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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筝笙全文阅读

作者:风凝雪舞     亦筝笙txt下载     亦筝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回

    她看着床上苍白着脸只会哭泣的女儿,简直是气痛攻心,情绪控制不住,伸手握着她的双肩死命的摇,“怎么会这样,这才几天的事情,你倒是说给我听呀,怎么会这样?孩子怎么会就没了的,还有,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亦筝经她这样一摇,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更是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不会是意外的,自己的女儿有多爱这个孩子她不是不知道,又怎么会不小心翼翼的护着他?

    更何况,若是意外的话,她或者巧玉都没有理由不告诉自己的。

    她死死的盯着女儿,问:“是不是姑爷?”

    亦筝却还是哭着不肯说话。

    她实在再难忍住,“腾”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不说一个字便大步往外走去,想要去找纪桓理论,问一问他究竟为什么这么狠心?”

    她是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的,他与亦筝一直以来都是分房而睡。

    他站在那里,明明有阳光照在他身上,明明他在笑着,可那笑意,和他看她的眼神,却没来由的直叫她心底冷。

    他大大方方的就承认了,“是,是我逼她喝水打胎药。”

    没有一丝避讳,唇边甚至微微带笑,似极了一个英俊的恶魔。

    “你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她再难压抑住心底的悲痛,嘶声问道。

    “为什么?”他慢慢的,一步一步向她逼近,那周身散的冷竟戾气让她忍不住步步后退,直到后备抵到了冰冷的衣柜,退无可退,毛骨悚然。

    “你想要做什么?”她终于惊叫起来,甚至想要夺门而逃。

    他的眼底冷寒如刀,唇边却缓缓带出一个残忍的微笑,“不做什么,你不是总希望旁人生不出孩子么,我不过是隧你的愿罢了。

    她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却犹自不敢置信的惊问:“你是为了盛亦笙?你这个疯子,就因为我给她下过药,你打掉你自己的孩子——你再爱她那也是别人的妻子!”

    纪桓没有说话,而她却一腔愤怨在心,再难忍住,“你对得起我们亦筝吗?她一心为你,她有那一点比不上那个小贱人——”

    她的话没能说完,被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刀生生止住,那刀子擦着她的顶飞过,“砰”的一声,深深扎进了她身后的衣柜。

    她手足冰凉的跌倒在地,却只听见他轻飘飘的话语,“再让我听到你这样说她,别怪我不客气。”

    她说不出话,而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你该庆幸因为她在意的人恰好和你相同,不然,,你以为你们能在上海滩安然度日到如今?你也该庆幸你是亦筝的母亲,今天就这么算了,但是,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浑身颤抖的推们出去,亦不知是因为气还是怕,却不曾想,一推门,便看见了门外跌坐在地上的女儿。

    “亦筝,孩子,你怎么了……”她大骇,跌跪下身子去握女儿的手,那异常冰冷的温度让她的心跟着便是一慌。

    而亦筝却是如同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只是抬起那惨白的?布满泪痕的脸蛋,越过她去看纪桓,就如同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呓语一般开口,“你说,你说是因为你不想要孩子的,你说你不想孩子和你一样……”

    纪桓大步走过来,弯腰便将亦筝抱了起来,声音轻柔,像是怕吓到她一样,“亦筝,我送你回房间,你身子还虚,要好好休息。”

    或许是因为他对待亦筝的温和神色,又或许是因为她明白亦筝此刻需要的不是她这个妈,而是纪桓,所以她没有闹着阻拦,只是焦急的跟在他们身后。

    亦筝任他抱着,没有反应,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是不是?”

    他将她抱回房间,放到床上,替她拉好被子,她却伸出手来拉住他不放,微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段了一样,“是不是?”

    他看着她,点头,“是,我没有骗你。”

    她慢慢的松开了手,他转身,“我去请渡边医生过来替你看看。”

    却刚刚迈出步子,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响在身后,听不出怨恨,轻轻幽幽,“如果,孩子是小笙的,你会不会逼她喝那碗药?”

    如果,那是他与她的孩子……

    他闭上了眼,竟然答不出来。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推门离开。

    她抹了泪急急上前去握女儿的手,“好孩子,快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休息,都是妈不好,硬要去和嘶吵,气头上的话,当不得真的……”

    亦筝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却不论她怎么说,她都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她简直又悔又痛,心如刀绞,大哭了起来,“亦筝,你这个样子,是要要妈的命吗……”

    她却还是没有反应,美丽的眼睛,无神的张着,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而,忽然怔怔掉下泪来,“他那个时候,叫我小笙,我以为我听错了的……”

    “亦筝,你听妈说……”

    她心痛难当,刚想要劝说,却听到了敲门声,穿白大褂的日本医生和护士在巧玉的陪同下一道推门走了进来。

    亦筝还是那样木然的任医生给她检查,问她什么她也不回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那个日本医生摇了摇头,吩咐护士给她输液,细细的针头扎了好几次才扎进她没有血色的手背上,她却还是不知道疼,没有任何反应。

    她看着那药水一滴一滴滴进女儿的身体,亦筝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自己再怎么不放心,却还是得要离开,走的时候心都在滴血,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她见女儿的最后一面。

    三天之后,亦筝寻了短见。

    她在报纸上看到了纪太太病故的消息,当时便昏死了过去。

    她不肯相信的,无论如何也不信她是病故,于是辗转找到巧玉,巧玉终于哭着对她开了口,“……姑爷这几天一有时间就来陪着小姐,对她那样好,又像是知道小姐会出事一样,安排了好多人跟着她……可是,可是她还是寻了个机会……那天她说要去天台晒太阳的,我们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跳下去……小姐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

第七十七回

    “你让司机把车开到大门口放着便行,今天我自己开。”

    纪桓穿上外套,对身旁的听差开口吩咐道。

    那听差应声去了,跟着又有人走了进来,一道古怪而苍老的声音响在他身后,“你要去哪里?”

    用的,是日语。

    他回头,看见白爷脸上的猜疑和不赞同。

    “出去办点儿事。”他淡淡敷衍,却是用中文。

    白爷死死地盯着他,依旧用日语问道:“你出去,是和那天黛西那个女人过来有关吗?”

    “没有”,他漫不经心的应着,转身就往房间外走去。

    却还没走几步,便被白爷一把拉住,“我警告你,那个中国女人有问题,中村先生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却偏偏是被她迷得晕头转向还不肯下狠心……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她再聪明,也总会有露陷的一天,中村先生再舍不得她,也总是有底线的,况且,帝国的勇士都明白以大局为重的道理——你最好不要和她搅合在一起!”

    纪桓略带嘲讽的笑了笑,“你从前不肯说话,现在倒是话多起来了。”

    白爷脖子一硬,面色轻蔑又傲然,“支那人的劣等语言还不配让我来说。”

    纪桓却也不恼,依旧微笑,可你忘了吗?我的中文就是你教授的,而日本语的起源似乎也与你口中的这种劣等语言脱不了干系。”

    白爷勃然大怒,抬起手上的拐杖对着纪桓就是劈头盖脸的重重几下,“这些都是支那人的诬蔑和无中生有!况且我告诉过你,要成大事,必要时就不能拘小节,我会学支那语并且教你,都是为了这个!”

    纪桓并不躲闪,静静的看着他,仿若那些棍棒不是落在他身上一样。

    还是那拐杖终于因着一记没有控制好的力道,而见了红意,白爷看在他头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方才止住了动作。

    他恨恨地盯了他半晌,终是转身拿出柜中的医药箱替他包扎。

    纪桓还是静静的,任他动作,良久,缓慢开口:“你到中国也有这么些年了,亲眼看着那些昨天还和你笑语往来的人,一夜之间,连尸都找不全,还有那些屠杀,大批大批的平民,他们根本什么错都没有……”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白爷斩钉截铁的打断——

    “他们唯一的错就是身为支那人,为了帝国的圣战,我们的勇士流血拼杀,我们的女人把她们的身体贡献给国家,没有什么是不可牺牲的,更何况是这些劣等的支那人!你居然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软弱——还是对着这些支那人,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别忘了,我的身体里,同样流着中国人的血,”纪桓慢慢转眼看他,又转过头自嘲的笑了一笑,眼底荒芜,“那么,你是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司空平常的,中国人,不值得有任何同情,哪怕他们曾经那么友善的对待过你。”

    白爷看着这个他所不熟悉的纪桓,他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太了解他了,他一直都是强硬而冷血的,唯一的软弱只有因为盛亦笙才出现过,而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而现在,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和他说起这个。

    他想了想,终于慢慢开了口,一开始,也觉得他们可怜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如果不这样,帝国的圣战怎么能取胜,我已经把这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你也该一样——记住,你已经不再是纪家少爷。”

    纪桓没有说什么,淡漠的起身,头上的伤口已经被白爷简单的处理过,并不觉得疼。

    走出了几步,却又停下,没有转身,只是开口,“妈妈还好吗?”

    白爷楞了楞,今天的纪桓实在太反常,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只要你好,她也会很好。”

    纪桓微微勾了下唇角,声音略,“她一直以来都过得很辛苦,你往后就不要再利用她了罢,外公。”

    最后那一个称谓,用的是日语。

    白爷彻底怔住,动弹不得。

    这是他那么多年来,一次说日语。

    也是他那么多年来,再一次,叫了他这个称谓。

    他的眼前,忽然不受控制的又浮现出他小时候的样子,小小的人儿,穿着木屐,自他母亲身边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那小脸蛋儿,有多漂亮。

    那时的他,也是这么叫他的,外公。

    可是那时的自己,眼睛里面只有厌恶,狠狠一巴掌便搧了过去。

    那小小的人儿几乎是被打得飞出去的,重重摔倒在地,额头撞到了花架,血流不止,哇哇的哭了起来。

    他却还是只觉得憎恶,丝毫不为所动,一招手,便让身后跟着的家仆强行将他抱走,不顾母子俩撕心裂肺的哭声。

    再然后,便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灌药,然后受着种种非人的训练,明明是厌恶至极的,却不得不倾尽心力来培养他,为了帝国的大业。

    而这个孩子,身上终不愧是流着北野家族的血液,成长得迅又强大,甚至出了他的想象。

    只是,他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叫他外公的,他已记不清。

    白爷骤然起身,追下楼去,却只看见纪桓的车子绝尘而去。

    他急令保镖另开了车子跟上护卫,然后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焦躁不堪。

    不一会儿,那些追着去的保镖又回来了,喏喏道:“先生现了我们,我们,我们跟丢了。”

    他抬手便将那拐杖挥去,却终究已是,无可奈何。

第七十八回

    “陆爷,那个狗汉奸来了,”一个手下走了进来,恨恨的向陆风扬开口道,“阮大他们已经迎出去了。”

    陆风扬点了点头,问:“都准备好了?”

    “您就放心好了,样样齐备,先前兄弟们还担心他不赖,可现在他既然来了,那就正应了那句老话,“地域无门闯进来”——他这次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保管是有来无去!”

    “去罢,告诉兄弟们不要掉以轻心,要知道纪桓可不是一般人,我们前几次的行动在他身上可没讨到半点好处去。”

    “陆爷放心,兄弟们都知道该怎么做,断不会浪费了这天赐良机!”

    那手下应声去了,却还没走出几步又被陆风扬叫住——

    “等等——”

    “陆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停了片刻,开口:“待会动手的时候一切听我指挥,切不可伤到薄夫人。”

    “陆爷放心。”

    待到那手下走远,陆风扬慢慢起身,敛尽眼底多余的情绪,向亦笙所在的房间走去。

    那房间里,盛太太正兀自垂泪,而亦笙静静坐着,面容略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对她开口道:“纪桓已经到了,我的人正引他进来。”

    亦笙转过头来看他,轻轻点头,“风扬,我想要单独和他谈谈。”

    “我明白,”陆风扬开口,“但是今时不同于往日,这里毕竟是沦陷区,你的身份、他的身份都太特殊,我必须得安排人在暗中看着,确保你的安全——但我保证,你们的谈话不会传出去一个字。”

    亦笙却还是慢慢的摇了摇头,声音轻而坚持,“我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想和他单独谈谈。

    即便是到了如今,她也还是不肯相信,这一切就真是如盛太太所说的那样。

    她告诉自己,或者只是误会,或者姐姐真的是病故,或者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是无法说给旁人听的。

    而即便是,她猜错了,他真的变了,她却还是没来由的相信,他是不会害她的。

    陆风扬看了她良久,略低下视线,遮住眸中那一山而逝的复杂光影。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比了个手势,于是那些藏身在看不见的角落当中的保镖们,便鱼贯而出。

    盛太太看相亦笙的眼中,还是藏着些许连她自己都克制不住的怨毒神色,可是毕竟,她如今还得靠着她从纪桓手里要回女儿。

    于是努力的压了压情绪,对亦笙开口道:“小笙,你记得要让那畜生把你姐姐还我,你千万要记得!”

    亦笙有些心神不宁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盛太太又看了她一眼,心底极不是滋味,却终究只能随着众人一道离开,而说实话,在她内心深处,也是害怕见到纪桓的。

    亦笙看着众人离开,慢慢的转回身子,靠在沙上,安静的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响起,自己的心也没来由的跟着“砰砰”的跳了起来。

    她慢慢转头,看到了背光而立的那个男子。

    那么多年了,她又再一次看到了他,依旧还是她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偶尔午夜梦回,这张脸,就会在光线微弱的西洋影院里,在阳光明媚的塞纳河边,对她微笑。

    可是如今,却又分分明明,有什么,已然改变。

    他瘦了许多,曾经的年少张扬寻不到踪迹,反倒多了几分深沉冷峻。

    他站在门边,静静的看着她,没有动弹。

    而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额上的伤处移开,轻声开口道:“我刚才在这里等的时候,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我很怕你不来,就像上一次一样。”

    他看着她,静静开口:“如果我不来,你就一直等下去——这里是沦陷区,而你是薄仲霆的妻子,你太胡闹了。

    一旦她的身份曝光,她会有多危险,她想过没有?

    江黛云告诉他的时候,他收在身侧的双手死死的握紧成拳,他没有想到的,在他对盛家那样的软硬兼施之下,盛太太居然还敢不顾他的威胁去把她找来,他终是错算了这一点。

    江黛云的眼睛里面全是挑衅,“地点是陆风扬名下的一栋小楼你到了城郊,自然会有人带你去——不过,我奉劝你还是别去了罢,陆风扬那伙人的枪下,可是死了不少日本人和汉奸的。”

    他如何会不知道她是在激他,只是,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他的情绪向来受自己掌控,所有的分寸都在他掌心,旁人的招数于他而言,都全无用处

    唯一的例外,自小到,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

    而现在,这个例外身处险境,只要能让她尽快离开,只要她能好好的,安然此生,那么,这世上大概就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去做的。

    所以,她要见他,他便一个人来。

    即便明知,这是一个局。

    可是,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么,这或许便是他最好的解脱与归宿。

    他看着江黛云笑了一笑,“让他们尽快安排时间,越快越好。”

    江黛云的眼中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尽管她藏得很好,可他看出。

    不管境遇如何变化,这个女子的风头从来就没有弱过。

    从前,她是夜上海最光彩夺目的明珠,而如今,她是中村次郎枕畔妩媚妖娆的玫瑰,在女人们的唾骂声中,在男人们轻蔑却又情不自禁的目光窥视中,风情万种的招摇过市,留一段香鬓俪影。

    可是,他知道,这朵玫瑰是带刺的。

    因为,她眼底的自厌和对他的轻蔑憎恶,在刻骨的风情之下,藏得那么深。

    “黛西部小姐,交浅言深,中村次郎已了疑心,你该时候为今后些打算了。”他看着她,淡淡开口。

    江黛云转过头,笑容妩媚,“我听不明白纪先生在说什么。”

    他不在意的笑了笑,“那便算了,小姐好自为之。”

    …………

    亦笙喃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着她,她的神情当中带了几分恍惚,就那样了口——

    那个时候,我和姐姐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的,她告诉我,不管你在做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她都不会去理会,因为,你是她丈夫,她爱你。”

    他没有说话,而她忽然抬头看进他的眼睛深处,“龄姨告诉我,是你逼死姐姐的,是你逼着她打掉了孩子,可我不相信……纪桓哥哥,你我,你告诉我实话好不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七十九回

    “她说的没错,是我逼她喝下那碗药的,也是我害死她的。”

    纪桓缓缓开口,背着光,表情看不真切。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妻子美丽苍白的脸庞,流着眼泪,哀哀求他。

    “……慕桓,我求求你,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所以从前我从来都没想过什么……可是现在他既然自己来了,这火花就是天意,我求求你让我把他留下来,我保证会好好带他的,不会让他烦到你,不会让他给你添麻烦,我求求你让我留下他好不好…”

    从来,他说的话她总是会无条件听从,不问缘由,不论对错,亦鲜少会对他提要求,只是安安静静的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仿佛那就是她所在意和满足的一切。

    这样苦苦的求他,是一次,只是这一次,他却不能答应。

    他亲手,拿起那碗浓黑的药汁,一勺勺,喂进她口中,握勺的手,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她终于还是听他的话,无声的流泪,任他喂她,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药。

    他放下药碗,将她拥入怀中,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所有痛色,声音里蕴着愧疚与压抑,那样沉。

    “对不起。”

    他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而她眼底的委屈伤痛那样明显,却终究只是柔顺的依偎在他怀中,流着眼泪轻轻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亦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着她,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气愤。

    他的声音依旧很淡,“我不想孩子将来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她凄然而笑,”你既然知道自己不好,为什么还要选择走这样一条路?”

    “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他的语气当中听不出悲喜,平静得如同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

    “有,只是你不肯去选,”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三年前我来找你你不肯见我,便是现在,我也仍旧把当年的话再对你说一遍——你随我一起离开上海,我会让绍之想法子给你换一个新的身份,如果你不愿意留在军中,我也会想办法送你去国外,你用不着担心日本人。”

    “我为什么要走,你看,现在纪家的产业有多大,展得这样好,”他笑了笑,笑容隐约傲然却又荒凉,“小笙,如果我想离开,用不着任何人帮我的。”

    她的眼睛慢慢的冷了起来,“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选择这条路,是心甘情愿,不是日本人逼你的?”

    他的笑容里带了些漠然又荒芜的意味,点头,“是。”

    她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看着他,忽而就笑了,眼泪却忍不住轻轻滑落,“从前我总听人说,国难思良将,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良将易求,唯缺良心。”

    她眼底的失望那样重,而他在心底笑了笑,这样也好,你就不会再因我而伤心。

    只是,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他终究还是克制不住,这或许,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蓦然起身,便往她的方向大步行去。

    枪声,却忽然响起,惊碎了一满院阳光的温暖。

    倒下的时候,他并不感觉疼的,直到看见那女子惊痛苍白的面容。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击跨,眼泪掉得那样厉害,哭着呼喊着求救,偌大的庭院,寂然无应。

    他早就苍倦麻木的心,却还是克制不住的一疼,想要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却终不能够。

    于是笑了笑,费力的开口:“小笙,那诗,你还记得吗……”

    她听见他的声音,哭着低头看他,而他的眼中浮现出悠远的向往,唇边带了一抹柔软的微笑,轻轻吟出——

    ………………

    他眼中的光影,开始慢慢涣散,朦胧的白光中,他仿佛又再一次见到了母亲,她温柔的抱着他,轻轻摇着,眼中却藏着执念的疯狂——

    “孩子,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纪桓,纪桓,我要纪伯侨为他的负心还债,我要你记得把妈妈遭受的一切苦楚都讨还回来,你去了中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杀了他!”

    他自母亲怀抱中起身,跌跌撞撞的向前行去,父亲在纪公馆富丽堂皇的小楼前伸出双手,仅仅的拥抱了他,他眼底的欣喜慈爱和期望,他记得如此之牢,他对他说——

    “慕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最大的骄傲——答应爸爸,让纪家的家业在你手上扬光大!”

    他答应了母亲,也为了无法推托的使命,所以亲手在父亲的参茶中下药,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就这样衰竭下去。

    他答应了父亲,所以竭尽所能无所不用其极,终于让纪家的家业,一天一天,越来越大,终于达到鼎盛。

    只是,他自己呢,他的愿望,可有谁来满足?

    十岁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已经不愿意再去会议,便是到了纪家,严密的训练也从未中断。

    他的外公一直在他身边耳提面命,却从未相信过他。

    他用药物控制他,冷冷的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头痛欲裂。

    他用他的母亲威胁他,让他为日本国效忠卖命,牺牲一切。

    他试图说服自己,他生在日本,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日本人的血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并没有错。

    却怎么也不能忘记,他长在中国,他的身体里,同样流着中国人的血液,他所做的这一切,究竟又算什么?

    将那碗浓黑的药汁喂入妻子口中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抖,他在心底说——对不起,可我不能让你和我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没有骗她,却终究是对不起她。

    盛太太来找他的时候,他知道那番话会对这个女人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却没有想到,会被门外的妻子听见。

    而他作说话的时候,也才惊觉,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是,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

    “如果,孩子是小笙的,你会不会逼她喝那碗药?”

    当妻子问出这一句话时候,他竟然,没有办法回答。

    如果,那是他与她的孩子……

    他或者她,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妈妈一样?

    便是妄念,都会有期待,他是不是还能狠得下这个心?

    只是生活,从来都不会给予他任何选择的机会。

    ………………

    若我遇见你,事隔经年。我将如何致你?以沉默,以眼泪。

    恍惚间,仿佛有女子哽咽的声音,颤抖着响在他的耳畔。

    他想要再看一眼她的样子,那么努力的张开眼睛,却还是看不见,怎么也看不见。

    他的愿望一直以来,总是无法实现。

    那么,这最后一个呢?

    只期许,这唯一的例外,可不可以?

    他费力的聚集起自己全部的神志,摇了下头,留下了他在这个世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ithmi1e……”

    小笙,我已走完这架双旋梯。

    若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遇,请你对我微笑,好吗?

第八十回

    一九四四。

    上海。

    散着兰香的榻榻米上,男人如同疯了一样剧烈的起伏着,女子娇软的呻吟与夜色纠缠在一处,织出一张妖娆的网,藏尽妩媚的毒。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你的将军大人便是这样对我的……哦,不对……他比你还要疯狂……”

    浓朱衍丹唇,素齿微含香。

    她在他耳边盈盈笑着,窃窃低语,以一种最诱惑的姿态。

    “我叫你不要说了!”中村次郎失控的吼了出来。

    江黛云却是笑得更深,“又不是一次了,不过是换了个人而已,只不过,这次换的人,我很满意呢……”

    中村次郎大怒,见不得她眼中闪着的讥诮,粗暴的掐着她的腰肢,将她翻过去,折出驯服的姿态。

    她还在笑,“这个姿势他也是最喜欢的,他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让他这么兴奋过……”

    她的雪背上同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青紫痕迹,中村次郎看得眼睛猩红,又再听得她这样一说,越的怒意勃,一手揪了她的长,一手掐着她的细腰,狠狠的,便再一次的撞了进去。

    她疼柳眉仅蹙,却还是在笑,尽力的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纤腰款摆相迎,娇软的呻吟酥媚如水,让她身上的男人如同中了毒一般,不能自拔。

    当这一切终于趋于平静,她在黑暗当中睁着眼睛,听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他已然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她看了一眼桌上没有动过的洋酒,这个男人的心思太重,从来,他就只吃专人准备的食物,便是她怎样的煞费苦心,也无济于事。

    那么此刻,她只唯愿,他能睡沉一些,再沉一些。

    害怕弄出声响,她连拖鞋都不敢穿,就那样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轻轻出门。

    走廊上空无一人,是她提前便打点好了的,轻车熟路的往中村次郎的书房走去,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

    那书房很宽敞,她不敢开灯,便籍着微弱的月光焦急的翻腾寻找。

    不是这份,这份也不是,昨天晚上,他们所说的那份文件,究竟是在哪里呢?

    “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中村次郎阴郁的声音森然响起,房间里一时灯火四明,有如白昼。

    她看了看他身后那些持枪的宪兵们,反倒是笑了,大大方方的走过去,就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份文件,“我看看。”

    她伸手打开了那份文件,不过是一摞白纸,她心底其实在见到他的最初已然明白过来了,于是笑了一笑,“中村先生要黛西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何需还这样大费周折?”

    中村次郎看她的眼光阴郁又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因为我希望,是我想错了,可是我却失望了。

    她不甚在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而中村次郎面上的神色却忽而变得残暴起来,他上前一步便死死的掐住了她的脖子,“贱人!你平常不都是聪明透顶吗?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从来不留任何把柄,连我都要为你鼓掌了——可是这一次,你这么急不可耐的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有薄聿铮吗——我告诉你,他们正打算让他去衡阳督战了,如果果真如此,你以为他挡得住帝国一号作战的攻势吗?他,还有你们的国家,都要完蛋——”

    “中村先生,这个女人还不能死,我们还要通过她套问一些情报……”

    中村次郎身边的一个军官,眼看得他几乎就要把江黛云掐死了,慌忙出言劝阻道。

    而中村次郎回过神来,看着那女子在他掌心下痛苦的呛咳,微微抽搐了下,终是颓然的松了手上力道。

    他有些木然的抬了抬手,便有宪兵上前来架起江黛云往书房外拖去。

    “中村先生……”

    她却忽然开口,声音轻而微弱,还微微的咳着,显然并没有完全从他方才失控的力道中缓和过来。

    “等等!”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他已经开口。

    而那女子对着他轻轻微笑,“中村先生不是一直喜欢中国的书法吗?其实黛西也曾学过,相识一场,纵然怨无份,黛西也还是想最后给中村先生留点儿什么,就当是我们相识一场的纪念吧。”

    中村次郎的眉心微微抽*动了下,他没有说什么,终是最后一次的默许了她。

    江黛云挣开架着自己的宪兵,姿态优美的走到书桌边上,展纸,研墨,提笔,一举一动,依旧风情刻骨。

    她忽而对他笑了笑,“中村先生,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上海失守的时候,我和宝娟想要把露露和她女儿一起接到租界来住,可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那些畜生闯进村子的时候,是宝娟和露露把我打晕藏进了衣柜,那个衣柜那么小,只够藏一个人……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她们全都死了,赤身**,身子全被抓烂了,下面塞着瓶子和木棍,流了那么多血……露露的女儿只有七岁,可是那些畜生连她都不放过……”

    她笑着,说着,眼泪却慢慢的流了下来。

    中村次郎一时怔住,他见过她的风情万种,娇俏的,妖娆的,刁蛮的,却从来没有一刻她是如现今这样,不带掩饰,放任自己最真实的情绪流露。

    “所以我告诉自己,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在被你们一次又一次的侮辱的时候,在被所有人唾骂我不要脸的时候,在我不敢见我爱的人,在我的女儿不认我这个妈离家出走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告诉我自己的……”

    她的笑容倔强又凄然,“这样更好,我更能得到你们的信任,随便他们怎么看,怎么说,只要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就好……这么些年了,我让你的计划落空,不止一次了吧?我救下的人命,也不止一条了吧……黛云一条命,只要能换得中国的将士少受哪怕一份折损,已经值了,更何况还换回这许多,足够了!”

    中村次郎正欲作,便见她已敛了笑,提笔疾书,根本没有讲究什么笔力章法,只是手写其心,墨透宣纸。

    最后一笔落定,她“啪”的一声掼了那笔,左手却忽而抽出藏在书桌底下的那把勃朗宁。

    “啪——”

    枪声响了。

    中村次郎睁大眼睛,犹不敢置信的重重倒了下去。

    “啪啪啪啪啪啪——”

    噼里啪啦的枪响如同条件反射般响起,混着鼎沸人声,乱成一片。

    她月白色的睡袍已经浴成了一件血衣,唇边却犹自带笑。

    那殷殷的鲜血,溅了几滴到宣纸上,和着她方才写下的那四个大字,晕出悲怆绝唱——中国必胜!

第八十一回

    一九四四。

    重庆。

    “等等——”

    冯夫人推开门,恰遇上有老妈子正往亦笙房间的方向走去,她连忙叫住了她,“还这样早,让少夫人再多睡一会儿,别忙着闹她起来。”

    那老妈子连忙停住脚步,笑道:“是门房进来说,有客人在外面等着呢,说是有要紧事儿要找少夫人,我们也不敢耽误了,这才上来请少夫人的话的。”

    冯夫人看了一眼天色,蹙眉道:“这一大清早的,是谁来了?”

    那老妈子摇头,“若是相熟的他们早就请进来了,是一个不认识的先生,也没说身份,只让把这个拿上来,说少夫人见了就知道了的。

    冯夫人接过那老妈子手中的银色袖口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又心疼儿媳近来身子弱,于是开口道:“我先去看看,没什么要紧的就不要吵了那孩子罢。”

    老妈子应声去了,冯夫人回访换了身衣服,便扶了平安走下楼来。

    客厅的沙上坐了个穿西装的男子,听见脚步声声,回过头来,见到冯夫人,忙起身摘了帽子迎上前来,“冯阿姨。”

    冯夫人这时也认出他来了,一时惊喜,“风扬,你什么时候到重庆的,也不提前说一声,还要这样神秘。

    陆风扬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问:“嫂子在不在?”

    “她在楼上呢,”冯夫人道,又转向平安,“去请少夫人下来吧。”

    平安应着上楼去了,陆风扬便陪冯夫人一起走道沙边上坐下闲话。

    没说上几句,冯夫人便看着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道:“风扬,你和聿铮是从小玩到大的,阿姨也当你是半个儿子一样,就不和你虚应了,我直说了吧。”

    “阿姨您说。”

    陆风扬连忙应道。

    冯夫人明白儿媳一会儿便要下来,也不耽误时间,轻声开口道:“风扬,你这次来找小笙是为了什么,我虽不知道,但这孩子从上海回来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就是现在也还没有完全调养过来,她又让我瞒着不许告诉聿铮……

    陆风扬略低下视线,没有说话。

    而冯夫人轻轻一叹,“其实那时候,我就是不赞同去上海的,那里是沦陷区,而她是聿铮的妻子,太危险了,只是这孩子决定的事旁人是很难劝得住的,又事关她的家人,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也幸好有你在。可后来我看着她病成这样,我是真的心疼……所以风扬,若有什么,不是非说不可的,就不要再让她挂心了罢。”

    “我明白的,您放心。”他看着冯夫人应道。

    亦笙下楼来的时候,冯夫人便推言去厨房看菜,把房间留给了他们。

    亦笙自冯夫人走后便略低了视线,笑容也渐渐敛了。

    陆风扬看着她,“亦笙,你还在生我的气?”

    毕竟,那个时候,是他籍着替她安排与纪桓的会面,实则布下天罗地网,让那个人,就那样眼睁睁的死在她面前。

    “我说过听我指挥的!谁开的枪?”那时的他,在暗处看着她近乎崩溃的样子,转身便对一众下属吼道。

    他虽利用了她,他虽瞒着她,却也想最大限度的减轻这伤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不知情的时候。

    开枪的手下还是个孩子,经他这样一叫,手一颤,枪便掉在了地上,“我,我怕这个狗汉奸又跑了的……”

    那孩子说着,说着,却忽而脖子一硬,“我没有错,随陆爷落,反正我是不后悔开这一枪的!”

    他叹了口气,终是什么也没再说,慢慢走道了庭院当中。

    那女子眼底的伤恸太沉太重,他不敢靠得太近,离她几步之遥,蹲下身子,一字一句,“亦笙,对不起,随你想怎么样对我都行,可我必须这么做。不然,死的或许就是成百上千的中国将士和平民,甚至会有大哥和维鳞。”

    她的眼中一开始尚带了疏离和无法谅解的光影,却慢慢的,慢慢的,终是绝望的闭上。

    “我明白,我明白,我只是……”

    她将那已经没有生气的男子抱在怀中,眼泪掉得那么急,终究是,句不成句,再说不下去。

    现如今,她坐在他面前,又对他说了同样的话,“我都明白。”

    可是,他却知道,他们之间终究不可能再和虫前一样毫无芥蒂了。

    她明白,也能体谅,甚至不去怪他,却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问,将话题带开,不愿再回上海那一段让她承受不住的过往。

    陆风扬沉沉一叹,开口,“亦笙,上次你说见过婷婷的,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她摇了摇头,“她并没有和我多说什么,我只知道她去了延安。”

    “你能想办法联系上她吗?”

    陆风扬又问。

    她想了想,开口:“我想办法找找看,可是即便是找到她了,她大概也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她会的,”陆风扬轻道,眼底的光却是寂寂的黯了下来,“黛云死了,我要她送她妈妈最后一程,可我想了许多法子,都找不到她。”

    亦笙一时怔住,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冷,颤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陆风扬低低开口,声音温柔又惨痛,“她杀了中村次郎,我们在乱葬岗找到她的时候,她身上一共中了二十七枪,二十七枪。”

    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骤然掩唇,别开脸去,眼泪潸然而下。

    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开口:“为什么不告诉婷婷,她一直都在误会她妈妈。”

    陆风扬摇了摇头,“她本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误会,才好取信于中村次郎的,她连我都瞒着。”

    一开始知道她和中村次郎在一起的时候,他简直是急痛攻心,担忧大过了愤怒,他一直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一直相信。

    后来,自百乐门的莺莺那里,送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情报,纵然莺莺总是矢口否认,他却明白,自己的猜测决不会错。

    他想要拉她回来,告诉她,她做的这一切他都会做,她所想的全部他都会棒她完成,可是,她却从来不给他机会。

    他害怕增加她的危险,所以疯狂压抑着泛滥的思念与担忧,不去理会关于她的一切,甚至偶尔相遇,也只是刻薄讥诮,陪她将戏配得更真,让她的处境能稍安一分。

    却还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来得这样快。

    亦笙送陆风扬出去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黛云出事的前一天,曾经传出过消息,日本人的进攻计划里面似乎提到了大哥的名字,你告诉他,要当心。”

第八十二回

    一九四四。

    重庆。

    这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昼与夜,明与暗,于此交锋。

    “……现在盟军处处捷报频传,唯有中国战区一败涂地,豫中会战惨痛失利,洛阳沦陷,现在你们居然告诉我,长沙战况危急——现在盟军已经在质疑,中国还有没有力量继续和日本作战?你们自己说说,我**的军威何在?国家的颜面何存?

    “小鬼子现在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他们在太平洋战场上新近失利,又趁我们如今分兵印缅战场,所以才孤注一掷,起了此番进攻……”

    我不听这些,我只要结果——长沙,到底能不能守住?”

    地处隐秘的会议室里,重重光影之下,一片沉默。

    “照目前的情形看,长沙,大概是守不住了的。现当务之急,是尽快拟定下一步的作战方针,固重庆、昆明。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满室死寂,众人齐齐的转眼看去,灯光之下,那男子目光微凝,面色却是沉敛依旧。

    一语既毕,满室又是寂然,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实话,可那种眼睁睁等着国土沦陷,身为军人的他们却偏偏无能为力的深重痛苦,沉沉的压在在座的每一个人心上,几乎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过了片刻,终是有人向着座面色严峻的委员长开口道:“委座,我同意仲霆的意见,如今局势,向长沙增兵已无济于事,保陪部和西南国际交通刻不容缓。”

    委员长闭了闭眼,哑声道:“那依你们看,日军的下一步进攻动向会是哪里?”

    薄聿铮将眼光缓缓移到墙上挂着的巨幅军用地图上,目光经由长沙缓缓的下移,终于凝在了一点上,胶着不动。

    “衡阳。”他说。

    在座的高级军官们纷纷随委员长一道起身,走道了那巨幅地图面前。

    委员长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他就睁着那样猩红的眼,沉默着去看那地图,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其他人的意见呢?”

    “以敌人现在的兵力,进至渌口或即停止,毕竟长沙一战敌亦有所折损,他们在太平洋战场上又是节节失利。”

    有人有不同意见,说了出来,不少人点头应声附和。

    薄聿铮却摇头道:“正因为他们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海上交通线受到严重威胁,所以才会孤注一掷,起了这次进攻——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攻下衡阳之后,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会是桂林,一则避免这两地成为盟军空军根据地,二则进一步打通大陆交通线。”

    他此言一出,有不少人赞同,却依旧有人持反对意见——

    “仲霆言重了吧,以小鬼子如今的情形,即使窜据衡阳,也决不至西入桂林。我推测,他们不过一意打击吾人反攻力量而已。”

    一时之间,会议室内众人各抒己见,相持不下。

    “报告,地九战区紧急密电!”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声报告响起。

    众人皆是神色一肃,如今这里召开的,是最高层机要会议,若非情况紧急,是断不会有人来扰的。

    委员长自他的侍从官手中接过了那电文,看了一眼,合上又看了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还算平静,眼中却压抑着深沉惨痛。

    “九战区又再告急,长沙,大概真的守不住了。”

    他放下那电文,又再走到作战地图面前,眉头紧蹙,声音很低,向是说给一众下僚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衡阳是湘桂、粤汉铁路的枢纽,水运交通也是四通八达,又是西南公路网的中心,如果日军果真进攻衡阳,如果衡阳失守,那东南和西南之间就要被隔断,西南大后方就会受到直接威胁……还有衡阳机场,这是东南空军基地之间的中间联络站啊,一旦失守,我们的前进机场就要后退到桂林,那空中的战线一下子就要后退两千公里……”

    他又再闭了闭眼,再睁开,看着地图上那小小的一点,斩钉截铁的开口,“不管敌人攻不攻衡阳,衡阳,必不容失。”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太阳已经高照,薄聿铮抬头看了一眼蓝空,长达五年半的大轰炸现如今终于告一段落,他一直以来牵挂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安定。

    冯维鳞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一时没能忍住,“哥,让司机开快些,就算误点儿时间,也回去一趟罢,你都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妈和嫂子了,这次过重庆来,又是家门都不沾就要走……”

    薄聿铮摇了下头,“不了,机场那边已经在等着了,如今战局紧迫,长沙一旦失守,衡阳岌岌可危,刻不容缓,我得尽快赶过去。”

    即不能相见,更不想徒惹她难过牵念,他顿了顿,又再开口,“不要告诉她们我来过。”

    冯维鳞喉头一哽,“我明白,其实我也是只能看一眼就得走的。”

    薄聿铮拍了拍弟弟的肩,没多说什么,便往开过来的车子走去。

    冯维鳞眼看着兄长的背影,眼看着他上车,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隔着车窗开口:“哥你要小心。”

    他相信自己的兄长的判断,因为相信,所以担心。

    车内的薄聿铮点头,看着弟弟眼中的担忧,笑了一笑,“维鳞,放心,这场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冯维鳞眼看着兄长的车子走远,沉默着上了自己的车,向着冯公馆的方向开去。

    他到家的时候,亦笙正在房中看信。每当她思念丈夫的时候,就会把他写给她的信都拿出来,重新来看。

    那些信大多是他在夜深人静时写的,信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话,写的大多是他对如今时局的看法,对所指挥的战况的描述,也会邪道自己的情况让她不要担心,还有要她照顾好自己,小心空袭,天冷添衣……

    那一封封信,在她手心中,句句内敛,却又字字柔情。

    “少夫人,二少爷回来了,夫人让您下去呢!”

    前来禀报的听差,连声音里都透着喜悦,她亦是一喜,忙起身快步便往楼下而去。

    客厅里,冯夫人拉着儿子的手,又是笑又是泪的,怎么也不肯放,“维鳞,怎么会突然回来的。”

    “刚好有个会,就回来看看,”冯维鳞亦是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问道,妈,你和大嫂还好吗?”

    这次的会议性属机密,就连参会人员的形成都是完全保密的,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开完会之后是不是还有时间回家来看看,所以并没有事先告诉家里。

    也因此,冯夫人才会因着儿子的骤然回来,惊喜交加。

    “好,好,我们都好,你就别挂着了,”冯夫人跟了冯帅多年,对这些事情看得很是明白,明知不应问的,却还是没能忍住,“那你大哥呢,他也来重庆了吗?”

    冯维鳞笑容一淡,摇头,“大哥另有任务,没有来开会。”

    “那他现在在哪儿,可以告诉我吗?”楼梯上,忽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冯维鳞抬头,看着那女子一袭墨兰色旗袍,逐级而下,眼底透着藏不住的牵挂和期待。

    他在她那样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是不忍心拒绝,开口道:“大哥在衡阳督战。”

    他原想着,让她的思念能有个具体的所在,让她的牵挂能落实一些,让她能够稍解忧心。

    却一时忘了,她并不是一般的女子。

    “衡阳,”她轻轻道,不期然的又想起了陆风扬的话,“他在那里,连会议都缺席了,是不是意味着一旦长沙失守,衡阳就是日军进攻的重点?”

    冯维鳞一时怔住,连忙开口道:“你在瞎想些什么呢,哪个地方不需要人,大哥不过是刚好安排到那里督战罢了。”

    “我原不懂什么,倒是关心则乱,自己吓自己了。”

    亦笙听他这样说了,又因着冯夫人在,也便点了下头,勉力一笑,将话题带了开去。

    吃过午饭,冯维鳞不能久留,便要动身立刻了。

    他看着冯夫人哭无力,心底难受,便让平安将她扶上楼去。

    亦笙于是送他出门,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他知道她太聪明,刚才他说的话她未必肯信,暗自后悔,于是寻了话题想逗她开心一些,也是害怕她再问他。

    “你生日就要到了,我让人寻上好的缅玉,做成项链送给你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玉的。”他笑着说。

    她忽而抬头,一渣眨不眨的看着他,“维鳞,你帮我一个忙,就当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第八十三回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这是衡山南麓的一座小城,因山南水北为“阳”,故此得名“衡阳”。

    又传“北雁

    南飞,至此歇翅停回”,则亦有“雁城”之雅称,引无数文人名士竞相留墨。

    这里,从来都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早在湖南会战之初,军委会就曾有意让他到四、九战区指挥作战,却没想到正式命令尚未下达,战事已一溃至此,让人始料未及。

    现如今,他站在这里,不见衡阳雁,唯见处处厉兵秣马,战云密布。

    “中央的意思,是先固守衡阳,把日军主力吸引到衡阳周围,再从外围进行反击——所以军委会指令,衡阳无比要固守两星期,守期越久越好,尽可能消耗敌人。”

    薄聿铮看着面前留守衡阳的方军长以及其余几个师长,这样说道。

    几人皆是微变了神色,那方军长沉吟片刻,苦笑着开口:“军令如山,我等自当遵从,只是现如今的情况,也起请钧座体谅——衡阳地势并无险可守,且城内连工事都没有,况小日本来势汹汹,而我军经常德一役,伤亡惨重,装备兵员迄今未补全,两星期之期实属困难,如实在不得已,是不是可以……

    他身为军长,自知军令如山军心不容动摇,可是此刻在座的并无一般的兵士,皆是师以上高级将领,对形势亦是心知肚明,并不所不能言。

    所以,在接下这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同时,他也选择了开诚布公,期望着上风能够体谅,也为十军在万一时刻能留点种子。

    可是,薄聿铮缓缓摇了下头,面色沉毅,声音虽淡,却一字一句,并不容人转攌,“军人没有不得已的时候。

    方军长面色凝重,过了良久,方向着薄聿铮正色开口道:“究竟衡阳能坚守多少时日,先觉不敢在钧座面前逞强,但我保证,十军必将不惜任何牺牲,战至最后一刻。”

    那方军长说完,也不耽误时间,立即引了薄聿铮到作战地图前,将防御部署作战计划一一汇报,又亲自陪同他到城郊视察工事。

    “……钧座请看,凡面敌高地,我已命士兵削成不能攀登之断崖,而两高地之间鞍部前面,也由机枪构筑了火网,火网之前,还拟布置坚固复杂障碍物,如地形许可,在障碍物外再挖深宽外壕……

    薄聿铮一面实地验看,一面听他讲解,偶尔说上两句。

    “……这个绝壁工事的想法很好,在绝壁上面还可以再设手榴弹投掷壕……轻重机枪全部侧击,不能留正前方直射射孔,侧击射孔也要注意隐蔽……”

    那方军长跟在他身边,让人随行记录,一开始,摆个样子走形式的意味更甚,却渐渐的,他眼中的神色开始认真起来,一点一点凝为信服。

    返回的时候,前方却不知为何忽有骚乱,很快便有人来回报,是有士兵对新下达的死守两星期的任务有所不满。

    薄聿铮微蹙了下眉,便王骚乱的方向径直行去。

    那方军长连忙跟上,免不了在一旁为下属开口说话,“钧座,这几日据我观察,全军官兵都斗志高昂,都在努力构筑工事以备战,可能是任务下得有些突然,他们一时牢骚罢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却忽有一个莽撞冲动的声音,在前方人群中拔高响起——

    “说得倒好听,只会让我们死守,却又不派兵补充,谁也本事谁来守呀,死战可不是送死!”

    一时之间,一众兵士似乎都被这话触动了心绪,附和声渐起,一片嘈杂。

    那方军长亦是变了脸色,转眼去看薄聿铮,未曾想却正看见他抬手拔枪。

    他大惊,却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连贯又迅,犹如一只优雅的云豹。

    枪声响了,人群一时安静下来。

    方军长略松了一口气,那一枪,薄聿铮是对着天上放的。

    可还不待他多放松一刻,便见薄聿铮径直举步便向方才说话的那名士兵走去,手里仍旧握着那把勃朗宁。

    方军长识得那人,是他手下的一个排长,性子火爆,却是打仗的好手,他心里暗自着急,却又一时摸不清薄聿铮的意图,只得先按兵不动。

    “不死于战场,就死于军阀,两种死法,我任你选。”薄聿铮的话音虽淡,眼光亦算不得冷,可他就那样走过去,身上那一股子不怒而威的凌人气势却是让众人一时震住,说不出话来。

    方军长越焦急起来,凭心而论,他是不愿意失去这一个能打硬仗的兵的但临阵扰乱军心,却也可处死罪,尤其是如今这局势。

    他迟疑了会儿,还是开口:钧座,我知道这个人,是条硬汉子,断不会是贪生怕死之徒,还请钧座不要计较他的口无遮拦……”

    却偏偏那个排长是个火爆脾气的大老粗,又是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先前被薄聿铮气势一慑,愣怔了会儿,此时却听见自己的军长向那个中央派来的什么狗屁官求情,如何还忍得住,脖子一硬,便吼了起来——

    “军长,你用不着帮我求情,两种死法,我跟着他选,他选哪种我就选哪种!”

    “张德山!”方军长气急,又转头去看薄聿铮,“钧座……”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薄聿铮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因着张德山的不敬而大怒,反倒是微微的笑了。

    他的眼光温和又隐有期待,就连张德山本人也愣住了,只能怔怔的听着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平稳沉敛,却又自有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隐在其中——

    “那么,你便随我一道好好打这一仗,一个鬼子也别放进来。”

    薄聿铮说完,便又将视线缓缓巡过面前那一张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庞,顿了顿,重又正色开了口——

    “诸位,台儿庄的时候,二集团军的孙司令曾经对他手下的一个师长说,“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有谁敢退过河,杀无赦。”今天,我也可以对你们说同样的话。

    在场诸人,包括方军长,一时皆是静默无声,只能听着他的声音继续随风传来——

    “我已同后勤部俞部长知会过,一切补给将会尽处理。此外,但凡我军所需,而邻近各兵站有库存者,皆尽其所有送至衡阳。现在,我和你们一道守在这里,不论是,再有方才言论,或敢后退半步者,我一个枪毙了他。若我先退,你们当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朝我开枪。

    众人面上渐起肃然激越之色,不由自主的齐齐注视着眼前这位身姿笔挺的将军,看着他眸光坚毅,依旧是一字一句,沉敛开口——

    “衡阳一战的重要性想必你们的长官已经说过太多,在这里,我就不再多说了,我只希望诸位谨记,身为军人,为国力战,马革裹尸,是责任,也是平生一快。我希望诸位不畏死,不贪死,抱必死之决心、必胜信念,虽战至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亦必与小鬼子周旋到底,守住衡阳!”

    “守住衡阳!守住衡阳……”

    在一众将士自肺腑的喊声中,他与方军长一道离开,虽一路无语,可方军长眼中却不知不觉带上了钦佩肃然的神色。

    薄聿铮想要再看看城内情况,于是两人连同警卫,便也都没有乘车,一路步行返往军指挥部。

    就在他们快要到达军指挥部的时候,却忽见一名士兵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显然是有情况汇报一路寻来的。

    “什么事?”

    那士兵立正行礼,声音却因为跑得急仍是微微的喘着:“报,报告,夫人来了!”

第八十四回

    亦笙推们进来的时候,薄聿铮正在看手中的作战地图。

    这里是单独辟出给他休息的房间,房间很大,陈设家具却很简单,他并不在意这些,也是没有太多的时间待在这里的。

    她看见他的军装外套挂在衣架上,衬衣也松了一颗扣子,衣袖随意的挽着,听见声音,淡淡抬起了视线。

    此刻的他,不见了戎装之下的严厉冷峻,倒现出几分懒洋洋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在休憩的云豹,优雅而又蕴着危险,那眼神依旧是清冷锐利的。

    看见是她,他的目光柔和了些,放下手中的地图,却并没有说话。

    她也不说话,只是朝他走了过去,自他身后伸臂轻轻搂住了他的脖颈。

    她的呼吸如同温暖的丝线,一下又一下,就那样拂过他的侧脸。

    他终是叹息,心里一软,便伸手将她抱到了自己怀中。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回后方去。”

    她看着他,有些气恼,“现如今的中国,处处焦土处处家,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后方?我是你的妻子,rshǚ.net你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

    她知道自己来衡阳他是生气的,她也由着他,却没想到气过了之后他还是要让她走。

    初见面时,方军长惊问,“夫人怎么来了?”

    她微笑,“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难道不是中国的地方?”

    方军长连忙道,“先觉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的衡阳太危险了……”

    她还是微笑,打断了他,“有你们在,我怕什么?我就是想来看看大家。”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一直控制不住的看向他的方向,看他微抿着唇,知道他在生气,可心底还是控制不住的泛着重逢的喜悦。

    方军长闻言,神情有些激动,朗声开口道:“既然如此,待夫人休息过后,就请夫人检阅军容,我全军将士必然会大受鼓舞!”

    他说完,又转向薄聿铮,“钧座,不知此举是否可行?”

    薄聿铮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略点了下头,开口:“就现在吧,你带她去。

    他并不与她同去,自己又去了城北的工事视察,只是让方军长带了她去军中慰问,又安排了他的贴身警卫牢牢护着她。

    他那个时候并没有和她说话,谁曾想,久别重逢之后的一句话,竟然是让她离开,这叫她如何能不气。

    他抬手挑起了一绺她鬓间的,轻轻替她拢到耳后,“军部和市府已经再三贴出布告,成立不允许留任何一个市民,今天是疏散的最后一天,你是我的妻子,亦不能例外,更应当作出表率。

    不是不想她陪在身边,却更惟愿她能安好,所以宁愿承受离别之痛,思念之苦。

    他知她太深,明白怎样的话才能说得动她。

    而她亦知他所说的是实话,去阵前慰问官兵的时候,沿路尽是挑着担子背着包袱往城外走的百姓,市中央有一着军装的年轻小伙子正拿着喇叭沿街宣传——为避免不必要之流血牺牲,请各市民尽离开,不可留下一人……凡不能携带之物,皆自锁牢封存,本军官兵保证不动分毫,如房屋被敌炮弹击毁,则为无可避免之损失,但若是人为破门而入之损失,本军保证照价赔偿……

    她抿了抿唇,却还是不肯死心,“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般市民,况且,我学过护理的,我可以去医院帮忙的。

    他的眼中隐有不舍,略微粗粝的拇指缓缓抚着她的面颊,那温软柔腻的触感让他贪念着不愿松开,却终究还是摇头,笑了一笑,“亦笙,医院里有军医,衡阳只留军人,而你不是。”

    她的眼眶微微的红了,其实来之前冯维鳞就曾对她说过,你即便是去了大哥也不会让你留下来。

    那时的她说,即便是这样,即便只能看他一眼,我也要去,你若不肯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冯维鳞最终抵不过她的坚持,设法送她到的衡阳,却没有想到,只换得到他与她之间的一个晚上的相聚。

    他轻吻了下她的额角,心疼,却并不曾有丝毫动摇。

    她心底难过,不愿说话,只是越的偎进他怀抱当中,贪恋着他的气息与温暖。

    他见她这样,心底不由自主的又是一紧,正要低语哄她,却见她已抿起唇角,伸手轻轻的勾住他的脖颈,明明还那样难受,却已努力漾出想要让他安心的微笑,在他唇上轻轻的吻了下,“我有礼物送给你。”

第八十五回

    她自他怀中起身,拉着他的手一同来到墙角放着的油纸板前,那是先前她的随行警卫送进来的。

    她将那上面覆着的油纸和布一层一层揭去,却原来是一个画框,而他的视线,在那一刻,牢牢凝住,再移不开分毫。

    “这是我重新画的了,先前那一幅,在空袭的时候没能存下来。

    她轻轻的说着,而他看着画框里,那个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孩儿,蔷薇花朵一样娇美的脸蛋像她妈妈一样漂亮。

    “我画一副画的时候,靖靖还那么小,可是现在,她都已经七岁了。”

    她的声音当中带了些恍惚的思念与愧疚,他心内亦是酸涩。

    他与她一样,都错过了女儿的成长,扔下她一人独留遥远的国度,亏欠她这样多。

    他一直看着那幅画,他的靖靖,他盼了那么久却还无能谋面的女儿,此刻,就在他的怀抱当中,甜甜笑着,而她在他身边,微笑着挽着他的手。

    她懂得他的愧疚遗憾,所以画就了这样一幅画,绘出所有的期许与圆满。

    “net夫人说,靖靖聪明极了,喜欢弹钢琴,喜欢骑马,喜欢吃巧克力……”她在他身边,微微的笑着,轻轻的说着。

    他伸手将她拥进怀中,又再吻了下她的额角,微笑,像你一样。

    他顿了顿,眼睛里慢慢带上些许追忆与向往,拥着她一同去看画中女儿娇美的小脸蛋,嗓音含笑又感慨,“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女儿回补会也像你一样,小小年纪就拿巧克力去骗走别人的心。”

    她在他怀中轻笑出声,“原来一块巧克力就把你收买了,该有多好吃才行呢?”

    他亦是笑,没有说话,只是稍一用力,拥紧了她。

    并没有告诉她,其实,那块巧克力他一直没舍得吃,放在身上,直到有一天他拿出来,却现它已经化了。

    她抬起眼睛来看他,笑着问道:“可是,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呢?”

    他微微笑了下,“那块的帕子上写着你姐姐的名字,可是后来我觉,她与从前的那个萧姑娘一点都不像,再后来,我便知道是你,只会是你。”

    所以,及至婚后听岳丈说起已生效时候曾有一次走失,甚至惊动了巡捕的时候,他也只是笑了一笑,并不意外。

    她歪了歪脑袋,“要是你一直都不知道是我,会娶我姐姐吗?”

    “你这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微笑着揉了下她的,声音却是如同眸光一样,那么温柔,“亦笙,我娶你,并不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情,只是因为你是你。

    她的心里一点一点温暖轻涨了起来,又有丝丝甜意悄然泛起,就如同融化了的巧克力一般最人。

    忍不住的弯起了唇角,对着他说,也是说给自己听——

    “爸爸总说,爱笑的女孩子将来运气一定不会太坏,原来真的是这样。”

    他低头看她,而她就那样微笑着,抬起眼睛,盈盈看他,声音里当中蕴着深沉的温柔和无悔情意,一字一句——

    “遇见你,是我在这个坏年月里最好的运气。”

    他的眼底,是难掩的震动与柔情,终是情难自禁,揽着她的手一紧,就那样深深的吻了下去。

    温暖,沉醉,辗转,缠绵。

    是的,是的,何其不幸,他们生在了一个这样坏的年月,战火四起,河山疮痍,颠沛流离,民生多艰。

    可是,又是何其幸运,他遇到了她,她遇到了他,彼此相属,这样好的运气,是要几世才能修来?

    他的吻渐渐深了,自她的下颚,颈项一路往下。

    她的眼中,只看得到思思情意,在他的掌心之下,一点一点的化柔,一点一点的热了起来。

    却忽而,门外传来了传令兵急促的声音——

    “报告钧座,前方急电,方军长请钧座到军指挥部开会!”

    他一时顿住动作,停了会儿,应声道:“知道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走远,门外重又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亦能没有人说话,他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平复着自己未退的情潮。

    待到他放开她时,却见她的鬓微松,脸色依旧一片嫣红,如玉染胭脂一般,眼波亦是滟潋,唇色娇艳欲滴。

    他做了个深呼吸,克制着自己,替她整理好衣裳,“你先睡,不要等我,若是我赶不回来,明天一早让小孙送你去机场。

    她低着头,去到衣架边上取来他的外套,替他船上,然后一路送他出门。

    这个夜晚无星无月,微黄的灯光自他们身后透出,台阶下面是汽车的车灯,除此之外,再无光亮。

    街道上,空空荡荡,漆黑一片,家家比们锁户,没有人影,只有夜风吹过的声音。

    几天前还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衡阳,此刻,变成了一座空城。

    又是一阵风过,她禁不住微微的颤抖了下。

    他停住脚步,看着她,“进去吧。”

    她慢慢的松开了挽着他的手,他又再看了她一眼,终是没说什么,便往台阶下走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没能忍住,追上前两步,轻轻唤了一声“绍之”,声音微微的哽着。

    他顿了顿,回过身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而她轻轻的靠进了他的怀中。

    她的眼中带着不舍和依恋,她的手在他手中,那样冰冷。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他的怀抱,却依旧是如记忆中一样的温暖宽厚,包容天下。

    “Jetaime”她低低的说,唇边努力带着想要让他安心的微笑,却又想起,天这样暗,他看不见,“等你回来,我就告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不好?”

    他拥着她的手臂那样紧,他说,“好。”

    她看着他离开,步履平稳,背影坚毅。

    她看着天边,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而他终于还是没能赶回来。

    她在飞机上,透过悬窗看着他所守卫着的这片土地渐渐远离,越来越小。

    再见,衡阳,再见。

    她在心里说。

    愿你平安,愿你永屹不倒,愿你庇护那些为你而战的将士们安然无恙,愿你永远都属于,中华大地。

第八十六回

    前三天是关键。

    他是这样判断的,也是这样部署战斗任务的。

    在这三天里,所有前沿阵地必须不计任何代价,不惜任何牺牲,务必挡住敌人一切攻势——一个丢阵地者,军法处置。

    师团长和一些下级军官们,虽是不敢不服从军令,却总有些质疑避免不了——这可是要守两个星期的任务,要是一开始就把兵力拼光了,后面该怎么办?

    更有一些士兵们甚至在私下抱怨——不是自己的儿子打着不心疼是吧?合着十军不是他薄仲霆的嫡系,所以拼光了也无所谓,是不是?

    面对这些声音,他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态度强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日军的进攻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侵袭而来,军指挥部的电话铃声响个不断,告急的电报亦是如同雪片一样飞涌而来,他实在是没有这个时间和心力去一一解释,而他也相信,事实会说明一切。

    “……报告军长,钧座,本营官长无阵亡,军事阵亡十、负伤十七,列兵阵亡二八,负伤三六,连同配属部队合计起来,阵亡不逾百,负伤两百多,跟鬼子比起来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相信鬼子的伤亡,说不定有十比一!”

    那梁副营长兴高采烈,指挥着士兵将那一挑一挑的战利品抬进了军指挥部——轻重机枪,步枪,手榴弹,军刀,望远镜……形形色色,量还不算少。

    军指挥部里一时沸腾了起来,那些年轻的战士们沉不住气都一呼儿欢呼着围了上去,争相去抬一抬那机枪,挥舞一下军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好啊,你小子,打得不错!”方军长亦是一喜,对着梁副营长道。

    “那有什么,小鬼子也没有两条命!他们既然千里迢迢的跑来送死,咱们也没道理不成全是不是?再加上咱们还有绝壁工事,保管让鬼子有来无回!”那梁副营长满腔豪情,意气风地大声应道。

    “具体战争情况如何,说来听听!”

    “我们就按着作战会议部署的,小鬼子一攻到丘陵地带,就猛用炮攻击,小鬼子当然也拿炮来轰我们,掩护他的步兵——可就算是他们越过了炮火防线,还不是又进入到我重机枪的有效射程当中,“啪啪啪啪”打得那叫一个过瘾哪!要是还有鬼子能侥幸到山脚下,大爷的步兵火力网可不是吃素的,还有手榴弹候着呢——可把鬼子炸哭爹喊娘的,哈哈,过瘾,真过瘾!”那梁副营长说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

    “现在还对钧座部署的作战计划有异议吗?”方军长笑着打趣他,“当初可就数你小子叫得最凶,没少找我抱怨的!”

    “嘿嘿,嘿嘿,”梁副营长看了看方军长身边的薄聿铮,摸摸脑袋,讪笑了两声,忽而大笑着嚷了起来,“军长,您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怎么就把我给卖了呢,我那不是目光短浅没能识破您二位的高瞻远瞩吗?现在可好了,我本来还打算找钧座讨点赏,被您这么一使绊子,到手的鸭子都飞走拉!”

    方军长哈哈大笑,薄聿铮亦是笑了一笑,交代身边的勤务兵去取了两包“大前门”过来,那梁副营长一见,眼睛一亮,巴巴儿看了看那烟,又去看薄聿铮。

    要知道在战时,对于他们这些有烟瘾的官兵们来说,这可是比银元还要大上百倍的诱惑,甚至可以说,他们对于香烟的感情仅次于手中的枪。

    虽然现在是战役之初,老烟民们手里都备了点儿存货,可是谁又知道这场战打到什么时候?这点儿存货又还够不够?

    “钧座,您就把这两包烟赏给兄弟们吧,我保证拿小鬼子的脑袋来回报您!”梁副营长馋猫似的看着那两包烟开口道。

    薄聿铮一笑,示意勤务兵把那两包烟递了过去,“去吧,清理战场,修补工事,敌我伤亡核报,这些统统限你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今天晚上估计还有一场恶战,给我牢牢守住了,一步也不能退!”

    “钧座,您也太狠了吧,这烟可真不是好拿的!”梁副营长哇哇的叫了起来,却是开玩笑的意味更甚,虽然任务严苛,可他心里亦是清楚得很,在战场上争取时间就是争取生命,身为军人,尺地寸草,皆不言放弃。

    方军长笑道:“你小子还嚷呢,钧座可是把自己私藏的“大前门”都拿出来了,要是完不成任务,我都替你丢人!”

    “请钧座、军长放心,“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咱十军有您二位坐镇,小鬼子讨不了什么好去!”那梁副营长笑嘻嘻的说着。

    方军长正想笑骂他几句,却见他渐渐敛了玩笑神色,面上神情带了几分悲壮,几分欣慰,几分无悔,最终汇成朗声一句——

    “况且,兄弟们现在都已经不怕死了!就算全军覆没,那又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让鬼子付出了数倍于我们的代价,已经值了!剩下的,多拼一份算一份!”

    那梁副营长脚跟相扣,向着薄聿铮和方军长正色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大步转身,和他的师长一起转身离开,背影豁达又潇洒。

    一面走,一面随口就唱起了《冲锋歌》——

    “……填平黄海打到日皇宫,杀遍本州四岛满地红,凯旋归来为我民族光荣,谁说我大众化民族没有好英雄……”

    那虽然跑了调,却丝毫不减慷慨激昂的歌声,直到他们走远了,还一直九九的回响在军指挥部每个人的心中。

    “还是钧座有先见之明啊,果然是这头三天挡过去了,战局也就慢慢稳定下来了。”

    方军长慷慨着开了口,“你看看现在全军上下,哪一个不是士气高昂,都认为小鬼子也不过如此,斗志信心日益提高,这些都是无形的战斗力啊——相反鬼子那边,我估计少不了要垂头丧气的,除了丧亡不小之外,更重要的是,是士气受受挫军心动摇啊!”

    “照这几天的战况看,这次的绝壁工事可真是派上了大用场!”一旁的孙参谋也笑着说道。

    薄聿铮没说什么,只是略点了下头。

    的确,绝壁工事的构筑,对这次战事而言攻不可没,也正因此,他才会下达不惜任何代价死守的命令。

    他相信,至少在战事初期,日军对此好恶防备的情况之下,必然是会大吃苦头的,坚守三天,并非不可能,更能让双方士气生极大逆转。

    只是,现如今,日军已经尝到了绝壁工事的厉害,断不会再掉以轻心,今后的战役,只会越来越惨烈,越来越难打。

    经过初步接触,已不难判断,日军此番进攻的兵力,是远远多余十军的,更諻论武器装备上的差别。

    两个星期。他在心内叹了口气,重又走道了墙上挂着的作战地图前。

第八十七回

    “现在情况怎么样?”薄聿铮接过电话,根本无暇言及其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电话那头葛师长的语气急迫,钧座,小鬼子动用了两个中队进攻停兵山,高领也快被鬼子的炮打翻过来了!情况十分危机,请钧座尽快部署下一步的防御安排,这两个阵地大概守不住了!”

    葛师长,我已安排张家山、五桂岭一线的布防,你预十师务必死守这两个据点至天亮,为二线阵地争取时间!”

    “明白,钧座!”那葛师长也不废话,咬牙接下了任务。

    挂了电话,一旁的方军长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对他开口道:“钧座,二阵线的布防有孙参谋在盯着,不会出什么岔子,我打算自己去一趟预十师,我虽然无兵给葛师长,总能亲自去看看——长官亲临前线,从来都是比千军万马都更能激励官兵的——钧座放心,停兵山和高领一定能守到天亮的!”薄聿铮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方军长大惊,“钧座,那不行,前面又是炮袭又是轰炸的,太危险了!”

    “你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了?炮弹难道就长眼了,专往我身上炸?”薄聿铮笑了笑,并不太在意,亦是不容人转圜,大步就往军指挥所处走去,“况且,我们去的也不是火线,现在真正危险的是停兵山和高领的那些将士。”

    一路到了预十师的师指挥所,葛师长一见薄聿铮和方军长同时来了,起先大吃了一惊,继而又是激动又是感动,情难自禁地对着指挥所内外的那些官兵们就是高声一吆喝——

    “弟兄们,钧座和军长亲临前沿阵地看我们来了!都给我听好了,军指挥部还在我们侧后方的五桂岭,钧座和军长就在我们身边指挥战争!弟兄们!给我狠狠的打!谁怕死、谁后退,谁就不是我预十师的兵!听明白没有?”

    “明白!”那饱含着赤胆忠心的真天吼声,响彻云霄!

    “军部还在五桂岭,钧座和军长就在我们后面!”

    自师长、到团长、到营长……到普通士兵,就这样一层一层传上火线,几乎所有人都在吼——

    跟小鬼子拼了,一步也不能退!预十师没有孬兵!十军万岁!”

    在各处视察的时候,他们又见到了几天前还生龙活虎的梁副营长,他此刻却早已不见了之前的潇洒劲儿,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爽目赤红胡子拉碴的对着电话正在狂吼,“……好样的!给我顶住了!老子麻烦给你补充机枪手上来!”

    他身边的营长眼见得他头上那绷带又渗出了血来,一把抢过电话,“这里有我来,你到后面休息一下!”

    他们,谁都没有现他与方军长进来。

    方军长目带担忧,看那梁副营长似是眩晕了下,高大的身子晃了下,却立刻甩了甩头,睁开眼睛,又要坚持着去看地图,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了他,“你的伤怎么样?”

    那梁副营长这时才看到了他们,一个激灵,嚷了起来,那神色简直是焦急万分,“军长!钧座?你们怎么来了?快下去吧,全军还等着你们指挥呢!这里危险!”

    薄聿铮摆手示意被那梁副营长惊动了人不必行礼,仍各安各位,而方军长亦是拉住那梁副营长道:“都布置好了的,况且现在哪里也大不过停兵山和高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我们保证完成任务,死守到天亮!军长,您和钧座就快下去吧,这里真的危险!”那梁副营长还是焦急。

    方军长安抚他道:“我们也就是来看一眼,马就下去,你还没告诉我你伤得怎么样了?”

    “军长,现在兄弟们都在说,“负伤不到三,枉吃钱粮是汉奸”我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呀?”那梁副营长满不在乎的哈哈笑着。

    “伤在头上,开不得玩笑,”薄聿铮看着他头上那染血的纱布,开口,“你到下面医院去看看,不要担心阵地,我会安排,你放心。”

    虽然现在是千钧一之际,却毕竟后面还有无数的硬仗要打,他必须最大可能的避免官兵、特别是军官的无畏牺牲。

    “钧座,去什么劳什子的医院呀,我可不去,坚决不去——”谁知那梁副营长一听却是大急,立时便嚷了起来。

    “钧座这是关心你,怎么说话的?”那方军长打断他,“这里的事我们会另外安排,你用不着担心,你硬要带伤留守,要是有个万一,不仅于阵地无补,更是无畏牺牲,你明不明白?”

    “钧座,军长,我知道你们是在关心我,可是这里的情况,除了我们的营长,就是我最清楚,尤其到了现在,战况这么乱,配制又这么复杂——我的伤很轻,根本用不着下去,况且医院也不是后方,还不是一样,处处都有轰炸和炮击,”那梁副营长先是着急,后又慢慢冷静下来,却仍是语意坚决,“钧座,军长,就请您二位放心的下去吧,至于我,我的兵要我领导,我的阵地要我守卫,即便是死在这里了,那也是我的本分,更是无上的光荣——我就是这么想的,请钧座和军长成全!”

    方军长终是沉沉一叹,拍了拍他的肩,“好啊,“瓦罐不离井口碎,将军难免阵前亡,你能有这个想法,我很欣慰,这就各司其职,各自珍重吧!”

    他说着,一转身,便大步走出了营指挥所,没有回头。

    而薄聿铮对着梁副营长,缓缓抬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没有多说什么,千言万语已全蕴于其中。

    他转身离开,在他身后,梁副营长的腰身亦是挺笔直,对着他们的背影久久的肃然行礼。

    回到师指挥所的时候,已近拂晓,军部的孙参谋终于打来电话,二阵线已全部布防完毕。

    他们正欲返回军部,师指挥所的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那电话有些漏音,于是话筒那头那个沙哑的声音便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

    “报告师长,我连官兵只剩下四个人了,我们已决计在此据点和小鬼子同归于尽……我今后大概再也见不到师长了,也听不到师长的骂了……

    葛师长握着话筒的手一紧,连声急道:“张德山,你要听我的话!现在二阵线已经布防完毕,如果鬼子攻势太猛,你可以放弃据点,撤回主阵地,我让你们团长火力掩护你——”

    “不用了,师长,”话筒那头,那个沙哑的声音带着决绝与豁达,打断了他,“我的死,一则可以报国,二则可以报答师长这些年来爱护栽培之恩,况且,我周围现在全是鬼子,我宁愿被他们的刺刀插入胸膛,也不想在后撤时,被子弹从背后打入——但是师长,本连官兵的死不会没有代价,我们会让小鬼子付出倍于我们的伤亡——刻下,我只有一个愿望,我这枝木壳枪还有六十子弹,我只希望子弹能全数射出而后死……师长,敌人快冲上来了,弟兄们已经上好刺刀,正在投掷手榴弹,我要去加入战争了。师长保重!”

    “张德山!张德山……”那葛师长眼眶都红了,对着话筒连叫了几声,可是话筒那边,再无应答。

    虽然这样的情景他们已经见过太多,可是刻下亲历,又再联想到未知的战局,在回军部的路上,薄聿铮与方军长都是心情沉重,谁也没有说话。

    却还没有走出多远,便又听得“噼里啪啦”的几声,似有隐约红光,就那样飞往他们的身后的阵地。

    他们转身回望,那几乎已被炮火翻过了一遍阵地上,在晨曦当中,渐升起了一阵雾似的烟尘,接着风势,不一会儿,又有一股子辛辣腐烂的气味,隐约飘往了他们的方向,虽只是稀淡,却已然刺激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嗅觉和身经百战的神经。

    “这是什么味儿?”有特务连的士兵惊异地脱口问道。

    更有几人已经不舒服的咳嗽了几声,呼吸略微的急促。

    薄聿铮心底一沉,多年来的经验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于是骤然沉声急令道:“快掩住口鼻,敌人可能施放毒气了!”

第八十八回

    与其说这是一场会战,毋宁说是一场保卫战更为确切,敌我力量对比太过悬殊,根本就构不成会战的条件。wwww.uu234.com书友整~理提~供

    飞机轰炸、强力炮击、燃烧弹、毒气弹……日本人凭借着他们武器装备兵力数量方面的优势,用尽了一切可用之手段。

    五天、十天、两个星期、一个月,四十天……成千上万的将士倒了下去,寸土寸血的激战,换来守城时间一天一天顽强的后延,换来衡阳伤痕累累却仍然顽强不倒,然而,却终究没有换来外围反击号声的吹响,没有换来战局的转危为安。

    眼见得身边的将士一天比一天减少,眼见得据守的防御圈一天比一天缩小,眼见得要求死守待援,争取时间的电令仍是一封似一封,飞往衡阳然而,望眼欲穿,却怎么也看不见,友军驰援的踪迹。

    争取时间,究竟要争取到什么时候,没有人知道。

    衡阳,真正成了喋血孤城。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十军都已经成了一个空架子了,那么多连队名存实亡,有的团连十个人都没能剩下……特务连、防御炮连、工兵连、搜索连、防毒连,全都当做一般步兵放到火线上顶着,现在连医务人员和伙夫都调上了,战可不是这么打的呀!”

    军部作战会议上,有人双目赤红声音嘶哑的开了口。

    方军长沉默了会,开口:“牺牲一切,充实火线,的命令是我下的,你有什么不满就冲着我来!”

    “军座,我跟了你那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我不是不满,更不是怕死,我自己死没什么,可是那么多的兄弟啊,现在都在哪里?腐尸如山,遍地脓血,为了避免瘟疫,连掩埋都不能,只能焚烧……我只要一想到,我觉得我简直是在犯滔天大罪,他们都是我带出来的啊,军座!”

    光线昏暗的军指挥部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得不远处枪炮隆隆的声音,仍在不断响着。

    “军长,说是守两个星期的,可现在都已经过了四十多天了,原先说好的援军在哪里?在哪里?”终是有人按捺不住一腔悲愤,哑着声音,重又开口,“军长,钧座,这里都是老伙计了,我也就直说了,我看这援军是没戏了,咱们突围吧!也为咱十军留点儿种子!”

    几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座的方军长和薄聿铮身上,方军长闭了闭眼,咬牙无声,而薄聿铮将视线缓缓巡过那一张张饱经战火洗刷的脸庞,终是缓缓摇头,“不行。”

    “钧座!”

    方才提议那人急叫,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而薄聿铮却开口打断了他。”

    “此刻弃城,你置上千无法突围的伤兵于何地?置那些为守城而战死的袍泽于何地?”

    他的声音很平静,并不含一丝严厉责备之意在其中,却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再说不出话来。

    抛弃伤兵,愧对死者,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愿也不能去做的。

    薄聿铮顿了顿,又再开口,此刻在座的都是师长以上高级军官,又是在这样的时刻,所以他的话说得直接又坦白,他知道,只有用这样直切主题的方式,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将已有动摇的军心重新稳定下来。

    “人都有一死,现在衡阳四面受敌,敌人的保卫圈也越来越密,与其突围战死,或在侥幸突围后死于军法处置,不如就死在这里,死在保卫衡阳的战场上。

    军指挥所里仍然是寂然无声,只是先前那一张张激越悲愤的脸庞,却都慢慢冷静了下来。

    “钧座说得没错,”方军长的声音在沉默之后重又响起,带着振作过后的毅然,打破了这近乎沉滞的空气,“况且,现在也还没到那么坏的时候,我们每多坚持一分,也就等于多了一分等到援军的机会。”

    “那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若是援军一直不来该怎么办?”

    众人的眼光又再一次的齐齐看向了主座。

    方军长一时无语,方才,他虽是那样说了,心底却是对于援军究竟什么时候会来,甚至,究竟会不会来毫无把握。

    停了好一会儿,薄聿铮看着面前众人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眸广义是沉敛——

    “先父生前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军人最大的实力和本分,就是这一股子不怕死的气性。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我每一次指挥战争,都把它当做是最后一战来打。

    众人眼中都带了些肃然又悲壮的神色,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而他顿了顿,将实现缓缓移到那已被炮火染红了的天边,“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如果守不住城,你我等人也就葬身于此,我看衡阳这片血肉厚土,可以埋忠骨——现在,各自归位吧。”

    几个师长慢慢站起了身,脚跟相扣,对着他与方军长行了个标准的军力,然后转身离开,并没有多说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蕴在了彼此坚忍的视线中,蕴在了这身军装下,蕴在了这沉默的军礼里。

    他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远,还未来得及同方军长说上一句话,便见军部军医处的董处长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军长,钧座,野战医院刚刚被敌弹击中,伤亡惨重!现在又缺医少药的,伤病员的情绪都很激动,医院不知该如何是好!”

    军部当中有人立即开口道:“军长、钧座,你们放心,我这就去处理!”

    薄聿铮却止住了他,“不用,我和方军长亲自去。”

    在前往野战医院的路上,他问董处长:“现在医院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董处长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哽声道:“早在十多天前,我们预先准备的那些医用品就全没了,都是把死人的衣服撕开了,当绷带用,拿盐开水擦洗伤口……可是伤兵那么多,医务人员、伙夫又调到火线上去了,那么多伤员,没有医药,没有照料……军长,援军究竟什么时候才到啊?”

    “军长,援军究竟什么时候才到啊?”

    这个问题,在方才的作战会议上方军长没有回答,在董处长流泪询问的时候他没有回答,此刻,面对士兵们那一双双渴盼的眼,他更加说不出那违心的一句——“快了!”

    薄聿铮与他一同注视着这一群在战场上暂时保全了姓名的劫后余生者们,他们一个个都面色憔悴,双目深陷,军衣褴褛,血迹斑斑。

    他知道,此刻在他面前的,全是真正意义上的重伤患。

    火线病员匮缺,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阵地上,裹伤再战不下火线的官兵数不胜数,而医院里,很多人只要稍能行动,便又自动请求重上前线,勉力支持着这日渐危殆的战局。

    此刻,医院刚刚经历过敌机空袭,一片混乱狼藉,触目皆是惨状,很多伤兵没能躲过这一次劫难,永远的闭上了眼睛,而幸存下来的人,都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虽然这种激动因着最高指挥官的到来而平复了不少,但心底那一股股不知是怨、是恨、是茫然、是期待、是无悔、还是悲凉的感情,却怎么也憋不住。

    他们大多是最普通的士兵,虽然这段日子以来都知道有个薄将军在与十军共进退,但毕竟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而面对着他们一直追随如父如兄一样的军长,那一阵阵最真实的感情终是不受控制的宣泄了出来——

    ……

    “军长,没有饭吃,我们还可以吃槐树叶,芭蕉叶,可是子弹没了,手榴弹没了,可该怎么办啊?”

    “……军长,我,我都梦到过好多次和外围友军见面的场景了,我们一起手舞足蹈,把帽子抛上了天……就昨天晚上,我还梦见衡阳市民都回来了,他们围着我们,流着眼泪一个劲儿道谢……军长,究竟援军什么时候才来啊?我们还能不能打胜这一仗?”

    ……

    都是些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却都在那一刻,红了眼眶,有人甚至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军长,兄弟们死的太惨了啊,为什么援军还不来,不是说好了只要守两个星期吗?他们还是不是中国的军队?”

    这一个接一个无助又委屈的问题,如刀一样,狠狠剜进方军长早已沉重不堪的心中,他虽极力忍耐,却终究是克制不住,闭上眼睛,长长一叹,就那样落下泪来。

    而那些伤兵们看到自己的军长落泪,心内震动不已,有感动也有悲凉。

    那方军长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了下自己的情绪,对着一众伤兵颤声开口道,“兄弟们,其他人我管不了,我只知道,我十军队兵都是毫洋的!我以你们为荣!这个国家以你们为荣!”

    伤员们的情绪一下子重新激动了起来,只是这种激动与先前的截然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而在方军长与薄聿铮离开之后,每一个人都在说——

    “死了算了,为了国家,为了十军。”

    走出了医院,见四周无人,方军长强忍着的情绪终于爆,他看向薄聿铮“钧座,你和我说一句实话,依你的判断,我们还能不能等到援兵?”

    薄聿铮看着他,终是开口,“大概等不到了。”

    方军长眼中的光,慢慢的暗了下去,原本微微抬着的手也颓然垂下,“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薄聿铮没有说话,而就在方军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听见他的声音随风传来——

    “本着我们的良心,走道哪里算哪里吧。”

    于是仍旧坚壁对峙,用血肉之躯筑成壕垒,抵挡着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疯狂的进攻。

    于是仍旧不肯言弃,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

    不再问结果,不再问援军何时能至,只求能尽军人本分。

    每个人的心中都只生下了这最后的信念——衡阳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小鬼子能多杀一个算一个!”

    “钧座!天马山告急的电话!”

    军指挥部里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一焦灼万分的嗓音,狠狠一沉。

    天马山,这是衡阳西郊的最后一个据点。

    一旦敌人越过天马山,前面就是市区,而且已经是大街了。

    在十军伤亡如此惨重,精疲力竭的如今,对于巷战,虽然仍是在全力部署着,可毕竟谁也不敢寄托太大的希望在上面。

    而为了确保市区安全,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对于天马山这一处据点,他们用上了能用的所有兵力。

    可是现在,在市区布防远未部署完毕的现在,在天马山已宣告告急。

    天马山的守军,是由各连各班的残部抽调而成的,其中有不少是薄聿铮的随行警卫,此刻,他接过电话,电话那头一听到他的声音,立时急道——

    “少帅,敌人——”

    报告的话没能说完,电话那头一时声音全无,想是电话线已被敌人的炮弹炸断。

    薄聿铮将那已经失去作用的电话放下,走出了军指挥部。

    遥遥望去,天马山之上的天幕,已被战火染成了一片血红,轰隆隆的枪炮之声不绝于耳,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剧烈的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

    并没有半分犹豫,他转身走进了军指挥部,一面自己裹上绑腿,一面对方军长开口道:“市区还没有布防完毕,天马山此刻不容有失,电话线断了,现在敌人的炮袭又那么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抢修得好,我必须去看看。”

    方军长闻言大急,脱口就道:“钧座!不行!你不能上去!”

    现在上去等于是送死啊!

    这句话,他默默的在心里念着,却终究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想到了此刻仍在天马山坚守的那些将士们。

    用血肉之躯来拼炮弹,谁都知道这是多么得不偿失的事情,可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咬牙顶下去。

    死守,死守,除了死守还是死守,一旦天马山失,就也没有什么有利地势可资与敌抗衡了,而此刻巷战的部署,还远未完成!

    “钧座,”他咬了咬牙,”这里,十军就都交给你了,我上去!”

    他说这便大步往外走去,却被薄聿铮一把拉住,他的神色严峻,语气亦是不容转圜,“天马山上大多是我的随行警卫,他们的情况我比你了解,而对十军官兵的把握、对衡阳城的熟悉程度我都不如你,这两点又是巷战布防的关键,没什么好争的!”

    “可是钧座——”

    方军长还欲再说,薄聿铮却已断然打断了他——

    “不必再说,这是军令,你尽快安排,我会尽量为你争取时间。”

    一路疾行,火光与浓烟便是入目之所有,硫黄与血腥混杂的味道遍布空气,那爆炸的声浪,伴随着怒吼声、惨叫声和冲锋号吹响的声音越来越近,阵地上的官兵们见到他,皆是惊急到无以复加——

    “少帅?!你怎么上来了,这里太危险了,你快下去!”

    “下面有方军长,我的阵地现在在这里,跟你们在一起。”

    他的语意当中,并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也不再废话,径直拿起望远镜察看敌情。

    “现在什么情况?”

    他的部下皆是深知他的脾气,不敢再劝,也不敢耽误时间,立刻开口回报道:“我们的人已经不到三分之一了,鬼子的攻势还是一波接一波,少帅,天马山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间,日军的又一波攻势被拼死拦了下来,后撤了几里,正重新整顿以备片刻之后的再次冲锋。

    阵地上的官兵们筋疲力尽的稍喘了口气,却仍不敢放松,仍然牢牢握着手中的机枪和手榴弹。

    薄聿铮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写满疲惫的脸庞,还有那一个个手握武器警戒着的背影,他们中有很多都是他的贴身警卫,那么长时间以来,披肝沥胆,一路追随。

    他看着他们,缓缓的开了口:“现在市区的布防还没有完成,所以,希望诸位务必死守天马山,为最后的巷战争取时间和机会,能多守一刻算一刻。”

    官兵们都没有说话,眼底皆是沉默的服从,无声的甘愿。

    “你们当中,有很多都是跟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过去,你们的血洒在内战的战场上面,那个时候,你们不怕死。现在,你们的血,即将洒在捍卫家国的战场之上,我相信你们更不会怕。”

    依然没有人说话,阵地下面,却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冲锋号声。

    他的视线,带着坚毅与期许,巡过面前每一个人的眼睛,“没时间了,我就再说最后一句,希望诸位都谨记,为国效命,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开始战斗吧!”

    喊杀声、号角声又起,与轰隆隆的枪炮声共鸣,激战天地,山摇地动。

    他的每一个手势仍旧冷静从容,每一句指令仍旧清晰有力,挥戈一指,弹如雨下。

    战士们的眼中都含着热泪,高声喊杀,满腔悲壮,看着那一批又一扑蜂拥而上的敌人,看着身边所剩无几的弹药,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身后仍然坚持指挥沉毅如山的将军。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心底的血,就这样,和着伤处的血液一道,汩汩而流。

    “没有子弹了!”

    “手榴弹也只剩2个了!”

    薄聿铮看着那已经逼近阵地前沿的敌兵,明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是时候了,”他对着身边的传令兵道,“你马上跑步下去告诉方军长,抵抗力消失,阵地随时都有可能失陷,请他立刻做好应对准备。”

    “是!”那传令兵眼眶通红,大声应道。

    他笑了一笑,“去吧,祝他成功,祝祖国胜利。”

    那传令兵含着热泪拔腿狂奔而去,他转身,看着所剩无几的部下,开口,“上刺刀吧。”

    握紧刺刀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天边,那天幕被血与火的红和浓烟的黑层层遮蔽,寻不到板分蓝意。

    不期然的又想到了那一幅画,蔚蓝的天空下,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儿,而她,微笑着挽着他的手。

    原谅我,亦笙,我错过了靖靖的出生,大概,又要再错过她的成长了。

    原谅我,亦笙,这一世,不能再陪你走下去。

    原谅我,亦笙,明知这乱世维艰,却还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代替我的眼睛,看着日本人被赶出中国,看我泱泱中华,终有一日,扬威国际。

    原谅我,亦笙,有一句话,我一直知道它的意思,却从没有对你说过。

    Jetaime,亦笙,我爱你。

    尾声

    窗外,伫立着一棵枝叶繁密的榕树,绿意深静。

    有微风轻轻的吹过,带来阵阵鸟鸣和树枝“沙沙”作响的声音,与明亮洁净的阳光一道,点缀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宁谧午后。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眼中,不知何时已藏满泪水,看着面前这位头花白,却依旧优雅美丽的女士急声追问。

    老人的眉目之间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宽容平和与皎然气度,眼中仍带着些许追忆的微光,似是还没有从方才那一段尘封的往事中走出来一样。

    “后来啊,她轻轻的开口,眼角似是有些湿润,“后来,方军长明白抢回父亲的遗体无望,就命令炮兵营,用所剩无几的炮弹猛轰天马山据点,将那地皮都炸翻了几翻,为父亲和所有留守官兵进行“铁葬”,也让攻上据点的敌人悉数陪葬——所以,我母亲后来不肯随叔叔和祖母一道去台湾,也不愿意与陆叔叔去香港,后来舅舅也写信来想要接我们过去,她还是不肯,就这样一直守在衡阳,守着父亲,守了一辈子。”

    我心底难受,说不出话来。

    而老人看着窗外,语气当中带着叹息与恍惚,“其实那个时候,若不是他们把我接回来,若不是见到我,我母亲大概早就随着父亲一块去了。”

    她略顿了顿,一面回忆,一面开口道:“我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我只记得祖母不停的说,“小笙,你看看孩子,靖靖还那么小,”我记得妈妈后来终于抱着我哭了出来,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怎么能有这么多,又怎么能哭得让人的心都跟着揪着,她并不哭出声来,只是紧紧的抱着我,眼泪一直掉一直掉,从我醒着,到睡着,再醒来——虽然那时我只是个孩子,虽然那是我长大以后一次见她,可是她哭,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忍不住会跟着哭。”

    “我那时心想,我妈妈一定是个很爱哭的人,”她慢慢说着,“可你知道吗,这是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哭泣,在这之后,不管境遇怎么艰难,她都再没有掉过一次眼泪——甚至后来,在家里的东西都被抄走,所有的照片信件全部被烧毁,在她被人批斗,被送去改造的时候,她也没有掉眼泪,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伤心,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任何一句抱怨的话。”

    我越的难过起来,忍不住问:“那幅画呢,那幅画也没能留下来吗?”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眼中又再带上了些许追忆的痕迹,“我那个时候忍不住哭了,可是我母亲紧紧的抱着我,对我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说,除了我,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承载她对父亲的思念,她不需要留下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里,永远都在。”

    我将脸别过去,纵然这只是过去了的,纵然这只是旁人的事情,可我的心底还是沉甸甸的,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为了这样一位尊贵的夫人,为了她这样的际遇。

    老人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平和的又微笑了下,“还好,我母亲并没有受太多的苦,没过多久,牟叔叔就听说了妈妈的事,他大为震动,亲自来看妈妈,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后来,我去上学的时候,同学也不再骂我是小资本家了,老师告诉他们,我是烈士的遗孤。”

    同老人告别的时候,我跟上她喜欢的巧克力,她向我道谢,然后起身将那两盒巧克力一道放进了一个玻璃橱柜里,那里面满满的,全是巧克力。

    她看见我的眼光,笑了笑,“后来陆续领回了家里原先的东西,妈妈也只是留下了我们生活必须的,其余的,大部分都捐给了孤儿院,留下的,这个便是其一了。”

    “巧克力?”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是,每到节日或者她的生日,又或者什么日子也不是,只是她想念父亲的时候,她就会用他留下的钱买来巧克力,就像是,父亲送给她的一样。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她离开,现在又被我继承下来了——我总是喜欢巧克力的,像我妈妈一样。”

    “等文章刊登出来,我给您送过来。”我最后说。

    “不了,我之所以愿意对你讲这个故事,一来是谢谢你把这个带给了我。”老人慢慢摇了摇头,轻轻扬了扬手中泛黄并且有些残破的杂志,那上面刊登着一幅照片,一个旗袍女子,挽着戎装的将军,美人名将,羡煞旁人。

    她轻轻的感叹,“你总说我是大家闺秀,可是你看,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是这样的,你看,我的妈妈,多美啊——一直到她老了,我和我女儿陪她上街,那么多的目光却都还是落在她身上,大家惊叹赞慕的,全都是她,我小女儿的美国男朋友曾经在我母亲面前目瞪口呆,后来对我小女儿说,你外婆连骨头里都透着美丽和优雅。”

    我的视线,与她一道落在了那微笑着的旗袍女子身上,一点儿也不惊疑她方才所说的,便只是照片,已足以窥见,那样令人心折的风华与气韵。

    “还有,也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应该被忘记,”她抬起眼睛来看我,重又缓缓的开了口,笑了一笑,又道:“可是我啊,并不需要什么来刻意记着,永远也不会忘记。”

    ———全文完。

    风凝雪舞后记:

    亦筝笙完结,风凝先要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让我能够写完这个一直都很想写的故事,谢谢你们!

    写着的时候就有亲不断在问一些相关的资料,在这里我就简单的统一答复做个说明吧,如果不感兴趣的亲忽略了就好。

    虽然做不到完全精确,但这篇文一直是按着时间轴在推,旅欧支部的成立,四一二,一二八,四次反围剿的霍丘一战,七七,台儿庄,衡阳保卫战。

    我知道有很多亲都觉得战争太多了,但大背景在民国年月,又把男主角定位了那样一个身份,这些就都是很难回避的。

    上海一战套用了一次淞沪抗战(一二八)的背景,最后这一战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套用的是衡阳保卫战。其实写之前我也犹豫了一下,如果虚构一场架空的战役做背景,受的限制少,应该会更好写,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常衡或者德阳保卫战,但最后还是借用了衡阳的大背景,常德保卫战已经随着《喋血孤城》的上映被大家所熟悉,更为惨烈的衡阳保卫战也不应该被忘记,风凝写的只是小说,与历史无关,但至少大家能知道,在衡阳曾经有过一场被日方称为“中日八年作战中,唯一苦难而值得纪念的攻城之战”。抗日英雄永垂不朽!

    我看到有亲已经贴出了衡阳保卫战的相关资料,谢谢温哥华的阳光,至于果粉什么的,神游已经说了,我也并不想多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否定过敌后战场的作用,但也并不觉得正面战场的流血牺牲是可以忽略的,无论正面战场敌后战场,都是中国人的战场,都是整个民族共御外辱的战场。如果还是觉得风凝是在洗白什么的,那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然,那个年代风凝没有亲历,所以很多理解也很片面,不对的地方要请大家见谅。对于文中的相关描写,我参照了很多史料和亲历者的回忆录,像是唐德刚先生的《李宗仁回忆录》,《张学良口述历史》,还有葛先才老先生的《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蒋鸿熙老先生的《血泪忆衡阳》等等,如果感兴趣的亲可以去看看,真实的历史往往比小说要惨烈得多。

    大家问的比较多的还有就是文里面的几诗了,我就一起简单说下,李白的《长干行》大家应该是比较熟悉的,亦笙在墨梯女校念的被薄聿铮听到的那诗是普希金的《我曾经爱过你》,纪哥哥临死前念的那是拜伦的《heneted》,化名醒园的那两句诗风凝跟纪哥哥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就记下了,也不知道作者和全诗,只记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这几句,后来有亲问起就百度了下,是司马光的《西江月》,貌似有两个版本。

    另外就是亦笙就读的墨梯女校,历史上确有其校,是传教士林乐知189o年创办的一所教会女子学校,为纪念对建校作出重大贡献的墨梯主教而定名为墨梯女校(mcTyeire’www.uu234.comir1s),中文名为中西女塾,到193o年才改成了众所周知的那个名字——中西女中,以“1ive,1ove,gro”的精神培养学生。还有文里出现的饭店歌曲之类,风凝也参照了地方志和相关资料对着时间来写,大多都是确实有的,像是百乐门的那《毛毛雨》,是上个世纪2、3o年代红极一时的歌曲,大家熟悉的《夜上海》《玫瑰玫瑰我爱你》那个时候都还没有,一直到4o年代才问世。还有像是礼查饭店也就是今天的浦江饭店,风凝还专门跑到它的名人房里住过,去它的孔雀厅里转悠,希望能尽可能的还原出一些民国味来。

    还有一个小细节也有亲问过,就是白翠音说亦笙的妈妈是台基、花烟间,那是最底层妓女的代称,之上还有幺二,长三堂子,最高一级的就是亦笙妈妈在的书寓,出现在咸丰初年,创始人是朱素兰,一般书寓先生须得有名师指点过方可挂牌,只卖艺而不卖身,除了说书弹唱,便只是陪酒。陪酒时可与客人亲近些,但喝完酒就须与客人保持一尺以上的距离,以示尊严。

    大致就是这些吧,要是还有回答漏了的或是不清楚的大家留言给我我再补充。

    最后再谢谢大家一路陪我走过来,其实上星期天晚上风凝家里出了事,风凝一度想不写了,就把上一章当做是最后的结局,反正也只差最后的尾声了。但是后来又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大家,到今天终于把最后的结章写好放上,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理解和体谅,真的非常感谢,鞠躬!

尾声

    窗外,伫立着一棵枝叶繁密的榕树,绿意深静。

    有微风轻轻的吹过,带来阵阵鸟鸣和树枝“沙沙”作响的声音,与明亮洁净的阳光一道,点缀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宁谧午后。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眼中,不知何时已藏满泪水,看着面前这位头发花白,却依旧优雅美丽的女士急声追问。

    老人的眉目之间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宽容平和与皎然气度,眼中仍带着些许追忆的微光,似是还没有从方才那一段尘封的往事中走出来一样。

    “后来啊,”她轻轻的开口,眼角似是有些湿润,“后来,方军长明白抢回父亲的遗体无望,就命令炮兵营,用所剩无几的炮弹猛轰天马山据点,将那地皮都炸得翻了几翻,为父亲和所有留守官兵进行‘铁葬’,也让攻上据点的敌人悉数陪葬——所以,我母亲后来不肯随叔叔和祖母一道去台湾,也不愿意与陆叔叔去香港,后来舅舅也写信来想要接我们过去,她还是不肯,就这样一直守在衡阳,守着父亲,守了一辈子。”

    我心底难受,说不出话来。

    而老人看着窗外,语气当中带着叹息与恍惚,“其实那个时候,若不是他们把我接回来,若不是见到我,我母亲大概早就随着父亲一块去了。”

    她略顿了顿,一面回忆,一面开口道:“我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我只记得祖母不停的说,‘小笙,你看看孩子,靖靖还那么小’,我记得妈妈后来终于抱着我哭了出来,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怎么能有这么多,又怎么能哭得让人的心都跟着揪着,她并不哭出声来,只是紧紧的抱着我,眼泪一直掉一直掉,从我醒着,到睡着,再醒来——虽然那时我只是个孩子,虽然那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见她,可是她哭,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忍不住会跟着哭。”

    “我那时心想,我妈妈一定是个很爱哭的人,”她慢慢说着,“可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哭泣,在这之后,不管境遇怎么艰难,她都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后来,在家里的东西都被抄走,所有的照片信件全部被烧毁,在她被人批斗,被送去改造的时候,她也没有掉眼泪,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伤心,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任何一句抱怨的话。”

    我越发的难过起来,忍不住问:“那幅画呢,那幅画也没能留下来吗?”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眼中又再带上了些许追忆的痕迹,“我那个时候忍不住哭了,可是我母亲紧紧的抱着我,对我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说,除了我,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承载她对父亲的思念,她不需要留下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里,永远都在。”

    我将脸别过去,纵然这只是过去了的,纵然这只是旁人的事情,可我的心底还是沉甸甸的,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为了这样一位尊贵的夫人,为了她这样的际遇。

    老人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平和的又微笑了下,“还好,我母亲并没有受太多的苦,没过多久,牟叔叔就听说了妈妈的事,他大为震动,亲自来看妈妈,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后来,我去上学的时候,同学也不再骂我是小资本家了,老师告诉他们,我是烈士的遗孤。”

    同老人告别的时候,我递上她喜欢的巧克力,她向我道谢,然后起身将那两盒巧克力一道放进了一个玻璃橱柜里,那里面满满的,全是巧克力。

    她看见我的眼光,笑了笑,“后来陆续领回了家里原先的东西,妈妈也只是留下了我们生活必须的,其余的,大部分都捐给了孤儿院,留下的,这个便是其一了。”

    “巧克力?”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是,每到节日或者她的生日,又或者什么日子也不是,只是她想念父亲的时候,她就会用他留下的钱买来巧克力,就像是,父亲送给她的一样。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她离开,现在又被我继承下来了——我总是喜欢巧克力的,像我妈妈一样。”

    “等文章刊登出来,我给您送过来。”我最后说。

    “不了,我之所以愿意对你讲这个故事,一来是谢谢你把这个带给了我。”老人慢慢摇了摇头,轻轻扬了扬手中泛黄并且有些残破的杂志,那上面刊登着一幅照片,一个旗袍女子,挽着戎装的将军,美人名将,羡煞旁人。

    她轻轻的感叹,“你总说我是大家闺秀,可是你看,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是这样的,你看,我的妈妈,多美啊——一直到她老了,我和我女儿陪她上街,那么多的目光却都还是落在她身上,大家惊叹赞慕的,全都是她,我小女儿的美国男朋友曾经在我母亲面前目瞪口呆,后来对我小女儿说,你外婆连骨头里都透着美丽和优雅。”

    我的视线,与她一道落在了那微笑着的旗袍女子身上,一点儿也不怀疑她方才所说的,便只是照片,已足以窥见,那样令人心折的风华与气韵。

    “还有,也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应该被忘记,”她抬起眼睛来看我,重又缓缓的开了口,笑了一笑,又道:“可是我啊,并不需要什么来刻意记着,永远也不会忘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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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筝笙介绍:
谁人许少年情事,留一段刻骨铭心
谁人羡美人名将,谱一曲悲欢离合
朔方战火
烽烟乱世
谁与谁执手共白头
谁又是谁的一生一世亦筝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亦筝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亦筝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