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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筝笙全文阅读

作者:风凝雪舞     亦筝笙txt下载     亦筝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回

    礼查饭店华丽明亮的大堂内,人来人住。

    可即便如此,却总有些美丽,轻而易举地便从茫茫人海中浮现出来,一举夺过世人的眼光和赞叹。

    亦笙是从医院直接赶过来的,身上穿着的依旧是早上去送别net夫妇的时候特意挑选的衣装,美丽又得体。

    虽然此刻的她看起来心事忡忡,脸上并没有一丝笑意,但这样一个出色的小姐亭亭立着,却已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真是对不起,这位小姐,我们不能随便透露客人的信息的。”洋人经理略带抱歉的看着亦笙,虽然拒绝这样一位美丽小姐的要求着实让人为难,但该有的原则却还是必须坚持。

    “我和这位绍先生是相识的,之前也到过你们这里几回,只不过都是在咖啡座和孔雀厅,没有去过他的房间,所以才不知道他具体是住哪间房的,真的不可以通融一下告诉我吗?”其实亦笙也明白自己说这话很傻,或许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却到底还是心底焦急,这才忍不住想再试一试。

    那位洋人经理还是面带遗憾和惋惜的摇头,对她说抱歉。

    亦笙无奈,握了握大衣口袋里的银质袖扣,那是在机场分别的时候陆风扬给她的,纹路独特,十分精致。

    陆风扬告诉她不管有任何事,都可以拿着这个去陆公馆或者青帮找他,即便他本人不在,也自然有人会帮她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当时她接过的时候是出于礼貌,既没意识到这是多大的人情,也没打算利用这个去做些什么文章,却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竟然就要用上了。

    她原想着直接来找薄聿铮,不用再经过陆风扬这一道,可是现在她见不到薄聿铮,一间一间房去找也不现实,反正她也不是束手无策,便不再过多纠缠,打算先去陆公馆找陆风扬,反正她总是见得到他的。

    刚刚转身欲走,却听见有人叫她——

    “盛小姐?”

    亦笙抬眼看去,却正是薄聿铮的副官刘占骁正从楼道口下来,她虽与他没说过几句话,但这段时间里毕竟常常见面,早就混了个脸熟,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也才随车一道送她去了医院,此刻见到他,她不由得心下一喜。“刘先生您好,我有事想要找绍先生,不知道方不方便?”她迎上前几步问道。

    那刘占骁略一踌躇,便已有决定,转头对身后两人吩咐了几句什么,那两人便向着礼查饭店大门外走去,而他自己对亦笙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口:“您请跟我来。”

    礼数周全。

    虽然少帅即刻便要出去,换做其他任何人,他都会挡驾,可眼前这一位,刘占骁稍一踌躇,却还是决定带她上去。

    毕竟这几日下来他对这位漂亮能干的小姐也是存着好感的,而且又亲身经历了今早车里的那一幕,他虽是带兵之人,但心里也隐约明白,这位盛小姐与少帅的交情,只怕比他所想的还要深得多。

    然而到了薄聿铮所住的房间外,他到底还是不敢贸贸然将亦笙带进去,让她在外稍候片刻,自己先敲门进去了。

    “绍先生,车子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他先汇报了正事,即便此刻并无外人,为着谨慎起见,他们一律都还是称呼他为“绍先生”。

    “走吧。”薄聿铮点头,率先便往门外走去。

    此行与南方政府的特派员在暗中初步接洽,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意义重大。

    “绍先生,还有一件事,”刘占骁见状连忙又道,“盛小姐有事前来找您,那现在是不是请她稍后再过来?”

    薄事铮闻言转身,略感意外,他看了一眼时间,开口吩咐道:“请她进来,十分钟后出。”

    刘占骁应了一声“是”,立正行礼出去了,不一会便带着亦笙走进了房间。

    亦笙看着薄聿铮和房间里其余几人都是一身正装,一副要出门的打扮,不由得怔了怔,开口问道:“你要出去吗?”

    薄聿铮点头,又道:“我还有十分钟。”

    亦笙略显踌躇,心想着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想要改时间,可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得空,又会不会办完今天这件事就离了上海,而自己的姐姐那边,却是再经不得拖延和变故了。

    薄聿铮却是看到了她面上的犹豫和为难,正要开口,却见亦笙已经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抬眼看他,“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尚未等他应答,复又急急的开口道:“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出去,我就是先把事情告诉你,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的,等到你有空的时候再办,可不可以?”

    “你说。”他将她引到长沙上坐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他知道必然是有什么事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竟然值得她这样为难着急。

    其实亦笙心里面还是感到有些难以启齿,这毕竟是自己家里面并不光彩的一件事,这也是为什么她不通过陆风扬而直接来找薄聿铮的原因之一,家丑不可外扬,这样的不体面,自然是不愿让人知道的,只是现在,她却别无办法。

    有人奉上了茶水,她却并没有喝,只是双手交握,将那举杯捧在手心,来回的转动着。

    她有些艰难的,择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略的说了一遍,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茶杯口氤氲冒着的水汽上,并没有看他,“……就是这样,我们家太太或许误会了你救我姐姐的意思,能不能请你去向他们解释清楚……毕竟我姐姐心里面只有她的未婚夫一个,若是出什么变故,我担心她承受不住的。”

    亦笙说话的时候,刘占骁一直留神看着桌上的西洋座钟,此刻见她已经把话说完,于是尽职的开口提醒薄聿铮道:“少帅,时间差不多了。”

    毕竟此行会晤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甚至可以说是他们此行来沪的目的所在,就连与英方的军火买卖,都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特意安排的一个幌子。

    薄聿铮微微颔,将视线移向亦笙。

    她这时抬起了眼睛,正与他的视线相遇,于是起身道:“你先去忙吧。”

    本来想再加上一句,叮嘱他忙完之后不要忘了自己的事,却到底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遂一面将水杯放下,一面抿了抿唇不再做声。

    正要告辞,却听见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并不大,却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会处理的。”他说。

    她抬眼看他,他这个时候也已经站了起来,逆光站着,阳光透过玻璃窗户在他挺拔的身段上镀上了一道光亮,他整个人看起来坚毅沉稳,如山屹立,竟然让人无端生出一种错觉,仿若神邸一般,无所不能。

    他看着她,开口:“你放心。”

    她缓缓的点头,如同魔咒一般,心头重压着的那些焦虑担忧羞愧为难,统统随着他的这一句话,慢慢的烟消云散。

    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轻涨之感,悄然生出。

    仿佛一直以来的紧绷,终于可以松下,又仿佛,心内所有压抑的委屈,终于不再无处安放。

第六十二回

    “姐,你准备好了没有?”孙曼祁在盛太太的房门外叫唤,自己的一身衣装十分考究。

    “就好了就好了,”盛太太听见弟弟的声音,在屋里面应着,“曼祁,你进来给我看看,我这身打扮相不相宜?”

    其实她本不是这样没有主见瞻前顾后的人,却到底因为要去见的人地位实在太高,又带着冀望,遂免不了得失心重了起来。

    孙曼祁闻言走了进去,只见自己的姐姐正对着镜子调整颈项间的珍珠项链,微皱了眉头左顾右盼,似乎总觉得不满意。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道:“旁的倒是没什么了,只是似乎太简素了些,姐,上一次我不是从法国给你带了一个钻石别针来吗,你找出来带上吧,去见薄少帅,

    总不能太寒酸了。”

    “香云,还不快去取来。”盛太太一面吩咐丫头去取那钻石别针,一面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鬓,又对弟弟开口问道:“亦筝又不在,我们这样贸贸然的找去合不合适?”

    孙曼祁道:“姐,你也知道的,这件事情缓不得!况且这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亦筝的身子还没好下不得床,做娘的做舅舅的先替她来谢谢救命恩人,这是礼数,谁也挑不出刺来——倒是你打听清楚了吗?薄少帅是不是真的住在礼查饭店?”

    盛太太道:“应该错不了,我问了家里的司机,他送那小丫头去了礼查饭店好几次的,就连昨天,明明车子停在广总医院那儿等着我们的,都还被那丫头临时抓着又跑了一趟。”

    孙曼祁想起了姐姐对他说过的昨日里生在医院的情景,皱了皱眉,“她从医院去的礼查饭店?她莫不是要搞什么鬼?”

    盛太太本来没觉得有什么,此刻却也是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呀,我记得仲舍说过昨天早上她的事儿就完了的。”

    正说着,香云手棒了个饰匣子走过来,“太太,您看看是不是这一个?”

    盛太太漫不经心的接过,忽然想到一事,都还没顾得上看那匣子,便又转向弟弟问道:“她该不会是眼红亦筝,要使什么绊子吧?她昨天在医院里看我的那种眼神,你是没见到,我现在想来都心里怵。”

    孙曼祁想了想,开口道:“不管她了,她在想也没用,反正我们先去找到薄少帅,摸清了是什么情况再说。”

    盛太太点点头,一面打开饰匣子将那钻石别针拿出来戴上,一面叹道:“也是,只不过要真像咱们想的一样,薄少帅果真对亦筝有意思的话,我还得头疼着该怎么去劝那傻丫头呢。”

    她叹了一口气,一向温顺怯懦的女儿居然会有那样的反应,确实是出乎她的意料的,虽然心里也曾犹豫过,既然亦筝那么喜欢纪桓,硬生生拆散他们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但只要转念一想到簿聿铮,这本就微小的迟疑就便变得更加微不足道了。

    我是为了她好的。

    盛太太看着镜子对自己说,然后起身,对着弟弟道:“好了,咱们走罢,要送给薄少帅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了吧?”

    “我办事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都是我亲自费心选的,早放车上了。”孙曼祁道。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下楼,却恰有听差过来回报,“太太,舅老爷,门外有人前来求见老爷和太太,这是他的名帖。”

    “谁呀?老爷现在不在,我正要出门呢,你出去回了吧。”盛太太漫不经心的接过,正吩咐听差回了那人,却不想就那么随意的瞟了一眼那名帖,硬生生吓了一大跳,连忙唤住听差,“等等,快回来!”

    “这是谁呀?”孙曼祁见状不免有些奇怪,凑了过来看向姐姐手里的名帖,不由得也是一惊,“刘占骁,薄少帅的副官?”

    “快请他进来,殷勤着些!”盛太太缓过神来,连忙吩咐那听差。

    孙曼祁短暂的惊怔过后亦是大喜,“姐,你看,簿少帅都亲自派人上咱们家来了,还要见你和姐夫,这事儿准没有错!”

    盛太太心内也是惊喜莫名,一迭连声的吩咐下人准备茶点水果,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妆,亲自往外客室那儿迎了出去。

    刘占骁随那听差走了进来,见有一对中年男女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遂礼貌地问道:“两位想必就是盛先生盛太太了?”

    盛太太笑道:“刘副官误会了,这是舍弟,我家老爷恰好不在家,要不您先坐一会儿,我即刻便让人去请他。”

    刘占骁笑了笑:“不必了,盛太太在也是一样的。”

    盛太太也不好多说什么,遂殷勤地劝刘占骁上座用茶。

    却没有想到这位刘副官礼数一点儿都不少,说出口来的话却是拒绝,他对着他们开口道:“不了,我此行前来贵府,是受了少帅的吩咐,事情完了我便要走。”

    孙家姐弟对视一眼,盛太太于是问道:“不知道少帅有什么事是我们可以效劳的?”

    她虽极力保持着平静,声音却克制不住的微微抖。

    那刘占骁做了个手势,他身后跟着的两人便上前来,将手中的礼盒奉了上来。

    “这是?”盛太太颤着声音问道。

    那刘占骁笑了笑,开口道:“左边的这个礼盒是送给贵府上三小姐的,作为少帅感谢她这段时间鼎力相助的谢礼。而右边这个红色的礼盒是送给贵府上二小姐的,少帅听三小姐提过二小姐近日将要大婚,二小姐毕竟是三小姐的姐姐,既是赶上了,所以少帅便也吩咐我备了这份簿礼,聊表道贺,还请盛太太笑纳。”

    他看了一眼孙家姐弟僵住了的神色,并不在意,径直吩咐于下将礼盒放了下来。

    他可没胡说,事实如此,给盛三小姐的那份谢礼是少帅授意的,可给盛家二小姐的贺礼却是他刘占骁自个儿去准备的。

    不过说实话,他一个带兵的人,也不懂这些,少帅只交代要准备这么一份相宜的贺礼送过去,至于送什么却没说,他明知少帅此刻的心思全在与南方政府的洽谈上面,也不敢多问,偏偏此行齐剑钊那小子又没跟来,于是他只好让手下找了位老先生请教,这才最终选定了“九子墨”。

    后来拿去给少帅过目的时侯,他略点了点头,看来还算满意,刘占骁这才算放下心来。

    “既然礼我已经带到了,这就不打扰贵府上了。”

    刘占骁开口告辞,带着人转身走了,徒留孙家姐弟僵在原地,面色青一阵紫一阵,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第六十三回

    一直等到刘占骁走了很久,盛太太方颤抖着于将那红色的礼金打开,只见其中一方椭圆形星锭,饰以“龙生九子”鎏金浮雕,一龙盘踞中央,其九子随于四周,纹路精妙,相相如生。

    正面龙头上方篆阴识“九子”,前面则刻阳识“嘉庆甲子年王晋卿监造”字样,墨香彻骨,光泽如漆。

    孙家亦是大家,孙氏姐弟如何不识得手中拿的正是墨中上品,又怎么会不懂这一方“九子墨”的含义。

    “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图边。”

    这九子墨自古便是恭贺新婚的吉物。

    盛太太冷笑了下,“九子墨,子孙图边,很好,很好……”

    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她看了一眼在一旁垂头丧气的弟弟,心里有气,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是向我信誓旦旦的保证么,这下可好了,这往后呀,我也不用见人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她心里面也清楚,这事儿也不能一味去怪弟弟,虽然是他一味蛊惑自己的,但自己毕竟也存了攀龙附风的心思,这才让他说动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丢脸丢到了家。

    “可这明明是……没道理呀……”而孙曼祁虽受了打击,却仍旧不肯死心,突然向盛太太开口道:“姐,一定是那小丫头搞的鬼!不然好好儿的,她做什么突然昨天从医院就去了礼查饭店?薄少帅又偏偏是今天送来这个?”

    盛太太也不说话,只是恨恨的打开薄聿铮送给亦笙的那份谢礼,礼金当中,另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饰匣,盛太太毫不迟疑地又伸手去开那匣子,这一看之下却更是火冒三丈。

    她的娘家与大家俱是富庶之家,弟弟又走南闯北没少给地带东西,可饶是她见惯了好东西,打开会盖的那一刻,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那饰匣内,静静地躺着一条翡翠银钻的项链,璀璨生辉,却又前并不会太张扬,反倒沉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优稚,溢出满室华光。

    钻石的耀目自是不必多说,然而最夺人心魂的智还是要算那块翡翠吊坠,盛太太自己也爱玉,然而如此完美无暇的翡翠,她即便是在书上,也从未见过。

    色正无邪,幽绿莹然,通透尖艳,水头润足,生生的勾人魂魄。

    就连孙曼祁也忍不住“啊”了一声,虽然不敢说,心里面却免不了想着,不愧是薄少帅,这一出手,简直是不同凡响,如果我们亦筝能嫁给他,如果我们亦筝能嫁给他……

    他心内又是惋惜又是不甘激烈挣扎,看了姐姐一眼,她面上的神色却也变幻不定。

    他正要开口,却见姐姐忽然将那饰匣子重重一合,再泄愤一般重重拍到茶几上,一句话不说,起身便往楼上亦笙的房间走去。

    “她呢?”盛太太心里有气,脸色也沉着,倒把亦笙房里服侍的小丫头初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问你你们三小姐上哪儿去了?”盛太太得不到回应,心烦气躁的又问了一遍。

    “我,我不知道。”那初雁小声嗫嚅着开口。

    “混账东西,那留你在这个家里做什么?”盛太太彻底失了耐性,冷冷骂道。

    那初雁被吓得眼泪汪汪,“太太饶了我啊,我虽一直在三小姐房里服侍,但三小姐自小都是上的寄宿学校,后来又出了洋,即便她回来,也都是吴妈在跟前伺候,她一早出了门,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好了好了,姐,你跟个下人生什么气,仔细想想今后怎么办才是正途。”盛太太还欲再骂,却被孙曼祁一把拉住。

    她虽是依着他往自己房里走着,内心里的火气智依旧是怎么也消不下来,于是没好气的说道:“还能怎么办?人家都送‘九子墨’来道贺了,难道还要叫亦筝去倒贴吗,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姐,你不恩能这么的……”

    那孙曼祁还待再劝,却被盛太太不耐烦的打断,“行了行了,你就别再撺掇我了,好在这一次我们还没找上门去,那些个想法也还没人知道,不然啊,哼,我这张老脸可住哪儿搁?这从今往后我就当没有这回事,安安生生等着纪桓和亦筝结婚,也算好那会子没有把这门婚事彻底搅黄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

    孙曼祁依旧不甘心,“姐,难道你就这么认命了?这不正遂了亦笙那死丫头的意?”

    “到了现在,不认命又能怎么样?至于那个死丫头,”盛太太冷笑,“我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她的。”

    姐弟俩正说着话,忽然见一个听差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一路喊着,“太太,太太!不好了!”

    盛太太本就不悦,又见他这样没规没矩地乱跑乱囔,当即斥道:“什么叫不好了,你还懂不懂规矩?”

    那听差也顾不得得辩解,气喘吁吁的回禀道:“太太,医、医院来电话,说是二小姐寻了短见,让您和老爷赶紧过去!”

    盛太太闻言,一阵急痛功心,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头倒地便晕了过去,人事不醒。

    孙曼祁也慌了,连忙叫人拿来药箱,又是摇又是晃,又是掐人中又是闻嗅盐,好不容易才弄醒了她。

    那盛太太悠悠转醒,明白过来,躺在地上便放声大哭起来,“我的亦筝,我可怜的女儿啊,是我害了你……”

    那孙曼祁也急,又是劝慰姐姐,又问那听差,“你说的话到底属不属实?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那听差忙过,“这样的事情,小的怎么敢胡说,太太和舅老爷也别太着急,医院那边好像说二小姐是救回来了的……”

    “到底怎么样?”孙曼祁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电、电话里只说情况暂时控制住了,但二小姐的精神很不稳定,要叫老爷和太太赶紧过去呢!”那听差吓得哆嗦着开口。

    孙曼祁看了一眼还在喙啕大哭着的姐姐,也顿不得太多了,连忙半强迫的扶起她,又开口吩咐那听差道:“快!准备车子,我和你们太太即刻便要去医院看小姐,还有,再差个人过去给你们老爷送信,让他赶紧到医院来!”

    那盛太太早就哭得六神无主了,手足瘫软着使不上劲儿来,只能任弟弟连推带抱将自己扶上车,一路往医院开去。

第六十四回

    好不容易到了广总医院亦筝的病房,盛太太什么都顾不得了,也不去管屋内都有些什么人,就那么一下子往女儿的病床上扑了过去,“亦筝,你这个傻孩子,你这是在要妈妈的命!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来?你还要不要我活呀……”

    其实无论是盛太太也好,孙曼祁也好,不管是谁,都是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向温驯怯懦的亦筝,竟然有勇气做得出自寻短见的举动的。

    “盛太太,盛太太!你们家小姐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采,你快克制一下自己,别再让她激动了。”医生连忙拉开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天不都还好好的吗?”这个时候,盛远航也急冲冲的赶了过来,一面推门一面问道:“亦筝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家小姐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护士的药,全混在一起吃了,我们己经给她催吐过,再调养一阵子,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医生见他们夫妻俩都来了,神情严肃地开口,又转向亦笙向盛家夫妇示意,“这一次的事儿,好在你们家的这位小姐现得及时,还有那些药也并不是毒药,这才算是侥幸救了回来,我们管理药品不善也有责任,我已经处罚了那个护士,但是你们做家属的也太掉以轻心了,她昨天都闹得那样厉害了,怎么还不好好看住她呢?”

    “我们有留下人守着的……”盛太太的目光在病房里巡了一圈,除了医护人员,便只有一个盛亦笙,不由得又是急又是怒,问:“陈妈呢?我不是安排她要一步不离照看好亦筝的吗?”

    那医生耸耸肩,带着护士出去了,临行又再交代,“病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十分虚弱,你们一定不能再让她激动,凡事多迁就着她点儿。”

    “小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待到医生走了,盛远航不由得将小女儿拉到一旁小声问道。

    那孙曼祁虽是陪盛太太走到了亦筝的病床边,耳朵却没忘了伸向盛家父女谈话的方向。

    亦笙的眼中仍可辨出几分后怕,她稳了稳白己的情绪,对着父亲开口道:“我今天一早过来看姐姐的时候,一进门就见她躺在床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她的脸色很吓人,手背上的针管也扯了,可是陈妈却还在一旁打着呼噜睡得死沉,什么也不知道。”

    “这个混账东西,她人呢?”远航骂道。

    亦笙摇摇头,“我当时吓坏了,只顾得上姐姐,等后来姐姐情况稳定了,她已经找不见人影了,兴许是知道白己闯出祸来,偷偷的跑了。我让他们给家里挂电话的时候已经叮嘱门房注意了,她即便要跑,也是要回家收拾东西的,我让他们先留住

    她,该怎么落等爸爸和龄姨回去再说,即便是留不住,也不能让她卷了家里的东西跑路,倒让人家看了盛家的笑话。”

    盛远航点了点头,对女儿的处理没有任何异议,而孙曼祁却是暗中叹了口气,不过还是个小丫头,考虑问题却已经这样周密细致了,自己那个外甥女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一面想着,一面将又注意力放回到病床边的姐姐和外甥女身上。

    两个人都在哭,却反倒相顾无言了。

    盛远航走了过来,“亦筝,你这个傻孩子,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地和家里人说?却偏偏要做出这种傻事,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亦筝的眼泪掉得更急,“爸爸,我,我想嫁给慕桓,要是不行,我,我也不想活了……”

    盛远航头疼地看着女儿,“谁说不让你嫁他了,你妈也只是担心你的身子承受不住,不就是把婚事后延一段时间,你纪伯伯他们都同意的,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亦筝还是哭着摇头,“我可以的,我都好好的,不要后延婚事好不好,爸爸,妈……”

    盛太太深吸了一口气,拿出绢子擦去自己脸上的泪,如同下定决心一般看着女儿开口道:“好,都依你,你说不延期我们就不延期,只是你要快点儿好起来才行。”

    “妈妈,真的吗?”亦筝惊喜莫名的看向母亲,又不由自主地去看妹妹,再转向母亲,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抑制不住的激动。

    盛太太看着女儿又哭又笑的一张脸蛋,心里一软,替她擦了擦眼泪,心绪复杂地开口叹道:“从前我总是想,我就你这一个女儿,棒在手心里面宝贝着长大,不知道将来会落个什么结果,所以总想着替你多安排一些,多打点一点儿,到头来却反倒把你逼成这样……”

    “妈……”亦筝听不得这话,一颗心又是难受又是愧疚,却又偏是恨死了自己的嘴笨,既不愿违心的同意母亲安排的婚事,又不懂得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去安慰她,只得空喊了一声妈,神情着急。

    盛太太并不在意,拍了拍她的手,又淡淡的笑了笑,“女儿总是替别人养的,看破了,我也不操那份儿心了,你和纪桓的婚事如今已经定了,又一心不肯延期,那就按你的意思办了吧,你早些嫁到纪家,我早了一桩心事,你也算是有了个结果,是纪家的人了,今后,就让他们替你操心罢。”

    “妈妈……”

    亦筝急了,想起了今天早上自己决意寻短见的时候,是妹妹死死的抱住自己,说已经想好法子了,龄姨绝不会再逼她,说她一定可以嫁给纪桓的。

    她当时是因为这一句话才慢慢静了下来的,她知道,小笙不会骗她。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那个一向骄横强硬的母亲,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消极颓弱的方式来成全她,这些话,像是说给她听的,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话。

    “好了好了,快别哭了,怎么我不答应你要哭,答应了,你还要哭,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呢?”盛太太强自振作了下,伸手重新帮女儿擦了擦眼泪。

    “若要按期举行婚事,亦筝的身体吃不吃得消?”盛远航忍不住担忧的问道,他记得就在昨天,自己的太太还又哭又闹的告诉自己,亦筝这孩子的身子是绝对经不住一丁点儿折腾的。

    盛太太叹道:“那还能怎么办呢?若是延期,我害怕她更吃不消!”

    盛远航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而亦筝连忙急急的开口:“我没有关系,我好好的……”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妈都知道,你现在呀,只要好好的配合着医生把身子养好,到行礼那天让小笙一路陪着你,就那一会儿功夫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盛太太笑着握住女儿的手,说到后面,又将那目光轻轻瞟过亦笙,再转了回来。

    “你说要小笙干嘛”盛远航打断她问道。

    “就是他们说的女傧相呀,亦筝这个样子身边不能没个可靠的人陪着照顾,瑾儿家里给她许了亲朋明天就来接人了,我想来想去,这合适的人选就只有亦笙了,她们姐妹俩感情好,亦笙又心细,让她来陪着亦筝是最相宜的了.我也放心。”

    “不行不行……”盛远舰想也不想便出口拒绝。

    “这怎么又不行了,你倒是给我说说理由呀,昨天说让亦笙代替亦筝拜堂行礼你不同意,说是会坏了她的名节,好,那今天这事儿又怎么了?仲舍,亦筝是什么情况你也见了,我还是那句话,你再偏心也不能看着她去死呀!”盛太太起说越生气。

    “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亦筝害怕的轻轻伸手拉着她劝解。

    盛太太冷笑道:“我不和他吵,但是我告诉你,你的婚事如果延误了,或者取消了,可就不是我的责任了,到时候你别怪错人!

第六十五回

    吴妈一面给亦笙梳头,一面看镜子中的美丽女子,一身精致的红色礼服将她的身段衬托得纤柔有致,她今天的打扮,从衣裳到妆面,从型到饰品,无一不透着.浓浓的喜气。

    只是这喜气,却仿佛沾染不上她本人分毫。

    亦笙静静的坐在镜子跟前,不声不响,淡淡的脂粉遮住了她原本稍显苍白的脸色,在还不需要做戏的此刻,那些浸在骨中的凄伤,便从她微垂的眉目之间不受控制的透出来,看来叫人心疼。

    吴妈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梳子,一把楼住亦笙单薄的肩,“小姐,你没有必要这样为难自己,只要你自己不答应,他们总不能勉强你的,我们这就去找老爷说!”

    “吴妈,是我自己答应的。”亦笙伸手拉住吴妈。

    她想起了姐姐的欣喜与期待,想起了龄姨的刁难与强硬,想起了父亲的维护和为难,点头答应,其实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

    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淡淡的笑了笑,“既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吴妈,你相信我,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自己陷于可怜和难堪的境地,你相信我,我能做到的,也会做,就当,就当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当是同过去的那些日子做个告别……今天过后,我想,我无论怎样总是可以死心了。”

    她虽是笑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吴妈长叹一声,抹了抹眼角,不再说什么,重又拿起梳子替地梳头。

    待到一切完毕,吴妈拿出几条早就备好了的项链放到亦笙面前,“你看一看,要戴哪一条?”

    亦笙想了想,开口轻道:“那条翡翠镶钻的项链在哪里,我想要戴那一条。”

    “是前些天送来做谢礼的那一条?”吴妈问。

    “恩。”亦笙轻轻的应了声。

    吴妈一面起身去取,一面说道:“那条项链可真是稀罕物,我当时一看就觉得,要是你穿绿裙子出去跳舞的那天晚上能戴上这个,可不是正相宜,该有多美呀,不过小姐,你今天这身打扮,配着却不太合适,所以我才没提前给你找出来的。”

    说话间,她已将那条项链取了出来,在亦笙颈项间比了一比,与她一同看向镜中,开口道:“你看,我没说错吧?还是换这条珍珠的罢,更配你的衣服,一定会很好看。”

    亦笙摇了摇头,缓缓伸手摩挲了下那绿意莹然的翡翠,“不了,就戴这条吧。”

    她的眼前,慢慢浮现出最后见面时他的影像,逆光站着,坚毅如山,他对她说,你放心,让她莫名的感到心安。

    那么,是不是,戴着他送的项链,也就能给她带来一点儿依持和勇气?

    “小姐起来没有?”外间响起了盛远航的声音。

    “已经起了,吴妈正帮着小姐梳妆呢。”初雁答道。

    亦笙在里间听到,连忙起身迎了出去,手里还抓着那条项链忘了放下,“爸,你怎么来了?”

    盛远航看着打扮得如同出水芙蓉一般美丽的女儿,就那样亭亭玉立在自己跟前,心里却只觉得苦,喉头亦是堵着,好半天再强自平夏了下情绪,轻声开口道:“也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你。”

    亦笙如何不知道父亲此刻的心思,她还清楚的记得,当日龄姨甫一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他便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

    后来,即便是面对姐姐的不解和眼泪,面对哥哥们的相劝和无声责备,面对龄姨的强势和哭闹,面对音姨的话中之话,他都从未松口。

    再后来,即便是她已点头答应,可父隶仍是不同意,他说,小笙,爸爸已经对不起你了,断不会再为难你。

    这便是他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人,宁愿一个人承担着所有压力,也不愿意她受任何的委屈。

    她记得当时自己伏在父亲膝盖上流泪,多想告诉他,说,爸爸,我不为难,只要有你在,就没有什么能让我为难的事,为了你,不管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可是她明白,这样的话一出口,父亲势必更加心疼她,即便她答应,也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地委屈自己的。

    所以她只是看着父亲,流着眼泪开口,“爸爸,我没那么好,我之所以答应,是为了我自己。我忘不掉纪桓哥哥,我总是不死心,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如果亲眼看着姐姐嫁给他,能够让我死心的话,我想要去,然后从此以后,开始我自己新的生活……爸爸,你答应我,你成全我好不好?”

    说的,其实也并非是全然的谎言。

    她还记得她的父亲,那个一直以来用白己刚强的脊梁为他们撑起这个家的男人,在那一刻,抱着自己,老泪纵横。

    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眼泪。

    父亲心疼她,她从小就知道,就如同现在,天还没有完全亮起,又是姐姐出嫁的日子,可是他却先来看自己,他放心不下自己。

    亦笙一阵心酸,面上却是努力笑起,走过来拉着父亲在沙上坐下,将手中的项链递了过去,“爸,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帮我戴项链好不好?”

    “好。”远航接过女儿手中的项链,替她戴上。

    然后见她转过脸来对自己微笑,问:“好不好看?”

    “好看。”他顺着她的意,勉强笑着开口。

    可是女儿越是这样懂事,越是这洋装作若无其事,他的心里就越是难受愧疚,终于还是忍不住喉头一哽,“小笙,爸爸对不起你……”

    亦笙本想籍着不相干的事情把父亲的愧疚心思带过,却没有想到还是不行,这一份愧疚之情已如千钧巨石一般,沉沉的压在盛远航心头,几乎叫他窒息,却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终身如影随行。

    亦笙在心内叹了口气,转过身子,伸手去提父亲的手,“爸爸,我一直者想让你知道,可是我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在我心里面,你从来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从来都没怪过你什么,这一次的事,是他不喜欢我,是我自己要当这个女傧相好让自己死心,你一直都在护着我,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你如果还硬要觉得对我愧疚什么的,那真叫我心里面更难过和无所适从了。

    盛远航摇了摇头,心中苦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害怕话一出口声音怪异,于是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说话。

    亦笙停了一会,接着轻声开口道:“爸,我一开始不懂事,还埋怨过你瞒着我,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你是真的在为我好,若是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的难受,所以爸爸,真的,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怪你,你千万不要再自责了,好不好?”

    远航看着女儿盈满期待的眼睛,心内酸涩难当,却只得紧紧的握着她的手,点头颤声道:“好。”

    他看见女儿因着他的这一个“好”字,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然后又像从前一样抱着他的胳膊靠到他胸前撒娇,“我知道爸爸从小到大都是最肯疼我的,往后我也会好好的,成为你和妈妈期望的样子。”

第六十六回

    在盛太太的要求之下,纪桓与亦筝的婚事是按着古礼来办的。

    此刻纪家的迎亲队伍已经来到了盛家大门前,虽然两家都有汽车,可纪家依旧抬着金线绣花的大红花轿前来迎娶亦筝,这让盛太太感到很满意,而盛家也在盛亦竽的亲自指挥下,放鞭炮相迎花轿临门。

    “哎呀,你听,鞭炮响了,来了来了”

    “凤冠呢?快拿过来呀!

    “盛亦笙,快给你姐姐盖上红盖头!”

    “急什么,人家盛亦筝是按古礼成婚,还得吃上轿饭呢!”

    亦筝喜气洋洋的闺房里,除了亦笙、几个嫂嫂和服侍的小丫头以外,还请了上海其余几个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姐过来,虽然亦筝的本性不爱交际,但毕竟父辈质检总有往来,即便不熟,彼此却也算是相识的,如今她出阁,盛太太便出面相邀,人多也好图一份热闹。

    此刻,听见那炮竹声一响,哪些女孩子们便一齐唧唧喳喳的叫了起来。

    亦筝娇美的容颜上面一片绯红,她本就美丽,经过了“开面”“上头”和精心的装扮,又因着多年来的夙愿虽历经波折却终于得偿,此刻的她眉如弯月,目中含情,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喜气与幸福交织而成的轻纱,娇艳如花。

    盛太太亲自抱了女儿喂她“上轿饭”,虽然不比过去嫁出去之后便不得相见,但自此女儿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在娘家的最后一餐饭,母女俩皆是红了眼眶。

    “好了好了,小筝,你可别真哭,小心把妆哭花了,小笙,你给你姐姐盖上红盖头,我来背她下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纪家那边还等着。”盛亦竽推门进来便看见这样一副场景,连忙说道。

    亦笙闻言,将那绣着鸳鸯戏水彩蝶双飞的红盖头轻轻覆到姐姐面上,待到大哥背起了她,又撑起手中的红纸伞一路遮在他们头顶往楼下走去。

    除几个嫂嫂留下了以外,其余的小姐和丫头们都跟着下来了,一路向上空和伞顶散着米粒花生豆子一类喜果,一路笑着,那笑声意志到离了盛家很远,都仿佛还能听得到。

    前去纪家的那一路上,亦笙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想了很多,既觉得时间过得快,不一会便已离家很远了,又觉得时间过得慢,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完。

    待到终于到了纪家大门外,鞭炮声和丝竹乐声响起,她扶着姐姐一路跨马鞍,过火盆,步麻袋,始终不肯抬眼,可是前方那一身红无服的挺拔身影,却在她眼角的余光当中,一点一点,越来越近。

    “跨鞍入华堂,自此平平安安!”

    “新妇过火盆,自此红红火火!”

    “新妇步麻袋,自此传宗接代!”

    礼赞的唱音和着喜乐与鞭炮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周围的人都在笑,于是她便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因为亦筝腿上的伤尚未好全,所以她们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并不长的距离,隆冬的天气,尚未到达堂前,她的手心里,却已经全是冷汗。

    她亲手将他与姐姐手中的红绸结成同心结,她的手指意志在抖,一直抖,根本控制不住,手心当中全是冷汗,费了浩大的劲儿,才终于结好。

    她一眼也没有抬头看他,所以并没有注意到,纪桓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那些强抑着的晦暗光影,粉身碎骨般激烈与惨痛,他与她一样,一眼也没有看她。

    她或是不愿,而他,是不敢。

    “行庙见礼,奏乐——”

    藏在宽舒礼服之下的左手死死握着,他听着礼赞的唱音,近乎麻木的跪下、叩头、起身、再跪下,再叩头、再起身灵魂仿佛飘荡在空中,愣愣的注视着那个木偶一般的自己。

    “礼成,送入洞房——”

    繁缛的拜堂仪式之后,他手持同心绸带,牵引着他的新娘,一步一步,沿着麻袋走向喜房,走过一只,便有人将后方的麻袋递传于前,接铺前道。

    她是女傧相,按着规矩必须要在递传队列的最前端,她就在他的左前方,小小的一抹红色身影,蹲着身子,郁白的小手接过麻袋铺在他的脚下,固执地占据着他所有的余光所有的心思。

    他在那一刻,本以为已经麻木了的心,却忽然又被硬生生扯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流着溃烂腐化的血,注定无法愈合,终身都是残疾。

    一路行至喜房,如同进入到了一个红色的世界。

    喜房内的桌椅家具全都蒙上了红色的绣花绸布,地上也铺着红毡,一堆新人坐到了放置着鸳鸯枕、龙凤被的新床上,墙壁上贴着大红的“囍”字,而龙凤红烛正在高照。

    有丫头将铺着红布的篮子捧了过来,里面装着撒帐用的金钱彩果。

    “今夜吉辰,纪氏男与盛知女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撒帐礼起——”

    礼赞的唱音落,亦笙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抓起一把篮中的金钱彩果向那百子帐中撒去,声音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微微颤——

    “撒帐东,金玉撒在罗帐内,鸳鸯枕上恩爱长,结作同心。”

    她的微笑太好,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微微颤抖的声音,和流进心底的眼泪。

    “撒帐西,玉树芝兰垂茂荫,花开并地连理枝,人间庆合葩。”

    他离她离得那么近,他的气息仿佛就拂在她的脖颈间,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不过咫尺,便成天涯。

    “撒帐南,犹记青梅共死竹马,两小无猜情意重,佳偶自天成。”

    那些美丽的诗句,曾经她以为是属于她的,到了如今,却是自己亲口念出,成全他与姐姐的美满。

    “撒帐北,之子于归宜家室,鸾凤和美共佳期,白手不相离。”

    她将最后一捧喜果撒向他与姐姐坐着的百子帐内,许许多多的影像在她的眼前如烟似幻——

    庭院的一角,她抱着小狗伤心欲绝,而他静静的陪在她身边。

    西洋影院里,她对着银幕笑着流泪,而他告诉她,想哭的时候,便来找他。

    黄埔江畔,塞纳河边,她与他多少次并肩漫步,微风吹过她的裙裾,她总是给他最好的笑。

    还有那天晚上,七夕那夜,那个美好得不可思议的亲吻,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是开始也是结束,甜到哀伤。

    然后便是她的不肯死心,而他对她说,你应该要改口叫我姐夫了,他对她说,原谅我,我所要投入的事业,容不下你。

    一桩桩一件件,一场场一幕幕,如同他带着她看过的无声的西洋影戏一般,在她脑海中回放,然后哪些她亲手抛出的金钱彩果纷纷落下,将国王影像,一点一点敲碎,再难拼凑回旧日模样。

    “请新人请方巾,自此称心如意!”

    礼赞的声音又再响起,有丫头递过一把裹了红纸的秤杆,亦笙接过,低垂了眉眼,将那秤杆递到新郎跟前。

    一袭红装的新郎缓缓的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接过秤杆,挑起了那块红巾,四周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赞美之声,他的新娘,美如天仙。

    因为亦筝身上有伤,所以纪盛两家人商量好了,一切礼节都从简来办,而这闹房的习俗也就免了。

    亦笙于是接过丫头手中的托盘,那托盘里放着的是合卺酒,她将那托盘放于床上两个新人中间,又弯下腰拉起新郎新娘的衣角系了一个同心结。

    然后在礼赞的唱音与热热闹闹的祝福声中,她与众人一道退出了喜房,一直笑着,一直笑着,将那一方喜庆的天地留给一对新人。

    下到楼下,正打算告辞回家,却不想纪太太笑着拉起她的手道:“你这孩子,都忙了一天了,又是这么晚了,还让你一个人回去,可不是要让人家说我们的不是吗。你姐姐已经嫁过来了,这里也和你自己家一样,我刚刚和你家里通过电话的,都说好了,今天晚上你就住我这儿,明早再回去,我都让丫头帮你把房间收拾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连声唤过丫头带亦笙去客房,又吩咐好生服侍着。

    亦笙不好强推,又实在无力回到家后再装作若无其事去面对父亲与吴妈,至少在她觉得心力憔悴的此刻,她实在是做不到。

    于是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纪伯母”,便随着那丫头上去了。

    夜很静,这幢热闹了一整天的屋子此刻喜气仍在,却终于慢慢陷入了沉睡。

    亦笙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将桌上水杯里的水一股脑的全喝了下去,却还是觉得心内有如火烧,那样难受。

    她将衣服穿好,推开门去看有没有值夜的老妈子和听差,想再要一点儿水喝。

    然而走廊上亮着灯盏,此刻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她于是退回房中,临要关门的那一瞬间,视线却忽然落到了走廊那头紧闭着的雕花木门上面,那个房间,她并不陌生。

    很小的时候,她便总是往那间房里面跑,因为那里面总是有他,或看书,或写字。

    她推开门,他头也不抬的叫出她的名字。

    她撇撇嘴,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他便笑笑,说,除了你,就没人敢闯我的书房。

    往事历历在目,如同受了蛊惑,她慢慢的向着他的书房走去,右手轻轻的出触碰上那冰凉的门柄,微微用力,门竟然开了。

    然后她便看见了那绝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背对着她面朝窗外,并没有穿喜服,頎长的身影在没有温度的月色之下,显得那样萧索。

    他听见响声,回过头来,然后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她。

    房间里并没有开灯,他与她隔着一地月光,僵在原处,谁都无法动弹。

    他的眼中,渐渐现出些许痴迷与模糊的神色。

    是梦吗?或许。

    他有太多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她就在他眼前,他一动也不敢动弹,害怕只要微微一动,她便会和从前每一次那样,立刻消失不见,徒留他醒在黑暗当中,面对一室空壁,满心空洞。

    可是,她在哭泣,她站在哪里,怔怔的看着他,无声的流着眼泪。

    他的心一阵抽搐的疼痛,迈开脚步想要为她擦去眼泪。

    刚刚迈出一步,她却已经迅回过神来,连连的后退。

    你不要过来,她说。

    她唤他,姐夫。

    他的右手,古怪的伸在阴色的月光中,维持着想要为她拭泪的动作。

    身子却如同僵化,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流着眼泪,缓缓的,缓缓的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他本以为已经不能再痛的心里。

    她凄婉一笑,终是最后一次用了旧时称谓,“纪桓哥哥,今天的婚礼,就当是我把你从前对我的好统统都还给你了好不好?我已经尽了全力,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更好,怎样才能让你喜欢我所以这一次,就当是我已经还清你了好不好?那么下辈子,我便不再欠你,也许,也就不会再遇到你了。

第六十七回

    三日之后,便到了亦筝回门的日子。

    亦笙看着姐姐,一身簇新的装扮,温柔浅笑陪伴在丈夫身边,始终不肯稍离一步。

    翦水秋瞳中,那些显而易见的依恋与幸福,便不加掩饰的溢了出来,于是她整个人看起来喜气洋洋的美丽异常。

    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的,却还是悲哀的觉,原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当中那样坚强。

    她看着姐姐为他布菜,看着姐姐替他整理衣裳,看着他对着姐姐微笑着道谢,那样的温存体贴。

    明明该是笑着祝福的,却总是抵不过心内的酸楚。

    在父亲又一次担忧的看过来的时候,她终于低垂了眉眼,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微笑着轻道:“爸,我有事出去一下,和墨梯的老师约好了去看她的。”

    即便明知此举不合规矩,可她没有办法。

    亦筝闻言连忙起身,握了妹妹的手道:“不可以改天吗?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的。”

    亦笙尚未答话,便听得父亲已经开口为她解围,“即是约好了的事便不要失信了,小筝,反正你妹妹也留着陪你吃过午饭了,就让她去罢。”

    盛远航自然知道女儿说的是借口,但他心里又何尝不是希望她能离这伤痛越远越好,又怎么会在乎规矩什么的。

    亦筝虽然心里面不舍得,然而父亲已经话,妹妹又是抱歉的对着她笑,于是便不好强留,笑道:“那你快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盛太太看着亦笙转身上楼的背影,新内冷笑了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开了口:“你既是舍不得妹妹,今晚就住下罢,也可以多陪陪我说说话。”

    亦筝吓了一跳,忙道:“那怎么可以?”

    盛太太笑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们小两口分房睡不就行了,这也是有礼可依的,我再去个电话同亲家母说一声也就是了,她最是通情达理的,纪桓想必也能体谅我们做父母的一片心思吧”

    后面的话,亦笙便听不见了,也不想去听。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随手拿起一件大衣穿上,便出了门,在上海街头漫无目的的闲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身子早已僵冷麻木,双脚也酸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更加不想回家,所以只好一直走一直走,如今的她,已经累得再也无力去面对任何人微笑做戏。

    这个时候的上海,华灯初上,霓虹在夜色当中闪烁,东方的不夜城并非浪得虚名。

    天气似乎越的冷了,亦笙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然后将双手伸进大衣的口袋里,手心当中坚硬的触感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取出来一看,暗银色的袖扣纹路独特,却正是最后一次见面时陆风扬给她的。

    他对她说,不管有任何事,她都可以拿着这个去找他,即便他本人不在,也自然有人会帮她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许是那一日,她带着去礼查饭店薄聿铮,就放在了大衣口袋中忘了拿出来,毕竟这些天,生了太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她心力憔悴就快招架不住。

    她看着掌心中的袖口,微微出了一会儿神,抬起眼睛,却恰好见前方不远处百乐门前香鬓俪影,华灯如昼。

    她停了几秒,然后一个人往那霓虹灯最亮的地方独自行去。

    百乐门外站着迎宾的侍者见一位年轻的小姐单独前来,很是意外,却没有表现在面上,仍是殷勤地将她往里面带。

    亦笙不打算跳舞,所以没有去储衣室,直接进了舞场,选了角落里的座位坐下。

    引路的侍者待她坐定之后,便递上单子询问她要用什么酒和食物,又说消费不完是可以存起来下次继续享用的。

    亦笙点点头,随意在单子上写了几样小吃和一瓶红酒,那侍者拿着单子下去准备了,而她放松了身体,背靠在沙上,眼睛里面带了点儿倦怠带了点儿漫不经心,慢慢巡过这奢靡豪华的场所。

    虽然跳舞交际的经历并不算少,然而平日里去的却都是大饭店所附带的舞厅,而这样独立经营并且有职业舞女伴舞的舞厅,她却从未来过。

    在世人眼中,这样的舞厅多少都还是带着风尘气息的,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是绝对不肯踏足半步的。

    所以正好,今夜她不用担心会遇到相熟的人。

    她选的座位位置很偏,灯光幽暗,她给自己倒上红酒,自斟自酌。

    舞台上的歌女唱着缠绵的歌曲,紫檀木的舞池里人影攒动,她僵冷的身子慢慢回暖过来,竟然有些微微的醺了。

    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她身在其中,却只是一个看客,她所要的,或许只是些许的热闹,用来驱散内心的阴霾与凄伤,在她无处可去时,暂时的,能停下来歇一歇,不用做戏,不被打搅。

    并不算贪心的愿望,却没有想到,竟然也是奢望。

    “小姐,一个人喝闷酒可不好,不如我来陪你一起?”一个男人,端着一杯洋酒,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亦笙心内懒倦,根本不愿意搭理他,只是扬了扬手叫来侍者,塞了张钱到他手心,“麻烦你替我叫你们经理过来一趟。

    那侍者应声去了,端着酒杯的男人倒也不阻止,只是慢慢的挨近她身边,“你这小脑袋在想些什么呢?你知道我是谁吗?经理又如何,我倒看看他敢不敢得罪我?”

    亦笙转眼冷冷看他,“等确定了他不敢得罪你的时候,你再靠过来不迟,现在,请你自重。”

    “有点儿意思。”那男人大笑起来,将手中的酒杯朝亦笙微举致意,然后一饮而尽,正要再开口说什么,却见那侍者已带着经理匆匆而来。

    亦笙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枚袖扣放到桌面上,“我知道百乐门是陆爷的地盘,也就不废话了,请你们请这位先生离开,不要再让人来打搅我。”

    她接过陆风扬的这枚袖扣的时候,虽没有想着要用来做什么,然而回上海也有一段时间了,却至少知道,这枚袖扣能做些什么。

    不单是那经理,就连亦笙身边坐着的那男人脸色都一下子变了,这枚袖扣的份量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男人立刻站了起来,停了片刻,对亦笙欠身道:“这位小姐,多有得罪了。”

    那经理也态度恭敬地开了口,“小姐,您放心,一定不会再有人来打搅您,如果您需要,也可以随我去楼上包间,我立刻给您安排。”

    “谢谢,不用了,”亦笙摇摇头,又问道,“不过我想要拨个电话,有没有安静点儿的地方?”

    那经理闻言立刻吩咐侍者带了亦笙前去,待到他们走远了,方吁了口气,对方才那男人苦笑道:“东哥,你每次来都要给我惹事,还好这一回我来得快,不然你非闯出祸来不可!”

    那个被唤作“东哥”的男人皱了皱眉,像是没听到那领班的话一样,自顾自问道:“那小丫头是谁呀,怎么会有陆爷的袖扣?”

    “没见过,兴许是陆爷的红粉知己罢。”

    “切!”那东哥不屑的嗤笑了下,“陆爷的红粉知己多了去了,你见过谁有这个?就算放眼全上海,也没几个人有得起这袖扣的。”

    那经理也不与他计较,笑着开口道:“反正你是随陆爷他们一道来的,一会儿不妨自个儿去问问他,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在这儿瞎搅和了。”

第六十八回

    百乐门三楼的两层包间外间,陆风扬独自一人,漫不经心的瞟过楼下舞池内的灯红酒绿,端了杯洋酒在手心当中晃荡,偶尔喝上一口。

    门外面是一层又一层严密的防范,掩藏在香鬓俪影间不露痕迹,他早已安排好。

    百乐门自然是掩人耳目的最佳场所,却到底太过鱼龙混杂,事关紧要,所以他不惜亲自守在这外间多设一道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内间的门开了,薄聿铮伴着两个中年男人一并走了出来。

    “早就听闻薄少帅年少有为,深明大义,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哪,我一定把少帅的意思带回广州。两人当中,戴眼睛穿长衫年纪稍大的那一位向薄聿铮伸出了手,笑容满面的开口。

    薄聿铮态度从容地伸手与他相握片刻,开口道:“楚先生过奖了,我代表父帅先谢过贵党的信任与看重。

    “那我二人就先告辞了,希望日后还能有机会与少帅和冯大帅有进一步接触。”

    “两位请。”薄聿铮亲自将他们送至门边。

    “两位走好,”陆风扬笑着上前拉开了包间的门,又对门外守着的手下开口吩咐道:“送两位先生回饭店,不准出任何差错。

    待那两人走远了,陆风扬反手带上包间的门,看相薄聿铮,“哥,你都想好了?我看你们家老爷子之所以让你来上海会见这个姓楚的,也不过是想把孙文拉过来当做平衡政局的一枚砝码,虚与委蛇,他恐怕不愿意看到你和他们做诚心接洽吧。”

    “时局动荡,和谈比起战乱,至少可以减少这个国家的内耗。”薄聿铮并不想过多来谈这个话题,只是淡淡开口说了这一句。

    时势造英雄,中原鹿正肥,但凡手握一点儿兵权的人,谁不想着在这乱世当中有一番作为,逐鹿中原,统一南北,俯瞰中华大地广袤河山?

    父帅如是,他也如是。

    所以经年累月的沙场征战,在铁与血当中游走,在政治漩涡里翻滚,在生死线上打下兵马江山,他所拥有的世界,越来越大。

    只是偶然回,会愕然惊觉,身后一望无际的土地,虽已纳入囊中,却早已在战火的摧残之下千疮百孔,再寻不到昔日富庶的影迹。

    而连年的混战,放眼国内,仿佛只造就出一批勇于私都,怯于公战,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军阀,只想着抢地盘,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早就忘了这个国家四伏的危机。

    各路列强在华气焰嚣张,而又以东洋倭寇为甚,自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成立,到二十一条的签订,日本人一直环伺于侧虎视眈眈。

    他从最初的心高气盛,到困惑迷茫,再到如今一点一点的慢慢看清,国家内乱,最高兴的莫过于四周觊觎的列强,时局维艰,如果各方仍只为逞一己之私争权夺势,长此以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俱危矣!

    陆风扬并不知道薄聿铮在想些什么,却看出了他眼底深着的那一抹凝重,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这是冯家的家事,他无权置喙,他所能做的,便是无论薄聿铮做出何种决定,他都站在他这一边,给予他最大的支持,这就够了。

    一路出了包间,就看见一个手下在那儿探头探脑的看楼下的舞场,见他们出来,连忙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边瞟着。

    “东子,你小子这贼眼睛又在不老实了,再把裴三的当家花旦魂儿勾走了,当心他扒了你的皮!”

    陆风扬不甚在意的笑道,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却也没往心里去,径直便随着薄聿铮朝前走去。

    “陆爷,这一个我可不敢招惹,人家拿着你的袖扣呢!”那东子笑嘻嘻的跟了过来。

    “放你娘的屁,你当那玩意儿我拿着随手撒呢?”陆风扬笑骂,却仍未上心。

    “不是亲眼见了,我难道敢说这瞎话不成?不过那妞儿,不是,那位小姐也真够有意思的,拿出了袖扣啥也不要,就要裴三把我撵走,然后不许人来打搅她,”那东子说得眉飞色舞信誓旦旦,恰此时他们一行人下到了二楼,说到兴头上,他一抬手便往角落那儿指去,喏,陆爷,就是那一位。”

    陆风扬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不由得怔了怔,脱口说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亦笙却压根没留神自己竟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她将酒杯里的红酒慢慢喝尽,想起了方才拨回家的哪一个电话,她告诉父亲她今天晚上住在墨梯的老师那儿,不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他说,小笙,你姐姐他们回去了,你

    她心中一疼,连忙强自弯起唇角,好让声音里听起来,是带着笑意的,她对着电话说,爸,我是真的和密斯白说好了的,我就快回法国了,想趁这个机会同她好好聊聊。

    她一面想着,一面又在心内对着自己荒芜一笑,将手中的空杯子放到桌上,伸手去拿酒瓶想要给自己再倒一杯。

    却被横生出来的一只手,有力的握住了瓶身,她拿不动,于是不耐烦地抬眼去看,这一看,却不由得怔住了。

    昏暗的光线下,薄聿铮看了一眼已经差不多见底的一瓶红酒,眉心不易察觉的微微蹙了下,又转眼去看沙上坐着的女孩子。

    她像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一样,漂亮的眼睛里带了点儿忪怔,又带了点儿小胆怯,如同做了坏事的小孩子被抓了个现形,还带着些许迷迷糊糊的醉意,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将酒瓶从她手里抽走,“走吧。”

    或许是他的语气中天生便隐着一股不容人拒绝的气势在其中,或许是她喝了太多的酒,头脑里晕晕乎乎的,又或许,在她潜意识里,他的身边,是比这里更能让她安心的所在。

    所以她也不说话也不闹,一个人听话的摇晃着站了起来,带了点儿迷糊,带了点儿懵懂,低着头乖乖的跟在他身边,一起走出了百乐门的大门。

    陆风扬虽是笑着,却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小亦笙,怎么喝成这样?”

    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恰此时,薄聿铮的车子开了过来,陆风扬便亲自替他们拉开了车门。

    那东子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又对亦笙的身份好奇得要死,意志到车子开远了都还没回过神来,心里面却也不由得在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方才没闯出大祸来。

第六十九回

    车子缓缓的开动起来,百乐门前的华灯俪影渐渐的远了。

    薄聿铮开口对司机吩咐,“先去盛公馆。”

    亦笙原本是一直乖乖巧巧坐在一边的,头脑里晕晕乎乎的也不作声,不想骤然听见了这一句,却如同猛地惊醒了一样,开始闹起来,“我不回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家人会担心的。”他试图同她说理,他没有哄过人的经历,显得有些应付不来。

    “我不回去,不回去,我和爸爸说过的,我不要回去!”她喝了酒,太多压抑已久的情绪便仿佛终于觅得了一丝出口,不受控制的宣泄出来。

    “亦笙”

    他有些无奈的唤她。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就见她已经自顾自的背转过身子,并不理会他,也不管车子正在急行驶,如孩子一般赌气似的伸手便要去开车门。

    他只得伸手将她之到怀中,而她不住的挣扎,却又怎么挣得开他,他的力道不大,并没有弄疼她,然而却也是不容她挣脱的,就那样牢牢的将她禁锢在怀里。

    折腾了好一会儿,她渐渐不闹了,也不再挣扎了,安静的伏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以为她是不是闹得累了睡着了,低头去看,却没想到这一看,竟叫他整个人不由得僵住了。

    车窗外的霓虹与街灯在她身上变幻出忽明忽暗的光影,她闭着眼睛,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

    她似是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睁开眼睛,仰起脸来,黑白分明的眼眸当中笼着雾气,就那样看着他,“我心里面很疼,不想回去,我,我没有办法。”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荡在空气中,仿佛一触即碎。

    他的眉心,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抽,停了几秒,开口吩咐司机掉头。

    那司机本想问要去哪儿的,却敏锐的察觉到后排的气氛不寻常,又见副驾驶座上的刘占骁递过一个眼色,于是更加不敢开口,也不敢胡乱开去某个地方,便只好漫无目的的开这车子在上海城内绕圈儿。

    亦笙听见他吩咐司机掉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慢慢坐直了身子,将脸转向窗外,几不可闻的小声开口道:“我不想回去,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他,爸爸说他走了的,可我还是很累,我笑不出来。”

    一开始是觉得自己应该要为自己的无理取闹给他一个最起码的解释,到了后来,情绪仿佛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他静静的陪在她身边,不安慰也不打断,只是倾听,却让她莫名的感觉得心安。

    于是那些无处可藏的委屈,那些压抑太久的疼痛,那些不堪重负的哀伤,便通通在这个夜晚在飞驰的汽车当中,喃喃地低语而出。

    她说她与他小时候的事,说他们在巴黎的时光,说他与她姐姐的那场婚礼。

    他想起了那一天,她来礼查饭店找他,为了她姐姐的婚事。那样为难,却仍是坚持,那个时候,她的心,该有多疼?

    那个男子,应该就是在盛公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人,又怎么舍得,伤她伤得这样重?

    其实她已经是在半醉半醒之间,说出来的话语断断续续,语音也极为模糊,又很是混乱,没有条理,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一会儿笑,一会儿流泪。

    可正因为如此,那些爱恋与伤痛,才那样的真实,不加掩饰,无处可藏。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累了,沉沉的睡了过去。

    “绍先生,现在去哪儿?”司机小声开口问道。

    恰此时,车子路过一个转角,她的身子便因着那转弯的车势,软软的倒了过来,头就靠在他肩上,几缕丝摩挲着他的下颚。

    他静静的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片刻之后,开口吩咐司机,“往江边上开,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停下。”

    她不愿意回家,而她如今又是这个样子,深更半夜的,若是自己带她去饭店或是陆公馆这些人多口杂的地方,一旦传出去,对她的名声损害极大,所以只好先等到天亮再说。

    而她哭得累了,就这样静静的靠在他肩上沉睡,气息轻暖柔软,如同绵长的丝线一般,拂过他的脖颈,他竟然不舍得去惊动半分。

    司机不一会儿便把车子开到了黄浦江边,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停下,副驾驶座上的刘占骁在他的示意下取里毯子轻轻替亦笙盖上,然后便与司机一道上了后面的车子。

    天色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他的右边胳膊其实已经被她枕有些麻,然而他却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任她靠着,听黄浦江水拍打着岸边岩石。

    亦笙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慢慢的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一幕,漂亮的脸蛋不由得也跟着红了起来。

    酒醉尚且三分醒,况且她并没有全醉,她还能记得自己一个人在百乐门喝酒,然后薄聿铮来了,然后她跟着上了车,他要送她回家,她便又哭又闹,然后拉着他说了一晚上的醉话。

    “醒了?”

    她正自觉丢脸,却听见他的声音就响在她的耳际,她吓了一跳,这才觉自己竟然是靠在薄聿铮身上的,连忙手忙脚乱的坐了起来,一张俏脸更是红仿佛可以滴出血来。

    “我昨天晚上很丢脸吧,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她籍着叠毯子,低了头不敢看他,声音亦是低低的。

    “不会,”他说见她仍是红着脸不敢抬头,不觉有些莞尔,却还是开口替她解围,“想去哪里,我送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却忽然看见车窗外,黄浦江水与天空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红霞。

    “你看,太阳要出来了。”

    她的声音里面透着小小的惊喜,推开车门走到了江边上。

    他亦是下车站到了她身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同静静的等待着黄浦江上的日出。

    慢慢的,在那红霞出现的天际,探出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然后那轮红晕开始一点一点的上升,越升越高,直到某一个刹那,阳光开始穿透云层,黄浦江面上一片明滟滟的光亮。

    天光与水色交织在一起,而她与他沐浴在晨光当中。

    她看着面前的这一片敞亮,身上也渐渐的感到了暖意,而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并不大,却字字清晰。

    “又是新的一天。”他说。

    她转过头,他并没有看她,只是静静的面对着黄浦江面波光粼粼。

    晨光让他如刀刻般深俊的轮廓,微微的柔和下来,她抬起眼睛,只看见他的侧脸,英俊异常。

    “是,又是新的一天。”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三天之后,她登上了钱王法国的“盎特莱蓬”号邮轮。

    犹豫父亲身体抱恙,她坚持不肯叫他来送,只在家里告别。

    提着随身行李一步一步的登上旋梯,却还是忍不住转身,一眼便看到了前来送行的他,静静立在车边,在人群当中是那样的出众,不必费力便能寻到。

    她的心中,忽然涨起一股微热的情感,盘旋不去,于是也未多想,便顺着自己的心,将空着的左手拢至唇边,对着岸上的他调皮的笑道——

    “我会想念你的,绍之。”

    她知道自己是不能唤他本名的,心念一转,便用了这个他临时编出来的名字,唇边的笑意不由得也因着这个小小的顽皮而带得更深。

    薄聿铮静静的看着一身洁白衣裙的女孩子,站在碧海蓝天之间,笑容明朗而温暖,如同带着露珠的栀子花一般美好。

    有微风吹起她的长,也送来那一句,在往来几年中,夜深人静时,一直在他脑海中盘亘不去的笑语——

    “我会想念你的,绍之。”——

    上卷完。

第七十回

    冯帅的身后事,办得很是简单,想他生前挥金如土,性多奢纵,到了伤重塌前时,唯一的遗愿却是,丧葬从简,把钱都留着打鬼子。

    他那时自知自己已经不行了,两个儿子却因着军务,都没能赶回来陪在身边。

    他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眶,费力的伸手去握她的手,唇边却依旧是豁达而笑,“我是为了国家战死的,死得其所,良心平安。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自把小鬼子打回老家去,然后再和你一道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

    冯夫人忍着眼泪,强自开口道:“复山,你在瞎说什么呢,你会好起来的——你不是总抱怨没有女儿可疼吗,现在不是好了,有孙女儿了,等到太平以后,我们再一起带着她去帅府后面的山上玩儿你说好不好?我编花环给你戴,你教她骑马……

    冯帅吃力的笑了起来,“你都跟了我几十年了,怎么临到了最后,反倒是看不开了,军人从来就不讳言一个死字的,只是要对不住你了,我年轻的时候没少荒唐,现如今又要抛下你一个人先走了……”

    冯夫人听了这话,如何还忍得住,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泪如雨下。

    “我的身后事,一切从简,留着钱用在打鬼子上面……等聿铮和维鳞把小日本都赶出去了,再把我的骨灰,葬回平阳老家,那么我也就算是可以瞑目了。”

    冯帅既是提到了平阳,跟着便不期然的联想到了方才妻子所说的那一木美好画面,帅府之后山花遍野的林间,他将一个头带花环的萧姑娘抱上马背,大声笑着,纵情驰骋。

    他的眼中渐渐带上了一丝不舍,轻轻喟叹,“我们靖靖啊,一定是个小美人,像她爸爸妈妈一样,多好啊……

    他说完,又兀自出了一会儿神,似是累了,终于慢慢的闭上眼睛。

    而正是因为这句话,冯夫人才下定决心,给千里之外的儿媳了电报,不愿意自己刚强了一辈子的丈夫,最终却要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

    只是那时,她却并没有想到,这竟是丈夫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在这之后,他便一直陷入了昏迷当中,再也没有醒过来,直至离开人世。

    眼下,她看着流泪自责的儿媳,忍了眼泪,强打起精神,伸手抱了抱她,说道:“好孩子,原是我自作主张的告诉你这件事的,也顾不得聿铮会不会怨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爸爸还是没能等到你回来。”

    亦笙难过的开口道:“妈,看您说的,他怎么会怨您,我是冯家的儿媳妇,原就该回来的……

    她说着,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只是妈妈,对不起,我原本想把靖靖也一块儿带回来的,可是她生病了,医生说她必须住院,我没有办法……”

    冯夫人摇头,握着她的手止住了她未完的话,“原是我没有考虑周全的,孩子还那么小,怎么能经得起这样来回的折腾,如果你爸爸知道了也是要怪我的。”

    她说着,又将方才儿媳递给她的相框拿在手里扬了扬,“你看,你爸爸现在不也一样见到孙女儿了,他会安心的。”

    “妈……”亦笙心底难过极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冯夫人不愿儿媳担心自己,强自平静了下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道:“你爸爸是为了国家牺牲的,他很安心,我也不伤心……只是暂时,心里面有些难过。”

    她说着,伸手紧了紧儿媳的手,转而开口道:“小笙,你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我先出去了,”亦笙明白冯夫人需要独处来沉淀自己的心伤,于是含泪起身,又看了一眼茶几上没有动过的粥碗,想起方才平安说夫人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她不由得弯腰端起了那碗,“妈,这粥已经凉了,我让平安再给您热过,多少吃一点儿好不好……您还要看着靖靖长大,您还要教她好多东西,还有将来维鳞的孩子。就算是为了他们,您也要保重好身体,好不好?”

    冯夫人不由得将手心里,自方才接过就一直握着没舍得放下的相框紧了紧,终是缓缓的点了下头。

    她看着儿媳推们出去的身影,重又将视线移到相框当中那个粉嘟嘟笑着的小婴孩身上,眼神柔和又欣慰,唇边的微笑却带着些许难以消弭的凄伤,“复山,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我们靖靖啊,真的是个小美人呢……”

    而同一时间,冯公馆的花园内,臂缠黑纱的薄聿铮与冯维鳞两兄弟,久别重逢,正如同儿时一样坐在台阶上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嫂子在妈妈屋里劝她?”冯维鳞问。

    薄聿铮点头。

    冯维鳞惨然一笑,“我可真是不孝,都没能送爸爸最后一程,让妈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些。”

    薄聿铮看着弟弟眼底的自责,相同的自责也一样沉沉的烙在他心底,可是他只能开口,“不是你的错,维鳞。”

    “对,不是我的错,都是天杀的小鬼子,可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冯维鳞闭了闭眼,“小鬼子,不尽早把他们赶出去,还有多少个儿子要像我们如今这样,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薄聿铮看了一眼弟弟,又将视线移向天边,“台儿庄的时候,明知要杀一个鬼子,我们可能得牺牲十个,甚至是更多的人,但是那些战士,没有任何一个人后退。”

    冯维鳞转过眼睛,只看见自己的兄长侧脸坚毅,而他恰在这时回过头来看他,“维鳞,有他们,有我们,会有这么一天的。”

    冯维鳞心内振动,不由得肃正神色,情不自禁的点了下头,忽又想起一事,感慨道:“是啊,就连覆东那小不点儿,都成天嚷着要上战场打鬼子的,你和大嫂要是生的是儿子,没准也跟他一个样——就连孩子都懂得为国雪耻,中国,又怎么会亡?”

    薄聿铮并没有立刻应他,而就在他以为他或许不会应了的时候,他却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很沉,他一时无法厘清那话语里蕴藏着的含义和情感,而他身后客厅当中正向他们走来的那女子却是懂得。

    “我有过一个儿子的。”他说。

    她怔住,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也动弹不了分毫。

    而冯维鳞显然摸不着头脑,然而还不等他问,就见得兄长已经敛回情绪,起身,看着天边重又开了口:“十万青年十万军,国难岂待儿孙平——就让这场战事止于你我之辈,留给后代一个太平盛世吧。”

第七十一回

    “……这张是她满月的时候拍的……还有这张,是她刚刚睡醒时候的样子,绍之你看,靖靖眉头皱起来的样子,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

    冯公馆二楼的卧房里,薄聿铮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相册,而他的妻子,在一旁微笑软语,细细给他讲解。

    他的视线,牢牢的凝在照片当中那粉嘟嘟的小婴孩身上,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那是他盼了那么久却还未曾谋面的女儿。

    睡梦当中的,醒着的,啼哭的,欢笑的,一张又一张,而在每一张照片的下面,都有她妈妈娟秀的笔迹,记载着拍摄的时间,和有关这张照片的点点滴滴。

    他明白她的心思,她懂得他的遗憾,所以一点一滴,详加记录,就如同,他不曾错过女儿的成长一样。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她抱着孩子的合影,母女俩对着镜头,笑颜欢美。

    他的手指,情不自禁的就抚上了那一大一小的人儿,眸光柔软又专注。

    而她看着他的神情,忽而有些辛酸,那样多的照片里面,有女儿独自一人的,有她和女儿一道的,还有不少是net夫妇和一些友人们抱着孩子一块儿拍的,只是偏偏,少了一张他和靖靖妇女之间共同的合影。

    她的心思,忽而不受控制的又想到了方才无意间听到的,他与冯维鳞之间的对话,静了片刻,终是迟疑着轻声开了口:“绍之,我刚才,听到你和维鳞在台阶上说的话了。

    他抬头,看见妻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心内一叹,眼眸深处却藏着心疼。

    他将相册合上放在身边,伸手将她搂进自己怀中,她看不见他的样子,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就那样响在耳边。

    “是,我都知道了,对不起亦笙,那年在上海,我竟然让你一个人经受了这些。”

    她在他怀中僵住,动弹不得。

    而他紧紧的搂着她,怀抱当中全是压抑着的自责与疼痛,他低头深深吻了下她的额角,“对不起。”

    她过了好半天才能再开口,嗓音仍是微微的涩,喃喃的重复着问:“你都知道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初到武汉的那段时间,她就那样一夜一夜从恶梦当中惊醒,虽然她从不肯说,每次总是故作轻松的推托过去,可是他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其实陆风扬之前就已经原原本本的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他知道,她为了不让自己落到日本人手中,为了不成为威胁他的把柄,不惜以死相抗。

    那样惨痛的一段过往,即便是现在想起,都让他的心脏控制不住,一阵阵的抽疼。

    而那个时候,纵然军务繁重,可他也能察觉得到,必然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她在瞒着他。

    她眼底极力掩饰着的凄伤那样重,她有太多次自恶梦当中醒来,然后为了不让他担心,就靠在他怀中闭着眼睛装睡,身子却一直微微的僵着,直到天亮。

    初雁经不住他的逼问,终于哭着将事实的全部,完完整整的告诉了他,而他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疼,为了他与她,无缘的那一个孩子,为了她独自一人承受隐忍的这些苦痛。

    初雁哭着对他说,“姑爷,我求求你不要告诉小姐你已经知道了,她费尽了心思想要瞒着你,她那么自责……就算是你告诉她你不会怪她,这不是她的错,她也会受不了的……至少现在,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懂她,就如同她懂他。

    他体谅她,就如同她体谅他。

    所以每一次,他看着她强颜欢笑,咬紧牙关,假装不识,让她可以安心。

    然后在背地里,做尽了一切,只期望着能将她心底的那一抹伤,慢慢抹去。

    亦笙靠在他怀中,慢慢的掉下泪来。

    这么多年了,她最想瞒的人是他,而唯一没有瞒过的人,也是他。

    她想起了在武汉的时候,他那么忙,却怎么也不会冷落忽视了她,还有那些温存的亲吻,温暖的缠绵,一点一点化柔了她的僵硬。

    原来,他从那时起,就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她想起这些些年来,他对她的种种体贴呵护,还有知道她怀孕的时候,那样掩饰不住的欢喜。

    那时的她亦是欢喜,除了因为小生命来临的喜悦,更因为,自己终于可以释然。

    而他的欢喜,除了有着初为人父的喜悦,更多的,却是因为,她终于可以放下。

    “绍之,你怪我吗?”她在他怀中,轻轻的问。

    他中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又再吻了下她的额角,“傻瓜。”

    她正要说什么,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却忽然响了什么,他于是走过去接听。

    话筒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眼中原本还没有完全收回的情绪,渐渐的都敛了起来。

    挂了电话,他转过视线来看她,半晌,终是笑了一笑,“亦笙,运送援助物资过来的飞机后天一早返航,我还能来得及送你。”

    她却摇头道:“谁说我要回英国的?”

    这样短暂的重聚,他又如何舍得与她分开,然而此刻,却只能开口,“亦笙,不要任性。”

    她静静的看着他,“就算是你不许,我也要任性这一次——绍之,我来重庆之前就想好了,靖靖有net夫人他们照顾,她会好好的。而我,除非是和你一道去接她回家,否则决不会自己一个人先走的。”

    “亦笙……”

    他还欲再说,却被她微笑着打断,她的眼中,带着坚持又笃定的光影,一字一句开了口,“况且,在来重庆的飞机上,我接受了泰晤士报记者的访问。明天,或者后天,全世界都会知道,薄聿铮将军的妻子,因为对中国取得对日作战胜利充满信心,所以此次特意回国,与四万万同胞一起共进退。

    他慢慢皱起了眉,而她还是微笑,“你说,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又随机回了英国,大家会怎么想?

    他没有说话,而她敛了笑,起身走道他面前。

    虽然是已经想到的,却还是有些气他执意要她离开,于是扬起脸来看他,声音里带着小小的赌气,“木已成舟的事情,你要骂就骂吧——反正,我是一定要跟在你身边的。”

第七十二回

    一九四三。

    重庆。

    这是一座山城,当南京风雨飘摇,她责无旁贷地被选中,在苦难与光荣中凝聚着整个民族的希望,不屈不饶。

    这也是一个雾都,每逢深秋时节,一到黄昏,整个城市便会被笼罩在浓重的雾气当中。

    从前,总有人埋怨这蒙蒙的天气让视线受阻,也阴郁了心情,可到了如今,却几乎所有人都在盼望着雾季能再久一些,更久一些,好让他们在夜里,能睡得更安稳一些。

    “马上就到夏天了,过不了多久,大概鬼子的空袭又要开始了,防空洞的情况怎么样?能确保所有孩子都进去吗?”市郊的遗族学校内,亦笙看着操场上孩子们奔跑嬉戏的样子,轻轻一叹,想身旁的校长问道。

    这里的孩子,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他们的父亲为国捐躯,他们的家园一夕破碎,他们本该拥有一片干净的蓝空无忧成长,而她如今却只能为他们勉力维持,这样一个灰雾蒙蒙的天幕。

    她可以做的事太少,只能让人按着哪一份份阵亡名单去找寻,可是依然,能找到只是少数。

    国破山河,颠沛流离。

    “夫人放心,我们已经在提前做着准备了。”那校长一面伴着亦笙走下了台阶,一面开口道。

    “经费还够吗?亦笙又问。

    尚有剩余,再加上夫人前些天让人送过来的支票,足够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道了操场上,操场上的孩子们见到了亦笙,纷纷叫着“妈妈妈妈”欢快的奔跑了过来。

    亦笙心底一暖,蹲下身子温柔微笑,挨个问道:“这些天在学校有没有听老师的话?都学了些什么呀?”

    “老师教我背了岳飞的《满江红》……”

    “我今天早上上了算学课……”

    ……

    还是们唧唧喳喳的说了起来,而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子一脸渴切的看着她——

    “妈妈妈妈,新来的老师教我们唱了一歌,我们唱给你听好不好?”

    她微微含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呀。”

    于是孩子们清亮的歌声便响了起来——

    “燕子啊,你来自北方,燕子啊,你来自北方,你知道哪一些村庄遭了苦难,哪一些城镇变成屠场?

    燕子啊,你来自北方,燕子啊,你来自北方,你知道谁是我们痛恨的敌人,谁为了祖国英勇阵亡?

    燕子啊,你来自北方,燕子啊,你来自北方,你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到家乡,谁是我宝剑下的豺狼?”

    孩子们都还太小,并不能完全体会出这歌曲当中蕴藏着的深厚感情,而她却在这童稚的歌声中,禁不住,热泪盈眶。

    出了学校的大门,警卫小孙,替她拉开了车门。

    她隔着车窗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有阳光,一方晴好。

    柔熙的阳光暖暖的洒在她身上,是不是,也能给千山万水之外的他,送上同样的温暖?

    她没有回英国,可是分类却仍然无可避免。

    尽管她那样想随他一道,却更明白,自己一介女流,天长日久的随军奔走,纵酒是不合适的。

    况且,在重庆,她也有自己的责任。

    所以在那些此起彼伏的轰炸当中,在病榻之间,她始终陪伴在冯夫人身边,尽一个儿媳、一个女儿最大的本分。

    所以她竭力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表演说安稳民心,亲上前线鼓舞士气,争取国际援助,开设遗族学校和孤儿院,兴办纺织厂,将可以找得到的华中军家眷聚集起来,靠生产支援抗战的同时,也安定着前方战士的心。

    她在为他牢牢的守着这个家,让他可以毫无牵挂的效命沙场。

    她一直记得那一天,她不管不顾的非要强留下来,她以为会生气的。

    可是他最终却只是笑了一笑,带点儿无奈带点儿纵容,伸手将她拥到了怀里,“那就留下来罢,看你丈夫是怎么把小鬼子赶出去的。”

    她紧紧的依偎在他怀中,声音微哽,“我一直在看。”

    是的,她一直在看。

    看时光在铁与火中煎熬,看岁月在血与泪中流逝,看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看忠魂义魄九域飞扬,万众一心。

    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千百个日夜被翻过,一九三九、一九四零一九四一……直至如今。

    有光亮开始穿透人们眼底的绝望,大家都开始奔走相告——小鬼子的气数,就要尽了!

    她在这些声音当中,开始等待他的归期,开始放纵自己去思念远在英国的女儿,开始在心底描绘出一幅幅美好的画面,有他,有她,还有她。

    忽然,一声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这晴空万里,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前排的小孙和司机俱是面色一变,“夫人,回公馆路还很远,恐怕来不及了,我们得立刻找个防空洞避一避!”

第七十三回

    这是一个漆黑而沉闷的空间,混沌的空气当中有孩子的哭声,也有人在低声说话,可是不一会儿,炮弹爆炸的巨大声响盖过了一切。

    亦笙在黑暗当中安静的睁着眼睛,其实心底并不害怕的,这么些年来,大大小小的轰炸究竟有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麻木又疲倦。

    而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的人们,也从最初惊乱的惨呼,慢慢习惯,到了如今这样深沉的镇定。

    房子炸毁了,他们在旁边重建,再被炸毁,就再建新的,沉默着继续,坚持着等待,没有人流泪。

    他们为什么不哭?有刚到中国的西方记者曾经这样问他的前辈。

    他的同事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口,这就是中国人,他们已经无泪可流。

    当防空洞里那盏昏暗的灯光终于亮起来的时候,亦笙的耳朵依旧嗡嗡的作响,她籍着这微弱的光线,看到了对面墙壁上写着的几个大字,那是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标语——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一,胜利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她在小孙和司机的陪同下随着人群走出了防空洞,空气当中散着硫黄和焦臭的气味——几令人窒息。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被炸平的房屋,断了的电线杆,遍地砖瓦木料起着火,冒着浓烟,有烧焦的、肠子流出来的、断手断脚的残破躯体就在眼前……

    嘉陵降水依旧缓缓而流,只是,这绿水清波,自今日起,有多少人从此再看不到。

    纵然这样的场面已经见过太多,可是此刻,近曲礼的直面之下,她的心底仍然一阵阵的抽痛。

    “我只愿,有朝一日,日本人的城市也会承受如重庆一样的痛苦。”

    有女孩子喃喃的低语传入她的耳中,亦笙转头,却看见一张苍白的美丽脸庞,她有些迟疑的开口唤她,而那女孩子闻声下意识的侧过脸来看她。

    亦笙轻轻的叹了口气,“婷婷,原来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你薄叔叔陆叔叔他们有多担心你。”

    女孩子本是要矢口否认的,却在听到了后一句话之后,抿唇沉默了下来。

    她本就年轻,劫后余生又乍见到熟悉的人,心底的刚强终于慢慢瓦解,她咬了咬下唇,虽仍站在原处不肯动,却终于轻道:“你告诉他们,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我。”

    “你很好吗?可是我现在只看见,大轰炸的时候你孤身一人站在废墟里面,”亦笙静静看她,“连我都不相信,你让他们怎么放心?”

    女孩子不说话了,眼中带着些许矛盾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当中隐着焦躁,“你不要告诉他们这个不就行了,或者你就干脆不要说见过我,就当没有这回事。”

    “婷婷,和我一起回去好吗,”亦笙看着她脸上的抗拒神色,又再叹了口气,“你不能因为和你妈妈赌气,就……”

    “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这样的妈妈!”婷婷突然激动起来,尖锐开口,打断了亦笙。

    而亦笙亦是一时默然,她知道,江黛云如今和日本人在一起,而婷婷受不了这个刺激在几年前就愤而离家,饶是陆风扬薄聿铮多方找寻,却一直杳无音信。

    对于一个想要刻意隐藏自己的人来说,中国太大,尤其是在这烽烟四起动荡不堪的如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开口:“那至少,你得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婷婷却只是疏离冷漠的说:“没必要,我还有事,我要先走了。”

    她说完便欲转身离开,却被亦笙一把拉住。

    亦笙盯了她半晌,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走的,并且,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会让我的警卫把你绑回我家,再让你陆叔叔来接你。

    “你凭什么管我?”女孩子情急的叫了起来。

    亦笙看着她,一字一句,“就凭你薄叔叔一直记挂你,而我要他安心。”

    婷婷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转头看向亦笙,“薄阿姨,我知道你和薄叔叔为了国家,都牺牲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你告诉薄叔叔,不要担心我,因为我在和你们、和所有中国人做着一样的事。”

    她停了一停,又再开口:“我和同学去了延安,现在会在这里是因为还有任务没完。薄阿姨,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再多的,我就不能说了。”

    亦笙看着女孩子眼中的坚决神色,同样的光彩她很多年前,也在宋婉华身上见过,她明白,自己劝不回她。

    她的心底微涩,开口,“那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婷婷对着她展颜一笑,那笑意霎时明媚了少女年轻美丽的脸庞,“我很好,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薄阿姨,我一直希望能为国家做些什么,而不是只能坐在教室里面,在枪炮声下哭泣——而我现在终于做到了。

    她看着婷婷向她告别,然后走远,背影单薄而坚定。

    回到家里,远远的看到一切都好好的,看来这一次的空袭,并没有波及到这里,她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一进门,冯夫人立刻迎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小笙,你有没有怎么样,担心死妈了!”

    她反手握住冯夫人的手,笑着安慰,“我没事,在防空洞里躲了一躲,家里都还好吧?电话还能不能用……

    冯夫人还不及说话,那电话铃声便像是回答她一样,铃铃的响了起来,亦笙一笑,也不待用人去接,自己便走了过去,一面笑道:“看来我们这一次是毫无损呢。”

    冯夫人也笑,转身便去吩咐厨房熬上鸡汤给儿媳压惊。

    亦笙接起电话,唇边没有散去的笑意,却在听到电话里的女声之后微微一凝。

    “请帮我喊薄夫人听电话。”

    纵然那声音沙哑苍凉,又带着强自压抑着的颤音,她也还是听出了她是谁。

    “龄姨?”她开口唤她,还是有些疑惑,她从来不曾与自己有任何直接往来的,现如今,又怎么会打来了这个电话。

    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忽然再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笙,你可要回来替你姐姐讨个公道!你姐姐,你姐姐她被纪桓那个畜生给害死了!他,他还不肯把她还给我……”

第七十四回

    上海。

    纪公馆的门房远远看着中村府邸的轿车驶来,连忙小跑着迎了出来,却在看到车上下来的人时,不由得愣了一愣,“黛西小姐?您怎么过来了?”

    江黛云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绣百蝶穿花图案的旗袍,一举一动都透着刻骨的艳丽风情,她似笑非笑地朝那门房一睇,“怎么,我就不能来,你家少爷在哪里?”

    “不,不是,少爷在他房间里……”那门房经她这样一眼,只觉得骨头都酥尽了,连说话都不利索起来。

    他这样的反应江黛云早已见惯不怪,也不理会,蹬着高跟鞋径直便往里面走去。

    而那门房直到她款款的背影消失不见,方才回过神来,额上立刻冷汗直冒——明明少爷吩咐过,这几日不见任何外客的,不管那人是谁。

    如今的纪公馆内,因着女主人的骤然离世,已然处处为素,所以江黛云这样一袭华裳而至,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和刺目。

    纪公馆的几个下人,虽顾忌着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但那眼睛里的厌恶不满,却总是骗不了人的。

    毕竟亦筝从来都是温婉敦静与世无争的,待下人又是极宽厚,对她的过世,众人心底多少总是有些感伤。

    尤其是,太太与先生相敬如宾,奈何一直都没有子嗣,却偏偏是在她才刚刚怀上孩子的现在,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沪上人们每一谈及次失,唯有一声叹息,都感叹这天妒红颜,纪太太终是福分太薄。

    当然还有另一种声音甚嚣尘上,只说是冤孽有主,因果报应,纪家慕桓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报应自然就落在了他太太和孩子身上——纪慕桓既然卖国求荣,那就铸锭是要断子绝孙的。

    “你家少爷的房间是哪一间?”江黛云对众人眼中的不满视而不见,拦住一个老妈子开口问道。

    那老妈子不敢不答,却在她转身走出一段之后忍不住小道:“骚狐狸,跟日本人还睡不够,人家太太刚死,还要跑道这里来勾三搭四!”

    她的声音虽小,然而江黛云却还是听到了,而她显然不会理会这些,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径直便往二楼主卧走去。

    她站在门口抬手漫不经心地扣了两下。

    房间里面传来纪桓漠然的声音,“我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搅。”

    可江黛云方才的敲门本就是象征性的,更加不会理会他的警告,将手伸向门柄,随意一转,那门并没有锁,于是她直截了当的推门便入。

    纪桓闻声转头,面色上倒是看不出愠色,只是周身气息极冷,而在看到她那一袭红衣的时候,眼底又更加冷上了几分,“黛西小姐对逝者未免太不尊重,请你离开,我这里不欢迎你。”

    江黛云看着他身后那女子温蜿纯良的遗照,想起了她那一场让整个上海都为之咂舌的奢华后事,却只是笑了一笑,“真正尊重一个人,该是在心里吧,而不是看这些表面上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一个女人如果知道她的丈夫连娘家人来送她最后一程都不许,会不会认为这才是一种不尊重呢?”

    纪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中只剩下一片漠然,连冷意都寻不到了。

    而江黛云却是笑得更欢,“又或者,她也和旁人一样,只以为是她的家人不肯来看她呢,毕竟她为了你,一个大家闺秀,已经被家族除名。”

    纪桓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漠然转过身去,“说完没有?没说完就继续,说完就出去。”

    “自然没有,不过快了,”她还是笑,“最后提醒你一句,我知道盛家的其他人你都不放在眼里,但你可别忘了,你太太的妹妹,可是大名鼎鼎的薄夫人。”

    纪桓倏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江黛云唇边擒着漫不经心的笑,瞥了一眼楼道两侧,空无一人,她反手关上门,笑道:“并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替人传个话,有人想要见你。”

第七十五回

    陆风扬名下一幢鲜为人知的小楼里,亦笙静静的坐在沙上。

    三年前,就是在这里,她的姐姐流着眼泪对她说,子里,在同样的位置,她却再也等不来她的姐姐,而他,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身边的盛太太形容憔悴,抹着眼泪开口道:“小笙,你一定要让那个畜牲把你姐姐还给我,她就是死了,我也绝不能再让她留在那个畜牲身边,我要带她回家,回家。”

    亦笙心底一痛,闭了闭眼,却还是如同不能置信一般轻声开了口,“真的是他逼姐姐打掉孩子的吗?可是,可是为什么?”

    盛太太因着她这句话,身子忍不住战栗了下,她闭上眼,那一段往事却还是如毒蛇一般盘亘在她心上,怎么也甩脱不掉。

    自从上海沦陷开始,盛亦竽就一直计划着举家避到香港去,去一直未能成行,直多前几个月,事情才真正有了些眉目。

    亦竽是恨透了纪桓卖国求荣的行径的,又怒亦筝不肯听劝与之断绝关系,早已将她从盛家除名,必然是不会再管她的。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当妈的,却又怎么可能完完全全就把自己的女儿割舍不管,尤其是,她这个女儿又是那么的没有心计,留她一个人,这将来可该怎么过啊?

    于是她背着家人悄悄找到女儿,亦筝如她猜想的一样,虽然哭泣得厉害,却无论如何不肯离开纪桓随他们一道去香港。

    她叹了口气,既然女儿离不了纪慕桓,那她当妈的,也只能成全她,棒她牢牢稳固好纪太太的位置——这或许,也是她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于是她便从自己体己的积蓄当中拿了一些出来,一并给了随亦筝陪嫁到纪家的丫头巧玉,让她偷偷的将亦筝吃的那些避孕汤药换成她求来的方子。

    那巧玉本就是盛太太调教出来的,虽然如今在纪公馆里过活,可那情分毕竟还有些,现如今得了这一大笔财物,又被盛太太说动了心思,只想着亦筝地位稳固了,自己的日子也自然会跟着更好过,况且,这也不算是什么太严重的事,隧应了下来。

    而盛太太回想着亦笙从前的样子,亲自带着女儿去做了类似的型,又自女儿衣柜里挑了些衣服让她常船,可饶是这样,她心底却还是没底。

    亦竽的公司在这结骨眼上恰又出了事情,他们的行程也不得不再往后推。

    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期间,亦筝竟然真的怀上了孩子,她打电话给自己的时候,那声音里甚至都透着激动和喜悦的哭腔,“……妈,我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她在一旁亦是欣慰而笑,“傻孩子。”

    而亦筝却又担心起来,“可是,我担心慕桓会不喜欢,我那天明明也有吃药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妈,他要是不高兴该怎么办?”

    她宽慰女儿道:“亦筝,你不要傻,姑爷怎么会不高兴?这也是他的孩子呀!”

    这也是他的孩子呀,是的,那时的她就是这样想的,就算到了如今她也仍旧这样想,这也是他的孩子呀,他怎么能狠得下心?

    本是要即刻赶纪公馆的,却不想同女儿讲电话的时候恰好被儿子听到了,盛亦竽大雷霆,只道是不想世人都说盛家人是汉奸,不许她和亦筝再有来往。

    她为着安抚儿子,便把去看女儿的日子往后延了一延,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延,竟然就延出了大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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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筝笙介绍:
谁人许少年情事,留一段刻骨铭心
谁人羡美人名将,谱一曲悲欢离合
朔方战火
烽烟乱世
谁与谁执手共白头
谁又是谁的一生一世亦筝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亦筝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亦筝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