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八月。杭州西湖畔,千里溪山景妍,一派夏日媚好景象。
这处名为云水村所,是个聚居了几十户人家小村落,四周群山叠翠。村民多是茶农。或经营自家几亩茶田,或替当地茶大户苏家帮工。今年早过了春季头茶忙碌季节,茶农对夏茶并不十分上心,如今只准备着下个月秋茶采收,所以大白天午后,村头村尾纳凉处也能看到妇人们搬了竹椅,拿了针线箩,三五成群地围坐一起闲话做针线。
村尾有爿紫竹林,边上筑三间茅舍。茅舍侧辟出了六七分地,分畦种着成片石斛佩兰,香椽藿香,微吐甘冽芬芳。前头是个很大竹篱院,栽几株枇杷,中间夹杂了老杜鹃和紫薇。花开正盛。天光晴好,几只蜂蝶蹁跹其上。院里空地上,列着一排排竹架。上头置着匾,匾里头晾晒着刚洗净草药。空气里飘着淡淡药香。四周静悄一片,只有风过竹梢时发出轻微沙沙声,增夏日午后静谧。
忽然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打破了这静谧。竹林边青石路上跑来个小厮模样人,一把推开半掩着竹篱门,扯着嗓子便朝里头喊道:“陈大夫吗?陈大夫……”
茅舍门立刻应声吱呀而开,出来一个蓝衫少年。年约十七八,肌肤白皙,容颜俊雅。唯一不足,便是乍眼之下,略有些男生女相之感。好他双眉挺隽,生得极好看,生生又补回了几分英气。
“是你啊黑皮!我爹数日前去了灵隐找慧能师父喝茶了,要晚上才回。出了什么事?”
这少年迎了上去,开口问道。声音略微低沉,但十分悦耳。
名叫黑皮小厮跑得满头大汗,此刻也顾不得擦,慌慌张张道:“绣春姐姐!幸好你还!你赶紧去我家替少奶奶瞧瞧吧!忽然好好地就晕厥了过去,嘴里吐白沫,整个人抽成了一团……”
原来,这蓝衫少年竟是个女孩儿。她姓陈名绣春,十几年前便随父亲陈仲修迁住到了此地,从前只给附近十里八乡乡邻看病。这几年,名气渐渐传扬开来,杭州城里一等大户和官家也有慕名前来求医。她因时常上山采药外出行医,裙装不便,索性常作儿郎装扮。附近村人都知道,早习以为常了。
绣春听了黑皮描述,略微一怔。
苏家是当地植茶大户,家有将近千亩茶园。园中所产龙井头拨春茶,一直是皇家御贡。黑皮口中这个少奶奶姓孙,嫁给苏家大少爷四五年了。前头生了两胎都是千金,如今这三胎,全家都盼着是公子。苏家老太太是去遍了附近寺庙烧香许愿。绣春先前也跟随父亲去过苏家,替这位孙少奶奶把过几次脉。知道她除了因甜食摄取过量,孕期体重超标外,其余状况还算不错。劝她克制些饮食,应该无大碍。估摸过几日就是产期了。没想到……
“晓得了!你稍等!”
绣春顾不得多想了。急忙转身往里,拿了平日出诊箱,急匆匆便随黑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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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来时候,赶了辆骡车,因青石路窄进不来,就停那片竹林外空地上。绣春坐骡车上,详细再问了几句少奶奶病情。
“少奶奶不是生了吗?老太太早晚烧香,大少爷本要亲自押茶船往淮安去,特意推延日子,就等少奶奶先生孩子。今晌午时,少奶奶吃了碗甜羹,嚷着睡不着觉,丫头便扶着到院里纳凉,不想忽然就扑地上不知人事,手脚还抽个不停。大少爷急坏了,催我来请陈大夫!”
黑皮一边说,一边得儿得儿地飞赶车。
苏家离云水村并不远,出村几里地外便到。黑瓦白墙大宅掩映蓊郁树木从中,十分醒目。
骡车停大门口后,绣春不敢耽误,几乎是跑着进去。
方才与黑皮闲聊,她大略已经可以断定,苏家少奶奶患大约是一种名叫“子痫”妊娠病,现代称为妊娠癫痫,发生于妊娠晚期、分娩期或产后一两天内,症状是眩晕头痛,突然昏不知人,全身强直,倘若抢救不及时到位,可致昏迷不醒,甚至死亡。
“哎呀可算来了!”
苏家太太正等得心慌意乱,听见门口起了脚步声,慌忙出来迎接,见只有绣春一人,一怔,“你爹呢?”
“陈大夫去了灵隐还没回!”
跟了进来黑皮急忙应道。
苏太太其实盼着陈仲修来,听到他不,有些失望。陈家女儿虽也时常替人看病抓药,但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姑娘,媳妇儿眼见要生了,忽然这样,未免不放心。
绣春没理会苏家太太表情,只急匆匆往苏家少奶奶住屋去。
孙氏二十多岁,因为怀孕缘故,显得很胖。晕厥后便被抬上了床,此刻仍昏迷不醒。绣春到了床前,见孕妇颜面潮红,双目紧闭,四肢间断抽搐。摸她手脚掌心,炽热如火。用力捏开紧咬牙关,舌红,苔黄腻。以指搭脉,脉弦滑而散,加确定了自己先前判断。
“绣春姑娘,我夫人如何了?”
大少爷苏景同二十五六,此刻脸色煞白,颤声着问道。
绣春不应。
对因了子痫抽搐昏迷病患,护理极其重要,忌一切声光刺激。她让闲杂人等都出去,命人放下窗帘,将孕妇躺平后,往她口中强行塞入用纱布包裹压舌板,以免她痉-挛时咬破唇舌。又将她头侧放,以防口腔积留黏液吸入引起窒息或咳呛。随即取出自己针包,拿了根金针,以强刺激泻法刺入百会、人中、后溪、涌泉四处穴位,少顷留针,起身从药箱里扯了团棉絮搓条,徐徐□孕妇鼻腔。孙氏打了个喷嚏,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一脸茫然之色。
“杏娘,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她方才忽然晕厥踌躇,怎么叫都不醒,苏景同确实是被吓住了,此刻见她终于苏醒,激动地扑了过去紧紧拉住她手。
“大爷……”
孙氏看见绣春,仿佛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叫了声自己丈夫,声音虚弱。
绣春拔针,放回另个针包准备回去消毒。然后对着一边早已经备好笔墨记方子苏家下人道:“制半夏、川连、生白术各两钱,明天麻、蔓荆子、谈竹茹、陈胆星各一钱半,生石决、生龙齿三钱,记住要先煎。外加茯苓、黄芩各一钱。若有郁金好,加一钱半。煎煮后早晚一次。”
绣春一边说,那记方子下人一边走笔如飞,很记录好,飞奔出去命人去抓药了。
此时苏家太太和苏景同两个女儿都进了房,见孙氏醒过来了,苏太太这才算是松了口气,摇头叹息道:“眼见就要生了,怎好端端又出了这意外,真真是叫人闹心,但愿平平安安生下我苏家长孙才好……”
床上孙氏听见婆婆埋怨,脸色一黯。苏景同觉察出妻子情绪,急忙找话,再次问绣春:“绣春姑娘,杏娘好端端,怎么会发这样病?”
绣春时常出入苏家,自然也听说过苏家一些八卦。苏家老太太和太太都盼着长孙早日到来,偏这杏娘嫁过来五六年,生了两胎都是女儿,去年起,苏家人便让大少爷苏景同纳妾。苏景同与妻子感情甚笃,不忍伤她心,又不敢违抗母意,遂老太太和太太跟前求情,说再等两年,倘若下一胎生下还是女孩,那时再商议此事。去年底杏娘再次有孕,夫妇二人自然喜忧半掺。
以绣春估计,杏娘孕期忧思过重,生怕再生女儿见厌于婆家。心情不畅,便嗜甜食,导致体重超标。她本就长久压抑,到了如今,精神是高度紧张,各种缘由齐齐发作,这才引发了这病。此刻听苏景同询问,看一眼苏家太太,便道:“恐则气下,惊则气乱,进而损伤脏腑脾胃,生热生风健运失司。我来时,听黑皮说少奶奶发病前吃了甜食,想是痰浊内聚,又平日长久情志不舒,肝气郁结,肝风夹痰上逆,闭塞了心窍经络,这才发了病。”
苏景同怔住。苏太太皱眉看向绣春,表示不认可:“我儿媳妇自有了身孕,哪天不是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哪里来什么情志不舒肝气郁结?”
绣春淡淡道:“这我便不知晓了。少奶奶再过几日便要生,倘心情不好压力过重,不定还会犯病。你们留神着些。为防意外,准备羚羊角、天麻、牛黄各两钱,研末放置。倘若我不时,少奶奶再次发病,等她抽搐停下鼻饲灌服,可暂缓症状。”
床上杏娘眼睛一红,眼泪已经下来,向绣春颤声道谢。苏太太还要再说,苏景同猛然竟发作了出来,道:“娘,儿子便是被骂不孝,今天也要说一句!绣春姑娘说得没错!倘若不是你们一直逼我纳妾,我没奈何用她腹中这孩子作借口暂时推挡,她会变成今日这模样吗?我与她夫妻恩爱,她年纪又轻,即便这次生还是女儿,下回,再下回,总能生出儿子。好歹不过数日就要生了,儿子求求娘,你就让她安生些,行不行?”
苏太太见儿子忽然竟会这样当着下人和外人给自己没脸,脸一阵红一阵白,气恼不已,颤声道:“你弟弟不灵光,咱们苏家就指望你这一脉了。我日盼夜盼地盼着你媳妇能早些生个长孙好继承家业,你眼里竟成了恶人?好,好,我不管了!任你们自己折腾,这样你可满意?”说罢拂袖而去。
杏娘也没想到,一向孝顺丈夫竟也会这样发作替自己撑腰,一时呆了,等醒悟过来,慌慌张张下榻便要去向婆婆赔罪,被苏景同拦了,叹口气道:“怪我无能,先前才让你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生了,什么都别想了,有我。我给你句话,即便这胎还是女儿,我也不会纳妾。咱家生意淮安做得不算小,我一年里有大半都那儿,大不了带你去那边住几年,好让你也得个清净。”
杏娘听了丈夫话,忍不住垂泪。一边绣春也暗自点头。苏家富甲一方,没想到大少爷竟这样有情有意。便轻咳一声,笑着叫孕妇躺下,仔细摸查她腹部,胎位正。
产妇虽体胖了些,但胎位既正,又是第三胎,到时候有经验丰富产婆,想来问题应该不大。叮嘱她这几天按时服药,多下地走动,勿暴食暴饮,尤其注意控制甜食后,这才告辞,被大少爷亲自送出大门。
第 2 章
苏景同仍命小厮黑皮驾车送她回家,绣春笑着谢绝。路并不远,走走就到了。与苏景同辞别后,她负了药箱,迈着轻脚步,沿村道往自家去。
村道两边是郁郁青青大片茶田,几只鸟雀唧啾着翔跃其间,一道清澈河流弯弯曲曲绕村而过,远处,青山绵延起伏,景色叫人心怡神旷。
“绣春,绣春——”
她没走多远,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回头,见是苏家二少爷苏景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苏景明比绣春小一岁,十六,生得面如桃花,很是漂亮。苏家虽富,却也拦不住旁人背后口舌。村人偷偷笑话他,十六岁了还这般痴痴呆呆。不过绣春倒不这么认为。她看来,苏景明很聪明。唯一遗憾,就是他或许到老,也都只会是个像此刻这般一个大孩子而已。
“二少爷!”
她停住了脚步,转身朝他露出笑容。
苏景明停了她跟前。因为跑路,他大口地喘息。白皙一张面庞微微泛红,双眼明亮如同宝石,泛着活光。
“绣春,”他说,“我送你回家!”说罢不由分说,一把便抢过她背着药箱。仿佛生怕她会跟他抢,夺了便飞朝前而去。走了十几步,发现绣春没跟上来,停住了,回头看向她,疑惑地问道:“绣春你怎么不走?是不是腿疼走不动路了?我来背你!我力气很大!”
他说来就来,卷起袖子蹲了下去,要让绣春上他背。
绣春笑了起来,正要说话,后头又传来一阵踢踏脚步声,伴随着几声“二少爷”呼喊,苏家小厮旺财追了上来。
“二少爷,刚还看见你屋里,一转眼就没影了,果然是跑了出来。回去把字写完!要不然先生知道了,少爷您是没事,我手心就惨了!”
旺财朝苏景明恳求。
“我不回去!那些字七拐八拐好难写!我写了好多遍也记不住。我就不回!”苏景明发脾气,顿足嚷了起来。
“绣春姐姐,你帮我劝劝。二少爷他听你……”
旺财无奈,只好转向绣春,苦着脸求助。
绣春便对着苏景明笑道:“二少爷,回去先把字写完好不好?我跟你说,我爹从前教我写字时,哪怕字再难写,我也一定要先写完才出去玩。”
苏景明垂下了头。绣春看过去时,见他一双长长乌黑睫毛微微颤动,眼神里流露出无限委屈。一时心软,差点就要改口了,生生忍住。
“真吗?”他终于抬头看向她,怏怏地问道。
“真!”她郑重点头。从他身上接回了自己药箱。
苏景明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跟了旺财回去。等他身影消失视线里,绣春笑着摇了下头,这才继续上路。入村口时,看见路边一处向阳坡上长了片马齿苋,鲜嫩可爱,便放下药箱过去采摘。边上正路过几个村妇,看见她背影,笑着招呼道:“绣春,采了作药呢?要不要帮你?”
马齿苋确实可入药,清热利湿、解毒消肿,种子还有明目功效。但绣春现可没打算摘回去当草药,而是炒菜吃。晚上她父亲回家。到时候入沸水焯一下,打两个鸡蛋炒炒,就是一盘菜。他爱吃了。正好赶上这时节肥厚多汁,口感嫩,再过些天,就会变老了。
绣春和村妇闲聊片刻,也采了满满两把野菜。回家后,先将今日用过金针投入药房侧特设一个锅里煮沸消毒,眼见日头有些西斜了,去院里收晒着草药,捏了下干湿。
照这天气,再晒个两三天便好进行下一步炮制了。
绣春收拾好草药后,估摸着父亲也回家了,便开始烧晚饭。自母亲去后,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她对这些家务事早练就得行。饭灶膛里锅焖着,用外锅炒了个小葱茭白和蒜薹肉,又烧了条前几天养缸子里鲫鱼,接着准备炒马苋菜。去摸橱柜里放着鸡蛋时,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来前天已经吃光了。正埋怨自己粗心,忽然听见外头院里有人喊,忙压了灶里火出去,看见村里丁三艘手上提了个小竹篮站那儿,笑眯眯道:“绣春,篮子里有几只我家母鸡生蛋,还有一包炒夏茶。夏茶糙,不值钱。只前回我记得听你提过,说能做红茶养胃,我便挑了叶肥一包,你别嫌弃。”说罢递了过来。
绣春忙推辞,架不住丁三嫂递送。后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绣春,三嫂子不和你拉扯了,还赶着回去烧饭。”说罢转身匆匆而去。
村里人大病小病都找陈家父女医治,见他们不收钱,便送东西表答谢。这样场面时常发生。丁三嫂转眼便跑了,绣春只好朝她背影大声道了谢,提篮子进去。炒好鸡蛋马齿苋装盘,又拿出特意打来一壶上好老酒,放热水中温着。见晚饭准备好了,打水回自己房里洗头洗澡。洗完了,换回女子打扮。穿了身凉青布夏衫,屋里点了自制熏蚊艾草香后,便搬了条竹椅坐到门口,一边晚风里晾着还没干长发,一边等着父亲回来。
她父亲陈仲修,现虽然是个守穷乡间郎中,但出身其实却有些来历。哪怕是远离上京云水村这种小地方,说到京中金药堂陈家,也是有人知道。金药堂百年招牌,与京中另家季姓人所办百味堂一道,为太医院供奉御药,陈家占大头。每年秋河北戚药市,四面八方药商云集,东货西易,却一直有个规矩,陈家人未到,药市不开盘。可见金药堂行业里地位。
陈家子嗣自上三代起便羸弱,一直单传。到了这一辈陈振时,除了长女,终于得了陈伯康陈仲修一对孪生兄弟。陈伯康是长子,擅经营之道。陈仲修则天资聪颖,精通药理。两兄弟关系也好。倘齐心掌着陈家金药堂,祖业必定上一层楼。偏陈仲修后来却婚姻事上与自己父亲起了冲突。当时老爷子替他相中了一门亲事,女方是珠宝世家,近族里又有做官,不仅门当户对,而且这门联姻对家族也大有裨益,但陈仲修却执意要娶董芸娘为妻。
三十年前,还是先帝宣宗朝时,董芸娘父亲董朗官任四品中书侍郎。她十岁那年,朝廷出了桩蜀王谋逆案。董朗被政敌诬告牵涉其中,下狱冤死,继而抄家。她几经颠沛,后被卖入风月之地。年轻陈仲修一次应酬中,偶然结识了即将要被老鸨梳拢芸娘,被她一曲琵琶所动。知她身世后,是怜惜。二人渐成知音,互生情愫。陈仲修后来便替她赎了身,决意娶她为妻。
陈家虽世代布衣,但京中素有名望,不但时常出入达官贵人府第,祖上甚至因了所造灵药之功,被先帝赐了嘉匾。那块匾额一直高悬金药堂正堂墙上。这样家世,陈老爷子又向来严厉古板,如何能容忍儿子娶一落入风尘罪臣之女为妻?父子遂发生激烈矛盾。后一次冲突时,盛怒之下老爷子放话,倘若他执意娶那个女子,那便脱去陈家少爷皮,往后他也再不认这个儿子。陈仲修竟真应他话,把家业撒手丢给了兄长,带了芸娘便离家而去。几经飘零,后落脚到了芸娘祖地杭州。夫妻二人安贫乐道,这里一停就是十数年,再也没回京城一步。
绣春至今还记得自己母亲。貌极美,才情极高,性子也极温柔。论容貌,自己不过继承了她七八分。至于才情和性子,那就完全不能比了。可惜她身子一向不大好。据说原本是不合宜要孩子。但发现有了绣春,想替丈夫留一点骨血,仍坚持生了下来。大约正是这样,这才加剧了她病症。陈仲修虽有一手岐黄绝技,面对自己妻子病,却也回天无力,虽百般调理,到绣春六岁时,她还是去了,自此剩父女俩相依为命,一直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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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头发晾干了,随意编了条辫垂胸前。眼见天色渐暗,父亲还未回,等得有些心焦。正要去村口等,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出现门外竹林侧青石道上,定睛一看,正是父亲踏了夕光而归。心中一喜,急忙迎了上去,第一句便埋怨,“爹,怎不早些回?你腿脚不好,天色暗了,万一看不清路摔跤怎么办?”
几年前陈仲修外出上山采药,不慎跌了一跤,折断腿骨,养了大半年才好。绣春此时还心有余悸。
陈仲修不过四十,两鬓却已略染白霜。头绾方巾,身披长衫,目光清炯,身形清瘦而挺拔。闻言哈哈笑道:“傻闺女,你爹又不是三岁孩童,哪里那么容易摔跤?这不是回了吗?”
绣春帮他从肩上卸下身后背着四方竹筐,揭开盖子看了眼,里面装满了草药。
“这回你爹去大师父那里,不但喝到了上品毛尖,还山上采了不少好药。上回跟你提过紫珠叶、苎麻根,都是极好止血良药……”
“知道啦——明天我会收拾。爹你先去冲个凉,水我已经给你放好了。然后咱们吃饭。我做了红烧鱼、葱茭白,还有你爱吃马苋菜炒鸡蛋。马苋菜可嫩了。鸡蛋是丁三婶拿来。哦对了,我还给你买了酒呢。只是不许你多喝,免得你又醉……”
绣春亲昵地挽住父亲手臂,嘀咕着和他并肩往屋里去。
第 3 章
“春儿,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烧了这么多菜,居然还准许爹喝酒?”
陈仲修换了衣衫坐定,看到一桌平日难得吃到好菜,边上还摆了壶酒,有点受宠若惊,忍不住问道。
绣春道:“爹,你忘了?今天可是你四十整寿!”
陈仲修一怔,这才记了起来,轻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瞧爹这记性……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记了!”
绣春笑吟吟替他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陈仲修端起酒杯,一饮而,咂了下滋味后,叹息一声,“四十不惑。白驹过隙,晃眼便半辈子了。可惜你母亲不了。倘若她如今还,见你长成了大姑娘,该有多高兴……”
从前母亲还时,每逢父亲生日,这些事都是母亲备办。绣春见父亲此刻又提起母亲,怕他伤感,忙一把夺过他手上酒杯,笑着转了话题:“饭菜没吃几口,酒倒先喝起来了,空腹易伤脾胃。爹你先吃菜,等下再喝也不迟。”
陈仲修向来就听女儿话,闻言呵呵笑了起来。绣春陪着吃了一碗饭后,替父亲斟酒夹菜。自己因了酒量浅,不敢多喝,不过只陪着喝了一杯而已。待父亲有七八分饱醉了,便拿出自己前些日偷偷做好一双厚底软面鞋,递到了父亲面前,道:“爹,这是女儿送您寿礼。可别嫌我手艺粗糙,您经常外出行医采药,腿脚舒服要紧。您凑合着穿。”
陈仲修又惊又喜。
女儿自小就如大人般乖巧懂事。自妻子亡故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萎靡不振,反倒是身边这个当时不过才六七岁女儿陪伴安慰,甚至照顾自己渡过了初那段艰难日子。这么多年来,她不但用心学习医术,悉数得了他衣钵,于某些病症诊断处置,甚至时常让他有耳目一、青胜于蓝感觉。虽然自己衣食住行一直都是女儿打理。可是这时收到女儿这样一份心意,感觉却异常贴心。
“爹,我帮你穿穿看,大小合适不?”
绣春蹲到了父亲脚前,替他换了脚上旧鞋。陈仲修起身走了两圈,感觉又软又合脚,连声称赞,忽然想了起来,急忙道:“春儿你等等,爹也给你买了东西。”说罢急匆匆去了。很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样用帕子包住东西,交到绣春手上。
“春儿,你如今十七,过年就十八了。本该是打扮漂亮好出嫁年纪。可惜跟了我这个没用爹,耽误了你。家里穷得只剩下了四壁药材,你连副像样首饰都没有。这是爹请城里相熟万福珠宝铺师傅打一只银嵌金手镯,纹样还是爹自己亲自挑。你瞧瞧喜不喜欢?等爹钱攒够了,一定再给你打副真金!”
“男人有什么好?非要巴巴地嫁了去?是女儿自己不愿嫁人。女儿要陪爹一辈子……”绣春笑眯眯这么说着,打开盒子,眼前一亮。见里头镯子雪银质地,上头绞了金丝,镂空刻出南瓜、葫芦、葡萄等瓜果纹样,不但精巧可爱,而且不落俗套——陈仲修出身富贵之家,从前除了研习医理药学,自然也养出了一副不俗玩赏眼光。
绣春把镯子套上了手腕,迎着烛火晃了几下,爱不释手,连声道谢。
陈仲修望着女儿。见烛火中她一截雪白皓腕与银镯交相争辉。发黑如墨,肤光胜雪,眉眼舒笑,清丽无俦。恍惚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还是少女模样妻子,感慨万分。许是心有所触,半壶酒下肚,一改平日沉默,话渐渐多了起来。
“春儿,想当年,爹带了你娘离京时,才二十岁不到。如今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不但你娘早早故去,连你伯父也……”
他停了下来。望着烛火默然。大约是忆及年少时手足情深,眼中渐渐泛润。
绣春自出生起,便没见过陈家之人。但此时见父亲神伤,倒是想起了半个月前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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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外出归来,进屋时并没见到父亲。张嘴要喊他时,忽然听到用作书房后东间那边传来一阵说话声。除了父亲,另有个陌生男人声音。
住这里这么多年,父亲绝口不提来历,云淡风轻,所以家中除了城中慕名过来求医人,极少有别访客。绣春忍不住轻手轻脚拐到了屋侧,从半开支窗外看了进去。
从她这角度望去,只能看到来访者侧后背。是个中等身材年轻人,穿件杭绸直裰,打扮颇体面。他正跪陈仲修面前道:“……自大伯不幸去后,这么多年来,金药堂事便一直由我爹和姑太太一家帮着打理。所幸没出什么纰漏。我爹对叔祖忠心,叔祖也把大事都信托给我爹。只是我爹为人,二叔你也晓得,重情份。私下里常对我说,就算叔祖气儿至今不消——每逢他叔祖跟前提二叔您,想劝他老人家回心转意,叔祖便会发火,不提让您回家事,但咱们这些帮着做事人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别管怎么着,如今二叔您就是金药堂正经接承人,这是铁板钉钉不会改事。所以我爹悄悄地瞒着叔祖,一直打听您下落。他意思,只要您回去了,叔祖跟前好好认个错,叔祖想来便就回心转意了。可算侄儿幸不辱命,今日找着您了。无论如何,二叔您一定要回去接掌这家业,到时候,我爹也就好撂下金药堂这千钧重担了。”
这年轻人嘴巴利索,一大段话说得片溜,口齿清楚。
绣春明白了。此人应是陈家宗族里人,也就是自己族兄。让她惊讶是,自己那个与父亲孪生亲大伯竟然早已死了。而且,这个族兄说那些个话……落入她这种阴暗之人耳朵里,倘若用恶意去揣测话,仿佛包含了些耐人寻味意思里头。
“立仁,你起来吧。”
绣春还默默品咂时候,屋里陈仲修开口说话了。他眼眶微红,看起来刚刚仿佛流过泪。
陈立仁依言,从地上恭敬地起来。
陈仲修道:“你回去后,代我转达对你爹谢意。就说难得他这份心意。我闲散了大半辈子,等你绣春妹妹出嫁有所依后,我便会出家去。过些天,等这里事都妥了,我会回去探望你叔祖。但陈家家业,我是不会再接手。”
陈立仁背对着绣春。她看不到他表情。但听声音,他似乎有些焦急。
“这怎么成?二叔,您是叔祖如今唯一亲儿子了。大家伙都巴望您回去接掌……”
陈仲修摆摆手,阻拦了他话。
“立仁,方才我听你说,你叔祖如今身子还硬朗。如此我便无牵挂了。金药堂于我而言,早已是身外之物。”
陈立仁轻轻啊了一声,声音里难掩失望:“二叔,侄儿好不容易找着您了,您却不愿回去接掌家业,侄儿回去后,恐怕会被我爹责怪不会办事。”
陈仲修道:“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去给你叔祖。至于你爹那里,你放心,他不会怪你。你千里而来,路途迢迢,想必早乏了。倘若不嫌你二叔这里苦陋,留下用顿饭。等你妹妹回来了,见上一面再走不迟。”
陈立仁恭敬地道:“多谢二叔美意。妹妹我本是极想见。只是侄儿这趟出来时日已久,既寻到了二叔说上了话,侄儿便想赶回去向我爹复命。等二叔写了信,侄儿就告辞了。”
陈仲修也未再强留,提笔具信后封起,然后起身送他。转过身时候,藏身窗外绣春看了眼这个族兄脸。见他二十五六年纪,浓眉阔口,样貌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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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时候,我和你大伯不过七八岁,正是讨狗嫌年纪。那年春,我俩趁你祖父不家,爬到祖屋房顶上去放风筝,正比着谁放得高,可巧你祖父竟回来了,俩人都被罚着跪了一夜……”
绣春思绪被边上还絮叨往事父亲给拉了回来。听他继续道:“我本以为你大伯能代我孝,不曾想离家不过数年,他竟便不幸堕马去了,我却如今方知道这消息……”
他声音里,带了无限惆怅。
上次,那个族兄陈立仁离去后,绣春当时因父亲十分伤感,便没过多追问。此时见他喝了些酒,自己先提起这事,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爹,你真不愿再接管药堂了吗?”
陈仲修怔忪片刻,道:“春儿,你祖父至今还未消气儿,不承认我与你娘婚事。当年自然是你爹大不孝先。只是我并不后悔。这辈子能有你娘相伴,又得了你这样女儿,我已心满意足。何况你爹本就志不此。又半生颓荡,如今早形同废人了。便是回去,也助不了你祖父力。前次我叫你族兄带了封家书给你祖父,信中乞伏告罪,但愿能得他谅解。我已经想好了,这个月底便带你回京中一趟。但愿你祖父不会迁怒于你。回来后,等你嫁人了,我便去灵隐与大师父作伴。往后修撰医书,研习佛法,如此了却残生,再无别求。”
陈家那个老爷子,他认不认自己这个孙女,绣春根本不关心。她只是想起那日听墙根时落入耳中话,忍不住道了一句:“爹,你不接管金药堂,说不定正好趁了那些人心愿呢。”
陈仲修看她一眼,略微一笑,摇头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总爱把人往坏里想。你是说你族叔和姑母姑父他们吗?说起来,反是你爹要多谢他们。我虽是陈家儿子,却未你祖父跟前到孝道。你大伯去后,这么些年,幸而有他们替我……”
“爹,你什么都好,就是总爱把人往好里想,”绣春笑嘻嘻打断他,学他话,“倘若陈家没有金药堂这块招牌,没有那份家业,他们会巴巴地争着老爷子跟前孝?”
陈仲修哑然失笑:“你族叔自小与我同个书塾里读书长大,是个信靠人。你族兄,便是那日过来立仁,也和他父亲一样,见了便知是个忠厚。还有你姑母,她比我大两岁。从前家未嫁时,对我和你大伯也是百般爱护。都是极好人。”随即正色道,“春儿,咱们行医做药,讲究修合无人能见,存心却有天知。陈家百年下来,以济世救人为祖训,这才有了今日局面。往后不论你祖父把担子交给谁,只要那人能秉承陈家祖训,把金药堂这块牌子扛下去,那便是上善之举。只是,”他望着绣春,叹息了一声,“为父对不住人,便是春儿你。让你跟着我乡野长大……”
绣春知道父亲秉性淳厚,也不和他争了,见他又提到自己,口吻中满含歉疚,忙道:“爹,我明白你。我和你一样,半点也不想回。我就想这样这里陪着爹过一辈子!”
她说这话,既是安慰陈仲修,也全出于真心。
陈仲修笑了下。他酒量本也浅,想起故人,再感慨唏嘘一番,一时便有些不胜酒力了。
绣春见父亲已然醉了,便夺他手中杯,扶他回屋去歇息。待安顿好后,正要吹灯出去,已经躺床上陈仲修忽然睁眼,问道:“春儿,爹以前教过你那些密制药丸配法,你都记得吗?”
陈家先祖曾太医署担任吏目,借皇家藏书之便,广阅古今药典,收集散佚古方,修合炮制,后创立了金药堂。百多年来,制售之药,选料精纯,配剂详慎。传下一本《金药堂药纲》。药纲里不但囊括了金药堂世代制售数百种药丸汤剂,记载了数十种陈家秘制丸散配制方法。如其中之一人参健脾丸。此药治元气不足,中气虚损。这种成丸,天下几乎所有药店都有售卖,唯独金药堂所出丸散比别家胜一筹,功效卓著。连京城名医金不解给病患开方,往往也会首推金药堂药。可以这么说,《药纲》正是金药堂赖以做大依仗。所以历代家主对这本药纲自然万分看重,秘密收藏,非家族接掌人不传。当年陈仲修离家前,《药纲》里所载数十种秘丸配制之法,也不过只知晓其中一部分而已。
“爹,我都记着呢。”绣春停了脚步,回头应道。
陈仲修点了点头,道:“春儿,陈家药纲记载数十种秘制丸散,涉及风痰、伤寒、瘟疫、妇女等诸多病门。陈家有祖训,非家主不传。爹之所以违背祖训,把我知晓都教给了你,是出于医者之心。大药乃是天成,宜养生济人,不该为一己之利而限于一姓一族。往后,为父若是走了,你代我继续济世救人,则为父心满意足矣。”
绣春一怔,迟疑了下,道:“爹,我晓得。你喝醉了,好好休息吧。”
陈仲修呵呵一笑,“女儿你嫌我啰嗦了。行,我听我乖女儿话,睡觉了。你也早点去睡,别累着了。”
绣春笑着点了下头。看着父亲闭上了眼睛,过去替他拢了下被头,这才熄了灯,带了门出去。
第 4 章
绣春收拾好厨房,检查过灶膛,闭上里外门扉后,回了自己屋。就着灯火再次欣赏了下父亲送给自己手镯后,把它用帕子包起来藏了衣柜里,然后熄灯爬上了床。
今天有些累了。她闭上眼睛想睡觉,却一直睡不着。或许是受父亲方才那些话影响,脑海里不停浮现出自己小时候母亲芸娘还世时情景。那时候,每到夏日傍晚时分,一家人就会搬了桌椅到院中围坐一起,其乐融融地一起吃晚饭。父亲喝几杯小酒,兴致上来时,便会取出他与母亲当年定情那杆玉箫,对着竹篱外斜阳竹林吹上一曲桃花渡。每当这时候,母亲就会抱自己坐于膝上,静静听着箫声,望着父亲背影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后来母亲死了,那杆玉箫便与她陪葬了一处。此后,她就再也没听到父亲箫声了……
绣春似睡非睡,似梦似醒之时,忽然听到院子那头似乎传来拍门声,猛地睁开眼睛。侧耳细听,果然没错,是有人来了。急忙穿衣起身。
夜间被人唤去看病,这样事绣春早习以为常了。估摸这也是个来求医。开了门,见门外竟是白天来过黑皮。
“绣春姑娘,我家少奶奶阵痛了。家里待着产婆说要生了。她嘴里一直嚷着你名,大少爷便叫我来叫你……”
绣春听到苏家少奶奶竟提前发动要生了,忙道:“你等等,我这就随你去。”说罢回屋。匆匆收拾了下出来。经过父亲屋前,隔着门听了下,听到他呼吸均匀,知道醉了酒睡得正沉,便没叫醒他,只自己出去了,带好门后,随了黑皮坐上骡车急忙而去。
骡车驶过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紫竹林畔时,绣春无意回头看了眼。身后,深蓝夜空之下,银色月光如流水般无声淌泄自家一片屋顶之上。望去如同一副浓彩轻墨风景画,美得不似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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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很就到。虽夜已深,大少爷那院里却灯火通明。产房外苏景同和苏太太都等着了。丫头婆子端水拿盆来来去去,忙碌个不停。
这个世代产妇生产,若没意外,一般用都是产婆,与郎中并无多大干系,所以绣春平日不大接生。此刻净手后入了产房,见里头已经围了两个产婆。
杏娘忽然发动要生了,不管不顾地便一直嚷着绣春名,仿佛这样便可以减轻心中焦虑。正疼痛着,见她过来了。也不知怎,这女孩年纪虽小,却仿佛带有一种能叫她心安力量,一时心便宽坦了下来。她既心定了,这又是第三胎,生产过程自然顺利。绣春边上搭手帮着,一个多时辰后,到了凌晨,婴孩便呱呱坠地了。
“恭喜少奶奶!是个带把小哥儿!”
产婆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用刚温水里绞过柔软布巾擦拭着婴儿,大声报喜。
不止产妇,便是边上绣春,也替她大大松了口气。
昨日苏家大少爷那一番爱妻之语虽叫人动容,但绣春也知道,倘若有选择,他应也不愿意违逆自己父母家族,尤其是像他这样要继承家业长子。一旦真因为这种事与家人闹翻,就算苏大少爷自己不后悔,杏娘心理负担可想而知。这一点,单看自己父母就知道了。绣春记得清楚,自己母亲一直因了父亲与祖父因她决裂而心存愧疚,甚至还想过偷偷回去求祖父谅解父亲,只不过被父亲知道后,阻拦了而已。
等外头苏家人也听到了,欣喜若狂。原本还生闷气苏太太,此刻也忍不住笑容满面。苏景同是高兴,不顾身份接连嚷了两声“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绣春看了下产妇,见她只是略有些疲惫,其余都好。知道她昨天突发子痫,主因还是心理负担。现生了儿子,心理彻底放松,想来应该不会再犯。也笑着恭喜了几句。
苏景同对她十分感激。封了谢银,又要亲自送她回家。绣春知道他此刻心定都飞到儿子身上了,哪里要他送?谢绝了。苏景同便仍让黑皮送。又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口。正站那里说话,边上一个苏家下人忽然指着云水村方向失声大叫:“看,那边!失火了!”
绣春一惊,猛地转头,赫然看见村尾自家那个方向此刻竟火光一片,火势看起来不小。隔了这么远路,都能见到红彤彤一大团火光。头皮瞬间发麻,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腿便往自家飞奔而去。她入村口时,村里有发觉村民拿了扫帚水盆等灭火之物,一边敲打着唤醒还沉睡中旁人,一边随了绣春一道往火光起处奔去救火。终于赶到自家门前那条青石道上时,绣春简直无法呼吸了,整个人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起先她还抱了侥幸之心,盼着只是自家边上竹林着火。但是现,映入她眼帘却是一幅她不愿见到景象:起火正是她家那三间屋舍。
这半个月来,接连没下雨,天本就干燥,今夜又有风。火借风势,此刻早吞没了整座房子,边火甚至已经燃着了近旁竹林。火舌卷着燃烧茅草和竹枝四处飘舞,火星子发出啪啪爆裂之声。隔了数十步远,都能感觉到熊熊火势烤炙着皮肤那种灼热。
附近并没有看到父亲陈仲修。自己离家前,他睡得正沉。
“爹!”绣春大叫一声往里冲去,被赶到丁三嫂抱住了,“你不能进去!”
村民们纷纷赶到,用手中扫帚和盆桶里水去灭火,只是收效甚微,火势丝毫没有减小。
绣春一双眼被火光染透,赤红一片。她奋力挣扎推开抱住自己人,不顾一切继续往门方向冲,靠近之时,火星迅速溅燃了她头发,她丝毫不觉,唯一念头就是一定要冲进去,把还睡梦中父亲抢出来。刚冲入几步,正此时,“喀拉”一声,近旁一竿茅竹被火烧断,半截带了余火竹竿挟了呼呼风声朝着绣春当头砸了下来,眼见就要砸中她头顶,身后传来一声“绣春”大叫声,赶了过来苏家二少爷苏景明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把推开她,自己脚下收不住势,扑跌了地上,那截带火竹竿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后背。火苗迅速透过薄衫燃到了他皮肉,苏景明哇哇惨叫,边上人回过了神,慌忙挑开竹竿,将地上苏景明和绣春齐齐抢了出来。
绣春拼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地上动弹不得。她绝望地抬头,“哗啦”一声,面前整间屋轰然倒塌了。烈焰中迸溅出密密如流萤繁星细碎火苗,疯狂地上冲,一直冲到十数丈高夜空之中,这才如同礼花般夜空中飞散熄灭。
“爹——”
绣春撕心裂肺般地叫了后一声,热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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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陈仲修丧事早过去了。绣春受几处轻微燎伤也恢复了。只是苏家二少爷当日为了救她,被燃着半截竹竿砸到,皮肉烧伤。好并不十分严重。苏家已请了杭州城里好烧伤大夫来看过。但因了近天气热,一时还没有好全。
陈家出事后,绣春便一直暂住丁三嫂家,父亲后事也是苏大少爷和村人帮忙料理。她知道二少爷还家中养伤,有心想去探望下。只是考虑到他家近添丁之喜,自己却是热孝身,过去怕多有不便,故只让黑皮传了个口信表示她谢意。苏太太心疼儿子,起先难免有些迁怒绣春,又怕儿子跑出来再去找她,叫家人把他看得死死。到了此时,待儿子伤势渐好,想起陈家父女往日好,偏却遭此厄运,渐渐也转唏嘘感叹。知道陈家所有东西都被那一把大火烧得干净,甚至也叫人送了些日用之物过去,安慰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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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黄昏,暮霭沉沉而降。不知何时起,天下起了迷离细雨。雨点打近旁竹林梢头,时疾时缓,一阵风过,发出或轻或重沙沙之声。绣春独自坐竹林旁那块石头上,浑身渐渐湿透。雨水开始沿她发梢一滴滴地坠落,她却浑然不觉,仍是那样坐着,木然望着前方一片空地。
她已经这里坐了大半个下午。
就一个月前,就她此刻停脚这块大石畔,那个晚霞落满天黄昏里,她还曾高高兴兴地迎接父亲归来,给他过四十整生辰。一切就像还昨天,父亲音容笑貌还历历目。可是一转眼,物是人非。她熟悉十几年家消失了,被大火夷为平地。面前那个地方,如今一片残垣。只有那几株被大火烧得枝叶半焦面目全非枇杷树还默默立原地,见证着当日曾发生那一幕惨烈。
她手心紧紧握着一坨东西。那是一个烧化变形手镯——这是父亲送给女儿礼物,也是唯一一件从大火中留存下来东西。
泪水混合雨水,淌满了绣春一张脸庞。
头顶忽然一暗,身后有人撑了把伞靠近,替她遮挡风雨。
“绣……绣春……”
她听到身后有人怯怯地叫自己名,抹了把脸回头。
是苏景明。他手上高高举了一把伞,用力地撑住她。用他那双如林中幼鹿般纯净双眼望着自己。
绣春想对他笑一笑,想朝他道声谢。只是刚叫了声“二少爷”,喉咙又被一阵涌出哽咽堵住了。苏景明顿时慌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停安慰她:“绣春——你别难过,你千万不要哭……我伤都已经好了,真已经好了……不信我脱衣服给你看……”
绣春点头,又摇头。泪涌得凶。
苏景明呆呆看她片刻,忽然眼睛一红,跟着也哭了起来。
“绣春——你爹真被火烧死了吗?以后你一个人怎么办?我不想你天天这样哭。你去我家好不好?我让我娘留下你,我会天天陪着你,我也会听你话,一定让你高兴……”
绣春道:“我没哭。刚才是有只虫子飞我眼里。你看,我已经好了。二少爷你也别哭了。”
苏景明抽抽搭搭地道:“真?”
“真。”
绣春微笑着,点头。
苏景明见她笑,终于也止住了泪,跟着破涕而笑。
绣春爱怜地伸手擦去他脸颊上兀自还挂着眼泪。猜他应又是偷跑出来。眼见天色已暗,怕苏家人着急,沉吟了下,道:“二少爷,我送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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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送苏景明到了苏家门外时,雨渐渐也停了。苏家人才刚发觉二少爷又偷溜出去,料到他是去找绣春了,旺财黑皮几个正出来要去寻,迎头碰到了。
“绣春,你不要怕。我一定会让我娘接你到我家来!”
苏景明进去时候,还不停回头这样安慰她。她笑着朝他摆手,示意他进去。等他身影消失门里后,收了笑,转向黑皮:“黑皮,你家大少爷吗?烦请你让他出来下,我有点事。”
黑皮急忙点头,转身匆匆入内。没片刻,苏景同便出来了。远远看见绣春侧立门外一株石榴树下。树上榴花胜火,树下白衣如玉。她鬓边缀了一朵寄托哀思小小白绒花,脸庞也如这绒花一般雪白。嘴唇微微抿着。目光正平视前方,如水一般地沉静。
无疑,她是悲伤。那张迅速消瘦下来带了尖尖下巴颏脸庞就能说明一切。但是她却能够控制情绪,不会让自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这就是此刻这女孩给苏景同感觉。这让他略微有些迷惘——陈家这个女儿一直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除了她医技,她也比他认识所有同龄少女都要来得沉稳。就这一刻,他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疾步到了她跟前,道:“绣春姑娘,你找我有事?”
“前些时日我爹丧事,还有杭州府衙那边事,承蒙您一直操持。遑论那日二少爷相救于我。绣春十分感激。本是该早早上门道谢。只是热孝身不便登门,今日此一并向大少爷道谢了。”
绣春转身朝向他,说罢,朝他郑重行了女子裣衽之礼。
苏景同叹息一声,望着她目光中充满怜悯。“令尊此十数年,一向治病救人,造福乡民,我十分敬重。不想此次竟出这样意外……实是令人扼腕。我不过略绵薄之力而已,何足挂齿。你如今可还好?若有需要我帮忙地方,管开口。”
绣春道:“实不相瞒,我寻大少爷出来,除了道谢,确实另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绣春道:“我听我父亲生前说,我家上京之中有户旧亲,十分信靠。我想前去投奔。我听说大少爷过几日便要北上行船去往淮安,可否搭载我一程?到了淮安后,我再改道去往上京,如此路便近了。”
苏景同立刻道:“区区小事而已,有何不可?到淮安后,我家商号也有船去往上京。正好还可一路捎带你过去。”
绣春微微一笑,朝苏景同再次道谢。
第 5 章
九月风拂面而过时,已带些微凉秋意。当云水村村民们开始忙着采收秋茶时候,这一天,绣春一身简单行装,坐上苏家马车,粼粼往城中而去。
青翠远山、山脚下那条迤逦小河、一眼望不到边际茶田,村人们依依离别,苏二少爷得知她要离开后嚎啕大哭,还有自己那个充满了回忆曾经家园,渐渐都被她抛了身后——就今天,她将随苏家茶船从钱塘渡口下运河,北上去往这个国家帝都上京。
上京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概念。她曾经遥想过那片万丈红尘下九天阖闾和万国衣冠,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朝那城阙而去。前路对她而言,也是烟云笼罩。她没有未卜先知大能,并不能看清未来。但是她必须要去。
这一辈子,她都将无法忘记大火过后次日,她废墟中后寻出父亲时情景。宛如一场噩梦。可是一切却都是真。那样一个潇洒犹带名士遗风人,后竟就这样猝然被毁,毁于这样惨烈方式。
村人们都以为那场大火是一场意外。官府也这样认定。是啊,一对与世无争行医乡间寻常父女,又有谁会包藏祸心,意欲置他们于死地呢?他们都说,幸而绣春那夜里被唤去了苏家,这才幸免于难,是个后福之人——可是绣春分明记得清清楚楚,那晚自己如常检查过灶膛,没留半点火星。出门前也是灭了灯。父亲喝了酒醉睡过去,也不大可能会起身再用烛火。如果是意外,那么这一场大火,到底是如何烧起来?
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她也终于能从悲恸中清醒过来之后,几乎是凭了第一感觉,她便将这件事与之前来访那个陈氏族兄联系了起来。
父亲为人忠善,甚至带了孩童般天真,也就是那样性格人,当年才会为爱而抛弃富贵。所以他只看得到他们好。但是她却不一样。
这场火来太过蹊跷。不早不晚,就那个不速之客到来后才发生。再联想陈家如今微妙之处,如何能叫她不起疑心?
她不是判定罪与罚法官。可是倘若到了后,叫她查清这把火来源真与他们有关话,前方哪怕是条滚刀路,她也绝不会回头——她这辈子爱男人,她父亲陈仲修,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于包藏祸心奸人之手。
血债血偿。这是天道。直接而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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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杭州走运河到淮安,不过十来日便到了。苏景同停了此地。整货两天后,绣春与他道别,随他家茶船继续北上。
淮安是淮河与大运河交汇之处,也是南北通衢要冲。从这里到上京,一路要过数十道闸漕。民船本就要避让官船,加上若遇漕运高峰季节,行船愈发缓慢,原本不过一个月路程,往往要拖至数月才到。故而北上商人为赶时间,倘若不是大宗货物,往往会这里上岸改走陆路。好听押船丁管事说,如今还不是高峰期。果然如他所言,这一路还算顺风顺水,一个月后,裕泰五年十月中旬,苏家茶船终于抵达了定州。
定州属上京畿辅。从这里到上京,只剩三四日水路了。丁管事急着入京,便想紧赶些好早日到,不想偏却遭遇了意外。这日中午开始,前头水道不知何故开始慢慢积聚船只,堵塞了通道,行船速度一缓再缓,犹如龟行,到了次日,停一个名叫平地方后,竟再也挪不动一步了。站船头放眼望去,前头河道密密麻麻停满大小船只,后头还不断有船只上来,前头竟一齐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丁管事心焦不已,上岸去打听缘由,大半日过去方回来,连连摇头兴叹。原来前头数里之外入京后一道闸漕口竟被官兵封闭了,无论官船民船,一律不予放行。不止水路,陆路据说也是如此,通往上京唯一一条官道也已被封。至于缘由,近旁船只上人各说纷纭,一时也没个定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京城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丁管事眼见通行无望,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挪动,怕天色暗了再上岸,到时候连客栈都没房了,便派俩人留船上守着,其余人上岸去了。
平原本是个只有数十户人家小地方。只是毗邻运河与官道,靠着南来北往客商,这才渐渐发展成一个集镇。镇上设了个供官方所用小驿馆,此外有几家客栈。丁管事直奔相熟那一家而去。到时候,正好还剩几间屋。
丁管事是苏家老人,出发前,被苏景同叮嘱过,要好生照顾绣春,此时便拣了间干净,让绣春一人一间,其余人搭着睡。伙计陆续送来饭菜,一行人便人声嘈杂大堂上围坐着吃了起来。
越临近上京,绣春心情愈发沉重,也没什么胃口,倒是留意到那个跑堂伙计一直不停打嗝,等他送一碗汤到桌上时,又呃了一声。与他相熟一个苏家伙计便取笑道:“方三儿,你这是趁掌柜不留神偷吃隔夜冷饭吃出来吧?坐下起便见你嗝个不停。”
那叫方三儿伙计又呃了一声,愁眉不展:“你还取笑!上月起不知怎便一直嗝个不停,好了发,发了好,去镇上回春堂那里搓了好几副药,吃了也没用,愁死我了……”又是呃一下。
坐上人也都打过嗝,片刻倒没什么,倘若持续超过半刻钟,那滋味确实不好受,何况像这方三儿,嗝起来就是接连一个多月?众人面露同情之色,纷纷筹谋划策,有叫他去喝热水,有叫他憋气,方三儿摇头道都试过了,就是没用。
绣春瞥见桌上有个放了花椒末小碟,拿了起来示意他放到鼻下去闻。方三儿莫名其妙接了过来,依言闻了一下,一股辛味直冲脑门,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大喷嚏,通体舒畅之余,发现打了许久嗝竟也停了,惊喜异常,边上人也替他松了口气。只是很,方三儿又苦下了脸,对着绣春道:”这位小哥儿,你这法子倒管用。只是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只怕没好多久,我便又要嗝起来了……”
绣春外出作男儿装扮。她本就习惯此种装扮,举止不带丝毫脂粉之气。如今白日里束胸,穿件领口高能遮挡喉部中衣,加上天气渐凉,身上外衣再加一件,不仔细看,便是个清俊少年。
“那你就随身带花椒,嗝了就闻一下。”苏家伙计凑趣。
丁管事为人稳重,也不跟着起哄。只对方三儿道:“你莫小看陈小哥儿。他虽年轻,却是看病一把好手。叫他给你瞧瞧,不定便能好。”
方三儿闻言,半信半疑。望着绣春不动。
打嗝中医里被称为呃逆,是因为膈肌痉挛收缩而引起。原因多种,一般片刻后便可自行消退。但也有持续长久,此便是顽固性呃逆。西医临床并无好根治方法,而中医里,长时间顽固呃逆不止,往往被认为与脾胃失调有关,分胃中寒冷、胃气上逆、气逆痰阻、脾胃阳虚、胃阴不足等等,须得辩证下药。
绣春搭了下方三儿脉,叫他张口吐舌,仔细察看后,便问道:“你先前抓药,方子里有什么?”
方三儿眨巴了下眼睛,皱眉道:“去抓药时,听那伙计念,仿似有枳实、生大黄啥……别我也记不住了。”
绣春唔了声,心中已经有数了。
方才她听这方三儿呃声沉缓连续,察看脉象口舌,脉迟缓,舌苔白,应是胃中寒滞而发呃逆,治宜温中祛寒。但听他报这方子,虽不过寥寥两味药,却也能判定是治胃火上逆类似于加味小承气汤方剂。虽都是呃逆,但根源一寒一热,用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何能止得住?当下便叫他取了张纸,开了副丁香散方,叮嘱每服三钱,以水一中盏,加生姜半分,大枣三个,煎至六分,去滓稍热服,不拘时候。又教他一穴位按摩法。打嗝时将拇指放置于喉下天突穴处,由轻渐重、由重到轻地揉按片刻,亦有奇效。
方三儿捧着方子半信半疑去了,姑且死马当活马医。边上人议论声中,绣春正要坐回去把碗里饭吃完,注意到边上隔了几桌大堂中间那桌上,有个坐着人正转身看着自己。二十出头年纪,一身宝蓝紫金团花缎面衣衫,服色鲜亮,瞧着像出自大富之家。那男子相貌生得也英俊,一双眼睛正望向自己。
绣春不过瞟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吃完饭后散了各自回房,歇下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河道还是丝毫没有疏通迹象,后头船只倒是越聚越多。众人纷纷叫苦埋怨之时,也不知道哪里传出消息,说之所以封住水陆通道,是因为皇上眼见就要不行了,而太子尚年幼,怕生变乱,这才限制进出。
这消息不胫而走,原本还埋怨众多船家客商登时齐齐闭了嘴。天家事大。倘若这消息属实,谁敢说一句不是。只能盼着些解封,好叫自己能早日抵达目地。
丁管事自然也听说了这传言,只好按捺住焦急一边客栈里住下来,一边继续打听消息。到了中午吃饭时候,别消息没打听到,那个伙计方三儿倒是兴冲冲地凑了过来,给他们这一桌加了盆满满菜,说是昨晚连夜抓药服了后,今日早便止住了嗝,到此刻都没复发。一时不停翘着拇指,对着绣春连连道谢。
绣春叮嘱他再吃几天药,往后适当进补些暖胃之物,此事便也抛下了。不想这会看病名头儿很便传了出去。客栈大通铺里住着人走南闯北,身上多少都会带些小毛病。平日顶顶也就过去了,懒怠特意去医馆寻郎中。反正滞留无事,又同住一家客栈,便纷纷寻了过来叫绣春帮着看。绣春一一替他们看过,选开一些廉价对症之药,忙碌个不停。
一个方里,分君、臣、佐、使四类药材,唯相辅相成,才能达到佳药效。世人总觉价贵药,其疗效必定优于价贱者。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例如金银花与黄芩,这两种都是极其常见药材,价格也低廉,但前者清热解毒,后者清热燥湿,药效显著。从前,身为医者绣春也曾怀疑过中医,甚至质疑古籍医书中时常会出现一个经典方救命无数记载。但现,跟随陈仲修学习这么多年,又亲诊许多病患后,她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现代中医里中药药效似乎力不能及。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条,便是好方子也需要好中药来配。
中药讲究地道。比如贝母,以四川所产为优,这才有“川贝”一说,但后世之人为了追求经济效益随意种植,自然导致药效下降。
中药讲究炮制。光炒一种,方法就有米炒、沙炒、盐炒、麸炒等十数种。比如米仁健脾,若用麸炒,则增强功效。而后世之人为求方便,早摒弃了这些繁复炮制之法,大多集中加工。
中药也讲究品种。一种药材,根据炮制方法不同就可分出许多品种。例如半夏,内用可和中理气,外用可消肿止痛。但生半夏有毒,必须先经炮制。根据炮制方法不同,可分宋半夏、仙半夏、姜半夏、法半夏、戈制半夏、竹沥半夏等。但后世,随着不少炮制技法失传,能用只有制半夏、法半夏、竹沥半夏等寥寥几个品种。一些经典方中标明要用宋半夏,却只能用制半夏来取代,经典方效果自然便大打折扣。
总而言之,炮制用料及工艺简化,使得药材功效不断下降,这也是中医日益没落一个重要原因。就像此刻,绣春开虽大多是廉价之药,但只要切合患者病患之处,疗效未必不佳。
忙碌起来时辰过得也,一个下午眨眼便过去了。天色再次暗了下来。
绣春替人问诊看病时,留意到昨日那个蓝衣青年似乎一直自己近旁,显得颇感兴趣样子。但没靠近。只不远不近地坐着。觉得他举止有些奇怪,看了几眼,也没搭理他。如此又过了一夜,到了停留这平第三天,看完后一个人后,草草吃了晚饭便回房歇息。那跑堂方三儿照她药吃,这两天再没复发,感激她治好了自己打嗝症,殷勤地亲送热水。绣春道谢后闭了门。
她觉得有些疲乏。脱了外衣,解开束缚胸口胸衣,长长舒了口气后,把自己抛床上,很便睡了过去。睡得正沉,忽然听到响起急促敲门声,人一下惊醒,摸黑坐了起来大声问道:“谁?”
“陈先生,有人急寻医!”
这两天,客栈里人都改口叫她先生了。此刻说话,正是跑堂方三儿。
绣春听到有人急病,睡意顿消,忙起身下床点了灯。匆忙理好自己衣衫后开了门,见方三儿和掌柜一道站门外。那掌柜道:“陈先生,赶紧去驿馆!”
绣春本以为病患是客栈里人,没想到来自驿馆。驿馆里住,非官即差。绣春还迟疑,掌柜已经一把扯了她衣袖匆忙要走。绣春只好挣脱开,回屋取了原先带出来一套简易出诊行头。往大堂去时候,顺口问病人身份和症状,那掌柜却一问三不知,只不住口地催促,说驿丞他们已经等着了。
绣春匆匆到了大堂,借着昏暗烛火,看见正中果然站了两个人。一个瘦子身着灰色公服,一脸诚惶诚恐,估计便是驿丞。另是个身材魁伟大汉,三十来岁,浓眉环目,两颊蓄短髭,着一身军中劲装常服,脚踏黑皮靴,腰跨陌刀,气势逼人,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看见绣春过来了,一怔,上下扫了眼,随即道:“他会看病?”声如洪钟,神情里满是质疑和责备。
第 6 章
这驿丞姓王,是此家掌柜小舅子。这几日,前头入京之道忽然被封,除了信使,余者一概不许出入,他这驿馆里便也陆续积留下了十来位原本要入京述职外地官员。他虽位卑,但驿站接待南来北往官员,加上他这地儿离上京又近,多年下来,朝中大官也是见过了不少。今天半夜,驿馆里忽然又闯入了风尘仆仆一行四五人。余者他不认识,但这个大汉,他却见过。乃赫赫有名已故卫国公,兵部尚书裴凯儿子裴度,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外驻西北凉州刺史。
王驿丞虽不过是个低等浊官,消息却灵通。早也听说了天阙中那个传言。此时见裴度这样急赶回京,加证实传言而已。只是像他这般高高上一个人物,瞧着竟还要小心陪伺他边上那个人。那人身份,王驿丞简直不敢多猜,不敢多看。只趁着领他们入内时候,匆匆偷看过一眼而已。
安顿好这一行人后没片刻,裴度便匆匆唤他,命立刻寻个郎中过来。他虽没提是谁不妥,但王驿丞想起方才偷眼看那人时,昏暗灯火也掩不住他苍白脸色,估摸着便是他出事了。不敢怠慢,急召了镇上回春堂里唯一那个坐堂郎中来,后却是无效而出。里头那大人物如何是不晓得,眼见裴度一张脸却黑得仿似铁,王驿丞唯恐出事被迁怒,正心惊胆战之时,忽然想起昨日仿似听自己姐夫说过,他客栈里来了个妙手回春小郎中,也顾不得许多了,慌忙又来这里找。裴度性急,耐不住等,也跟着过来了。
王驿丞也早看到了随自己姐夫出来绣春。见竟然是个弱质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样子,登时暗暗叫苦,后悔自己一时轻信,只怕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便不住朝自己姐夫丢眼色。
掌柜不认得这威势深重大汉,只是听他一开口便杀气腾腾,自己小舅子又丢来杀鸡般眼色,自然害怕,上前作揖颤声道:“大老爷息怒。这位陈先生,别看他年纪小,看病真是一把好手,前日一来,便治好了我店里一个伙计老毛病……”
“方才领来是个庸医。这个要是再不顶用,老子要你们好看!”裴度喝道。
“是是……”
王驿丞再次想起方才那个被他拎了脖子丢小鸡般给丢出去回春堂郎中,暗呼倒霉,面上却不敢现出来,只能把头垂得低,一叠声地应个不停。
虽不晓得这汉子到底什么来历,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想必是有些背景,这才这般恣睢凶暴。不过再一想,这个世代,莫说真有背景人物,便是那种流外□等浊官小吏,真要凶横起来,普通百姓也只能退避三舍——绣春压下心中不满,望着裴度道:“顶不顶用,须得去看后才知道。只是话说前头,我虽略通岐黄,却也不敢打包票能治百病。我所能而已。”
裴度出身将门,驻凉州刺史抵御西突厥,贺兰山一带战场之上,历大小阵仗数十回,生平杀人无数,寻常之人见到他,便似能感觉到通身杀气,唯恐避之不及。他也早习惯了。此刻见这少年郎中竟敢这般与自己说话,一怔。再次打量了下他。见他立那里,神情也正如他方才那话一样,不卑不亢,哼了声,霍然转身,粗声粗气道:“既然会看病,那就跟我走!啰啰嗦嗦说那么多甚!”说罢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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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方小,驿馆离客栈也并不远,隔一条街便是。裴度大约是因了焦急缘故,前步伐迈得极大。他人本就高大,再这般疾步而行,绣春几乎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匆匆赶到驿馆,径直跟他到了里头一个独立院落前。抬眼便见门外廊道上有几个人影晃动。廊上灯光昏暗,也瞧不清什么样子,想来是护卫。见人回来了,当头那人急忙迎了过来。
“裴大人,郎中请到了吗?”
那人飞问道。
走得近了些,绣春才看清了这人样子。三十左右,一望便是精明强悍之人。
“来了!”
裴度回头朝绣春呶了下嘴,看一眼透出灯火那扇门,压低声问道:“如何了?”
那人摇头,叹了口气,随即看向绣春。等看清大半个身子都被遮挡裴度影子里绣春后,目光一闪,露出了先前裴度有过疑虑之色。
“没办法了。病发得急,这种地方没什么妥当郎中。只能让这个再去试试。”
裴度匆匆说完,回头示意绣春随自己来。前小心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往床榻方向而去。
老实说,看到这样一个原本举止粗豪大汉做出这般小心翼翼举动,实不搭调,甚至有些可笑。自然,绣春不会表露,只是屏住呼吸,身后那几个人疑虑目光注视之下,跟随裴度往里而去,停了床榻之前。
这间屋子想来是驿馆里好一间了。只是空间也不大。靠墙桌上点了一盏烛台,把屋子映得半明半暗。借了略微摇摆火光,绣春看向床榻之上病人。禁不住一怔。
她原本以为,病人年纪会比较大,至少也是个中年人。没想到竟会是个年轻男人——虽然他背对着自己,但这一点,还是一眼便能感觉得出来。此刻,他身体正仿佛因了某种难以忍受痛苦而紧紧地弓了起来,整个人甚至微微颤抖,但并没听到他发出呻-吟声。他外衣已经脱下,随意搭了床头近旁一个架子上,身上此刻只穿一件天青色宽松中衣——已是深秋了,后背却一片明显汗渍,将衣衫紧紧贴住。显然,这是因了极度疼痛而迸出冷汗。
大约是听到了身后靠近脚步声,他身子动了下,艰难地略微伸展开,然后慢慢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英挺脸庞。但是此刻已经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鸦黑双眉紧蹙。烛火映照出额头一片水光。一滴汗因了他此刻转头动作,沿着他额角飞滚下,正落到了那排细密长黑眼睫之上。他眼睫微微颤了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这个人,此刻显然正遭受来自于他身体极大折磨。这种折磨让他显得狼狈不堪。但是当他睁开眼睛这一刻,眼神中那种仿佛与生俱来明亮与深邃,还是轻而易举便能俘获对面之人目光,甚至让人忽略掉他此刻狼狈和虚弱。
“还不过来看下!”
裴度见他已经面无人色了,比自己离开前甚。一个箭步到了榻前,一把扶住,回头对着绣春怒目而视。
这人目光随了裴度喝声落到了绣春身上,随即收回,低声道:“裴大人,我这不过是老毛病而已。捱过去便没事了。不必为难他。”
他声音低沉。大约是痛楚缘故,略微带了些颤抖。说完这一句话,仿佛已经耗了全身力气,再次闭上了眼。
绣春先前因了裴度而转嫁到此人身上不满,这一刻忽然消失了。她没理睬裴度,只是看着他,开口问道:“你可是关节疼痛?”
她话一出口,那年轻男人蓦然再次睁开眼,飞看向她,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绣春知道自己所料应该无误了。
之所以下这样判断,其实也很简单。她方才站榻前,便留意到了这男子一双手。他手指修长,左手拇指上套了个寸宽玉质指环,上雕不知何意繁复纹路,色黑如墨,光洁典雅,一望便知无价。但吸引她注意力,并不是这个指环,而是他指节。
这双原本会十分好看手,被变形指节破坏掉了美感。指部中间指节,尤其是中指,关节明显异常外扩。方才他蜷缩成一团时候,并未抱腹,而是紧紧抱住自己膝盖。大约为了缓解痛苦,一双手紧捏成拳,反复松开、成拳。甚至能听到骨节因了用力而发出轻微格格声。便是据此,她才下次论断。
“正是!”裴度反应了过来,急忙接口道,“你看看有没有止痛办法!”
绣春到了床边,一手托住年轻男人手腕,触手一片冰凉。轻轻捋高他衣袖。见他肘关节处也如指节一般,已经微微变形。粱手臂也是如此。放下他手臂,再察看他膝关节。发现膝处甚,而且已经肿胀了起来。
她端详片刻后,俯身下去,伸指往他膝盖前后探捏数下。随了她按压,那男子觉到一阵愈发尖锐痛楚袭来,眉肌微微抽搐,却忍住了没动。
绣春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继续检查。发现膝部不止肌肉肿胀,关节骨头似也已微微变形。执他腿屈伸数下,甚至能听到骨擦之音。
这种症状,与关节炎后期很是相像。
中医里,关节炎属“痹证”范畴,普遍认为是血气不通所致。起因或是慢性劳损、受寒,或年老体弱,肝肾亏损、气血不足。以风湿性和骨性两种居多。倘若久治不愈,关节到后期便会变形。但一般发于以膝盖或肩周。像他这样,连手指指节都遭波及,实是罕见。绣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病例。
不止如此。看这个人年纪,多也就二十四五。而她方才探捏到骨节变形程度,多发生于久病不愈中老年患者身上。以他这样年纪,怎么会患上这样严重关节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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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尚沉吟间,见那男子眉头皱得愈发紧,汗滴涔涔从发间额头滚落,双手紧紧捏拳,手背青筋暴迸,知道他疼得厉害,暂时顾不得别了,先替他止痛要紧。
她起身飞解开自己布包,从消毒过纱布内衬里取出裹着四寸长银针。
“哪里痛?”她问道。
“膝部……”
那男子紧闭双眼,几乎是咬着牙,迸出了这两个字——病发之时,便如万蚁齐齐咬噬。每每遭受这种非人般折磨时,他便恨不得将自己两个膝骨剜除才好。
绣春命裴度将他双腿放直垫高,将裤管玖大腿处。开始辨穴施针。主穴取内膝眼、犊鼻、梁丘、血海、委中,配穴大椎、关元、曲池、合谷,行深刺透刺,不断询问酸麻胀痛之感,再据他所答,寻到阿是穴入针。约莫半刻钟后,明显得气,见他原本紧绷着腿部肌肉开始放松,知道起了功效,便停针于各穴,对着边上裴度道:“有姜片艾叶吗?姜片切成铜钱薄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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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轻男子接到急召,原本是要日夜兼程急赶入京。不想到了此地,宿疾发作无法赶路,只能投宿于驿馆暂歇。裴度原本心焦如焚。见绣春施针后,他脸色虽还苍白,但神色有些缓了过来,似乎得效。欣喜若狂。听到绣春要这两样东西,哪里会不应?急忙点头,飞奔出去命那候外驿丞去取。很便拿了过来。
绣春拔下犊鼻、梁丘两穴上针,取姜片搭穴位之上,将艾叶卷条,以火点燃灸之,后堆灰其上。渐渐地,姜片渗出黄水。再换委中、血海二穴位。双腿交替。一刻钟后,床上男子长长吁了口气,终于再次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额头汗还未消,但脸色比起方才,已经恢复了些血色。他视线停绣春面上,微微一笑,沙哑着嗓音道:“多谢小先生出手相助。我已经好多了。”
许是大痛终于过去了缘故,他此刻双眸如濯,眼神显得愈发明亮。虽仍那样躺着,神情却轩然似若初举朝霞,将整间屋子都要照亮感觉。
第 7 章
绣春并未看他。只是唔了一声。转头叫裴度取纸笔来,提笔写了一副蠲痹汤方剂,递给裴度。
裴度出去后,屋里只剩绣春与那男子二人。她盯着他膝部,等着艾灸结束,道:“你这关节痹证有些不同寻常。我施针开方,不过暂时止痛而已。日后必定还会复发。倘若长久不治……”
她停了下来,瞟他一眼。
这里没有x射线等现代透视设备,看不到直观关节病变情况。但凭经验和手感,估计他关节面已到了骨质增生韧带钙化地步。倘若控制不善,这样疼痛发作只会越来越频繁持续,到后甚至可能废掉双腿。
她没有再说下去。躺床上那男子却也仿佛知道了她意思,却只笑了下而已,随即默然不语。
“你这样年纪,怎会患上这样严重关节疾病?”
绣春终于问出了自己疑惑。
那男子起先似乎不大想说。他抬眼之时,正好对上绣春凝望双眸。见这少年神色端凝坐于自己身畔,一举一动俨然带了大家之风。踌躇了下,终于低声道:“我年少时,战场上曾中过毒箭。毒源来自域外,毒性奇绝,当时险些丧命。后经救治,虽拣了条命回来,体内余毒却始终难以拔除,沉积至关节各处,以膝部为,已然沉疴不治。逢寒遇湿,时常发作。方才你虽未说下去,只我自己也晓得。再过两年,恐怕我就……”
他略微摇了下头,便停了下来。
原来竟是这样!
绣春惊讶地望着他。见他躺枕上,脸色仍是泛着苍白,神情却很平静,目光里看不出半点怨艾或不甘。仿佛早已经坦然接受这样结果。
她略微皱眉。停了艾炙,拔除银针。然后伸手拿过他左手,仔细搭脉,果然,觉脉弦紧涩凝滞,类于风寒湿痹阻于经络,继而痹阻气血之相。换右手,也是如此。
难怪此人年纪轻轻,关节病变便如此严重了。原来是毒性所致。他身份她虽不知,但看这样子,想来也不是寻常之人。既罹患此种疾病,想必天下好医生都替他看过了。萍水相逢,自己今日能做,也就只是这样替他暂时止痛一次而已。
她轻吁口气,放下了他手腕。正要起身,却见他已经坐了起来,仿似要下地样子,便阻拦道:“你还不能走路。躺下歇息为好。”
那男子并未听她,已经下榻,试着慢慢站了起来。
他刚才一直躺着,倒没什么感觉,此刻站起来,绣春才发现他身量颀长。她个子女子中算是偏高。但他比自己还是高了差不多半个头。他试着迈步时,脚下忽然微微一个踉跄,绣春下意识地一把扶住了他。二人双手相接,她感觉到了他掌心一层薄茧,他却似乎有些惊讶于她那只手柔若无骨,低头看了眼她,说了声“没事”,松开了她手。自己站立片刻后,等适应了,便迈步朝挂衣裳架子而去。看得出来,脚步其实仍略带了些蹒跚。
以绣春估计,他先前应该是风尘仆仆赶路。估计路上没做好防护,导致病灶处发炎。此刻疼痛虽暂时止住了,但膝处已然红肿积水,不能再多走路。见他已经取了外衣开始穿,绣春忍不住正要再开口,门被推开,裴度进来,身后跟着方才那侍卫头领,手上端来刚煎好药。看见那男子已经起身穿衣,裴度惊讶地道:“殿下,你怎起来了?”
此话一出,绣春略微一怔。
方才她只猜想这男子身份应当非同一般,却万万没料到竟被称为“殿下”。只是本朝,自太子、亲王直到郡王、将军,凡是萧家宗室,一概被臣下称为殿下。不知道这个到底是哪位皇室宗亲而已。看了过去,见他一边继续穿衣扣带,一边道:“京中事十万火急,耽误不得。眼见就要抵达。我既已好,那便继续上路。”
裴度看了眼他腿,极力劝道:“殿下,再急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殿下已经接连赶路数日,未曾好生歇过,此刻又是深夜,既到了驿馆,还请暂停,等天明继续上路也不迟。”
这男子很便衣履完毕,转身而立。灯影之中,青袍玉带,轩轩韶举,与方才便似换了个人一般。只是绣春注意到他眉宇间似乎带了一丝掩饰不住忧色。他望向裴度,道了声“动身吧。”寥寥数字,声音也温和,却自带了一种叫人不得不从威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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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度自然清楚面前这位魏王殿下为什么会不顾病情,稍有好转便迫不及待地继续上路。确实如他所言,京中之事十万火急,便是用改天换地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就一个月前,一直缠绵病榻裕泰帝病情恶化,药石无功。他自知大限将至,发急召命两位皇弟,唐王萧曜与魏王萧琅急速归京。萧琅就藩于西北贺兰之侧灵州。接到诏书之后,当即简马往上京赶去。一路风吹雨淋,加上日夜兼程未得缓冲,竟引发了宿疾。一路忍着到了这里,终于坚持不住,这才投宿于驿馆停歇。裴度亲眼见他苦痛异常,恨不得以身代受才好。此刻终于止住了痛。不想他刚能站立,便又要上路。有心想再劝阻,却也知道这位魏王殿下,看似温和文雅,实则富于主见。他决定了事,轻易不会受人左右。
按说,以裴度这样世勋子弟、上州刺史身份,萧琅虽是皇室贵胄,他又何至于会如此鞍前马后地效劳?这其实,说来话长。
先帝宣宗有三子。长子即今上裕泰帝,次子唐王萧曜,幼子便是眼前这位魏王萧琅。萧琅生母,并非如今宫中吴太后,而是多年前便已病故闵贵妃。五年前,先帝驾崩,时年三十五岁皇太子继位,是为裕泰帝。裕泰帝出于手足之情,特下旨意追封魏王之母为惠太妃。
闵惠太妃当年多才而貌美,颇得先帝之宠。她出身亦是不凡。闵家世代为江东应天府望族,曾出五代儒宗,书香之名,天下闻。萧琅不仅继承了母族文彩,自小读书过目不忘,才华超逸,而且志向不凡。十五岁时便自请跟随当时怀化大将军裴凯奔赴至灵州一带贺兰山抵御西突厥进犯。边塞风沙磨练与天赋,让他迅速成长成为一名用兵如神优秀将领。甘州一战,他横空出世,率三千骑兵深入漠南,以谋略破杀突厥三万精兵。消息传至金山之畔西突厥牙帐时,全城为之震动。就少年将军意气风华之时,同一年,却出了桩意外。当时,十七岁萧琅随同老将军裴凯至祁连一带巡察守备情况,遭遇内奸引敌人突袭刺杀。混战之中,萧琅为救裴凯,腿部中了毒箭。便是这一箭,成为自那以后他这一生再也挥之不去梦魇。
五年之前,裴凯病重死于安西都护任上。临终之前,他上绷天阙云:我去之后,惟三皇子殿下可守贺兰,以御北蛮。宣宗纳其表,加封时年二十岁萧琅为贺兰王,就藩灵州。同年宣宗驾崩,继位裕泰帝加兼幼弟为安西都护。这五年来,从漠北金山到漠南祁连,从龟兹西天山到漠东阴山,无人不知贺兰王之名。西突厥人眼中,贺兰王是个狡诈而可怕难缠对手,而这一带天朝子民眼中,贺兰王却如同护佑他们家园平安神祗。传说中,他立于贺兰之巅,凯风自南,他白衣飘举,“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人远远见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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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裴度知道阻拦不了,目光落到绣春身上,立刻道:“把他也带着上路,好有个防备。”
萧琅看了眼绣春,下意识地捏了下方才与她手相握过那只右手,那种留他掌心异常柔腻之感,此时仿佛还未消去。这让他感觉略有些不适。
“咱们路上疾行,他未必会骑马,便是会,想来也受不住马匹颠簸。左右一两天便会到,不必多事了。”说罢接过那碗熬好药汁,一口喝完,回头对着绣春点了下头,便迈步而出了。
绣春盯着他背影,见他走得已经很是稳当,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心里其实清楚,以他膝部这样还未消肿状况,走路对他而言,绝不是什么轻松事。只是这个人,他自己都不意身上两条腿,她这个外人又何必多事?
裴度无奈叹了口气,摸出一块碎银丢给绣春,转身便随前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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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回到客栈,已是凌晨丑时多了。安抚了还惴惴等候掌柜几句,便回自己屋里继续睡觉。次日早,丁管事等人才知道昨夜她被叫去驿馆出诊事,问了几句。绣春随口应了几声,并未提那人身份。丁管事无事,和人一道再去探听消息,仍不见放闸迹象,回来唉声叹气不已。
昨夜那几个人,虽没有明说,但结合这两天听来小道消息,绣春知道这回恐怕真要这里继续滞留了。反正急也没用,索性安下心来,一边替问诊人看病,一边慢慢等着便是。
第 8 章
次日黄昏,漫天晚霞夕照中,上京唯一没有关闭北城门口,迎来了风尘一行四五人。
天下马匹,以河套北、天山西战马为骏。那几匹天山雄骏停高耸城墙侧时,却已然大汗淋淋鼻息咻咻。
城尉一眼便认出了骑于马上当先二人。凉州刺史裴度便罢了,贺兰王之名,天下谁人不知?他急命城卒推开沉重城门,正要迎向那位此刻坐于马上魏王殿下之时,忽听远处又传来一阵泼剌剌马蹄之声,举目望去,看见再一行人自卷扬尘土中飞驰而来,几乎眨眼间便到近前——当先那人,一身软甲,正当三十左右男子壮好之年,双目如电,神情冷峻,胯-下驱一匹辽东铁骏,不是别人,正是唐王萧曜!
唐王萧曜,乃先帝次子,为当今吴太后所生,以武冠天下而闻名。如今就藩于辽东北庭。
一百多年前,以游牧为生突厥人日渐强大,后建立了突厥汗国。突厥人时常南下袭扰,一直便是天朝之患。到了四十年前,突厥牙帐起了内讧,一场兄弟阋墙之后,一分二治,以黑河为界分东、西二汗国。牙帐虽一分二,这几十年来,突厥人对南方中原觊觎之心却始终未变,边境摩擦不断。十年前开始,唐王据北庭,魏王据贺兰,先帝二子,一北一西,分别抵御东西突厥。正是有了被并称为天朝“铜城”“铁壁”他兄弟二人,这么些年来,突厥人才不敢贸然南下进犯,朝廷得以安定。
城尉已经奉命此等候这两位亲王多日,先前一直不见人到。没想到此刻他二人竟齐齐赶到了,慌忙跑着迎了出去。
萧琅勒马回头,看到自己二兄正往城门疾驰而来,面上露出了笑容,立刻调转马头,亲自迎了上去。
他二人相差五岁,虽不是同母所出,他十五岁奔赴灵州之时,二十岁萧曜也早已去了北庭历练,且这么些年来,因了各自之事聚少离多。但打小起,兄弟二人感情便一直不错,同席读书,同行游猎,年长萧曜甚至还充当过萧琅骑射师傅。因而此刻这里意外遇到已有数年未见兄长,自然高兴。
萧曜转眼便到近前,看到萧琅正要下马相迎,敏锐地注意到他蹬着马鞍左足似乎有些勉强,立刻驱马过去,伸手拦住了他,关切地问道:“三弟,数年没见,你腿脚如何了?”
他左手拇指之上,也戴了一只与萧琅相同黑玉指环。这是先帝当年从同一块稀玉中雕琢而出分赐他兄弟三人。意寓同根同生。
萧琅微微笑道:“多谢二皇兄关爱。已经好多了。并无大碍。二皇兄近况如何?”
萧曜略微点头,道:“我一切安好。”随即看向城门方向,神色略转,皱眉道:“我自接到消息,便日夜兼程赶来,恨不得肋下生翅,只是路途遥远,直至今日才到。但愿陛下无事。”
萧琅未应声,目色中掠过了一丝忧虑。
他二人其实都清楚,倘若不是病情极度恶化,裕泰帝绝不会这样临时突然急召他二人齐齐回京。皇宫中那位兄长,恐怕已经是……
“二位殿下,小人奉命此等候多日了,城门已开,二位殿下可入城了!”
城尉已经跑了过来,朝他二人施礼后,立刻说道。
兄弟二人对望一眼,齐齐挽缰,驱马朝城门疾驰而去。很,一行人马便如风雷般消失城门里,只留下身后被马蹄卷扬而起微微尘土。
“怕是要变天了呢……”
城尉目送这一行人背影后,仰头看了下晚霞密布天空,摇了摇头,低声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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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泰帝如今不过三十五岁。这样年纪,本当是男人盛年。只是他却是个例外。
他是先帝宣宗长子,为元后所出。出生即被立为太子。可惜先天不足,身体自小孱弱。元后薨后,宣宗续立吴皇后。吴皇后以贤惠而著称,对他照顾备至。他就这样做皇太子一直做到三十岁,继位成为皇帝。
他因了身体缘故,性格偏于软弱,与两个文才武功出色过人弟弟相比,显才智平庸。但称得上是一个好皇帝。继位之后,尊吴皇后为皇太后,爱民清政。可惜健康每况愈下。不过当了五年皇帝,便到了灯油枯地步。自知大限将至,他将内阁首辅傅友德与欧阳善二人传至朝华殿病榻前,命他二人为顾命大臣,云自己去后,请他们辅弼太子。傅友德与欧阳善皇帝病榻前涕泪叩首,表示自己必将全力辅佐幼主,肝脑不惜涂地。安排好顾命大臣之后,他便只剩一件事了,那就是撑着等待他那两个帮他撑住半壁江山弟弟到来。
天色擦黑,前来探望皇帝臣子刚刚出去。他们还没离开,正外殿盘询太医院御医。傅皇后命宫人掌灯后,坐御榻之侧,娥眉深锁,久久不解。
她是首辅傅友德女儿,闺名宛平。太子萧桓母亲,此时不过二十五年纪。因天生丽质,保养得又好,容貌便如二十出头,仍是绝艳后宫。倘若病榻之上皇帝真就这么去了,毫无疑问,她将会成为本朝一百多年来年轻一位皇太后。
案角之侧宫灯灼灼,灯光映了她脸颊之上。她望着烛火出神,眉头仍是微蹙,却不知道她想什么。
榻上皇帝忽然发出一声低弱□声,她回过了神,正要看向他时,外殿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宫人过来传话,说唐王殿下与魏王殿下赶到了,此刻就候殿外等待传召。
她目光微微一动,面上闪过一丝奇异表情。点头命宫人召他们入内,随即俯身下去,对着皇帝轻声道:“陛下,唐王与魏王到了。”
裕泰帝睁开了眼睛,原本泛出濒死之色一张脸这一刻仿佛终于被吹入了生气。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皇后往他背后垫了两个靠垫。他终于觉得舒服了些,吃力地看向外殿,见自己两个弟弟已经几位肱骨大臣簇拥之下疾步而入,到了榻前,朝自己齐齐下拜叩首。
裕泰帝目光对面二人脸上交替游移数下,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喘息着道:“朕撑着一口气,便是想要等到二位贤弟到来,好再见后一面……”他咳嗽数声,续又道,“朕缠绵病榻之时,每每忆及幼时兄弟情深,种种往事便历历目。而今朕先行要去,心中不胜悲凉……”
他说着,不禁垂泪。榻前唐王魏王及众大臣亦是戚戚然哽咽不已。
“朕勉力撑着,另便是想当面将太子交托给二位贤弟……”裕泰帝勉强振作精神,唤了声太子名。十岁萧桓便从太傅欧阳善身畔疾步而来,垂首立了榻前皇后身侧。
“桓儿……你尚年幼,父皇去后,除了两位顾命阁老,诸事尚要仰仗你这两位皇叔……若能得他二人倾力辅佐,朕便是去了,也是安心……还不向你两位皇叔见礼……”
萧桓目中含泪,要向萧曜和萧琅行礼时,他二人起身避让,对着裕泰帝齐道:“陛下放心。臣弟必定鞠躬瘁,不敢负陛下重托!”
“如此朕便放心了……”裕泰帝欣慰一笑,神色转肃,道,“朕去后,由阁辅傅友德、欧阳善为顾命,赞襄一切政务。唐王、魏王监国,至太子成年归政……”
说这些话,仿佛已经耗费了他全身大部分力气,他再次闭上了眼。
萧曜和萧琅安慰了流泪侄儿几句,知道皇帝此刻需要静养,便与大臣们一道退出。正此时,榻上皇帝忽然道:“三弟且留下。”
萧琅一怔,抬眼之时,遇到了对面萧曜目光。
萧曜向来深沉,喜怒不大显于色。与萧琅四目相对后,不过微微点头,便率先而去了。内殿之中,后只剩下了萧琅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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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泰帝睁开了眼,凝视萧琅片刻,终于抖着手,从自己枕侧摸出一个尺长瘦匣,递了过去。
萧琅接过,打开匣,取出里头一副卷起黄帛,展开之后,他微微一凛,霍然看向榻上皇帝。
一向双目浑浊裕泰帝,这一刻,目光竟是前所未有地清明。他盯着萧琅,低声一字字地道:“三弟,朕执政这些年,自问不愧列祖列宗。你是朕唯一可信之人。倘若有朝一日,事真被朕料中,此遗诏便是你临危摄政倚仗。我把太子交托给你,你应不应朕?”
萧琅慢慢卷回那张黄帛,放回匣中。沉吟片刻后,终于缓缓艰难下跪,沉声道:“陛下所托,臣弟万死不辞。”
裕泰帝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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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琅虽年少时便离了上京。但作为亲王,京中自有一座规模不小王府。王府里设各属官及总揽庶务总管。众人知道他不日会归,早做好迎接准备。他出宫,回到阔别许久王府时,天已黑透。总管与闵太妃从前身边方姑姑迎他入内,方安顿好,便有派自宫中吴太后宫使到来,呈上了一个锦盒,内有一支百年辽东老山参,色泛金黄,宛成人形。说是唐王进献所得,太后知道他亦回京了,关切他病情,特意赠慰。
吴太后虽不是萧琅生母,但多年以来,一直是母子相称,关系甚笃。自己刚回便接到了她赠礼,萧琅答谢,命宫使传话,说明日便去拜见太后。宫使去后,少顷,太医至。
萧琅因了过往特殊经历,与御医们自然相熟。此时过来,便是太医院中声名盛老御医林奇。当年他能死里逃生,全仗林奇妙手救治。故而对他十分敬重。听到他来了,亲自要去相迎时,林奇已随方姑姑匆匆入内。慌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萧琅自接诏后,从灵州赶至上京,一路颠簸引发旧病,前日虽偶遇绣春止住了痛,但并未好全。这两天急着赶路,隐隐又有复发之态,膝处胀痛异常,一直强忍着而已。此时便顺势坐了下去。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林奇看到他膝处关节情状之时,还是吸了口凉气。边上方姑姑是双眼泛红,责怪他不知爱惜自己。萧琅笑而不语,任由她念叨。林奇搭脉察舌,开了方子,方姑姑接过,匆忙出去抓药。林奇后取出一个装了药膏白瓷瓶子,准备启塞时,留意到他膝盖上有针灸过痕迹,询问缘由。萧琅便把前夜平经过略微说了一遍。林奇咦了一声,似乎颇感兴趣,详细询问经过,又问那少年郎中所开方子药目。萧琅本人略通医理,当时也看过那方子,记得清楚,便一一报了出来。
林奇沉吟片刻,捻着花白胡须,点头道:“三殿下,这方子名为蠲痹汤,乃是经方,入手足而去寒湿。他加防风制风邪,加附子、制川乌、细辛,以温通散寒止痛,至于这地龙、蝎粉,这两种药材药性因过于猛峻,极少有人使用。只是当时以你情状,却必须要用,可谓这副方子里点睛之笔。这个少年人,既用经方,又不拘泥于经方。所谓有是病用是方,便是如此了。这副方子隐然有大家之风。若无长期行医经验,决开不出这等方子。只是听你所言,他不过十六七岁而已。不知师承何门?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倘若假以时日,勘当国手……”
萧琅眼前浮现出那少年当时替自己止痛时样子,确实是气质端凝。不禁略微出神。
林奇评述完毕,拔掉手中瓷瓶木塞,以长匙挑出瓶中药膏,细细敷他双膝之上。一时异香扑鼻。缓缓推拿片刻,萧琅觉到双膝之上原本隐隐胀痛顿时消去了不少。便笑问道:“不知这是何药?倒颇有效。”
林奇道:“此乃金药堂所出紫金膏。消肿止痛颇有奇效。说起来,百味堂也有相似功效五福膏。两相比较,下官觉着紫金膏功效胜一筹,故取用金药堂之药。这瓶子就留殿下这里,每日早晚记得敷用……”他再看一眼萧琅双膝,摇头叹了口气,“三殿下,多年以来,下官与太医院众医官虽探究不停,想要替殿下拔除余毒,却始终力不从心,累殿下如今还要受这等体肤之苦。实是无能之极……”
萧琅笑道:“老大人不必自责。便是废去了这两条腿,我也仍可再替这天下抵挡北犯。十年料想不多!”
林奇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由衷道:“非下官谄言示好。实是殿下这等胸襟气度,叫下官由衷钦佩。下官定当心力,早日为殿下觅得良方以除痛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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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三,裕泰帝崩。上京内外,数十座寺庙次第敲响丧钟,钟声响彻全城,久久不息。
皇帝驾崩消息,也很便传到了平。仿佛靴子终于落地了。已经等了数日滞留旅人并没为天子驾崩而感到多大伤悲。除了按照惯例,船头纷纷挂白布示哀之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们其实都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这就表示,他们终于可以继续上路了。
果然,次日开始,前头船只便开始慢慢松动,到了下午时候,绣春和丁管事一行人正要离开客栈上船时,身后忽然有人道:“陈先生可否留步说话?”
绣春回头,见叫住自己,竟是先前几日那个仿佛一直留意自己青年。虽有些疑惑,只见他面带微笑朝自己而来,便也停了脚步,微微一笑,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第 9 章
这男子到了绣春跟前,道:“冒昧打扰,还望见谅。下乃是京中百味堂之人,姓季,名天鹏。此番押送一批贵重药材回京,不想竟滞留此。这几日见老弟你妙手不凡。正好我家药铺缺一位坐堂先生,不知陈老弟可愿屈尊而就?”
他说完,含笑望着绣春。
“原来竟是百味堂少当家!失礼,失礼!”
丁管事见多识广。苏家虽做茶叶生意,与药行风马牛不相及,但自然也听说过百味堂之名。百味堂亦是药行翘楚,药店遍布全国。虽不如金药堂盛名,但季家一个女儿,也就是这位少当家姐姐,几年前嫁入当朝内阁首辅傅家。虽是傅家一个儿子填房,但也是明媒正娶姻亲,甚至入宫朝拜过丈夫妹妹傅皇后。所谓树大好乘凉,攀上这样一门贵亲,季家做事自然方便许多,药行声名日盛,如今已经隐隐有与陈家一竞高低之势。此时见这男子竟是百味堂少东家季天鹏,不敢怠慢,忙过来见礼。对于做生意人来说,多结交一人,便多一门道。何乐而不为?
对于丁管事示好,季天鹏只是哂笑一下,略微回礼,便再看着绣春。
绣春有些惊讶。她自然知道百味堂季家,可谓是陈家对头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巧,这几天滞留此,便遇到了季家人。尚未开口,季天鹏又接着道:“下求贤若渴。确实是诚心相请。也打听过,知道老弟入京是去投亲。既然有一手岐黄妙技,何不到我季家药铺一展所长?至于薪俸,陈老弟放心,只要你来,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丁管事是苏家淮安人,并不知道绣春来历。只知道她懂医,如今进京投亲。竟然遇到这样事,他看来不啻是天上掉馅饼,也替她高兴,正等着她点头应下,不想绣春却已经拒绝了。
绣春道:“多谢少当家美意。我不过略通医理而已,不敢到内行人跟前班门弄斧,坐堂一事,关乎药铺招牌,丝毫不能疏忽。我怕是担不起这样重责。还请少当家另请高人。”说罢朝他作了个揖,转身就要离去。
季天鹏此番滞留此,恰巧遇到绣春行医。已经观察了她数日。他既出身药行世家,本人自然也懂几分医理。看她为人诊病开方,方子里时常有出乎他意料之外配药。细思之,却无不理,颇带灵妙之气。心中便起了延揽之意——他父亲数年前去世之后,季家家业便由他执掌。他生平大心愿,便是压过金药堂,将天下第一药堂名头归到季家门下。倘若季家百味堂中有名医坐镇,自然有利于提升名望。只是京中郎中不少,良医却难寻。真正有本事郎中,大多又自己开堂坐诊,不愿受雇于旁人受掣肘。季家先前坐堂几位郎中里,有名望一位,年初时因年迈回了老家后,一直寻不到合意人来代替。此番正好见到绣春行医。虽则她年纪轻了些,但只要有真本事,加上自己后加以宣传,不愁传不开名。故而他当机立断,趁着此时叫住了她,表明了身份。
季天鹏看来,自己这番邀请,这个少年必定会应下。看她样子便不像有钱傍身。又是远道投亲,往后必定要靠自己谋生。这样机会,并不是时常会有。所以话说完后,十分笃定。不料竟被一口拒绝了。眼见她转身要走,以为是坐地起价,便不再绕圈了。
“陈老弟,只要你来,年俸白银五十两,年底另有封赏。如何?”
京中物价虽贵于别地,但这样俸禄,实不算低了。便是丁管事,刨除别进项,一年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丁管事以为绣春一定会应了,没想到她又道:“多谢少当家看得起。只是我确实没这坐堂行医本事。不敢耽误少当家正事。”
季天鹏心中略有些不。觉着这少年还起价。面上却未显出来,反而笑道:“也罢,一百两!且你只要来了,若真有本事,我百味堂必定会不遗余力相捧。假以时日,老弟何愁不能京城杏林扬名立万?”
他开出这样条件,又以成为名医为饵,确实极有诱惑力。可惜绣春却另有打算,怎么可能会去季家坐堂?再次谢绝,转身便去了。
季天鹏这才知道这少年是真拒绝了自己邀约,有些难以置信,望着她背影,直到她要迈出客栈大门,这才醒悟过来,后道:“也罢,倘若日后你改了主意,径直来南市永丰街来找我便是。”
绣春停住脚步,回头微微一笑,道:“多谢少当家。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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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茶船继续往北而去。直到抛下平老远,丁管事犹对绣春拒绝季天鹏举动感到十分不解,替她惋惜不已。绣春只说自己从前不过跟随家人略学过几年医而已,替人看看小毛病还行,不敢独挑大梁去坐堂。丁管事这才作罢。到了第三天,船终于到了上京南城门外码头,绣春上岸,谢过丁管事一路照应,告别之后,便往城门而去。
煌煌帝都,与她住了十几年杭州外城截然不同。她停高大而庄严城门口,看着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地从自己身畔经过时,第一次强烈地生出了融入这个世代感觉。摸了下包袱中那个已然烧化银镯,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一口这略带干燥泥腥味陌生空气之后,终于坚定地迈开了脚步。
裕泰帝丧,太子拟定二十七天后继位。这将近一个月国丧期里,城中百姓也俱戴孝,停一切婚嫁酒乐。绣春入城后,第一件事便是朝人打听金药堂。得知位于北市铜驼街,一路找了过去。
铜驼街很是繁华。虽国丧期,但两边店铺都开着,车马不断。沿着街面一直往西,到头便是了。绣春停下脚步,站对面观看。
靠左,是陈家大宅。两扇黑漆大门建一个数层台阶高平台上,大门两侧蹲了两只石狮,包铁皮门槛,高约一尺,左右两边各一间房长门房,屋檐前应景地高高悬了两盏白灯笼,整个大门看起来半不旧,但显敦厚大气。至于大门里头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紧挨着陈宅过去十来步,便是陈家金药堂京城中老店了。门面一口气占了五间。左右各安了两扇半人高雕花栅栏。正中大门之上,高高悬挂着黑底金漆“金药堂”三字牌匾,左右四道廊柱之上依次篆了楹联,分别是“独活灵芝草”、“当归何首乌”、“夙擅轩歧术”、“全凭药石灵”,大门大开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从绣春角度望过去,能清楚看到里头四四方方棕黑色药柜账台,伙计们正站台后殷勤地给客人抓药。
绣春默默看了半晌后,天色暗了,附近一个弄堂口寻到了一家小客栈落了脚。当夜,她独自一人躺泛了湿霉味床上,辗转难眠。
来时路上,她曾反复想过接下来该当如何。毫无疑问,她上京唯一目,就是查证她怀疑凶手,要为父亲报仇。她也曾想过,径直去找陈家当家人,也就是她那个祖父陈振,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出面惩凶。就算他与陈仲修有再化不开深刻矛盾,毕竟也是父子。她不信他会无动于衷。但是很,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先不说她完全不知陈振此人如何,这也只是她自己强烈怀疑,完全没有真凭实据,而且这么多年来,陈家事务一直由那些人把持,必定早有了自己盘根错节实力。既胆敢做出这样事,暗中想必也有防备了。自己祖父陈振,既然那么痛恨芸娘,对自己这个孙女必定也是厌恶至极。况且现,对于陈振来说,自己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撇去他厌烦自己这一点不说,如何自证身份都是个问题。连官府都认定那场大火是意外,那些人怎么可能轻易就被突然冒出来自己一面之词而打倒?
说到底,证据才是一切。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自己任何贸然举动都显得缺乏说服力。
否定了这个念头之后,剩下一个选择,便是隐瞒身份潜入金药堂伺机行事。这并非不可能。陈家没有人见过她。这么做,一来能给自己获得一个缓冲时间。她需要揭底牌前理清陈家各色人物,做到心中有数。二来,便于暗中搜集证据。倘若有人真做过这样恶事,毫无疑问,他们目标就是陈家庞大家业。目一天没达成,绝不会就此罢手。一旦有所动作,世上没有不透风墙,只要她暗处用心,想抓到狐狸尾巴,并非不可能事。
主意打定,绣春终于睡了过去。次日一早,她翻出包袱里那件半不旧夹衫,收拾一番后,见没什么纰漏了,便出房门。
客栈里伙计嘴巴很是活络,人也热心。迎面见绣春出来,张嘴便是“客官早!”
绣春回了声好。知道客栈里伙计消息向来灵通,便朝他打听金药堂近期是否有招人消息。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下她,问道:“客官你要找活干?”
绣春道:“是啊。我从南方来,原本是想到京中投亲,不想亲戚多年没联系,一直没找着,眼见连饭也吃不上了,只能先去找活儿干。昨日我见金药堂门面大,想必里头杂事也多,便想着能不能先这里找点事干。”
伙计笑了下,“金药堂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他家便是扫地守门人,说起饮片来,那也是头头是道。你啥都不懂,还是去别地方找活好。”
绣春道:“我老家时,也跟人当过几年药店学徒。略微知道些事。”
伙计哦了一声,再次打量了下他,歪着头想了下,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上月好像听巧儿说她爹炮药房里少人手,只是不知道如今招着了人没有。要不你去问下。”
绣春原本不过随口一问而已,没想到却真被她问着了。便朝他打听那个巧儿。伙计道:“陈家药厂连着宅子,就宅子后头。里头有个专门炮药材院子,管事是朱八叔。巧儿就是朱八叔闺女。我跟她相熟。你过去药铺里找巧儿好了,就说是我叫你过去。”
绣春大喜,朝热心伙计道谢后,出门便往药铺去。
此时还早,太阳刚出来,迎面吹来风也带了几分昨夜秋露凉气。但药铺已经开了门,一个头戴小帽,二十左右伙计正门口扫着地。绣春过去,打了声招呼,问道:“这位大哥,巧儿姑娘吗?”
这伙计柜台前替客人包药打杂,已经干了两年了,名叫孙兴。打量了下绣春,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绣春道:“我是前头那家福兴客栈伙计荐来。他说你们家药厂招人。我来找活干。”
孙兴挠挠头,道:“你等着。我去替你叫。”说罢丢了扫帚往里。绣春等着没事,索性便拿了扫帚接着替那伙计扫地。正扫着,街上来了个身穿青绸袍五十左右老者,正往药铺里去,经过她身畔时,看了她几眼。
绣春扫完了门口地,那伙计也从药铺里出来了,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穿件撒青花小袄,相貌很是甜美,口中道:“人呢?”
绣春知道正主来了,急忙放下扫帚迎了上去,道:“巧儿姑娘好。是我。”
巧儿停了下来,目光刚落绣春身上,立刻便摇头道:“你怎么行?不行,不行。”
绣春是行业中人,自然明白这小姑娘为什么一看到自己就摇头。药材炮制是中医行业里非常重要一个步骤。但也是辛苦、没前途一项活。从事人被称为药人。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泥。洗、晒、收,爬上爬下,一天到晚没片刻空闲。说句难听点,药人连件好点衣服都不能穿。不用说药材后期各种繁复加工。便是学成了技术,成为个中好手,也没什么前途可言。总之就是吃力不讨好。这也是为什么自打前头去了几个人后,陈家药厂炮药房里至今也没招够合适人缘故。别说那些粗通医理人,都想着法削尖脑袋要去站柜台、替坐堂郎中抄方,便是前头扫地、看门,也比做药人来得轻松有前途。
这小姑娘看到自己就摇头,想必是见自己生得文弱,怕是吃不了苦。所以绣春立刻道:“巧儿姑娘放心。只要有活干,我不怕吃苦。”
巧儿再次打量了下她,犹豫了下,终于道:“你若肯吃苦,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过来就能干。除了肯吃苦,至少要认得一些普通药材和饮片。你行吗?”
绣春道:“我从前老家里时,也药铺做过些事。粗略晓得一些。你可以考考我。”
“好吧!你跟我进来。我考考你。”小姑娘甩了下辫子便往里去。
绣春知道有戏了,跟了上去。
第 10 章
此时因还早,药店里并没来抓药客人,大门进去,左右两边两个坐堂位也空着,郎中并未到。但站柜、拣药伙计都已经齐了,擦桌擦桌,归置归置,正忙碌着,瞧见巧儿领了个人进来,晓得是要考校后,纷纷停了手上活儿,围了过来瞧热闹。
中药种类繁多,时常用到饮片便达数百种。绣春进去站定,扑鼻便闻药香。紫红色药柜子靠墙而立,一溜排满了整一面墙。上头药斗四边倒棱,上书黑色隶书药名,整齐排列,既密密麻麻,又一目了然。
“这认得吗?”
巧儿随手拉开一个药斗子,问道。
“艾叶。”
药斗里是一堆干燥灰绿色羽状分裂叶片,边缘有粗锯齿。绣春立刻应道。
“这个呢?”
“八角香。”
“这个呢?”
“巴豆。”
“不错,你还认识挺多啊,”巧儿赞了一句,正要点头,边上一个伙计道:“药斗子上头不是有名字吗?他不定认字呢。我这里有副药包子,正等着客人来取。叫他认认我手上这包药就行了。”
巧儿被提醒,从那伙计处接了药包打开,招手让绣春过去认。
这种辨药基本功,对绣春来说自然不话下。一眼便看了出来,这是一副去焦驱热凉膈散。便指着纸包里药材,慢慢道:“川大黄、朴消、甘草、山栀子仁、薄荷叶……”
“行啦!我领你去后头,我爹要是也点头,你就能留下了。”
巧儿显然是满意,没等绣春说完,便打断了她,正要领了她往后头去,边上忽然有人道:“等等,就只会认这么几种简单药材,怎么能到咱们药厂做事?我再考考他才行。”
绣春循声望去,见边上侧房帘子里出来个十□岁青年,衣着打扮与药堂伙计不大相同,瞧着像个公子模样。只是不知为何,瞧着自己脸色有些不善。正猜测他身份,巧儿已经皱眉,不满地道:“葛春雷,这是我爹炮药房事,你管什么?”
葛春雷道:“我爹是金药堂大总管,我自然要管。”
“嗤——”
巧儿笑了出来,“葛老爹是大总管,你又不是大总管。等你当上大总管了,你再来管!”
她口齿清楚,这话一出,惹得边上伙计都齐齐笑了出来。只是大约很想到他爹身份,急忙又都止住了笑。
葛春雷脸色微微发红,瞪着绣春道:“我看这小子贼眉鼠目,近百味堂不是卯足了力气要跟咱家斗吗?说不定便是他家派来内奸。不能就这么轻易留下!”
巧儿也沉下了脸,冷冷道:“葛大爷,我爹那里少人,活又多,他老人家五十多了,前些天还跟人一道日日忙到半夜三,累得犯了腰疼老毛病,到如今还不能好好走路。你阻拦我找人,行,你自己要是能来代替他活,那我就不要他了!”
葛春雷是陈家大总管葛大友儿子。葛大友是陈家老人,替陈老爷子做了半辈子事,忠心耿耿。老爷子对他也不薄,支持他儿子读书科考。只是他非但不是读书料,而且仗着自己爹,陈家颇有点少爷架势。他一直喜欢巧儿。偏她看他不上眼。方才恰巧见到巧儿领了绣春进来。见绣春生得是个小白脸模样,怕日后近水楼台勾了巧儿,忙不迭地蹦出来阻拦。此刻见巧儿真恼了,忙赔了笑脸道:“巧儿妹妹你别恼,八叔那里少人,我自然知道。只是咱们金药堂招人,历来也有规矩。尤其是厂子里,马虎不得。看他就不会做事模样,若是再招个什么都不懂人过来,非但帮不了忙,只怕反而绊了你爹手脚。”
毕竟是大管家儿子,好歹不能得罪死了。巧儿忍住厌恶,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你能考出什么花样。”
葛春雷见她让步了,便对着绣春问道:“四气五味是什么?”
这是非常浅显入门知识了。
“四气寒热温凉,五味酸苦甘辛咸。另有平、涩。平归于甘味,涩归于酸。”绣春应道。
葛春雷咳嗽一声,又问道:“炮制之法,都有哪些?”
“曰炮、曰爁、曰煿、曰炙、曰煨、曰炒、曰煅、曰炼、曰制、曰度、曰飞、曰伏、曰镑、曰摋、曰晒、曰曝、曰露。共计十七种。每一种又可详分细法。须得根据实际各其宜。”
葛春雷见一边巧儿不住点头,有些不甘心。转了下眼睛,不屑道:“这些不过是入门,知道也是应该。我再问你,入药姜分几种炮制法?都有什么功效?”
巧儿不满地插道:“葛春雷,你这是考药师呢?我找可是药人!”
葛春雷反驳:“巧儿妹妹,这姜可是再普通不过药材。他要是连这都不晓得,以后怎么替你爹做事?”
绣春淡淡道:“姜按炮制法,可分生姜、干姜、煨姜、炮姜。生姜归肺经,发表散寒。干姜归心经,回阳救逆。煨姜归胃经,暖胃止泻。炮姜归脾经,温经止血。这个正好当初我老家做学徒时,师傅教过我。”
边上伙计纷纷点头,巧儿笑道:“我就知道我看中人没错。”扭脸对着绣春道,“别理他了,咱们走吧。”
葛春雷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不行,我还没考完……”话没说完,忽然整个人蔫了下来,朝着药堂一侧内门方向讪讪地叫了声“爹”。
绣春看去,见那里不知何时立了个老者,正是方才自己扫地时从边上经过那个。他此刻双眉紧皱,盯着葛春雷。冷冷道:“我叫你去城外庄子里检点药材,你怎此刻还这里耍嘴皮子?你出去看看,日头都要升到半天了!”
葛春雷慌忙应了声是,也顾不得绣春了,低头便匆匆而去。
“葛老爹!”
“葛总管!”
巧儿和伙计纷纷朝那老者打招呼。
~~
陈家老爷子陈振多年以来养成了个规矩,每日一早,必定亲自去巡视一遍自家开城中南北两家药铺,风雨无阻。如今他不方便去,这事便由葛大友接过。他方才便是从城南药铺回来,第一眼看到绣春时,便觉得有点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也就走过去了。方才拐回前堂,无意撞到自己儿子为难这少年人一幕,这才知道他是来找活干。见他懂几分药理,方才又勤主动扫地,对他印象便不错了。骂走葛春雷后,看了眼绣春,略微点头道:“年轻人,不错。你领着去你爹那里吧。”后头这句话,是对巧儿说。
巧儿点头,高高兴兴地带了绣春往后头去。此时两个坐堂郎中也相继来了,徒弟忙迎上去端茶摆椅。葛大友察看了一番店面,见窗明几净,诸般有序,客人也开始陆续上门了,心中满意,喝了声:“都用心着些!”
伙计齐齐应是。
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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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跟着巧儿穿过药铺前堂往里,这才发现药铺后头和昨天看到陈家宅子也是相连。整个陈家宅院,从南到北,几乎占了半条街,数百间房。巧儿一边带着她七拐八拐地往后头去,一边不停地介绍各处所,俨然她已经被雇佣了样子。绣春听她介绍,从南到北走到头后,虽还有些云里雾里,但对大宅里布局,大致还是有了个概念。
药堂后头是外账房,过去一个花厅,便是南院。以一道匾额廊分隔左右,左手边是南厅花园,除了寻常花草,主要栽种香橼、佛手、藿香、佩兰等药用植物,还挖了个水道方坑养蝎子和蛇,都有专人打理。右手边是祖先堂、里账房,贮存药材库房,以及专门接待客人买卖贵重参茸院落。南院与北院用一道墙分隔,中间开一扇门,主要是陈家人居所。这里巧儿没带她进去,从旁边一条甬道经过时,只跟她说里头住了陈老太爷和姑太太一家,也就是老太爷女婿一家人。女婿姓许,有个儿子叫许鉴秋,今年十八岁。
“我听说,药堂里除了姑太太一家帮着做事,还有一家族里人?他们住哪?”
绣春装作随口问道。
巧儿道:“三叔公一家啊?他们不住这,住后头陈家巷子过去那条街上。很近。”
绣春眼前浮现出陈立仁那张脸庞,心口忽然一阵突突乱跳,便如有利刃刺一般。
巧儿并未觉察她异常,继续领她往后门去,走过一片墙时,忽然放缓了脚步,指着墙头里露出树冠一片院落道,压低声道:“这里便是从前陈家公子住地儿——那才是真正陈家公子,可惜大爷死了,二爷听说带了个青楼女子走了,到如今一直没消息——那会儿我还没生出来呢。只是老爷子可恨这位二爷了,提起他就发脾气。有一次我爹多说了两句,他还砸了茶碗,正好我边上,瓷片儿差点飞我脸上,吓死我了……”
她说着,忽然像是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急忙捂住了嘴。
绣春没有接口,只是默默看了眼墙头那侧伸过来一片树冠,想象着父亲当年这里生活时情景,不禁一阵黯然。
“到了。”
终于到了后门。这里有数排罩房,住了陈家药厂做事大小主管。巧儿父女也住这里。她略微介绍了下,便领着绣春出了门,到了巷子尾毗邻陈家宅院一座门前,推了进去。
这里便是药厂。金药堂所有成药,包括丸剂、散剂、药酒、膏药,从药材炮制、原料配制、成药、裹蜜、裹金、吊蜡皮,到后打上金药堂标记,全部都这里完成。有大小主管数十人,工人数百。一到天黑,里头用于制细药内院便清场上锁,白日里也不随便放人进去。相比之下,炮制原材料院落管得没这么严,巧儿对着门房说了几句,门房看了眼绣春,便放了进来。进了炮药院。院子很大。里头到处晒满各种待干药材,十来个人忙忙碌碌,巧儿问了声,得知父亲釜房,便领了绣春过去。刚进入,绣春便闻到一股浓烈奇异味道,立刻辨了出来,似乎是阿胶。一个五十上下老者正一口釜前忙碌着,边上站了两个学徒。走进了些,见他正炒制一锅切成指甲面大小阿胶粒。边上已经启出刚炒好一锅晾凉。成品是圆滚滚棕黑小颗粒,大小均匀,状如珍珠,莹润可爱。
阿胶珠是陈家膏方中必备药材。这种炒制法,既繁琐又需技巧,对体力也是很大一种考验。绣春从前也只听说过而已,不想此时竟亲眼见到。不禁对这个看起来黑黑瘦瘦老者肃然起敬。
朱八叔指点了学徒几句后,把铲交给了他们,擦了下额头汗,看向了绣春。
“爹,这是招人。你别看他长得像读书人,他很吃苦耐劳。连葛老爹都说他好。他叫——”
巧儿立刻帮着绣春说好话,顺口要提她名字时,才想起来一直没问,停了下来。
“八叔,我叫董秀。”
绣春接了下去,朝他见礼。
“唔,能干活就行。明天就来上工吧。试用一个月,工钱五百钱,东家管吃住。以后另论。”朱八叔简单说了一句,便出去了。
“我爹要你了!太好了!我先领你去住下。我家边上正好有间空屋,你住好不过了。”
巧儿高高兴兴地道。绣春回客栈结了房钱,谢过了那伙计,被巧儿带到了住地儿。见屋子虽不大,但收拾一番后,很是干净。就此算是顺利落脚了下来。
绣春次日上工。初来乍到,分派给她自然是粗重活。
从前云水村时,一应药材炮制大多也都是她经手,自然熟悉这些。如今不过是加大了劳动量而已。一天下来,虽有些累,但也算得心应手。炮药房里工人,起先见她这文秀样子,便觉做不长久。不想几天过去,见她不但没有皱眉,经手事也井井有条,这才渐渐收了轻视之心。
绣春勤勤恳恳干活,面上瞧着与这炮制房里其余人无二,实则暗地留意药厂巷子另头住着那一家人。这两天下来,她与边上干活人闲聊,渐渐对那家人也了解得多。那是陈家隔了一代叔房,家主陈存合,这里人叫他三叔公,儿子便是她先前见过陈立仁,被称为三爷。这些年,外出采购等事项都由这父子俩负责。说来也巧,昨日下工时候,绣春巷子里便正迎面遇到了那个烧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陈立仁。只是当时她混众工人之中,他完全没注意到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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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送到了一批鲜石菖蒲。绣春和巧儿一道忙着去除残叶杂质,搬去水池清洗时候,看见一边贾二正切升麻。
升麻具有发表透疹、清热解毒之功,原态为不规则厚片。绣春知道这一批升麻是要作炒制用。回来时,忍不住停下脚步,提醒一句道:“贾二哥,不能切这么薄,要稍厚些才好。”
贾二来这里做事也不过数月,却要绣春面前装老,道:“自然是越薄越好。你初来乍到没见识。我跟你说,咱们朱八叔切出来那才真叫薄!一粒小小槟榔,他能切成百多余片。制附子你见过吧?他切出来,放手心上,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跟蒲公英似。厚朴、黄柏,切得跟眉毛片一样。片子切得越薄,自然越容易煎煮出药令。”
绣春笑道:“八叔功力,那自然不是一般人能达到,我也十分佩服。你刚提槟榔制附子那些,应都是取生片用。生用时候,自然是越薄越好。只你此刻切这升麻要拿来炒制。后要炒成外头微焦里头带黄效果。倘若切得太薄,过火时候,很容易里外都焦,这样反倒减了药效。”
贾二还有些不服,正要再开口时,身后有人道:“董秀说不错。正是这个理儿。”
绣春回头看去,见不知何时,朱八叔过来。他到了近前,弯腰抄起贾二刚切那些片看了下,皱眉道:“太薄了。只能作生用了。”
贾二这才信服,讪讪地抓了抓头。边上人望着绣春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佩服之色,巧儿是一副与有荣焉样子。
朱八叔看了眼绣春,微微点了下头,目光中带了丝赞赏之色。正这时,院门口有人喊了一声:“老太爷来了!”
第 11 章
绣春听到喊声,一惊。心跳不知怎便有些加。还立着不动时,朱八叔已经步迎了过去,道:“老太爷,你身子不便,不好好养着,怎跑这里来了?”
绣春是惊讶。
她记得前次陈立仁见到她父亲时,分明说老爷子一切都好。
“嗯。好久没闻到你这院里生鲜药味儿了。过来闻闻……”
她还发怔时,听到身后传来一把苍老声音。
她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身去。见朱八扶住了一个老者。那老者六十左右年纪,瘦高个。头发花白,身穿件鸦青色缎面暗纹袍子,手上拄了根黄杨木拐杖,正朱八叔搀扶下,朝着自己慢慢而来。
绣春很容易就能他那张干瘦脸上寻到自己父亲影子。但是眼前这个老头,显然又与自己父亲完全不同。他花白杂乱眉,眉心处即便没有皱眉也停着川字纹、深刻眼窝、高挺鼻梁,以及生嘴唇两边那两道深深法令纹,无不显示出了他苛刻和严厉。他走过来时候,她悄悄往后退了些,略微侧过了身去。
老头子并未留意到她。
“我听大友说,你腰疼老毛病又犯了?”
经过身畔时候,绣春听见他对着朱八叔这样道。
“承蒙您记挂,都已经好了!您别担心。”朱八叔感动溢于言表,小心扶着他继续往里,“我领您进去坐。”
绣春目送那俩进了后头一间屋子,便继续做手上事,却开始有些心不焉。片刻之后,等巧儿送完茶水回来了,问她:“巧儿,老太爷怎么了?瞧着身子不大好?”
巧儿叹了口气,道:“本来是好。就这两年,慢慢开始不行了,晚上睡不着觉。这才把药堂事渐渐交到三叔公这些人手上帮着干。不过我跟你说,老爷子虽然不大管事了,脑子可还灵光得紧。上回三叔公给他报账房出来月账。刚念完,老爷子就说错了,叫打回去重算。账房里管账夏三爷熬了一宿重做,你猜怎么着,竟然真出了错……”
绣春微微笑了下。片刻之后,趁了起身空当儿,见众人都忙着各自手头活,并未留意自己,便悄悄往后头去,蹑手蹑脚地躲到了门外,侧耳听着里头说话声。不知道他们前头说什么,只她刚靠近,入耳话便让她心中一跳。
说话是朱八叔。只听他道:“老太爷,我打年轻那会儿就替您做事,知道您,是个外冷内热性子,从没亏待咱们这些老人半分。您对外人尚如此,何至于要那样苛待自己亲骨肉?如今趁您来了,就算您不爱听,我也要倚老卖老再劝您几句。您就松松口,叫老葛去找找,把二爷找回来吧!您脾气倔,那二爷也倔,一晃这么多年没消息。老太爷您嘴上不说,心里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想他……”
啪一声,似乎是茶盏重重顿到桌上声音。
“别跟我提这孽子!”
绣春听见老头子声音随即蓦然而起,满含了怒意,“他就是死外头,我也不会有半点伤心!”
一阵沉默后,朱八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了点哽咽。他道:“老太爷,您这话也就是骗自己了。我晓得您,这些年一直都等二爷他回来。他却一直没回来,您也一年年老了。等您百年之后,这偌大家业,你交给谁能放心?现如今帮您做事人,我人轻言微,也不好说什么,但到底如何,老太爷你自己心里跟明镜似。就算不顾父子之情,为了金药堂仨字,你也要把二爷找回来啊……不就是开口一句话事么,有什么拉不下脸……”
再一阵沉默。半晌之后,绣春听见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他终于道:“好,我就听你劝,叫大友去找他回来……”
朱八似乎松了口气。外头绣春听见这一句话,心中也涌出了一丝难以言明滋味。只是她还来不及品味这种滋味,便听里面老头子又加了一句话。
他说:“若是已经生出了孙儿,把孙儿带回来。至于那个女人,我绝不会认那样一个儿媳妇!倘若当初不是她使出狐媚手段勾走了我儿子魂儿,他何至于会干出这样大逆不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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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没再继续听下去了。她默默地转身离开。
她能够理解老爷子对于自己母亲偏见和恨意。也有过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固执到了这样可笑地步。听他后一句话意思,难道他到现还觉得他儿子陈仲修之所以迟迟不归,就是少了他张开金口一句召唤吗?何况,理解归理解,真听到那种怀了深刻仇恨般话从他口中出来,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气恼。虽然没看到他说话表情,却可以想象他当时咬牙切齿模样……
岁月并没有让他变得明智豁达。自己祖父,他是一个固执高傲、刚愎自用老糊涂。
绣春心里原本因了目睹他现状而出生那一丝同情之心,此时立刻烟消云散了。这样一个人,倘若后当他得知自己父亲已经死去消息后,他会如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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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陈振北院自己那间偏屋里,坐那张红木扶手椅上,双手撑着面前拐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夕阳从西窗里透进来,照他一边脸上,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尊泥像。
到了申时末,外头起了一阵脚步声。葛大友、陈存合、女婿许瑞福和另几个大管事等人过来了。与往常一样,他们到这个点儿,就会过来向他汇报这一天事务。各自说完了事后,陈存合笑道:“老太爷,有个喜事说出来让您高兴下。前些时候,京畿那爿儿,不是有别家冒充咱们金药堂卖药吗?就今日,传来了好消息,官府已经抓到了制贩假药人,投牢了。过两天,御药房行文都察院也会转行五城察院衙门出示公告,不准旁铺冒充咱们字号,否则加重治罪,绝不宽宥。此事是立仁一手操办。您说是不是天大喜事?”
陈振唇角露出一丝浅笑,点头淡淡嗯了声,“立仁这事做不错。”
陈存合笑得欢:“他说了,等衙门公文下来,就张贴一张咱们金药堂大门口,提醒大家伙务必要到本堂药铺买药。免得万一又上当受骗。”
葛大友道:“是要这样做。立仁这事办得确实不错。”
边上一个素日和陈存合不合管事便呵呵笑道:“办这事儿,怕也是使了不少银两吧?要不衙门怎么这么利索?”
陈存合看了眼陈振,道:“虽是花了笔银子,只都一定是要使地儿……”
“钱要花刀刃上。这样事,花再多也无妨。去账上报了便是。”
陈振忽然打断了陈存合话,又转向葛大友,“没事了,就都各自早些回去歇了吧,大友你留下,我有事要说。”
葛大友应了下来。
陈存合一松,面上微微露出喜色。再看向老头子,见他脸色如常,一时也猜不出是什么事,只好和旁人先后退了出去。等屋里只剩下他二人,葛大友见陈振半晌不开口,想了下,便试探道:“老太爷可是想问方才立仁疏通衙门花钱数目事?说起来,确实也有些费……”
陈振哼了声,道:“水至清则无鱼。我如今身体不行。药堂里事多,你一人照管不够,要用人。让他们得些好处,也是应该。我还不至于掐到这样地步。”
葛大友点了下头。正想问那您留下我要问什么,看见坐对面老爷子脸色凝重,眼神中似乎透出些悲伤之色,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咯噔一跳,顿时有些乱了,连大气也不敢透——自从得知那可怕消息后,近他一改常态,根本就不敢再老爷子跟前提那事了。只是越不想提,反倒越来事。果然,正惴惴时,听见老爷子悠悠叹了口气,低声道:“大友,你从前时常劝我,叫我去找老二回来。我想着,你说也对。他也确实该回了……你这就派人出去找找吧……找到了,就跟他说,是我话,让他好回家了……”
葛大友怔怔望着自己老东家,整个人一动不动。
陈振说完了话,发觉对面自己老伙计并没如他预想中那样痛应下,便朝他望了过去,见他如石头般地立自己跟前不动。皱眉道:“怎么了?”
葛大友这才回过了神,慌忙道:“没……没什么。我这就是着人去找……”说罢转身,匆匆要去。
陈振与他一道大,共事了几乎大半辈子。对自己这个管家再熟悉不过。他异常立刻引起了他疑心。叫住了他。“不对。你有事瞒我!”
“没事……”
“大友!”老头子话声转厉,“我听得出来,你有事瞒我……”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椅上站了起来,瞪着眼睛道,“不对,你一定有事瞒我!难道是你已经有了老二消息?”
葛大友说不出话。
“说!”
老头子忽然暴喝一声,拐杖猛地顿地。
葛大友一抖,整个人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泪已经流了下来,颤声道:“老太爷——我对不起你啊——我该早一点让人去找……”
“到底怎么了!”老头子声音也开始带了些颤音,但肩背还是挺得笔直,“我这辈子经历了不知道多少风浪,有事还能撑得住。你给我说老实话!”
葛大友知道迟早是瞒不过去。流泪道:“老太爷,数年前开始,我就瞒着您派人四处去打听二爷下落。方半个月前,才得知了消息,二爷他这些年,一直落脚杭州……”
“如今他人呢?”
陈振焦躁地探身向前。
“就两个月前,他住那地儿,起了场火……”葛大友泪落不止,“二爷他……他和他那个女儿,一道都……都去了……我对不住您啊,该早一步找到他们……”
他伏地痛哭不已时,听见前头噗通一声。抬头,见陈振已经仰面倒了地上,双眼圆睁,一动不动了。
第 12 章
葛大友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将老爷子扶起送至榻上躺平。药堂坐堂大夫刘松山住后面那几排罩房处。闻讯匆忙赶来。一阵紧急救治之后,陈振喉咙里咯了一声,终于悠悠转醒,屋里点了灯,他眼前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老太爷得知外多年二爷凶讯,晕厥过去,醒来眼底出血暴盲——这个消息当晚便传遍了整个陈家。阖家为之震动。陈存合父子自不必说,第一时间匆匆赶去探望。他父子俩到了,姑太太一家人坐不住。姑太太陈雪玉领了儿子许鉴秋也早到了,旁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一会儿哭自己苦命弟弟,一会儿哭瞎了眼睛老爹。任凭边上人闹哄哄一片,躺那里老头只一动不动,木然睁着眼睛,便如没了气一般。后还是葛大友和刘松山出面,说老爷子需将静养,好容易这才把人都劝了出去。
一行人出了老太爷北正房,目送那对父子离去背影,陈雪玉想起方才陈立仁屋里说那些安慰词,再看一眼自己那个一声不吭儿子,一回到自己住院落,便气得重重拍了下他胳膊,训斥道:“娘教过你多少遍了?到了你外祖跟前要会说话。你瞧瞧你,平日办事没那个人灵光便算了,到了此刻,你怎还一声不吭?你只站一边掉眼泪,你外祖眼睛瞎了,你就算哭死他也看不见,你要说话啊,说话啊……我怎么生了个你这样笨儿子。气死我了……”
许鉴秋十八岁,长得虎背熊腰,人却老实。只一声不吭低头任她训斥,边上他爹许瑞福看不下去了,帮着儿子说话道:“我瞧阿秋挺好……”
“呸!”
他话没说完,便被陈雪玉打断,怒道,“你还说,就是你自己没用,生了个儿子出来也随你没用!你瞧瞧你,我爹跟前做多少年事了,如今还只后头药厂里打转!那隔了房父子俩,揽得都是外跑买卖!这些年暗地里进项就不说了。等我爹要是没了,我看这家业不还迟早落他们手里!”
许瑞福后头药厂一干便是二十多年,如今慢慢升上了主管。听了有些不服气,反驳道:“我做事也是要紧。做出来药要是有个差池,那才关系到咱们金药堂名声……”话虽这么说,声音却越来越低,显见是陈雪玉面前底气不足。
陈雪玉冷笑道:“你后头再能干,那也是累死活,怎么比得上前头露脸风光?如今我弟弟确证没了,我爹又成这样子,你要是再不给我醒醒,往后我瞧你连吃饭地儿都没有……”
许瑞福沉默了下,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二舅爷那样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唉……”
~~
不提这一石激出千层浪陈家众生相,再说回众人退去后那间屋里,此刻只剩下刘松山和葛大友二人了。刘松山金药堂坐堂多年,虽算不上名医国手,却也稳重可靠,大小病极少有难倒他。知道陈振是因了暴怒惊恐,气机逆乱,血随气逆而导致暴盲,不敢怠慢,开了一副方子,煎好之后,服侍陈振服了下去。
“刘先生,老太爷眼睛何时能好?”葛大友问道。
刘松山蹙眉,沉吟半晌,方道:“我这方子,以桃仁、红花、赤芍、川芎活血化瘀,生姜、大枣调和营卫,辅以黄酒、老葱散达升腾通利血脉。本病初起,即宜以此方活血通窍,但愿能起功效……”
葛大友听出了他话里含义,一凛,想再问,看了眼边上陈振,见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便将刘松山拉到了外面,这才径直问道:“你给个痛话,能不能治好?”
刘松山叹了口气,道:“我也实话说了。此病罕见,却极其凶险。治不及时或无有效治疗,必定难以挽救,不能复明。能不能好,就看头几日了。我也只能力……”
葛大友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陈振暴盲消息,当夜也传到绣春耳中。她一并亦知道了这事起源,那便是老头子得知了自己父亲意外身死消息。
就白天时候,她还曾想过,等老头子知道这个消息时,他会是如何反应。没想到这么,当晚竟就发生了这一幕。听说老头子醒来睁眼时,眼白血红,目不能视。从中医术语来说,是体内气血逆乱,上壅窍道,致使眼中脉络阻塞,输注入眼气血骤断。从病理来说,大约是淤血阻塞了视网膜中央动脉或静脉,从而引发暴盲。
她心情有些沉重,这一夜几乎都没睡着。翻来覆去时候,除了想着陈振病情,也想她听来另件事。据说,这消息来自大管家葛大友。他两年前就派一个名叫陈芳心腹外出四处寻找陈仲修,如今方得知了这个消息——别都没问题,但为什么要说自己也已随了那场火一并被烧死了呢?是那个陈芳打听有误,还是葛大友撒谎?倘若撒谎,他目又是什么?难道那场大火起因,不止陈立仁是怀疑对象,连葛大友这个外人眼中忠心耿耿大管家也牵涉其中?
绣春心事重重。次日起身,照例去炮药房上工。今日里头人却一反常态,都无心做事了。纷纷议论着东家昨晚出那事。渐渐地,便扯到了陈家家业后继乏人话题上。有人说老太爷往后必定会愈发器重能干陈三爷,指不定过继过来,也有人反对,说姑太太家儿子也有可能。正说得欢,听见背后起了阵咳嗽声,回头见是朱八叔来了,正站那儿瞪着眼,一脸不。晓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散了去。
两日后晚间,巧儿来给绣春送她自己做糕点。绣春便问老爷子病情进展。巧儿皱眉,忧心忡忡道:“我刚跟我爹去看了老太爷。老太爷这两天都吃刘先生开药,也用了自家造琥珀还睛膏,只是仿佛没什么起色。刘先生自己也没个谱。我爹很是担心,回来一直都唉声叹气。但愿老太爷能好……要是就此真这么瞎了,往后可怎么办才好。真真是祸不单行……”
巧儿对这个来俊俏少年很有好感,所以待绣春处处与人不同。她虽不是大家小姐,也没那么多规矩,只毕竟是个闺女,也不好一直待绣春这里,送来了糕点,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要走。绣春向她道谢,目送她离去后,陷入了沉思。
暴盲之症,重起头数日初期治疗。倘若过了这个黄金抢救期,那便难以挽救了。从方才巧儿带来消息来看,目前也不好下论断,但仅凭药物一项之力,恐怕难以获得良效,这却是肯定。这里不可能施展眼部手术,但若能辅以针疗,说不定能收到奇效。
她虽然是陈仲修女儿,血管里也流淌着陈家人血液。但因出生便带前世记忆,所以自小到大,她怀有感情,只是生养她父母二人。对于上京之中陈家,可谓没有半点归属感,陈振于她而言是如同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也不如——至少,她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厌恶情绪。这个老头子,这么短时日里,却成功地让她做到了这一点。除了人,她对于陈家祖业和金药堂,也没半点认同感。金药堂往后如何,她也丝毫不关心。她唯一想,就是要找出谋害她父亲真凶,为父亲报仇。但是现,这么些天过去,随着对陈家了解,她也愈发意识到了仅凭自己力量想要寻凶,确实渺茫。那对可疑父子,毫无疑问,如今陈家势力十分雄厚,几乎处处都是他们人。甚至现便已有许多人把他们看做陈家家业不二继承人了。她拿什么去斗?唯一,也是明智方式,就是去接近老头子。她相信,倘若他知道他剩下唯一那个儿子并非死于意外,那种想要拿到真凶渴望,绝不会比她少半分。
半夜时候,她再次习惯性地从睡梦中醒来——自从父亲死后,她就极少再能一夜安眠到天亮了。她想着方才梦境之中又一次出现小时与父母一起时场景,怔怔望着透过棉糊窗纸撒榻前那片朦胧月光,悲伤再次涌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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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了。一轮冷月皎皎挂于夜空,清辉冷冷照洒着大地。
绣春起身开门,沿着那条她到此第一天被巧儿带过侧旁甬道,朝当日她所指点父亲从前曾居过院落方向慢慢而去。这个辰点,人们都已经沉入梦乡。和着她缓慢脚步,只有远处打人敲出几声断续残梆之声。
她行到了靠近那处院落墙外,墙根边停了下来,手轻轻触因了年深月久、连砖缝中也爬了层绒苔墙面之上。指尖所触,一片如同月色般凉意。
她仰头,望着那棵华盖已然探出墙头老树,想象着当年,还年轻时父亲墙那侧庭院中吟哦读书样子,正当黯然神伤,忽然听见那边有拐杖点砖地上发出轻微得得声音。随即静了下来。片刻后,就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时候,耳畔又传来了带着极度压抑低低饮泣声。声音短促,不过一声,立刻便止。但她还是听了出来,这是自己祖父陈振声音。
绣春心微微一跳。四顾看了下,见角落处有一道花墙,蹑手蹑脚过去,踩一块废弃石鼓上,踮着脚尖从花墙上方镂空砖隙往院落里偷偷看去。看见一个枯瘦身影正立小池子边儿上,月光如洗,照出他面上两道闪闪泪痕。
“仲修,仲修!你兄长早早去了,你怎竟也如此地去了!你这一去,叫为父往后如何独自活于这世上?”
正是陈振,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个院落,你已经有多少年没没回来过了?你看看,你屋里摆设,你读过书,你坐过椅,哪一样不是和你当年离家前一模一样?你再看看你院里这口池子,我年年叫人疏通。当年你养锦鲤里,不过数寸长而已,如今却有尺长了。你怎便一直不回来看看?还有你书房梁前燕巢,它也一直都。年年入春,乳燕便会此衔泥育雏……”
“仲修,燕儿尚且知道年年归家,为何你便真与我如此置气,一去竟是永不复返了……”
他哽咽了起来。仿佛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了,泪流满面。
一阵夜风呜呜吹过,吹得那棵老树树叶哗哗作响。绣春觉到面上一阵凉飕飕,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也流泪了。她低头,抬手正要擦去泪水时,看见那边又急匆匆赶来了一个人,正是葛大友。他停了距离陈振七八步外檐廊下,颤声道:“老太爷!夜间风大,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陈振沉默了片刻,后缓缓转过身去。他说:“大友,我还要烦劳你一件事。你把你事儿交给别人,过几日,你亲自动身去杭州,替我把仲修遗骨带回来。”
他背对着绣春,绣春见不到他脸了,却能听得出来,他声音已经恢复了一贯平静。
“是。等您眼睛稍好了些,不用您说,我也会亲自去一趟!”葛大友道。
陈振微微点了下头。
“……把那个女人和她生那女娃儿也一并带回来吧……”
良久,仿佛下了极大决心,他这样加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艰涩。
“是。”
葛大友仿佛有些意外,一怔。随即应了下来,上前扶住了陈振,搀着他慢慢离去。
月白如水,照得中庭一片洁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绣春独自一人倚墙角落里,身影凝如化石。
~~
次日一早,葛大友询问刘松山关于老爷子眼睛事。刘松山叹了口气:“大管家,这一回,我真不敢打什么包票。您便是把太医院里御医请来,也只能这般疗以汤药。当今太皇太后罹患眼银内障数年,只能勉强视物,你应也晓得吧?太医院第一国手林奇,尝试以古籍中所载之金针愈目法治之,终因眼目多禁针穴位,后不了了之。我也只能人事,听天命啊!前次那副汤剂已连服两日,瞧着无效,今日我再试着换个方子……”
葛大友听罢,心情沉重。摇头之时,忽听身后有人道:“大管家,我愿一试,用刘先生方才所说金针之法辅以治疗。”
葛大友回头,见巧儿不知何时带了炮药房董秀入内,说话正是那个董秀,未免有些惊讶,噫了一声。
第十三章
巧儿心里也没底,看了眼站自己侧旁绣春,见她神情自若,人既都被她带了来,此刻也只好硬着头皮道:“葛老爹,刘先生,是这样。董秀说他或能治老太爷眼睛,让我领他到您跟前跟您说。我心想这是好事,所以就带他来了……”
刘松山没见过绣春,不认得她,疑惑地问道:“他是谁?”
“我们炮药房里做事……”
巧儿声音低了。
刘松山打量了下绣春,皱眉摇头道:“少年人无知而狂妄。方才我说了,连御医林奇都不敢替太皇太后施针医眼,你不过炮药房里一小工,怎敢如此信口雌黄?岂不知自古所传禁针禁炙穴位七十余种,眼目便占其中五六?你哪里来胆气竟说出这样话?万一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么?”
针灸是中医里一项重要内容。但凡行医之人,无不学习此项技能。确实如刘松山所说,医家世代传述,列出七十余处为禁针禁炙或限制穴位。这些穴位,或因穴区深部有重要脏器,或因针灸时较疼痛,易造成损伤或引起相关脏器异常活动而被视为禁区。而到现代,绝大多数禁穴其实都已被证明并非不能施针。那些穴位之所以被禁,与古时针灸器具相对落后和古人对人体认识有限也不无关系。
此时针具多以银、铜、铁制,或质地偏软,打磨相对粗糙,入人体后易折断留针发生意外,或易生锈,远不如后世不锈钢针好用。时人也没有消毒观念与方法,某些穴位施针,易引发针刺感染。故而被禁。早年杭州,陈仲修曾治好邻村一个铁匠妻子病,铁匠感激,两家渐渐相熟后,绣春深感针具不便,便与那铁匠商议,央他锻炼质地精纯坚硬合金针。铁匠反复琢磨锻造,后终于打出了颇合绣春心意针具,她加以精心保养,一直用到了现,十分顺手。至于对人体生理解剖构造认识,学医出身绣春自然比现世任何一个医生都了然于心。
刘松山方才提到那位林奇太医,绣春自父亲那里也听说过他名。父亲对他十分推崇。称他“医德双馨”。以绣春猜测,他后之所以“不了了之”,除了前头所提到客观因素外,碍于对方身份顾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故而采取保守疗法,说不定也是原因之一。
此刻刘松山对自己有质疑,这也完全正常。绣春便应道:“刘先生所开之方子,我先前去前头药堂看过,确实是良方。但两日已经过去,并不见多大效用。先生是良医,当也知道暴盲之症,重病发初期救治,倘错过,日后便再难恢复。我从前恰曾随人习过针疗眼目技艺,此番听闻老太爷病情,心中不安,这才毛遂自荐想要一试。”
葛大友起先自然是惊讶,等听完绣春话,见她说得与刘松山无二,且语调稳稳,态度落落,也是病急乱投医心思,正有些摇摆,刘松山已再次摇头:“荒唐!你小小年纪,何来这样底气!你这样少年之人,我见得多了。略通岐黄,背得几句汤头口诀,便急着想要出人头地以博功名。这便罢了,万一刺伤了老太爷眼目,不但于事无补,反雪上加霜!老太爷身体,岂可让你拿去贸然行事?”
绣春道:“医者治神,修德正己。古圣贤亦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我自认做不到这一点,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让老太爷恢复眼目。但既然敢开口,心中确实还是有几分把握。”她转向葛大友,诚挚地道:“大管家,请请务必信我一次。老太爷暴盲之症,真不能再耽搁了。有刘先生药,再辅以我针疗,说不定会有显效。”
葛大友瞧着有些意动。正沉吟时,药堂前头刘松山徒弟金不解来叫,说胡二娘又来了。
刘松山到门口与金不解说了几句,回头便对绣春道:“你既信誓旦旦通晓针疗眼目之技,正好,数日前堂中来了一妇人,双目旋转不定,状如辘轳。家人曾以为是污邪附体,请道士驱邪无效,无奈求医。我诊后,断定此妇人乃是因了肝经风热而致辘轳转关,治以柴连汤。方才她又来。说病情稍解,只还未解。你既有一手压过国手大医针灸神技,可敢先对此疾下手?叫我瞧瞧你本事。”
辘轳转关翻译过来,其实就是旋转型眼球震颤。起因视具体而定。除了对症治疗,现代亦用手术。但辅以针灸,对于放松眼肌,归正中枢神经,效用也是十分明显。
绣春见葛大友也望向了自己。明白这种时候,自己说什么也没用。涉及老爷子眼目,事关重大,对方凭什么相信自己这个刚来没多久炮药房杂役?她想了下,缓缓点头。
“好,那你先去看看那个胡二娘眼睛!若真有用,我便信你!”葛大友后一声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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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二娘四十多。正如方才刘松山说那样,小半月个前,一觉睡醒,眼球忽然开始持续轱辘转动,自己完全无法控制。他家人起先以为撞邪,请了法师作法驱邪,却是无效。无奈之下,数日前到了金药堂求医。吃了一贴药,稍有好转,今日便又过来了。见刘松山面带微微冷笑一边袖手旁观,替自己看眼睛是个小后生,有些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
绣春察看了她舌苔,见苔黄,舌干红少津,再请她伸手过来搭脉。胡二娘咕哝了几声,不情不愿地伸臂过来。绣春静心诊脉,察得脉细弦。
“大婶子,你发病前数月,月事是否量少色淡,且时常头痛腰酸,口干想喝水,夜间易出汗,性情也急躁易怒?”她问道。
胡二娘见被她说中,怔了下,她边上陪着过来儿媳妇儿急忙点头:“说是。娘前些时候是爱发脾气。小先生你看怎么治?”
这妇人正处于年期,得了典型年期综合症。至于眼球震颤,估计也是综合症所引发。先前刘松山虽也诊出她肝火旺盛,只这已是表现,故用药并未达及根源之处,效果自然有限。当然了,当着众人面,她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微微点了下头,道:“这是肾虚肝旺之症,先前刘先生所开之方也是对症。只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再替你用针灸疗目,应会好得。”
胡二娘自得了这怪病,连门都不敢出,痛苦不堪。方才被绣春一语道出那些暗症,心中便有些信服了。此刻听她说要替自己针灸眼睛,微微有些担心,一边控制不住地转眼睛,一边问道:“不会有事吧?”因了这模样滑稽,惹得边上几个来抓药客人捂嘴偷笑,胡二娘恼羞成怒,跟着吼了一声:“笑什么笑?都滚出去!”
这胡二娘就住附近,平日便以泼辣闻名。众人见她恼了,慌忙噤声。
绣春道:“我师傅从前时常教导,说为医者,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大婶子放心,就算无效,也绝不会伤害你眼目。”
胡二娘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好,我就豁出去让你治!”
绣春一笑,写了张配制药液用方子,让伙计捡拾药材后以纱布包裹,用两碗水上炉煎煮,同时准备两个开成两半核桃壳,壳须完整,不能有裂痕,一道投入同煮。完毕后,叫人再去折两条细柳枝来备用,巧儿自告奋勇去了。
众人见状,纷纷莫名其妙。莫说店铺里人,便是来抓药客人,也纷纷围了过来看热闹。刘松山心里愈发觉得这小子是故弄玄虚,只是等绣春回去取她自己那个针包时,还是忍不住去看了下她开方子,见有党参、川穹、党参、黄芪、夜明砂、密蒙花等药。
绣春取了自己针包来时,巧儿也已经折了柳枝回来。趁着煎熬药液功夫,绣春削平柳枝,做成一副眼镜形状架子,两端再分别拗出一个钩托,用以插药艾。片刻后,取出浸药液中煮好核桃壳,待稍凉仍温热时,嵌套眼镜框中,隔着药核桃壳点燃了药艾,命胡二娘端坐闭眼,把眼镜戴上。如此灸约莫两刻钟。等完毕后,摘下眼镜,仍令胡二娘闭目,绣春净手后,按摩她睛明、攒竹、太阳、四白四穴,后取专用于精穴极细毫针,刺入这四穴至合适深度,加两侧耳边阿是穴位,引刺补泻,一刻钟后收针,叫胡二娘睁眼,道:“大婶子,你试着双目向左、向右、上下各转一圈试试。”
胡二娘依言转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边上媳妇儿已经惊喜地大叫出声:“娘,你自己能转眼睛了!”
胡二娘被提醒,眨了下眼睛,这才发觉原本一直呈紧张拉扯感觉眼目四周松弛了下来,困扰自己半月之久眼睛乱转症状竟消失了。自己可以控制眼球。大喜过望,一下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对着绣春连连道谢,口称神医。
边上众人方才还当看热闹,此时见胡二娘竟真被治好,也都惊叹不已。巧儿是高兴,朝着绣春竖了大拇指赞好,那刘松山也是怔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好了!,跟我来!”
葛大友大喜过望,催着绣春要去后头给陈振看眼睛。绣春望了眼刘松山,见他不动,便给胡二娘开了副调理综合症左归汤,收针后,教巧儿投入烧沸苦参黄柏汤中消毒,自己便随葛大友往后头去。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陈家后院。一路穿廊过庭,后到了老太爷所居北大屋院落。站门口向里望去,一道能容四五人并排走平整青石路笔直延伸至正屋大门,两边栽几株松柏,此外别无他饰,四下静悄悄一片,显空落。
绣春被葛大友带入屋里时,看到陈振正独自坐一扇窗前。窗牗半开,风从外吹入,拂动他略显凌乱花白发须,他一动不动。听到葛大友介绍绣春,说她刚前头药堂用以前所未闻之法治好了一个罹患眼疾妇人,并未露出什么别神色。只是将他那双眼底淤红已经转成略紫之色眼睛缓缓转向绣春,开口道:“管治吧。若治好了,我不会亏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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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儿子接连先他而去,白发送黑发。自己这个血亲上祖父,他那人前从不表露脆弱和内里锥心之痛,就昨夜之时,绣春已然感受到了。她可以想象这两三天,他独自一人时都是如何渡过。现,她看到这个老头子,却与昨夜那个月夜下失声痛哭老人已经迥然不同了。他双目虽然无神,嘴角却仍紧紧绷着,肩背也仍挺得笔直,说话语调亦平缓——但透过他话声,绣春却能清楚地感受到此刻他那种想要恢复目力渴盼。
他是金药堂掌舵之人,现这种时刻,就算再伤悲,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应当如何——就这一刻,绣春对面前这个老者忽然萌出了一丝敬意。
不管别事怎样,单就作为金药堂主人一项,他表现也值得她敬重。
“是。我会量。”她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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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针灸治疗十分顺利。绣春望闻问切之后,除取承泣、太阳、鱼腰、内迎香这四处目侧或近旁相牵穴位为主穴外,另取身体之风池、膈俞、肝俞、太冲、太溪、足三里为辅穴。眼周穴以毫针斜刺,刺至有针感扩散至整个眼区后停下。内迎香用粗毫针剌血,出血约两三毫升,不留针。风池穴直刺,反复探寻,使针感向眼区放射。余穴针之略深,待得气明显后,均用平补平泻手法。如此留针两刻钟。结束之后,绣春问道:“药铺里有龙脑冰片吗?”
龙脑冰片是半透明类白色颗粒状晶体,气清香,味清凉,嚼之慢慢融化,以大而薄、色洁白、质松、气清香纯正者为佳。来自南洋诸国,上等冰片,价格堪比黄金。寻常药铺极少见到。陈家供奉御药,自然不惜成本采购。听到绣春问,葛大友忙道:“有。前回采购了一批上好冰片供奉御药,还有些剩,存细料库里。”
绣春道:“甚好。让老太爷原先服那味方剂再加丹参、三七与冰片,每日一剂,早晚分服。”说罢写下剂量。
治疗暴盲症时,时常配合使用罂粟碱、尼莫地平等扩张脑细血管药物,以促进淤血排流。此处没有。好中药里这三味药配合使用,也有相似效果。
葛大友问了声,得知这三味药效用,听着有理,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去取。
老头子此时已经被个小厮从榻上扶着慢慢坐了起来。绣春一边收拾自己针具,一边道:“明日这时候我再来。十日为一疗程。切记戒躁戒怒,”她看了他一眼,又补道,“亦不可过于伤悲。肝气平顺了,有利于眼目恢复清明。”说罢也没看他了,转身离去。待她脚步声去后,陈振忽然问近旁小厮:“这董秀,是男是女?”
小厮一怔,随即应道:“老太爷,自然是男。只是长得清俊了些。”
陈振闻言,略微皱眉,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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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绣春定时过来给老爷子治疗。为了方便,葛大友安排绣春搬到北院靠近老太爷居所一个侧院里住。反正陈家人少地方大,空院多是,收拾出就是一个。绣春搬了过来后,不时便能遇到自己姑姑陈雪玉一家和早晚过来探望老爷子那对陈家父子。这两家人对待她态度,对比十分微妙。陈雪玉是把她当菩萨一样地看待,不时叫人往她院里送吃用东西。陈存合父子见了她,面上虽也带笑,绣春看来,那笑意多少却带了几分勉强。尤其是到了第五天,传出好消息,说老太爷一早睁开眼,眼前仿似能看到了些晃影后,这俩人笑便难看了。到了第十天,绣春检查老太爷眼睛,见眼底原来水肿消退,出血基本吸收。伸手指到他眼前,他也能分辨出是几个手指了。
陈雪玉高兴坏了,葛大友也十分高兴。因陈振催得紧,便打算这几日南下。刘松山到此刻,对绣春也是心服口服。见她并不居功自傲,对自己仍是恭谦有礼,不禁为自己当日说那些话汗颜。见老太爷眼睛有所好转了,诚心与她一道商议汤剂。
绣春见有效,心里自然也是高兴。这么些天来,她渐渐与老头子也有些相熟起来。此刻做完一次诊疗后,听他开口朝自己道谢,便道:“老太爷不必谢我。吉人自有天相,我力而为而已。明日起改两日施一次针,想来慢慢便会好……”
她正说着话,外头匆匆进来一个下人,面带稍稍讶恐之色,喘息着道:“老太爷,大管家,宫……宫中来人了!”
第 14 章
陈家供奉御药,与太医院之人及掌管御药房太监都很熟悉。宫中人,比如御药房大太监司徒空有时也会亲来陈家。陈家下人也不至于没见过世面。陈振此时眼目虽未完全恢复,耳力反倒比平日聪敏,立刻听出那下人话声里不对劲,问道:“可是司徒公公来了?知道是什么事?”
下人道:“不是司徒公公!是太医院林奇林大人学生孙用过来了。说出了大事!此刻正被三爷陪着前头花厅,三爷命我赶紧来知会老太爷。”
此言一出,一屋人都是一惊。陈振霍地起身,身体跟着微微一晃,被边上葛大友一把扶住了。他伸手,扶了下自己额,随即定了下来,摆摆手,沉声道:“去看看吧。”
葛大友搀着陈振,一行人匆匆往前头南院会客堂去。绣春压下心中疑虑,收拾了东西,因不方便也跟去前头,便回了自己暂时住那侧院。也无心做别事了,只竖着耳朵留神外头动静。等了许久,外头静悄悄,一直没听到陈振回来动静。终于忍不住出去,想找巧儿打听一下。路过自己姑姑陈雪玉一家人住那院落前时,正看到他夫妇跟了个陈振身边小厮急匆匆往前头去,似乎是被叫去有事,脸色灰白一片。目送他夫妇二人背影消失后,错眼间,见自己那个表哥许鉴秋还呆呆地立院里发怔,忍不住走了过去朝他打听。许鉴秋吭哧了半晌,终于把话说清楚了——原来真出了件大事。
事情是这样。
六天之前,大行皇帝梓宫出殡,大长公主府永平小郡主回来后,随太皇太后入宫陪住。当晚微微起热。由太医院另一大医王元主治。王元诊察后,断定小郡主感了风寒,需辛温解表,便以惯常麻黄汤治之发汗,不料不但不起效用,反而出现了坏症,病情加重。两日后呼吸急促,高烧不止。王元又改用桂枝汤,亦是无用。到了今日,第六天,小郡主已然病得失去痛觉,四肢弛软,小便带血。按照往前经验,风寒之症若败坏到这样地步,接下来两到三天之内,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必死无疑。
大长公主封号朝阳,乃太皇太后女儿,也就是唐王萧曜亲姐。她与驸马先是生了个世子李长缨,十五年后中年之时,才又得了这个永平小郡主,如今六岁,自然爱惜若命。见好好掌上明珠不过发了点热,几天功夫便奄奄一息命垂一线,闯入宫中到太皇太后面前哭诉,要拿王元问罪。王元呼冤,说自己前后所用这两个方子,都是医典中治疗伤寒经方。从古至今,医生无不奉方而行。若真有问题,那便极有可能出发病第三天后被当做辅药“紫雪丹”上。
紫雪丹是风痰门药。用于积热温毒、热闭神昏、小儿急热惊痫之症等,此时也被当做风寒症辅药来用。因炼造过程特殊,价格昂贵。几种紫雪丹里,又以金药堂陈家品质为上,故御药房紫雪丹一直由陈家供应。
此事非同小可。太皇太后当即命太医院医官到御药房查验剩下库存紫雪丹。经尝辨,所剩十五丸里,其中有十丸,外色与寻常无二,但捏开蜡皮后,发觉气味与味道都不对。尝之,后判定系减味所致。太皇太后大怒,当即便要命人去封陈家药铺捉人。幸而当时林奇也。
林奇与陈振虽算不上深交,但平日也有往来,十分赞赏金药堂严谨做药态度,向来怀了好感。觉得此事蹊跷。便出言劝阻太皇太后,说金药堂长期供奉御药,从无差错,此次必定事出有因,不可一棍子打死。且当务之急是小郡主病,先治好病才是重中之重。太皇太后依了他话,勉强按捺下怒气,命众医官极力抢救小郡主。林奇出来后,便派了自己这个学生火速赶到陈家通报消息,好让他们有个准备。
“据林大人说,小郡主坏症,已到十分严重地步,凶多吉少,恐怕也就这两三天内事了……倘若真有个好歹,那个王元为推卸责任,必定会抓住紫雪丹不放,到时候金药堂……”
许鉴秋耷拉着脑袋,一张脸涨得通红。
绣春听完前因后果,人也是愣了原地。此刻之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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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雪丹她自然知道。与虎骨酒、治中风牛黄再造丸以及妇科白凤丸一道,被并称为金药堂四大镇店之宝。据说紫雪丹配方早来自古时上方典籍,后人根据配方造出了此药,但无论怎样试验,均无法达到古籍中所记之“色鲜紫如霞”程度,功效自然也打了折扣。还是一百多年前,陈家一位极具智慧先祖广阅典籍,经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发现了其中秘诀:配制此药十数味药材中,有几味药性太活,合一起则变色。要制出真正紫雪丹,需掺入微量纯金粉,既压制变色,又可激活药性,就此造出了真正紫雪丹。面世之后,价虽昂贵,功效却极好。直到如今,陈家也一直沿用这个秘法。这添加金粉后一步,只有陈振与陈仲修知道。他传给了绣春,所以绣春也知道——但是现,恰恰却就是陈家引以为荣紫雪丹出了问题,而且还牵涉到了皇家郡主性命安危!怪不得方才陈雪玉夫妇二人脸色如丧考妣。许瑞福是制药厂主管,现药出了事,他自然首当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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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南大院那间议事厅里,林奇派来通报消息学生已经匆匆去了。此刻里头虽聚了十数人,气氛却异常压抑。除了陈振还端坐着不动,连见惯了场面葛大友,面色也是有些变了。供奉御药出了问题,这一点已经被确证无误了。因那学生说,林大人曾亲自尝药,发现确实与从前药味不同。纯正紫雪丹,甘中带苦,而那五枚药,却是苦大于甘。
陈雪玉夫妇很赶了过来。许瑞福惴惴不安地站定,回话道:“今年做过两次紫雪丹。第一次是三月里,第二次是上个月。”
“每一批紫雪丹出去前,后你自己可都颗颗检验过?”陈振追问。
许瑞福额头汗涔涔地下,抬手用袖子擦了下额头,吃吃地说不出话。
“你说啊!一定都检验过!你做了这么多年,哪一回不是这样!跟爹说啊!一定是有人药出去后动了手脚,想要陷害你!”
陈雪玉见丈夫不应,急得狠狠拧了丈夫一把。
“你给我出去!”
陈振蓦地怒喝一声,倾身向前,死死盯着自己眼前那个还模糊女婿,厉声道:“说,到底有没有颗颗检验过?”
许瑞福只觉耳边似爆开了一个雷,吓得腿一软,跪了下去,颤声道:“爹,我实话说吧……这药金贵,三月里做那一批,是颗颗检验过。上次那一批,做了总共五十颗,那日我正要去检验,正好被一友人叫去赴席,我想着这药都做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问题,一时大意,便……便……”
他说不下去了,只俯身下去,叩头不止。
陈振目瞪口呆,一时胸肋气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砰一声往后靠回了椅背上。
“许姑爷,供奉用御药,岂可如此大意?如今恰就出了事,倘若小郡主有个不测……”
陈存合忍不住说了这一句,脸色也愈发难看了——许瑞福做事出了差池,若是别事,哪怕死了人,以陈家之势,也能摆平,他自幸灾乐祸。但这回,事情出到了皇家郡主身上。若金药堂真就此倒霉,他也必定跟着竹篮打水一场空。
“!去把上次参与做这药人都叫来查问!从炮药到后合药!统统叫过来!”
葛大友回了过神儿,匆忙下令。下人急忙出去,片刻之后报:“老太爷,大管家,其余人都来了,只少个孙虎!昨日下工后,今早便一直没见到他来!”
葛大友闻言,心蓦地一沉,知道大约不妙了。这个孙虎,虽是外乡人,被熟人介绍来。但陈家药厂已经做了两年多,平日闷声苦干,又有妻子一家人,怎会做出这样事?
“去他家中找!”葛大友勉强压下心中不安,急忙吩咐下去。
很,消息便传了过来。据邻人说,孙虎一家昨半夜便搬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听到这话时候,连陈振也是微微变了脸色。众人纷纷怒骂声中,他蓦然开口,一字字道:“事已至此,只能极力补救。立仁,你与衙门人熟,速去报案,请官府协助追查此人。大友,你去找御药房司徒空,请他务必帮忙转圜!不必心疼银子,该使就使!”
葛大友和陈立仁急忙应了下来,一番准备后,各自带了人匆匆出门。半日过去,先后回来了,脸色却都十分难看。原来那些人,平日里虽拿了陈家不少好处,瞧着关系不错,此番陈家真倒霉了,又是与皇家小郡主性命攸关事,谁肯出头帮忙?推推,躲躲,唯恐避之不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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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如何隐瞒得住?当日,金药堂药铺大门虽还开着,客人也依旧往来如织,只后头整个陈家,却已到处开始弥漫大树将倒前惶恐惊惧气息。药厂关停,工人解散,下人们暗地里纷纷开始收拾细软,以备天庭之怒砸下来时,自己可以第一时间逃跑。绣春过去炮药房取鲜石斛用于配老太爷药时,见平日热闹非常偌大一个地方,此刻只到处堆了些处置了一半药材,人全走光了。朱八叔独自坐一张矮凳上叭滋叭滋地闷头抽着旱烟,巧儿一个人水池边收拾着被人洗了一半丢里头药材,清瘦背影,看起来异常孤单。她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绣春,一把抛下手上药材,跑到了她面前,开口便问道:“董秀,你医术那么好,你说,小郡主一定会好起来,是吧?”
绣春望着她充满了希望双眼,说不出话。
后世,一场外感风寒极少再能夺去人性命。但这个世代,所谓伤寒,却是时人死亡率高疾病之一。绣春随父亲行医多年,对此自然深有体会。以她经验,倘若前头医治无效,到了第七、八天,坏症严重,对老人和孩子来说,通常就意味着死亡。
见绣春不应,巧儿眼中希望之色渐渐地消失。她眼睛红了,哽咽着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得这种病孩子,十个里通常只有五六个能好……我小时候有个哥哥,他也是得了这病死了……”
身后朱八叔磕了磕烟灰锅,起身慢慢往里头去,背影佝偻。
巧儿还哽咽,绣春脑中却忽然闪出了一个念头,心一跳。她怔怔想了片刻,丢下巧儿,猛地转身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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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振北屋里,此刻空落落无人。葛大友还外四处奔走打听消息。绣春进去时候,看见自己祖父正站门口,手上拄着拐杖,面对夕阳而立。听到她靠近脚步声,他出神片刻,摇了摇头,缓缓道:“你走吧。趁着此刻还能走。免得遭牵连。”
说这句话时候,他表情还很平静,但声音听起来却苍凉无比。
绣春停了他面前,径直道:“老太爷,能不能想个法子,入宫去看王太医诊病记录?”见他一怔,立刻又道:“我从前随家父行医时,见过许多医生错把风温当成风寒来治。病死人里,大部分其实都是死于医生次。小郡主病,我虽知之不详,但从目前听来消息推断,有可能是误诊——倘若小郡主得真是风寒,以麻黄汤和桂枝汤治病,即便紫雪丹减味,已是无法痊愈,也绝不会败坏到逆传心包地步。所以我怀疑小郡主感染是温病。”
“温病?”
陈振还是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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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温是一种完全独立于风寒之外疾病。两种疾病症状虽相似,但起因及波及脏腑经络却完全不同。而自古以来,风温就被归入风寒。千百年来,医生们师徒相授,用治疗风寒方法去治风温。直到近代清朝,嘉庆年间吴瑭总结前人及自己经验,写出了一本《温病条辩》,从那时开始,温病才被看做一种独立疾病进行治疗,从而挽救了无数人生命。
这个世代医生,同样也还没意识到风温这种疾病独立性,一直沿用风寒方法去治风温。绣春从前便曾与父亲探讨过这个问题。陈仲修起先并不接受。后来随了她用自己方式治愈病例增多,这才渐渐相信。他原本是想将此发现编撰成书以济世人。只是可惜,书未成,人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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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绣春越想,愈发觉得自己判断存可能。
“是!”她飞道,“具体我此刻没空多说。但我说,都是真。倘若能实证,小郡主坏症是因为太医错误用药所致,紫雪丹即便减味,咱们罪名也是微不足道了!”
“老太爷,你一定要信我!”后,她这样道。
陈振还是觉得无法完全理解她话。但是眼前这个他只能看到模糊光影少年人,她说话时那种口气,却让他不由自主愿意相信他——而事实也摆眼前,除了相信他,自己此刻几乎已经没旁办法了!
“好!我就信你一回!我让人去找林大人!请他帮忙!”
陈振一顿拐杖,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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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坏消息再次传来。因小郡主病情毫无好转迹象,林奇奉命一直守她身侧,无暇脱身。被派去找他传话人空等了一个下午未见其面,只能先传出消息给宫外陈家人,说有时机了再递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绣春自己屋里,却是心急火燎。先前她还没什么感觉,一旦有了这种想法,简直恨不得立刻进宫亲自去查看病历——运气好话,说不定还能挽救小郡主性命。倘若再耽误下去……
她屋里走来走去,焦躁不安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眼前一亮,便如黑暗大海大海中茫茫行船人看到了灯塔,心一阵怦怦乱跳,热血涌上了脸面。
去找那个曾路上遇到过魏王!她不是曾帮过他吗?他应该能够回报自己达成这个心愿。不为什么,因这就是她此刻感觉。况且,现除了他,她也实想不出还能去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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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并没有告知陈家人自己去向。此刻,陈家各色人也都黑夜暗霾中为自己明日而各怀心思,没有谁会留意她。她出去后,朝人打听,先去了魏王府。那里却是大门紧闭。绕到侧门后,正遇到一个开门送人出来王府门房。他要关门前,急忙上去道:“这位大爷,魏王殿下可府中?我与他有故。烦请帮我传报一声。”
那下人用看傻子似目光打量她,后不耐烦地道:“殿下还宫中!没回!”说罢砰地关了门。
绣春无奈,只好又绕回了大门。远远地等着。
她只能这里等。宫门附近有卫兵把守,根本不容许一般人靠近。她要是去那里等,估计人没等到,下场就是被当成别有用心者给抓起来。
初冬夜,乌沉得特别。她出来时候,忘记了穿上厚衣裳。她立夜风中等了没片刻便觉周身有些发寒。后蹲到了墙边一个避风角落,抱膝缩着,一直睁着眼睛留意着前头动静。
四周渐渐沉静了下来,直到街面上再没车马行人经过。已经很晚了。绣春估计将近十点多了。她也已经冻得手脚僵硬,连耳朵都开始麻木。蹲黑暗里时候,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等下去很傻。那个魏王,皇兄刚死,幼帝继位还没几天,他身为皇叔,现想必繁忙异常,说不定就留宫中不回来呢?
绣春被这个念头打击到了。呵了口气,暖了下自己手指,正扶着墙角准备起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车马声。她精神一振。循声望去,见一辆辕头上挂了魏字照明灯大马车正从皇宫方向那条路上来,边上是一丛骑马侍卫。
他出来了!那个魏王!
绣春心再次怦怦地跳。一下站了起来,正要到近前,不想那行车马速度很,转眼便从她面前风一般地掠过。
这机会要是失去了,等他进去,想通过王府下人再见到他,简直比登天还难。
她急了,拔腿追了上去,后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魏王殿下,是我!咱们平见过!”
第 15 章
马车车厢内空间轩阔,顶上悬了盏照明用琉璃灯。一个身穿九蟒袍年轻男子正微微闭目靠坐位子上。他膝上覆了一整张纯黑色熏貂皮裘毯,随着马车车身轻微晃动,整齐皮毛灯光照耀下,闪动着油润如水光泽。他一双手随意搭裘毯上,半只手被柔软毛皮淹没,露出拇指上戴着一只黑色阔玉戒。另手拇指,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碰触着温凉戒面,正陷入自己沉思之中。
他正是魏王萧琅。
一个多月前,裕泰帝崩,庙号文宗。年仅十二岁太子,也就是他侄儿萧桓继位,改年号建平。作为文宗临终前指定监国亲王之一,这些日子以来,他忙碌可想而知,几乎日日都要忙到这辰点方歇。他膝处伤,这些时日经林奇精心诊治,已经大好。但天气渐寒,林奇叮嘱他尤要注意防冻。太皇太后听闻,便为他宫中安排了一处寝殿,让他可留宿宫中,不必每日这般来回奔波。被他以不合规制给婉拒了。
忽然,他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什么什么异样动静,眉头随之略微一蹙。
他耳力极佳。稍一凝神,立刻便已从身后那阵挟裹了风马蹄声中辨出了声音。脑海里浮出了一个人身影。蓦然睁开了眼,灯光下双睛湛黑如墨。那张原本显得有些淡漠脸庞,此刻也飞地浮出了一丝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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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眼见追不上了,却不敢停下。怕他要是进去大门了,想再见到他,恐怕就是一番周折。正要再加速度,忽然看见前头一行车马渐渐停了下来,后停距离王府大门十来步远地方,精神一振,急忙加脚步,到了近前,她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个骑马侍卫,正是当日平客栈里见到过那个。那人看到她时候,先是略微一怔,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抬了下眉,露出恍然之色。
绣春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忙朝他点了下头,见他似乎并没拦着自己意思,便穿过人马停了马车前。抬眼见车厢门已经开启,那个魏王正探身出来。两人四目相对,她还没开口,他已经朝她微微一笑,道:“小先生,是你啊?有什么事?”
绣春原本以为,他应该已经忘了自己,或者至少要自己再费一番口舌,他才会记起来。没想到他立时便认出了自己。
上一次平驿站,他只一身常服,此刻却是朝服身,宛如换了个人。见他说话时候,脸庞被侧旁悬车辕上灯光映着,双目微闪如同暗夜寒星,神情却十分舒展,叫人瞧了顿时便似生出百倍勇气——这样目光注视和微笑中,她很容易就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此刻她无论开口要求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殿下,”绣春还有些喘息,喉咙也因方才使劲喊叫,吸入冷风,此刻微微有些不适,咳嗽了一声,稍稍定了下心神,抬头接着道,“多谢殿下还记得我。我寻你确实有事,想求你帮个忙。”
她话,似乎就萧琅预料之中。他神色一如方才不变,很自然地点了下头,“说吧,什么事……”忽然,他目光落到了她被夜风冻得有些泛红面颊和鼻尖上,停了一个呼吸当儿,改口道,“有事进去说吧。”
绣春急忙摇头,道:“不必进去了。殿下,你应当知道大长公主府小郡主事吧?太医没治好她,就把责任都推到了金药堂紫雪丹上。我就是金药堂人。找你想求你带我进宫,去查看下太医诊病记录。”
“我怀疑太医误诊。倘若真如我所想,小郡主也吉人天相话,说不定还能挽救!”
后,她这样飞地道,微微仰着脸,望着面前这个正服男子。她看到他眉头略微一蹙,方才笑意消失不见了,神情油然转为凉肃,目中仿似掠过一丝惊疑光,紧紧地盯着自己。
这样他,恐怕才是真正魏王。先前平客栈里,那个遭受病痛折磨温润之人和方才朝自己露出和煦笑容他,都不过是假象而已。
他这样目光注视之下,她忽然又觉得有些不确定了。不过是帮他扎了几针止了个痛而已,凭什么就认定他一定会放心上,继而帮自己这个忙呢?高高上,这才是权贵们习惯了待人处事方式。
她深深呼吸了口气,抬头挺胸,迎上了他审视目光。
“殿下,你当知道,我绝不会信口开河。确实,我想为金药堂洗脱罪名,但倘若我猜测无误,对小郡主病情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她现已经很严重了。拖得越久,治愈机会就越渺茫……”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夜风吹缘故,她声音略微带了丝颤抖。
萧琅忽然收了注视着她目光,人也跟着退了回去。她一怔,心口一凉,不死心正要再开口,听见他声音已经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上来吧。这就带你进宫。”
绣春原地愣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应许自己了。一阵狂喜迅速涌上心头。急忙爬上了马车,弯腰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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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阔大,装饰华美,却处处透着闲适,正合对方身份与品位。绣春并没多打量,进去后,见除了他身畔,没可容旁人坐地方,便仿古人踞坐了他斜对面一处角落里。好膝下铺了地毯,并不硌人。那个侍卫长名唤叶悟,听萧琅开口叫速速回宫,并没多话,立刻便领命而行。
身下马车掉了个方向,开始朝着城北皇宫方向而去。
“殿下,多谢你相信我。”
绣春对他郑重道谢。
他淡淡一笑。
“你前次帮了我。倘若没遇到你,说不定我便延误时辰,赶不上先帝临终。这不过举手之事而已。且我知道你应有几分本事。姑且信你一回。”说罢便闭上眼,靠回了椅背之上。
马车驶上阔道之后,速度开始加,变得颠簸了起来,绣春本就不惯这种坐姿,等马车经过一块松动了路面砖时,咯噔一声,一边轮子剧烈一顿,她身子跟着一晃,瞬间失去了平衡,一时收不住势,眼见就要扑摔到地毯上,面上掠过一阵略带麝馨气味轻风,觉到手臂一紧,下扑之势骤停。抬眼,见是对面萧琅竟已探身过来,伸臂扶住了自己。他望着她,双眼之中,似乎也浮出了一丝笑意。见她稳住了,便松开了她手臂,坐了回去。
绣春有些窘。正好看到他膝上那方裘毯因方才动作滑落脚下,顺势便替他拣了起来盖回腿上,道:“殿下膝处,确实要注意保暖。也不能受湿。免得下回又发作。”
萧琅任由她替自己盖回那张裘毯,人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注视着她,道:“确实。林大人也这么说。”
绣春点头,退回了自己地方。
大约因了这段小插曲,车厢里先前沉默气氛被打破了。绣春听见他随即又问自己:“还冷吗?”
方才她确实冷。现上了车,车厢里虽没燃火炉,但比外头要暖多了。便摇头,“不冷了。”
他点了下头,看她一眼,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绣春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便道:“殿下离去后,后来我是从客栈掌柜那里听说。说您就是当今魏王殿下。”
他再次点了下头。不再开口了。
他不说话,绣春自然不说。再次沉默,片刻过后,绣春忽然听见他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绣春……”
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后,才忽然意识到不妥,忙改口道:“董秀。”说完抬眼,见他略微抬眉,扫了自己一眼,目光里略带了丝疑惑。知道已经惹他疑心了,忙补救道:“那是我小名,家人那么叫。”
他略微扬眉,看她一眼。
这个年轻男人,看起来风轻云淡,但从方才她追上他说话到现,虽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她却也感觉到了,这人其实很是精明,是个不好对付人物。怕再说错话,干脆又低头下去盯着对面他脚背。
“董秀,倘若真是太医误诊,你有几分把握能治好我外甥女?她如今败症,实是……”
他微微皱眉,似乎出神,说话声也停了下来。
绣春抬眼,见他眉宇间已然带了丝忧虑,神情凝重。想了下,清晰地应道:“殿下,倘若真是误诊,我会我所能。”
这回答,应他意料之中,却又似乎他意料之外。
他再次看了眼她。见她那双能映出自己身影明亮眼眸正直直地望向自己。知道这才是唯一真实答案。略微摇头,苦笑了下,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