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亦筝笙TXT下载亦筝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亦筝笙全文阅读

作者:风凝雪舞     亦筝笙txt下载     亦筝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回

    由于中餐馆相隔甚远,加之白爷不肯随他们一道出来吃饭,所以纪桓便带将亦笙带到了附近的小餐馆里,“我晚上回去还得看资料,改天再陪你吃中餐好不好?”

    亦笙心底有些失望,却很快强自压了下去,微笑着说:“好。”

    这是一家本地人开的餐馆,虽然小,却五脏俱全。

    刚入座没多久,纪桓就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在自己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实在不该选择法餐,或者说,不该由着冯维麟死皮赖脸来蹭吃蹭喝。

    “不介意我替你们一并包办了吧,”冯维麟说着,也不等他们应答,径直向侍应生微笑开口,“潘诺,然后请给这位小姐杜本内。”

    纪桓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你该不会打算从餐前酒一直享用到咖啡为止吧?”

    冯维麟没有丝毫负疚感的微笑道:“我以为我的意图已经很表达得很清楚了,纪少,为小笙接风,你就不要太过心疼你的钱夹了,战决可对不起她这一身美丽的衣裳。”

    “喂,干嘛又扯上我?”亦笙笑问,心底却隐约明白,冯维麟会这样做,全是为了自己。

    她内心的遗憾,他全都明白,所以才会这样不动声色的帮她。

    “是是是,是我自己想要逞口舌之欲,我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行不行?”

    冯维麟故作恼怒状,瞪向亦笙,看女孩子掩唇而笑,自己也绷不住露出了笑意,心底却是微微地为她心疼,可是爱情这东西,一旦沾上,是容不得旁人去问值不值的,他所能做的惟有祝福。

    说话间,侍者已经端上了餐前酒,冯维麟一面慢慢品着,一面又慢条斯理地点了主餐酒,头盘、汤和主菜。

    事已至此,纪桓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况且冯维麟又特意提到了亦笙,他已经没能满足她想吃中餐的心愿了。

    这样想着,于是转眼去看她,女孩子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对他眨了眨眼睛,“纪桓哥哥,我的胃已经被杜本内牵着跑远了,现在你想拉回来,可太迟了。”

    一面说着,一面笑眯眯的翻开了自己面前的菜单。

    纪桓看着她娇美的笑靥,心底无端的柔软了下来,即便自己为了筹建新银行的事情忙到精疲力倦,却依然记得,此刻的她,理应在卢瓦尔河谷的某一座古堡当中。

    在出前,他与她的导师取得过联系,他知道,她的归期,本应是在五天以后。

    待到亦笙点完餐,他也不看菜单,直接对侍者道:“与这位小姐一样。”

    侍者应着下去了,他刚想问她提前回来的原因,冯维麟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感觉如何,这一次古堡探险?”

    亦笙的兴致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她开始神采奕奕的讲述她这些天的经历,维朗德里的花园,舍农索的水上长廊,还有布卢瓦里那些秘密抽屉以及吉斯公爵被刺的房间。

    他听着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大仲马UU小说《玛戈皇后》里的圣巴托罗缪之夜,玛戈是怎样救下了纳瓦尔国王,而吉斯公爵却被刺死在了布卢瓦城堡。

    那样孩子气的欢喜神情,让他的唇角也忍不住牵出上扬的弧度。

    只是,既然这样喜欢,又为什么要提前回来?难道是有人欺负了她,又或者是同伴间的排挤?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敛住了笑意。

    “你说了那么多,怎么还没说到那座鼎鼎有名的‘香波’?”冯维麟笑问,“法国人不是总说,路易十四留下了‘凡尔赛宫’,伟大的拿破仑造就了永载史册的‘拿破仑法典’,而弗朗索瓦一世的华丽妄想,正是这座‘香波堡’吗?”

    亦笙歪着脑袋想了想,“香波到底是狩猎城堡,没什么家的感觉,住在里面一点也不温馨,不过,达芬奇设计的那座双旋梯我倒是挺喜欢的。”

    冯维麟诧异而笑,“你喜欢那座双旋梯——同时上下楼梯的人,可以相互看见,而不会碰面,传说中那是法国国王为了避免王后和他的情妇正面相遇,所以才特地请达芬奇设计的。我还以为你们女孩子对此即便不是深恶痛绝,也是绝对不会存有好感的。”

    亦笙笑了笑,“你也说了是传说了,既然没有办法找来弗朗索瓦一世或是达芬奇问个明白,那就全凭个人理解了,附会上一些香艳的故事或许会更引人遐想,但在我看来,抛开建筑学上的精妙绝伦不提,两个人一起上下楼梯,双方可以时时看见对方却无论如何也碰不上,倒是让我想起了中国的一句诗‘相思相望不相亲’,这是这世上,最最无奈的美丽了。”

    纪桓是知道盛家除了提倡亦笙读西书,学西学以外,在中国古典文化的教引上也是丝毫不马虎的,所以并不诧异,倒是冯维麟大出所料,上上下下打量了亦笙一番,“真看不出来,你这样一个新派的小姐,倒也并非全然厚西非中。”

    亦笙笑,“小时候林先生到家里给我和姐姐上国文课,背不出书来是要用戒尺打手心的,到了大一些,爸爸把妈妈的日记本给我,那上面记了好多诗呀词呀的,我看着看着也就慢慢喜欢上了。”

    “那句诗也是你妈妈日记本里的吗——‘相思相望不相亲’?”纪桓问,看亦笙点头,于是微笑,“她写下来的时候大概没想到,有一天,这句诗竟会被你用到一座法国城堡的楼梯上。”

    亦笙于是也笑了,笑声里的欢愉就这样不加遮掩的溢满一室。

    那时的他们,都太年轻,纯净的心思里,并不会想得太多。

    所以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当他们重又站到同样的双旋梯前,回想起当年,竟不料,那一句少年时的无心之语——“相思相望不相亲”,一语成谶。

第十七回

    出了小餐馆的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几点繁星缀在夜空,分外清亮。

    “城堡的天花板上,雕刻着国王与王后名字的缩写构成的花纹……花园里居然还设计了迷宫,我们在那些花丛里绕呀绕的,足足用了十多分钟才走到中心的喷泉面前。”亦笙依旧带着孩子气的快乐神色,与他们一同分享她的旅途。

    纪桓其实并非是对她所讲的内容有多感兴趣,却总是沉溺于她讲述时的欢喜神情,眉目间带着些许兴奋些许满足,银铃一样的笑语里透着愉悦,让他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明朗起来。

    他终是笑问:“既然玩得那么开心,怎么提前回来了?”

    冯维麟不以为然的开口道:“显而易见的事情,还要问?”

    纪桓挑眉。

    亦笙生怕冯维麟将自己的心思说破了,正想把话岔开,却听得冯维麟的声音已然响起,“不就是想你了呗。”

    他一面说着,一面去看亦笙,她紧张的样子他看在眼里,当下朝她翻了个白眼,想他冯维麟是多么知情识趣风度翩翩的一个人,会做这么不识相的事情?

    亦笙虽然心底一松,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到底还是闹了个脸红,却并没有出口否认。

    纪桓微笑,看着女孩子蔷薇花般娇美的面颊,稍稍克制了下自己,然后抬手去看腕上的表,对冯维麟道:“帮我送送小笙,我得先回去,白爷大概等得不耐烦了。”

    冯维麟立刻摇头,“我可不答应,为了你们俩我都搭上一晚上了,牺牲够大了,你就饶了我吧。”

    “好像是某人自己硬要跟来蹭饭的,还毫不客气的享用了一顿大餐。”

    “自我牺牲的同时顺道享受一点点人道主义福利,二者之间并不冲突,”冯维麟毫无愧疚的说道,“总之,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你别来找我,况且,我真还有正事呢,梁觅到现在都还不肯理我,趁今天这个好日子,我得赶紧些把她给哄回来。”

    听到梁觅的名字,纪桓的目光微微沉了沉,不再多说,只是看着冯维麟大步走离,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算做道别。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他对亦笙笑笑,率先迈开了脚步。

    这一路上,亦笙难得的安静,乖巧的走在他身边,一声不吭。

    他以为她刚才说话的兴致太盛,如今兴头一过,人也乏了,所以不再想说话。

    加之这顿晚餐已然耽误了太多时间,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脑子里来来回回的纠缠着数字与生意,也因此,对她的沉默他并未太在意。

    所幸,两人自小相识,这样默然相对的情形亦不是没有过,所以纵然一路无语,气氛却只是宁静恬然,并不见半分局促和不自在。

    当然,这只是沉浸在自己思绪当中的纪桓,一厢情愿的以为。

    眼见得自己住的宿舍楼越来越近,亦笙一面抑制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一面暗地里给自己鼓劲儿,快点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呀。

    深吸了一口气,她开口问:“纪桓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纪桓正一门心思思量着筹建新银行的种种,不意亦笙突然有此一问。

    他想了想,明白这或许与她提前回来有关,也能听出她声音里透着的紧张,却不明白所谓为何,于是摇头,“不知道。”

    亦笙粲然一笑,“今天是七夕呢。”

    纪桓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亦笙见他反应平淡,略微有些失望,却又在心底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继续追问道:“你知道七夕的传说吗?”

    纪桓微笑,“即便我国文造诣很差,还不至于连这样耳熟能详的传说都没有听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亦笙的宿舍楼下,他正想开口同她道别,却见女孩子缓缓站住了脚步,神色认真的抬眼看他。

    “纪桓哥哥,我好像对很多人说过我喜欢你,爸爸,婉华姐姐……但是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可是我决定要明明白白的说给你听,不管以后会如何,至少我可以不用遗憾。”她的眼神里透着小小的紧张与勇敢,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每一个语音都柔软而清晰,“纪桓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从小时候,一直到现在。”

    他怔住,过了片刻,终是平淡微笑,像儿时对待邻家小妹妹一样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的,我也很喜欢小笙。”

    亦笙的眼神黯淡了下,却仍是近乎孤勇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问:“纪桓哥哥,你猜牛郎和织女现在在做什么?”

    纪桓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却仍是配合的开口:“在看星星?”

    “不对,”亦笙摇头,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却仍然勇敢的说了下去,“是像我们这样。”

    这样,你就不能再错会我意。

    她一面想着,一面迅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颈,然后将唇,印上了他的。

    却到底因为太过紧张、羞涩和没有经验,只觉得嘴唇被撞得生疼。

    想她虽是自小读西书,不比旧时闺中女子守旧,却终是未谙情事的女孩子,亦不可能完全脱离中国礼教的熏陶,有此惊人之举,已是借了天大的胆子,又全凭着一腔孤勇行事,哪敢再胡来。

    一触之下,旋即撤离,转身便跑,一颗心几乎就快要从胸口蹦出来,狂跳不已。

    却不想尚未跑出两步,双臂已然被人牢牢抓住,再动弹不得。

    纪桓扳过她的身子,看到先前还不管不顾的女孩子此刻鸵鸟一样紧闭了眼睛,不由得有些好笑。

    其实西方女子热情开放,自他赴西方求学以来,纵然心无旁骛,遇上的主动示好却不知凡几,就是强吻亦是有过,却是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是像这般莽撞冒失的撞将上来,也从未想过,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不能称之为吻的嘴唇相触,让他向来冷静自持的心,乱了节奏。

    双唇上仿佛还留着先前她莽撞撞上来时所带来的疼痛感觉,他看着女孩子绯红如霞的面容,紧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如蝶蹁跹,掌心下的身体微微颤抖,如同春日里最美丽的花朵一般,含苞待放,绽出纯洁的羞涩。

    那是,他的花朵。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防,正缓慢却清晰无比的,一点一点溃塌。

    “小笙,你在诱惑我。”尚未深思,呓语般的轻喃已然出口,低低沉沉,如同古老的咒语一般蛊惑人心。

    “我哪有……”她蓦然张开眼睛,却撞见他唇边那一抹柔和的弧度,以及眼底深处蕴着的光影。

    她的胆子早在之前便已经用光了,现下又触及到他这样沉沉的注视,更是心慌,声音也不自觉的越来越小,“我才没有。”

    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句微弱的反驳,便如幼猫撒娇一般,轻轻挠过纪桓的胸口。

    他低头,她的眼睛里带着小小的闪躲,湿润又明亮,盛满了他的影子。

    他的心中一荡,所有的自制仿佛在那一刻,全都分崩离析。

    收拢了手臂,将她圈在他的世界,微微含笑,嗓音却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些许沙哑,“那么,换我来诱惑你。”

    俯下身,对着她唇上轻轻浅浅的红吻了下去,不同于方才她孩子般的胡闹,那是一个真正的吻,轻触,靠近,颤动,试探,牵引,怜惜,温存,宠溺,索取,沉醉,荡跃,辗转,缠绵。

    整个世界都在急遽后退,而他,只愿能拥着怀中的芬芳,就这样,地老天荒。

第十八回

    “咳……咳……”

    苍老中透着古怪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矮瘦的老者,须皆白,面容苍峻,眉峰冷厉,目光如鹰。

    他看着面前如画一般的一对璧人,面上虽是一如既往的僵冷,眼中却已现出怒意。

    亦笙与纪桓听得声响迅分开,亦笙本就对眼前的老者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本来,他是看着纪桓长大的人,她也该自内心去喜欢,却偏偏,没有办法去亲近,或许是由于他的不苟言笑和苛厉,她多少是有点儿怕他的。

    此刻,被人撞破,又偏偏是他,她的心里虽带着难以言喻的甜蜜,却到底还有着女儿家的羞涩,不敢回头去看纪桓,只小小的唤了一声“白爷”,便将那红透了的娇艳容颜低低藏住,三步并作两步,低着头如轻盈的小鹿一般逃进了宿舍楼。

    只是,那唇角,却是一直带着怎么也藏不住的傻笑。

    在她身后,纪桓却并没有出声挽留,也没有其他任何的动作。

    他静静的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慢慢转过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老者。

    “白爷。”他唤。

    话音刚落左颊处已经被砸过重重的一拳。

    力道很重,不留丝毫的情面,他其实并不感觉疼,只是嘴里,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他转过面容,先前眉眼心间的柔软,早在亦笙的身影消失时便已褪去,再寻不到一丝一毫。

    却也并没有怨恨、愤怒或者其他激烈情绪,他只是漠然而平静的,看着这个自小带他长大的老者。

    另一记狠拳再次毫不留情的袭来,这一次,他却是伸手隔住。

    老人的眼中现出激怒,而他只是平静开口:“不要在这里。”

    收回自己的手,转身的瞬间,却看见那一扇属于亦笙的窗户,在那一刻亮起了灯。

    明知不该贪念的,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在转身之前,再多看一眼,那遥远的明亮,柔和的黄色光晕,所有温暖的假想,抵不过现实的冰冷。

    一路漠然而行,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去了老人入住的饭店。

    他跟着老人进了房间,房门刚一关上,灯盏还未亮起,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便毫无意外的如期而至。

    他没有还手,亦没有说话,无声承受。

    睁着的眼睛里,印着窗外月光,一片漠然。

    唇齿之间,还残留着柔软与芬芳的记忆,那是再浓重的血腥味道,也无法消弭盖过的。

    他想到了她的样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盈满依恋,长在风中飞舞,她总是给他最好的笑,轻轻软软的唤他,纪桓哥哥。

    头痛没有预期的,排山倒海般突然袭来,如同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一样,锥心刺骨。

    纵然是疼到身体已经背叛了他的意志,开始痉挛,他却依旧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老者这一次是动了真怒,全然不顾“不能打脸”的旧规,劈头盖脸地泄着他的愤怒,直到打得累了,终于现了纪桓的不对劲,打开房间的壁灯去查看的时候,才现他已经几近休克,英俊的面容面惨白如纸,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老人慌忙从纪桓的上衣口袋里摸索,找出一个白色的药瓶,打开,里面却是空空荡荡。

    再慌忙起身奔往房间墙角放着的行李箱,打开,从隔层中取出另一个同样的白瓷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连同桌上早已经冷掉的茶水一起,灌进了纪桓口中。

    纪桓在朦胧之间只感觉胸腔的冰凉逐渐蔓延全身,头部那些尖锐的疼痛渐渐消散,身体仿佛被抬起,随后又重重的扔下,逐渐混沌的意识里,女孩子盈盈笑着,带着整个春天的明媚,提起裙裾,如同轻盈的小鹿一样,转身向远方跑去,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现自己躺在饭店的床上,而房门紧闭。

    白爷在不远处的桌边坐着,听见响动,抬起头来看他,目光森冷。

    他坐起身子,看白爷慢慢踱步向他走来,递过一张纸片。

    他接过一看,骤然抬眼去看面前的老者,手心中的,豁然便是一张明天晚上返回上海的船票。

    老者的眉目冷硬依旧,他向他做着不容置疑的手势——“你拿着我的船票先回上海,我另买稍后的票回来。”

    他漠然开口:“我的课业还未结束。”

    老者依旧用手语强硬的比划道——“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在和你商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今天的事情并不代表什么,更不会影响我的判断。”

    老者看他半晌,慢慢抬起手来——“很遗憾,孩子,我并不相信你说的话,如果孙家的人见到刚才你吻她时的样子,我想,他们也不会相信。”

    “我不需要谁相信,我只要做我该做的。”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并不是一次商讨,而在所有你该做的事情当中,娶盛亦筝也是其一,盛家是大户人家,不会在你和妹妹不清不楚的情况下把姐姐嫁给你,所以,你不准再见盛亦笙。”

    纪桓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冷意,“我也说过,我承诺过的事情我会做到,至于用什么手段是我自己的事,即便不娶盛亦筝,我也一样能做到。”

    老者苍老的唇边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可是孩子,我们都知道,利用孙家的政界资源,是你达成目标最快的法子,我了解你,如同了解我自己,你不会舍弃捷径而不用的。”

    纪桓垂下眼睛,半晌,终是自嘲笑起,“是的,我不会。”

    他在这一天,不再克制,不再逃避,清清楚楚地认知了自己的感情,然后在同一天,亲手,将它扼杀。

第十九回

    这一切,熟睡当中的亦笙并不知情,此刻的她,正沉浸在一场美梦当中,兀自香甜。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唇角依旧带着睡梦之中染上的微笑,虽然被打断了美梦,却并不懊恼,在她年轻的心思里,现实同样美好。

    悄悄抬手抚上自己的唇瓣,藏不住那弯起的喜悦。

    开了门,门外站着的管理人员睡眼惺忪,语气倒还算友善,“Isabe11e,楼下有个男人找你,似乎还是很要紧的事情,你快下去吧。”

    亦笙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便是纪桓,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大半夜寻人的事件,生在纪桓身上的概率极小,却仍是道谢,然后用最快的度穿衣打扮。

    同住的舍友也醒了,虽然被扰了清梦难免不快,但亦笙平日里的好人缘在这时便派上了用场,看她轻手轻脚却又手忙脚乱的闹腾,于是便笑道:“把灯打开吧,只不过天这样黑,楼下又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你扮成天仙也没人能看真切,何必这样辛苦?”

    亦笙扮了个鬼脸,“我才不要蓬头垢面去见他。”

    自小,吴妈便教导她说女孩子不能够任性,让她从小睡窄板床训练好睡相,告诫她若非衣装洁雅绝不许见人。

    吴妈总说,若是你外祖父不犯事,你如今也是金枝玉叶的格格了……

    亦笙每每这时便会笑着打断她的话,吴妈,现在都是民国了,皇上都没有了,哪里来的格格?

    而吴妈却是难得的认真,现出些许前清镶黄旗命妇的色正辞严,说,不论这个,我看着你娘长大,她是真正的庆王嫡女金枝玉叶,我既答允了她要好好照看你,便定要让你像她一样。

    亦笙自然知道自己离母亲、离吴妈的期望差距不是一点点,然而所幸,她是极爱美的,因此在这一方面,自小也肯听吴妈的话,在仪容举止上格外注意,若非打扮妥当了,绝不肯见人,[网罗电子书:.www.uu234.com]更遑论那个人还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物。

    下了楼,楼下等待着的人却不是纪桓,而是许多时日不曾见面的宋翰林,正倚靠在一辆黑色的小汽车边上,焦灼的朝楼道的方向张望。

    亦笙怔了怔,开口:“宋伯伯。”

    宋翰林疾步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小笙,宋伯伯也不和你说客套话了,我这次来是有事要请你帮忙的,婉华出事了。”

    亦笙心底一惊,急问:“婉华姐姐怎么了?”

    宋翰林语气苍凉而无奈,却又带着对爱女的心疼和担忧,“还不是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去闹腾她的主义,她的正义,现下倒好,闹腾到自个儿都被关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宋翰林没有回答她,只是摇了摇头,转了话题,“先不说这些了,这件事我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一个人证,我想,你与婉华自小熟识,又是校友,情谊不浅,你也在法国这么长时间了,纪律良好,你说的话,取信度会很高,所以宋伯伯这才连夜来找你随我走一趟,去帮帮你婉华姐姐,这个不情之请,还希望小笙你千万答应。”

    “宋伯伯您这是说哪儿的话,这怎么会是不情之请?婉华姐姐待我就像亲妹妹一样,她有事情,我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您等我回房间稍作收拾,即刻便下来与您一道去。”

    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些随身物品,因为此行太过突然,又毫无定数,想了想,便写了一张便笺将前因后果简略交代一番,再请舍友代为转交给纪桓,这才匆匆下了楼。

    随宋翰林一道上了车,车子飞的在夜色当中行驶,而宋翰林也缓缓的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亦笙。

    原来,为着中法大学拒绝招收已经在法国的中国留学生一事,宋婉华、牟允恩等等一群青年学生奋起抗争,不但向中国驻巴黎公使馆争取了路费资助,组成代表团由巴黎出,途经蒙塔日市、乐魁索、圣夏蒙,一路沿途宣传演说到达里昂,更在要求被一再拖延拒绝之后,群愤激昂,一举占领了中法大学的圣依雷内堡,却正是这个行动激化了矛盾冲突,也使他们逾越了法律的界限。

    “法方出动警察干预,把他们关到蒙吕克城堡的监狱里,不日便要驱逐出境,可是小笙,即便是婉华再不肯听我的话,即便是她做得再不对,我也不能让她受到这样的对待。”宋翰林单手扶着额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亦笙虽是知道婉华有此计划,却未曾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眼见得宋翰林眼中的沉重和担忧,只得出声安慰道:“宋伯伯您不用太担心,婉华姐姐不会有事的。”

    宋翰林点点头,却又苦笑,“我就不明白了,家里明明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却偏偏要自己去闹腾,为了那些个虚无的理想、主义,把自己弄成这样。她自小娇生惯养,我原来想着封锁了她的经济来源,她自己瞎起劲一会儿也就过了,现在倒好,她受这样大的罪,却还偏偏甘之如饴,若非她自个儿犟着不肯跟警察松口,我又何必大老远把你折腾过来,有时候真是气得不想再管她了,由得她自生自灭去,却一闭眼就会看见她在监狱里的样子,瘦得皮包骨头似的,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亦笙见了宋翰林这样,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心里暗暗起誓,自己绝不要有这样一天,让父亲这样难过和神伤。

    宋翰林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转向亦笙笑了笑,“还是你爸爸有福气,生了你这么个乖女儿,这样听话。”

    亦笙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也很不好,总要爸爸操心,小时候老缠着他放下公事来陪我,又总和音姨不依不饶惹他伤心,到长大了,也不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宋翰林拍了拍她的手,“婉华要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亦笙忙道:“宋伯伯您也不要太责怪婉华姐姐,她只是有她自己的想法,并且能够很勇敢的去坚持,我记得您以前教导过我们,要坚强和勇敢,您看,至少在这两点上,她和您期望得一模一样。”

    “可我总是不明白,婉华又不是穷人,也不需要改变什么命运,为什么偏偏就选择了**这一套信仰来坚持呢?而退一步讲,即便她是穷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完全可以通过旁的途径,譬如说努力奋斗,白手起家,这样有什么不好?许多资本家也都是穷人出身,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打倒资本家来改变命运呢?”宋翰林的眼中充满了困惑。

    亦笙轻问:“宋伯伯您和婉华姐姐谈过没有?”

    宋翰林又苦笑了下,“谈过了,我还问她,难道你觉得你的父亲和盛伯伯也是坏人,也需要打到?可是她说,她知道我们是好人,然而在资本家当中,这样的好人实在太少了,绝大多数的资本家都是吸血虫,残酷的剥削工人,榨干工人的每一滴血,还贩卖鸦片,做尽一切坏事。”

    宋翰林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又转了话题对亦笙道:“太半夜里把你从睡梦中吵醒,宋伯伯实在是对不住,现在时间还早,你就先在车上睡会儿吧,等到了我再叫你。”

    亦笙明白宋翰林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遂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然后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回

    “爸爸,我还有朋友在里面,你帮帮他们,让他们一道出来好不好?”刚由法国警察带着出来,一见到父亲,宋婉华便明白自己已经获释了,再顾不得其他,急急上前拉住宋翰林的衣袖便开始哀求。

    虽然她说的是中文,法国警察是听不懂的,可是宋翰林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将宋婉华拖出了蒙吕克城堡的监狱大门,虽然用的是中文,却还是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你小声些,你以为你是怎么出来的,若非是我四处奔波极力撇清你与这件事情,与他们那帮激进学生的干系,你能那么容易获释?你现在居然还想要再搅这滩浑水,去救他们?”

    宋婉华看了父亲半晌,忽然一言不,转身便朝着监狱大门的方向走去。

    “你要做什么?”宋翰林大惊,一把拽住她的手。

    宋婉华转过头来看着父亲,“爸,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绝不否认,相反,我以之为荣。我还说过,要是不能和我的伙伴们一同离开,那我是不会走的,一起死都不怕了,还怕一起被遣返?”

    “你!”宋翰林被她气得心火骤起,扬起了手,看着女儿消瘦而倔强的脸,却怎么也打不下去,终于又气又痛的一摔手,“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孝女,非要把我气死了你才甘心是不是?”

    亦笙虽觉得宋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不该插手,然而见他父女俩闹到这个地步,却又不能再坐视不理,遂上前挽住宋翰林的胳膊,“宋伯伯,您别生气,婉华姐姐也只是一时气话,您先到车上歇歇,我来跟她说。”

    宋婉华听到了,立刻想也不想地接口,“小笙你用不着帮着我爸爸来说服我,谁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心意已决,绝不自己一个人走,是福是祸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他们在一起。”

    亦笙感觉到宋翰林的身体被气得抖,心内轻轻一叹,松开了挽着他的手,抢先一步走到宋婉华身边,“婉华姐姐,我不劝你,我只问你一句,如果可以选择,你是愿意与他们一道同生同福呢,还是一道倒霉去死?”

    宋婉华道:“如果有选择,谁不愿意好好活着,风平浪静地念书,可是现在并没有给我这个选择的机会……”

    “是你自己不要这个机会。”她的话尚未说完,已被亦笙打断,“婉华姐姐你不会不知道,若是你在外面,至少可以去向各方争取支援将他们救出来,而若是你非要意气用事回监狱里陪着他们,那便真的是什么也做不了,一丝机会也没有了。”

    宋婉华怔住,而亦笙趁这当口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婉华姐姐,你看看宋伯伯,他为了你连夜赶到巴黎接我,一晚上都没合过眼,这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时候,你想想他还要担多少心?这才好不容易把你弄出来了,你却自个儿要进去,你难道真的想气死他吗?”

    宋婉华本就是个聪明女子,方才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加之乍然见到父亲,那么多天以来心底的委屈终于有了突破口,所以才会那样任性和赌气,被亦笙的一席话已然点醒,现下又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转眼去看父亲,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才几天没见,父亲仿佛苍老了许多。

    当下心底一软,上前几步握住父亲的手,“爸,我错了。”

    宋翰林在所有孩子当中,因着这个女儿最是聪明伶俐,性子也最像他,所以最为疼爱,此刻听她服了软认错,又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当下也是喉头一哽,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好好,不说了,爸爸带你走。”

    亦笙随他们一道上了汽车,一路来到宋翰林在里昂的友人家中,宋家父女先到楼上客房去了,亦笙料着应该让他们父女俩有机会推心置腹的谈谈,加之自己心里也有牵挂,遂同宋翰林说了一声,没有跟上去。

    她问了这家的主人是否方便可以挂一个电话回巴黎,她总是挂心,自己留下的便条不知道纪桓有没有看到。

    拿起听筒,不期然的便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吻,她在潜意识里盼了那么长时间的一切,终于降临,却总是觉得不真实,像做梦一样,美好得不可思议。

    双颊不由得悄悄热了起来,唇瓣也微微弯着,其实心底仍是羞涩的,毕竟,一开始,是她强吻了人家。

    可是亦笙毕竟不是那种忸怩女子,天性中又总有一股孤勇让她对认准的人和事不懂退缩,虽则害羞,亦是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却仍然勇敢的拨通了电话。

    却不料,纪桓并没有在,就连冯维麟亦是出去了。

    于是又拨了一个去找自己的舍友,得知她送便笺过去的时候没见到纪桓,却有一个头花白的老头在他宿舍,冯维麟说那是纪桓的家人,与亦笙亦是熟识,于是舍友便将那张便笺交给了他,请他代为转交纪桓。

    亦笙料着那人便是白爷,心想他必然会将便笺转交到纪桓手中,又想既然婉华已经平安,自己也便可以尽快回去,遂放下心来,挂了电话,起身上楼去寻宋家父女。

    却不曾想,刚走到楼道口便听到激烈争吵的声音——

    “……爸,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你为什么不肯帮帮我把他们也一道救出来呢,我都这样求你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的!”

    “你以为你爸爸我有多神通广大?慢说这还是在异国他乡,别人的地盘上,就算在中国,贫不跟富斗,富不与官争,你看看你们做的这些事,是可以转圜的吗?你那些所谓的朋友,尽教唆你胡闹不说,现在倒好,都搞起暴动来了,我不许你再见他们!”

    “爸爸!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信仰,我不求你认同,但是至少请你不要阻拦我!”

    “你的那些个主义信仰,都把你连累进监狱里去了,还不够吗?我说得已经够多了,也不想再说了,我看我从前是太惯着你了,把你惯得这样任性无法无天!今天,我把话说在这里,在我安排好你回巴黎大学的事情之前,你要敢踏出这扇门半步,你就永远也不要认我这个爸爸!”

    “爸!”宋婉华惊叫。

    宋翰林却并不理会她,径直拉开了房间门,却正好看见了门外的亦笙。

    他的脸色极其不好,对着亦笙连笑都挤不出来,只说了一句“帮我看着她”,便转身往楼下走去。

第二十一回

    亦笙走进房间,便见宋婉华眼眶红红的,她看见她,急急的抬起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让你看笑话了,小笙。”

    亦笙轻叹,“婉华姐姐,你这是何苦呢?”

    宋婉华摇了摇头,“小笙,你不用劝我,我既然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就不会回头,就算前面荆棘丛生,光着脚我也会走下去。”

    亦笙看她半晌,“可是婉华姐姐,我并不明白,就像宋伯伯说的那样,你并非是需要通过暴力革命来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没有亲身受过压迫的痛苦,也不会有急迫变革的要求,怎么就能对你的主义生出这样矢志不渝的信念,不惜将一切抛诸脑后呢?”

    宋婉华将眼光移向窗外,不答反问,“小笙,如果是你,换做今日是纪桓在监狱里,你会坐视不理吗?”

    亦笙何等聪明,她这样一说,心内立时一片通透,却到底是有些意外,脱口问道:“你说的,是牟允恩?”

    “是,我喜欢他,我也要承认的,若非是因为他,我未必会走上今天这样一条路。”宋婉华道。

    “你也知道,民国初立,百废待兴,国人寻求救国的路子千千万万,各种思潮的碰撞也最是激烈,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倒可以有三种主义,道理多得让人无从选择。”到了此刻,又是在亦笙面前,宋婉华将自己的心迹完完全全的坦白了出来,“马克思主义固然是其中最先进的一种学说,然而过去的我,又怎么会晓得,若非是因为允恩,我又怎么会动了心思尝试着去了解?”

    亦笙想起了宋婉华写给她的那些书信,当中总是会提到牟允恩的名字,虽然是以叙事为主,但字里行间总是无意识的会流露出钦佩之情,她未曾深想,更不曾料到,宋婉华竟然会深爱至此。

    “当然,后来我了解得越多,就越能理解允恩的选择,也逐渐的把马克思主义学说,作为我自己的信仰。我其实已经分辨不出,是因为允恩,所以我才一天比一天更加坚定的坚持着自己的信仰,还是因为我的主义,让我越来越觉得志同道合的允恩是那样值得深爱让我心动。总之,到了如今,我的主义已经和允恩一道,在我心里,根深蒂固,无可撼动。”

    “婉华姐姐,你打算怎么做呢?”亦笙沉默半晌,开口问道。

    宋婉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绝不能眼看着允恩在监狱里受苦自己却什么都不做。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他被遣返回国的命运,至少可以和他一道承受。”

    亦笙看着宋婉华眼中执拗而决绝的光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婉华姐姐你也不要太悲观,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会想到法子的。”

    宋婉华蓦然转过眼来看她,声音里还带了点儿不可置信,“你是说,你不劝我了,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你说的有一句话打动了我,我只是将心比心。”亦笙微笑。

    宋婉华反手紧了紧她的手,“谢谢你,小笙。”

    “你先别谢得太早,”亦笙笑,“咱们先下楼,说服了宋伯伯再说。”

    宋婉华刚刚现出的明朗神情一下子垮了下来,她踌躇道:“可是,我爸爸很固执的,要不,我想想法子咱们偷偷溜出去?”

    “那怎么行?宋伯伯会气坏的。”

    “事有缓急,我只好先不孝这一回了,等事情了了,我再回来求他原谅,爸爸疼我,他最终是不会怪我的。”

    宋婉华一面说着,一面起身走到窗口,去探楼层距离地面的高度,亦笙一把拉住她,“你先别急,我现下倒是想出个好办法,或许能奏效。”

    “什么办法?”宋婉华急问。

    亦笙笑道:“你先别管,总之,你在这里等我,要是不成功,再实行你的潜逃计划也不迟。”

    宋婉华看着亦笙出门下楼,心内忐忑不已,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却还是没能把心放平。

    坦白说,她是并不报太大希望的,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亦笙竟然就说服了宋翰林。

    她看着亦笙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犹自不敢置信,“你说真的?我爸答应了?”

    亦笙笑,“是呀,我骗你做什么?”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将心比心,我告诉他,以你的脾气,是不可能乖乖听话就此什么也不管的,逼得急了,难说你就会偷偷找机会离家出走也说不定,我们又可能总是把你锁在身边,到时候,兴许会惹出更大的祸事来。”亦笙微笑着说。

    宋婉华立刻会意,笑着接了下去,“与其让我一个人胡闹,倒不如让我爸爸帮我是不是?你倒把我刚才的笨办法化了个巧计,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亦笙摇了摇头,“你只猜对了一半,宋伯伯对于这件事,是真的无能为力,况且,他有急事要回国的,为了你的事,已经迟了,他只让我看好你,绝对不要再闯出什么祸来,只要你没有太过激的行动,他虽帮不了你,但也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了。”

    她没有告诉宋婉华,宋翰林其实实在是对那帮激进学生深恶痛绝,以为他们带坏了他的女儿,他原本打算,即便是绑也要把女儿绑回巴黎大学,甚至是回国,只要断掉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好,又怎么可能想办法去救他们?

    而她之所以能说动宋翰林答应,除了方才告诉婉华的用她的安危做文章以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她让宋翰林相信,关在狱中的牟允恩等人仅凭宋婉华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救出来的,只要她陪在宋婉华身边务必不让她做出过激的事件受到牵连,那么,等那帮学生一旦遣送回国,他们也就自然分开了。而宋婉华即是尽了努力,天意如此,也就再无话可说。这样,更不必影响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

    宋婉华闻言,虽然有些失望,然而这个结果,已经比她最初的所做的打算要好太多了,当即振作了下精神,“没关系,就像你说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会想出办法的。”

    亦笙对宋婉华口中的主义并不熟悉,对于这件事件也只是道听途说,因此也就不贸贸然去出主意,而是听宋婉华的意思,配合她的行动。

    她们连夜去写宣传单,抄录誊写,张贴分,去做演讲,去求见一个又一个以为或许能够帮得上忙的人物,去吃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一切一切,忙得不可开交。

    宋婉华说,小笙,这个时候,我并不和你客气,我需要你帮我,我一个人,绝不可能做到,而且,我心里害怕。

    亦笙既对宋翰林有过承诺,与宋婉华本人情谊又是不浅,自然不会弃她于不顾,即便累得要命,仍然尽心尽力的陪在她身边。

    只是,她们所做出的努力,却收效甚微。

    眼见得时间一天一天的溜走,眨眼便过去了一个月,牟允恩他们能够留在法国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而她们的营救工作却仍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宋婉华几乎要绝望了,这天,她与亦笙从外面回来,将手里的宣传页随手扔到桌上,然后整个人便重重的躺倒到了床上,连话都不想说。

    亦笙见她这个样子,轻轻拧开了收音机,放出音乐,想着或许能分分她的心,让她不那么愁闷。

    自己出了房间下到楼下厨房,随便找了点东西当做两人的晚餐,她自己亦是累的。

    端着牛奶和面包回到房间的时候,却见宋婉华已经从床上起身,整个人半弯着腰身,双手死死的握着桌上的收音机。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来,带着绝处逢生一般的笑意,眼中现出不管不顾的光彩,如同溺水之人,死命的想要抓住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收音机里,此刻正在用法语播放着一条新闻——中华民国实权派人物薄聿铮少帅,将于明日抵达巴黎,进行为期一周的考察访问。

第二十二回

    “小笙,我要去找他,我必须去找他,这样一个实权人物,他说出来的话必然是有分量的,如果他肯帮我们,允恩他们必然会没事的!”宋婉华因着激动,语越来越快,连声音里都带上了些微的尖锐。

    然而,亦笙却并不如她一般乐观,“可是,婉华姐姐,那也得他肯帮我们才行呀,你也说了,这是个非同小可的实权人物,我们连大使先生都没有办法能够求见到,更何况是这位薄少帅。”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这些天来,我们找的人,要不就说不上话,要不就见不到面,再这样下去,允恩他们非被遣返回去不可的!我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寄希望于薄聿铮了。我想,毕竟他是生活在国内的,比法国人或者是在法的华人们都更能体会国家的动乱和时局维艰,或许,他是会理解和同情我们的行为并肯帮忙的。”

    亦笙看着她的样子,不忍心再说丧气的话,然而心里却明白,这很可能只是宋婉华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

    薄聿铮是何许人,戎马倥偬打下他的世界,不到而立的年纪,便掌重权,负方面,在中**政两界位极翘楚,独当一面。

    这样一个年少倾世的风云人物,如何有时间和精力来插手学生闹事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岂是她们两个女学生想见便能见得到的。

    她心底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却到底踌躇,没有说出来,只是陪宋婉华一道,连夜赶回了巴黎。

    事实证明,她所料想的一点儿错也没有。

    薄聿铮这一次赴法考察,是早已公开了的行为,由意大利转道而来,中国驻法公使和法方军政要人悉数前往迎接,种种热闹排场,远非上一次他私下探望冯维麟时所能比拟。

    密密匝匝的人头攒动,一层又一层的军警戒严,她们连薄聿铮的影子都没能见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迎接他的车队,扬长而去。

    宋婉华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双眼直,不停地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巴黎的行程只有两天,我一定要见到他才行。”

    亦笙将她带回自己的宿舍,思量许久,终是开口,“婉华姐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宋婉华站了起身,“我和你一道去。”

    亦笙摇头,“你现在的状况已经是强弩之末,非得休息一下才行,什么都不要想,先睡一觉,等我回来叫你。”

    好说歹说将宋婉华安抚住了,她关上门,往纪桓的住的地方走去。

    其实心内仍在踌躇,如何不明白,冯维麟并不想让人知道了自己的家庭关系,也因此,就连薄聿铮都并没有借此机会一并探他,而是在私下里先来看望,毕竟,他的此行太过瞩目,而冯维麟显然不想被打破了平静的求学生活。

    自己才刚听完他毫无保留的倾吐心声,转眼就借着他的家庭关系来求他帮忙,实在是很令人不齿,可是如今,她又确实想不出第二条路子。

    眼见得纪桓的宿舍楼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如若是冯维麟不愿意,自己绝不强求叫他为难,只是至少,得试上一试,问问他的意愿。

    而心里,明明是这样的不合时宜,却仍是不受控制的涌上了一丝紧张和甜蜜。

    她马上就要再见到纪桓了,他会不会怪自己的不辞而别?

    要是他生气,等她办好了婉华姐姐的事情,就去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哄他,她知道,他是不会气自己太长时间的。

    她还要告诉他,这些个日日夜夜,她一直都在想他,还有,离开那夜,那个美好得不可思议的亲吻。

    双颊不自觉的染上了红晕,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的上了楼,来到了纪桓与冯维麟的宿舍门口,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男子,随便套了件汗衫,头乱糟糟的,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亦笙怔住,问,“请问,纪桓在吗?”

    “纪桓不是早走了吗?”那男子有些莫名其妙,“你是谁?”

    亦笙呆了呆,没反应过来,“走,他去哪儿了?”

    “他一个月前就回国了呀。”那人更是一头雾水。

    正在这时,屋子里传来冯维麟的声音,“谁呀?”

    门口站着的那人扭头答道:“不知道,找纪桓的。”

    说话间,冯维麟已经来到了门口,衣装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他见到亦笙,愣了下,还没有开口,便听见女孩子的声音带了丝怔然和不能置信响在耳边,“你看这个人,他居然告诉我,纪桓哥哥回国了,怎么可能?”

第二十三回

    冯维麟看了亦笙几秒,有些诧异的问道:“他的确是回国了,怎么,你不知道?”

    亦笙仍是不可置信,“你在开什么玩笑?”

    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格开两人便往屋子里面走去。

    纪桓与冯维麟住的地方,是由旧式公寓改造而成,有一个小门厅,两间卧房,然后与同一楼层的其他住户共用厨房和卫生间。

    她穿过小门厅,径直便往纪桓住的那间房走去。

    “哎,那是我的房间——”先前开门的那人脱口说道,却被冯维麟拦住。

    而亦笙更是充耳不闻,一伸手便推开了房门。

    她看到,床和书桌都在,却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曾经,这里的每一个摆件都是她去小集市上亲手挑来布置的,又怎么会不知道?

    纪桓总嫌她将他的屋子折腾得太孩子气,她却说,这是多了家的温馨,他最终也懒得理她,由着她一点一点的布置。

    可是如今,那些盆栽,那个树根雕就的丑娃娃,还有他用惯的深蓝色床单,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连日来已是疲累至极,一时没站住,便跌坐在了地板上。

    冯维麟连忙过来扶起她,“怎么,你是毫不知情的吗?纪桓竟然没有告诉你?虽然他这一次走得实在匆忙,可再怎样也不至于不对你说一声呀。”

    其实到了此刻,亦笙仍是不能完全相信纪桓已经回国的消息,对冯维麟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便出,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

    她抬起眼睛,带了些迷茫,开口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回去做什么?”

    冯维麟对这样一种情形也有些不知所措,一面端了杯温水给她,一面道:“就是七夕刚过的第二天,他就走了,说是他父亲身体不好,走得很是匆忙,就连办理休学等等一众事宜,都是白爷留下料理的。”

    冯维麟本来想开玩笑的问一句,是不是你把纪桓吓走了呀,不然,他为什么偏偏选在七夕过后就逃跑了呢。

    然而,看着女孩子苍白的脸色,他立刻明白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当即直奔主题,说起了正事,“对了,白爷还没走,他说要是你回来了,就到饭店找他,他等着你,或许纪桓也有什么东西会托他转交给你吧。这小子走得实在太急,就连我,都没能送上他一送,是后来白爷来这里收拾东西了我才知道的,只是我没想到,连你也是毫不知情的。”

    亦笙倏地站起身子,也不说话,大步就往门外走去。

    冯维麟连忙拉住她,“你去哪里?”

    她并不看他,径直往前走,“我去找白爷。”

    此时此刻,她的心神全然乱了,脑海里,除了想到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外,再顾不了其他。

    为什么,他会突然离开?

    为什么,走得这样匆忙?

    为什么,连一句道别都不肯给她?

    冯维麟叹了口气,“我陪你一道去。”

    新搬来那人问道:“维麟你今天不是约好了导师的吗,时间都快迟了。”

    冯维麟看了亦笙一眼,“我先送她过去,她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一路陪亦笙到了丽兹酒店,敲开了白爷住的那间房门,开门的正是白爷,看见他们,倒是并不诧异。

    “那,你们先谈谈,我还有点事情,一会再来接你好不好?”冯维麟心想送到了这里,好歹也有熟人看顾,出不了什么乱子,而自己,也是真的有事脱不开身。

    亦笙心不在焉的“恩”了一声,便走进了房间。

    “白爷,她刚知道纪桓回国了,估计一时半刻缓不过来,您看着一点她,我会尽快来接她。”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去看亦笙,“你乖乖等我,可别乱跑——”

    话没说完,门已经被亦笙“砰”的一声随手合上了。

    她倒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完完全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在跟她说话。

    冯维麟摸摸鼻子,算了,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了,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除了她所在意的那三两个人外,她其实是顶自私的,只在她自己控制得极好的不会对她造成影响伤害的范围内,去对与她为善的人尽可能的友好,而一旦,这些友好与她自己,与她真正在意的人和事起了冲突,她便会毫不留情的将他们抛到脑后。

    这甚至都不是一种刻意而为之,近乎本能一般,这种时候,她根本想不起其他不相干的人和事,即而便是想到了,也是绝计不会先去料理的。

    她爱的,太少太少,而能得到她全然无保留去爱的,更是何其的少,又是何其的,幸运。

    只可惜,纪桓那小子偏偏不懂得去惜福,而自己,只好大度一点,帮他收拾下这个烂摊子,在她心情不好的情况下,当面被甩闭门羹这样的糗事,他也就不同她计较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折转身向后走去。

    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纪桓这一回国,撂下的这个摊子有多大,又有多难收场。

    而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回国,便掀起了,几个家庭惊风急雨的开始。

第二十四回

    “白爷,纪桓哥哥突然回国,是因为纪伯伯病了吗?”亦笙深吸了一口气,直视面前的老者。

    白爷晦暗不明地弯了弯唇角,不紧不慢的抬起了手——“是,老爷的身子骨看似硬朗,实则外强中干,为了怕少爷分心一直瞒着,只是现如今,少爷身为人子,也该回去尽尽孝道了。”

    由于自小跟在纪桓身后当小尾巴的缘故,亦笙是懂得白爷的手语的,得了这一番解释,虽然心底的那些难受没有办法完全消弭,但她已经慢慢开始说服自己接受并谅解。

    “纪伯伯的身体不要紧吗?”亦笙又问。

    白爷摇摇头,重新伸手比划道——“不好说,兴许见了少爷心底舒坦了也就好了。”

    亦笙还想再问些什么,已被白爷抬手止住,他走了几步到书桌边上,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亦笙。

    “这是少爷写给你的信,再三交代要我亲自交给你。”

    亦笙得了信,什么也顾不得了,当即拆了开来。

    是纪桓的笔迹没错,短短几行字,笔峰却有些凝滞,仿佛是一笔一划慢慢写就,不知道写字之时他在想些什么。

    亦笙如晤:

    家父抱恙,殷盼归返。不急话别,十分抱歉。幸在知己,尚希恕之。虽则别离,思深念切,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分别前夕,浓情蜜意,深铭心内。唯盼尽孝,侍奉父亲,沉疴得愈,便可返法,与你团聚。或感寂寞,鸿雁可托,千万勿念,用心功课,待我归来。匆此挥就,辞不尽意,余言后续。

    慕桓草书

    亦笙微微蹙了下眉,没有说什么,只是缓缓把信纸合上。

    白爷站在一旁,锐利的眼神一直如鹰一样巡过她的面容,就连最细微的感情宣露也不放过,此刻,上前抬了抬手,唤回她的注意。

    “盛小姐,您没事吧?是少爷说了什么吗?”

    亦笙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他从来都不这样和我说话的,像是有什么事。”

    白爷立刻抬手比划道——“盛小姐,您实在不能怪罪少爷,老爷的病本是一直瞒着他的,如今骤然得知了,他的心绪十分不稳,或有言辞失当的地方,那要请你千万体谅。再有便是,他本想亲自与你辞行的,偏偏你又离了巴黎,而时间是等不了人的,所以他这才嘱托我一定要等到你,代他向你陪一个不是。”

    亦笙想了想,点头勉强笑了下,“或许是因为他突然走了,我不习惯,心里总是难过,才会什么事情都要去钻牛角尖。”

    白爷闻言,正色比划道——“盛小姐,少爷特意吩咐过我要转告你,他回国只是暂时的,一旦老爷的身体有起色了便会回来,他不在的时候,嘱你顾念好自己,与他保持通信,用心学业,等他回来。”

    亦笙到了此刻,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了纪桓已经离去这个事实,将信小心地折好,放进随身带着的包里,却到底情绪低迷,不想多说话,遂起身向白爷告辞。

    白爷也并不相留,将她送出了门,微微低着眉目,神色淡然恭敬。

    亦笙一路下了楼,极力地想要压下心内那股酸酸涩涩的难受,可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明明他回国是事出有因,也不是故意不告诉她,可心底偏就是那样委屈,觉得自己如同被丢弃的小狗一般可怜,孤零零没有依靠。

    这样想着,不免鼻头一酸,连忙抬起头,眨了一下眼,再眨一下,可眼睛里还是难受,胡乱的用手背抹了几下,然后由着手背上微微濡湿的痕迹在空气中风干。

    走出了丽兹酒店的正门,这个城市繁华依旧,只是,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正有些茫然的四下张望,却突然听见转角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亦笙本能地循着声音望了过去,这一看,正如一盆凉水兜头淋下,从头冷到了心。

    那是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严格地说,那是一列车队,因着紧急刹车,虽然极力避免,却仍是有几辆车撞在了一起,所幸,都并不严重。

    而为的那一辆车前面,一个黑头黄皮肤的女孩子跌坐在地上,面容苍白。

    亦笙吓得不轻,一时之间,愧疚、惊吓、难受、担忧、害怕……种种感情混杂在了一起,她分开簇拥而去的人群,大步地朝着事故中心跑去。

    “婉华姐姐,婉华姐姐,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怎样?”

    宋婉华回过神来,勉强开口道:“不要紧的,我还好……”

    正要试着站起身,未曾料到,身体却突然被面前的亦笙一把死死抱住,她扑到了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呜,婉华姐姐,你吓死我了……”

    如同被遗弃的小猫一般,那样的委屈和无助。

第二十五回

    从车里出来的几个男子,原本是要对这个突然从马路边上冲到路中央来拦车的小丫头呵斥一顿的,看见眼前这个情形,都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明明是她们的错,然而那毕竟是两个女孩子,一个被吓白了脸,一个又哭得如此凄惨,立马将路人的同情心全吸引了过去,若是此刻,再加斥责,只怕会引起公愤,而他们几个大男人,面对此情此景,也实在是骂不出口。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下,正要开口,却突然听到后面有人上来问,“出什么事了?”

    那几人回头一看,来人正是薄聿铮的机要秘,“有个小丫头横冲出来,为着躲避,让少帅受扰了,该怎么处理,还请示下。”

    齐剑钊看了下亦笙和宋婉华,虽有不快,却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不好多说什么,又是在他国地界,况且那两人更是本国女子,于是说道:“算了。”

    一面说着,一面去查看车子相撞的情况,虽不严重,然而无论从安全性能或是外交礼仪方面考虑,都是不适宜再继续前行的,遂对法方陪同人员道:“这车子恐怕要换一换了。”

    车队刚出行便出状况,法方陪同人员亦是又抱歉又紧张,连忙答道:“当然当然,请少帅先回饭店休息,车队务必在2o分钟内准备完毕。”

    齐剑钊点了点头,便回到第三辆小汽车边上,在后座的位置弯下腰,低低将情况禀明。

    薄聿铮听了,并不过多计较,微微颔,下车,往丽兹酒店大门走去。

    不经意的一瞥,却觉混乱中心的女孩子有些面熟,还未深想,另一个女孩子已经看到了他,跌跌撞撞向他冲了过来,“薄先生,我是从上海到法国求学的学生,请您拨冗接见我五分钟,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请求您主持公道!”

    薄聿铮虽是停步听着她说话,视线却是一直落在她身后的亦笙身上,这个时候她的面容完全露了出来,而他,也认出了她是谁。

    “薄先生,求求您,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的。”宋婉华还在苦苦哀求。

    跟在右后方的齐剑钊离得最近,快步上前,拦在宋婉华前面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就将她往边上带,却不料,竟听到薄聿铮的声音传来——

    “带她们上来。”

    齐剑钊一愣,而薄聿铮已不再多说,径直向前走去。

    齐剑钊不敢耽搁,立刻示意下属将亦笙带过来,再亲自领着两人上到五层。

    就算到了此刻,齐剑钊仍是有些将信将疑,他跟在薄聿铮身边多年,明白他绝非心软之人,也从来没有闲情逸致和时间精力去路见不平。

    这样被拦住请愿抗议的情况虽然不多,却也是有过,然而他也从未破例垂询,所以这一次,得了这样一个指令,齐剑钊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想了想,还是不敢贸然将两人带进薄聿铮的房间,他先让她们在外等候,自己敲门进去了。

    薄聿铮住的是一个套间,此刻,他脱了外套,递给一旁的私人秘书。

    齐剑钊小声问道:“刚才那两个女学生在门外候着,是不是现在让她们进来?”

    薄聿铮随意“嗯”了一声,走到外间会客室的单人沙上坐下。

    齐剑钊不一会便将宋婉华和亦笙领进了房间,示意她们在长沙上坐下。

    薄聿铮自亦笙一踏进房门开始,便将眼光落到她身上,只见女孩子此刻虽是止住了哭泣,然而鼻头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眼泪沾着灰尘,虽然擦干了,但那痕迹还在,整张脸蛋黑一块,白一块,十分狼狈。

    于是去看齐剑钊,再将眼光转向盥洗间微做示意,齐剑钊跟随他那么长时间,虽自负不会会错他的意,却还是一愣。

    一面吩咐下面的人送来干净的温水和毛巾供亦笙和宋婉华擦洗,一面暗自嘀咕,少帅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竟是看上了这两个女学生了?

    这念头才刚一转,立马便被他自己给否决了,从来投怀送抱的女人就不少,眼前这两位虽然也是美的,却到底过于青涩,怎么比得上从前那些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而他也知道,少帅并不若那些纵情欢场声色犬马的军阀将领,他自律极强,心思向来不在男女情事上面。

    宋婉华接过毛巾,却并没有理会自己脸上手上的灰尘,而是急急地对着薄聿铮,讲述她与牟允恩等人的遭遇和她的请求。

    而亦笙却是因着情绪在这一天之内起伏太大,现下整个人疲累得不愿意说话,加之她也确实是插不上话的。

    索性接过毛巾,原是想去盥洗室好好打理的,却到底在这样一个大人物的地盘上不好随意乱闯,只好就着清水开始仔细地擦拭自己的脸颊与双手。

    她本就爱洁,皮肤被泪水与灰尘粘得实在极不舒服,况且她也想要做点什么,好分散注意力让自己可以什么也不想。

    于是薄聿铮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两个女学生,一个情绪激动慷慨陈词,一个默不作声低头清理,心内不觉有些莞尔。

    待到亦笙慢腾腾将自己打理干净,宋婉华仍在语音激动地说着,她见自己仍是插不上话,没什么可帮忙的,遂低下头,手指缠绕着背包上的流苏消磨时间。

    却忽然想到了包里装着的那一封信,心情霎时便又阴霾了下来,手指也僵住,慢慢放开了那些流苏,不再去理会,亦是不言不语。

    “……薄先生,我请求您帮助我们,现在,也只有您才能帮我们了。”宋婉华将一切原委道出,焦急而又渴盼地看着薄聿铮。

    亦笙本是低着头的,听到这一句,也抬起脸来。

    她的眼睛因为刚刚哭过的缘故,清澈又湿润,仿若藏着雾气一般,随了宋婉华一道去看薄聿铮。

    “薄先生?”宋婉华又再催问。

    薄聿铮收回眼光,淡淡开了口,他虽听得不甚在意,却轻易便抓住了重点,并且迅得出结论,一针见血,“你们的行为已经越界,法国当局不会同意释放,你若愿意可以写下三五个人的名字,我确保他们不被遣返。”

第二十六回

    出了丽兹酒店的大门,宋婉华犹不敢置信,虽然薄聿铮承诺的只是三五个人,然而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这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啻为天大的好消息了。

    况且,在她内心深处,没能帮上其他同伴的忙固然是难过的,但却不至于会下狠心放逐自己与他们一道承受被遣返的命运,能让她这样做的,只有牟允恩。

    而此刻,有了薄聿铮的允诺,允恩能平安无事,这比什么都重要。

    巨大的喜悦让她忘记了一切,也并没有注意到亦笙异样的沉默和苍白。

    “两位小姐请稍等,车子一会儿就过来。”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中国男子送他们下来,陪在一旁说道。

    “不用麻烦,我们自己走便成了。”宋婉华忙道,此刻承了人家天大的人情,她不愿再在这些小事上添麻烦。

    “齐秘书吩咐过要送二位回去,还请不要推辞。”那名男子却并不理会她的客套,恰此时,车子驶来,他便帮她们拉开了车门。

    由于有司机在场的缘故,宋婉华一直强压着自己的激动,待到终于回到亦笙宿舍,关上了门,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真不敢相信,就像做梦一样,少帅竟然这样轻易就答应了我们。看来外界的传言不一定是真的,都说薄聿铮是怎样的深沉难测,又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可是你看,他是这么爽快,又肯体贴民情,看来军阀里面也是有好人的。现下可好了,有少帅应承,那是真正的一诺千金,允恩必然可以平安出来的!”

    亦笙随意的“嗯”了一声,实在是疲累得没有办法去附和她的兴高采烈,而宋婉华,也终于觉了她的不对劲。

    “小笙,你怎么了,是在怪我没等你自己跑出去了吗?快别气了,婉华姐姐给你陪个不是,可是你要体谅我,允恩一天还在狱中,我的心就一天放不下,坐立不安的,又怎么可能好好休息?不过,也幸好我去了,不然怎么能凑巧拦住了薄聿铮的车子,又怎么能顺利救出允恩,你说是不是?”宋婉华笑着说道。

    亦笙勉强笑笑,“婉华姐姐我不是怪你,事实上是我不好,把这事给忘了,要不是你拦住了车子,兴许就把正事给耽误了,那时我的罪过便大了。”

    她的强颜欢笑,宋婉华如何看不出来,当即在她身边坐下,握了她的手,问,“那你告诉我出什么事了,肯定有什么事生的,快别一个人闷在心里,说出来,兴许我可以帮上忙的。”

    亦笙咬了咬下唇,过了很久,才轻轻开口,“帮不了的,纪桓哥哥走了。”

    “走?去哪里?”宋婉华诧异。

    亦笙的声音依旧很小,“纪伯伯病了,他回国了。”

    宋婉华当然知道纪桓对于亦笙来说意味着什么,当下伸手拥抱住他,“那他回去了,什么时候再过来?”

    其实她想问的是,他还会不会再过来?

    只是这一句话,终究没有忍心问出口。

    亦笙摇头,“我不知道,他说等纪伯伯的病好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他告诉我,要用心功课,等他回来,他不会骗我的,所以总有一天,他还会再来的。”

    宋婉华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劝慰道:“你都这样说了,就该开心一点,况且,你不是一个人,婉华姐姐会一直陪着你的。”

    或许是因为自己做出了承诺,或许是因为心存感激,又或许是因为对亦笙的怜惜,从那以后,宋婉华果然兑现了她所说的话,无论去哪儿,无论做什么,总爱拉上亦笙一道。

    而亦笙每每拧不过她这样的好意,又不愿一个人独处胡思乱自怜自伤,于是也就总与她在一起。

    她陪着宋婉华去接牟允恩一行人出狱。

    牟允恩看到她,显然的一愣。

    宋婉华笑道:“怎么,不认识了,在轮船上向你借书的那位。”

    牟允恩却并没有理会宋婉华的打趣,一双眼睛渐渐放出光彩,“我知道,谢谢你们。”

    亦笙连忙道:“我可什么也没做,都是婉华姐姐的功劳。”

    “别把我说得跟女英雄似的,”宋婉华笑,却忽然有些黯然,“可是我也只能做这些了,还有那么多的同伴,我都没法帮上忙。”

    “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知道,谢谢你,婉华。”一同出来的邓晖闻言,上前对宋婉华郑重道谢。

    “邓大哥,快别这么说,”宋婉华脸一红,“我在这附近临时租了间房子,大家快先去休息吧。”

    一路将几个人带到租住的小屋,宋婉华将水烧上,便又拖了亦笙出去买菜。

    邓晖从窗台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对身旁的牟允恩开了口:“允恩,你知道,因为婉华的出身,我一直都没有完全将她当做自己人看待,可是这一次,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看法。当日在狱中,她本可以出去,可她却宁愿被遣返也不肯否认我们的理想。后来她出狱了,说实话,我曾以为她即便不是背弃我们,至少今后也不会再走同一条路了,可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想到,她一个资本家的大小姐,在自身无虞的情况下,竟会这样四处奔波营救我们,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了。”

    牟允恩其实已经明白了邓晖说这一番话的意图,他没有接口,只是听邓晖顿了顿,复又继续说道——

    “允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她们两个人的差别?如果你是要与婉华确立恋爱关系,今时今日,我是十分赞同的。可如果你属意的还是另一个,允恩,你恐怕真得好好想想。作为立志献身**的革命者,你需要的,不仅仅是妻子,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亲密坦诚的朋友。退一步来说,即便不考虑这个,投身革命所要经历的艰难险阻想必你不会不清楚,而这位盛小姐,娇娇弱弱,我不认为她会有婉华的觉悟和坚强,你觉得她真愿意并且能够陪你一道面对那些惊涛骇浪?”

    邓晖说完便离开了,留下牟允恩独自一人站在窗边,看着亦笙和宋婉华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沉

第二十七回

    一个人的离去,有时候,会使一座城市变为空城。没有了纪桓的巴黎,对于亦笙来说,就是这样。

    然而日子,却还是得继续。

    “小笙,你看,最中间那个就是赵大哥,‘少共’的创始人之一,连他那么忙的人都亲自来了,我猜想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宋婉华口中说着,眼睛却一直看着赵世炎身边的牟允恩,这样的时刻他能坐到这样显要的位置,她的眼里有着藏不住的骄傲,便如受瞩目的那人是她自己一样。

    “你成天与牟允恩在一起,他没有告诉你吗?”亦笙随口问道。

    “我们有保密规定的,很多事情除非确定了可以公布,否则是不能随便问,更不能随便说的,允恩这个人又是最讲纪律。”宋婉华微微笑着开口。

    于是亦笙也就一笑,不再多说。

    纪桓不在的日子里,她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单调来形容,偶而冯维麟会来看她,约她一道出去游玩,然而她却总是不大愿意去的。

    一见到他,便会想起过去与他和纪桓在一起的时光,那样美好,然而现在,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更不愿的,是见到如今与冯维麟同住的那人。

    明明知道不应该,却总觉得那人鸠占鹊巢,控制不住地迁怒,也再没有去过冯维麟的宿舍。

    她在法国的交际圈子本就不大,过去成天便是围着纪桓打转,现在连冯维麟她都不愿意见了,所以经常在一起的,除了同学,便是宋婉华。

    有些时候,她也奇怪,自己究竟是因为天性凉薄,还是所有的热情都在纪桓一人身上耗光了,不然为什么那样频繁地与宋婉华他们接触,更亲眼看到他们的蓬勃热情,他们也都在有意识的想要影响她,说动她加入他们,一道为主义为革命而奋斗,自己却总是无动于衷?

    她与他们一道,参加他们的活动,除了因为拧不过宋婉华明显的好意以外,她自己,也是寂寞的。

    宋婉华牟允恩他们一帮人的漏*点四溢与热火朝天的干劲,虽然感染不了她,却无疑可以驱散一个人独处时噬骨的孤单与思念。

    这样看来,自己还真是自私得紧。

    她正在自嘲的想着,却看见最中心的赵世炎站了起来,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情绪激昂地开口道:“同志们,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聚会,是为了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在去年的十一月曾以‘旅欧中国少年**’的名义写信给团中央,表示我们愿意附属于国内青年团,成为其旅欧支部的意愿,已经由维汉同志携带回国并转交。而就在三天前,我们收到了中央的回信,正式同意我们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会场霎时沸腾起来,又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言与掌声,最后牟允恩站了起身,以一种很富有感染力的语调做了会议总结——

    “同志们,我们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旅欧成员了,我们已经一同站立在**的统一旗帜之下了,我们是何其的荣幸?自从赴法求学以来,现实的残酷让我们认识到单纯的勤工俭学运动是不能救中国、不能彻底改造中国社会的。而我们原来所有过的信仰,诸如无政府主义、工读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和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不能真正救国强国。惟有马克思主义,**才是我们需要的最先进的武器,只有走十月革命的道路才能让中国重新站在世界的前列!今天在座的诸位,有我团成员,有**员,也有许多其他进步人士,每一个人都任重而道远,今天,借着这个好消息,让我们一道共勉之,一道为了中华之崛起而奋斗!”

    霎时之间,整个会场掌声雷动,亦笙觉得身旁的宋婉华都恨不能将自己的双手拍烂,否则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激动之情。

    待到牟允恩在散会后找到她们,婉华的眼睛里仍有着未能平复的兴奋之潮,“允恩,你刚才的讲话实在是太有感染力了,就像这个好消息一样鼓舞人心!”

    “主要是这个消息实在令人振奋,我也不过是有感而。”牟允恩微笑着说。

    而与他一同过来的赵世炎笑道:“婉华同志,你不能厚此薄彼呀,怎么,我的讲话就不值一提了?”

    宋婉华脸一红,连说不是,与赵世炎走到了一旁去谈话。

    而牟允恩看着亦笙微笑,“你也来了。”

    事实上,从她一进会场开始,他便看到了她。

    亦笙笑着点了点头,“婉华姐姐带我来的。”

    允恩又问,“怎么样,你觉得今天的这个集会组织得还成功吗?”

    亦笙笑了下,“当然,自此以后你们便有核心的领导组织,可以作为你们革命运动的动者、先锋队还有作战部。”

    允恩的眼睛一亮,“你知道这些?”

    亦笙扮了个鬼脸,不在意地笑道,“婉华姐姐每天对着我说上一百遍,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

    允恩虽对她这样不以为意的态度有些失望,却仍不肯放弃,“那么,现在,我有可能说动你加入我们了吗?你知道,现阶段我们要在共青团组织的基础上展党组织,亟需补充新鲜血液。你如果愿意,我和婉华可以做你的介绍人,先入团,再入党。”

    亦笙连连摆手,笑着推脱,“我不行我不行,我做不来的。”

    “你都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允恩并不放弃,依旧亦步亦趋地劝说。

    “我不用尝试,便已经知道了自己不合适,”亦笙还是笑着拒绝,“那个时候你们因为中法大学的事情抗争,不惜被关到监狱里面,再后来,婉华姐姐宁愿被遣返,也不肯松口否认她的理想,更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拦车子……这些,都是我不可能做得到的,我这个人胆子小,又吃不了苦,凡事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天性使然,绝对不会是你心目中的好人选的。”

    她是笑着说的,带了开玩笑的性质,我还是可以继续争取,我还是有可能说动她的,就连我本人,不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最终接受了**作为自己的信仰的吗?允恩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还待再说,亦笙已经抢先一步笑道,“我去看看婉华姐姐说完了没有,要不要和我一道走。”

    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向着婉华的方向走去。

    允恩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了下来。

第二十八回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写到这里,亦笙手中的笔缓缓顿住,抬头看向窗外,秋风拂过金色的梧桐,仿佛一只预言的手。

    有时候她会觉得,这《长干行》仿佛就是为他与她所写就的,前半段两小无猜的美好,到后来分离之后的相思苦楚,她都随着诗中的女主人公一道经历。

    在漫长的思念当中,门前的绿苔已经越长越厚,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现,整个夏天都已经过完,一年又是一夏,秋叶已落,而他的归期迟迟未定。

    相距那么远,他又那么忙,并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同她写信,信里也并没有提过确切的归期。

    其实严格来说,那并不算是信,她的长篇累牍他并不得空去一一回复。

    他只是会寄来一些小玩意儿,有时是色泽鲜艳的丝巾,有时是精巧漂亮的饰,然后写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一类的甜蜜句子附在一处寄来。

    每每收到,她的心总是被甜蜜和满足装得满满当当,于是便又安慰自己,或许短暂的分开也是好的,不然从前的他,一心只想着生意数字,半点罗曼蒂克也不懂,如何会说这样的甜言蜜语来哄她?

    一面想着,一面微微笑着,重又拿起自来水笔,去把剩下的几句诗写完。

    “早晚下三巴,预将远,直至长风沙。”

    是的,她宁愿他能立刻回来,即便重又变回不解风情的旧时模样,只要能在她身边,她也是满心欢喜的。

    她是这样的思念他,而他们分开的时间,若是按照一日三秋来计算,早就过去了几万年,已经太久太久了。

    亦笙正自个儿胡思乱想着,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由得呆了呆。

    这个时候,舍友听讲座去了,宋婉华和牟允恩此刻人在里昂,实在猜想不到会是谁来。

    起身开了门,尚未看清来人,便见一个人影猛地欺扑上来,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亦笙实在是太过意外,根本没有防备,被那猛劲一带,整个人重重的摔倒在地,后脑勺先是撞到桌角后又砸到硬实的地板上,只听得耳中“嗡”地一声,脑海中一片白光,竟然连疼痛都不觉得了。

    “梁觅,梁觅!你什么疯,这与她并没有干系,你要算账找纪桓去,你快松手,松开……”

    尾随追来的冯维麟和他的新任舍友卫康安眼见得这一片混乱,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手足并用地强行拉开梁觅,卫康安死死抱住梁觅不让她上前,而冯维麟手忙脚乱地扶起亦笙,一迭连声地问道:“亦笙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亦笙呛咳了几下,慢慢缓过神来,身体的知觉也开始慢慢复苏,脖颈上火辣辣的抓痕暂且不理,头上的钝痛却是让她疼得眼泪直冒,自己都控制不住。

    冯维麟眼看她这样,立时慌了,“你摔哪儿了?快告诉我,哪儿疼呀,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一面想帮她揉揉又不知道她到底哪里疼,更害怕帮了倒忙把她弄得更疼了,一只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就那样愣在空中。

    “怎么和她没有干系,若不是她让她姐姐去唆使纪桓,好端端的,纪桓怎么就会来打压我们家的生意,纪家是开钱庄的,原和我们梁家的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何至于这样赶尽杀绝……”梁觅虽被卫康安死死拉住,却仍是死命的挣扎,一张嘴更是不饶人。

    亦笙听她说着这些不明所以的话,头脑又晕又疼,伸手去摸,竟然有粘稠的湿意,将手移到眼前一看,果然是血。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受够了,蓦地站起身来,对着梁觅冷声厉道:“你给我住口,这里是我的宿舍,谁允许你到这里撒野的?你,还有你,立刻给我出去,否则我就叫警察,告你们强闯民宅蓄意伤人,我盛亦笙说得出就做得到!”

    卫康安见自己好意劝阻也被迁怒,不免觉得有些没意思,他自然不知道亦笙对他的成见,却见女孩子指着门外的右手血迹斑斑,当下心内一惊,“你,你……”

    冯维麟也看见了,几步上前来扶她,“是不是头撞伤了,快让我看看。”

    亦笙却甩开他,理也不理,依旧指着混乱当中没有关上的大门,疾色道,“出去,我不说第三遍!”

    冯维麟几步上前,推搡着卫康安和梁觅,“行了行了,你们先出去,有什么改天再说。”

    “可是……”梁觅虽然也被亦笙手上的血吓到,却到底还是不甘心。

    “还可是什么?”冯维麟气极,“她头都撞破了你还想怎么样?做这些混账事的人是纪桓,又不是她,你有本事直接找纪桓理论去呀?

    梁觅亦是气得哭了起来,“你别拿这话来堵我,我家败了,横竖是再供不起我在这里的耗费的了,我就回国去问他,又怎么着?”

第二十九回

    梁觅一面说着,一面挣开卫康安跑了开去,冯维麟待要追,又挂心亦笙的伤,急得直跳脚。

    “行了,你快去追吧,我帮你送这一位去医院。”卫康安见状连忙道,他知道冯维麟一直在对梁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献着殷勤,总之是存了好感的,而眼前这一位,却没怎么来往。

    却不料冯维麟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帮我去追梁觅,我留在这里。”

    卫康安一愣,正要问,却已被冯维麟推出了门,“快去快去,她多半去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那边了,你千万看着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卫康安自己不知道,冯维麟却是心知肚明,亦笙有多不待见他,让他留下照顾她,不出问题才怪,开什么玩笑?

    关上门,回头一看,亦笙已经重新坐回到床上,一手支着额,闭着眼睛,似是眩晕的样子。

    冯维麟忍不住开口道,“都这样了,你方才还逞什么强,快走,跟我上医院去。”

    亦笙连眼皮都懒得抬,“不用了,你少带些人来找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带人来?我那是怕她闹事追过来的!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冯维麟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知道纪桓走了,你怕触景生情不愿意过来,连带连我也不想见了,我这人也有自知之明,没事就尽量少来你眼皮底下晃免得讨人嫌,早知道今天我就不过来,任她掐死你算了!”

    亦笙也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有些过分,又听他这样一说更觉过意不去,正想服个软说两句道歉的话缓和下气氛,一抬眼,便看到冯维麟又气又急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连额角的青筋都突突直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偏偏又扯动了伤口,当下疼得一抽气,刚刚绽开的笑意立马哭丧了下来。

    “报应!”冯维麟嘴上虽恨恨说着,心里却着实放不下,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行了,咱们别闹了,我送你上医院吧。”

    亦笙摆摆手,“不用,我心里有数,没那么严重,就是晕了下,那边有医药箱,你帮我包扎一下就成了。”

    冯维麟凑上前去看她的伤口,虽是撞破了头出了血,所幸并不算太严重,此刻血也止住了,而好说歹说她偏又犟着不肯去医院,少不得只有自己动手,替她撒了药粉,又用绷带包扎起来。

    “疼不疼?疼你就叫我啊……”他的手颤巍巍抖零零的,有些晕血,更怕弄疼她,一面满头大汗地包扎,一面不停问着。

    “行了,你都问过我一百二十次了,你就只管动手,我要疼死了绝不怨你。”平白无故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又被冯维麟在耳边聒噪了半天,亦笙只觉得头晕脑胀,语气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

    冯维麟气结,自己一片好心,都亲自动手呵寒问暖了,从前谁做过这样的事?可是现在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居然还不耐烦!

    恨恨地将绷带打结,刚说了声“好了”,就见女孩子起身奔到书桌边上,拿起镜子一照,然后两条秀气的眉毛便毫不客气地皱了起来,“你看你包得乱七八糟的,丑死了,我还要不要见人呀。”

    “我让你去医院你不去,我就这水平——哎,哎!你干嘛呢?”

    亦笙一面看着镜子,一面去拆头上的绷带,打算自己动手来弄,却被冯维麟抓住了手——

    “我说你让我省点心成不?你要美还是要命?”

    亦笙抽回自己的手,“你管我呢。”

    “你当我愿意管你,不是纪桓专程写信来再三叮嘱,我才懒得理你!”冯维麟瞪她,“有句话说得真好,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这种人,就该纪桓来磨你,旁人的好心全都让你当驴肝肺了。”

    亦笙听他这么一说,当下也不去理会自己头上的绷带了,转过身子去看冯维麟,“刚才梁觅说纪桓哥哥在打压他们家的生意,到底怎么一回事?”

    先前虽然一片混乱,又被撞得晕乎乎的,但几个人说的话,所有关键的信息点,她全听进了心里,一字不落。

    冯维麟面上的轻松神色渐渐敛去,看了亦笙一会,方开口道:“你果然不知道,其实我猜也是,偏偏梁觅不肯相信,不过你也不要怪她,纪桓这次做得太过,梁家是彻底不行了,她今天刚收到信,所以才这么失态。”

    “这又与我什么相干?她怎么会觉得是我让姐姐去教唆的?这又关我姐姐什么事?”亦笙觉得莫名其妙。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冯维麟拖了把椅子坐下,只管瞅着她,“梁觅上次在学校里不是甩了你一巴掌吗,其实你不也打还回去了,两不吃亏,却偏偏有人心里面不痛快要抱不平。”

    “你说纪桓哥哥是因为我才打压梁家的,怎么可能?”亦笙啼笑皆非,“要真是这样我做梦都会笑醒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是这种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冯维麟仰头去看天花板,“若不是这件事,即便不顾全同窗之谊,他也没理由同梁家过不去呀,一在上海一在苏州,一做钱庄一办纺织,你说要是他真想涉足纺织业,可梁家也不过是殷实之家,这样的小本生意他如何看得上?若不是因为你,他实在不必去与梁家为难,还使这样赶尽杀绝的狠手段。”

    亦笙不做声了,然而心底,却还是不大相信的,倒不是她看轻了自己,而是太明白纪桓的为人了,他的分寸永远在他掌控之中,是断然不会意气用事的。

    而冯维麟停了一停,叹一口气,转了话锋,“可是,若是他真是这么心疼你,一点委屈都不愿意让你受,那他自己做的又叫什么事?难道说旁人连碰都不能碰一下,他自己却怎么伤你都无所谓?我也不明白了,你怎么就那么能迁就他,我不过把你的伤口包扎得丑了一点你都要埋怨,他都背弃你要娶你姐姐了,你怎么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的,难道还打算效仿娥皇女英不成——”

    “你胡说什么?谁告诉你纪桓哥哥要娶我姐姐了!”冯维麟的话没有说完,已被亦笙断然打断,她蓦地站了起来,一张脸蛋因为生气涨得通红。

    冯维麟一愣,见她这样怒气冲冲的,倒疑心是不是自己弄错了,“难道他没和你姐姐订婚?不对呀,梁觅的家信上分明就是这么说的。”

    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来,那是方才梁觅读完之后情绪激动而遗落下的家信,那时的他凑巧约着卫康安去找她,连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便见她又气又急拿着几页纸冲出了宿舍。

    他有些担心又不明所以,遂从地上拾起她掉落的一页纸,无头无尾,满纸的字,他一读之下,才知那是一封家信,恰有这样的内容,梁父殷殷叮嘱梁觅说,纪桓未婚妻盛亦筝的妹妹盛亦筝同在巴黎大学,让她务必去讨好她,通过她去说动她姐姐好劝说纪桓放过梁家。

    他见她这样怒气冲冲的出去,料着她只会是去找亦笙的麻烦,当下也顾不得其他,遂拉了卫康安一道就往亦笙的宿舍奔来。

    此时此刻,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对,然而见亦笙这个样子却也顾不上深想了,当下展开信,却还没来得及去看,便被女孩子一把抢了过去。

    他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握着信纸的手也越来越抖,犹如秋风中的树叶一般。

    她头上缠着的绷带原就被她将结解松,现下却不早不晚的散了下来,半是裹着半是松散的缠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肩颈间,很是狼狈。

    而她却丝毫不去理会,全副心神完全集中在那残缺的书信上面。

    冯维麟别开眼睛,不忍再看,却又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刚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口,却见女孩子突然放下信纸,抬起头来。

    “亦笙……”他有些迟疑的唤她。

    女孩子面色苍白,然而却是对着他微微笑了。

    “这上面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她的嘴唇抖动得厉害,仿若风雨之中失了颜色的蔷薇花瓣,一面努力维持着笑意,一面故作轻松的说着,“他前些日子还给我寄来东西,告诉我‘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怎么可能会同姐姐订婚?我不相信,一个字也不相信——”

    忽然感到手背上有温热的湿意,她低下头,怔住了,骤然停了话音,仿佛被自己的眼泪吓到。

    “亦笙……”他又再唤她。

    她却并不做声,依旧低着头,注视着自己手背上的濡湿,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然后突然急急背转了身子,扶着桌角,极力镇静着让自己站稳。

    “你出去,我想要一个人。”她说。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抖,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掉,连带让他的心也跟着抽疼难受。

    然而他所能做的,却只是转身离开,然后轻轻为她关上了房门。

第三十回

    隆冬的上海,温暖只是憧憬的幻象。

    亦笙紧了紧大衣,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个自小长大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点一点在视野里清晰了起来。

    近乡情怯。

    她的行李并不多,只是随身的一个箱子,走得太过匆忙,太多东西都来得及收拾,而她,也实在分不出心神去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

    事实上是先写了信的,却无论如何也等不了那遥遥无期真假未辨的回音,隔了太远,一切都是虚的,惟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会骗人。

    事到如今,只怕她的人还要比那信先到。

    在码头雇了一辆人力车,那车夫看是一位衣着时髦的小姐要坐车,去的又是盛公馆,便不肯说价钱,只管满脸堆笑让亦笙上车,说是小姐看着合适赏几块辛苦费便行。

    亦笙也不多说,伤了车子,那车夫一面拉着车子跑,一面讨好地套着近乎,期望客人心情好了,一会儿能多赏点儿。

    “小姐是出洋回来的吧?一看举止便知道,浑身上下都透着时髦和新派呢!”

    亦笙随便“嗯”了一声,并没有心思去搭理他。

    那车夫却丝毫不介意,自顾自又说道:“小姐要到盛公馆,是赶来参加盛家二小姐的喜事的吧?纪家少爷可真是好福气,能娶到盛二小姐这样天仙般的美人”

    “停车,停车!”

    那车夫未完的话,被亦笙骤然出声打断,他吓了一大跳,不明白这个漂亮时髦的小姐为什么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难道说每人都听不得夸别的女人漂亮?于是连连赔笑道:“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盛家小姐出入都有汽车接送,又岂是我们这样的贩夫走卒能见到的?听说,盛家还有一位三小姐,当年在女校的时候就顶出名,也是出洋去了”

    亦笙去没功夫理会他的唠叨,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车座上,也不等他找了,自顾自下车体了行李往前走去。

    “哎,小姐,这还没到呢,您怎么就下来了?”那车夫醒悟过来,拉着车子追了上来。

    “我不乐意坐了,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

    亦笙一面说着一面提着箱子疾步向前走,仿佛走得越快就越可以将那些她不愿接受的话语和事实抛下。

    一口气走到家门口,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门房听差都是过去的旧人,一见是她,惊诧之下,却是很快地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三小姐,您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给个信儿,好让司机去接您呀!”

    她也不答话,径直往里走,边走边问:“爸爸呢,二姐呢——”

    话说到这里,便突然顿住了,她看着修葺布置一新的房子,处处透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老爷办公去了,太太带着二小姐去了纪公馆,三小姐,要不爱给他们去个电话?”帮亦笙提行李的听差看着小姐的脸色越来越差,小心地问道。

    亦笙尚未出声,便见二楼楼梯口现出白翠音的身影,她显然是听见声响赶出来看的,此刻与亦笙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愣。

    “还真是你,千里迢迢的赶了回来,可惜也只能空跑一趟,”白翠音笑了笑,又故意地一扇手中的帕子,“哎呦,瞧我说的什么话,你就多住一阵子,等翻过年去,春暖了,你姐姐和纪桓的婚事办完了再走罢,这样就算不得空跑了。”

    亦笙冷冷看她,并不说话。

    而白翠音心情显然不错,也不去与她计较,依旧慢条斯理地笑着开口:“你瞪我做什么?我说的可是事实,你倒也神通广大,你爸爸都话不让家里人给你透消息了,你居然还是知道了。不过,我还要再说一句实话,即便你赶回来了,想要力挽狂澜,那恐怕也是办不到的——你没见纪桓待你姐姐的样子,那种温柔体贴,啧啧,真是羡煞旁人哪!纪家两老更是对这个儿媳妇满意得不得了,他家是新式家庭,却也肯依了你龄姨的意思按着旧礼来办,特别是纪太太,简直已经将你姐姐当成亲闺女了,哪里像是未过门的儿媳妇?这不,新近得了些苏杭的绸缎,也巴巴儿的送过来给你姐姐做衣裳,你龄姨这才带了她上纪家登门道谢的。”

    亦笙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去理会她,径直上楼往亦筝的房间走去,而白翠音也不阻拦,只是闲闲的跟在她身后。

    她敲了两下门,没人应,白翠音却自身后探过一只手来替她开了门,“都说了你姐姐不在,不过我想你要是想参观一下她的房间的话,她也是不会介意的,她那种欢喜的样子,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和她一道分享呢。”

    姐姐的房间,亦笙并不陌生,可是此刻,原本宽敞的屋子因为塞了九歌簇新的洒金红皮箱子,而显得拥挤了许多。

    皮箱上的铜锁闪闪亮,白翠音笑道:“我可没钥匙,你要看这些宝贝,可得等你姐姐回来,都是婆家送的礼物,什么真金镯子,宝石戒指儿,阔绰极了,这还只是订婚那会儿送的礼物,等到了结婚时候,指不定还有多少宝贝呢!”

    她看亦笙一言不,眼光却一直在这些箱子上流连,当下笑得更是开心,“只可惜纪家是新式家庭,纪桓对你姐姐又是一往情深的,断不会讨姨太太的,这纪家的金山看来你是无论如何沾不上的了,不然你倒是可以走走你娘的老路,多好的一件事呀,可惜了。”

    亦笙猛然抬眼去看白翠音,一再退让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她却偏偏咄咄逼人,又是挑在自己最心乱的时候,更不该的是提到妈妈。

    她眼中骤现的光彩倒让白翠音暗暗心惊了会,看刚才还是一幅小可怜样儿的亦笙此刻竟然对着她微微笑起,她虽是没动,但周身却自有一故凛然的气度让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然后听亦笙含笑的声音响起——

    “聘则为妻奔是妾,当年爸爸和妈妈是互相签过婚书,承诺一辈子不离不弃的,那婚书此口还在爸爸卧房里好好收着,音姨没能有过,去见见也是好的。不过,你大概也是不在乎的,我看你与人做小倒是做得有滋有味,即便是长年累月爸爸宁愿对着妈妈的照片也不愿意搭理你,即便是这么些年来所有正式场合爸爸总带着龄姨一道出席却从来没有你的份,我看你依旧自得其乐。只要沾着盛家的金山不愁吃穿,其他的又有什么好在乎的,是不是?”

    “你给我住口!”白翠音火冒三丈,一巴掌便朝着亦笙搧了过来。

    亦笙说话的时候便早有防备,又怎么可能被她打到?她狠狠摔掉她的手,一步一步逼近她,“该住口的人是你,我看在爸爸的面子上,一直敬你是个长辈不与你计较,可你别忘了,我姓盛,这个宅子也姓盛,你不过是爸爸花钱买来的戏子,要在以往,我们入席吃饭的时候,你连站桌边布让的资格都没有,也是现在是民国了,算你福气好,可再怎么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对我大小声!你要再敢提一次我妈妈,别怪我不客气!”

    她说完便拂袖而去,而白翠音却被这个她从未见识过的盛亦笙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回过神来,气得手足冰凉。

    想要追出去,却又想到亦笙刚才那种凌然逼人的样子,到底有些心里怵,抛开这丫头心眼多,惹急了大概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说,她更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宠着她。

    然而,忍气吞声被她训这一顿,却又万万咽不下这口气,心头一阵一阵的火烧,只管浑身颤抖,却正巧一个听差提着亦笙的箱子在门外问道:“二姨太太,三小姐上哪儿去了,她的行李是不是还放到原来的屋里?”

    白翠音此刻听到“姨太太”三个字,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刺耳,又是来问亦笙的,更是火冒三丈,随手抓起桌上的茶杯便砸了过去,“作死呀你,她的事情你问我做什么?”

    那听差吓得一溜烟跑了,而白翠音一个人在屋内来回地踱着步,恨得银牙暗咬,千百个念头闪过,却终于露出了丝冷笑。

    我治不了你,总有人可以。

    她理了理自己的头衣裳,慢悠悠地走下楼去对听差分咐道,“去一个电话给纪公馆,告诉太太厨房新买了些鹿肉,配着冬笋作成丸子汤,纪少爷是最喜欢的,可以请纪夫人和少爷一道过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3185/ 第一时间欣赏亦筝笙最新章节! 作者:风凝雪舞所写的《亦筝笙》为转载作品,亦筝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亦筝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亦筝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亦筝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亦筝笙介绍:
谁人许少年情事,留一段刻骨铭心
谁人羡美人名将,谱一曲悲欢离合
朔方战火
烽烟乱世
谁与谁执手共白头
谁又是谁的一生一世亦筝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亦筝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亦筝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