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我的小姐,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回来了,快让我看看,有没有瘦了?外头不比家里,定然是吃了很多苦的”
吴妈抱着亦笙泪眼婆娑,而亦笙一直强忍着眼泪亦是掉落了下来。
“吴妈,我心里面难受,为什么我这次回来,一切都变了?二姐和纪桓哥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还有爸爸,他也同意吗?音姨说是他不让人告诉我的,可我不相信,爸爸那么疼我,他不会这样待我的。”
吴妈看着这个自小带大的孩子脸色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凄然和无措,犹自不肯相信,心一酸,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却是硬下心肠来开口道:“纪少爷回国没多久,就和你姐姐订婚了,好小姐,他们都快结婚了,你再想也没有用,况且这世上的好小伙子多的是,老爷一定会帮你挑一个好人家的。”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他是真的要娶姐姐,爸爸也是真的不肯让我知道,”亦笙低下头,秀长的睫毛在她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另找好人家,这也是他说的吗?可是他既然会瞒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要的只是纪桓哥哥一个,只有他。”
她蓦地站了起身,倒把吴妈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拽住她,“你要上哪儿去,我可听说了,你刚进家就和二姨太太闹了一场,这又是何苦呢?”
“你放心,我不是去找她的麻烦,只不过她想看我哭,我绝不叫她称心如意。”
她很小的时候便知道,眼泪在爱你的人面前流,是珍珠,是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器,而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场笑话,徒显自己可怜。
“那你要去哪里?”吴妈问。
亦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轻轻开口:“我去找他。”
“我不让你去!”吴妈一把死死拽住她,“小姐,我知道你喜欢纪少爷,可是他就要娶你姐姐了,你找他又能改变什么呢?要是你娘还在,她也决不会让你去的,你是堂堂的金枝玉叶,我绝不让你把自己陷于这样不堪的境地——那是你未来的姐夫,外人会怎么说你你想过没有?”
亦笙还是低着头,半晌,用脚尖点地轻轻踢了一下,然后唇边慢慢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吴妈,你看到没有?”
吴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空空荡荡,愣了一下,“看到什么?”
“我的心,”她抬起头来,微微笑着,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凄楚,“它掉在地上,淌着血,碎成好几瓣,却还在跳,还不肯死呢。”
“你这孩子为什么就是这么死心眼呢?”吴妈又是心疼又是气她的不争气。
亦笙摇了摇头,“吴妈,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他,只喜欢他一个人,在法国的时候,明明一切都那么好,为什么一回国,就全变了呢?”
吴妈一面抹眼泪一面叹息,而亦笙慢慢伸手去握她的手,眼中渐渐现出自己说服自己的坚定光芒,“所以,我要去找他,我要亲自问他,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可以一面同姐姐订婚,花前月下,一面又写信给我海誓山盟。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要他亲口告诉我。
她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吴妈待要追,张了张口,却还是颓然坐了回去。
她的小姐,毕竟还太年轻,不过这样也好,不经一堑,不长一智,成长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疼痛,无论如何,她陪着她一起撑过去,也就是了。
亦笙一路出了门,家里的三辆车,被父兄开走了两辆,剩下一辆,也送了盛太太和亦筝去纪公馆,她不及等待,走出几步叫了一辆人力车,径直往纪家行去。
纪家的门房却是刚换的新人,并不认得她,听说了是盛家小姐,犹自奇怪,这未来的少奶奶不正在上房里和太太一块,盛家另一位小姐听说又是出洋去了,那眼前的这一位,不知是谁?难道是那出洋的三小姐回来了?可没听说呀!
然而瞧着她的衣裳举止很是时髦,当下也不敢大意,一路让听差将亦笙引进外客室,一面叫了个老妈子去上房回禀。
那老妈子到了纪太太屋子里,堆起笑容,“太太,外客室有位小姐等着,说是姓盛,来找少爷的,少爷不是正在书房办公吗,我们也不敢擅自去打扰,这才来请您的话,您是下去看呢,还是去请少爷?”
纪太太笑道:“李妈,你是老糊涂了,盛小姐不是好好在这儿坐着,哪里还来的盛小姐。”
那老妈子也笑,“是招贵让我来跟您回禀一声,我也没瞧见,这可不,盛二小姐好端端在这儿坐着,三小姐出洋去了,哪里还来的盛小姐,我倒瞧瞧去。”
纪太太笑笑也不在意,说道,“去罢,也不必去请少爷,少爷办起公来那可是不许人打搅的,料着没什么事留个话打她走就是了。”
那老妈子应着下去了,纪太太混不在意,亦筝也只是默默坐着,倒是盛太太心内一动,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却正巧被纪太太瞅见,会错了意,连忙笑着说道:“你不要是误会了吧,以为是慕桓哪里来的女朋友,没这回事,这孩子和他爸爸一样,成天就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除了亦筝,可再没有过其他女朋友。”
盛太太笑道:“话可不能说得太早,来的这一位,或者还正跟我们跟慕桓都有关系呢,等着看吧,只怕到时候你见了她,倒不满意起我们亦筝来,这也是有可能的。”
纪太太正兀自疑惑,待听到这最后一句,连忙说道,“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亦筝这样的儿媳妇我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凭她是谁,就是皇帝的女儿来了我也是不肯换的。”
盛太太听了,只是但笑不语。
两家太太在上房闲谈这会工夫,那老妈子已经一路出来到了外客室,远远就看到一个时髦的少女在沙上坐着,那模样似是有些眼熟。
待到走近了,不由得“哎呦”一声叫了出来,一面笑道:“这不是盛三小姐吗?刚才太太还在说,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盛小姐,可没想到是您回来了?我这就引您过去!这几年没见,出落得这样漂亮,我可都快不敢认啦!”
亦笙连忙站起来说道:“不必麻烦了,我找纪桓哥哥的,他在不在?”
那老妈子笑道,“少爷在书房办公,我们可不敢去打搅他,三小姐,我先带您到太太屋里,您府上的太太和小姐正巧也在呢,准能让她们大吃一惊!”
一面说着,一面便殷勤地往前面带路去了。
亦笙跟在她身后,本来纪家她自小便常来,早就是走熟了的,如今整个宅子如同自己家一样,也是修葺装扮一新,自有一派喜庆气息。
而她过去每次来,又何须人引领通报,他的书房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不许擅闯的,但那旁人却从来都不包括她,每次她进去,他连头都不抬便叫出她的名字,她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他便笑笑,说,除了你,就没人敢闯我的书房。
想着想着,便不由得心酸,一切都不同了,物是人非。
她想要自己去找,却到底是在旁人家里,又是经年骤归,又是这样不明朗的局势,自己实在是没有立场再在这里横冲直闯。
待要回去,又不甘心,况且那老妈子已经热情地朝前带路了,她想着可以见到姐姐,又能等他出来,当下便不再做声,只管跟在她身后走着。
“太太,您瞧是谁来了。”那老妈子兴高采烈地说着。
纪太太一看,心里立时“咯噔”一声,再去看盛太太,只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于是心里音乐明白了她方才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
尚未开口,便见身旁的亦筝一下子站起来扑了过去,紧紧拽着妹妹的手,“小笙?真的是你?竟然是你!真的是你!”
她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全了,拉着妹妹上上下下打量,又是抱又是亲,又是哭又是笑,那一种激动和欢喜的神态,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
而亦笙亦是仅仅搂着姐姐,姐妹俩的眼泪全掉到了一块。
盛太太冷眼看着,却并不出言阻止,半晌,方才笑道:“亦筝,好了好了,这还当着纪伯母的面呢,你看看你又笑又泪的,成什么样子?我知道你成天挂念亦笙,如今她回来了,你们两姐妹见面叙旧也不个在这一刻,快别让人笑话了。”
亦筝有些难为情,拉了妹妹的手走进来,却是紧紧拽着不愿意放,而亦笙亦是不舍得放开姐姐的手,只是擦了擦眼泪,上前唤道,“龄姨,纪伯母。”
落座以后,下人将茶水端了上来,亦笙刚道过谢,便听盛太太淡淡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往家里来个信?”
亦笙轻道:“今天刚到的。”
盛太太又问:“来找你纪桓哥哥?
亦笙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于是盛太太笑了起来,对太太开口道:“才刚一回来就赶着过来了,这情谊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你就快让人去请慕桓出来罢。”
纪太太本来就不喜亦笙,又听到盛太太这样含义不明的话,当即只是不疼不痒地道:“那孩子办公的时候不许人打搅,就连亦筝来了我都没去叫他,现在又何必,等一会儿罢。”
于是盛太太一笑,又将话题引到亦笙出洋的事情上来,一连问了亦笙几个问题,亦笙虽隐约猜到她的意图,然而此情此景,在纪太太跟前,一只手又被姐姐疼爱的握住,于是只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顺从作答。
盛太似是感到满意,问了一会儿,便对亦筝笑道:“你看看你妹妹,学了那么些东西回来,可不像你,什么也不懂,这可比下去了。”
亦筝心实,听见母亲夸赞妹妹,一点儿也不生气,握了妹妹的手,只管微笑。
盛太太心内叹了口气,面上却还只是微笑,“也还好你算是许了人家了,不然我还不得愁死,只不过往后呀,你婆婆可就得操心了,什么都得教你。”
一面说这,一面转向纪太太笑道,“原来还不觉得,这一比较,才觉我们亦筝正的是什么都不都不懂,又没见过世面,你可得费心啦!”
纪太太听了这话,如何还能不出声,当即走道亦筝身边坐下,亲亲热热地握了她的手,“我老早就说过了,我能有亦筝这个儿媳妇,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其实女孩子,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最重要的是能管家,相夫教子,服侍公婆,管制下人,这就够啦!我看这些呀,谁也不能比亦筝做得更好!”
亦筝脸一红,直把头垂下,不肯再说话。
而纪太太笑一笑,又继续说道:“现在风气变了,都想上学,不管男女,都把出洋当做时髦。男孩子还好,见见世面也是应该的,可是姑娘家的,念书回来还不是一样找个人嫁了,学的东西还不是一样没有用处,依我看哪,倒是钱废了,心也野了,得不偿失”
“说什么呢,老远就听得你在这里高谈阔论。”
纪太太的话没说完,便被一道男子的声音打断,她连忙站起来,笑着迎了出去,“慕桓来了,你也真是的,亦筝都等你好久了。”
纪桓淡淡看了她一眼,虽是笑着,可是眼底,却是一丝温度也没有。
第三十二回
亦笙站了起来,看一年多未见的纪桓,一身白色西服穿在身上,说不出的熨贴妥当,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只是,却仿佛瘦了许多。
她突然觉得鼻头有些酸,连忙低下头,眨了眨眼,将那一阵委屈强自压下,然后看着他走了进来,先唤了一声“盛伯母”,又对姐姐微微一笑,说,“我不知道你来了,等很久了吗?”
他一眼,也没有看她。
亦筝脸色绯红,轻轻摇摇头,又如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心笑起,“慕桓你看,小笙回来了。”
亦笙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却仍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微笑的颤抖,她唤他,“纪桓哥哥。”
纪桓唇边的微笑一滞,过了片刻,方低下头去握亦筝的手,他仍是不看她,只管注视着他与亦筝交握的双手,笑了笑,“你应该要改口叫我姐夫了。
盛太太眉心一松,自含笑低头喝了口茶。
亦筝却是满面通红,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这个即便是在私下里她与他之间也从未有过的亲密动作,让她一颗心,止不住的“怦怦”直跳。
可是,他却并不放,他握得那样紧,手心当中甚至都覆上了一层薄汗,她微微挣了一下,挣不开,也便柔顺的任他握着了。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现在可以吗?”亦笙默默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周身冷,过了好一会,她才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长长的指甲深嵌进掌心,仿佛只有这疼痛,才能提醒她要站住了,不能倒下去。
他缓缓摇头,“恐怕不行,我和你姐姐正要出门。”
亦筝眼底闪过小小惊诧,正想问“要上哪儿”,却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纪柏侨带着愉悦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我听说亦笙回来了,是真的吗?”
当年那个活泼乖巧的小女孩,他一直是喜欢的,他也知道老友与她母亲的旧事,所以不免对这个孩子总是心疼了些。
亦笙连忙强压下自己的心伤,对着这个慈爱的长者迎了上去,“纪伯伯好。”
“好好,”纪柏侨看着亭亭玉立的亦笙,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美丽极了,心中很是欢喜,于是不住赞道,“你看看你,几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这样漂亮的小姐,要在街上遇到,纪伯伯都不敢认了。”
而亦笙看着他步履矫健,声音中气十足,虽知不该,却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纪伯伯您身体还好吧?”
纪柏侨却只当她这话是晚辈很平常的问候,并不在意,只是笑道:“再好也还是老了,往后可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亦笙垂下眼睛,月来越沉的悲哀缠绕着她,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纪柏侨却没有现她的一样,事实上,除了显得沉默和面色苍白,她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异常。
于是纪柏侨只管兴致高昂地去对夫人开口道:“告诉厨房加几道菜,咱们好好为小笙接风。”
纪太太虽不情愿,然而丈夫已经话,情面上又下不去,只得笑着应了。
亦笙却深吸了一口气,对纪柏侨微笑道:“纪伯伯的好意,我原不该推辞的,只是我刚刚回来,今天的晚饭得先陪爸爸才行。我是恰好有点儿要紧的事所以过来找纪桓哥哥,说完便要回去了,等一下次带上礼物了再来看您。”
“你人来纪伯伯就很开心了,还带什么礼物?”纪柏侨笑呵呵的开口,“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你姐姐都快嫁到我们家来了,你这孩子还讲什么客套。”
亦笙低下头,淡淡笑了笑,没有做声。
纪柏侨又道:“虽然纪伯伯不愿意放你走,可你说得也对,刚回来是该好好陪陪你爸爸的,你不知道他有多挂念你——对了,你要找慕桓的事情谈完没有?”
亦笙仰其脸来看纪柏侨,半是玩笑半带委屈地摇头,“他不肯理我,纪伯伯你帮我的忙好不好?”
委屈是真的,却是可以不再隐藏,又不敢尽情宣泄,只是微笑着,如同玩笑,可那眼泪,全流到了心底。
纪柏侨呵呵笑了起来,想起了他们小时候,每当儿子要用心念书不去理会这个小人儿的时候,她便会跑过来找自己,抱着自己的腿,将炼丹靠在他膝盖上,委委屈屈地说,纪桓哥哥不肯理我,纪伯伯你帮我的忙好不好?
她方才那一句,仿若又回到了从前,一瞬间拉回了纪柏侨对于过往美好的怀念,于是也像从前一样,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小笙等着,纪伯伯去替你教训他。”
然而还不待他说话,儿子便已先一步开了口,“爸,我真还有事要处理。”
纪柏侨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笙刚从法国回来,你做哥哥的不去码头接她不说,现在还在这里推三阻四的,我自问没那么苛待你,连这一点时间都不给你。”
纪太太闻言笑着开口:“你这人也真是的,你当慕桓像你一样只晓得公事,他是要和亦筝出去,他们年轻人的事你就少操些心罢。”
纪柏侨听夫人这样说了,呵呵一笑,也不再勉强,就把这件事情放下了,转头对亦笙微笑:“那你就跟你姐姐他们一道玩去,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让你纪桓哥哥付账。”
亦笙还是摇头,笑了一笑,“我不去了,我是真有事要找纪桓哥哥,说完走了,不会耽误太久的。”
“既是如此,”纪柏侨道,“慕桓你就先把小笙的事情办了吧,这一时半刻的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亦筝相比也不会介意。”
纪桓仍是不说话,他面色极为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亦筝连忙说道:“小笙真有事找你呢,你快去吧,我等着你就是了。”
盛太太看着女儿,心底又是一叹,却只好开口笑道:“慕桓你这孩子要再不答应,可真就不近人情了。”
又转向亦笙笑道:“亦笙你有什么事情就快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你纪伯伯纪伯母都在,准能押着慕桓替你办得妥妥当当,若是他不答应,我也是不依的。”
亦笙淡淡笑着去看盛太太,“谢谢龄姨,有您和纪伯伯这么说了,纪桓哥哥必然是不会敷衍我的了。”
于是强迫自己上前几步,走道纪桓和亦筝跟前,“走吧,纪桓哥哥,我们到你书房去说好不好?”
“你这孩子可真是的,这么不懂事,”纪桓尚未有所反应,盛太太已经笑着开口责备了起来,“你都那么大的姑娘了,不比小时候,怎么还好这样单独叫着你纪桓哥哥去书房?他可是订了婚的人了,虽然订婚对象是你姐姐,可也不能这么不避忌。若是你爸爸知道了生你的气,又怪我不提点你。”
倒是纪柏侨笑了起来,“我们两家什么关系?孩子们从小一块长大的,没那么多避忌,仲舍决不会说什么的,倒是你多心了。”
他早年留过日,思想新派,并不一味守古法,况且,在他心里,也就当亦笙是自己的女儿一样,所以并不在意这些。
盛太太于是笑道:“倒是你惯着她,本来这里又没外人,还怕谁听去了不成?”
纪柏侨又是一笑,“这不还是刚才秀芬说的那句话,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说,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少掺和罢!”
盛太太有些无可奈何,然而话已至此,又不好再多说什么。
“慕桓,带你妹妹去吧。”纪柏侨见儿子仍是没有动静,出言催促道。
而纪桓终是慢慢松开亦筝的手,不一言,率先往门外走去。
亦笙看着他的背影,耳边却听着姐姐温柔的笑语,“快去呀,我在这里等你们。”
她突然伸手紧紧抱住姐姐,“二姐,我只是问他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问清楚了就好了二姐,我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亦筝却浑然不知妹妹心底的脆弱彷徨和痛苦挣扎,她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没关系,我就是等久一点也不要紧的,反正你们总会出来就行了。”
亦笙听着姐姐的无心之语,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那泪珠子滚入亦筝肩膀的华裳里,很快便消失无踪。
没有人看到,就连亦筝自己,也是浑然不觉。
她只是微笑着松开妹妹,然后看着她与纪桓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长廊的转角处。
第三十三回
亦笙关上门,看书桌前背立着的纪桓,轻轻开口,“你就那么不愿意面对我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他依旧没有转过身来,声音听来极其冷淡。
“因为我想不明白呀,”她微微笑着,像是回答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在法国的时候那么好,为什么一回来,就全变了呢?”
她见他仍不做声,于是自己轻轻的又问了起来,那声音在空气中飘荡,一碰就碎,“纪伯伯的身体好好的,你说要回来照顾他,是骗我的,是不是?”
“是。”
“你回来是为了要娶姐姐,你就快要娶她了,是不是?”
“是。”
“那么,你写给我的那些信又是为什么?”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自己却并不查去,只是看着他,“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这样,又是为什么?”
他放在桌上的右手,慢慢的握紧成拳,越来越紧,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隐约的跳动,半晌,才极其缓慢地开口,“不为什么,只是一个男人不愿放弃送上门的温柔,如此而已。”
“我不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一面流泪,一面摇头,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那你转过来,看着我,再说一次。
他顿了顿,缓缓地转过身来,唇边带着悲悯又玩世不恭的微笑,一双眼睛似在看她,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你还太小,还不了解男人。”他这样说。
“可我了解你,”她还是那样看着他,固执地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轻轻嗤笑了下,“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能说了了解呢?若是了解,你又怎么会在我就要娶你姐姐的情况下,还自欺欺人的认为我是爱你的呢?”
她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将身子背靠在门上,寻找着一切可以支撑自己的力量。
垂下了眼睛,还是轻轻的、极其困难的说了出口,“我在法国的时候有看报纸,你和曼祁舅舅合伙投资的新银行正在筹备过程中,我知道,我没有那样的舅舅,可是爸爸疼我,他也会帮我们的”
她说的话,每一句都那么艰涩,每一句,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凌迟在他心上,那一种痛,简直令他窒息。
他的亦笙,他无论怎样呵疼保护都嫌不够的宝贝,竟然是他自己,将她逼到这样卑微的境地。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气来,藏于身后的手死死地握着,却慢慢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种决然的冷漠,“你爸爸同样也是亦筝的爸爸,小笙,原谅我,我所要投入的事业,容不下你。”
“你做了什么事情要我原谅?”她突然抬起头来看他,笑着流泪,一步一步走近他。
她伸出手转过他的脸,而他退无可退。
“纪桓哥哥,你甚至都不敢看我。”她说。
他硬下心肠拉下她的手,“不要这个样子,你姐姐还在外面。”
她强撑的坚强一下子全然崩溃,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往下掉,整个人也簌簌地抖,“你说你要投入的事业容不下我,那你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姐姐?你告诉我,你娶她是因为孙家,还是因为你爱她?”
他几次强行可知,方才死死地抑制住想要上前抱住她的冲动,艰难地开口道,“我娶她自然是因为我爱她,还是说你就这样觉得你的姐姐不如你,不值得我爱?”
“我不是这样想的!”她哭道。
而他继续冷然开口,“况且,你说的也并没有错,我娶了她之后孙家自然会全力助我,这样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做?”
“那么我呢,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还是一切只是因为,“不愿放弃送上门的温柔”?
她并不比谁勇敢,她只是想要知道,究竟还是怎样的痛,才能让自己彻底死心。
他别开眼睛,“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从法国回来,我到你家找你,我放下了矜持,放下了自尊,什么都放下了,只是因为,我放不下你。”她流着眼泪,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那么那天晚上,七夕那天,那个吻,也是假的吗?纪桓哥哥,你告诉我,那个吻,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她的话没有说完,被他的吻止住了。
他的唇是那样薄凉,没有丝毫温度,冷冰冰地覆上了她的,一触即离。
他看着女孩子惊呆了的神情,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他想起了那个夜晚,她如花朵一般在他怀中绽放,忽然头痛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袭来。
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死心?
他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不动声色地停靠在后方的书桌上,强自撑着,面上却带上了一个薄幸又满不在乎的笑,“步入你告诉我,现在这个吻,又算什么?”
她是惊呆了,怔怔的,半晌反应不过来。
而他继续那样可有可无地笑着,开了口,“我说过,男人总是抗拒不了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送上门的软玉温香我若不要,不是成了傻子了么?既然你这样放不下我,虽然父亲不会许我娶姨太太进门,但我可以另找一处房子,只要你安分,不要让你姐姐察觉到,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轻佻的伸手捧过她的脸,就要吻下去。
她不敢置信,只能本能地一偏头,却根本还来不及再有任何反应,整个人便已经被他重重的压倒到了地上。
书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所以她并没有感觉到很疼,然而这一下撞击,却已足以让她清醒,开始挣扎,“你放开我”
他的眼神迷离,唇边却还是带笑,颤抖着伸手去解她大衣的扣子,“为什么,你不是放不下我吗,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太过震惊,又是气又是急又是伤心又是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此刻惨白的脸色和手心细密的冷汗,不知从哪儿陡然生出一故力来,她抬手重重搧了他一个耳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拼尽全力推开他,然后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
第三十四回
一直在书房附近徘徊的白爷,眼见得亦笙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冷眼看着,却并不理会,只是快步向纪桓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的景象却叫他大吃一惊,纪桓整个人蜷缩在地毯上,连坐起身来都不能够,他一手死命捂着自己的头,一手伸向西服口袋掏出一个小瓷瓶,然而他的手那样抖,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法把瓶盖打开。
他面色苍白,额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滑,有些滑进了他眼里,火辣辣的疼,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任何一丁点儿声音。
最初的惊乱过后,白爷很快便镇静了下来,他知道他疼,更知道这种疼法是可以让很多人哭爷爷告奶奶恨不能立刻去死的,可是这些人里面却决不会包括纪桓。
白爷愣愣看着费力开着药瓶的他,就为了不让那女子知道,这种椎骨的疼痛,他竟然都可以强忍着一声不吭,甚至连打不开药瓶,他也不肯唤人来帮他,他命名知道,他与她见面,自己是无论如何放心不下会守在一旁的,可是他把声音全咽下去,只是为了,不让她知道。
心内怒火中烧,反手带上门,落了锁,慢腾腾的走过去,他既然自己都不在意了,他又何须理会他。况且此刻药就在身边,这一时半刻的疼痛不会要了他的命,只会让他好好记牢。
于是走到身旁不远处洗涤坐下,冷眼看着他终于颤抖着打开了药瓶,黑色的药丸洒落曼狄,他挣扎着拾起一粒放进嘴里,虚脱一般躺在地上,良久,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那些信都是你写的?”又过了很久,纪桓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很平静,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不需要得到回答,他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白爷也并不打算否认,盛亦笙手上的每一封信,从最开始在法国的那封留书起,到最后一封,都出自于他的手,她所寄来的每一封信,也从未到过纪桓面前。
纪桓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还是感到一阵乏力,他也不想再勉强自己,背靠着书桌坐在地上,看白爷爷愣愣的抬手比划——
“你的字是我自小教出来的,我要模仿那不过是轻而易举。”
只是,模仿得了的是字迹,模仿不了的却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和亲昵,那一封留书,他思前想后揣摩纪桓的语气,绞尽脑汁改了又改,却还是让她敏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所幸,他在一旁迅掩饰了过去,而她也并未深想。
然而这样的冒险却还是不敢再有,她一封又一封的长信寄来,他知道若是不回信,她定然会觉得奇怪,定然就无法稳住她继续留在法国,就像是当初,若没有伪造的那一封留书,他相信她是绝对会立刻追回上海来的。
他猜不出若是纪桓,会以怎样的语气与她通信,又不敢拿她的信去动摇纪桓的心志,所以只好找一些情情爱爱的诗句,附上礼物一道寄去,这样她便只会以为纪桓是因为忙抽不出时间来写长信,却并不是忽视她。
然而,究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并没有想到,一直做得天衣无缝的事情,怎么还是让她在纪桓就要娶盛亦筝的前夕,在这个结骨眼上赶了回来。
“我知道她必然会给我写信,我也从来没问你要过,我以为你不过是把它烧了,倒没想到你连话都不愿意说,竟还肯下笔去给她写回信,”纪桓嘲讽地笑了一笑,“不过这样也好,也好。”
“要成大事,必要时就不能拘小节,我教过你很多次了。”白爷的手顿了顿,又再状似不经意的比划道——“就如同我教导过你,要想成事,要一条就是必须心稳,然而你却实在是让我失望。因为盛亦笙,你竟然情绪起伏到触犯了头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你打压梁家那件事,我一开始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查清楚了,果然还是因为盛亦笙,你竟然就因为她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就这样意气用事,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纪桓没有说话,淡淡敛下眼光,唇边勾着一抹自嘲的笑,心底却是极度自厌。
是的,他见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伤,也容不得旁人欺负错待她半分,可是今天,伤她那么重的人,却偏偏是他自己。
他想起了她掉落的那些眼泪,每一滴都重重的砸进他心底,而他只能怔怔看着,挡不住,抹不去,劝不得,无能为力。
头疼如同催命符,一道又一道的袭来,所以他选择了这样最快又极端的方式逼她死心,如何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与她之间,便再无可能。
可是他却不能不这样做,她在他面前,眼泪掉得这样急,她这样逼他。
他将她搂在怀里,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的倒下,却仍拼尽了力气,在倒地的时候护住她的头颅,然后微侧身子用手肘承担住自己的重量,不让她伤到。
他颤抖着伸手去解她大衣的扣子,她哭着问他,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平生第一次打了他。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他死死地咬紧了自己的牙关。
既然给不起她将来,那他至少可以许她死心,自此从新开始,自此重新,爱人与被爱。
白爷见他长久无声,和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重又抬手比划——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既然都没有办法守着她了,那么欺负她的人就绝不能放过,是不是——这件事情我由着你,是因为它碍不着什么,而它既然已经过去了,我也就不再追究了。”
纪桓仍旧不做声,而白爷突然肃正了神色——
“但是你给我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了。盛亦笙之于你的影响,已经太过了,再这样下去,你知道我是决不会放任的。”
纪桓眉目一冷,瞬间抬眸逼视他,“不要动她。”
他身上瞬间逼来的森冷寒意让白爷微一惊悚,随即回过神来,冷冷笑着抬手比划——“她的平安与否由你决定,并不是我。你我都清楚,任何对你有阻碍的人和事,下场都只有一个,所以你应该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纪桓慢慢敛回自己的情绪,语气淡漠,“你用不着激我,我会娶盛亦筝,这件事情不会改变。”
“我知道你会,我也愿意相信你的聪明,即便不为你自己,为了盛亦笙。”白爷笑了笑,复又抬手比划——“然而你也知道,我担心的不止是你,还有她,她都能从法国追回来了,我不确定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也不确定这些事情是不是还会继续影响你的心志。”
纪桓自嘲的笑了笑,眉目苍凉,“你放心,她什么也不会做。”
白爷想起了方才女孩子哭着奔出房门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她死心了?”
纪桓站了起身,“即便现在没有,也快了。”
白爷跟着站起了身,上前几步拦住他——“这样很好,但你必须把握好尺度,不能把你们的关系搞得太僵,她毕竟是盛家的人,如果因爱生恨”
“恨?她是不会恨我的,”纪桓笑了起来,那笑意无尽凉薄,“我根本就不值得。”
白爷盯了他半晌,有些迟疑地比划着问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信里的内容?她写的,还有那些回信?”
纪桓却并不去看他,漠然地拉开了书房的门,“事到如今,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分别吗?”
他走出了书房,下楼,听见雨声,从天井望上去,天空低暗如墨。
不知道此刻外间的行人,有没有带伞?又是不是有避雨的地方?
他静静站了片刻,便转身走开了。
感觉到脸上有一点凉,于是随手一抹,也就什么也没有了。
第三十五回
当天夜里,亦笙起了高烧,热度一直持续不退,整个人晕晕沉沉的,一直说着胡话。
盛远航一直衣不解带地守着女儿,如何会不知道,在她破碎的呓语里,出现得最多的两个字眼,那是谁的名字。
他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脸蛋,心一酸,喉头哽得难受,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与盛府相熟的程大夫匆匆赶到,挂上听脉器将亦笙的脉听了一遍,又试了试温度,做了一番检查,这才对着焦急万分的盛远航开口道,“三小姐刚从法国回来,难免有些水土不服的反应,再加上淋了雨,受了寒,大概又遇上了什么事情急痛攻心,这才这样一直高热不下的。好在小姐年轻,身体底子也好,我给她打一针退热,再让府上下人用凉水给她擦身子,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危急了——当然,这是不是要打针还是要先征得您的同意。”
远航看着女儿的样子,只恨不能以身替她承受,当即开口:“医药的事情我并不懂得,程大夫与我们家相交多年,我是十分信赖的,怎样能让小女快些好起来,就请你按怎样的主张去办罢!”
卧房内的程大夫开始着手给亦笙打针,卧房外的小会客间内,白翠音却止不住小声咒骂,“大老远的跑回来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的,真是个扫把星。”
盛太太眉目安然,瞟了她一眼,“你轻声些罢。”
白翠音透过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又赌气道:“怕什么,他现在一颗心全在那扫把星身上,还有空来听我说些什么?”
盛太太也不接她的话,自怀中取出一块西洋怀表看了一眼时间,道:“夜很深了,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睡吧。”
白翠音冷笑起来,“瞧您说的,老爷都还在里面忙活,太太你也守着没走,我倒敢先去睡?”
盛太太淡淡一笑,也不理她,却恰好看到亦笙卧房的门开了,盛远航陪同着程大夫走了出来,于是连忙起身迎了上去,“程大夫,小姐的病怎么样?”
程大夫笑道,“打过了针,应该就没什么要紧的了,就是府上今天晚上可要辛苦一些,得用凉水一直替小姐擦身子去热才好,过了今晚若热退了,那便彻底可以放心了。”
远航闻言道:“既是如此,还请程大夫就在舍下住上一晚,以免小女病情出现反复。”
那程大夫心想,盛远航也未免太大题小作了,又不是什么样了不得的病,况且自己也已经说了无大碍,却还是这样放心不下。不过他与盛家相交多年,自然也是知道盛远航对这位三小姐的宝贝程度的,当下也不拒绝。
而盛太太见状,笑着开口道:“那就有劳程大夫了,其实这深更半夜的,让你再赶回去,我们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不如就在这里住一晚上,明早吃了早饭再走罢。”
程大夫闻言更是不好推辞,盛太太又亲自分咐下人毫升将他引至一楼的客房,又当着他的面专程叮嘱了要换上崭新的被褥,一切安置妥当了,她方回到亦笙房内,对仍守着的丈夫开口道:“孩子晚上要擦身子呢,你在这而不方便,先回房睡吧,我守着就成了。
盛远航却道:“不用,夜很深了,你带亦筝回去睡吧,这里有吴妈照顾她就行了。”
“那你呢?”盛太太问。
“我已经让东升到我房里将被子抱过来了,就在这外间的沙上睡一晚,有什么事也好照应。”盛远航道。
盛太太心底恨极,面上却从容笑道:“也好,我再让香云到我那屋里把那床羊毛毯子抱过来,这大冷的天,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一面说着,一面就带了亦筝出门,却正巧见到白翠音身后带了个老妈子上楼来,那老妈子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蛊,盛太太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白翠音笑道:“这是厨房今晚做的鹿肉丸子汤,原想着慕桓爱吃,结果也没来,还剩这许多,我想着大冷的天,就叫厨房热了端上来给老爷喝。”
“端进去给老爷罢,”盛太太对那老妈子吩咐道,又转向亦筝,“你先回房去睡,我有点话要跟你音姨说。”
亦筝其实心里一直挂念妹妹的病,然而父母亲都话了,她也不敢坚持要留下来守着妹妹,只得点了点头,默默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大半夜的,太太找我说什么话?”白翠音倒是真有些意外。
盛太太也不开腔,径直将白翠音带到自己的卧房外的小会客室,落了座,方才开口问道:“给纪府去的那个电话,是你让人打的吧。”
白翠音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呢,这不是慕桓喜欢吃鹿肉丸子汤吗,你和亦筝又恰巧在那儿,也不过是顺道去了个电话。”
“顺道?恐怕不是吧。”盛太太淡淡笑着,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你难道不是因为三小姐回来了,才特意让人做的丸子汤?”
白翠音闻言,转眸去看盛太太,半晌,方微带嘲讽地笑道:“怎么,难不成太太倒想为这个小丫头打抱不平?恐怕也未必吧。”
盛太太到了此刻,也不再和她打哑谜,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自然不会,但我也不能任由你去吃那二十多年前的飞醋,倒把亦筝的婚事搅黄了。”
白翠音笑了起来,“瞧您说的,我难道还会为了那小丫头与太太和二小姐作对不成?不过是瞧不惯她那轻狂样儿,整治她一下罢了,谁不知道她对纪家慕桓是什么心思,倒贴都没人要,我看她还怎么个得意法?”
“亦筝不知道,”盛太太正色去看白翠音,“这孩子心实,她只当他们是自小玩到大的情分,不会往深处去想,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白翠音不说话了,心想盛家那个木头美人,倒还真有可能不知道,也亏了她有这么精明的娘,不然准被那小丫头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
“况且,”盛太太微微蹙了下眉,“亦筝和慕桓就要结婚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想到了纪桓,这个女婿年轻有为,聪明能干,她是十分满意的,然而心里却又一直觉得不安定。
按理,他待亦筝十分体贴,待自己礼貌有加,没有板分可以挑剔的,就连自己的弟弟,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对他也是赞不绝口,然而,或许就是因为太完美的东西总是不真实吧,她一直觉得看不透他,也一直觉得在他与女儿之间,似乎少了某种东西。
弟弟总是劝她,说,你们女人怎么总是在意那些虚无缥渺的情啊爱啊深了,你和姐夫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谁不得尊你一句盛太太,盛家的大小家事谁敢不问你的意思?你要知道,即便一开始是互相相爱的又怎么样,能保得住一辈子都这样?你我活了那么一把年纪,听说过相敬如宾的夫妇,可曾听说过相爱如初的?纪家虽然不如我们孙家,但我看得出慕桓那小子,那是一个有野心的主,更难得的是,他那么年轻,就可以把自己的野心藏得好好的,这个孩子,将来不简单哪,他绝对不会只满足当一个只会赚钱的商人的!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就连袁镇守使的侄子和盐务署蔡督办在我跟前旁敲侧击的我都假装不知道,因为我相信,亦筝现在嫁他虽然委屈了点儿,但是将来总会享福的!要做大事的人,谁有功夫一天到晚陪着亦筝花前月下,你就甭瞎操心了。
她听着弟弟的话,慢慢的也在说服自己。
可是当她今天看到纪桓与那丫头面对面时,虽然他的神态极为冷淡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妥,却还是让她感到隐约的不安,她总觉得他在可以的压抑着些什么,或许这就是女人生来的敏感吧。
白翠音的冷笑打断了她的思绪,“我说太太,您不要太杞人忧天了罢,纪桓要是能被那小丫头抢走,他就不会一回来就同亦筝订了婚了!现在两个人都要结婚了,你还怕什么?他又不是眼瞎了,会放着亦筝这么听话的太太,放着孙家这么好的靠背不要?”
盛太太的思绪被打断,又听她说了这样的话,心底有些不快,语气也带上了些不悦,“我不管这些,总之你记住了,不要再自作聪明的撺掇慕桓与亦笙见面,要真出了什么问题,你别怪我没有事先提点过你。”
第三十六回
亦笙在天快亮的时候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看见吴妈正在为她擦着身子,她张口想要唤她,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小姐,哪儿不舒服,要喝水吗?”吴妈一迭连声地问着。
这一响动惊醒了睡在外间的盛远航,他连忙敲门问道:“小姐怎么了?”
“小姐醒过来了。”吴妈一面回答,一面帮亦笙耙睡衣穿好,然后起身打开了房门。
远航快步走刭女儿床边,伸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欣喜地道:“热己经退下去了,小笙觉得怎么样?”
亦笙到了此刻却还没有完全清醒,看着父亲慈爱又焦急的脸,病中的她本就娇气,又模糊想起了这一天来骤然生的种种,眼泪就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落。
“怎么了这是?哪儿不舒服?你哭得我这心里——”盛远航急了,甚至都忘了支使下人,就要自己起身出门,“小笙乖,你等着,爸爸去请程大夫过来,一会儿就来了啊。”
不料亦笙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迷迷糊糊摇头说道:“爸爸我好好的,不用看大夫,我就是心里而难过,你不要走。”
远航听着女儿半梦半醒之间无意识的呓语,一颗心又是愧疚又是难受,他心情复杂地接过吴妈端来的温水,喂女儿喝下,然后看她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而自己,则一直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守到了天亮。
亦笙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远航己经不在了,吴妈看着她一面不住抹眼泪,一面说道:“你这傻孩子,这又是何苦呢?”
她垂下眼睫不肯做声,于是吴妈心疼得一把把她搂到怀里,像小时哄她睡觉时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好的,我的小姐是最坚强的了,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轻轻的问:“真的会过去吗?”
吴妈接着她,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轻轻的开口:“真的,就像我从前一样,而我知道,你比我还要坚强。“
她仰起脸来看她,问,“吴妈,你有过相爱的人吗?那为什么又分开了?”
“有过,怎么没有呢?”老人的面上显现出岁月镌刻下的宽容平和,她微微笑着,带了点遥远的追思,“一样是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或许是很小的事,或许是赌气,或许什么都不为,只是平谈,我老了,经历得太多,已经记不清。”
亦笙不说话了,而吴妈继续楼着她微微的轻晃,“孩子,你还太年轻,吃点儿苦也是好的,你慢慢会明白,没有人会一辈子顺顺当当的,你再难过,那日子也是要过的。只有一条你记好了,那是你娘当年说的,她说,人呀,最要紧的是要学会微笑,即便境遇再怎么坏,也不能摆出一副可怜的姿态,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少,雪上加霜的却大有人在,永远都不要让有心之人有机会,看了笑话。”
她在吴妈的服侍下,换了一身干净漂亮的衣裳,吴妈又在她面上扑了薄薄的脂粉,遮住了那过于苍白的脸色,然后动手给她梳了一个很时兴的型,微笑着对她说:“去吧,你爸爸在书房等你呢。”
亦笙出了门,楼下遇见了白翠音,一眼便看出她是专程等在这里奚落自己的,她想起了妈妈的话,当下只是微笑,说,“音姨今天气色不太好,不会是昨天晚上守着我累的吧?要是那样可真对不住,一会儿我和爸爸说完话,就让厨房炖点儿血燕给您送来,当做道谢罢。”
白翠音着实没有想到昨天一副小可怜样儿的亦笙今天竟然会以这样一种姿态对她说出这些话,不由得怔了一怔,而亦笙并不等她回答,说完便走了,待她反应过来,只能对着她的背影恨恨地骂了两声:“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娘就生出什么样的种来,天生一副婊子心肠,无情无义!昨天还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今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亦笙是没有听见这些话的,她只是微微扬起脸蛋,透过天井去看那高空中透下的亮光。
妈妈,我会记着的,我不会再叫你失望。她在心底说。
亦笙敲开书房门的时候,远航正怔怔凝视着书桌上那女子的照片,恍然间抬起头来,看见一张相似的脸,一时之间心底酸涩难当。
亦笙看着父亲,这个她在世上最爱也是最亲近的人,所有坚硬的壳都慢慢脱落,她轻轻唤了一声“爸爸”,却并没有再像从前那样一溜烟似的蹭到父亲身边磨叽撒娇。
远航喉头一哽,点头站了起来,“好好,小笙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亦笙摇了摇头,“我己经没事了,是我不好,让爸爸操心了。”
远航心底更是难受,看着女儿的脸,虽然依旧是美丽的,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消瘦了许多,终于叹道:“小笙,你今天竟然这么客气的和爸爸说话,你在怪爸爸,是不是?”
亦笙一惊连忙抬头,看着父亲,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别开眼睛轻道:“我要说一点儿也不难过那是假的,我只是想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瞒着我,是怕我回来和姐姐抢纪桓哥哥吗?”
远航苦笑,“你是这么想的吗?看来我猜的没错,你果然很喜欢慕桓那孩子。”
他缓缓的又坐了下去,苦涩地开口:“纪家上门提起慕桓和亦筝的婚事的时候,我也犹豫过,我知道你打小便喜欢慕桓,又怎么会不为你考虑?我和你纪伯伯谈过,他思想新派,只说是由着慕桓,并不想干预他的婚事,我甚至又专程找过慕桓好几次,可是他告诉我,他一直以来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他真心想要娶的人是你姐姐……强扭的瓜不甜,他的语气那么坚决,另一个也是我的女儿,我还能怎么办?”
父亲的话犹如一把小刀,重又插入她本就没有愈合的心口,她慢慢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
“我不让人告诉你,我是怕你伤心,长痛不如短痛,我想着等你回来,他们已经结了婚,你会难过一阵子,但是绝不会像多现在这样痛苦挣扎,还抱着一丝希望,而这一丝希望分明却是海市蜃楼。”
亦笙如何听不出父亲话气中无可奈何的感伤,她抬起头来,却看到父亲眼底沉沉的痛,当下心底又难受又愧疚,走上前去,在父亲身前跪坐下来,抱住了父亲的手臂,“爸,我是不是—个很糟糕的女儿?你为**了那么多的心,可是我还让你这么伤心。”
远航伸手去握女儿的手,“是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我明明知道你那么喜欢慕桓,却没有办法——爸爸还没有老糊涂,我知道慕桓在和孙家合作办新银行,倘使我有政界的背景资源,或许……”
“爸!”亦笙听父亲这样自责,更是难过,“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官场上的事情的。”
远航摇摇头,“我当年不肯走你祖父安排好的路,顺顺当当混个官差,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妈妈一家,当年那么显赫的庆王府,就因为你外祖父在边关起兵造反,竟累至所有男丁满门抄斩,女眷全部打入娼籍,我和你妈妈就是那时候才分开的……而后我看着你祖父在宦海沉浮,不过四十就郁郁而终,越加坚定了只为商贾的念头,小笙,我和你妈妈都觉得,平常人家的幸福,能安稳岁月,那才是至上的福气——可是刚才我在书房,我看着你妈妈的照片,脑海里全是你小时候的样子,胖嘟嘟的小脸,花儿一样,娇声娇气的叫爸爸抱抱,可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是爸爸对不起你……
“爸!”亦笙痛极,“你还要说,你再说下去,就越显得我可恶了!”
远航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伸手去握女儿的手,“好好,都过去了,不说了,可你要跟爸爸保证,往后可不能再这样拿自已不当回事,你这孩子,这寒冬腊月的怎么能淋雨呢?”
亦笙低下眼睛,“我并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拿伞,可是想回家。”
远航自然知道.女儿心上的伤痛不可能一时半刻就消失无踪,虽然心疼,却也只能等时间来慢慢磨平,如今的他,只要确保她不会做出傻事,也就别无所求了。亦笙听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看见父亲早生的华,心底越难过,“爸爸,你的头都白了。”
远航微微一笑,摩挲着女儿年轻的面容,“这没什么不好,至少往后,它不会再白下去了。”
“我在法国的时候看着宋伯伯和婉华姐姐,我原想着我绝不要有一天也让你这么难过失望的,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
“傻丫头,你不知道,你对爸爸来说,是多么珍贵的宝贝,我怎么可能会对你失望?”
亦笙将脸伏在父亲膝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而远航抚摸着她的长,缓缓开了口:“可是,爸爸对你有一个要求,唯一一个,
那就是,过去的事情你可以不忘记,但是,答应我,一定要放下。”
第三十七回
几天之后,纪家正式登门,向盛家递上了龙凤帖,请求盛家选择一个好日子,好让亦筝和纪桓举行婚礼。
随同龙凤帖的,还有龙凤饼、绸缎、茶叶、瓷器、珠宝……琳琅满目的纳彩礼。
纪家是新派人家,此次却在盛太太的执意要求下一切遵照古礼来举行,这让她十分满意,因此,对于礼数之外,纪桓和私下传送给亦筝的小物件,她也只当是年轻人之间情不自禁的小情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而亦筝却是羞红了脸,她自小便受母亲旧式大家闺秀般的教导影响甚深,而纪桓从来待她体贴有礼,这样可以算做私相传送的行为从未有过,此刻又是当了全家人的面,让她心底泛起奇异的情绪,即觉得害羞却也感到甜蜜,于是忸怩着不肯去接,“十字披红”的送贴人手中的礼金。
那送帖人是纪家的老人,深受纪家新派作风的影响,与盛家也是熟识,如今一切礼数都办完了,专程将礼金送来给亦筝,见她这样害羞,当下只是笑道:“二小姐,你不要么?这可是少爷在彩礼之外特特准备好,指明了要给你的。”
亦筝的脸更是红透,一扭身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孩子,有什么可害臊的,那是慕桓真心喜欢你,才会花这样的心思,”盛太太在后面笑,又状似不经意的转向亦笙笑道,“看来,还得你给你姐姐送去,我们上去,她准要害羞得连门都不肯开。”
亦笙一怔,抬起头来,盛太太眉目平和带笑,而她身后的白翠音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嘲弄。
“小笙?”盛太太见她没做声,又唤了一声。
而白翠音笑了起来,“太太你这不是摆明了难为人家吗一一哟,看我做什么,三小姐这不是病才刚好娇贵着呢,一会老爷和纪老爷说完话过来,仔细他心疼。”
亦笙微微笑了笑,“我再娇贵,也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于是接过递帖人手中的礼金,径直往姐姐的房间走去,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从容优雅。
那送帖人目不转晴的看着,忍不住赞道:“三小姐不愧是出过洋的,这姿态气度,那可真是没话说。”
盛太太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亦笙敲开姐姐的房门,亦筝一见她手里的礼金,脸又红了,却到底因为那是自己妹妹,亲近到无需遮掩,自己心底又好奇得要命里面宄竟装了什么,于是没有说话,只是侧着身子将妹妹让进了房。
她接过妹妹手里的锦盒,脸红红的,声音也是低低的,“我没有想到他会这祥的,他平常是再有礼不过的一个人了。”
她说的是实话,纪桓那样忙,本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很少,大多数时候还是当着家长的面一块儿吃饭,也有两家长辈硬要他带她出去看电影买东西什么的,可他是那样有礼,连衣角都没有碰过她的,所以,她是真没有想到他会私下里送她东西。
双手因为心内激动而略微有些颤抖,她打开了那礼盒,拿出一本黄金箔册,色泽上乘,工艺极为精雅,慢慢展了开来,那上面刻着一长诗,却正是纪桓的字体。
亦笙在那一刻,定定怔住,半晌动弹不得。
而亦筝却毫无所觉,微笑着轻轻念道:“妾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其实并没有多大感触的,在她心里,女儿家所要重视的只有“德、言、容、工”四项,她以为只要勤俭、温柔、恭顺、整洁规律、擅烹饪、精女红,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也就足够了,而诗书之事,只要能读会写,也就够了,断不能因为词章曲本而分心,反倒误了女子的分内之事。
所以虽然也请私塾先生上过国文课,可她的兴致并不如女工课那样浓烈,就如同这诗她虽然学过,却也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她的欢喜更多的是源自这礼物是出自纪桓之手,而不是礼物本身。
她沉浸在自己带着羞涩的喜悦当中,并没有留意到妹妹此刻苍白的脸色。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曾经以为这《长干行》写的是他与她之间的故事,却原来不是。
她将前面几句,一个字一个字背给他听,她曾想着,等到他对她的喜欢与她对他的一样多时,再给他背完后面的句子,却原来,她再没有这个机会。
他已然知晓,他将它刻在金箔上送给他未来的妻子。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写得多好,他与她一样是青梅竹马,现如今终于如诗里一样,举案齐眉。
却原来,这《长干行》,一直都是属于姐姐的。
“二姐,你喜欢纪桓哥哥吗?”她突然这样问道。
亦筝脸红红的,握着那金箔册不舍得放下,内心满满的全是甜蜜,又是在自己最亲爱的妹妹面前,所有的快乐神色再不加掩饰。
“嗯。”她点了点头,微笑着小声说,“我喜欢他,很喜欢。”
“小笙你知道,自小妈妈就帮我安排好了一切,我一直听她的话,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抗拒也不高兴。可是这一次,能嫁给他,我真的好开心。刚知道的时候,我甚至开心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甚至害怕万一睡醒了,这只是一场美梦,那该怎么办?”亦筝的一双眼眸柔得如同映着桃花的春水,停了停,复又带着那样甜蜜的微笑继续说道,“我从小便喜欢他,他每次来我们家的时候我虽然不敢同他说话,可我总是会偷偷的看他,心里面那么欢喜。后来他去法国了,我的心里就像空了什么似的,可是现在他终于回来了,而我竟然就要做他的太太了,我真是欢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觉得,我的心,还有我这一生,一切都圆满了。”亦筝一面说着,一面微笑,忽然放下金箔册伸手握住了妹妹的手,“小笙,你能回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很开心,爸爸妈妈都说不要打搅你的学业不许我告诉你,可我又忍不住,每次写信都想要说,只好连信也不敢写了……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我真的很开心,真的就一点儿遗憾都没有了。”
亦笙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看着姐姐那张洋溢着幸福的美丽脸庞,忽而伸手紧紧的抱住了她,“二姐,你往后一定要和纪桓哥哥好好的,你们一定要过得很好,你答应我,好不好?”
亦筝伸手轻拍妹妹的背,只是微笑,“傻丫头。”
从姐姐书房出来,正好遇到盛太太,笑着向她说道:“慕桓这孩予也真是胡闹,不过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总是免不了情难自禁的,只要不太过分,我也不怪他了——对了,那是什么,你们看了没有?”
亦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微笑着回答:“是一本金箔册,龄姨进去看吧。”
盛太大又笑,“情比金坚?这孩子也真够有心的。”
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门走进去。
亦笙看着关上的房门,微垂羽睫,默不作声的走回自己的房间,却见到父亲和吴妈都等在那里。
她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心底难受,于是换上一件红色的大衣,明亮的色彩称得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她装出微笑,只说约好了从前的同学,要回墨梯女校去看看。
远航自然知道女儿说的只是借口,然而她强颜欢笑的样子他看着实在心疼,又心想着她出去走走或许更好,所以当下也不揭穿,任由她出了门,只吩咐人暗中跟着。
亦笙走出家门,信步而行,不知道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自己的双腿都己经疼到麻木,天色也己擦黑,却仍是不想回家,忽而听到前方有一个颇为惊喜又带了点儿不确定的声音——“1abe11a,亦笙?”
她抬眼,看到过去教过自己的老师,这一意外的重逢,倒是将她心底的阴霾暂时赶了开去,她笑着上前,“密斯白,你怎么会在这里?”密斯白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门,“你这孩子糊涂了不是,都到学校了也不进来看看。”
一面说着,一面挽了她的手将她往里面带。
亦笙本也就无处可去,也就任由她拉着住里面走了。
两人一面漫步在花园内,~密斯白一面问她在法国的情况,亦笙一一的作答。
密斯白握着她的手,很是疼爱,这是她教过的学生当中最聪明出色的一个,当年也最得她的喜欢,而现在,见到她出落得如此漂亮,这种喜爱之情,更是有增无减。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这次回来是来参加你姐姐的婚礼的吧?当初听到的时候我还真吓了一跳,我记得你当年上学的时候和纪家的少爷很是要好,我一直以为会是你们俩结婚的,却没想到他和你姐姐走到了一起。”亦笙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密斯白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沉默,问:“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她微微笑了下,对着这位亦师亦友的女子说出了这些天来第一句不用再压抑隐藏的话,“您没说错,事实便是这样,我爱他,但他不爱我,或者说,他并不想爱我。”
密斯白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拥抱了她,“1abe11a,你要相信,上帝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旨意,神为爱他的人所预备的,是眼睛未曾看见,耳朵未曾听见,人心也未曾想到的美好。”
亦笙伸手回抱了她一下,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仍然一路前行,路过一间小礼堂的时候,女童的歌声吸引了她的脚步,那是很多年前她也曾经唱过的,每一句歌词,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还响在昨天——
扬子江滨兮歇浦旁,有女校兮世界光。春风和蔼兮读书堂,教人处世立身方,幼而学长为众所望,邦之英俊国之样,积中外兮端且庄,凭就学识整纪纲,更愿身心健与康,驰誉中西翰墨场,智圆行方柔且刚,转移风俗兮趋纯良,精神永兮岁月长,勤勤恳恳名显扬……
那些孩子们唱完了中文,又换英文再唱一遍,到了最后,连亦笙也忍不住跟着轻轻哼了起来——“.……Thoughe1iveathousandyears,www.uu234.combsp;密斯白见她这样神往专注,也不打断,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待一曲终了,她推开了小礼堂的门,“孩子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她便是从我们墨梯走出去的,此刻刚刚从法国回来,大家想认识吗?”
女孩子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一齐脆生生地笑道,“想!”
亦笙没有料到密斯白会有这样突然的举动,然而却被孩子们的歌声和热情所感染,
所以当密斯白伸手拉她,说,“走罢,去和她们认识一下,说几句”的时候,她并没有忸捏推辞,而是笑着上前,很快便和小女孩们有说有笑,融成了一片。
密斯白笑道:“你先在这里和她们说会儿话,我得去R1net校长那儿看看,今天有个很重要的捐资人过来,校长正陪着呢。”
亦笙笑着点头,“您先忙吧,和她们在一起我很开心。”
那些小姑娘们见老师走了,越的活泼起来,问东问西的,精灵古怪,极是惹人喜欢。
“1sabe11a姐姐,在法国女学生是不是可以公开追求她喜欢的人?”
“我听说,法国菜十分美味,比中国菜还要好吃,是不是真的?”
“1sabe11a姐姐,有没有法国的男学生给你写情诗?”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幸亏亦笙反应迅敏,说话又有趣,惹得小姑娘们笑声不断,越的喜爱眼前这个漂亮的姐姐。
她们一致不肯相信亦笙没有收到过情诗,都说姐姐这么美,又聪明,怎么可能没有,一定是骗我们的,吵着嚷着要让她背一出来才肯放她走。
亦笙被她们闹得实在无法,只得笑道:“我实在是没有,要不这样,我给你们背一我喜欢的诗作替代,好不好?”
“要有关爱情的!”
不知是谁先嚷了起拳,然后所有女孩子都跟着起哄,花一样的年纪,哪个少女不怀春?
亦笙笑着点头,于是小姑娘们都不说话了,安静的围着她坐着,听她的声音静静响了起来——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她的声音轻柔而安静,带着些许遥远的追忆、甜蜜、忧伤、痛楚、挣扎和彷徨……声音里所深蕴着的感情,这些小姑娘们并不懂得,然而她们却巳然听出了它的厚重,一个个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着迷一样听亦笙的声音继续响在这个鸦雀无声的小礼堂内——
“我曾经默默无话地,毫无指望的爱过你,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的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将最后一个字符背完,她缓缓微笑着,泪藏于睫。
并没有意识只到自己方背诗的样子,已经全然落入了窗外夜色中,一双沉敛的眼眸深处。
第三十八回
“怎么不进去?”
一道女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柔妩而幽宛,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问话,听在人耳中,却有如江南飘着桃花瓣的春雨,直缠绵进你的骨子里。
“不了,”薄聿铮淡淡开口,又问,“捐资的事谈好了?”
那女子一笑,那笑便使这一方夜色顿时增辉,“好了。偏是你不肯留名,倒让我出了这个风头。那些个修女平日里是最清高的,连视线都不屑往我们身上瞟一眼,现下可好,校长亲自陪着,要多客气便有多客气,我想婷婷在这里再不济也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眼见薄事铮只是稍稍点了下头,并不说话,于是顺着他的视线一道看去,只见教室里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漂亮小姐正微笑着坐在中央,一帮子的小丫头们全围在她身边,自己的女儿也在其中。
于是又笑了一笑,伸手便要去推门,“那我去叫婷婷出来罢。”
藩聿铮抬手拦住了她,“不了,我送你回去罢。”
那女子定定看了他几秒,“你难得过来,不见见她吗,你不知道孩子有多想念你。”
“我很快便要走,看到她好好的就行了。”他说着,转过视线又看了一眼明亮欢快的小礼堂,便率先迈开了脚步。
那女子见他这样,又想起女儿每次和他分开时哭得惨兮兮的小脸,也不再多说,又往窗户里看了几眼,便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墨梯女校的大门。
早有人替他们将等在外面的车门打开,却因为薄聿铮此行并未公开,所以未行军礼,只是将身段站得笔直而工正,“少帅,江小姐。”
汽车缓缓的开动,那江小姐转过头去,看街灯在身旁人脸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你这不才刚过来,怎么又要走了吗?”
薄聿铮淡淡应了一声,并不多说。
那江小姐何等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不愿多讲,也知道,不管他的那些军事行动也好,生意买卖也好,都是容不得旁人过问的,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想了想,又再开口:“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不过有一点,你这次来上海,不见陆风扬便也罢了,若要见他,可不能不防着,他现在俨然成了地头蛇了,那一肚子的坏水比起从
前只有多的绝不会少……”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他若有所思的视线打断了,不由得有些心虚,小声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
“黛云,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对他的偏见还没消掉?”他淡淡问,声音里倒是听不出责备。
江黛云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街景,忽然笑道:“你看,下雪了。”
薄聿铮向车窗外望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霓红灯笼罩的夜色下纷扬飘洒,这一场骤降的雪下得又急又紧。
江黛云徵微笑着,姣好的容颜印在车玻璃上,带着一种亦幻亦真的美丽,“我还记得那几年,一到下雪天,我们买不起棉被和厚衣裳,夜里就都挤在一处取暖,松霖睡觉最不老实,你怕他赐到我,总是让我睡到最里面……那个时候,我和婷婷差不多大吧,一晃眼,都老了。”
恰此时,车子缓缓的在一幢洋房前面停了下采,薄聿铮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到江黛云手中,“照顾好婷婷。”
江黛云笑了笑,“我不要,你现在每次来好像就只会给我钱了,你知道,我并不缺钱的。”
“你不需要再去百乐门,”他叹了口气,“闹了这么多年脾乞,还不够么?”
她不答话,笑着去握他的手,然后飞快的在他脸上吻了一吻,放开的时候,已经把那支票拿到了手中,“我收下,这下子可以堵住你的话了吗?”
一面说着,一面下了车,司机关上车门,黛云弯下腰微笑着摇手。
薄聿铮点点头,“进去吧。”
黛云笑着摇头,“我看着你走。”
他也不多纠缠,点头吩咐司机开车。
黛云却突然喊道:“等等!”
他转过头来看她,而她笑了一笑,“就是忘了告诉你.婷婷的英文作文得了满分,写的是你。”
薄聿铮的眼光微微柔和了下,黛云又敛了笑,看着他轻道:“这一次,我大概就见不到你了罢,你记着我说的话,要提防着陆风扬,还有,有机会多来看看我们,婷婷很惦记你,我也是。”
她说完便站直了身,摇摇手,示意开车。
司机看向后视镜,薄聿铮微微颔,于是便动了车子。
“少帅,是回礼查饭店还是去陆先生那里?”副驾驶座上坐着的赵彦武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出过洋,英文和法文都很好,身手也不错,所以这一次他带了他一道来上海。
“回饭店。”他简捷地下令,一切己经都已经谈妥了,只等后天会面就成,风扬自己刚刚上位没多久,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不想过多打搅他。
于是司机掉了个头,向着礼查饭店的方向开了过去。
“这雪可真够大的。”赵彦武看着窗外飘洒的鹅毛大雪感慨道,不过一会儿功夫,
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司机因着视线受阻,路又滑,此刻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因此车开得十分缓慢。
薄聿铮没有说话,不甚在意的看着车窗外,突然,前方一个女子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女子穿着红色的大衣,在漫天飞雪当中尤其惹人注目,她的肩头上此刻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在风雷当中行走也不免有些费劲儿,然而,饶是她步履艰难,身上却寻不到丝毫狼狈,反倒是一派怡然自得,不时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与周围零星几个匆乱奔忙的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彦武显然也看到了,笑着赞道:“这十里洋场可真不是浪得虚名的,你看看这其中的小姐,单一个背影,这气派,这风度,这姿态,其他地方的姑娘小姐们可真没法比。”
他自小在冯家长大,一直跟着薄聿铮,又出过洋,思想新派,所以说话也比较随意,并不拘束,虽然他知道就连那位大美人江黛云薄聿铮都舍得晾在一边,这样的风月话题他定然是不感兴趣的,然而还是口无遮拦,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出来,也没想着要人搭腔。
却没有想到后座的薄聿铮却在此刻开了口:“停车。”
赵彦武一愣,司机已经赶紧踩了脚刹车,将车停靠在了一旁。
第三十九回
亦笙出了墨梯女校的大门,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墨梯是寄宿制的教会学校,此时又不是周末,女学生们都不得回家,因此学校门口冷冷清清,行人都寥寥无几,就更不用说人力车了。
她谢绝了密斯白的相送,知道墨梯校规甚严,还等着她去查女学生们的晚课,于是与她告别,原想着走出这个街口便可以雇到人力车回家,却不想没走多远便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又大又急。
兴许正是因为这场大雪,又是在这一片并不繁华的路段上,亦笙走了好远的路都没能见到一辆空着的人力车,不觉有些无奈。
她穿的大衣虽然厚实暖和,却到底在寒冬的夜里走得久了,还是有些冷意,又穿了高跟鞋,在风雪当中,沿着湿滑的地面行走,实在是一件费力的事。
然而拦不到车子,她也无可奈何,又不愿傻等,只能苦中作乐的想着,古有踏雪寻梅,而今她不妨也学个风雅,踏雪夜归,况且,她的运气或许还不至于如此之坏,兴许走着走着也就遇上车子了。
她正这样想着,却忽然见前方一辆黑色的“纳许”汽车缓缓靠边停了下来。
出于好奇,她一面往前走,一面偏过头去往车子那边看了一眼,却恰好看见后座的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冷峻沉敛的面容,她不由得一怔。
“上车,我送你一程。”
低沉的声音中略带薄冷,并没有征询她的意愿,显然是惯于号施舍的语气,不过是最平常的一句话,经他说出,却自有一股子不容人拒绝的气势隐藏于无形。
随行的司机反应迅,虽然心内吃惊不小,却很快的跳下了车,为亦笙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站立得笔直,态度恭谨,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亦笙呆了一呆,见车内的薄聿铮已经往内里移了一个位,虽然有些疑感怎么他此刻会在上海,又会停车要送自己,然而看了看并没有缓停之势的大雪,到底不愿再与自己过不去,于是并没有太多迟疑,微一弯腰,姿态从容的坐进了车里,对着他嫣然一笑,“那就谢谢您了。”
这样轻易的上了一个并不熟识的男子的车,似乎不太合适,然而亦笙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比较开明的,又出过洋,对这些旧时礼数并不拘泥,除了因着雪势不愿闹病了平白惹得父亲伤心以外,在她内心里,其实也是对薄聿铮存了一分好感的,虽然不过两面之缘,可他是冯维麟的哥哥,又曾带过她们,所以她心底奇异的笃定,他是并不会害自己的。
薄聿铮问她要到哪儿,她报上家里的住址,话音落,也不用薄聿铮再吩咐,司机已经在街口打转了方向盘,向着盛家宅院的方向开去。
而副驾驶座上的赵彦武愣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虽然面上正经八百的看不出什么端倪,心底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于是频频透过后视镜去看后面的亦笙,心底好奇得要死。
亦笙倒并没有察觉到,她坐定以后,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妆,然后转过眼睛去看薄聿铮。
他并没有穿军装,却依然身姿硬挺,那是长期戎马生涯所造就出的军人风骨。
亦笙于是微笑开口:“上一次在法国的时候没有机会向您道谢,现下又劳烦您送我回家,我就取个巧,两次一并谢了吧,虽然也只是口惠而实不至的。”
“盛小姐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前排的赵彦武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旧时相识,却又一想——还是不对呀,从来也就没听着有人提过有姓盛的小姐这一号人物。
心内好奇,不由得又去看那后视镜,却不防与薄聿铮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其实他那一眼只是平淡,甚至都算不得冷,却叫赵彦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立刻正襟危坐,视线再不敢乱瞟分毫。
而这一来二往的,坐在后排的亦笙却仍然一无所觉,她只是真心实意地对着薄聿铮笑道:“可是您的举手之劳,对我们来说,却不啻为雪中送炭……”
话音未落,车子却忽然来了一个近乎9o的急转弯,车胎摩擦着地面,出刺耳的响声,亦笙对这突的状况没有丝毫防备,一下子便被甩到了身旁的薄聿铮怀中。
她大窘,却根本还来不及有其他任何反应,整个人便己经被他压倒到了座位上,紧接着僻噼啪啪的枪声,又急又密,将这寒冬夜色中霓虹与雪景,全部惊碎。
薄聿铮倾身护住亦笙,一双眼睛却迅扫了一遍周围的形势。
十字路口处,一辆货车猛然冲来,拦住了去路,幸得随行司机是跟随他多年的,没少见过大阵仗,猛然打转了方向盘,堪堪避了开去,然后踩足油门,往边道疯了一样冲将出去。
他此行来沪所带人员本就不多,今晚又因为是见江黛云,所以将一众警卫保镖都留在了饭店,此刻身后只跟了一辆警卫车,正与对方激烈的交火拖延时间。
他侧耳听了一阵子枪声,明白他们抵挡不了多久,对方装备上虽弱一筹,却人多势众。
果然,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交火的声音己然还在,却已经有车子绕过了警戒,在他们身后紧跟不舍。
“老张,开快点,快呀!”赵彦武一面情急的喊着,一面拔枪向后面的车辆开火。
“趴好,不要起来。”薄聿铮伸手压了压身下女孩子微微颤抖的肩膀,然后侧身从腰间拨出抢来,一面与赵彦武共同阻击后方车子的跟进,一面对司机沉身下令,“往陆宅开。”
他的思路清楚,决断极快,明白自己此行来沪行动隐秘,所带之人又全是心腹,断不会泄露了行踪。
这次抢袭,很有可能与自已无关,倒是陆风扬给他配的车子惹出的事端。
盛家与陆家恰好一个方向,这帮人埋伏在前往陆宅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只怕连他的身份都不知晓,只因风扬这几日与他交从甚密,于是对他下手,好杀杀陆风扬的威风。
其实,他心内并不惊慌。
他这一生所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知凡几,行刺、暗杀、炸弹、下毒……即便是上阵领兵打仗,那也是在生死线上游走,所以这一次突的状况对于他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唯一的意外,只是她。
他看了一眼女孩子纤弱的身影,微微的颤抖,却并没有哭叫,只是听话的伏着身,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没有想到,白己一时的好心倒把她牵扯到了麻烦当中,那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她平安无虞才行。
第四十回
暗夜,霞飞路的石库门弄堂里巷道纵横,人影攒动,几户人家原本亮着的灯光,被那空放的枪声一惊,一瞬间齐涮涮的全熄了。
“快追呀,这帮免崽子敢拿车子撞爷爷的车玩同归于尽,正主儿肯定不在车上,他们跑不了多远的,快给我追!爷爷我要他们偿命!”
鼎沸的人声就响在门外,而薄聿铮捂紧了门内老妇人的嘴。
亦笙面色苍白,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又亲眼目睹了前一刻还活生生的同车人,就那样惨死在自己面前,她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背靠着墙壁方才能让自己不虚脱的倒下去,可一闭上眼,那可怕的一幕便自然而然的浮上了脑海。
司机中了弹,自知坚持不了多久,狠一样的猛冲,在一个转道口踩了脚急刹车,“快,下去,赵彦武,你保护好少帅!”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薄聿铮决断极快,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若有迟疑那便是谁也活不成的,他沉沉与他对视了一眼,只说了一句,“你的家人,放心。”
那司机因为枪伤而满是冷汗的脸上陡然间放出异彩,一双眼中又是欣慰又是满足,而薄聿铮再不犹豫,一把拽着亦笙的手臂下了车,半拖半抱的一并住漆黑幽静的弄堂深处而去。
不多时,身后一声巨响伴着冲天火光而起,亦笙忍不住一个踉跄,伤到了脚,整个人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赵彦武刚想张口,却己见簿聿铮弯腰一打横抱起了她,没有丝毫迟疑,脚下仍旧健步如飞。
赵彦武咬了咬牙,追上几步,“少帅,你替我转告我爹,养育之恩不孝子下辈子再报,下辈子,我也还要跟在你手底下!”
赵彦武,不许胡来!”
而他却恍若未闻,也根本不给他时间阻栏,毅然决然的转身往来路大步奔去。这一次他们本就人势单薄,他本想不理会这个半路上车的女人,虽然这样抛下个弱女子的行为他从心底不齿,可是没有什么比少帅的安危更重要。
然而少帅竟然抱起了她,那便是存了无论如何不会弃她于不顾的心思,加上了这个包袱,他们成功突围的可能性就大打折扣,那么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等陆风扬的人赶到。
薄聿铮面色冷峻,眼中锋利杀机一闪而逝,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所有的情绪便又敛得纹丝不动,他抱着亦笙在暗夜中疾步奔跑,听枪声在身后响起,渐行渐远。
“敲门,我们得进去避一避。”他在一户民宅前放下了亦笙。
亦笙定了定神,颤声道:“枪声那么响,他们不会开的,我们又不能弄出大动静,
在这儿敲门只有浪费时间,我有同学家住这附近,去那儿或者可以。”
薄聿铮也不多说,重又抱起她往她说的方向奔去。
“月蔷,月蔷,快开门……”亦笙焦急地扣着门,却又不敢大声叫唤,身旁的簿聿铮持枪静立,目光冷锐地禁戒着街口。
敲了半天,门内的灯没有开,倒有一阵蹒跚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隔着门问过:“你是谁,我家小姐不在。”
亦笙如何听不出她声音里的戒备,只得尽量放缓话气开口道:“是李妈吗?我是盛亦笙,从前和月蔷一起来过的,你还常常给我们做酒酿圆子吃你记得吗?”
“盛三小姐吗?”李妈的声音里还是有些犹豫,并没有开门,“可您这大半夜的过来有事吗?小姐不在,只有我一个人。”
亦笙情急,索性将心一横,“我知道她不在,正是她叫我过来的,你听到枪声了吗?今晚出大事了,月蔷很担心你,让你快跟我走呢!”
那李妈闻言颤巍巍打开了条门缝,却还没未得及说话,己被薄聿铮挤身进门一把捂住了嘴,亦笙跟着进来一把把门关上,然后整个人虚脱一样靠在墙上,对满眼惊恐的李妈柔声道:“李妈,对不起,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六爷,这来来回回的几条路都找遍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门外重又传来的声音拉回了亦笙的思绪,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没有?里里外外都是老子的人,他长翅膀飞了不成?你们几个饭桶,连几个小卒子都对付不了,给我挨家挨户的搜,要留了活口陆风扬那厮可有得话说,咱虽不怕他,总得顾着杜老板的面子别撕破了脸——你们几个跟我过来,你、你从这头搜起,还有你几个,别愣着,那边去呀!”
人群似乎分散开去了,然而还不等亦笙松一口气,挨家挨户的敲门声重又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开门,快!不然老子开枪啦!”
薄聿铮对亦笙低低开口:“你带她进去,找个地方藏好,无论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
亦笙明白自已在这儿只是他的牵累,于是点头,却不由自主的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你要小心。”
薄聿铮点头,又对李妈道:“我现在放手,你不要做声明白吗?跟盛小姐进去。”
李妈惊恐万状的连连点头,却在薄聿铮的手刚刚松开的那一刹那放声尖叫,她再不敢相信这两个人了,在她看来,他们就是坏人,只要门外的人把他们带走了,她就安全了。
薄章铮反应极快,迅抬手在她后颈上一击,李妈的身体便软软的滑了下去。
亦笙大惊,不顾自己扭伤的脚,跟跄的扑过来,“李妈……”
“她没事,只是晕过去了。”他迅开口,又飞快的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吁了口气,幸好这一条里弄并不长,只留了两个人搜查。
于是转眼看向来亦笙,“外面有两个人,我要你帮我个忙,一会儿开门的时候尽量把人一前一后往里带,吸引住他们的注意。”
饶是他反映迅,李妈那一声短促的喊叫还是引起了外面搜查的混混们的注意,而眼前这个女孩子即便到了现在,除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之外,难得的连眼泪都没有掉,再加上她之前的种种表现,让他决定相信她,一起去赌这一把。
“开门,刚才是谁在叫,快开门!”
那两个混混很快过来了,薄聿铮隐身在门后,对亦笙点了点头。亦笙咬了咬牙,明白这是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心念一转,迅将自己的大衣脱下
丢到墙角,再将头弄蓬松,做出刚下床的样子,然后哭道:“妈,妈,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快开门!”门外的混混又再催促。
亦笙强忍着脚伤开了门,一把拽住门外朝前那人的手,“这位大哥,行行好,我妈刚下楼的时候摔了,我叫不醒她,您帮我看看,送她去医院好不好?”
一面说着,一面急急的抱着那人往里面走。喊门那混混见开门的是一个梨花带泪的大美人,一身月白洋装将那身段凸显得玲珑有致,现下一双软绵绵的小手又拽住了他的,当下就连骨头都酥尽了,一面满口应承,一面随她大步往前面躺着的老太婆那儿走去。
他身后站着那弟兄也是好奇,跟着便进了门,却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人捂了嘴,然后脖颈跟着一凉,连一句话都没说出,便睁着眼睛软倒了下去。
“别怕别怕,这还有气呢……”先进门的混混蹲下身去检查躺在地上的李妈,却毕竟是刀枪堆里混大的,敏感的察觉到身后一阵冷意,然而,却还不待他回头,喉管己然被利刀割开,一击致命,毫不留情,温热的鲜血四下喷涌,溅得他旁边的女子一身一脸。
然后他也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最后一眼,只见女孩子月白色的衣裳上血迹斑斑,而她的脸,比这衣裳还要惨白,死死的捂住嘴,不肯让自己惊叫出来。
第四十一回
薄聿铮反手关上门,然后看跌坐在地上的亦笙。
他知道她是吓坏了,却别无选择,他不能开枪或者让那两个混混有机会呼救引来大队人马,只能选择手刀,然后亲眼看着那血溅了他的满手,她的一身。
而亦笙的确是吓坏了,再怎么的见多识广,再怎么的胆大妄为,可这一回却是她第一次亲历死亡的阴影。
距离那么近,那人眼中的震惊、绝望、恐惧、怨恨……她看得一清二楚,他擦着她的身体倒了下去,空睁着双眼,死不瞑目,温热的鲜血溅了她一身,然后逐渐变得冰冷粘稠。
一双手伸到了她面前,她有些怔怔的抬起头来,惨白的面色上印着她忘了擦去的血迹,触目惊心,而她的双手仍然捂着自己的嘴,像是忘了放下,又像是寻找一个着力点来支撑住自己。
“没事了。”他的心内隐现怜惜,就要去扶她的手臂。
却不想亦笙却突然推开了他的手,踉跄的奔到一旁,剧烈的干呕起来。
她从早上出门至今,可以说滴米未沾,肚子里空空如也,所以只是干呕,却怎么也止不住,放佛连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呕出来一样。
他慢慢收回自己仍沾着血迹的手,静静站在一旁看她不住颤抖的背影。
停了两秒,他转身将仍在昏迷当中的李妈抱进了屋,用屋内的电话去了一个给陆风扬,然后一面扯过桌布将自己手上的鲜血揩拭干净,一面走回小天井中亦笙的身边。
地上的雪水已经将她的大衣浸得又湿又脏,不能再穿,他脱下了自己的大衣,严严实实裹住她单薄的身子,也不多说什幺,微微用力将她往屋内带。
他明白危险并没有完全过去,一会儿那帮混混现少了两个人定然会看出这条里弄里的端倪,所以他在陆风扬赶来之前仍然必须做好必要的防备。
身上衷着的大衣上犹带着他的体温,亦笙强迫白己慢慢镇定下来,身子虽然还是抖的,却努力转头对他开了口:“对不起,我刚才,只是一时之间受不了那血腥气,并不是……”
她的声音听来仍然微微的抖,于是他紧了紧揽着她的手臂,“我明白,没事了。”
不过是这样平常一句,却奇异的叫她的心慢慢的安定了下来。
他将她和李妈藏进二楼的大衣柜里,虽然知道李妈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却到底防着万一,用床单束住了她的手脚,再封住了她的嘴。
“确知没事了才可以给她解开。”
他害怕她会不忍心,而她经历了刚才那一幕,并非不知轻重,轻轻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关上衣柜门之前,他往她的手心塞了一把小型手枪,他握着她的手一同握住那枪托,并不容她挣脱,“如果有人开门,不管是谁,开枪,扣这里。”
“那你呢?”她急问。
“很快便有人来接应,”他松开手,又停了停,“如果我没回来,等天完全亮了你再出来。”
她情急的抓住他的手,“不要去,我们可以一起躲着。”
他淡淡笑了下,没说什么,可是就在那一刻,她己明白,他绝不会与她一道藏身在这里,这个男人一身傲骨,他自负,更不屑。
于是慢慢松开了手,抬头看着他,轻轻开口,还是那一句,“你要小心。”
他的眼光似是柔和了下,旋即关上了衣柜门,只留下一句,“记住,开枪,不能心软。”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听着激烈的枪声又密又急的在耳边响起,她一直死死的握着手中那柄冰冷的手枪,在黑暗当中摒着呼吸,一分一秒的等待时间流逝,一分一秒的等待未知降临。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浑身僵硬,直到有脚步声大步向楼上走来,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紧绷着。
“是我。”
男子低沉的声音穿透了这森寂的黑暗,他轻轻的扣了扣衣柜的门,然后拉开,满室光明,华灯如昼。
她在那一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垂下持枪的手,再也动弹不得。
他蹲下身,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抱出来,声音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别怕,没事了。”他说。
没事了。
这是他这个晚上第三次说这句话,短短的几个时辰,竟然比他这二十多年来说的还要多。
她在他臂弯里娇柔得如同花朵,似一只被吓坏了的小猫咪缩在唯一的依靠里那样惹人心怜,但他知道,她的脆弱之下蕴藏了怎样的坚强。
他扶她在沙上坐定,她棒着温水杯,喝了两口,渐渐缓过了情绪,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那位赵先生,他还好吗?”
她记得他是唤那人赵彦武的,更知道,正是因为他们身边多了一个她,所以那人才不得己往回跑引开追来的人,以自身安危争取更多的时间。
薄聿铮眸光微冷,正要开口,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那名年轻男子突然问道:“刚才那个,是赵彦武?”
薄聿铮淡淡点了下头,想起了几分钟前在他手底终于合上不肯瞑目的双眼的下属,想起了他身上那一个又一个冒着血的窟窿,想起了他僵冷惨白的脸……所有阴郁的杀机,隐藏在那双沉敛的眼眸深处,不露分毫。
“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枉死的。”那人语气虽是轻柔,每一个字,却落音极重。
亦笙心底一沉,抬起头来开始打量这个刚刚送水杯进门的男子——一身合体的西服衬得他身材颀长,很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过分俊美的面容上面,眉峰飞扬,风眸狭冷,薄唇如刀。
他没有察觉,或者说没有理会她的注视,只是微微仰头轻叹,“后天那帮英国佬就到了,一天时间,上哪儿去找一个精通英文和法文的翻译出来?”
明是问话,却也不需要人回答。
薄聿铮没接他的话,看了一眼窗外夜色,起身对亦笙开口道:“盛小姐,让你受惊了,我先送你回家。”
他与她仍坐同一辆车,那个被唤作陆爷却年纪轻轻的男子坐进了副驾驶座,浩浩荡荡的车队向盛家开去,她心内虽喀噔了一下,却不好拒绝,惟有沉默,而车上另外两个男人各怀心事,所以这段不算长的距离里,一路无话。
到了盛公馆门外,她下车,正要道别,却见他也跟着下了车子。
他看了一眼一身狼狈的她,淡淡道:“我送你进去,令尊若问起什么我来解释。”
虽然上海民风开化,可总有些陈观旧习拘泥着人心,盛家又是大家,断不会放任女儿三更半夜一身狼狈的进门。
又或者,在他内心深处,也是存了私念的。
“哥,我送盛小姐进去吧。”那陆爷说着下了车,却又一想自己的身份,风眸微狭,带出一个讥诮的笑,“还是算了,盛老爷子见到我和他的千金在—起,只怕要被活活气死。”
亦笙初回上海,并不识得眼前这人,虽然径历了这一晚,又看见前呼后拥的随行人马,心底也有了个隐约的猜想,但因为他与薄聿铮是一道的,而他本人也并不讨厌,反倒举止斯文,言谈之间从容优雅,于是她也没把他看做坏人。
她到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人送,略微想了想,还是有些踌躇的开口道:“刚才陆先生说的翻译,我刚从法国回来,英文也会一点,如果能帮得上忙,我希望能替赵先生继续他的工作。”
陆风扬笑了笑,虽不直言拒绝惹了姑娘家当场难堪,却也并不往心上去。
即便时间再紧促,可现如今的上海滩,精通英文与法文的人他又怎么可能一个都找不到,关键是,那人他们是不是信得过。
心内苦笑了下,脑子里正漫不经心的比较着可以想得到的零星人选,却没想到,身旁的薄聿铮闻言停了两秒,然后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谢过盛小姐了。”
第四十二回
“哐——哐——哐——”
盛家灯火通明的客厅内,鸦雀无声,于是那西洋落地钟浑厚的声音,便格外的引人注意,盛太太抬眼看去,已是凌晨三点。
盛远航.再也沉不住气,站起身来,对着长子开口吩咐道:“亦竽,你随我去警察厅里走一趟。”
盛亦竽虽然也挂心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但他毕竟自小养尊处优,少爷脾气重,已经奔走了一晚上,实在是疲累不堪,又想着自己全都安排好了,于是对父亲说道:“爸,我同韩署长打过招呼的,一有消息他们自然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用不着……”
“混账东西,这么晚了,你妹妹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出了事情怎么办?你就只知在这里干等!”盛远航骂道。
盛太太微微皱起眉头,心底不悦,面上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倒是孙曼祁笑着开口缓和了下气氛——
“姐夫,亦竽不是这个意思,你道他不担心妹妹吗?他可是在外面跑了一个晚上了,也才回来没多久,实在是现在过去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呀!”
盛亦竽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说话,于是孙曼祁又转过头来笑着劝道:“亦竽,好了好了,你爸爸是关心则乱,不是对你脾气。”
盛远航尚未说话,一直沉默着的纪桓站起了身,平静开口道:“盛伯伯,建义他们找了一个晚上也累了,但这样干等着也无济于事,还是我去吧。”
盛太太闻言,眉心蹙得更紧,心内叹了口气,就不该听弟弟的让纪桓过来。
本来今天晚上多好的一顿晚餐,孙曼祁甫从香港回来,带了不少新鲜玩意儿,于是建议她趁此机会邀请纪家一道过来吃饭,也给两个孩子创造见面的机会。
其实按着古礼,下过龙风帖之后,纪桓与亦筝之间是不能够再见面的,可是盛太太之所以一切按着旧时大家闺秀的标准来要求女儿,又坚持按照古礼操办婚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心底深处在暗自同丈夫心尖尖上的那个女人较劲儿,倒并不是思想拘泥不开化。
于是弟弟这么一说,她也就同意了,再加上那小丫头也不在,她乐得再三叮嘱纪太太一定要叫纪桓过来,好让他与亦筝多培养培养感情。
席间,她看着两个孩子一个英俊一个美丽,是那样赏心悦目的一对璧人,虽然有点儿遗憾两人之间仍是过于客气,但这一席饭却到底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谁曾想,偏偏被那阴魂不散的小丫头给破坏尽了。
从丈夫派去暗中跟着那小丫头的人都回来了,而她却仍旧迟迟未归家开始,整个家里的气氛就变了。
丈夫怒问:“我不是让你跟着三小姐的吗,现在小姐人呢?”
那人连忙释解,“三小姐上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我跟不上,只好跑着回来,我以为小姐早就回来了的。”
“那是谁的车子,你怎么不拦着?”
“车上的人像是,像是三小姐的朋友——三小姐是自己上车的,老爷说不能让三小姐觉有人跟着,所以,所以我也不敢拦……”
“混账东西!”盛远航火气又急,也不顾有客人在场,就那样摔了茶杯。
“好了好了,你下去吧,”她实在忍不住,对着被吓得哆嗦的那个下人开了口,复又道,“仲舍,你也不用太着急,兴许亦笙遇到朋友一起去玩了呢,年轻人嘛,总是贪玩的,还有客人在呢,快别让人家笑话了。”
却没有想刭,丈夫根本不给她面子,“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在乎这些?小笙从来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孩子,她即便要出去玩,也会往家里来个电话的!”
纪桓当时便开了口,虽然他的话气和说辞并没有任何不妥,可他眼底的那一抹紧绷,也让她的心跟着不安的收紧。
他说:“盛伯伯,您别着急,我恰好同巡捕房的人有些交情,想必他们是肯帮我这个忙的。”
他立刻就拨通了电话,一字一句,不容拒绝,几乎是在挂上电话的同时,他己经站起了身,“盛伯伯您放心,我已经交代好了,一有消息他们会立刻通知您,您就在这里安心的等,我现在和建义他们一道开车去街上找找看。”
是她一把拉住了他,“纪桓你快坐下,小笙的几个哥哥都在这呢,怎么好倒叫你奔忙——亦竽,你们几个还不快开着车子去这附近绕绕,还有,你不是认得警察厅的人吗,也让他们帮着找找呀!”
纪桓眉眼微冷,正要说话,可是,她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当下微笑着用不大,却是足够盛远航与纪家夫妇都听到的声音开了口,“其实盛伯母要你留下也是有个不情之请的,亦筝她们两姐妹自小感情就好,你看看亦筝现在急得失魂落魄的,你帮着盛伯母劝着点儿,她最肯听你的了。”
纪太太闻言立刻接道:“对对对,慕桓你就留下来陪陪亦筝……”
纪桓淡淡看了她一眼,纪太太也就幔幔默下声音,不再说话了。
倒是盛远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就先让亦竽他们去吧。”
这一下,他才不好再继续坚持下去,然而,却也不肯离开,坚持要留下来等消息。
原本纪家夫妇深夜告辞要先走一步的时候,她是极力想让他也一起走的,可是他只用谈谈的一句话,便把她的话全给堵住了。
“我留下来陪亦筝。”他说。
而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却偏偏不肯去睡,执意要等妹妹回来,这才给了他这个借口,让她无法阻栏。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眼底的凝重也越来越甚,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而她的丈夫,也终于点头应允。
在他看来,什么也比不过他的这个宝贝女儿重要,是不是?
盛太太冷笑,正要开口,却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汽车的响声,她看着盛远航飞快地去往门外一探究竟,而纪桓的度此他还要更快。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纪桓不过只迈出了一步,便生生的,止住了自己的脚步,他静了片刻,然后缓缓的转过了身,走到亦筝身边坐了下来。
第四十三回
盛远航疾步出门,然而眼前的景像却是叫他一愣。
亦笙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小跑着过来,“爸,怎么还没睡?”
远航握着女儿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见她虽然身上狼狈精神却还好,慢慢放下心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家门口这样大的阵仗,不由自主的将女儿护到身后,“小笙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薄聿铮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亦笙却己经飞快的说道:“爸,没事,我好好的,他是我在法国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多亏他送了我回来。”
远航虽然心内诸多疑虑,却明白不能就这样站在大门口耗下去,刚才这一番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虽然夜深了,但万一被哪个好事之人撞见,自己女儿的名声可就毁了,当下只是沉着面孔点了点头,“那好,请这位先生先进去再说,其余人该散便散了吧,盛家不过是小门小户,经不住这样大的阵仗。”
亦笙还想再说什么,薄聿铮已经微微点头,而陆风扬见状,自是识趣的笑了一笑,招呼一众手下上车扬长而去。
当然不是真走,而是绕了个弯又再回来,静悄悄的停靠在附近候着薄聿铮出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重又回到盛家宽敞明亮的客厅当中,亦笙却是怔了一怔,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又惹出了事端,齐刷刷一大家子人全都等着。
“小笙,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你吓死姐姐了……”亦筝一见妹妹回来,连忙迎上前来,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却骤然觉妹妹与父亲的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男人进门,吃了一惊,当下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舌头,红着脸拉过妹妹,再不肯做声。
盛太太唇边带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笑意,她打量着亦笙,头披散,虽然已经重新梳理过,看上去也算整齐得体,可她那身上裹着的,可分分明明是一件男式的大衣。
即便是民国,民风再怎么的开化,可一个未出阁的小姐,三更半夜才肯回家己经算是有辱门楣了,更何况她还穿着男人的大衣,带了个野男人一道进来,她倒要看看丈夫面对这群的情况怎么处置。
一面想着,一面去看那跟在远航与亦笙身后的那个男人,这一看却是不由得愣住,心内惊疑不定。
“南薄北张,少年倾世”,大名鼎鼎的少帅,谁人不识?
可是,此刻那人一身便装,就这样话生生的站在自己的家里,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认的,只疑心会不会是自己弄错了,不过是长得相似而己。
毕竟薄聿铮是什么人,如今的军政两届谁不恭恭敬敬称一声少帅,虽然那冯大帅尚且健在,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做主的己经换成了他的义子,薄聿铮。
这样一个权势倾天的风云人物,怎么可能会和这个小丫头搅合在一起?
可若说不是,这身姿,这气度,这风范,又怎是旁人模仿得来?
就那么随意一站,甚至不需要说任何话,那凛然的王者之气便在不经意间倾泻满室,又如何会是池中物?
她不由得暗暗看了一眼丈夫和弟弟,他们的表情告诉她,他们也同自己一样惊疑不定,又去看纪桓,只见他的面色淡漠,一言不。
盛太太于是定了定神,当下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先厘清了这状况再说。
可这家里,却偏偏有人不懂得察颜观色,又或者,是唯恐天下不乱。
白翠音笑里藏刀,开口低低吩咐了自己屋内的巧兰几句,那巧兰便悄无声息地上楼去了,在那当口,自是谁也不会留意到她。
不一会巧兰抱着一件大衣下了楼,交到白翠音手中,白翠音笑意盈盈的起身走到亦笙身边,“来,快把衣服换了,这大冷的天,不能因为要人家怜惜你,倒冻坏了护花人……再说了,你这身打扮,也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小姐的样子,你妈不在,我就多管闲事一回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伸手去拉亦笙的大衣,亦笙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动手,虽往后避开去,但那大衣本就只是搭在肩上,没扣扣子,全凭她一只手拢着,现下这一拉扯,那洋装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便触目惊心的露了出来。
“呀!这是血吗?”白翠音叫了出来。
亦笙心内暗恨,又很是懊恼自己的不小心,没有料到家里竟然等着这么一场鸿门宴,纠让旁人看去了笑话。
而在白翠音的选一嚷之下,远航立刻大步过来,见到女儿衣裳上的血迹,慌忙一把拉过她问:“小笙你哪里受伤了,怎么不早跟爸爸说?”
而纪桓收在身侧的手,蓦然收紧成拳,几次克制,方才没有站起身来。
“我没事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亦笙连忙道。
远航此刻也顿不得其他,不再理会女儿,径直面向薄聿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薄聿铮态度从容,择言将事情始未说了一遍,自然是抛开了细节不谈,只说因为自己连累盛小姐受了惊,并保证这件事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任何麻烦。
盛太太静了片刻,开口问过:“亦笙,这位先生是?”
亦笙反应迅,她虽知道得不甚清楚,但想着或许如薄聿铮这样的大人物,是不喜欢人家知道自己的行踪的,于是只说:“是我在法国认识的朋友。”
盛太太又转向纪桓,“法国的话,那纪桓也应该认识了?’
纪桓淡淡笑了下,出口却并不含混,“我并没有机会识得少帅。”
一话既出,客厅内诸人面色各异。
盛太太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正要开口,却听见薄聿铮的声音平静响起,并不介意他的不避讳,自己也不藏着掖着,话语当中没有过多的情绪,却也没有否认——
“我在法固的时候偶然识得盛小姐,没想到回上海又遇到了,原想送她回家,倒让她受惊吓了。”
他说着,也不在意其他人是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亦笙一眼。
她恰好在看他,虽然有些惊讶纪桓的出言挑明和他的默认,却并没在面上露出分毫。
她只是轻笑着对他摇了摇头,表明自己并不在意,也告诉他无需介怀。
薄事铮对她略点了下头,然后又对着远航开了口:“盛先生,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行告辞了,贵府上也好早些休息。”
又转向亦笙,“明早十点我让人过来接你,有些资料需要盛小姐先熟识一遍。”
“什么资料?还有什么事?”远航问道,从心底来讲,他并不希望女儿与这些军阀权贵扯上什么关系。
亦笙笑,“没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不过去做一些法文和英文的翻译。”
远航还欲再说什么,却又觉得在那么多人面前不便多言,而一旁的亦筝却没有想这么多,急急忙忙的就过来拉妹妹的手,“既然这样,你快和我上楼睡觉吧,明天还有事呢,不休息好怎么行?”
“姐,姐,哪有这么急的……”亦笙笑着拉住姐姐,心想着再怎么样也要把薄聿铮送走了自己才能上去,哪能这么失礼的。
亦筝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在她看来,客人有父兄陪着应酬,这是最好的,一个女子本就不该在陌生男子面前过于抛头露面。
两姐妹这一拉扯,谁也没有留意到亦筝的帕子掉落在了地上,直到薄聿铮弯腰拾帕的时侯,两人尚不明所以,待到定睛一看,不由得都是一怔。
其实不单是她们姐妹俩,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神态或惊或异。
薄聿铮是何等人,竟然会俯下身段,只为拾一个女子的丝帕?
明明是唐突之举,他却做得一派坦然,没有丝毫轻佻之意。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而他却仿佛并不在意。
他的手心里,是那方洁白的丝帕,丝帕的右下角,用红梅花枝挑绣着两个小小的字——亦筝。
那锈工极为精巧,疏影横斜间,仿若有阵阵暗香,浸透着记忆的芬芳一道弥散开来。
他缓缓抬起眼睛,将那丝帕递到亦筝面前,“盛小姐,你的帕子。”
亦筝的脸简直红得要烧起来了,一时之间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避退不得。
亦笙察觉到姐姐的不自在,正要开口解围,却突然看到身侧的纪桓向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心底一黯,带了些许沉闷的疼,低下了眼睛不再做声。
她没有看,却能感觉他走到她们前面,大厅内的水晶吊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将她与姐姐整个的罩在其中。
他自薄聿铮手中接过了那方丝帕,彬彬有礼的道谢,“有劳少帅。”
薄聿铮收回手,视线在他面上淡淡掠过,并未太在意。
“少帅,还有一件事,”纪桓又再开口,唇边微微笑着,眼底却是一片清冷,
“三小姐大病初愈,今晚又受了惊吓,恐怕不宜再操劳翻译工作,我的英文和法文都不在她之下,如果少帅急需用人,我可以代劳。”
薄聿铮转回视线,去看他的眼睛,语气淡静,“若是盛小姐身体不适我绝不勉强,至于代劳,那也用不着。”
第四十四回
“嘶——”的一声,火柴簇小的火苗在他掌心之中跳跃,他点燃了香烟,却并没有吸,仿佛他所需要的,不过是这微弱的红晕籍以陪伴。
“我没有关系的,明早十点,我等你来接武,就这样说定了。”
她是这样说的,对着另一个男人,微微笑着,一眼,也没有看他。
纪桓闭了闭眼,虽然明白是他亲手将她推开的,虽然明白自己早己失去了那资格,可是,心底那强自压抑的疼痛,又是为了什么?
而她,又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他不愿意她与薄聿铮接触,并不是单纯的妒忌使然,虽然他不敢说一丝私心也没有,可那最初也是最大的考量,却完全是从她的安危出的。
薄聿铮是何许人,他身边人才济济会找不到一个英文和法文的翻译?会平白起用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涉世未深的女学生?
即便果真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在他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也可胜任的情况下,他却明确拒绝,这只能说明他信不过自己,而所要翻译的东西必然不是能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那么,知晓了他的机密的亦笙,他又会怎么处置?
他的权势滔天,要一个人消夫,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所幸,自他进门起他便一直在暗处留神观察,面对亦笙的时候,薄聿铮是没有存丝毫恶意的,这无疑让他心下稍安,却又不可能完全放下。
指间微烫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他随手将香烟按灭,抬眼看了看东方渐渐蒙蒙亮起的天色,打开车门,下了车,向着自家大门走去。
“少爷,您怎么才回来?”门房连忙迎了上来,见自家少爷眼底有浓重的倦意,却又朝着,“要吩咐厨房给您准备点什么吗?”
纪桓摇摇头,“不用。”
径直上倒书房,关上了房门。
却没想到这份安静并没有能持续多久,轻轻的敲门声便又响在了书房外。
“说了不用,下去罢。”
“是我。”
他以为是听差送吃的过来,却没有想到敲门的竟是父亲,即便心下再觉疲倦,却还是只能起身拉开了门。
纪柏侨手里棒着一个宜兴博古紫泥茶杯站在门外,纪桓认出这是父亲卧房里惯用的那一个,微微垂下眼睛,侧过身,将父亲让进了门。
“从盛家回来的?”纪柏侨问。
“是。”
“亦笙回来了吗?”
“是。”
“她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
纪桓的每一句回答都十分简单,明显的不欲多说,知子莫若父,纪柏侨又怎么会察觉不到?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看着儿子,“那么你呢,你也没事吗?”
纪桓蓦然抬眼,看进父亲眼底的那一抹关切和了然,没有说话。
纪柏侨缓缓开口:“爸爸也是过来人,也曾经不顾一切的喜欢过一个姑娘,你在面对亦筝和亦笙的时候眼神完全不一样,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因为你掩饰得太好,可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瞒得过他们又怎么能瞒得了我呢?”
“那又怎么样?”纪桓笑了笑,本就未定的心神又被撩起,那笑容里便也不掩嘲讽,“如今的喜欢将来也会遇到更喜欢的,倒不如利益相连的婚姻更为长久。”
纪柏侨没料到儿予会这样说,心底一痛,头脑里跟着晕了下,脚下一个虚浮,却是一双有力的胳膊及时的搀扶住了自己。
他看着儿子在他站定之后迅松开了手,苦笑了下,“你在怪我当年这样对你妈妈,是不是?”
纪桓依旧冷淡而笑,“我妈妈?她现在正睡在怡和洋行新到的那张西洋床上,她在纪家锦衣玉食仆从如云,有丈夫有儿子,世人都得尊她一声纪太太,你有什么对不起她?”
“慕桓!”纪柏侨痛极,叫出了他的字。
本来,冠而字之,敬其名也。纪柏侨对着儿子,是无论如何用不着称“慕桓”二字的。
可是这两个字是他亲自取的,是那么多年来他给儿子的第一样东西,再加之他本人思想新派,本就对古礼不甚拘泥,因此唤慕桓的时候倒多,而直呼纪桓其名的时候反倒很少。
甚至于受他的影响,一些相熟的人家,譬如盛家夫妇,都随他一道唤起了慕桓。
此刻,情不自禁的,他又再唤出了这两个字,停了片刻,语气苍凉,“慕桓,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今天一早已经向盛家递过龙风帖,父亲的意思是要毁弃这桩婚约吗?”纪桓淡淡问。
纪柏侨被他这一句堵得语塞,半晌才叹息着开口,“那天小笙过来,我原希望你们能说清楚,可是还是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也罢也罢,如你所言,所谓情爱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男人在年轻时候的选择与成长之后相比,往往是不一样的。等你年纪大了,你会慢慢觉,一个女人的性情美好,那比什么都重要,至少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亦筝会照顾好你的。”
他将手中的紫泥茶杯放在纪桓的书桌上,“这杯参茶你喝了吧,还温着。”
纪桓抬眼,看见父亲心的银丝和正欲离开的声音,他闭了闭眼,开口,“爸,对不起,我今天晚上太过分了。”
“傻话,原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
纪柏侨咳了一声,打断了儿子,“不说了不说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一直以你为骄傲,你管理钱庄、兴办银行,见识和手段都让我自豪,也不得不服老了。”
纪桓低头看着书桌上的紫泥杯子,没有说话。
纪柏侨停了停,微微叹息,“我这些年,是真正感到力不从心,不仅是思想观念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就连这身体,也是外强中干,你别看从外面瞧着还挺硬朗的,其实我自己知道,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他看儿子目光一痛,连忙制止他道:“今天你就别说话,听爸爸说说吧,这些话,过了今晚,我也就不说了。”
纪桓从很小开始,一直不明白自己之于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即便回到纪家大院,即便到了现在,他也不明白父亲对他的真实感情,他对他很严格,鲜有温情亲密的动作,他不惜一切督促着他的成长,却除了生意以外,从未对他说过任何交心的话话。
然而,就在这一个晚上,他突然明白了他的父亲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太太不懂得他,他的儿子也不能体谅他。
这或许,是绝大多数父亲共有的悲衷。
这一晚上,纪柏侨对着儿子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他的母亲,关于他的愧疚,关于他的自豪和他的期望。
待到他离开书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纪桓看着父亲的背影,耳边仿佛还响着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的死去,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幸好,我还有你。慕桓,答应爸爸,让纪家的产业在你手里面扬光大,我相信,你必定能做得到……你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你是爸爸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他缓缓抬起书亲上的紫泥茶杯,将其中已经渐冷的参茶,一饮而尽。
甫进书房的白爷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脸色微变,快步奔过去劈手夺下他手中的杯子,见到里面已是空空荡荡,气得一抬手就要扇他耳光,却又猛然意识到不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转而重重的抬脚朝他小腹踹了过去。
纪桓毫不理会小腹间的疼痛,他只是慢慢站直身子,冷淡而笑,“不过一杯参茶,至于那么紧张?”
白爷重重放下茶杯,抬手比划——“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你母亲什么!”
“我自然没忘,用不着你来提醒。”将自己骤然生起的一阵冷怒强自压下,纪桓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方再开口,“十点,到盛家门口跟着成亦笙,无论她去哪儿,确保她的安全。”
白爷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一一“你居然叫我保护成亦笙?”
他冷淡看他,“同她见面的人是薄聿铮。”
白爷面现惊疑,盯了纪桓半晌,确信他不是在信口雌黄,终于一言不的转身往书房外走去。
快出门的时候,他听见纪桓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冷淡当中带着不容转圜的强硬——
“记着,确保她的安全,我不听任何借口和解释。”
第四十五回
在纪家父子促膝长谈的这个衣晚,盛远航一夜未眠,而在陆风扬奢华至极的陆公馆里,同样灯盏长明。
一旁的手下替他拉开了车门,门房急急的上前回禀,“陆爷,江小姐来了,都等了—个晚上了。”
陆风扬狭长风眸里的亮光转瞬即逝,他不在意的笑着转向薄聿铮,“哥,有人听到风声找我麻烦来了,幸好有你跟我在一道。”
薄聿铮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径直便住大门走去。
客厅里绿绒沙上坐着的,豁然便是江黛云,青丝如墨,越显得肤光如雪,纵然心神不定,却依旧艳若无人。
听见响动,她冷冷夺回过头来,见是薄聿铮,显然一愣,随即那眉目间的紧绷悉数松弛了下来,她起身朝着他快步迎上,她朝他伸出双手,却在他伸手扶住自己的那一刹那,忍不住将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还好你没事。”
她很是懂得分寸,不待薄聿铮伸手去拉开她,她自己已经自他怀中起身,恰好与身后陆风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原本柔软下来的眉眼霎时又蕴霜雪。
陆风扬漂亮的风眸静静的注视着她,“黛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陆爷可真是会说笑,”江黛云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顷刻间点亮了她本就明艳的脸,眉梢眼底,但是妩媚风情流转,“百乐门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离你的眼皮底下,何况是我?”
陆风扬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忽然之间敛去了那艳光四射的笑意,走到他面前来抬手便给了他两记耳光,他本可以轻松避开,却站着一动不动。
一屋子的保镖瞬间围了过来,黑压压的枪口全部指着江黛云。
陆风扬淡淡开口,“都下去。”
那些黑衣保镖们便又悄无声息的都退了下去,而陆风扬依然安静的看着江黛云,那小小的身子不住颤抖着,仿佛要将这么多年来的恩怨全部泄出来。
薄聿铮傲微蹩眉,“黛云,不要闹。”
江黛云摇头,泪珠纷纷滑落,“不,他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可他不能害你。”
“你误会了,是风扬带人替我解的围。”
“若不是他,你又怎么会身陷险境?他早就不是当年的陆风扬了!”江黛云忽而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说错了,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肚子的坏水,从前是,现在更是!从前他都可以出卖松霖,踩着他的尸骨当做往上爬的梯子,现如今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黛云,你对风扬成见太深,松霖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簿聿铮叹了口气。
“那应该是什么样的?”江黛云笑着流泪,“我只知道,我的婷婷,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敞亮的大厅里,一时之间一片死寂。
半晌,陆风扬薄唇一勾,轻佻的笑起,“是,当年我是嫉妒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想尽办法除掉了他,却没想到还是让你觉了,这么些年来我明里暗里一直对你献着殷勤,可你宁愿去百乐门,过‘朱唇千入尝玉臂万人枕’的日子,也不肯上我的床,黛云,可真是伤人心哪!我的身家样貌,哪一点比不上那些男人?就是这床第间的功夫,我相信,也准能叫你满意。”
薄聿铮淡淡看了陆风扬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就此打住,不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
而江黛云气得浑身颤,这个混蛋,明明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却还偏偏说这种下流的话来侮辱她。
她抬起手来又照着他那张过分俊美的脸扇了下去,只是这一次,却被他漫不泾心的一伸手格了开来。
“都这么些年了,再好的耐心也会被磨平——你要不然去二楼卧室,脱光了钻被窝里等着,要不然就给我滚出去。”陆风扬起身走到酒柜边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洋酒,转身的瞬间,掩住眼底倦意。
“你舍得我滚?”江黛云突然笑起,“整个上海一半以上的地下情报网都捏在我手里,你舍得?”
陆风扬转过身来,依旧薄唇勾笑,“资料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十里洋场上有心计有手段的漂亮女人多了去了,并且我想她们都不会介意多加一份工作——赔老板睡觉。”
“陆爷这话,不妨去和黄老板讲,看能不能讲得通?”江黛云笑容妩媚,针锋相对。
“好主意,多谢江小姐提点。”陆风扬亦是微笑,姿态优稚的晃动着酒杯。
薄聿铮见二人越说越僵,虽不想插手,但毕竟当年的几个人里,如今也只剩下了他们三个。
于是对着还欲再说什么的江黛云淡淡开口:“黛云,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和风扬谈。”
“哥,他这个人靠不住的,今天晚上的事便是……”
“黛云。”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淡的重又叫了她的名字,便已经足以止住她所有的话语。
她默不作声的站起了身,又听到薄聿铮对陆风扬道:“安排人送她回去。”
陆风扬脸色不太好,却也没说什么稍稍点了下头。
江黛云冷声拒绝,“我自己会走,用不着。”
薄聿铮淡淡开口,“你是要我亲自去跑这一趟?”
“我……”江黛云情急,终是闭了闭眼,“不用。”
她随着陆风扬的手下一道往门边走,临出门还是忍不住回头,“哥,你要小心。”
待到门外响起了车子开动的声音,陆风扬方笑了笑,“也只有你压得下她来,从小便是。”
薄聿铮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陆风扬面色一僵,却不再回避,目光中带了几许期待几许痛意,“是,你知道,她一直都喜欢你,也只有你才能带她走出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
“她不会跟我走,”簿聿铮微微摇头,“跟着我也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其实他曾经提出带她和婷婷离开上海,可她拒绝了,她要的是爱情,而他能给的只是亲情,他给的不是她想要的,而她太骄傲,宁愿固执的等待一个永远无望的结果。
“可她很喜欢你,她会和松霖在一起也不过是为了气你!”陆风扬道。
“风扬,从前我便很明确的告诉过你,如今我再说一次,”薄章铮抬眼直视他的眼睛,“黛云之于我,只是妹妹,我对她生不出旁的心思,你若喜欢她,就用对的法子把她追过来,当年那一段,或许是时候让她知道了。”
“让她知道,当年她的男人为了繁华富贵,去勾搭鼎爷的姨太太,为了贪生怕死,想要把她送去陪那个糟老头子过夜,根本不顾她还怀着他的孩子?”陆风扬风眸微冷,“不,黛云心高气傲,她受不了的,就让她以为是我因妒生恨,杀了松霖和鼎爷以求得上位罢。”
“你就任由她这么一直误会下去?”
“由着她吧,至少现在的上海,没人敢动她和婷婷半根汗毛,这就够了,”陆风扬的眼光柔和了下,“说起来,那个小丫头长得完全随了她妈妈,一点儿也不像那个混蛋,也算是老天爷做了件好事。”
薄聿铮却没有说话,而陆风扬旋即明白过来,笑了笑,“哥,你别笑我是自卖自夸,今天晚上那帮免崽子是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咱俩的交情,以为你不过就是个无关轻重的人,跟我有点儿生意往来罢了,他们也就敢旁敲侧击的搞点儿小动作,真做惹毛了我的事情,我估计整个上海,还没人有胆子去碰。”
“今晚的事,你心里有底吗?”薄聿铮问。
陆风扬风眸中带着冷意又有不屑,“本来杜老板和黄老板分庭抗礼,黄老板下面的人对我们多少都有些蠢蠢欲动,不过这一次,倒还真不是他们搞的鬼,祸起萧墙——杜老板新近将几个场子的生意转到我手里,又让我参与“三鑫公司”的筹建事宜,再加上我手上原有的地盘和百乐门,自然有人眼红,在他们看来,杜老板手下多的是狠角色,为他流血卖命,为他赚钱生财的都大有人在,凭什么就让我这个在青帮年龄辈份资历都浅的人上位,还爬得这么高?那些个只会眼红出阴招的瘪三,我心里都有数着呢。”
薄聿铮点点头,“赵彦武和老张他们跟我很久了,等这次的生意了了,我再借上你的地盘一用。”
陆风扬飞快应道:“我明白,到时侯我把人绑来你面前任由你处置。”
“不用,我只借地盘,”薄聿铮的语气波澜不惊,却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隐在其中,带着几许薄冷和杀机,如刀锋一样扑面而来,“我的人,我亲自还他们公道。”
陆风扬倒是丝毫不担心薄聿铮会出什么事情,事实上,他很为那帮免崽子捏一把汗,不过又一想,或许他们落在薄聿铮手里要更好过一些,他大哥是君子,是真正的军人,他只会一抢毙命血债血偿,而若是落到他陆风扬手里,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指不定他会把那群王八蛋的肠子拧出朵花来。
陆风扬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很爽快的点头应了。
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开口问道:“今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小丫头是谁?”
薄聿铮敛了眸中冷意,开口:“维麟在法国的同学。”
“难怪,我听你叫她盛小姐,似乎也不是很熟识,不过那丫头不错,碰到那么大的阵仗了还能那么镇定,不愧是出过洋的——对了,那之前说要让她做翻译的事情,也就只是随口说说,不作数了的罢?”
“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作数过?”
“可是……”陆风扬闻言一怔,却还是开口道:“这个事情毕竟见不得光,即便哥你信得过她,可她若是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未必愿意牵扯进来,到时候……”
“我明白,”薄聿铮点了下头,打断陆风扬的为难和疑虑,“所以我明天会先接她过来,先让她接触最皮毛的东西,看她是什么反应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