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深夜上京街道空阔而寂静,一行车马毫无阻拦,很便到了皇宫平日供公侯大臣们出入东华门前。守卫见是魏王去而复返,立即开门放行。萧琅下车,带了绣春往太医院去。
太医院位于皇宫外围,很便到。里设大方脉、小方脉等十一科。由院使统管,左、右院判各一人,下有御医、吏目、医士等各数十人,统称太医,分班入宫,轮流伺值。林奇便是院使。至于这次主治小郡主那位王元,乃是左院判,伤寒及小方脉上头,资历很深。
此时虽是深夜,但因了小郡主病危缘故,太医院里从林奇往下,资历老七八位御医,此时还都齐聚太皇太后所居永寿宫侧殿。所以太医院里此刻也是灯火通明,有当值医吏正秉烛夜读,忽见魏王带了个青衣小厮样子人进来,十分惊讶,急忙起身相迎。听到要调看王元数日前诊病记录,忙解释告罪道:“另把钥匙由林院使保管。”
原来先前,因出过一次暗地篡改诊病记录事,为杜绝类似情况再次发生,便规定太医院御医每次行医时,过程记录及后方子,均由专人誊录一份出来加以存档保管。上两道锁,由院使及当日轮值医吏各保管一把钥匙。须得二人齐齐到场,存档柜子才能打开。
萧琅闻言,立刻命人去请林奇。约莫一刻钟后,林奇匆匆赶到。不止他过来,左院判王元也跟着赶了回来。等弄明白原委,林奇面带惊疑地看向绣春之时,一边王元已经忍不住恼火起来,只是碍于萧琅侧,不敢发作,但面色已然十分难看,哼了声,对着绣春道:“你便是金药堂人?怎么,自家药出了问题,便想将污水泼到我头上?”
绣春并未回应,只看向萧琅。萧琅便道:“林大人,照我吩咐做。”
林奇忙应了下来,取出随身携带钥匙,与那吏目一道,打开了锁,取出了数日前王元关于小郡主之病详诊记录。绣春接过,飞找到关于发病初期症状那段描述,不过扫了一眼,立刻便了然于心了,抬头道:“果然错了。照这症状看,小郡主得是温热病,却被施治以风寒之法,这才是坏症根源所!”
这话一出,别说王元,一张脸迅速涨红,连林奇也是微微摇头,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你这后生,你懂什么?怎殿下面前胡说八道?”王元强压下怒气,勉强道,“温热病就是风寒之属。《素问》里讲,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难经》中也云,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施救,何串有?”
萧琅对医书也是有所涉猎。方才他只听绣春说太医可能误诊,并未详问。此时才知她所指“误诊”是何意,不禁也看向了绣春,目光略带讶色。
绣春道:“伤寒与温病,看起来病人症状相同,都是恶寒发热、头痛身痛、无汗少汗,但伤寒者,舌苔薄白,脉象浮而紧,而温病却不同,舌尖边赤红,脉浮数。”她指着诊疗记录,“王大人,这份诊病记录中,您十分详地描述小郡主发病初期‘舌泛红,脉浮数’,加上你使用麻黄汤、桂枝汤辛温解表,不但无效,反而令小郡主出现坏症,这就说明小郡主得是温病,而不是风寒!”
王元岂容自己医术被一个少年这样污蔑,顾不得魏王侧了,瞪大了眼,怒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诊错了病?用错了药?”
绣春道:“确实。治疗伤寒之初,必须辛温解表,而治温病,只能辛凉解表。这两种病,外感起源不同,一寒一热,治法也是完全不同……”
“简直是胡说八道!”王元激动地打断了她话,辩解道,“照你意思,从古至今,所有医书所言和医生诊治都是错?你是金药堂什么人?为了脱罪,竟敢如此大言不惭!你当太医院里所有御医都是无知庸医?”
“王大人,我并无此意。《素问》《难经》自然是医书典籍,咱们也可以把温病归入广义伤寒之中。但这两种病,确实不能混为一谈。倘若你愿意听,往后我很乐意再详细与您探讨。”她转向了林奇,“林大人,小郡主此刻如何了?”
林奇叹了口气,道:“高热不退、昏不识人、遗溺、肢搐。瞧着已是心窍闭塞。我等虽极力救治,但怕是……”
他停了下来。
“董秀!”萧琅忽然道,“你跟我来,去看下郡主!”
绣春急忙应是,随了萧琅疾步而出。王元面露不忿之色,林奇也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背影。
“林大人,你瞧瞧,这金药堂吃错了药不成?见自家药出了问题,竟不知道从哪里弄出这么个人,疯狗似乱咬人!”
王元愤愤地诉苦。林奇抚了下须,只是道:“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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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太皇太后便是先前吴太后。萧桓登基后,她升为太皇太后,迁到了永寿宫。这永平小郡主是她亲外孙女,眼见不过数日便病成了这样,且听太医们口风,似乎就是这一两天事了,如何不急怒攻心?不顾自己年迈,与大长公主一道侧亲守,此刻过于疲累,被劝去歇息了,侧殿里,此刻除了太医们,还有大长公主,神情憔悴,面上犹带泪痕,此刻正亲自拿调羹喂女儿参汤。床上小女孩昏迷不醒,嘴巴虽被宫人帮着掐开,喂进去参汤大多却都沿着嘴边流了出来。大长公主见状,眼泪流得甚。正这会儿,看见萧琅匆匆而入,勉强要起身打招呼,被萧琅阻止了。她舀了一勺,再次试着去喂,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急道:“住手!不能喂她参汤了!”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手上碗便跌落地,砰地打碎。回头见说话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少年,模样打扮像个小厮,不知道是哪里钻出来,满肚子怒气便似寻到了出口,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指着她道:“大胆!你是哪里来?竟敢这样说话!”
萧琅看了眼绣春,立刻道:“皇姊勿要动怒。这是我带来人。年纪虽轻,但于医术颇有心得。让他给永平瞧下,说不定有用。”
大长公主见他开口了,碍于他脸面,不好发作,脸色却依旧十分难看,哼了声,道:“三弟,这人是谁?毫不知礼数。这参汤是照林院使他们提议喂永平,如何他便说不能?”
从中医基础理论来说,宇宙自然中存风寒暑湿燥火六种不正之气,从而产生病邪。风温是感受风热病邪而引起急性外感热病。如果治疗不及时或误治,邪渐入里,肺经邪热雍盛,便会发展成逆传心包坏症,这个阶段也就是西医里肺炎。倘若绣春估计无误,小郡主此时已经是重度肺炎了。炎为阴虚,本就火甚,人参是补阳,阳为火,会加重病情。只有恢复期才可以吃。此时她也没空说这些了,只道:“参汤确是吊气之宝,却不适宜所有病症,殿下可否先容我看下小郡主?”
她说话当,边上一众御医已经低声相互打听她来历了。恰林奇与王元过来了,很便从王元口中得知她是金药堂人,顿时议论开来。大长公主听见了,犹如见到仇人,猛地看向绣春,睁大了眼怒道:“好啊,原来你就是金药堂人!好大胆!我没去动你们,你竟自己上门来了!”四顾指挥宫人,“来啊,给我把他绑了!”
大长公主发怒时候,众御医停了议论,王元面上微微现出得色,鼻孔里无声哼了下。
边上宫人听到大长公主下令,正要上来,却又见魏王立那里,不怒自威,一时停了下来,不敢近前。
大长公主愈发怒了。顾不得身份,自己就要过来动手时,萧琅略微皱眉,道:“皇姊!事已至此,当极力挽救,你这样于事丝毫无补!这里御医们,谁还有办法对永平下药?”
他声音不大,却隐隐含了沉威。林奇等人见他目光缓缓扫来,彼此对望一眼,无人应声。实是众人心知肚明,小郡主这病拖到此刻,能想到法子都用过了。此刻不过是拖延时辰,等待后时刻到来而已。
“既然无人应,他又愿意试,那就让他试!”
萧琅后这样道。声音里带了不容辩驳力量。大长公主不由自主停了脚步,怔怔看着那少年疾步到了自己女儿身边,俯身下去。
绣春到了床边,见小女孩儿面赤如火,摸她额头,如同火烧。翻看眼皮,双瞳无神微散,舌苔已然焦黄,搭她脉搏,脉搏急促,一息之间至少六次,知道她已发展到肺炎重症期了,急忙叫人取银针,刺曲池、大椎、足三里这三处穴位进行清泄腑热。
边上一众太医见状,纷纷摇头。王元低声讥笑道:“还以为你有何本事。这几处穴位,历来便是清泄去热要穴。早就试过了!”
绣春没有理睬,后取三棱针,刺小郡主左右手大指间少商穴,点刺出血。奇迹出现了。片刻之后,已经昏迷了一日一夜小郡主眼皮微微一动,喉咙里竟发出了一丝□之声。声虽微弱,大长公主却听见了,激动地一下扑了过去,跪床边泪流满面道:“永平,是娘啊,你醒醒!”
绣春继续留针。道:“叫人取梨、马蹄汁、麦冬、藕,若有苇根好,一并榨汁,温热后送来喂饮小郡主!!”
大长公主此时拿她话便如圣旨,急忙回头喝道:“听见没有,去!”宫人急忙依命匆匆而去。
这个时候,也就西药里抗生素管用了。只是这里没有。只能用消炎类口服中药了。好消炎类中药多广谱抗菌。如今只能蒙一蒙,撞撞运气了。绣春开了一副辛凉解瘪叶石膏汤后,再开鸭跖草、鱼腥草、乌蔹莓、桔梗、蒲公英、平地木。命人再速去煎药。宫人捧方而去。
药汁送来了。小郡主已无法自主咽饮。好此时已经有了专用于此类情况鹤嘴壶。将药汁倒入壶中,撬开小郡主嘴,插-入直接灌送入食道后,绣春吩咐道:“每个时辰服送一次。直到我再另外叮嘱。”
“不妥啊!”一直冷眼旁观王元摇头插话,“小郡主年幼,脏腑娇弱,又奄奄一息,你这什么方子,对不对症先不说,如何能这样大剂量服药?你这是害她!”
绣春冷冷道:“医生用药,往往该用峻猛之药时,因各种顾忌而畏手畏脚。该用和缓药时,却又因了急功近利,妄用猛药。这就是良医与庸医分别。王大人自然不是庸医,我也不敢妄称良医。但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剂量药,我自己心中自有计较。”
这王元平日太医院里人缘并不好。众御医见他被这个少年堵得哑口无言,若非此时情状危急,恐怕早笑了出来。再仔细体会这少年话,确实一针见血。联想自己平日开方时心态,面上虽没什么表示,心里却有几分认同。看向她目光顿时便有些不一样了。
药喂完了,绣春如今能做,也就止于此了。至于小郡主能不能好转,一半靠药力,一半靠老天了。
绣春长长吁出一口气,看向萧琅,见他正望着自己。想了下,道:“多谢殿下信我,带我至此。我也已经力了。今夜可否再容我守此处。”
她之所以要留下,是怕小郡主万一因高热呕吐,秽物堵塞气管话,自己旁可以施加急救。
“你当然要留下!”
大长公主立刻道。现便是绣春要走,她也绝不会放她走了。
萧琅看她一眼,微微点头,“依你所言。”
第 17 章
幼儿因了不治,死于风寒坏症这样事,这个世代虽然算不上什么重大医疗事故,但此次病患者是大长公主爱女,真若有个三长两短,太医院众御医脸面过不去不说,事后多少必定也是要受些牵累。尤其是王元,此刻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少年会有什么高明医术能扭转局面让小郡主起死回生。他正愁要面临责罚,先前这才死死抓住金药堂紫雪丹不放。心中本就犯虚,此刻见这名叫董秀少年主动承揽事情,一方面,觉得颜面被扫,暗中不忿。但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松了口气——有人这样横插一脚,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一旦小郡主死了,金药堂罪名不过坐实了一步而已。
此时已过凌晨了。场七八个御医,既然能成太医院里佼佼者,年纪普遍都不小了。自从小郡主出现坏症以来,几乎是连轴转地守这里,早熬得两眼通红,几个平日体质弱些,此刻连脚都有些站不稳了。只是大长公主不开口,众人便不敢离去,死命撑着而已。此刻见这少年处置完毕后,主动开口要求留下监护,他们自然是不好离去。萧琅看了眼御医们,见个个都形容憔悴,林奇也是疲乏不堪样子,便开口道:“诸位大人辛苦了。永平既服了药,也不必你们这么多人齐齐旁守着。暂且去歇一觉也可。”
大长公主有些不乐意,只见他开口了,也不好反驳,默不作声而已。林奇抹了把脸,道:“多谢殿□恤。”转头对剩下人道,“诸位可去太医院暂时歇一歇,我留下。”
“我也留下!”王元接口道。
他两个,一个是院使,一个是院判,既自己开口留下了,余下人对望一眼,抱拳作揖后,便纷纷离去。萧琅侧守至丑时初,等第二次灌喂小郡主药汁后,见并无恶化之态,这才出宫回了王府。
绣春一夜没合眼,一直守小郡主身侧,不时察探呼吸脉搏。她偶有药汁外溢,但不是很严重,处置过后,再用温水一遍遍替她擦拭四肢散温。熬到天亮时,发觉小郡主人虽还昏沉不醒,但身体抽搐减少,呼吸稍稍平稳,脉数也降了下来,一时所有疲乏都不翼而飞。知道应该有所转机了。
林奇昨夜之所以不愿离去,一是生怕小郡主出事,二也是存了探究绣春用药效果心思。先前一直侧与绣春一道观察。到天亮时,毕竟是年纪大了,实熬不住,坐椅上打了个盹,片刻后惊醒,见那个少年还守床边,便过去再次查看。一时又惊又喜,忍不住咦了一声,急忙唤醒边上正靠椅背上睡得东倒西歪王元,道:“小郡主有所好转了!”
王元睁开还布满红血丝浮肿双目,一阵茫然。等反应过来后,猛地跳了起来,冲到榻前为小郡主看舌探脉,见病情果然稳定了些,一时呆住,怔怔不动。此时趴榻侧小睡大长公主也醒了过来,等知道自己女儿病情有所好转,是欢喜不已,对着绣春连连道:“你今日还不能走!我女儿什么时候好,你什么时候才能走!”
不用她说,绣春自己也是不会走。再次仔细查看小郡主病情,辩证无误后,稍微调整了下方子和剂量,这个白天便继续留此处观察。没多久,太医院余下众御医也纷纷过来,知道了这消息,纷纷低声议论开来。到了中午,针疗过后,已经昏睡数昼夜小郡主终于第一次苏醒过来,对着大长公主叫了声微弱“母亲”后,又闭眼睡了过去。大长公主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追着绣春问病情。
绣春知道小郡主这是因了体虚无力才又睡去,并不十分担心。宽慰了她几句。太医们也都经验丰富,知道小郡主应是熬过这一生死关了,纷纷松了口气,气氛一下便松弛了不少。
林奇此刻心中已经装了无数疑问。见小郡主病情既稳定了,这个董秀除了眼眶微微泛青之外,精神瞧着还好,再也忍不住,将她叫到了外殿,开口便问道:“董秀,你昨日说风温不属伤寒,何解?王院判所言并无谬误。不止《素问》《难经》,须知就连仲师所著之《伤寒论》中,亦将温病归入伤寒。”
仲师便是张仲景。后世医家出于敬仰,提及他时,往往尊为仲师。
绣春昨夜一夜没睡,原本该十分疲倦了。但此刻,或许是因为小郡主病情有所好转缘故,此刻十分兴奋,丝毫没有睡意。见林奇发问,剩余御医们也纷纷跟随而至,七八双目光齐齐投向自己,心知这是个极好机会。站这里医生们,堪称这个世代地位高杏林精英。倘若他们能够接受这种理念,往后无论是对普及温病概念还是病患者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福音——她自然不是救世者,但自己力所能及情况下传播先进医学概念,这本就是医者天生使命与职责。
绣春便道:“仲师《伤寒论》,发挥阐明了轩辕黄帝和岐伯等人《黄帝内经》中对话深奥含义,如同日星河岳,光照千秋,任凭后世百代医家钻研,而其中义蕴也仍未能探究穷。但是此书是专为伤寒而写,并未普遍涉及六淫邪气具体致病情况。后世医家,倘若不加钻研,只简单沿袭,将书中治疗伤寒法子用于变化不定病情,必定格格不入。这便罢了,之后流传极广《伤寒六书》,是擅自改变了仲师治疗原则和方法。后世学医之人,本就苦于仲师著作艰涩奥妙,纷纷尊奉这简明易学《伤寒六书》,师徒世代相授,流传至今,祸害无穷。甚至可以说,真正死于疾病患者,不过十之一二,而死于误诊,却占十之七八……”
“信口之言!”一个脸圆圆太医忍不住开口打断,“少年人,你虽暂时止住了小郡主坏症,只这其中,咱们先前所下药力便不说,运气恐怕也占了大半。你怎好一棍子将这些典籍都打死?”
绣春望去,见不止他,边上数人也都是这般不以为然神态。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你们都难以接受。但温病确实与伤寒是两回事。除了表现症状上舌相脉数有差别外,病因机理也完全不同。伤寒是风寒病邪,而温病是风热病邪。伤寒从体肤侵入,温病从口鼻侵入。入人体后,伤寒侵犯足太阳膀胱经,温病侵犯手太阴肺经。小郡主得是风温,初期被王太医施以辛温解碑剂,这才耗伤阴液,致使热陷心包。倘若一开始辩证得当,以辛凉解碑法,一两剂便可以见效,断不至于坏症到这样地步。”
王元不服气地道:“你有何凭据来证你之言?我行医数十年,遭遇许多与小郡主类似症状风寒病人,以惯常之法,不知治好了多少,这你又如何解释?”
绣春看他一眼:“想必同时也治死了不知多少人吧?”
王元一滞,说不出话了。
“王大人,我从头到尾,并没有指责你不对。从古至今,温病与伤寒便被混治。你辩证有误,这不怪你,因你不知道应当分而治之。且金药堂也确实有责任。我听说你是第三天给小郡主服用紫雪丹。倘若紫雪丹没出问题,说不定小郡主也不会坏症到这样地步。”她想了下,又道,“你不是问凭据吗?凭据就仲师《伤寒论》中,只是千百年来,医生们都选择视而不见而已。”
众人一怔。林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愿闻其详。”
绣春转向他。
“仲师《伤寒论》太阳温病条文里中,分明指出过,温病不可误汗。实际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不可辛温发汗,而当用清法。只是后人不加钻研,不予变通,这才致使今日之误。”
余下太医尚议论纷纷之时,林奇却是陷入了沉思。
此刻面前这个年轻人这一番话,虽有些惊世骇俗,但细细想来,却颇触动他心思。他行医半生,遭遇过无数伤寒病例。对于某些因了初期救治不力导致过汗亡阳病人,他试着用姜、附、木、芍救逆,往往有效。而某些病例不但无效,反而导致病人痉厥昏谵,比比皆是。经过长期摸索,他摒弃原先经方,逐渐试用生地、麦冬、鲜石斛、沙参、羚羊等,反而获得良好效果。此次小郡主病危,他并非主治。到了后期败坏之时才被召去会诊。他太医院里虽是院使,但此病患既由王元主治,出于业内默认行规,他也不好取代对方位子。虽后也照自己经验方给小郡主下药试过,但终究因了坏症已到了极其严重地步,收效甚微。
对于自己经验方,他曾细想过,渐渐也产生了模模糊糊某种想法,但始终难以明白解析。此刻仔细分辨这少年方才关于温病与伤寒一番解析,竟似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之感,一时不禁陷入了沉思。
绣春见林奇低头不语,目光定怔,不知道他想什么,剩下人则议论纷纷,都是不以为然之色。知道心急不来。她那个时空,温病学从萌芽到后形成被广泛承认完整理论体系与诊治方法,经历了漫长数千年时间。这次自己主要目还是治好小郡主,为金药堂赢得脱罪机会。当下微微一笑,转身要回去时,一怔。看见萧琅不知何时竟过来了,正立门边,似乎凝神听自己说话。
第 18 章
绣春望去。他正安静地立那扇赭红雕花门侧,双眉修如远山,眼眸沉静清亮,线条干净一张脸庞身后正午阳光强烈光线中透出雪洗玉濯光泽。通身清贵与儒雅。
太医们此时才发觉魏王门口了。晓得他应是如前几日那样,过来探望永平。纷纷停了议论去朝他见礼。
萧琅目光从绣春面上扫过,朝众人,也朝她微微颔首后,转身往里去了。
绣春因担心小郡主病情还不稳定,不敢掉以轻心。停原地等他背影消失了,也匆匆往小郡主所那侧殿去。拐过一个转角时,没提防里头竟正飞冲出来个一个男孩儿,一时躲闪不及,当头撞到了一处。那男孩儿个子到她胸口,撞一起后,整个人往后跌了过去,哎哟一声趴到了地上。绣春胸口本就束得紧,此刻被撞得生疼生疼,似石头砸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才停住。捂住胸前看去,见这男孩七八岁左右,皮肤雪白,眉眼精致,头顶一握漆黑发髻束以灿灿紫金笄。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眼睛里充满了怒火,趴地上正怒视着绣春。
绣春也顾不得自己了,忙上前蹲下身要扶起他时,那男孩儿已经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指头戳着她怒道:“你是谁?撞了我竟还不下跪认罪?”
这男孩儿,看他样子,便是皇族子弟。按说,她是平民,这样冲撞了贵人,哪怕是对方自己先撞上来,也是大罪。下跪认罪是理所当然。只是叫她对着这样一个盛气凌人小屁孩儿下跪,心中又实不愿。踌躇了下,慢慢从地上起身,对着他道:“方才我走得急了些,没留神避开。你身上可还疼?”
那男孩惊诧地瞪大了眼,看模样似要跳起来了,此时后头匆匆赶了上来两个宫人,口称世子殿下。
“给我把他摁下去掌嘴!”
男孩儿嚷道。
这两个宫人眼生,想是伺候这男孩跟随过来,并非此处之人,自然也不认识绣春。听到那男孩发号施令,其中一人捋起衣袖,正要上前动手时,绣春往后退了一步,道:“我要替小郡主看病了,耽误不得。”
宫人闻言,停了脚步,看着那男孩儿。男孩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轻轻咦了声,后不屑地道:“原来就是你?”
绣春略松了口气,应了声是,正要避到一侧继续往里,不想他又道:“是你也不行!撞了我想这样就过去?你自己给我掌嘴!”
这个小恶魔,分明就是个被宠坏了皇家熊孩子。绣春低头下去,装作没听见,加脚步就要往里去,熊孩子已经像青蛙似一下跳到了绣春面前,一把揪住她衣袖,口中道:“你好大胆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羚儿!做什么?”
绣春正一个头两个大,里头传来一个声音。绣春抬眼,见萧琅正从里而出。大约撞见这一幕,便出声阻止。
那男孩看到萧琅,立刻松了手,换了副委屈表情,指着绣春道:“三皇叔,这个人方才故意把我狠狠撞地上,我手脚到此刻还疼!”
萧琅失声笑道:“皮痒了是不是?你三叔跟前也敢撒谎!信不信我跟你父王说?”
这小孩名叫萧羚儿,是唐王萧曜儿子。因王妃三年前病去,萧曜人又一直北庭,所以这些年一直被养宫中太皇太后身边。从血脉来说,太皇太后就这一个嫡亲孙子,自然爱他若宝,惯出他一副刁顽横行性子,宫中之人见了他,唯恐惹到招祸上身,无不退避三舍。
萧羚儿听萧琅提到自己父亲,有些畏惧,忙笑嘻嘻道:“妹妹瞧着好了些。我这就去告诉皇祖母。”说罢转身,背着萧琅朝绣春恶狠狠呲了下牙,一溜烟便去了。那几个宫人也忙跟随后。
绣春见终于摆脱了这难缠小孩,终于松了口气。朝萧琅走了过去,道了声谢,想着还是解释下好,便又道:“方才我是不小心撞到了那位世子殿下……”
萧琅打断了她,“我晓得,不必解释了。我方才看了永平,瞧着应该无大碍了。”他看了眼她,目光里笑意浅淡,“你做得很好。”
“我力而已。小郡主能转危为安,除了药力,运气也占一半。我这就再去看下她。”绣春朝他作了揖,低头绕过他往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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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宫中再留守一夜,到了第三天,小郡主已经完全清醒。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偶尔咳嗽几声外,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大长公主欢喜自不必说。到了午后,绣春正与林奇几人说着这几日让小郡主一直用五汁饮方,听见外头起了一阵脚步声,进来了太皇太后和傅太后。
绣春此前见过太皇太后,傅太后却是第一次见到。见她一身孝中素服,反衬出年轻貌美。袖角裙裾缀了精致暗绣云天水意纹样,裙侧各两束银灰流苏悠然垂下,随她步态微生涟漪。
绣春不敢多看,忙随了林奇等人避到一边见礼。
太皇太后虽看不清,但听到小郡主用软软声音唤自己“外祖母”,自也欣慰。想起数日前危急情况,犹是心有余悸,抱着安抚片刻后,便唤了绣春到跟前问话。夸了几句,要赐她赏物。
她已经知道了绣春来历。见小郡主已经转危为安,对金药堂怒气自然也没先前那样大了,但余怒还未消,哼了声,道:“金药堂是老招牌了,不想如今竟也做起这种偷工减料勾当!皇家御药尚且如此,那些用于民间药,岂非是松懈?”
这话却是真冤枉金药堂了。绣春到陈家虽没多久,却也知道陈家供奉用御药与铺于药店药其实并无区别,只不过另设库房仔细保管而已。
对着这个能决定金药堂命运老太太,绣春可不敢大意。老老实实跪了下去道:“此次紫雪丹有问题,确实是金药堂责任,但绝不是为了谋利故意偷工减料,而是人事一时不察,这才出了纰漏。事发前夜,便有个参与制过此药工人举家连夜逃跑,推测应与此人有关。至于他动机,或者是否受人指使行事,陈家人迄今仍是无解。如今已经报了官。草民此次斗胆给小郡主施治,小郡主也吉人天相,草民不敢受太皇太后赏,只求太皇太后能暂时息下怒火。等抓到那人,一切便能明了。”
“我听说紫雪丹造价昂贵。出了事,你们自然拿旁人来脱罪。实情到底如何,恐怕你们自己清楚。”有人忽然这样冷冷道了一句。
绣春抬眼,见是傅太后发话。她正侧脸斜睨过来,菱唇微微勾出一道带了讥诮弧线。
绣春性子,从前便是遇强则刚,遇弱则软。知道这里,这样性子是个祸害,这些年自己也暗中磋磨了不少。只毕竟,随父亲这些年,生活虽朴素,却也没真正遭过什么苦,骨血里天性始终难以泯灭。敏感地觉察到了来自这位高贵女人不善之意,忍不住回了一句。但声音并不高,和缓地道:“回禀太后,金药堂制药,向来遵肘后,辨地产,哪怕炮制再繁琐,品味再昂贵,也是不省人工、不减物力,一贯严格据方制药。这么长久以来,从没出过什么事,这便是好凭证。且说句冒犯话,陈家人即便再利欲熏心,也绝不敢自己去动御药手脚。还请太皇太后与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沉吟之时,林奇想了下,忽然开口道:“臣以为董秀所言不无道理。陈家当家人陈振,我与他虽无深交,但也认识多年,知道此人不是那种利欲熏心之人。此次紫雪丹问题,不定真有内情。小郡主能安好,董秀功不可没。恳请太皇太后给金药堂一个自省机会。料想经过此事,陈家人往后于制药,必定愈发严苛求精,这也是一件好事。”
太皇太后想了下,终于点头道:“也好。这次事,我暂不追究。金药堂须得谨记教训,往后再不可出类似之事!若有下回,严惩不贷!”
绣春大喜,急忙磕头谢恩。起僧时,朝林奇感激地望了一眼。见他抚须微笑,心里对这个老御医好感度,立刻噌噌地暴涨。
事既完,小郡主也转安,绣春也就可出宫了。捧着得来赏跟随宫人出了永寿宫,刚跨出宫门,便见对面摇晃着来了个二十左右黑胖青年,腰扎玉带。看见绣春,双眼便直勾勾地盯着她,脚步也停了下来。
绣春直觉地厌恶这样目光注视,正低头要避开速而过时,领着她宫人已经朝那男子笑嘻嘻见礼,显然很是熟了,口中唤道:“李世子,您来啦?”
世子……又一个世子。上京不缺,就是满大街王爷世子。
绣春头垂得低,听见宫人已经道:“董秀,这位便是大长公主府李世子,还不见礼。”
原来是永平郡主那个哥哥李长缨。
绣春只好朝他见礼。
“不必多礼!”李长缨目光从绣春头扫到脚,来回几趟后,咳嗽一声,“他是谁?”
“李世子,他就是金药堂董秀,治好了小郡主那个。此刻领了赏,正要带出宫呢。”
李长缨哦了一声,再次打量绣春一眼,从自己腰间扯下那块白玉佩,噗一声丢到了绣春正捧着赏盒封上,手一挥,豪爽地道:“原来是你治好了我妹妹。好!赏你!”
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李长缨一举一动,还有他说话,都让绣春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急忙推脱。李长缨靠近一步,摸下巴望着她笑嘻嘻道:“这是爷赏你!收了就是,啰嗦什么!”
绣春微微抬眼,正撞到他目光,隐隐似有暧昧之意,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急忙道谢,转身匆匆去了。直到出了羽林郎把守宫门口,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回忆方才那宫人自遇到此人后,望着自己便是一脸暧昧,却始终闭口不言样子,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全身上下立刻又起一阵恶寒。
“董秀!你可算出来了!”
绣春正疑神疑鬼着,耳边听到有熟悉声音叫,抬头望去,见宫门外远远那片空地上,停了辆马车,葛大友竟等那里,此刻正面带笑容地朝自己大步而来,有些意外,急忙迎了上去。
她那晚上出来时,并未通知过陈家人。次日等小郡主稍安,便请林奇派人代自己传了个口信出去。只是没想到,葛大友这时刻竟会亲自来接自己,急忙告罪。
葛大友满面笑容:“董秀,这回你为金药堂立了大功。莫说我来接你,便是让你接过我这大管事位子,我也决不会皱眉一下。”
绣春笑了起来,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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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药堂时,绣春受到了空前欢迎。前头药堂里十来个伙计齐刷刷站门口迎接不说,连陈振自己都拄着拐杖,领了药厂大小管事亲自迎了出来。绣春便如凯旋英雄,被众星捧月般地迎了进去。众人齐聚前头议事堂,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绣春治病经过。绣春并未多提,只简单带过,满足了众人好奇心后,顾不得歇息,先领了陈振回北院,继续他眼睛治疗。
这几天她不,但第一个十日疗程结束后,便改成隔日疗,到今日之耽误了两次,药还一直吃着,所以并未造成多大影响。她净了手,一边替陈振继续治疗,一边与主动过来刘松山交流心得。陈振始终没吭一声。等完毕后,绣春收了针,刘松山搓了搓自己手,心悦诚服地道:“先前我还有些不服。此番经过这事,我倒真心服口服。方才听你提了下替小郡主治疗过程,我有些疑问,若你有空,可否再与我细细讲一遍?”
刘松山是个良医。他自己主动开口,绣春岂有不应之理?点头应下时,陈振忽然道:“刘先生,你先去一下,我与董秀有话说。”
刘松山应下,与旁人退了出去。屋里只剩绣春了。她一边洗手,一边道:“老太爷,你如今目力自觉如何?我估计再过些天,应该就能恢复了……”
“女娃娃,你是哪家人?这样潜到我陈家,到底意欲何为?”
绣春冷不丁听见身后陈振这样开口,吃了一惊,回头看了过去,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炯炯。迟疑了下,问道:“你……都看清楚了?”
老头子微微眯了下眼睛,“差不多了。至少你方才靠近时,我瞧见你少了个喉结。”
绣春一滞,抬手摸了下脖子。
方才她进了屋,为动手方便,一时忘了,顺手便把外衣给脱了放边上,脖子露了出来,没想到便被这老头子给看了出来。
第 19 章
“你到底是谁派来?这样潜埋我陈家,居心何?”
陈振目力还没完全恢复,此时她离得远了,便又只能见到一个模糊重影。见她立着不动,也不应声,心中早先便起那丝疑窦浓,冷笑了下,“你分明是个女娃,却以男装示人。你有一手上好医术,却甘愿到我陈家当一个炮药小工。又这样百般示好,我想来想去,唯一能吸引你东西,大约就是我陈家那本药纲了。”
“女娃娃,我说对不对?”
绣春看向自己祖父。他面罩寒霜,语气冰冷。
她原先是打算混熟了,再找机会向他禀明身份。没想到事情忽然有了戏剧性转机,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发现自己端倪,此刻竟被他这样逼问。既然这样,索性向他言明便是。转身到了门口,见外头确实没人了,只几个小厮远远站大院外门口,这才关门到了陈振跟前,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女子。董秀也不是我真名。但我过来目,并不是你所想那样为了药纲。我本姓陈,名叫绣春,您次子便是我父亲。”
陈振差点没跳起来,极力睁大了眼,使劲躬身靠近,大概是想看清她样子。绣春索性站到了他跟前。
陈振死死盯着面前这张离自己不过一尺之距年轻面庞。
“你……你不是已经没了吗?说你和……和你爹一道……”
半晌,他终于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爹确实命丧火场了,但是我没有,我当晚去别家接生,所以逃过了这一劫。”绣春回忆当时一幕,那种撕心裂肺般痛楚之感再次袭上心头,声音也不自觉地喑哑了下去。
“你……你……”
陈振脸颊肌肉微微跳动,握着拐杖那只手也开始发抖了。
绣春定了下心神,接着道:“我之所以这样隐姓埋名接近你,是因为我怀疑一件事。那场大火,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陈振猛地站了起来,嗄声道:“你说什么?”
绣春看向他。见他眼睛睁得似要暴出,呼吸陡然急促,胡须也随了牙关微微颤抖,显见是震惊之极。暗暗呼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是有人不想我父亲回京,所以放火烧死了他!”
“砰”一声,陈振手上拐杖脱手摔地,他自己人也跟着跌坐到了椅上。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老头子一阵眼冒金星,闭眼定了下心神,终于再次睁眼,颤声问道。
绣春便把当日陈立仁拜访经过说了一遍,后道:“我爹当时还写了封信,叫他带过来给你。你可有收到?”
陈振没应。一双手只死死抓握住身下座椅两边扶手,枯瘦手背之上,青筋突突暴起。
见他这反应,绣春便知他必定没收到信。这不过愈发证实了自己猜测而已。一阵愤恨再次涌上心头,恶狠狠地道:“果然就是那个狼心狗肺东西!我爹已经对他说了,他不会回来继承陈家家业。他们却还不放心,竟下这样狠手!”
她咬牙切齿说话时候,陈振靠椅背之上闭目不动。绣春说完,便也静默了下来,盯着对面这个老者。片刻之后,见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开口问道:“你说你是我陈家孙女,可有凭证?”
绣春怔住了。
她原本就没有指望老爷子听了自己话,会老泪纵横地上演一场认亲秀。毕竟,因了自己母亲缘故,心结还摆那里,况且自己又是一个女孩而已,时人眼中抵不了什么大用。但他这时候竟还会问这话,实是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再转念一想,这个祖父眼中,那本药纲恐怕比他他性命还重要,他看来,人人都有可能谋要他传家宝。他怀疑自己身份,会不会是假扮孤女前来行骗,这也属正常——可是想法虽这样,心里总还是有点不。强压了下去,自顾背诵道:“九天长生丸。秘制此丸,专治男妇左瘫右痪,半身不遂,口眼歪斜,手足顽麻……”
她一口气把陈仲修传给她记载于药纲上几种陈家秘制药丸药性及炼制方法背了出来。背到素娥丸时,见陈振摆手,颤声道:“好了,不用背了……”
看得出来,他此刻情绪应该是极其复杂。因他说完了这一句话,死死盯着自己瞧了半晌,眼中飞掠过一丝难明意味目光,嘴里喃喃念了句“像,是有些像……”便又气短般地靠了椅上,再次闭上了眼。
绣春猜到他应该是说自己和自己母亲像。至于那目光,她瞧来,倒像是厌恶多过别。便停了下来,稍稍往后退了些,等着他再次开口。屋里一片静默,绣春甚至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喘息之声。
半晌,她看到自己祖父缓缓睁开眼睛,双眼中虽还略带浑浊,目色里阴凉之意却是迎面扑来。他眯了下眼,低声道:“我晓得了。此事我会再细想。你暂且不要声张开来。先前如何,接下来也如何。你此番这般露脸,恐怕会引旁人猜疑你来历。明日我便叫人放出消息,说你其实是我年轻时一位远方故交孙子,因父母双亡家道败落过来投奔。又怕隔了代,且多年没往来,我会拒了你,你这才找了事先安身立命。懂了没?”
绣春一凛。被他这话提醒。急忙应了下来。
这话说完之后,祖孙二人便都沉默了下来,相对无言。
这样情况下,自己应该开口叫他爷爷。只是看老爷子反应,此刻根本没半点祖孙相见激动,方才盯着自己时,眼中似乎还掠过一丝厌恶之色,那一声“爷爷”便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别扭了一会儿,轻咳一声,道:“那……我先去了。”话说完,见他仍没反应,转身便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问话声:“你爹……他先前真就此打算不回来继承家业了?”
绣春停下脚步,转身道:“是。他那时候说,下月带我回京去看望你,但不会留下接掌家业……”
陈振脸色蓦然转为阴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绣春偷偷看他一眼。斟酌着又道:“我爹说他自知不孝,恳请你能谅解……”
“啪!”
她吓了一跳。见对面老爷子脸色铁青,愤然一拍桌案,几乎咆哮着道:“他还知道自己不孝!这种逆子,他还有脸恳请我谅解!我跟你说,我便是死了做鬼,也绝不会谅解他!”
绣春呼吸微微停滞,急忙闭了嘴。
“还有你那个娘!着实可恨!当年要不是她蓄意勾引你爹,他又怎么可能会背离陈家,以致如今命丧他乡?我当年看她第一眼,就知道是个命不长久祸水!报应!叫她勾引了我儿子……”
绣春勃然大怒。
董氏虽然早死,但她对自己好,绣春这一辈子也铭记。此刻听这老头说话委实难听,实忍不住了,打断了他。
“我娘很好!当然,你可以恨她,你也可以骂她,这是你自由。但请不要我面前骂。我绝不接受!”
“你说什么?”陈振惊诧万分,嘴巴张得合不拢,“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知道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祖父,但她是我母亲。”绣春道,“死者为大。你可以不尊重,但不能这样我面前侮辱她。她与我父亲结合到底是对还是错,你我立场不同,不能替对方判定。我甚至也可以告诉你,当年要不是你那样极力反对,也就不会有今日这样事发生了。”
“你……”
陈振手指头指着绣春,“你爹是怎么教你!竟敢这样目无尊长!你也不想回这个陈家了,是不是?”
绣春听出了他话里威胁之意。忽然觉得想笑。
这个老爷子,一生强硬。这样脾气,真真是一条道走到黑。
“老太爷,你弄错了一件事。”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找到你,不是来认亲。这次倘若不是为了我爹仇,我是不会入京。等事情有个了结后,我也不会留下。我会回杭州。那里才是我家。”
她说完,转身开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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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离开后,倒不担心老头子会怎样。那样一个人,他比谁都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丧子巨大悲痛,他都能这么就熬过去,又怎么可能真会被自己那一番不痛不痒话给气倒?
果然,到了晚上,巧儿便指挥下人陆续往她屋里送来了不少日用玩意儿,连原先铺盖也撤了,换成上好松软绫锻锦衾。绣春朝她打听,巧儿欢天喜地笑道:“董公子,老太爷让我来服侍你了!原来你家和老太爷有故啊!怎么不早说!怪不得公子你这么厉害!往后我一定会好生服侍你。你有什么事,管吩咐我就是。”
绣春忙道:“别,你还叫我董秀就是。也别老提什么服侍。咱们和以前一样。”
“好!我听你!“巧儿是高兴,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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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巧儿后,这一晚绣春一直留意北院动静。先是葛大友、陈家那俩父子、许瑞福等人被叫进去,片刻后旁人先后离去,只剩葛大友还里头,很晚才见他身影出来。也不知道到底说什么事。但绣春估计,大概和自己白天说那事有关。只是不晓得老爷子到底打算怎么行事而已。她倒是非常好奇。但刚和他翻脸,就算她腆着脸皮去打听,估计他也不会和她说,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不用给老爷子做治疗,绣春没穿昨晚送来锦服,仍是原来装扮,照旧去炮药房。里头人却一反常态,毕恭毕敬,朱八叔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干活,说她如今是贵客,老太爷吩咐过,要看作自家公子一般。绣春无奈,只好甩着手到了前堂。见伙计忙着招呼客人卖药,刘松山和另个坐堂郎中给病人号脉看病,大家都有自己事做,独她一人杵着十分怪异,又插不上手。正无聊时,一个库房小管事要送一批成药到城南分店去,她还没去过那边,便自告奋勇一道。清点了药后,一一分装妥当,那管事赶了骡车,她坐前头车辕板上,一道出发了。
京城之繁华,别地自是不可比拟。一路走走停停,看了不少风景。到了分店后,停下骡子车,小管事和里头迎出来人把药搬进去清点造册,绣春无事,见药铺过去不远有家卖果酥,正门口翻炒糖炒栗子,被那股香甜味吸引了,踱了过去摸出几个铜板正要买,忽然有人从后拍了下自己肩,回头一看,见竟是昨日那个长公主府世子李长缨,身后跟了几个家奴样子人。
“董秀儿,”李长缨自行给她改了个名,道:“要吃栗子啊?爷给你买。”
绣春暗叫不妙,转身便往药铺方向去,没两步,就被李长缨拦住了,笑嘻嘻道:“爷观月楼里备了桌酒,咱们过去喝几杯,说说话。”说罢朝边上几个家奴一使眼色,那几个人做惯了这事,上前围住了绣春,捂嘴捂嘴,抓手抓手,一下便将她簇着推上了边上停着一辆马车,李长缨跟着上去,门砰一关,马车便走了,干净利落,全程不过几分钟而已。边上人有认得李长缨,却不知道绣春是谁。谁敢多管闲事,不过对着那马车指点了几句而已。
绣春被丢上马车,见黑胖子笑嘻嘻凑过来,浑身一阵鸡皮疙瘩。
昨天晚上,巧儿看见她随意掷桌上那块玉佩,问了一句,她便顺口向她打听长公主府世子事。果然被她料中。这李长缨好色,男女通吃,尤其爱美少年,臭名昭著,全城人几乎都晓得。没想到阴魂不散,今天竟就这么便落到了他手里。眼见车门紧闭飞而去,叫喊想必是没用,自己又打不过这个黑胖子,不禁焦急万分。
李长缨自昨日宫中偶遇绣春,便如见珠玉,自叹生平第一回见到这般容色美少年,恨不得立刻搂入怀里疼才好。一夜都打她主意。天亮便领了人,摸到了金药堂附近,想着找机会再碰到她。正巧被他等到她出来,大喜过望,一路跟随了过来,觑了个机会将人强行架上马车,晓得这人是自己了,心中顿时大定。此时再仔细看他,见虽然一身小厮打扮,却果然生得与众不同,眉眼别有一番风姿,加上几分惊惶无助神情,令人生出爱怜之心,一时看得食指大动,搓了搓发痒手心,顾不得装斯文了,道:“秀儿莫怕。让哥哥好生疼你一番……”一边说着,一边朝绣春逼了过去。
绣春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退到了马车角落。只是空间狭小,边上又没什么可以用作自卫东西,眼见他面露淫-邪,一双手已经摸到了自己脸边,脱口而出道:“等等,你不能动我!”
李长缨嘿嘿笑道:“你这话说。你也知道我是谁。我娘是当今大长公主,我爹是长安侯。爷既看上了你,你好生从了爷便是。往后绝不会亏待你。”
绣春咕咚咽了口唾沫,瞪大了眼睛,脑子飞地转。
倘若这个李长缨只好男风,自己说出是女儿身话,多惹他恼怒,即便挨打,也比遭□强。偏偏他荤素不忌,这要是恼羞成怒了,自己下场估计惨……
“识相话,就好好服侍我。爷高兴了,有你好……”
“你真不能动我!”绣春厌恶地拍开他手,强压住已经跳得如同擂鼓心跳,极力镇定下来,一字字地道:“我已经是魏王人了。他是你三皇舅吧?你要是敢动我,让他知道了,你以为你有好果子吃?”
第 20 章
绣春这话一出,李长缨便似当头一盆子冷水浇灌下来,那满腔活念头被嗤地一下浇灭。愣了片刻,这才回过了神儿,略一想,鼓着眼睛道:“你当爷我是二傻子?会被你这一句就轻巧骗了过去?爷活了二十来年,可从没听人提过我那魏王舅舅好这一口。且再说了,他长年灵州,这趟回京也就这么些日子而已。你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就算他有这等事,你又哪里来门路去勾搭上他?再胡诌了恐吓爷话,叫你晓得爷手段!”
方才情急之下,绣春根本也没多想,几乎是顺口便把魏王扯了出来当挡箭牌。话既出口,自然没收回余地了。且这样情势之下,这也就是她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了,只能死抓住不放。见黑胖子不信,冷笑了下。
“你笑什么?”
冷笑不过是给自己作势而已。鬼扯高境界,就是要让自己也相信接下来说出来话都是真。
“我笑你井底之蛙,自以为是!”
绣春不客气地一把拍开李长缨那根再度戳到自己脸庞前手指头,从方才龟缩角落里爬起来,掸掸衣角上沾着灰尘。
“李世子,我跟你魏王舅舅关系,又岂是你能想象?”绣春他惊诧目光注视之下坐了座椅上,冷冷道,“我跟他早就认识了。九月底定州平相遇。他当时因了旧伤发作,夜投驿站,恰我路过,就是我帮他止住了痛。当时随他一道还有凉州刺史裴度。至于后头事,我就不方便跟你多说了。我只告诉你,你舅舅跟我关系非同一般。李世子,你敢动我一根头发试试?”
李长缨起先确实不大信,觉着这个董秀不过是信口雌黄,没想到她接下来这一番话说得竟有鼻子有眼,听着便不像是胡诌出来。一时迟疑了。
他那个魏王舅舅,年纪虽不过比他大了四五岁,二人经历却是天差地别,加上另外一个唐王舅舅,皇族中人,李长缨对这两位,素来只有仰望份儿。谁都知道,魏王萧琅年纪虽不小了,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娶妻,据说是因了他身体缘故。莫非……这不过是个幌子,其实他和自己一样,真爱只是男子?
李长缨越想,越觉得可能。
这么多年,他一直灵州那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边境之地。什么都缺,不缺就是男人。即便他弄出了什么事,这山高水远,京中人也不大容易知道。不像自己,稍微弄出点什么出格事,没几天就传得沸沸扬扬满大街人都知晓……
“方才众目睽睽之下你把我那样弄上了车,我不信没人看到。我要是没回去,陈家人自然会去找魏王求救。我劝你就此罢手,赶紧把我送回去。看你是魏王外甥儿面上,我也不与你计较了,此事就当没发生。”
绣春察言观色,见李长缨面露犹疑之色,知道自己这一招狐假虎威应是起了作用,便稍放缓了语气,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李长缨便是有再大□,此刻也是消了下来。虚眼儿再看了下对面坐着那少年。眉眼清黑,红唇轻抹,肌肤幼嫩,白得如同一抔初雪,越看,越像是被人好生调-教过薄媚样儿,偏此时还做出一脸凛然不可侵犯样子。虽极是舍不得,却也真没胆大到敢和自己舅舅争人地步——何况这还是个监国舅舅。见对方也颇会做人,晓得给自己递梯子,终于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脸上便堆出了笑,呵呵地道:“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啊!我并无那意思。昨日宫中见你之后,一是感激你救了我妹子,二是被你风采倾倒,这才生出了倾慕之心,想和你亲近下,故而办了桌酒宴相请而已。倒是我太过粗鲁,惊吓到了你,见谅则个。”
绣春松了口气。面上却淡淡唔了声,摆着姿态道:“不知者不罪。我也不是那种小气人。误会既解开了,那就有劳世子送我回去吧。免得他们以为我被世子怎么了,万一弄出事就不好了。”
李长缨见他一本正经,暗骂了句骚-货儿,心想等我魏王舅舅腻味了你,你没了靠山,到时候瞧你还蹦跶到哪里去,面上却笑得欢,推开门吩咐车把式掉头往回。外头他随从不晓得出了何事,只听他吩咐,只好又泼剌剌地回去了,停了药铺大门前。
绣春下车前,回头对着李长缨道:“我和殿下事,殿下暂时还不想让人知晓,免得有人背后非议。世子当晓得该如何行事吧?”
本朝历来打压男风之好,世人侧目。自己为了这癖好,从前被亲娘教训过不知道多少回。那个魏王舅舅,素来有个好名声,自然不愿被人晓得他也是此道中人。李长缨便不耐烦地道,“不用你说,我也晓得。”
方才一时情急,绣春拿了魏王开脱。她这里是没事了,却又怕这李长缨四处宣扬。万一让那个魏王知道了,自己有败坏他名声之嫌,恐怕有些不妥。这才特意又补了这一句。见他应得干脆,这才放下了心,自顾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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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金药堂那送药来管事终于忙完了事,准备要走时,发现同行董秀不见了,出来门口张望时,见前头不远处那家果酥铺门口聚了些人正指指点点,急忙过去打听,听到李世子抢了个人弄上马车走了,听描述,正是董秀。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正急着要赶回去报讯时,忽然看见街边停下辆马车,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少年,可不就是董秀?见她径自朝药铺里去,那架马车里头人也没露脸,立马便走了。这才醒悟过来,忙追了上去问缘由。绣春自然没说实话。只含糊应对了过去。管事见他既安然回来,也就放心了,忙驾车回北城。
出去溜达一下,竟遭遇个大瘟神,遇到了这样倒霉事。后虽有惊无险地回来了,绣春却也仍心有余悸。打定主意往后绝不再轻易单独出去了。屋里好半晌,心神这才定了下来。到了晚上,得知了一个消息,说老太爷眼睛渐好,决定派葛大友南下去杭州替二爷一家人捡骨了,明日便带人动身。
绣春思量了许久,觉得葛大友这一趟南下,必定还另有目。只是不知道自己祖父如何安排而已。心里愈发好奇。到了第二天,目送葛大友带了几个家人离去后,正也是老爷子治眼时辰,绣春想了下,便往祖父院落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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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李长缨昨日白忙活一场,到嘴肥肉飞了,心中虽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外头混了一圈回了府,正撞到自己父亲长安侯。长安侯自己出身败落门第,向来吃软饭,这爵位也是因了大长公主而得,无论去哪儿,总觉得旁人暗中讥讽自己,心中一直郁郁,对儿子自然期望颇大。偏这李长缨不出息。侯爷见儿子醉醺醺地从外回来,知道又去厮混了,心中恼怒,揪住了就是一顿痛骂,后道:“你瞧瞧安侯府世子,年纪比你小一岁,如今就已是羽林都尉,前途未可限量。你倒好,日日外厮混,丢了我脸!”
本朝羽林卫里,高级职位向来都是从权贵之家年轻子弟中挑选出色者就任,能入选话,是一种极大荣耀。且因了与皇帝近亲,历练几年后,其中佼佼者,日后常飞黄腾达。
李长缨被父亲责骂,又想起自己死对头安侯府世子,仗着生了副好模样,向来趾高气扬,身边还不乏一圈追捧者,心中愈发气闷,翻来覆去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主意,顿时眼前一亮,整个人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原来正前几日,羽林卫到了纳时候,有几个职位空缺了出来。李长缨憋了口气想进去,大长公主也为儿子暗中活动了下。偏偏负责此事卫尉卿,正是以刚正而闻名李邈,乃是从前卫国公裴凯一系人,谁面子都不卖,李长缨第一轮文试时就被刷了下去。本来也就作罢了。只是昨日被长安侯一番责骂后,李长缨忽然倒想出了一条绝妙门路:李邈不买自己爹娘账,但是那个魏王舅舅,和李邈却有极大渊源。倘若他肯为自己作保,李邈必定不会拂了他面子。一旦自己能入羽林卫,他就不信压不过那安侯府世子风头!作为监国亲王之一,他自然和百官一样要赴早朝。明日一早去堵住他,求他替自己开口说话。倘若他不应求,那就用他养小倌事去威胁。料想他顾忌名声,总会成全自己这一番要上进心思。
李长缨越想越兴奋,恨不得天立刻亮才好。次日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还摸着黑,带了俩小厮,不畏冬寒,匆匆忙忙骑马赶着去魏王府。刚到,远远恰好见大门打开,里头出来了一个人,边上有随从牵马相随。此时天还没亮透,借了门口灯笼光,瞧见那人玄氅加身,正是自己要堵人,急忙打马到了近前,口中叫着“舅舅留步”。
第 21 章
萧琅正要上马,听见有人背后叫,回头见李长缨竟来了,整个人裹得似只毛粽子,一口气跑到自己跟前站定作揖不停。知道这个外甥是个混日子,今天竟这样赶早来找自己,有些惊讶,停住,咦了声:“长缨,怎是你?”
李长缨点头哈腰,凑过去小声道:“是我啊舅舅,我有事找你,就耽误你片刻,借个地儿说话可好?”
萧琅看他一眼,见他露出来鼻头冻得通红,双目闪闪发亮,满脸兴奋之色,便把手中马缰交给边上侍卫,领了他入内到大门边茶水房里,问道:“什么事?”
李长缨关上门,到了他近前,陪着笑脸道:“舅舅,是这样。你也晓得,你外甥儿老大不小了,却一直没什么正经事儿干。这人一没事,难免就闲得慌,我家里也被我爹娘时不时捶骂。其实我冤啊,不是你外甥儿不想上进,实是没给我机会啊!如今羽林卫里不是正要人手吗?这正是个好机会。舅舅,你也不想让我这么一直厮混下去是吧?你就体恤体恤你外甥儿想上进不易,帮我说句话可好?只要你肯帮我说话,那个李邈必定会买你面子。”说完,眼巴巴地望着萧琅。
萧琅虽常年不京中,但自己这个外甥声名狼藉,他却也略知一二。只是一来,他年纪比自己其实也就小了那么四五岁而已,二来,上也有大长公主和长安侯,他自然不便多说什么。没想到此刻他竟撞到了自己跟前开口求这事。略微沉吟,便道:“长缨,你想上进,这是好事,舅舅自然支持。只是羽林亲卫队职责重大,必须经严格考试,有资格者才能进入,这是规矩。且卫尉卿李邈向来严苛,舅舅便是开口,你若通不过考试,恐怕也没什么用。”
李长缨听他拒绝,心里不平,嘴里便嘟囔着道:“什么考试!我空有一身好武艺,只是不爱念书罢了!结果第一关文试便被刷下来了,实是不公平!”
萧琅微微一笑,打量了下他,想了下,道:“那这样吧,除了亲卫队,我知道翊卫队里也有几个不错位子空出来。你若肯去,我举荐你过去。你还年轻,只要真有本事,做个一两年后,舅舅再举荐你入亲卫队,如何?”
羽林卫分亲卫、勋卫、翊卫三等,翊卫品级低,一般只做后备用。李邈一听,大失所望,哪里肯去,立着不动,不点头。
萧琅知道他素来眼高手低,见他不愿去翊卫队,也不勉强,抬头看了眼开始朦白窗外,拍了下他肩,道:“你好好考虑下,什么时候想去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舅舅还要赶早朝,先去了。”
李长缨见他说完就要走,极不甘心,脱口而出道:“舅舅,你要是不帮外甥这个忙,可别怪外甥不替你保守秘密了!”
萧琅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一眼,略微挑眉,“什么秘密?”
李长缨见他一脸莫名之状,心想真会装蒜。几步跑到了他身畔。
“舅舅,外甥儿跟前,您就别装了。你跟那个董秀事儿,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
萧琅听他忽然提董秀,加糊涂了,“什么瞒不了你?”
“舅舅!”李长缨压低了声,挤眉弄眼道:“你可真有福气,回京没多久,就得了董秀那样标志人儿,外甥羡慕得紧。我晓得舅舅你不欲让外人知道此事,外甥自然会替舅舅好好隐瞒……”
萧琅听他没头没脑地说出来这一番话,神情猥琐至极,语带隐隐威胁之意,很便明白了他意思。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和那人被这样扯到了一处。又是惊诧,又是恼怒,打断了他话,“你哪里得来这消息?”
他话很短,声音却已经隐隐带了丝严厉。李长缨抬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神情不复方才温和,目光里隐然含了丝威怒。以为是秘密被自己戳破了,所以恼羞成怒,虽有些畏惧,却也仍硬着头皮勉强道:“舅舅,既然都是同道中人了,还有什么不可说?那个董秀难得一见清俊,你不收用了才真是暴殄天物。我知道舅舅和我不一样,爱惜名声,反正外甥不会出去乱说,舅舅你放一百个心便是……”
萧琅摇了摇头,看他一眼。
“长缨,你既自己提到了,我便以长辈身份诫你几句。你素日所为,我也略有耳闻。既有此等癖好,你若寻得同好之人,再如何厮混,自然也与外人无干。只是我听说你从前曾做出过强迫他人之事。往后倘再不加自律,必定招祸上身。至于那位董秀,我与他不过见过数次面。其人精通医道,是个难得医才。却不晓得你是哪里得来消息,捕风捉影便到我面前这般诋毁他名誉,”他声音蓦地转为冰冷,“被我查到捏造谎言之人,定不轻饶!”
李长缨脖子一缩,慢慢低下了头去。
他听了出来,萧琅话里话外,似乎真和那董秀没什么关系。可是为什么昨天董秀却对自己说那些话?
“啊!难道他竟是骗我!”
李长缨忽然醒悟过来,瞪大了眼,“一定是!舅舅!我被他骗了!他竟敢骗我!这次非要他好看不可!我绝饶不了他!”
“谁骗了你?”萧琅略微蹙眉。
“就是那个董秀啊!他狗胆包天了!”李长缨怒气冲冲,狠狠一拍大腿,“就是他自己说!说他是你人,我信以为真,这才放了他!”话出口,才惊觉说漏了,慌忙捂住了嘴。
萧琅眸光微动,“到底怎么回事!”
李长缨见瞒不住了,心一横,索性把昨日之事挑拣着说了一遍,后道:“舅舅,我不过是想摆桌酒水谢他而已,他路上却对我搔首弄姿,我一时把持不住就动了心思,不想他却又装腔作势起来,后还说舅舅你跟他好了。我一听,信以为真,哪敢跟舅舅你抢人,立马恭恭敬敬地送了他走。不想他竟是拿你做幌子骗我来着!”一边说着,一边拔腿就要走。
萧琅错愕,嘴巴微张无法闭拢,惊讶简直无以复加。眼前忽然闪过数日前那个少年背对自己向七八位御医解释病理时一幕。丹青墨染般乌发以一青笄整齐束于头顶,露出小半段洁白后颈,背影纤若修竹,声音娓娓,抑扬顿挫,充满了自信,却并无半分居功之傲……一抬眼,却见李长缨已经到了门边,立刻低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李长缨住了脚,转身摩拳擦掌道:“舅舅,你放心,这等狗胆包天之徒,反了天了!我这就去找他!看我怎么教训他!”
萧琅自然知道他接下来想要干什么,禁不住踌躇了。
按说,这个董秀为了逃脱,竟把自己这样拉扯出来做幌子——别倒罢了,竟还是这种有损他名声事,深究起来话,确实不当。他理当恼怒才对。但是很奇怪,此刻他竟觉察不出自己有什么怒气,或者说,怒气是有,但不是针对他,而是自己面前这个外甥。一想到那样一个人,差点就要被他玷辱,心里忽然十分不,面色便沉了下来,说话声音也就跟着冰冷了。
“长缨,这个董秀,是我人没错。”他慢慢地道。
嗄?
李长缨下巴掉了下来。
“你给我听着,先前你不知道就算,如今你知道了,往后要是还敢再对他有什么非分之念,你自己晓得。”
他淡淡地道。
“舅舅……你,你方才不是……”
李长缨傻眼了,舌头都有点打结。
“这是我私下里事,容不得旁人非议。这次且不怪你,下次倘若你再拿出来说道,或是对外人提及,叫我听到只言片语,也定饶不了你!”
李长缨见他微微眯眼盯着自己,眸光带了刀锋般寒锐。许是身上衣裳裹得太过厚重,后背竟阵阵发潮,哪里还有半点先前想要威胁念头,慌忙低头下去,连声应是。
萧琅看他一眼,声音终于有些缓和了下来,语重心长道:“长缨,你这样京中蹉跎,确实不妥。翊卫队你既然不愿入,灵州军中尚缺一参军,职位不低,颇适合你,不如派你过去历练,等有了资历,回来不愁不出头。我这就去跟你父母商议下,想来他们应会同意。”
李长缨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摆手不停:“别啊我亲舅舅!我听你,我去翊卫队!我要去翊卫队!”
萧琅唔了声,点头道:“你愿意去也行。只是你进去后,须得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做事!倘若表现好,自然会提你入亲卫队。”
“是,是……”
李长缨见他说完话,转身便往外去,擦了把额头汗,急忙跑过去殷勤开门。目送他翻身上马,一行人身影很消失黎明前微光中后,愣怔了半晌,懊丧地哎了一声,终于也无精打采地去了。
第 22 章
绣春入了祖父院落。一院子寂静晨光中,他正独自拄着拐杖立一棵老松之下,仰头望着松枝之上来回跳跃着啄食松果一对鸟雀,便停了他身后。半晌过去,见他明明知道自己过来了,却始终没转身,显然是还负气,仍记恨自己昨日顶撞他事,便轻轻咳嗽一声,道:“该进去了。好治眼睛了。”
她说完话,见他还是没理睬自己。便又重复了一遍。这才听见他瓮声瓮气地道:“我用不着你来治!”
绣春哼了声:“可惜治都治了这么久!你再不想欠我人情,这人情也已经欠定了!赶紧早点弄好,省得我再你跟前晃着让你闹心。”
老头子定了半晌,终于一顿拐杖,气鼓鼓地往里而去。绣春跟着进去,见他僵硬地坐平日那张椅上,绷着脸一动不动,也没理睬他。只照往日程序替他做完后,道:“这是后一次了。接下来只要再吃段时日药估计就能痊愈了。刘先生知道该如何处置……”见他神色略微一动,立刻抢着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你放心。往后没事我不会你跟前晃。等那事了结了,我立刻就会走人。”
老头子神色愈发难看了,眉头紧皱。
“今天葛老爹出门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过了一会儿,绣春实忍不住,见边上没人,便轻声问了一句。
“你一个女孩家,管这些做什么?我自有主意。”
陈振冷冷道。
绣春被噎得说不出话,负气收拾了自己东西,正要出去,远远听见外头院落里有小厮声音传来:“老太爷,林太医来了——”
陈振啊了声,立刻起身。那小厮跟着已经推门而入,笑道:“老太爷,林太医来了,已被迎到了前头客厅。他听说你此刻正治眼睛,便说没什么急事,让您好了再去。”
陈振道:“已经好了,这就去吧。”
小厮接过陈振手,扶着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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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奇前头南大院会客厅里,由陈立仁陪着叙话,没等片刻,见陈振便来了,起身相迎,二人寒暄,分宾主坐定,叫其余人都出去了,陈振便道:“林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说起来,老夫心头还记念前次之事。倘若不是林大人暗中相助,我陈家还不知会如何。此种恩情,老夫谨记心。本该亲自登门致谢,只是因了眼睛不便,这才只派了家人过去。还往林大人勿要见怪。”
林奇笑道:“陈老太爷言重了。我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何至于你如此挂怀。”说罢叹息一声,“令郎之事,我也略有耳闻,实是遗憾……”看向他眼睛,又关切地问道:“我方才来时,听三爷说,你正治眼?如何了?“
陈振道:“痊愈了。”
林奇靠近,仔细察看了一番后,点头道:“暴盲之症,能似你这般痊愈,老夫行医大半辈子,也是少见。莫非出手替你医治之人,也是那位董秀?”
陈振一挺胸,“可不,正是她!你别看她年纪小,医术着实高明!”
林奇抚须笑道:“无须陈老太爷说,我自然也清楚。金药堂得此少年,可谓如虎添翼,实是件天大喜事。”
林奇这么夸,陈振便又谦虚开来了:“林大人谬赞。她还年轻呢,不过略通岐黄,再加上运道罢了,那里比得上太医院里众御医神技。”
林奇见他口中这么说,神色里却不无得意之态,呵呵一笑,点头道:“我今日过来呢,一是想再买贵堂所出紫金膏。前回那瓶子药,我给魏王殿下施用,取效不错,用完了……”
陈振立刻道:“这等区区小事,何至于林大人亲自过来?叫个人过来说一声便完了,我自会派人送去!”说完忙要起身去唤人备药,林奇忙阻拦了,“不急不急——”
“我过来还另有一事,”重坐定后,林奇道,“这事便是和那董秀有关。”
“和她有关?”陈振迟疑了下,“不知何事?”
林奇道:“是这样。前次董秀我与几位同僚面前谈了些有关小郡主病情医理。初听之下,有些难以接受,细细思之,却又觉得有些道理。太医院里诸多御医们对此也争论不休。我便想择日将他请去再加详细探讨。”
陈振再次迟疑了,心中有些不愿。
他如今知道了董秀其实便是自己孙女后,想法自然随之改变。一个女孩儿家,让她再这样乔装入宫,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便是件大事。林奇却哪里知道他心思,见他不应,连声催道:“他可?”
陈振无奈,只好叫人去将绣春请来。
~~
方才陈振走后,绣春便一直猜想林奇过来目,隐约总觉得与自己有关。此刻见下人果然来请了,对镜理了下衣冠,便去了前头。进去后,朝林奇见了礼,听说了他来意,沉吟片刻后,道:“林大人严谨治学,晚辈十分钦佩。对于林大人提议,我自然无不应道理。只是太医院隶属皇家,我不过一介草民,这般频繁出入,恐怕有些不妥。”见林奇面露失望之色,接着又道,“其实不必我亲自过去。不敢隐瞒林大人,不敢冒领大功,这温病学说,并非我所创,乃我从前江南之时,从一位杏林先生那里习得。”
林奇眼睛一亮,“是谁?”
绣春道:“他姓吴,讳瑭,乃江苏淮阴人。”
“淮阴吴瑭……”林奇皱眉,“没听说过……”
“是。先师醉心医学,不求闻达,故一生籍籍无名。他潜心研究温病,曾写《温病条例》书稿,将温病分成上中下三焦,系统论述病因、病机、治法以及方药。只是未曾付梓。我有幸拜读。愿意详加复写出来,林大人读后,自然一目了然,所有疑虑可得解。”
林奇听说那位吴先生已故,先是唏嘘不已,感叹真正济世良医存于民间,等听到绣春能复出这医稿,欣喜异常,忙起身,肃然道:“如此有劳你了。得稿后,我必诚心拜读。日后倘被证实有理,必定以尊师之名付梓成书,好叫传播天下。”
绣春也诚挚道:“林大人乃当世大医,德高望重,却能这般孜孜探求,晚辈十分敬服。”
“圣人尚不耻下问,何况我这凡人?”林奇道,“不知何时能出稿?”
绣春也跟着笑了,郑重道:“林大人放心,力求无误前提下,我会。”
林奇点头,看一眼绣春。绣春见他神色转为严肃,似乎欲言又止,因对他极有好感,便主动道:“林大人可还有别事?有事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必定应承。”
林奇叹了口气,道:“是这样,我庐州老家有一年迈叔父。我自幼失怙,便是由这叔父将我养大。前些日得到老家传讯,说叔父年迈体弱,恐将不久于人世。我想回去见他一面,已经往上递了告假,不日想来应能批下了。估计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小半年才能回。别倒没什么,唯一放心不下,便是魏王殿下旧疾。他那旧疾,从前灵州时,随军医生不够心,他自己也大意,一直没得以好生医治,这才有愈发败坏之相。如今既回了京,自然要好生调理,一直由我跟着。如今我要走了,这叫谁接替,倒是难住了我。恰前几日从叶侍卫长那里听说,殿下数月前入京时,路上旧疾发作,便是由你给止痛?这不正好!交给你,我也放心。”
陈振咳嗽一声,推拒道:“恐怕不妥……魏王殿下千金之躯,董秀恐难当大任……”
林奇不以为然摇头,“陈老太爷不必担心。我看董秀行。原本是想把此事交给太医院同僚。只是你也晓得,术业有专攻。精通此道两位太医,一位年迈体弱,殿下却日日早出晚归,恐怕难跟得上,另位正好半月前不慎跌断了腿,如今还家将养。实寻不着合适人,这才想到了你这里。且再说了……”林奇稍稍压低了声,“殿下监国,又是位仁善君子。你们趁此机会若能结交上他,往后对金药堂有利无弊。”
陈振自然明白这道理,只是有些不愿放自己孙女这样出去而已。见林奇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了,自己倘若再推拒,实不近人情,只好道:“多谢林大人照拂。看董秀这孩子自己怎么说吧。”
绣春见林奇殷切望着自己,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能推拒理由,还沉默时,林奇已经当她应了,轻轻掌击了下桌面,“那就这样说定了。我走之后,殿下便交给你了。事不多,你只需隔两日去一趟王府,接替我先前事便行。”
林奇把自己先前定下类似康复治疗详细内容一一告知了绣春后,叹了声“可惜,我目前也只能做到此种地步,让他暂时免遭遗毒之苦而已。想要彻底拔出旧疾余毒,恐怕还须些时日,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让绣春明日先跟他同去一趟,熟悉过程,便告辞离去了,陈振亲自送他出了大门。
~~
林奇去后,陈振回来,对着绣春皱眉半晌,后道了声“那位魏王殿下虽说为人还行,不似旁乌七八糟之人,只你一个女孩儿家,出去后也要万事小心,记住了没?”
绣春知道他这话确实是为自己好,不再跟他抬杠,嗯了声。回了房后,记着答应过林奇话,立刻便开始仔细回忆从前读过那本《温病条例》,页面端正写下“著者吴瑭”之后,开始着手列大纲。
手头既有事,时间便飞而过,一晃眼便第二天傍晚了,正忙得昏天暗地,巧儿来叫,说老太爷备好了车,问她准备好了没。绣春这才想起昨日林奇话,忙放下笔,揉了揉有些胀痛脑袋,匆忙收拾了一番,出了门,两个健壮家丁相送下,往魏王府方向去。到了后报上名,大约是事先得过吩咐,这回门房态度颇客气,开门迎了她进去。那俩家丁茶水房候着,其中一个门房便对她道:“殿下还没回,你可先去禊赏堂等着。”说完,便有一王府下人领她入内。一路曲折到了,见是间轩阔起居屋,坐北朝南,墙上有字画,对面悬一青铜剑,多宝格上错落摆设各色古玩器具,墙角有一半人高三足盘龙香炉,龙嘴中微烟袅袅。
很有侍女来奉茶,又去了。屋里再度只剩绣春一人。四下静悄无声。静得她甚至连自己呼吸声都能听到。
不知怎,她忽然竟起了丝紧张之意,闭上眼睛,用力呼吸了几口气,这才镇定了下来。也没到处乱看,只安静地坐等林奇到来。天擦黑时,听到外头起了阵脚步声,夹杂了说话声,其中一人,正是林奇声音,心中一松,急忙站起来相迎。
几个侍女进来掌灯。屋里大亮。林奇与一四五十岁妇人随后一道进来。看见绣春迎了过来,林奇笑道:“你来了?来,过来认个人,往后便是你跟她打交道了。”指着那那妇人道:“这位是方姑姑,殿下回京后起居饮食,一应都是她掌着。”说完,又对那妇人道:“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金药堂小先生董秀。”
这位方姑姑,穿了件宝石青提花褙子,头上插了只玉簪,打扮甚是素净,脸庞圆圆看着人也和气,但那双眼睛却透出了丝精明之色,绣春知道必定是个厉害人,不敢怠慢,忙朝她过去一步,作揖道:“方姑姑好。”
方姑姑打量了下绣春,目中带出略微疑惑之色,但很便消了去,面上露出笑,道:“小先生不必客气。我听林大人说过你。他既对你如此推举,想必你有些本领。往后殿下之事,要你费心了。”
绣春忙称不敢。那方姑姑再打量她几眼,又与林奇说了几句,这才去了。屋里只剩林奇与绣春后,林奇便询问书稿之事,绣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边回忆,边写。怕出错,故很慢,一篇还没完成。”
林奇笑道:“是我性急了,恨不得立刻看到。你莫急,慢慢来。”
绣春点头。再等片刻,外面天已经咕隆黑了,还没见魏王现身,林奇看出她有些不耐,便笑道:“我已经跟殿下说过你了。只他何时归并不定。通常亥时后。有时也会提早些。故咱们好要早些来……”
他话还没说完,听见外头有侍女呼唤“殿下”之声,林奇停了下来,咦了声,“殿下回了。今日怎这么早?”说罢急匆匆起身去迎,绣春一听,忙也跟了出去。
24第23章
绣春跟林奇身后出去,迎面便见一行人正沿着那道抄手廊往这方向过来,待稍近了些,认出前头正是魏王萧琅。见他不急不缓地行来,越来越近,脑子里不由自主便蹦出了自己昨日李长缨跟前拿他扯虎皮事儿,虽然笃定他应该还不知道这事情,但心里还是有点发虚,脚步便迟疑了下来,悄悄退到了走廊边灯火找不到昏暗处,垂手立着不动。
前头林奇已经迎了上去。绣春听见他与萧琅说话,问他今日怎比往日早归了些,对方应道:“今日折子少了些,亦无大事,便由两位阁老处置……”随了话声渐近,绣春觉到面门轻轻掠过一阵走路拂起微风,随即是股似曾相识淡淡清爽味道,一瞥,见一袭玄氅袂角已从自己身前掠过了,抬眼,只剩个灯影中背影了。稳了下心神,便随前头一行人进去。
里头跟进来伺候人不少,萧琅仿似也没注意到绣春。绣春便仍仍垂手立角落。见他解下外头罩着大氅,露出里面素缎朝袍,辉煌灯火映照之下,人看起来精神奕奕。边上方姑姑接过了,询问晚饭吃了没,萧琅道:“寅时中宫里用了碗点心,现下还不饿,先让林大人做事吧。也好早些回。”
林奇忙道:“寅时到此刻也过去好几个时辰了,殿下先用饭要紧。我再等等无妨。”
萧琅目光掠过一直立角落处绣春,随即笑了下:“我不饿。还是先随你们事吧。”说罢往边上相连一间衣室去,方姑姑便命人抬去预先调好一桶散着腾腾热气药浴汤,随后领了几个侍女跟去服侍。
绣春已经听林奇说过,每次健疗时,他先须将双腿浸药桶里一刻钟,估计这时刻也顺带去洗澡了。见林奇开始挽袖洗手,便凝神边上等着。约莫两刻钟后,萧琅回来了,换了件宽松檀青色常服,赤脚,趿一双黑缎面软底鞋,半躺半坐地仰到了那张宽大梨木贵妃榻上,随即有侍女上前替他卷高裤管,绣春瞥了眼他腿,大约是刚从热汤里拔-出来缘故,从足部开始往上,皮肤泛出婴儿般淡淡粉红色,似乎还蒸腾着热气。
林奇坐到了榻侧。手心已经抹了紫金膏擦热,均匀涂抹于他双膝前后及上下各数寸位置,招呼绣春到近前观看自己手法后,便开始推拿。
过程其实很简单,就是推拿摩压穴位,让方才药浴中那些药物和紫金膏药力渗透进去,作用于患处。只是这手法及效果,却是因人而异。就如同同样一管毛笔,有人写出字矫若游龙,有人写出字却春蚓秋蛇。绣春留神观看,见林奇推拿,采用按揉、弹拨、提拿、擦摇等手法,部位以双膝及周围为主,重点取犊鼻、鹤顶、膝眼、阳陵泉等穴位。侧默默看了约莫一刻钟后,林奇停了下来,对着绣春道:“你来试试。”
方才林奇推拿时候,那个病人一直安静地半靠贵妃榻上,一手枕后脑,一手执了卷书看。听到林奇开口,绣春下意识地望向他,见他略抬了下眼皮,随意扫了自己一眼,便又把目光落到了手中书井上。
他这样散漫态度,让绣春心虚症顿时不药而愈。想来那个李长缨不可能蠢到这么就去他面前揭他“老底”地步,他应该还没机会知道自己曾摆了他一道。顿时压力大减,应了一声,挽起衣袖,净手之后,挖了些药膏掌心,搓热之后,坐到了林奇方才位置上,照着他指点继续推拿。
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不足就是后续力不足,容易手酸,但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林奇见她手法熟练,取穴精准,十分高兴,站一边笑道:“我果然没找错人。往后你都这般就行了。”
绣春并未抬头,只应了声,继续手上动作。渐渐地,他腿上药物被彻底吸收,掌心所触皮肉开始发热,他两腿其余部位皮肤也恢复了润白本色,再继续半刻钟,终于微微吁了口气,停住了手。
萧琅放下手上书卷,坐了起来,侍女替他放下裤管,他趿鞋站了起来,对着林奇道谢,然后转向一边早已起身绣春,道了一句:“有劳了。”——灯火之中,他容色皎然如月,眼中含了温和笑意,绣春只消看一眼,脑子里便又蹦出了自己往他身上抹黑那件事,竟起了一阵负罪感,心虚不敢与他对视,忙垂下眼避开了视线,口中一本正经地道:“能为殿下效劳,是我荣幸。”
萧琅略耸了下眉头,带了丝不置可否味道。随即请下人带林奇与她一道去用茶点。林奇推辞,绣春没兴趣再留下,两人谢绝了,各自净手后便告辞。萧琅也未再留,送他二人至禊赏堂外廊上,被劝留步了。那个方姑姑代他继续送林奇,绣春跟后头。林奇一边走,一边便道:“如今天气转湿寒,我走后,姑姑要督促殿下保重身体。隔个晚上,睡前可饮半盏虎骨酒,祛风驱寒,效用颇显。”
方姑姑叹了口气,“唉,这么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对自己一点都不上心。这趟回来,我起先见他那样子,差点没落泪。从前外头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好容易回我边上了,不消你说,我也会盯着……”
听这方姑姑说话口气,绣春估摸着她应是从前闵太妃身边人,想必萧琅是她看大——只是乍听到有人用这样口气去说那个人,还是极其意外。忍不住便回头,瞧见那个魏王殿下正转身往里去背影滞了一下,估计也是听到了自己前头那俩人说话声,顿时又觉好笑。怕被他发觉自己偷看他反应,赶紧扭过了头。
方姑姑送出他二人后,再看了眼绣春,便转身往里。绣春出了王府大门,陈家车夫与那俩家人便驱了车过来。绣春与林奇道别时,林奇道:“董秀,殿下健疗,重恒持,这我不说你想必也知道。我走之后就有劳你了,中途不可停下。”
绣春自然清楚这一点,立刻道:“林大人放心。我既应下了这事,必定会心力。”
林奇这才终于放下心,二人道别后,各自上路。
~~
林奇告假次日批了下来,因老家之事不等人,又已经找到了适合代替者,自然不再耽搁,派了人到陈家通知后,当日便收拾行装出京了。打发走林家下人后,绣春回了自己屋里,继续一边回忆,一边编写着那本温病条例,正涂涂改改时,巧儿给她送了碟鲜果子来。绣春道了声谢,由着她自己边上转来转去,一会儿帮着殷勤磨墨,一会儿夸她字写得好,又拐着弯地朝她打听昨晚去魏王府经过。
绣春瞥她一眼,猜到她应是受了陈振指使来打听。便放下了手中笔,耐心地把昨晚经过说了一遍。巧儿听完,急着去回话,寻了个借口走了,到了陈振跟前,把绣春方才话学了一遍。
陈振确实想知道绣春去了王府后到底都干些什么,偏自己又拉不下脸去问,这才叫巧儿去打听。听了之后,对于让她去替个陌生男人推拿腿脚之事,略有些不,只又听说边上有姑姑和侍女们随同,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沉吟之时,见巧儿要走,忽然想了起来,叫住了问:“你方才没说是我叫你问吧?”
巧儿眨了下眼睛:“老太爷你不是叮嘱过吗,叫我别提是你。我就没说。”
“嗯,去吧。”
陈振挥了挥手。
巧儿不知道这老太爷葫芦里卖是什么药,眨了下眼睛,费解地转身而去。
~~
隔天傍晚,到了该去魏王府时候了。这一回,除了前头那俩家丁中一人,老太爷另派了许鉴秋同去,叮嘱他务必照管好董秀来去。
许鉴秋自小力气便大,书读得不好,对习武却十分痴好。他娘陈雪玉不让他学,只逼他读书。他自个儿便偷偷跑去隔街武馆里蹲看,为此少没挨陈雪玉骂。后还是陈振开口,说文不成,习武强身健体也好,这才拜师学艺,如今练得一手好拳脚,寻常几个汉子难以近他身。他见老爷子这么叮嘱了,自然一口便应了下来,护着绣春出门了。只是这安排,却惹来了陈雪玉不满。觉着这董秀不过是个来投奔外人,虽说前次解了陈家围,但也不至于让自己儿子沦到跟班地步,和长袖善舞陈立仁相比,显窝囊。
因前次出了那纰漏后,她男人许瑞福为将功补过,如今做事愈发勤勉,此刻还药厂,没人可让她唠叨,便与身边吴妈诉苦。
“姑太太,依我看,老太爷这是想栽培少爷呢。你想,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如今去是监国王爷王府?若不是这机会,咱们怎么可能和王府里头人近亲?少爷多去个几趟,倘若结识了一两个王府里人,日后大有好处呢。”
陈雪玉听了这话,觉得又有理,这才欢喜了起来,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好被你点醒。等阿秋回来,我再好好提点他一番。”
吴妈又压低声道:“姑太太,你当也看得出来,咱们老太爷如今对那个董秀很是器重。他就一个外人而已,往后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姑太太何不笼络下他?一来,不好叫他成了陈家父子人,二来,倘能叫他老太爷跟前帮咱们家少爷多说好话,岂不是好事?”
陈雪玉点头,道:“果然是这个理儿。我晓得了。”
~~
再说绣春一行人,到了魏王府,其时天刚擦黑,那魏王自然还没回。如前回那样,让许鉴秋和另个家人茶水房里候着,绣春仍去禊赏堂等。但这一回,却没像前次那么顺了,绣春一直等到戌时末,这才等到萧琅回府。等他沐浴兼泡完药汤,又小半个时辰过去,这才见他再度现身。
“久等了,”萧琅仰坐下去后,对着绣春致歉道,“今日事多,回来得晚了。”
绣春早等得不耐烦了。只是林奇先前也说过,这个病号就是因为早出晚归,怕另个年迈太医吃不消,这才让她代劳。面上自然没显出什么,反而愈发恭敬了,平声道:“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我等也是应该。”
萧琅看她一眼,没再说话,往后靠定,顺手从边上立着那架紫檀雕花书格上拿了本书,屋里很便静寂了下来。
绣春一边搓热自己抹了药掌心,一边指挥边上那个圆脸侍女将他裤腿卷高。再命他放平腿,然后照前次林奇手法,先以按揉法施于大腿股四头肌处,着重膝上部。
股四头肌是人体有力肌肉之一。连上数月前平驿站那一回,这已是绣春第三回看到他身体了。他下肢没有一般武夫那般孔武鼓贲肌肉,但修长劲瘦,触之隐隐可觉其下隐藏着力量。线条干净而匀称,很是好看,就和他人一样。唯一遗憾,就是膝关节处微有变形,破坏了整体线条流畅,否则可称完美了。
绣春收回目光,静心敛气。先取股四头肌处鹤顶、梁丘、血海、伏兔四穴,揉按约五分钟后,改用按揉与弹拔法交替作用于韧带和内外侧副韧带,再提拿委中和承山穴,后命他转身过去俯卧。见他终于把目光从手中书卷转向自己,便解释道:“林大人推拿法里是没这个。这是我自己创习出来。对你有好处。”
萧琅没说话,看她一眼,便很听话地翻了个身,趴了下去。
绣春继续抹了药膏手,以提拿法施力于他大腿后侧腘窝与小腿处,重点委中穴。
方才两人位置他高她低,又是两两相对,他虽手中握卷,但绣春总是有些拘束,此刻换了个体-位,他剩个后脑勺对着自己,绣春一下觉得自了许多。见他趴榻上,似乎开始闭目养神了,略一闪神,脑海里便又浮现出了那日事。
照目前这样子看,他似乎对此还浑然不知。只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万一哪天这事被他晓得了,到时候恐怕就难看了。比起出自旁人之口,倒不如自己趁早向他坦白——估计接下来还要经常打交道,也省得每回都这样提心吊胆。况且,她对这个人虽然算不上了解,但凭了感觉,只要自己态度放低,强调那日迫不得己,估计他就算生气,应也不会真拿自己如何。再说了,自己现是他医生,他总要给几分面子。
绣春打定主意,见方姑姑正好不边上,是个绝好机会,便对近旁立着几个侍女道:“你们出去一下。我有项独门手法,不方便叫人瞧了去。”
那几个侍女一怔,对视一眼,随即望向榻上萧琅。见萧琅恍若未闻,仍是闭目不动,便齐齐应了声是,鱼贯出去,带上了门。
绣春见人都走了,鼓足勇气小声道:“殿下,方才我支走她们,其实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萧琅微微睁眼,目光落他视线正对过去那张书格上,随即又闭上了,淡淡唔了声,道:“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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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4章
他这会儿口气很是淡然,绣春想象着等下他听了那事儿可能会出现表情,心里一阵发虚。深深呼吸了口气后,终于道:“这事和殿下您外甥儿李世子有关……”一边说着,一边留意他神色。见他仍是那样侧脸趴着,虽只能见到他半边侧脸,但明显瞧得出来,他神色很放松。
显然,自己手上动作让他感觉舒服——她推拿得愈发卖力了,然后道:“是这样,数日前我去金药堂城南分店,不想竟遇到了李世子……”
她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说到自己被李长缨强行加上马车逼到角落,眼见就要遭受□之时,再看向他,见他竟还闭目,岿然不动,心里不由地一阵发堵,心想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人,这个魏王其实和那个李长缨是差不多一路货色?一阵发凉。手上动作便停了下来。只是话既出口了,又怎么可能再收回?再呼吸口气,勉强接着道:“我见情势危急,一时无计可施,当时脑子发昏,也不知道怎,就……就想到了你……”
她说到这里,萧琅终于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见他虽还是没开口,但望着自己时,目光里并无惊讶,也没什么被冒犯怒意,方才已经有些凉下去心又开始回暖了。看他一眼,接着吞吞吐吐地道:“我就跟他说,说……”
“说什么?”
萧琅微微歪了下头,神色里竟似现出一丝调皮味道。虽然短暂,但绣春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下备受鼓舞,话便脱口而出了:“我就说我已经是你人了……”
这话一出口,她看到他眉头略扬,忙解释:“殿下你千万别生气,不要误会。我知道我这样说话对你来说是天大冒犯,只我真不是故意,当时我实是没办法。那个李世子逼得急,我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就说出了这样话。倘若那会儿我不那么说,现指不定已经没命了。我晓得我玷污了你名声,心里也极不好受,罪当重责。思前想后,觉着还是主动向你坦承认罪好。殿下倘若要责罚我,我绝无二话。”
绣春觉得这会儿她如果跪下去,估计能博他同情。只是腿一时还弯不下。说完话,只从自己坐墩上站了起来,垂手等着他接下来反应。
以她猜测,他听了这样话,惊怒自是少不了,训斥自己一顿后,等他冷静了下来,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她做好了准备——没想到是,对面榻上这个魏王听完她认罪词,看了垂手而立她一眼,唇角略为上扬,接着竟道出了两个她先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字:“无妨。”
绣春愣住了。
怎么可能。居然这么轻巧便过了关?
她呆呆望着萧琅时,萧琅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这俩字有些不妥,似带令人误会歧义,立刻改口:“我并不介意……”这句还没说完,又觉有些不对,忙再度停下。
绣春这下终于回过了神,立刻也听出了萧琅这两句话里歧义,见他自己匆忙打住,神情里似也浮出丝尴尬,忽然觉得十分好笑,看向了他,正遇到他望过来目光,两人眼中笑意都是隐隐可见,一下便似火花引爆,竟齐齐笑了出来。
这一笑,方才所有不安和尴尬立刻烟消云散,气氛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绣春吁出口气,趁机再次恳切道歉:“殿下,实是我当时糊涂了,情急之下拿殿下做了护身符。恳请殿下大人大量,勿与我计较。往后我再不会这般莽撞了。”
萧琅收了笑,略微摇了下头。
“此事你不必挂怀了。其实事发次日,我便从长缨那里得知了。我已经痛斥了他,想来他往后再不敢惹你。万一他要是劣行不改再寻你事,你叫我知道便是。我定会处置。”
绣春这下是真傻了。搞了半天,原来被蒙鼓里人竟是自己!
他既然早就知道了这事,这两回相见,面上竟表现得若无其事滴水不漏。一方面,应是他出于善意,不想让自己看出来尴尬,但另一方面,也足可见此人深沉……倘若不是今晚上她主动向他坦白认罪,以后回回见面,他岂不是一直不动声色,像看猴戏般地看自己他跟前演戏?
绣春脸色一下败坏了下去,立他跟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从头到脚没一处舒坦地方。正难受着,身后门忽然被推开,方姑姑进来了,看见俩人一个坐,一个立,都是一动不动,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之色,随即笑道:“有些晚了,董先生此等了一晚上,我叫人替你备了宵夜。等下好了,过去吃了再走。”
绣春忙婉拒了,道:“这里好了。等好了,我就走。殿下,烦请你再躺回去,仰躺。”
萧琅瞟她一眼,照她话躺了下去。绣春握住他一腿,作屈膝摇法,配合膝关节伸屈、旋内、旋外,后膝关节周围擦热。再换另腿。一整套下来,这晚上活儿,总算是干完了。因长久没这样,手臂酸痛不已。却忍着没表露,只站起身,对着萧琅道:“殿下白日里若坐久了,得空自己也可锻炼一下。法子很简单,压痛点处用大指按揉半刻钟。若关节活动不利,可坐着,将膝关节作主动伸屈与旋转,注意勿要用力过猛,以自己感觉舒适为度。每日一到二次,一是缓解疲劳,二是促进关节血液流动,有一定防治作用。”
萧琅坐起了身,试着照她话动了下腿,随即笑道:“多谢。我记住了。”
绣春微微点头,俯身到盆里洗手。擦净手后,再次婉拒方姑姑挽留,告辞而去。出门时,忽然听见身后萧琅道:“近朝中事一直繁忙,我估计回来都早不了。下回起,你不必那么早便来等,戌时末到此便可。”
绣春回头,见他从榻上起身了,一边接过侍女递来衣服穿,一边说着话,眼睛并未看向自己。便微微笑道:“多谢殿□恤,我记住了。”
~~
方姑姑不顾绣春推辞,定要亲自送她出大门。路上,绣春听她问自己:“小先生,你年纪轻轻,听说医术十分了得,连林大人对你也是赞不绝口。你是哪里人,可有家室了?”
绣春看向她,借了前头引路侍女手中灯盏火,见她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便照先前陈振替自己编来历应答了一遍。方姑姑哦了声,再次打量了下她,没再问话了,一直送到大门,这才进去了。
绣春敏感地觉到这位方姑姑似乎对她身份有些怀疑。这其实并不奇怪。就像陈振,他第一次听到绣春声音时,因了目不能视,第一印象并未将她定位为男子,故而听到她偏于中性略带阴柔语声时,会生出她到底是男是女疑虑。而眼前这位方姑姑,从前后宫服侍了多年,倘若练就了一双厉害眼,凭了第一感觉怀疑她身份,也属正常。事实上,这一点倒并不怎么困扰绣春。即便她怀疑自己,自己作为萧琅康复医生,又没有别任何利益冲突,她至少还要对她保持礼节,绝不可能进行什么过分试探举动。自己只要多加小心就是。等过些时日林奇回来,把事情还给他,便再无交集了。
比起方姑姑,这两次因了毫不知情而萧琅跟前出丑,让绣春耿耿于怀。回了陈家,绣春闭门后,解开胸前捆绑了自己一天束缚,长长舒出一口气。洗了个澡,躺榻上,抚揉略微发胀胸口,迟迟还是无法入睡,心情沮丧无比。忽然深深觉得,这次自己答应林奇接手这事,或许极有可能将会被证明,这其实是一件蠢事。
~~
接下来数日,绣春过得很是规律。白天里大部分时间,仍是忙着写那本医书,隔两天去一趟王府。原本绣春还有些别扭,去了两趟后,发觉萧琅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事,态度落落,自己替他推拿时,他仍照旧,躺那里看书。让他曲腿他曲腿,让他翻身他翻身,很是听话,但此外别无一句多话。倒显得是自己多心了。这才自了些,渐渐也将那件倒霉事给抛开了。
除了那边事渐渐顺手,这些天,她与祖父似乎也有些缓和迹象。每次她去魏王府,回来不管多晚,陈振屋里灯必定还亮着。只自己回来后,他那边灯火才会灭。绣春不是瞎子,看眼里,自然也有些感动。
作为女儿,不管父母有什么错,她依然深爱。对于祖父,她其实也完全能理解他举动和心思。只是有时候,或许两人脾气太像,一言不合,反倒顶了起来互不相让。老人家本习惯早睡,见他等自己次数多了,绣春渐渐过意不去,这天回来后,干脆亲自到了他屋外,隔着窗对着里头道:“我回来了!阿秋很细心,人也好,有他,不会有事。你眼睛刚好没多久,不能久熬,往后按时早些睡才好。”
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说完,竖着耳朵听,半晌没动静。无奈正要转身离去时,忽然听见里头传出一声:“谁跟你说我等你回!”噗地一下,屋里黑了。
绣春朝黑漆漆窗户丢了个白眼,转身去了。
屋里头,已经闷了好些天老头子心情终于略有些活了,忍不住起身黑暗里转了两圈。只是活没多久,忽然又不满了。
叫一声爷爷,怎么就那么难?
~~
隔两天,又到了绣春去王府上工时辰。这几次,确实像萧琅自己说过那样,他没次回来都戌时末后。绣春却不好真踩着点去,一般会提前半个小时到。等一会儿,他也就回来了。
许鉴秋照旧套好了车停陈家侧门边巷口,绣春出去时,正与外头回来陈立仁迎面相遇。
对于这个人,她心里恨不得抓住了狠狠咬他一口肉下来,面上却始终不冷不热,既不亲近,也没表现出敌意。只是这些天,她也觉察到了,陈家这两父子见了自己,态度明显比一开始热络许多,和自己姑姑差不多,仿佛也是想笼络意思。此刻见陈立仁朝自己招呼,压下心中厌恨之意,朝他略微点头,笑了下,便从侧旁而过。
陈立仁望着她背影消失,面上笑意渐渐消失。
~~
陈家车停了王府门前,绣春进去,照例禊赏堂等。过了戌时末,萧琅却没回。绣春耐心再等,一直等到将近亥时末了,她坐燃了暖炉屋里,人已经开始犯困打瞌睡,迷迷糊糊时,听到外头起了脚步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见萧琅挟裹了一身寒气匆匆进来了,赶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过去相迎。
萧琅看了眼她还略带惺忪模样,一边解自己外氅,一边道:“今天实是回不来,累你久等。太晚了,这次就算了。你回去吧。下次倘若我过了戌时还没回,你不用等,自管回去便是。”
绣春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赶紧摇头:“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我等等又何妨。”
还是这句话……见萧琅横自己一眼,绣春忙又补道:“这是其一。其二便是殿下健疗不能停。一停,药物功效缺乏连续作用,便达不到预期佳效果。”
萧琅见她坚持,点头道:“那你稍等。”说罢转身去衣。
这一次,他动作似乎很,几乎只是泡药浴功夫过去,人便回来了。往那张榻上一躺,道:“有劳你了。”
两人经过这么几次配合,已经颇熟了。绣春也不用边上侍女动手,自己替他卷了裤管至大腿上部,然后从头开始那一套动作。做完林奇规定那部分,也未抬头,只道:“殿下,好翻身了。”说了一声,没见他动。抬眼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已睡了过去。那本他常看书仍紧紧握他左手上,却一道搭垂他胸前。他脸庞微微侧着,双眼闭合,已然沉沉睡了过去。
绣春一怔。
如果说,第一次她对他说“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这话,完全只是应付之辞,那么今晚方才那句,其实已经有些出于真心实意了。越与她这个病人接触频繁,她便愈发感觉到此人是个工作狂。早出晚归不用说了,就拿他近一直看那本书为例,她原先还以为是什么消遣之类玩意儿,后来有一次出于好奇,趁他不时偷偷去翻了下,才发现是本水利农书,随意翻了两下,没什么兴趣便放了回去。
此刻,想必也是他太过疲累了,这才会这样便睡了过去。
方姑姑不,边上侍女刚也恰出去了。绣春停了手,屏住呼吸,悄悄看向这个睡梦中年轻男人。他面庞跳跃烛火下,如美玉光洁,额角下颌却又带了种说不出英挺。发簪许是因了方才洗澡后没插紧,枕上稍一滚,将将便松了出来,绾不牢他一头漆黑青丝,任它柔顺地覆青玉素面锦缎枕上……
不得不承认,他真是绣春所见过好看男人。
绣春看了一会儿,咬了下唇,终于收回了目光。拿过放边上一张毯子,展开,轻轻盖了他身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l&&~*_*~&&l$##@@
26第25章
再过几日,十一月二十八,是太皇太后吴氏六十大寿。
按说,太皇太后六十大寿,自该普天同庆,须得好生操办一番。只是不巧,恰赶上文宗丧未满三月,虽说作为母辈,太皇太后无需替儿子服孝,但除了他,从太后和两位监国亲王开始,往下一应人等都尚未出服孝期,这个寿日自然无法大办了。后折中一下,至晚间,只宫中设小宴,以水代酒,不备戏乐,只让子孙后辈及亲近些皇族中人和命妇们入宫列席,以贺大寿。
到了这日,虽说只是小宴,但场面自然也十分排场,巨烛煌煌中,小皇帝萧桓领了比他小一岁堂弟萧羚儿、永平郡主等孙辈给祖母磕头贺寿后,分坐她两侧,再是傅太后、大长公主、唐王、魏王等人拜贺,再下去旁皇亲贵戚、公侯命妇……待冗长拜贺过后,便是筵席。
萧琅不过略坐,便起身离去,往前头内阁日常议事紫光阁而去。
小皇帝才八岁,几乎还什么都不懂。照先帝遗命,朝政暂由傅友德欧阳善两位顾命大臣和萧曜、萧琅两位监国王爷共同摄理。傅友德曾是萧琅幼时起宫中教授,欧阳善亦是内阁元老,这二人朝中可谓德高望重,却又各成一派,原先还算和睦共事,只是近,身为外戚傅友德,渐渐似表露出隐隐揽势之态,自然遭到欧阳善抵制。至于唐王萧曜,除了军政方面事务,其余朝政,大多不插手。而每日,朝廷连同地方各地投来数以百计折子,其中十有七八却都是有关各地农事水利民生,这些繁冗政务,几乎都需萧琅过目,后与内阁商议拍板,他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方才过来之前,还有十来本奏折未完。傅友德与欧阳善此刻应还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出了永寿宫,萧琅加脚步,抄近道经过晚间不大有人往来云光阁,经过侧旁一道复廊时,前头忽然有个人影闪动,后立昏暗处不动,却恰挡住了他去路。萧琅稍走近,看清来人之后,目光略微一沉,脚步便停了下来,朝那影子作了个揖,恭敬道:“太后怎不寿席就座?”
这人影微微晃动,髻侧斜插凤钗衔珠随之颤动,反射不远处一盏宫灯灯火,光线掠过她脸庞,照出一道明艳,正是当今傅太后傅宛平。
傅宛平朝萧琅微微走近一步,低声道:“我找你,有话说。”
萧琅未动,只道:“太后有事,明日递折至内阁便可。臣先告退。”转僧时,傅宛平却他身后低声呵呵笑道:“三郎,多年不见,何以你竟无情至此等地步。就算不顾念少年时青梅之谊,如今与我不过说两句话而已,也会这么难?”
萧琅并未回身,只是道:“太后若是有事,明日可至紫光阁。此处并不是说话地方。臣告退。”说罢迈步,身后一阵细碎脚步声来,鼻端香风拂过,看见傅宛平竟拦了自己身前。
“魏王殿下,倘若你不怕这里说话被人撞见,我也不怕。”傅宛平冷笑道,“我寻你,确实是有事,关乎国家之大事。”
萧琅略微蹙眉,借了昏暗夜光,看她一眼,终于道:“我还是那话,你来紫光阁吧。你父亲大人和欧阳大人正那里。你是太后,桓儿年幼,你若有事,并非不容你说话。”说完转身,大步往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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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琅至紫金阁,与傅友德和欧阳善刚议完今日后剩下几件朝廷之事,外头宫人传话道:“太后到——”声音里带了丝掩饰不住惊诧。
傅友德和欧阳善对望一眼,也是讶异不已。齐齐站起身,看见傅宛平已经进来了。朝她见礼后,傅友德便问道:“宫里正为太皇太后贺寿,太后不去那里,怎到了这里?”
他虽是傅宛平父亲,但君臣之礼,仍需恪守,尤其是外人面前。
傅宛平道:“我过来,寻监国魏王有事商议,你们退下。”
傅友德欧阳善再次对望,不约而同皱了下眉,看了眼萧琅,终于勉强出去了。
傅宛平看着萧琅,冷冷道:“这下我可以说话了吧?”
萧琅有些无奈,摇摇头,望向她道:“太后请讲,臣恭听。”
傅宛平盯了他一眼,压低声道:“我从前便听闻,唐王北庭时便有不臣之心。如今桓儿年幼,恐怕他此心盛。你身为监国之一,对此应该有所防备了吧?”
萧琅神色如常,便似她说是今天天气不错而已。只淡淡道:“太后此话重了。唐王亦是监国之一,倘有半分你所言之心,先帝又何以会委他以重任?还望太后勿要信人谗言,免得冷了臣子忠君心肠。”
“你向来就是这样,即便有事,也从不会言讲。从前就这样,如今愈发会遮掩心事了,”傅宛平冷笑道,“先帝不过是出于忌惮,这才委他以监国,加以安抚而已。先帝临终前,后见人是你。我虽未听到他说了什么,料想应也和桓儿有关。他既信你,把桓儿交托给你,你便当心竭力保他。我能说,也就是这些。但愿你能听得进去。”
萧琅道:“太后放心。臣既监国,当履监国之责,绝不敢懈怠半分。”
傅宛平哼了声,立着不动,脸色有些难看。
“太后,时辰不早了,今日事也已毕。倘若无事了,臣先告退。”
萧琅朝她行了臣礼后,迈步离去,待要与她平肩而过时,忽听她压低声,没头没脑道:“你和金药堂那个董秀,到底是什么关系?”
萧琅微怔,脚步一顿,侧头望着她,见她正盯着自己,柳眉紧蹙,眸中隐隐似带不屑之色。
“他是郎中,代林大人与我瞧病,如此而已。”
萧琅收回目光,随口应了句,继续往前。
“好个如此而已。果然是你一贯姿态,只是你休想瞒得过我!”傅宛平低声喝道,随即呵呵冷笑,“你当我不知道?我当年嫁你皇兄后,你便去了灵州,又这么多年未娶妻,莫非是恨我弃你先,这才转恨至天下女子身上?我第一次见你与那个董秀说话,就觉得不对劲,如今是荒唐,竟将他夜夜召至你王府,明里是说替你瞧病,暗中做什么,恐怕你自己清楚。三郎啊三郎,你再不收敛,恐怕没多久,此事就会人皆知,到时候……”
“太后,”萧琅忽然打断了她话,平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弄错了。”
“当年你嫁我皇兄,我曾上贺表,恭祝你二人白头。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正如你方才所言,青梅之谊,足令我缅记终身。但也如此而已。身为皇子,我去灵州,不止是我当之责,亦是我自小便怀夙愿。此其一。”
“其二,我视那位董姓少年为良医,亦小友。坦坦荡荡,面天地而无愧。不知你为何竟会作如此想法,实令我诧异。我亦只解释这一遍。心正,则人正。此外再无话可说。”
萧琅朝她略一颔首,开门扬长而去。
傅宛平银牙咬住红唇,盯着他背影消失夜色中,怔怔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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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筵席散去,萧琅亦出宫回王府。
今夜夜色不错,一月如钩,繁星满天。迎面风亦带了刺骨般寒意。近他一直骑马,随同叶悟有些担心他腿受寒,却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竟莫名有一股躁火,烧得他浑身如生了热刺般地难受。他原本有些不明,直到回了府,跨入禊赏堂,看到那个人迈着轻脚步迎了过来,那张带了微笑熟悉面孔也出现自己眼前了,这才忽然意识到,原来竟是和这个名叫董秀少年有关。
不知道哪天起,他觉得自己好像竟有些习惯了他存似。每隔一个晚上,这个少年必定会准时他居所里等待他回来,用他灵巧一双手服侍着他,带给他身体上极大抚慰。当他为自己忙碌时候,大部分时间,他都看书,当然,偶尔也会把目光从书页转到他身上。看到他专注于自己表情时,他往往便会生出一种淡淡满足感。他也乐意服从他指挥,听他命令自己抬腿或转身,这种时候,就像沙场上,他这个将军和小兵忽然换了个位置。他觉得有些奇,并且喜欢这种感觉,乐此而不疲。
这种微妙而难言体验,是先前林奇林太医未曾带给过他。
外甥李长缨那一番胡言乱语,丝毫也没有拨乱过他心弦。但是今晚,傅宛平那一番话,却像是一道闪电,忽然便劈开了原本混混沌沌夜空。他无法不去想。越想,竟越觉到了一丝心惊肉跳。这是从前从未有过感觉。
~~
绣春如常那样替他上药推拿。虽然两人现已经很熟了,但知道他不爱说话,所以除了偶尔一声“把腿抬起来”之类话,她一直很是安静。
但是今晚,她却敏锐地觉察到他似乎有些心不焉,或者说,是心浮气躁。他虽然手上仍握了那本书,但她注意到他许久都没翻页。等手上动作进行到大半,准备叫他翻身时,抬头,正撞到他目光,发觉他正盯着自己看。
这样魏王,让绣春一时有些不适应。迟疑了下,终于开口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萧琅嗯了声,却没应答。只放下了书,随后闭上了眼。
绣春觉得他大概是过于疲劳了。想了下,便轻声道:“殿下可是觉得疲劳?国事虽重,只自己身体也重要。需劳逸结合,不使身体过劳,要不然,劳则耗气,气亏了,自然愈发疲乏,便成恶性循环。平日可多补充白肉。如鸽、鸡、鹌鹑、鱼。除了这些,还可吃些补气养阴药饵,人参、淮山、银耳,都不错……”
她说着,发觉对方没有反应,便闭了嘴。片刻之后,发现他似乎又睡了过去,便停了手,示意侍女替他盖上被,对她小声道:“我方才说那些,你让方姑姑挑了些,做给殿下吃。我那里还有些药膳方子,若需要,我回去整理下,下回带过来。”
侍女忙道谢,绣春点头,收拾了自己东西后,悄然而去。
等她一走,榻上萧琅便睁开了眼,慢慢坐起来,独自出神了片刻,随后下榻去了卧房。稍倾,方姑姑过来了,手上端了半盏浅棕黄虎骨酒,看着萧琅一口喝了下去,笑道:“这是从金药堂买。他家虎骨酒,据说是醇正,制好后要缸内存放两三年,等燥气没了才出售。听说是咱府上要,特意选了上好一坛。你觉着如何?”
萧琅咂了下,觉着酒中药气似乎确实浓些,便随口道了句不错。
“我听兰芝说,董秀列了些食疗方子。你想吃什么,我明日便亲自做给你吃。”
方姑姑服侍他上榻,当他小孩般地替他拢被,要放下帐帘时,问了一句。
萧琅压下心中那丝怪异之感,道:“随意吧。姑姑你晓得我什么都吃。”
方姑姑摇摇头,口中絮叨道:“是,你打小就是个乖孩子,不挑食。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娶个王妃,要是早日能这样,姑姑才真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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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琅睡梦中,依稀觉到仿佛回到了自己少年时光。
那时候,母妃虽然已经去了,但他是父亲宠爱幼子。他才华横溢,宝剑千金,走马长楸。意气飞扬,少年不知愁为何,是这上京中耀目一位天家骄子。只是,他十六岁时候,少年世界一夕而变。他曾一直以为,日后将会成为自己妻子恩师之女嫁给了他太子兄长。
正如他自己说那样,他上那份贺毙,字字真心。只是,少年心里,不可能没有遗憾和难过。那一年,恰边关狼烟战起,他便效仿自己二兄长,投笔从戎。边关山月与漫天风沙面前,风花雪月显得如此苍白虚假。老将军裴凯悉心栽培下,他天纵将才很得以充分发挥,不过短短数年,威名便传遍了贺兰山脉。倘若不是误中毒箭祸患至今,他人生,如今想来应也是另一番模样了……
他忽然觉到一阵口干舌燥,身体里仿佛有火烧。起身下去喝水,几盏凉茶下肚,这才觉得心火压下了些。正要再回去睡,听见有人叫自己,回头,看见竟是董秀过来了,一袭青衫,笑意盈盈。他有些惊讶,正想问他怎会到了他卧室,他已经牵了他手,引导他躺下,笑吟吟道:“我忽然想起来了,方才还没做完就走了。怕林大人回来知道了责怪,便特意赶了回来。”
萧琅听他这样说,只好由他了。见他如常替自己卷了裤管,开始推拿。他极认真,自己不知怎,却渐渐开始有些心猿意马,趁他低头之时,仔细看向了他。见他肌肤白嫩,青丝乌发,额头光洁,双眉隽秀,眼睫浓密,至眼梢处时,长睫微微卷翘,衬出明眸善睐,甚至,不输女子般地妩媚……
他忽然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住。急忙命令自己不去看她,偏偏却像是中了魔咒,视线竟是挪不开她一张脸。又是紧张,又是微微兴奋,甚至连手心都似迸出了汗。正不安时,不想他竟忽然抬头,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抬起纤纤素手,慢慢拔下了发顶那枚青木簪,满头青丝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服帖地散落他肩背之上,触目惊心地美。
“殿下,我是女子呢。你瞧我可好看?”
他微微歪头,朝他一笑,笑容俏皮至极,简直雌雄莫辨。萧琅目瞪口呆,觉自己如遭雷击,心跳猛地加,浑身血液激荡不停。他想斥责他无礼,话竟无力出口。就他几乎透不出气时,忽然打了个激灵,蓦地睁开了眼,这才发觉是南柯一梦。
只是这梦,清晰却似片刻前真正发生过一般,萧琅心还怦怦地跳,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手心汗意和那种来自于身体某种绷得叫他几乎难以忍受渴望。他喘了口气,一把撩开帐子下榻,摸黑到了桌前拿起茶壶,就着壶嘴一口气喝光,这才稍稍压下了心底那种焦渴之意。
萧琅抹去额头冷汗,黑暗里,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金药堂什么虎骨酒,以后真是再不能乱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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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26章
绣春对萧琅近表现出来疲乏也颇上心。毕竟,换个说法话,自己其实就是他保健医生。作为一个责任心还算及格保健医生,除了护理病患旧疾,帮着调理好整体状态,应也算是分内之事。
所以绣春回来,次日便特意跑去与刘松山商议,讨论了一番后,增增减减,后定下了几种药膳,回房端正誊抄了,到了隔日晚上,一并带了去往魏王府。到了,她把膳单递给那位名叫兰芝圆脸侍女后,便如常那样等萧琅回。等到平日他差不多要回那辰点时,却意外得了个消息,魏王殿下刚派了个人回来,说是今日事情过多,回不来了,晚上可能就宿宫中,叫董秀不必等,自管回去便是。那人递完消息后,立刻便走了。
绣春闻言惊讶,方姑姑也显得也是既意外又无奈。二人商议了几句后,绣春决定改明天晚上来。次日,她特意早早地去了,不想刚到,却又被告知,魏王殿下从昨夜起便一直没回。方姑姑不放心,方才已派了人入宫去问消息,叫她一并等着。
绣春无奈,只好坐下去等。一边等,一边忍不住便开始猜测起来:难道是这天下忽然发生了什么可怕大事?地震?水灾?或者干脆是要打仗了?否则再忙,应也不至于让他忙到这样地步……
绣春正自个儿胡思乱想着,忽见方姑姑来了,忙起身迎上去。
“董先生,我打发去人方才回来了。殿下说,近事情接踵而至,他本就无暇□,觉着每日这样来回极不方便,决定就歇宫里了,让你这段时日都不必过来了。”
绣春急了,啊了声,“这怎么行?再忙,药也是要上!姑姑你也晓得,已经误了一次,再耽误下去,对殿下旧疾不利。”
方姑姑显得也很无奈,皱眉道:“正是这个理儿!也不知他如何想。路也不远,何至于忙到这样地步!”沉吟了下,道,“这样吧,我再叫人过去。让他对殿下说,倘若他今晚还不回,等下我就自个儿入宫押他回来!”
绣春道:“那我便此等好了。反正回去也无事。”
方姑姑显然对绣春态度很是满意。略点了下头,看向绣春道,“那就劳烦你了。”
绣春摇头道:“没什么,我本分而已。我既应了林大人,自然要把事情做好。只是怕万一回去太晚,想叫我家人先回去通知一声,让他们不必给我特意留门了。”
方姑姑点头:“应该。这样吧,干脆让他们先都回去好了。等这里事完了,你坐我府上车回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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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姑姑去了。禊赏堂里便只剩绣春和几个侍女。如今她与她们都熟了,侍女们也喜欢这小神医生得俊俏,又和善可亲,不似这王府主人,虽也如玉树临风,却只可远观,叫人不敢生出别念。见没旁事,方姑姑又不边上,便与绣春搭讪开来。绣春无事,教她们搭脉辨舌之法消磨时辰,你一言我一语,时间倒也过得飞,一下子到了戌时末,用了送来点心,侍女们各自有事渐散。亥时中,此时已算夜深了,仍不见魏王回,方姑姑打发了人来,说给绣春备了个临时歇息之地,他若倦了,可先去那里眯一眼儿。
绣春是有些困了,只想着那个萧琅不定下一刻就会回,便谢绝了,一直坐禊赏堂里等。
夜越来越深,已近三。绣春后有些熬不住困了。怀疑那个萧琅今晚是不是也不回了。倘若真这样,自己再空等下去也是徒劳……
正寻思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困意立刻飞了。侧耳听去,隐隐听到有男子说话声随风而来,立刻辨出是萧琅。困意烟消云散,一下从椅上弹了起来,飞地迎了出去,果然,看见方姑姑正陪了萧琅过来,方姑姑面上带了笑,口中责备道:“你再不回,我便真要亲自去请了……”说话间,人很到了堂前。绣春也跨了出去,朝萧琅唤了声“殿下”。
萧琅大约是没想到她这会儿竟还,明显一怔。一边方姑姑已道:“殿下,董先生做事,确实用心。昨晚没见你回,今日特意早早来了,一直等到此刻——他都如此上心,你怎就不遵医嘱?先前林大人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我记得你自己也曾应过他。再说了,什么事这么忙,能胜过你自己身体?”
她唠叨着往里,话里带了些埋怨。萧琅不语,默默入内后,看向随后跟了进来绣春,略一踌躇,终于道:“是我不好,累你久等了。”
说完全没郁闷,这自然不是真话。但此刻见他已经回了,对着这样一个人,绣春方才心里积出来不满一下便消散了。微微一笑,很是大度地道:“无妨。反正我也别事。”
“你累了吧?先去衣,把药澡也泡了,赶紧让他给你好好上药。本该昨晚,你偏竟不回!些去吧……”
方姑姑一边喊侍女们去准备,一边催萧琅。萧琅再看一眼绣春,转身去了。
~~
绣春打起精神也做准备。过了一刻多钟,萧琅带了一身混着药味清爽气息回来了,照旧上了那张贵妃榻。绣春正弯腰准备替他挽裤管,不想他忽然避了下,道:“我自己来吧。”说完伸手,开始往上卷裤腿。
这个魏王殿下,虽然看起来没别皇族子弟惯常有那种凌人盛气,为人也称得上谦恭,但这么些天下来,绣春渐渐也发现了,这个人骨子里,其实处处透出区别于寻常人贵族做派。她听侍女偶尔提及,说他不喜与人肢体多有接触,故每次脱衣后沐浴,侍女只能外等着,以备召唤伺候。他对食物并不怎么讲究,但茶,却只喝顶级龙园胜雪。kxnet他极爱干净,自己这个人就不必说了,连住屋里必定也要纤尘不染,侍女需得早晚各细致打扫一遍,任何边角余尘都不能遗漏。他读过书,要照一定次序排列,不能调换位置、随意放置。他穿衣物,外衫可不用好衣料,但贴身里衣,必定是松江贡布里三梭精软布。再比如,就连卷放裤腿这种小事,绣春先前也从没见他自己动手过。一开始是那个名叫兰芝侍女替他卷放,后来有些熟了,改为绣春替他卷放。他似乎也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别人这种细致入微服侍。像这样自己动手,倒是第一次见到。
绣春觉得他今晚举动有些奇怪。但他既然自己肯动手,她自然不会跟他抢。看着他一折一折地将一边裤腿整整齐齐地折至大腿上部,再换另边,然后躺了下去,随手抽过一本书,如常那样翻看了起来。
绣春看他动作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样一个明显带了点洁癖、富贵毛病也不少男人,他西北时,到底是怎么过来?那一带她虽没去过,但凭想象,也可以知道是个什么样地方。他那里一待那么多年,到底是如何保持着他这些臭毛病?
绣春心里暗自腹诽了几句,见他已经准备好了,忙驱去自己脑子里不该有乱七八糟念头,开始自己工作。因为断了一次,这一次,她需要适当延长时间,量让药力发挥大功效,以弥补昨晚。换句话说,他这个病人若不好好配合,后加大工作量,还是她这个医生。
萧琅躺下去后,视线便一直停手中书页之上。但是今晚和从前却有些不同——从前这种时候,他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书上,偶尔会留意下坐自己腿边董秀。今晚却反了过来。他视线落书上,注意力却一直停此刻这个正忙着替自己上药推拿少年身上。这让他有些懊恼。
昨晚他没回,原因很简单。并不是他真忙得必须留宿于宫中,而是他忽然对自己有些不笃定起来,甚至有些抗拒让这个少年再靠近自己,他肢体上做出像此刻这样亲近动作。
他自然清楚,对方不过是为自己上药而已,林奇也曾用他手对自己做过相同事。但是自从前夜那个梦后,他竟开始忐忑不安,这种情绪甚至影响到了他白天处理政务效率。那么不再与他见面,让他从自己眼前消失,自然就是直接选择了——他需要几天时间,来消除这种显然已经影响了他负面情绪。
今天晚上,他本也不想回。但方姑姑第二次派人传来口讯让他改了主意。他知道她,要是他不回,她可能真会亲自入宫押他回,所以他回来了,但特意很晚。他以为这个少年已经离开了,没想到他竟还一直等。
他早就注意到了,董秀有一双灵巧而纤细手。手心微微生肉,柔软得不可思议。当他往手心涂满药膏擦热,用带了他温度那双手贴上自己腿部时候,那种温热细致感,通常会让他十分享受,有时候,甚至不希望他停下。
就像此刻,虽然他视线一直手中书卷上,但是感官上传来那种愉悦,让他无法不去留意他自己腿上一举一动。她手停了他大腿上前方、转到了膝两侧、改用手指弹拨、再将他腿微微曲起,用掌心来回揉擦他腘窝……
这是个非常敏感地带。先前他这样做时候,萧琅只觉舒适。此刻,一种异样感觉却倏地经由那片小小地方,如电流般地蔓延到了他全身,他甚至觉到自己身体微微一紧,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浓重罪恶感,终于忍不住,她改为按揉自己两侧韧带时,僵硬地问道:“你好了没?”
绣春手一停,抬眼看他,见他微微侧着脸还看书。要不是自己刚才听得清清楚楚,简直会以为他没开口过。
她早就留意到了他今晚似乎和先前有些不同。此刻神情里,甚至带了丝反常冷淡。和先前他给她感觉迥然不同。她猜测他应是肩上压力过重,加上慢性疲劳,所以导致情绪波动——这完全可以理解。所以并未意,反而微笑着解释道:“殿下,因为你昨晚少上了一次药,所以这次要适当延长时间。”
他恭和态度,让萧琅一下又开始反省自己粗暴。说来说去,关他什么事呢?完全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
他压下心里随之而起那种歉疚之意,极力命令自己忽略他那双手自己身上游移感觉。此时却又听他道:“殿下,往后你再忙,也不能像昨晚那样不回。你也知道,林大人走之前,千叮万嘱过,中途是不能断。你回来再晚也无妨,我可以等。”
他忍不住看向他。见他正抬眼望着自己,那双梦里曾让他生出过邪念漂亮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目光里带了浅浅关切。
他想了下,终于定下心神,放下手上书,从榻上坐了起来,望着对面少年,缓缓道:“董秀,以后你不用来了。我让太医院里别人来接替这事吧。”
绣春这下是真愣住了,停了手,“怎么了?”
萧琅道:“是这样。以后我会越来越忙,天气也愈发冷了,每日这样来回,确实不便。不好让你每次都等得这么晚。所以我觉着,换个人妥当……”见她脸色随了自己话微微一变,忙补了一句,“你别误会,和你无关。你做得很好……”
~~
绣春自然不是个笨蛋。
这个魏王这两次态度忽然反常,她心里自然也猜测过缘由。她根本就不信他口中所说什么太忙话。完全就是借口而已。如同恋爱中一对男女,倘若情正浓,便是隔了千山万水,也会寻找一切机会见面。倘若情松爱弛,即便朝夕相对,也不会想着去见面。虽然比喻有些不当,但道理却是相同。
显然,这个魏王殿下对自己这段时日以来护理,不但不领情,而且还不满意。
先前,她所扮演,一直是个成熟而耐心医生角色,容忍着这个特殊病人各种毛病。这除了林奇嘱托,多,还是出自自己职业习惯。但是现,当她意识到这个高贵病人并未对自己付出有所尊重时,心里头住着那个本色她自然便开始冒头了。
“无妨,”她脸色转凉,淡淡地道,“殿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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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7章
萧琅微微松了口气。
接下来,再不用面对这种让他尴尬境地了。
但是很,他便发现,这个董秀说完那句话后便低下了头,再也没看自己一眼。他手仍继续,动作不疾不徐,力道也恰好,与先前一模一样,但仍能感觉得出来,对方有些不。
萧琅现事情很多,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并不为过。他看似随和,其实却是个一板一眼人。之所以想换人,只是不喜欢自己习惯固有步调被不该有意外打乱,仅此而已,并非针对董秀这个人。何况,对方这段时间用心和医道上精通,他也全看眼中。所以见绣春表露出不,想了下,便解释道:“我方才也说了,之所以换人,完全是我自己原因,和你无关。你做很好,我很满意。明天我会让人送谢礼到你府上……”
“转过身去。”
绣春打断了他话。干脆而利落。
萧琅确定,这个少年真生气了。
他看他一眼,见他视线落自己腿上,踌躇了下,决定这样也好。
虽然他也不想这样。但出于习惯,并不想就这种事再多做什么解释。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照了绣春话,默默翻过了身去。
绣春很便也调整好了自己情绪。毕竟,她不是三岁孩子。也无意去猜度对方心思。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
她照常那样替他推拿上药,后命他再次翻身回来,帮他搓热膝盖,让药物彻底发散被吸收后,今臀疗就结束了。
她起身,到边上水盆里洗手,开口道:“殿下,你让代替我人明日到金药堂来吧。我须得示范给他看。你也晓得,”她看他一眼,语气平静,“我因了林大人嘱托才接手他事。如今我不做,也须得保证后头接替人清楚林大人要求。”
萧琅已经自己整好衣衫,赤着双脚,如方士般盘腿坐于榻上。
他抬头望向绣春,看见她立那里,霜雪孤姿,目光纯净,那样淡淡地看着自己,完全没了方才生气感觉,却多了几分拒人以千里之外般疏离。怔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实太过可笑。
心倘若是明镜台,又何惧拂染尘埃?
这样目光之下,他蓦地觉得困扰了自己两日那些无谓情绪一下便消失了。这一刻,心底竟出奇地安宁。
这个少年年纪虽不大,但却完全配得起他尊重。
他想了下,下榻趿了鞋,走到绣春面前,望着她道:“我改主意了。往后还是你来吧。我会量早些回。”
绣春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他已经恢复了从前模样。说这句话时,面上含了温和而笃定笑意。
绣春此刻却觉得没必要了。她也不想去探究这个人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说到底,自己不过是受人之托。她并无意与这些皇族之人有过多来往——富贵固然逼人,但高楼起,高楼覆,这样事,也太过寻常。况且,老爷子对她入王府替一个男人做这种事,始终还是耿耿于怀。
她先前对他确实很是心。但这并不表示,她乐意接受这位魏王殿下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对待。
“殿下,我觉得你方才那个提议其实挺有道理,”绣春一笑,“御医就皇宫里,可定时为殿下上药,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这事特意赶点。且正好,我前些天答应林大人写那本书还没完,我也想写出来。便就照咱们先前议定,您派人明日去金药堂找我便是。”
萧琅没想到她竟会给自己吃软钉子。老实说,这样情况,他还从没遇到过。一下怔住了。微微张了下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好了吗?”
萧琅正尴尬时候,看见门被推开,方姑姑带了个侍女过来,笑道,“这么晚了,董先生要么就留宿此吧,明早再回。”
绣春忙转向她,婉拒道:“多谢姑姑,我还是回去好,路不远。”瞟了眼一边萧琅,“还有,下次起,我就不来了,改由另位御医代替我事。”
方姑姑惊讶不已,轻轻啊了声。
“这是殿下意思。我也觉得考虑得很周到。”绣春道,“我先走了,烦请姑姑派个车送我。”
方姑姑满头雾水。看向萧琅。见他只是沉默,并未开口否认,那个董秀又一副急着要走样子,见天确实是不早了,只好压下满腹疑窦,吩咐侍女送绣春出去。
等她人一走,方姑姑立刻追问:“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个董秀挺好,为何要换?”
萧琅现有些惆怅。ysyhd不对,应该说,是非常后悔。
他轻轻呃了声,习惯性地略微抬了下眉,随即淡淡道:“也没什么。这种事并非非他不可。换个宫里御医,方便。”说罢,甩袖而去。
~~
第二天,接替绣春人来了。便是林奇先前提过那位老太医,姓段,须发皆是花白。
陈振还不知道这事,亲自去接待后,听说是被魏王派来接替事情,一下喜忧半掺。喜是绣春往后不用再去服侍男人了,忧却是知道自己这孙女脾气有些孤,莫非是冲撞了魏王殿下遭厌?小心打听几句,见这段太医言下并无他意,只絮絮叨叨地念着让董秀出来,这才稍放了心,叫人去通知绣春。
绣春过来,见过了段太医,客套过后,便将先前林奇所吩咐要点连同自己那套手法都演示给他看。叫了个前头药铺里伙计当人模。段太医本就精通人体穴位,绣春旁略讲述一遍,他便了然于心。绣春看着他伸出枯瘦如鸡爪两只手那伙计腿上东揉西捏,旁略加指点,后见□不离十,心中满意,成功交接。送走段太医后,知道祖父挂心,主动又巧儿跟前把缘由提了下,说魏王因了忙碌,往后大部分时间要留宫中,这事便就算过去了,闭门继续用心写那本温病学书稿。这样过了几天,这一日,传来了个消息。官府找到了先前金药堂做事那个工人。是他老家找到。只是找到时,他家正办丧事。那男人数日前去同村一户办喜事人家里喝酒,当晚没回。家人次日找了大半天,后才田间一段沟渠里找到他。他已经倒栽葱地淹死了小水沟里头。大家都说是他酒席上贪酒,喝多了没看清夜路,这才一头栽进去淹死。
官府传来这消息,也就意味着金药堂前头出那事算是草草了结了。那一批有问题紫雪丹,到底是怎么做出来,成了桩无头案子。
许瑞福把这消息报给陈振时候,知道老爷子会大发雷霆。果然,被他当着那一堆陈家父子和另些管事面给臭骂了一顿。因知道是自己错,也不敢顶嘴,只低着头任由训斥,等老爷子骂够了,擦着冷汗连连保证,说往后再不会出这样事,这才见他脸色稍霁。
陈振骂完了许瑞福,又严令其余各房提起精神做事,再不能出这样纰漏。众人纷纷点头受训,这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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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存合父子一回家,就关上了门,低声说了几句今日这消息后,陈立仁想起方才出来时遇到那个董秀时情景,略微蹙眉:“爹,我总觉得这个董秀,有点奇怪。他真是老爷子当年故交后人?”
“谁知道呢!老爷子年轻时走南闯北,他外头结交了什么人,有些我也不大清楚。倒是他如今颇得老爷子宠信,这倒是真。你没见许家人如今对他一直笼络?恐怕就是想让他帮着老头子跟前说话吧。”
陈立仁哼了声,“我总觉得这个人怪,见了就不舒服。他似乎对咱们也淡淡。”
“算了,不过是个小角色,凑巧帮了老爷子一个忙而已,不必咱们多费心,”陈存合摆了摆手,看了眼窗外,见没人,压低声道:“倒是那个死鬼二爷女儿,她既没死,当初你干嘛让陈芳对葛大友说她也死了?如今葛大友南下,这消息还怎么瞒得住?”
陈立仁道:“我自有考虑。爹,老头子这个人,脾气古怪,戒心又极重。咱们父子俩替他卖命这么多年,你瞧他可有真心对待咱们过?倘若他知道那个死鬼二爷女儿没死,找了她回来,弄个赘婿上门继承家业,这也是有可能。这样话,咱们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我干脆让陈芳说她也死了。爹你想,这消息是葛大友告诉老头子。他一定不会怀疑。我边也正等消息,绝不会让她出现老爷子跟前。至于葛大友,我与那人也商议过了……”
他凑到了陈立仁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后道,“如此一来,老头子又能奈何?”
陈立仁听完儿子安排,沉吟半晌,终于微微吁出口气,道:“但愿那人是个守信。等事成后,照议定行事,各取所需。看到你出息,爹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陈立仁双眼微微发亮,笑道:“爹放心。金药堂大着呢,那人嘴巴再大,没咱们,也不可能一口吞进去。我晓得该怎么办。”父子二人又低声议了些事,这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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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葛大友离去已经有些天了,绣春估摸再过半个月,他就能到杭州了,当然,前提是他真被老爷子派去杭州。那本有关温病书稿,她完成了。眼见时日一天天过去,老爷子仍那样笃定,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她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思前想后,这天正打算拉下脸去他跟前再探下口风,却又出了件事,宫里又来人了!这一回,来是御药房总管,那个司徒空太监。
上一回,金药堂出了事,司徒空对陈家人避而不见,陈振心中自然不。面上却也不显。该怎样还是怎样。这次听说他来了,不晓得又出了什么事,过去接待时,见对方一脸笑容,张口便说恭喜。
“陈老太爷,好事啊!”司徒空笑眯眯道,”太皇太后听太医院段大人说,你眼盲之症被董秀治好了?正好,她老人家眼睛也有些不便,让董秀这就随我进宫吧。倘若这回能治好太皇太后眼睛,你们金药堂可就真立了大功!”
陈振怔住了。
前回段太医来时,也问起过他眼睛。当时他已经痊愈,便提了几句绣春,算是无心。没想到竟会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里。自己这个孙女儿,连去魏王府他都有些不放心,何况是要入深宫给太皇太后治眼睛?
他还犹疑时,司徒空已经一叠声地催。陈振无奈,只得让人把绣春唤来,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眼睛患银内障,也就是白内障,但尚初期,如今还能模糊视物。这事绣春也知道。被叫了过去,听完之后,立马推辞。
这一回和上次不同。上次小郡主急病她主动出手,是因为关系到陈家举家安危。这一趟,却并不必要,不但不必要,倘若能推,是一定要推掉。她无法保证自己能让太皇太后眼疾康复。虽说那个老太太她见过,人看起来好像也算明理。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她还是知道。
见她推辞,司徒空脸色便有些沉下来了,看向陈振道:“陈老太爷,宫里看上了你家人,特意命我来请,这是给了天大恩宠。老太爷你也不是第一回和宫中打交道,有些规矩,想来你比谁都清楚。”
陈振清楚,绣春自然也清楚。司徒空这话说得确实没错。别说让人这样来请了,换个方式,一道圣旨下来,她陈绣春就算现断了条腿,也得感激涕零地上门。人家都说了,看中你,这是恩宠。
见祖父看向了自己,眼中满是担忧之色,绣春暗呼口气,朝他略微点了下头,随即转向司徒空道:“草民晓得了。这就随公公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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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8章
28、第28章
入夜,紫光阁里灯火通明。
唐王、傅友德、欧阳善以及另几位内阁重臣方离去不久,后留下萧琅从桌案前卷宗上抬起眼,看向自过来后,一坐炉火边便开始缩着胳膊打瞌睡段太医,命人过去唤醒了他。
段太医从瞌睡中惊醒,茫然看向前方,听见宫人说可以给殿下上药了,哦了一声,如梦初醒,慌忙站起了身,起得太急,脚一时没站稳,晃了下,幸好边上宫人一把扶住。
这几次,为方便段太医,萧琅都是这里上药,完了后再回王府。所以宫人对经过已经很熟悉了。方才便抬来了药水桶,伺候萧琅泡脚,此刻时辰到了,便唤醒段太医。
萧琅已经上了屏风后特意放置着一张榻,像禊赏堂里那样半躺半卧了下去,让段太医上药,自己一目十行地阅着剩下后几本奏折。
段太医着宫人帮着卷了袖子,用夹子夹住,手心擦了药膏搓热后,小心地开始推拿。
他手法,自然也是老道。当然,和先前董秀替自己上药时相比……
萧琅看了眼老太医因发力导致青筋毕露枯瘦双手,收回了目光,专心于自己事。
老太医年纪大了,难免就话痨,又知道这个魏王殿下素来仁善,手动,也不管魏王殿下有没有听,嘴里便一直絮絮叨叨,后就扯到了件今天发生一件事上。说:“……那个胡医,不过会些奇技淫巧罢了。我今日便太皇太后跟前举荐了金药堂董秀小郎中。太皇太后将他召进了宫。陈家老爷子前些时候暴盲,就是他给治好……”
萧琅一怔,目光停了下来。
段太医所提到这个“胡医”,萧琅自然清楚。
这事说来话长。
半个月前,吐蕃使团抵达上京朝贺君。随使团同来,有个高鼻深目棕黑皮肤天竺人,因兄弟排行老大,自己便取汉名阿大。这个阿大精通医理,尤其是有一手神奇绝伦金针拨障术。据说他只需一枚金针,便能拔除眼中障翳,让患者豁然开云而见白日。连使团里一个官员都说,此话确实不假。因出发前,这位阿大便恰施展神技,治好了使团官员家中老父银障眼疾,因他说想要游历中华,这官员便将他一并带了过来。到了上京后,听说天朝国太也患内障,便自告出手医治。
太皇太后深受眼疾困扰,听到这样事,自然心动不已。只是她身份贵重,加上双目又是五官之君,如何敢贸然让这异域来阿大动手?便命太医院里众御医与这阿大辩议。这阿大说得一口流利汉话,口才又好,舌灿莲花滔滔不绝,把太医院众御医驳得无人能够应对,纷纷败下阵来。太皇太后尚犹豫之时,阿大让找个人过来,说可以当场拔除眼障,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两天前,便找了一个与太皇太后一样罹患银内障老太监来。这阿大当着众御医面,以手上一枚金针,刺入老太监双目,一阵拨弄之后,擦去血痕,那老太监竟真当场便目能视物了。一时哗然。太皇太后大喜,下令厚赏阿大,迫不及待要他替自己拨障。阿大便得意洋洋,言下之意,太医院众多御医都是饭桶,却惹了众怒,昨日全体太医空前团结,摒弃从前勾心斗角,齐齐进言到两位监国王爷跟前,说这阿大不过一次侥幸而已。且看那老太监双目尚有些血肿,预后如何,还不能判定,千万不能匆忙下决定。萧琅与萧曜也觉太医们说得有理,昨日便去劝阻了太皇太后。没想到,今天太皇太后竟将那董秀又召进了宫……
萧琅因一天忙碌,并不知情。直到此时,才听说这事,立刻问道:“那个董秀怎么说?”
段太医见终于引出了魏王殿下兴趣,精神一振。
“董秀极力反对。与那个阿大辩论。太皇太后不晓得该如何办,暂时让那个董秀留于宫中,说明日早召齐众御医,再让两位王爷一道过去后商议。殿下还不知道这消息?”
萧琅确实不知道这事。但估计明早,太皇太后便会派人来叫。
段太医对这个狠狠羞辱了太医院天竺阿大恨得牙痒痒,先前与他争辩时,后往往被压得哑口无言。想起今日那个董秀,口中说出来一些话,自己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看起来他似乎极是坚持,一时便信心大增,方才困意也不翼而飞,恨不得明早些到才好。到时候倘若能击败那个阿大,这才是扬眉吐气。
萧琅出神片刻,一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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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朝过后,太皇太后果然派了人来唤萧琅与萧曜,让他们同去听那个天竺阿大与金药堂董秀辩论。二人知道此事关系到太皇太后眼目,不敢掉以轻心,放下别事,一齐过去了。
~~
绣春昨夜被留了宫中,一夜几乎没睡,一直想着那个天竺阿大所谓“金针拨障法”。
这种治疗白内障古法,她自然知道。据说早就是传自于印度。原理是应用一根针,从角膜缘外巩膜处切一细微小口,探针进去,将眼内牵拉晶状体韧带拨断,让浑浊晶状体脱落,压向下方玻璃体中后,光线就能顺畅地进入眼内,人可以重看到东西了。这种方法简便易行,据古籍记载,曾治好了不少人眼疾,被传为美谈。后失传,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被一著名眼科医生摸索复原后加以改进,用这种方法治好了不少人白内障,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当时著名大人物。现虽已经被先进手术手段所取代,但当时,确实是起了不小作用。
这个名叫阿大印度人,很显然,他掌握了这种眼科手术方法,并非如太医院御医们一厢情愿所认为那样,完全是招摇撞骗,这从他出手让老太监恢复光明一事就能看出来。但绣春从昨日被召进宫听说原委后,却极力反对。原因很简单,因为现有条件下,想要避免手术带来感染和后遗症,可能性几乎为零。按她猜测,这也是为什么这种古医籍中曾被一度传得神乎其神手术方法后终于失传原因——倘若从头到尾真那么神奇,又怎么会失传?
现代白内障复明原理,是清除浑浊晶体后,按照患者眼部屈光状态植回人工晶体。
这种金针拨障法,类似现代白内障手术前半部分。刚施行完毕后,确实有可能使患者复明。但几乎没有任何消毒与抗生素可言条件下,术后大可能,还是引发炎症。即便逃过这一关,接下来,被挑断后强行推沉入玻璃体晶体也极可能导致玻璃体浑浊,无法固定位置,后甚至破掉玻璃体,引发自身免疫反应,致使浑浊皮质溢出,堵塞房角,从而引发继发性青光眼。
退一万步讲,即便以上风险都不存,经此治疗后,缺了晶体患者眼睛也将产生大约19度远视。现代话,还可以佩戴眼镜矫正。这里,何来适合眼镜?
正是基于以上缘由,所以绣春极力反对这个印度人对太皇太后施行金针拨障。
这个印度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这种手术可怕后遗症。从他治了那个老太监眼睛后便不停催促太皇太后下决定举动来判断,绣春估计他是想博个时间差,那个老太监因感染再度失明之前拔除太皇太后眼障。复明之后太皇太后必定会重赏他。倘若侥幸没有后遗症,那便福星高照。倘若因了感染再度失明,到时候他也已经远走高飞了。
绣春对太皇太后这个老太太并没什么感情可言,她失明与否与她也无多大干系。但既然已经被召入宫,出于一个医生本职天性,明知可能严重后果前提下,她做不到漠然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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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议场所就设永寿宫议事堂里。太医院全体太医几乎都早早到了,同仇敌忾,趁着开始前,纷纷给绣春鼓气。那随后,吐蕃使团几个官员和阿大也来了。阿大翘脚坐绣春对面,一脸不屑。绣春只是安静而坐,等着辩论开始。早朝散后,没片刻,两位监国亲王便随了小皇帝萧桓,一道护了太皇太后过来。宫人早议事堂前摆放一张屏风,太皇太后与随后而至太后、大长公主隐身于后,唐王与魏王便坐小皇帝下首,受了众人礼后,便示意开始。
那个萧琅一进来,绣春便看到了他。他也正投了目光过来,两人视线短暂交汇,绣春立刻便挪开了。萧琅亦是闲闲靠于椅背,与边上唐王低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虽然并没刻意去留意那个方向,但绣春还是瞥见那位唐王目光随后便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略带了些惊诧。
阿大早等得不耐,见人都齐了,忙出列,朝着座上小皇帝、两位亲王和屏风行礼,大声道:“我从前天竺时,用这金针拨障法便使无数人复得见光明。这回随了吐蕃使团来到上国,听说太皇太后亦不幸罹患此疾,故自告愿为太皇太后解除目翳。前日那个太监便是明证,可见我并未夸口。偏偏贵国众多御医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齐齐诋毁于我。倘若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及二位亲王殿下亦不信我话,我宁可就此离去,再不会受这侮辱。”说罢斜睨了绣春和众太医一眼,愤愤而委屈。
唐王萧曜再次看向绣春,打量了她几眼,终于道:“董秀,今日这场辩论,便是为你与这天竺神医特意所设。你有何话说?”
绣春出列,行至阿大对面,朝二位亲王见礼后,转向阿大,道:“阿大神医,你所谓金针拨障术,其实并没什么玄奥之处。我也会。”
她说话声音并不大。这是这话一出来,立刻震惊全场。太医们面露不可置信之色,议论纷纷,屏风后诸人神色各异,唐王萧曜看着绣春,难掩神色惊讶。只有萧琅仍是那样靠椅上,神情丝毫不动,只不过微微挑了下眉而已。
“你说你也会?”
终于反应过来阿大脸色难看,却忍不住呵呵冷笑起来,“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会法?”
绣春微微一笑。
“这有何难?金针拨障,分审机、点睛、射复、探骊、扰海、卷帘、圆镜以及后完璧八法。进针部位,风轮与外毗相半正中插入,探到翳体后,用拨障针将内障整个拨下,如重浮起,需再度拨落,务必使内障落到下方,再不浮起为止。完毕后,缓缓将针抽一半,稍待片刻,若无误,再全部出针。我说得对不对?”
她说话时候,全场静默。那个阿大眼睛也越睁越大,后连嘴巴也张大了,久久无法闭合。立于他对面太医们见状,知道必定是被绣春说中了,顿时喜笑颜开,大有扬眉吐气之感,纷纷再次低声议论起来。
“怎……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阿大终于回过了神儿,不可置信地嚷了起来,“这是我老师倾其毕生心血所创法门,独一无二!你怎么可能知道!”
绣春望着他摇了摇头,声音蓦然转寒:“我不但知道这金针拨障法是怎么回事,我还知道你太皇太后面前撒了谎!”
议事堂里再度安静下来,静得只剩那个阿大呼吸声,越来越粗浊。黧黑两个颧骨之上渐渐也泛出了赤色,厉声道:“胡说八道!我撒了什么谎!”声音里却分明带了丝微微颤栗。
绣春哼了声。
“你自然撒谎了!这种拨障术,起初刚完成时候,倘若成功,病患确实可以重获光明。只是很,少则六七日,多则月计,受过金针眼睛就会出现各种后患,或流血不止,或糜烂难愈,痛苦不堪,后往往再度失明,而且是彻底失明,永远再不可能恢复!”
“你胡说!你八道!你诬蔑我!”
阿大情急之下,一时说错了话,激动地挥舞着手,朝绣春冲了过来,绣春见机得,急忙远远退开,这才道:“我是不是诬蔑你,很简单。”她转向了那架屏风,“太皇太后,您可以再等些天,至多一个月。倘若那个老太监眼睛一直安然无恙,您再让这位天竺神医为您施医也不晚。我要说话,全部说完了。请太皇太后定夺。”
安静了片刻后,萧琅和自己兄长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再看了眼那个此刻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天竺神医,站了起来,太医们议论声中,护着太皇太后一行人先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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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传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天竺神医阿大,昨夜竟从驿馆里偷偷溜走了,不明下落。这恰恰验证了绣春所言。再接着,又发生了件不幸被绣春言中事。虽然她一直极力挽救,但因了严重手术感染,那个老太监双目腐烂,血流满面,数日之后,待血止住,却也完全失明了,与术前一模一样。太皇太后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个吐蕃使团官员是忧心如焚,唯恐自己出门前两天才接受手术老父亲也落得个如此下场,次日便领了使团,匆匆告辞离去。
经此一事,不仅太医院里那些原本对绣春不服太医们再不公然质疑她医术,太皇太后也对她生出信赖。命她暂居宫中为自己医治眼睛。绣春知道避不过去了。仔细检查后过患眼后,发现所幸确实还只内障初期,以方药配合针疗,假以时日,应该会有效果。便与太医院里通耳目科太医仔细商讨,后定下方药,自己每日施加针疗,如此过去数日,虽一时还没明显效果,但太皇太后自己感觉颇是不错。
绣春入宫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天也下了今年入冬后第一场雪。她一直被安排住太医院后头供轮值太医歇息一处所。因自己毕竟是女儿身,这样住一个陌生地方,处处多觉不便,且过几天就是生理期了,到时恐怕不方便。这日替太皇太后做完针疗后,见她心情不错样子,便提出想先回陈家,以后每日到了这辰点,自己再早早入宫给她治眼睛。太皇太后倒也没不点头,只是想起了件事,道:“你先去替我那羚儿瞧瞧病。好了你再走。”
原来,这萧羚儿近忽然患上了腹痛之疾,时好时坏,好时候完全无碍,发作起来便疼得满地打滚,太医院里众多御医都去瞧过了,却是药石无效,束手无策。太皇太后自然心焦。
这个萧羚儿,绣春近偶尔也有碰到。这熊孩子大约对前次接下梁子还记恨心,看见绣春便一副张牙舞爪之色。绣春自然是躲着他走路。此刻听太皇太后这样吩咐,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随宫人过去。
萧羚儿因丧母,那个唐王也未续弦,他这几年便一直随太皇太后住永寿宫里。绣春过去时,他正躺床上,两只眼睛盯着上方,一副出神样子,也不知道想什么。看见绣春过来,不过撇了下嘴,目光微微闪动。绣春叫他吐舌,给他搭脉,按摸他腹部,他倒也都配合。仔细检查一番下来,绣春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太医院众多御医对这个小孩束手无策了——自己也是。
萧羚儿看到绣春眉头微皱,仿佛陷入沉思,眼中飞掠过一丝阴谋得逞后般得意之色,哼了声,“庸医!赶紧走,别这里碍我事!”
这个熊孩子……
绣春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他要是一直这样好不起来,自己可就要被羁绊这里出不了宫了。
绣春回过了头,打发边上宫人出去,调弄一碗烧开蜜水。等人走了,看向萧羚儿,面无表情地道:“你什么病我已经知道了。这叫时有时无病。药方很简单。一斤黄连、半斤水蛭、半斤地龙、二两夜明砂,夜明砂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蝙蝠粪便、十只全蝎,嗯,再加十条晒干蜈蚣干,捣碎细细捏成小圆子,每次你肚痛发作之时,吞一颗就好。”
萧羚儿眼睛瞪得差点没掉出来,一张漂亮小脸蛋上布满了嫌恶恐惧之色,呕了一声,呸道:“你这个庸医!开什么方子!我不吃!”
绣春俯□去望着他,笑得很是开心:“世子,可是你这病,时好时坏,时有时无,必须得要下这种土方子。否则好不了啊!”
“你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啊——”
小恶魔厌恶地尖叫一声,朝里滚了个身,拿枕头压住脸。绣春哼了声,转身要走时,吓了一大跳。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那人正面现怒意,一双眼睛盯着还榻上尖叫翻滚萧羚儿。
此人正是萧羚儿父亲,那个唐王萧曜。
绣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
萧羚儿腹痛之症之所以难倒了整个太医院御医,原因很简单,他就是装病。太医们估计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敢明说而已,说了,太皇太后未必信,说不定还会责怪他们无能,拿这借口来污蔑自己小孙子。
绣春自然不清楚萧龄儿为什么要装病。只是他好不了,自己就走不掉。一时气恼,这才故意随口捏造了个所谓土方子去吓唬一下他。没想到竟被人听去了,而且还是这熊孩子爹。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儿子装病,这才露出了这种吓人表情。
绣春知道自己闯祸了。这下,她算是彻底得罪这个小恶魔了。还发呆时候,正打滚萧羚儿也已经发现了自己父亲到来,看到他表情,立陋道自己把戏被拆穿了,脸色唰得惨白,一骨碌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爹,目中满是惊恐乞怜之色。
“来人,给我把世子带去黑房,不许送吃喝,不许通知太皇太后!等他什么时候肚子痛毛病好了,再放出来!”
萧曜怒喝了一声,身后急忙跑进来宫人面带微微惧色,为难地看着这一对父子。
“殿下,”绣春赶紧想将功补过,“世子他……他确实有些不舒服……”
萧曜没有理睬,转向宫人,再次怒喝一声,“听见没有?”
“不用你假慈悲!进黑房就进黑房!谁怕!”
榻上萧羚儿忽然一跃而起跳了下来,狠狠一把推开绣春,连鞋也不穿,踩着冰凉地面便飞而去。宫人看了眼唐王,慌忙追了上去。
“殿下……”
绣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张了下嘴,停住了。
萧曜冷冷看她一眼,转头便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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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桩倒霉事后,绣春心惊肉跳了一夜,也不敢提出宫事了。当晚又太医院边上凑合过了一夜,第二天提心吊胆地去给太皇太后伺候眼睛。知道太皇太后必定已经晓得了这事。第一件事便是边上太后那叫她费解幸灾乐祸般眼神里跪下去,战战兢兢地认罪。好太皇太后倒并没怎么责怪她,只是叹了口气,挥手让她起来。等治完了眼睛,开口准许她出宫了。
绣春大喜,急忙再次磕头谢恩。夹着尾巴出了永寿宫,虽寒冬冻死人天气,后背已经全是冷汗了。
她一边心里嘀咕着这皇家人十个里头九个都有毛病,自己再待这个地方,下回怎么死都不知道,一边踩着还没来得及被清扫干净积雪,急匆匆低头往太医院去。正走着,身后忽然有宫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说是太皇太后改了主意,临时召她去兰台陪驾。
兰台是永寿宫里一个庭院,里头有个池,和御花园太液池相连。绣春不晓得这老太太怎突然又改了主意。只是这传话宫人,确实又是永寿宫人。无奈,只得扭头,跟着宫人回永寿宫。到了兰台,宫人指着池边一座水榭,道:“太皇太后就那里头,去吧。”
绣春觉得有些奇怪。这大冷天,老太太不蹲屋里头烤火,跑到这里做什么。再一想,皇家人都没个定数,弯弯肠子能绕死人,做什么事都有可能,只好按捺下心思往那水榭去。
水榭池子中间,用一道三人能并排走基台相连。须得走过基台才能到达。路稍有些滑,绣春正小心地走着,后背忽然被人一推,脚下一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咕咚一声,一头栽进了边上水里。
她落水地方,离池边已经七八步远,水深高过人顶,她又是只旱鸭子,这样倒栽葱地跌入冰冷彻骨水里,没扑腾两下,立马便呛水呛得天旋地转,就要失去意识时,隐约觉到似乎有人靠近,一把托住了自己腰身往上带去,知道应该是有救了,心中一松,干脆便晕了过去。
这跳下水救起绣春,不是别人,正是魏王萧琅。
说来也是巧,方才绣春跟了那宫人往这里来,萧琅正经过,要去给太皇太后问安,正好看到绣春和那宫人往兰台方向去背影,有些奇怪,便远远跟了几步,想看个究竟。看到她与那宫人上了台基,走到一半时,一错眼,竟水榭一扇半开窗里看到自己侄儿萧羚儿一晃而过身影,顿觉不对。刚要加脚步赶上来,见走她身侧那宫人竟忽然出手推了他一把,他便应声栽进了池里。当时情况紧急,萧琅几乎连想都没想,下意识地便飞奔到了近前,那宫人目瞪口呆两眼发直注视之下,跳下了水去捞已经沉底绣春。
萧琅拖着已经晕厥过去绣春**地上了岸,那个宫人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了地上,连连磕头求饶。萧琅阴沉着脸,抱着绣春便往近那座水榭里去。躲窗户后萧羚儿见叔父来了,贴着墙角跟往门边挪,到了门口,猴子般哧溜一声钻了出去。
萧琅自己浑身已经湿透了,冰水顺着他额发滴答滴答地流淌下来。此时却顾不得自己了,只想着要先把这个董秀弄醒要紧。一边大声命人起暖炉送热水过来,一边将绣春放到了里头一张榻上。她此刻脸色雪白,双目紧闭,拍了几下她脸,见她没反应,改将她拨到床榻边上,让她半个身子朝下,捏开她嘴,用力拍她后背,听她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嘴里咕嘟咕嘟出来些水,眼皮子也稍动了下,似乎苏醒了,心中终于一松。
她身上衣裳也湿透了。萧琅怕她受冻,也没多想,伸手过去,想先替她脱去湿透了厚重衣裳。
他飞解开她衣襟,解到一半时,看到贴着她雪白一片胸口处,竟露出了横裹着青布一角。一怔,起先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再仔细一看,手一顿,整个人便似遭了雷劈,僵住了。
“殿下,炉子来了!”
正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宫人急急忙忙地进来。
“东西留下,人都出去!没我召唤,不许进来!”
萧琅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回头,低声喝道。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30第29章
29第29章
绣春方才呛了几口水,又心慌意乱,再被冰水一刺激,这才一时闭过了气,实际水下停留并没多会儿,被萧琅捞上来这样折腾一番后,意识很便有些恢复了过来。朦朦胧胧只觉自己四肢沉重,身体便如冰柜里,使劲翕着眼皮想睁开,一时却又无力,正挣扎着,耳畔听到嗡嗡说话声,感觉有手触自己脖子。
自从以男儿面目示人后,她对来自外人任何非主动肢体接触都非常戒备,这种戒备甚至已到了深入骨髓地步。此时感觉到有人碰自己,脑海里第一反应便是自己是假扮男人,绝不能让外人发现,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眼睛便猛地睁开,跃入眼帘是两个面生宫女。一个打散了自己头发,正弯腰下来用块绒巾擦上头水,另个一只手,正停自己衣襟上,瞧着似是要替她解衣。
绣春大惊,呼地弹坐了起来,立刻低头,发现自己不过是外衣衣襟刚被解开,里头还包裹严实,没被动过,顿时松了口气,急忙一把掩回了衣襟。
那宫女见她醒了,面露喜色,忙道:“董先生,你身上衣衫都湿了,换下来吧,免得受了寒气。”
绣春惊魂甫定,四顾,见自己已经置身一张床榻之上,边上是个燃得极旺火炉。稍一凝神,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前一幕:永寿宫宫人说太后要召见,她跟他到了兰台,经过基石时,被人从后推了一把,掉下了水,然后有人救起了自己……
“别,别,我自己来!”
绣春见这宫女说着,一双手又伸了过来要帮自己脱衣服,急忙避开了,抬头问道,“我方才落水,谁救我上来?”
宫女和兰台里所有宫人,方才都已得过魏王吩咐,不要这董秀跟前提他到过这里事,也不准把这事传扬出去。虽然大是疑惑,但谁敢抗命?此时听她询问,一个便照先前被吩咐过那样,道:“是兰台里太监刘顺正巧看到,跳下水救了你。此刻已经去换衣裳了。”
绣春不疑。低头想了下。
自己好端端地走路被人推下水,当时立近,就是那个来召太监。很明显,推自己就是他。至于他为什么这样,此刻一想,很便了然了。太皇太后想来不可能忽然对自己下这样手。皇宫里别人,那个太后虽看起来对自己似乎也有些莫名敌意,但应该还不至于到这样地步。那么极有可能,就是萧羚儿了。应是他恶作剧,或是报复,所以故意假传懿旨将自己诓到了这里,然后推自己下水。
她鼻腔忽然一阵发痒,打了个喷嚏,这才觉到浑身发冷,连毛孔里似乎都往里钻寒气,边上燃了大火炉子也没用,见那宫女又要伸手过来,急忙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换。”
她此刻长发湿漉漉打散下来凌乱披着,映着那张脸,若非此刻脸颊嘴唇发白,简直美若桃李。俩宫女并未把她往女子里想,还是第一次看到生得这么漂亮少年,以为她羞涩,笑道:“董先生不必拘束,我们服侍你方便些。”只她坚决拒绝。宫女对视一眼,无奈只好退了出去。
绣春去闩了门,凑到炉火旁,脱去身上湿透了里外衣裳,取了边上放置着一套里外行头,抖抖索索地穿了起来,鞋袜俱备。穿好后,坐到了火炉边一般烤头发,一边烤着裹胸布条,渐渐觉得身上暖了,那布条也差不多干了,重上身,再绾了头发,寻到里头一面镜子,照了下,见没什么异样了,这才过去开门。
虽然差点便送命那个唐王世子手上,但绣春有自知之明。遇到这样事,除了自认倒霉,以后加倍小心外,别无他想。莫说报复,便是连告状心思也没有。她倒是想去向那个救了自己太监道个谢。问了宫女,宫女却说他救了人后便离去了,此刻不兰台。绣春无奈,只好叫宫女代自己先道个谢。
外头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又下起了雪。绣春兰台一个宫人带领下匆忙出宫。
先前那些天,她一直留宫中,陈家人并不知道她今日会回,所以自然没派车来接。绣春出了宫门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阵辘辘声,也没留意,只想点回去。却听见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见叫自己竟是魏王府车把式。
萧琅有时用车,有时骑马,为他方便,王府车把式每日都会赶了车此等着。绣春也知道这一点。
“董先生,出宫了啊?本是此等殿下。只方才得了信,说他今日不用车了,我正要回去,顺路送你一程吧。”
那车把式笑道。
绣春见车里空着,自己因了落水惊吓,虽没多大事,一颗心到现还有些晃悠悠,既有顺路车,也没多客气,道了谢便爬上去。车夫特意拐了个弯,将她送到了金药堂,这才离去。
绣春已经接连有几天没回来了,宫里也没什么消息传出来,陈振正有些担心。此刻见孙女儿忽然回家了,自然高兴,绣春屋里被巧儿缠着问东问西时候,他也忍不住,后拄着拐杖悄悄到了她屋外,立瓦梁下竖着耳朵偷听。听了一会儿,大致便知道了情况,晓得正给太皇太后治眼睛,终于放下了心。怕被里头人察觉,正要再悄悄地走,不提防窗户却一下被推开,巧儿钻出了头,忽然看见陈振,咦了声:“老太爷,您怎么这儿?”
陈振吓了一跳,忙背过了身,含含糊糊道:“我是路过……”说罢匆匆而去,绣春已经听见动静,跟着探出了头,见祖父拄着拐杖雪地里踽踽独行,肩背上落了层薄薄雪,显然是自己窗外立了片刻,咬了下唇,急忙出去,跑到了他身边,扶住他一边胳膊,道:“小心些。我扶你走。”
陈振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嘴唇略微动了下,终于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被她搀着往自己院里去,雪地里留下两列整齐脚印。
今早皇宫那场意外,让绣春再次意识到人命轻贱无常。倘若不是运气好,现已经没了自己这个人。连让自己差点丢掉了性命唐王世子,她都不能有任何抱怨,又有什么资格去与这样一个年迈孤独老头子置气?何况,他还是这个世上唯一所剩真正与自己有关系血亲了。
她这样想着,扶住陈振手便用力了。送他到正房门前站定后,她转身要走时,忽然听见他道:“过些天,等你有空话,你去药厂做事吧。先从认料开始,熟悉每一房每一道工序和那些当知道事。我会叮嘱瑞福,让他带你。”说完,转身往里去了。
绣春略一想,仿佛有些明白了他意思。倘若不是她自作多情想多了,难道,老爷子这是让她从基层干起,后把金药堂交给她打算?
绣春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怔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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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体质向来不错,歇了一夜,第二天便差不多了,依旧早早地赶去入宫给太皇太后用针。过去时候,边上没看到别人,也不见萧羚儿。
昨天那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便似没有发生过一样。绣春自己自然不会提,太皇太后应也不知道。如常那样结束后,她出了永寿宫,正所谓冤家路窄,忽然竟看见萧羚儿从侧对面过来,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两人脸色不约而同都稍稍一变。绣春还站着没动,高度戒备着这熊孩子时,不想他竟缩了下脖子,扭头便跑了。这举动弄得绣春满头雾水,不知道他这是搭错了哪根筋,今日怎如此反常?只是这小魔星不找自己事了,自然是万幸,她哪里还有别想头?转身便急忙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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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月事向来很准,前后多相差一两天,这个月却提早了三天。这日一早就来了。不但提早,还腰酸腹痛。心知必定是因了数日前落水受寒导致。好宫中现改两日去一次就行,今天不必去。便自己拿汤婆子捂了一会儿,再喝碗热热红糖水,这才觉着稍好了些。
陈振那日那句话,这几天一直绣春脑海里翻腾。当时,她凭了老爷子说话时那种表情和语气,直觉他是想把金药堂交给自己意思。但后来再想想,又觉得极有可能是自己领会错了。她只是一个女子,他怎么可能会生出这样念头?何况,就算他有这意思,她也不愿接手。现她关心,就是自己父亲事。眼见要入腊月了,葛大友那边却始终没消息。昨天,老太爷去了定州有事,过两天回来。绣春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次等他回来后,一定要向他盘问清楚。
到了傍晚时候,因了天冷,加上身子也有些不适,她早早就闭门上床,一边抱着汤婆子捂被窝,一边检查自己初步写好那本温病学书稿,天渐渐有些暗下来时,巧儿过来敲门,说是魏王府马车来了,就等门口,要她过去给魏王殿下上药。
作者有话要说:二了。今天本来没打算二,回来看到大家这么热情,倍受鼓舞,所以写了出来。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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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30章
3、第3章
绣春第一反应就是坑爹。这算什么事?好容易死里逃生又得了天空闲,这会儿捂被窝捂得正舒服,肚子也没那么胀痛了,正打算等会儿就美美睡了,那个魏王凭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
“我事不是早交给段太医了吗?还关我什么事!”绣春压根儿不想出被窝,朝着门外应了一声,“你就说我今天不舒服,去不了!”
门外巧儿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口气说话,为难地道:“听王府里来人说,是段太医生病了,那个王爷也生病了,好像什么旧疾复发,这才要让你过去呢!”
绣春怔了下。
这是怎么回事?说段太医生病了,还是可能,毕竟他年老,近天气又冷。但那个魏王,他凑什么热闹?从前些时日理疗过程来看,除非是他自己脑子进水故意光着两腿雪地里冻,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到旧疾复发地步。
“你真不去?那我就说你也生病了!”
巧儿对绣春是无条件服从,听里头半晌没什么动静了,决定就这样去回话,刚转身,却听见身后门吱呀一声,回头,见绣春已经裹着棉被站门后了。
“说我收拾好就去。”
她没好气地道了一声,再度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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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琅做事效率向来很高,也是个很能控制自己人。用顾命大臣欧阳善话来评价,“整肃政务果决。每有书简必看。一目十行,一丝不苟”。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两天,他发现自己仿佛有些不对劲了。他竟无法像从前那样完全把注意力集中需要地方。原本一个时辰便能结束事,现往往会因为走神而迟迟不决。次数多了,旁人虽还没觉察,他自己却难免生出一丝郁躁之感。后他把这一切都归于自己身体病痛困扰,这才觉得舒坦了些。仿佛终于找到了问题源头。只要能克服病痛带给自己困扰,他相信一切很就会恢复原样,而这对于他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
是,数日前他下了趟冰冷彻骨寒水,之后未来得及及时衣,这两天,后遗症便毫不客气地上门拜访了。这再一次提醒他,自己如今这副身体,确实是脆若琉璃,一碰就碎。对此虽然早已习惯,但这样轻而易举地便再次发病了,难免还是让他略微伤感。这一天,他便是极力压制**痛楚过程中渡过,以致于方才紫光阁里,连欧阳善也看出了他不对劲,询问他是否身体不适——当时,旧疾处那种熟悉如万蚁齐噬般难言痛楚已经令他后背贴满冷汗,脸色也微微泛白。但出于习惯,他并未停下手上笔,只抬头笑了下,道了声“无事。”
片刻前,其余人都已经先行离去,萧琅其实也无事了。但他并未与他们一道走,而是独坐人散后便只剩静阒空旷紫光阁里,直到华灯初上,这才双手扶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脚步有些迟缓,身形也略僵硬,但仍可以自己走路。只要还能走,他便想自己走——这种对旁人来说如同呼吸一般简单脚踏实地,于他,往后可能只会成为一种追忆了。
天空仍飘着微雪,片片如羽。皇宫里琼楼玉宇。萧琅缓缓行雪白御道之上。四周寂静一片。耳边只有自己与身后随行宫人脚上靴履踏破积雪而发出轻微咯吱声。蒙蒙雪沾到了他眉骨处,因了他体温瞬间消融,带给他那种冰凉之意,却让他轻而易举地又想起了数日前发生那件事。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还是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当时心情。当那片被碧草色柔软青绸紧紧裹覆雪脯跃入他眼帘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头脑瞬间空白了。
她肢体被裹得很紧,紧得让他见了几乎都觉不忍。可是就这样束缚之下,青春诱惑还倔强地绽放。青绸上缘之处,露出了与男人身体迥然相异丘隆线条。这让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他回过了神,看到她将醒,几乎是下意识地,飞便将她衣襟掩回整理好,然后迅速出去,唤了兰台两个宫女进去服侍她。倘若,她能如他预料那样很醒来,他想她应该会继续将自己真实身份隐瞒下去。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以男子面目示人,但既然这样做了,想来总有她不欲人知缘由。所以他无意揭穿她。至于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是自己救了她,老实说,这事即便已经过去了数日,他自己也还是不清楚。或许,只能用当时自己下意识决定来解释了。
这两天,他确实一直遭受来自于这件事折磨。因为下水,他旧疾再度发作,时时痛楚。但是奇怪是,他不但丝毫没有悔意,每当边上人滔滔议事,他开始走神,思绪飘到了那件事上时候,他心底里甚至偶尔会悄悄生出一丝欢喜。
只有他知道,她原来是个女娇娥。就仿佛与她分享了这个旁人无从知道秘密。这种感觉……
他慢慢走着,不由自主脑海里轻轻描绘着那双曾让他梦里也困扰不已漂亮眼睛。这一刻,连身上那种痛楚感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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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世子,您回去吧!这天都要黑透了,再不回,太皇太后要责罚老奴了!您慢些跑!当心跌跤了!”
侧旁御道边一处湖山侧,传来一阵话声。随即“啪”一下,一个雪团砸到了萧琅氅袍末端,雪末四溅,散落到了他靴上。
肇事人原本以为是旁人,这才顺手拿了手中方才捏雪团砸着玩。等看清来人,脸色一变,慌忙转身要跑,萧琅脸色已经一沉,喝道:“你给我过来!”
萧羚儿停住了脚步,磨磨蹭蹭地到了他近前,叫了声“三皇叔”后,随即飞地道:“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我这两天真没再找他事了!我一看见他,自己先就走了!你不信问小六!”
萧琅哼了声,“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背后算计,推人下水,你当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容易做?”
萧羚儿脸一下涨得通红,“那个人有多讨厌你不知道!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那天只是想教训他一下而已,没想淹死他。等他求饶了,我自然就会叫人把他捞上来……”
萧琅打断了他话,神色严厉。
“这样寒冬落水,你自己试试看!羚儿,叔父应了你求,不把这件事告诉你父王。只是你这性子,再不改掉,真想让人人都对你绕道而行?”
“三皇叔,你护着外人,你不相信我!”萧羚儿一张脸蛋映了雪光,白得有些异常,眼睛里忽然弥出了一丝悲伤,“我知道我父王不喜欢我,你也一样!你们都一样!”
“我也不稀罕你帮我隐瞒了!你爱说就去说!随你便!”
他后嚷了一句,顿了下脚,扭头便跑。
随行宫人惶恐地看了眼萧琅,慌忙追了上去。
萧琅目送前头那个小小背影飞消失,摇了摇头。忽然膝部又传来一阵刺痛感,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略皱了下眉,弯腰下去,伸手握住了刺痛之处,等渐渐有些缓下去了,复又起身,继续往宫门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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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王府时候,比昨日要早些。映入眼帘迂廊阔宇,飞檐翘角,被雪夜勾勒出无沉寂与空寥。
方姑姑一直等他,看到他时,飞迎了上来,扶住了他臂膀,心疼地道:“些进去吧。你都这样了,我叫你今日别去了,你偏不听。那些事再重要,也比不过自己身体……”
方姑姑熟悉抱怨声入了他耳,驱散了他先前生出那种空寂感。他笑了下,任她扶着,甚至仿佛有些撒娇般地微微靠她身上,并肩一道往里而去。
“对了,段太医今早打发了人来,说昨晚上不慎染了风寒,我便让他歇了不用来。改叫金药堂董秀。人已经来了,此刻正禊赏堂等着呢。”
萧琅脚步停了下来。
方姑姑看他一眼,见他面露异色,也辨不出是什么情绪,便道:“这董秀我瞧着比那段太医好,做事也细心。且你从前回京路上犯病时,不正是他给你止住痛吗?这回再叫他来,适合不过了。”
萧琅回过了神,继续往前行去。
他脚步看起来,比先前迈得稳重。只是胸膛里那块看不见拳头大地方,此刻却忽然加了些跳动频率。
禊赏堂就前头了,折过这道廊子就是。他已经看到里头透出昏黄灯光。他忍不住想象着她此刻正安静坐里头等自己时那种模样,心口处是莫名紧结。
“怎么了?”身侧方姑姑觉察到了他异样,看了他一眼。
他没应声,只是朝她笑了下,暗自长吁出口气,抬腿迈入了门槛。
~~
绣春先前到了,这个老地方已经坐等了片刻。
从前,她完全可以心平静地地等着此间主人回来。即便有时因了等待过久而生出不满,也很就能调整好自己情绪。但是今晚上,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对劲。过来后,听完方姑姑解释,面上自然客客气气,表示她十分乐意再度为殿下效劳,心里那股憋闷却一直难消。尤其是这么坐着,坐久了,原本已经有些消下去腰腹酸痛感又升了出来,心情是恶劣。方才起身,慢慢溜达时候,看见书架上摆着整整齐齐书,甚至生出了一种想要故意打乱排列念头。对于有强迫症人来说,哪怕并不严重,只要破坏他习以为常秩序,也绝对会让他很不痛。只是怕殃及无辜侍女,后来这才忍了下去。
他似乎回来了,她已经听到了方姑姑说话声音。她长长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要压下各种不满,把他当成病人看待。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终于起身,到了门口迎接。
他进来了,蟹青狐氅,肩膀和发顶落了一层微雪。抬步跨过门槛时候,她立刻敏锐地注意到了他做这动作时勉强——正常人不会这么迟缓僵硬,而他,显然极力控制着自己躯体动作。
这个人到底干了什么,竟会又导致旧疾复发,让林奇,还有自己先前努力付出都成了无用功?到位推拿,并不是一件轻松事。她一开始时候,两边胳膊接连酸了好些天,后来习惯了,才渐渐好了。
这个人,他向来就是这样漠视别人对他侍奉和付出,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她愈发不满了,却强忍住,脸上挤出一丝笑,朝他见礼:“殿下回来了?”
很好,她这样向他主动示好举动,并未得到他任何善意回应。
她看到他不过应声扫过来一眼,仿似仍沾了些雪意目光自己脸上飞掠过,略微点了下头表示他看到她存了,随即便侧了脸去,让侍女兰芝脱去他外衣。
绣春面上仍带着笑。后目送他去衣背影时,心里已经把这个魏王殿下来回愤愤碾压了好几趟。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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