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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歌一片     大药天香txt下载     大药天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2第31章

    31第31章

    萧琅回来了。

    禊赏堂里暖气很足。所以外头虽寒气逼人,他进来时,解去外头随意披着氅衣后,里头也就不过内外两层而已。月白缎里,石青外袍。只是绣春注意到,他这一回竟不似从前那样,松松垮垮随意而来,而是右袵擐带,竟穿戴得整整齐齐,倘若此时脚上再多一双靴话,简直便似要出门一般了。

    她立一边,看着他入了屋,便径直往那张已经铺了层短绒裘垫贵妃榻去,到了近前,脱鞋坐了上去。侍女兰芝忙过来,弯腰下去要替他卷裤腿,他飞看了眼面无表情绣春,避开了她手,低声道了句“我自己来”,便俯身下去,自己卷了,然后躺了下去,又顺手抽出本书,翻到了上次看到地方。

    一切都和从前差不多。但是倘若绣春再留意观察话,就会发现其实又有些不同。只是现她确实没心思多想别。尤其是,当她到了他身边,看清他双膝情况之后,一时什么都抛了脑后,只觉气恼无比。

    先前她凭他走路时那种僵硬和小心,便推测他情况不会好到哪里去。果然,此刻不但证实了她猜测,甚至比她想象还要严重。

    经过前段时间调理,他膝处肌筋早已经消肿,若非已经无法改变骨造微微变形,看起来就与正常人差不多了。但是现,映入她眼帘这一双膝盖却又红又肿,不必伸手碰触,也能知道积液已经再度充满了腔窝。

    萧琅视线越过手上书卷上缘,偷偷看了眼她脸色,见她那双像用上好绒缎剪出眉皱了起来,目光盯着自己腿,不之色显无余,忽然竟微微紧张了下,仿佛自己小时候做错了事,即将要被母妃责备时那种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上书稍稍举得高了些,这样正好可以挡住她看过来视线。只是手刚一动,一阵钻心疼便从膝处猝不及防地传了过来,他嘶了一声,放下书一看,她已经微微俯身下来,手正按了上头。

    她瞟了他一眼。改食指中指并拢,按压两侧红肿部位,立刻深深陷成一个指窝。松手,片刻之后,那指窝还未恢复原状,仍留一个浅浅坑。

    她眉皱得紧,手穿到他腿下,托了他腘窝处,道:“试着抬腿,到你能抬起来大程度。”

    萧琅不敢怠慢,忙放下书,照她指令抬腿。

    实情是,现坐卧着情况下,因为牵引疼痛,他几乎已经不能伸直腿了。

    他咬牙努力了片刻,觉到已经到了自己极限,却想抬得高一些,还用力时,听见她冷冷道:“行了,放下来吧。没叫你抬过头顶。”

    他有些尴尬。慢慢放下了腿。

    “疼吗?”

    忽然,他听见她又问自己。

    “不疼!”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立刻这样回答。话说完了,抬眼,正见到她斜睨着自己,灵动如水晶一双明眸里,带了掩饰不住讥嘲之意,一怔,终于讪讪地摸了下自己头,改口:“是有点疼。”

    绣春口气这才缓了些,道:“魏王殿下,我问你话,是要听你说实话,好知道你真实感受。这样有助于我判断你病情。并不是要你逞英雄。”

    萧琅望着她眼睛,这回终于老老实实地道:“是很疼。你没碰时候,就疼。你一碰,像有针密刺。”

    她唔了声:“你这个样子,只能像前次一样,先给你止痛了。”命他躺好,双腿放直,往他小腿下垫了个半尺高垫,好抬高他腿,然后自己去洗手,取了自己带来针包,到了他身边,像前次平驿站里那样做过那样,一边给他认穴扎针,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你腿?原先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她问完,半晌没听他回答,便抬眼望向他。

    萧琅接收到了她目光里质疑和不满。想了下,一本正经道:“是这样,数日前一晚,我睡觉时,踢掉了被,正好屋里炉火灭了,我睡前又忘了关窗,那晚上风也大,次日早才被冻醒。大约便是这样冻坏了……”

    绣春又是意外,又是恼怒。

    这什么人啊,年纪一把了,睡个觉居然也睡成这副德行!

    “殿下!”她强忍住想掐他冲动,喉咙里出来声音都有些发僵了,“所谓养病,靠医三分,靠己七分,这道理你应该知道吧?我虽然是你医生,但我不可能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都跟你后头伺候你,还要提防你睡觉踢被子!我们当医生,白费力气倒无所谓。可你知道像你这样毛病,每发作一次便境况愈下。这次就算止住了痛,也慢慢消了肿,但每次造成内损伤却都是无法弥补!你到底还要不要你两条腿?”

    她说到后,口气里已经带了呵斥般严厉。听得边上侍女两眼发直,面现微微惶恐之色。

    殿下就算犯了再大错,那也不能被人这样拎着当小孩一样地教训哪!这个董秀,也太过僭越了。

    只是叫侍女们两眼发直事还后头。她们眼中那位高贵不可侵犯魏王殿下,现却一语不发地任由她教训,甚至,要是她们没看错话,他表情还带了些笑意?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绣春也发现了他不对劲,住了口,不地问道。

    萧琅一怔,笑意顿消,摸了下自己脸:“我没笑。”

    绣春哼了声,不再理他,只是低头下去,仔细地继续自己手上姜艾炙。

    随了她动作,双膝处,一种微微酸麻温热感渐渐取代先前针刺痛感,萧琅吁出口气,望向她,诚恳地道:“你方才话说得都很对。我以后一定会加注意。”

    绣春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随即垂眸,继续自己事。

    大约两刻钟后,她收针去灸,往手心涂抹了药膏,均匀抹他膝盖和后腘窝处,手法轻柔,口中道:“你这里红肿很是严重,暂时不能再推拿上药。除了吃药,白天自己记得擦这药膏,早晚各一次。要等消肿了,才能继续。”说罢直起了腰。

    萧琅以为她这样便结束了今臀疗,慢慢坐起了身,默默望了她一眼。不想她说完那话,看了一眼自己脚,想了下,又道:“你膝处虽然暂时止住了痛,但好起来是个渐进过程,晚上说不定还会犯疼。膝处虽不能推拿,但我可以替你推下脚底和近旁穴位,舒筋活脉,好促进血液流动,这样晚上睡觉时,你可能感觉舒服些。”

    她改坐到了他榻尾,用侍女递过温热湿巾擦拭过他双脚后,一手托住他脚,另一手,他脚底板开始按压起来。

    他觉得非常舒适。她手就像带了魔力,随了点点压压,一阵酸麻感渐渐从脚底蔓延开来,往上爬满了他全身。他眼睛虽然还盯着手中书卷,那一列列黑字到底说什么,却完全没了概念。所有注意力只停了那双他脚底忙碌着手上。

    他舒服地几乎就想这样闭目睡过去了。

    那双手开始渐渐往上,继续抚揉着他腿。这一次,他觉到自己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随了她碰触仿似都舒张了开了,情呼吸,整个人甚至起了微微战栗。

    他不爱与人有过多肌体相触,能避则避。但是来自于她这双手碰触,他却一直不觉抵触,现……甚至是喜欢。

    所谓**,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不知何时起,他视线已从书卷上挪到了那双游移他腿上手上,慢慢往上,掠过她胸前时,不受控制般地停留了片刻,后,停驻了她脸上。

    她正低头,专注而认真,所以并没觉察到来自于他偷窥。

    她脸庞白皙而秀美。这样一张脸,从前他怎么居然就一直被骗过去了,真以为她是男子?

    他怔怔地望着,看得有些出神。又注意到她两颊泛出了红晕,不知道是因为费力,还是屋里太热缘故,额头鼻尖沁出了细细一层汗。

    他觉得心疼了。正想开口叫她停住了,她却像是觉察到了他偷窥,蓦然抬眼看向了他。他心咯噔一跳,忙若无其事般地挪开了视线。

    绣春自然不知道对面这男人此刻种种心思,抬眼之时,见他目光正落自己侧旁那只洗手盆上,也没意。低头继续。

    屋里很热,她手上活也需费些力气,到了后,后背不但开始有出汗感,腰腹处也因了一直躬身缘故,坠涨感愈甚。自觉有些坚持不住了,再后推了数下,口中道:“今晚就这样吧……”

    她刚直起了腰,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到身下一阵波涛汹涌而出,小腹处随之一阵抽痛,仿佛被一只无形手提住了筋,腰便一下软了下去,抱住肚子,整个人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萧琅见她蓦得捂住肚子蹲了下去,唇色突然泛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怎好好便成了这样,急忙下了榻,倾身问道:“你怎么了?”

    绣春又是尴尬,又是疼,见他凑了过来靠得很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气息了,急忙摇头避开:“我没事,等下就好,你别管。”

    萧琅见她说着话时,额头汗滴不住滚滚落下,显见是疼出来冷汗,一时情急,哪里还听她,一把抱了她起来便放坐到了那张贵妃榻上。

32第 32 章

    32第32章

    绣春被萧琅抱起来时候,整个人都呆掉了。

    不是她故意把人想歪,而是他这个举动,实是太过暧昧,让她不得不想歪。

    想象一下,一个男人肚子痛蹲地上,另个男人不顾自己那两条刚刚接受完医治老寒腿,用这种公主抱方式毅然抱起了对方,然后小心翼翼呵护无比地放了榻上……

    不止绣春被吓住,边上侍女们眼睛也瞪大了,一脸难以置信。

    侍女们都知道魏王有洁癖,不喜旁人靠近,王妃之位至今空悬。他回来后这些时日,王府里,日常近身服侍之事也只由方姑姑和已经配了人兰芝来做,平日对侍女们虽不刻意摆架子,却极少说话,绝对疏离。从前她们暗中猜疑过各种缘由。只是殿下生得太过风光霁月,又清贵逼人,谁也压根没往那上头想去。难道……

    难道他竟真有那断袖之癖?看这架势,比之哀帝董贤,丝毫不逊啊!

    ~~

    绣春坐了那张铺着柔软裘垫贵妃榻上,定定望着正俯身下来关切看着自己魏王殿下。

    这个萧琅,生就了一张美男子脸,这毫无疑问。但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那个长公主府世子李长缨。

    断袖!分桃!男男爱好!

    他们两个都是!只不过,一个走是霸王硬上弓粗豪路线,一个却是不动声色迂回战术。相比而言,反是这种心机深沉属性人加可怕!便如温水煮青蛙,叫人防不胜防!倘若自己真是个男人,面对这样攻势,说不定早就已经怦然心动了。

    怪不得,以他这样贵重身份,一把年纪了还没女人——连娶个女人用来遮掩下自己性向都不愿,可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又怪不得,他怎么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表现得这么纡尊降贵,甚至,方才被自己那样啪啪啪教训,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还露出那种诡异笑。还有!自己替他捏脚时候,一直觉得他仿佛看自己,等抬头,发现他又看自己边上那个洗手盆。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多心。现想想……洗手盆有什么可看?

    绣春毛骨悚然,连肚子痛也顾不得了,猛地往后仰过身子,与他拉开些距离,摆手道:“殿下,我没事,真没事!”话刚说完,却因了极度紧张,小腹再一抽,又是一阵潮涌,瞬间只觉臀下腿间一片潮热濡湿。脸色再次大变。

    现如今女人对付月事,都是自己缝一条带子。穷人家填草木灰,富贵人家塞锦棉。绣春自己也缝了几条加宽型,中间填棉花充用。以前量多时,偶也有外漏,但不至于特别严重,基本能顶用。这一次却惨了。今天本是第一天,她以为应该没多少,填入棉花并不多,却不想竟会如此泛滥成灾,那么点棉花,根本就挡不住汹涌来袭波涛。

    她低头,看了眼身下坐着那张短绒裘皮垫,白色,纯白色……

    她已经能感觉到潮湿正渗透出去,迅速蔓延了开来。毫无疑问,自己屁股下面,此刻一定一片狼藉了。

    她脸色愈发难看,一阵红一阵白,木头一样地坐着,丝毫不敢动弹。

    萧琅见她一动不动,额头是冷汗不断,加担心了。

    “把方姑姑叫来!”

    他喊了一声。话声刚落,方姑姑恰进来了,一眼看到绣春竟坐到了贵妃榻上,魏王却立她边上,两人竟换了个位,有些惊讶。只是她素来持重,也未表现得大惊小怪,只是往近前去。萧琅回头,如遇救星,急忙道:“姑姑,你来得正好!她忽然腹痛得厉害,去叫个御医来看看!”

    绣春看到方姑姑来了,是无地自容。

    这个和魏王有特殊关系老宫女,除了之前那次送她出去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打探了那么几句话后,之后便一直寻常待她,既不倨傲,也没亲近。只是这会儿,要是让她看到自己屁股下面惨烈之状……

    她知道到了这会儿,自己还这样粘魏王专用这张贵妃榻上不起来,已经是极大僭越。只是……

    她实是起不来!

    “不必了,我真没什么大事!”

    她硬着头皮,迎上方姑姑投来惊疑目光,勉强解释道:“我方才担心殿下夜间会因疼痛睡不好觉,故又替他推了好些脚上穴位。今日出来时,人其实原本也不适,路上吹了风,加上方才用力过度,这才勾出了头晕腹痛老毛病,有些站不住脚,只能先这样坐着,望殿下和姑姑恕我无礼……”

    这是什么烂借口……

    她自己都越说越觉不对,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萧琅却丝毫不疑,手背轻击了下另手掌心,歉然道:“没事!你坐着别起来!你人既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原本就不该让你冒着风雪来。都怪我不好。”

    方姑姑瞟了眼萧琅。

    这孩子,今晚太过反常了。他虽以谦逊而被人称道,但对着个外人,却也决不至于亲善到这样地步……

    她再把目光转向仍坐贵妃榻上那个董秀。见她垂手垂脚僵硬坐着,脸色微微泛白,瞧着竟真没起来打算了。略微皱了下眉,靠近了过去,到了绣春跟前站定,问道:“董先生,你真没事?若实不舒服,我打发人去请御医。”

    “真没事!我再坐坐就好了!”绣春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她说话时候,大约是因了紧张,微微动了□体,方姑姑靠近时,忽然便闻到了一丝仿佛略带血腥异味。虽然那气味很淡,但她还是捕捉到了。目光略微一动,仿佛明白了什么。压住心中随之而起讶异,再仔细端详这个少年。

    原来自己先前疑虑没错,她竟真是个女子。

    她忍不住,再次看了眼萧琅。见他目光此刻还落这个董秀身上,神情里带了掩饰不住关切之意。

    绣春此时却哪里有心思去猜对面那俩人想什么,现就像被架了火炉上烤,从头到脚没一处舒坦地方。

    怎么办才好?身下这张裘毯一定已经被弄脏了。到底该怎样,她今晚上才能起身走出这座王府?

    一阵沉默之后,她终于想出了个应对主意。虽然很烂,很烂……但总比她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露馅出丑要好。

    “殿下,姑姑,”她定了下心神,抬脸看向他二人,“我该走了。”

    萧琅立刻道:“你若还不舒服,今晚可以留下。”

    方姑姑再看他一眼,没有出声。

    “多谢殿下,但我还是回去好。只是我来时,便觉着衣服穿少了,有些冷……”

    “去拿件厚裘氅过来!”

    萧琅知道她不愿留下,也不勉强,回头吩咐侍女。

    侍女应了声,正要出去,绣春阻拦道:“不必了!其实……”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下这张裘毯,实没勇气望着对面人目光说出下面话,垂下眼皮,一咬牙道:“这张毯子就不错,瞧着挺暖和。要是殿下准许,我路上用这毯子就盖一下就行了,下次过来时带回来……”

    萧琅愣住了,侍女们以为听错了,方姑姑若有所悟,憋笑憋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对这个一直以男儿面目示人女孩印象不错。见她落入这样尴尬境地,原本正想找个借口,把萧琅和侍女们都打发出去,自己帮她解下围,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她竟想出了这样应对招数……亏她想得出来。

    萧琅疑惑不已,忍不住看了眼她身下那张裘毯。这是怕他冬日里躺上去凉,所以特意铺榻上充当垫褥用。毯子无需多说,自然是上好白裘毯,只是……

    “你真要这张毯子?不需要衣服?”

    他迟疑了下,和她确认。

    “是。”

    绣春也没辙了,这一次,干脆抬起头,望着他痛地应道。

    就算被当成怪人,也比站起来让人家看到那惨烈一幕为好。

    萧琅看了眼一边一直默不作声方姑姑,搓了下自己手,点头道:“那……也行,你带了去就是。”

    绣春松了口气,急忙道谢,当着众人眼睛,伸手过去把裘毯两边卷了过来,顺势包覆自己身上,紧紧裹住了。知道险情解除,这才慢慢站起了身,自我解嘲般地补了一句:“天气真好冷,这屋里也觉得冷。保养身子是重中之重。殿下你屋里也要注意保暖,不好总穿得这么少。”

    萧琅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略显单薄衣裳,呃了声,点头称是。

    方姑姑忍住笑,忙叫侍女帮着收拾了绣春东西,又吩咐人备车。

    绣春知道自己裹着毯子模样怪异至极,此刻却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匆匆转身而去。

    深深王府,断袖魏王……这地方,倘若可以,往后她真是一步也不想再入了!

    ~~

    方姑姑回来,看见萧琅还未回卧房,手上握了本书,正独自靠坐那张已经光秃秃贵妃榻上,只是目光似乎有些出神,便过去道:“下头垫子没了,小心受凉。叫人换一张铺上去。还有,不早了,好去歇了。”

    萧琅回过了神,略微一笑,放下了书,慢慢起身。

    方姑姑送他到了卧室安顿好,兰芝送了药来。看他喝了下去后,见他靠那里,似乎略有所思,唇边还带了丝笑意,想了下,便坐到了他近旁,道:“这个董秀,殿下颇喜欢她?”

    绣春人虽走了,萧琅却一直还回味今晚与她相处时种种,只觉她怎么样都是好。连后不要衣服偏看中那张毯子举动,当时虽稍觉怪异,但此刻回想起来,也成了率性体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女孩子……

    他正这么感叹着,冷不丁听到方姑姑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她现外人眼里还是男子,自己何来所谓“喜欢”?忙摇头,待要否认时,却见方姑姑已经笑了起来,神情里似乎带了些意味,一时不解。

    “姑姑,你……”

    “殿下,我跟你说吧,她其实是女子。”

    萧琅自然已经早一步知道了这事,但此刻这话从方姑姑嘴里出来,他还是略微惊讶,迟疑了下,问道:“姑姑是怎么知道?”

    “我一早就觉得她有些怪,仿佛不大像男人。先前也试探过一回,她推掩过去。我怕她另有目,着人去金药堂悄悄打听了下,说是陈老爷子年轻时一个故交后人。觉着对殿下应没什么不利,也就作罢了。只是方才……”

    提到方才,连她这样素来端庄人,也是实撑不住,笑了出来,“方才我才真确定了,她确实就是女子。”她看了眼萧琅,“瞧你样子,莫非早也知道了?”

    萧琅不欲让她知道那日皇宫里事,咳了声。

    方姑姑见他不说,便也作罢,只低声道:“她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老毛病。想是来了月事,方才把那张毯子弄脏了,怕被咱们看见了,这才死活不肯起身,后还包了毯子带走……”

    萧琅被她提醒,这才终于恍然大悟。想到先前那一幕,这一刻,心底里忽然又是怜惜,又觉有几分尴尬,默不作声。

    方姑姑瞥他一眼,问道:“你跟姑姑说实话,你是不是颇喜欢她?”

    萧琅只是略微扬了下眉,没应声。

    方姑姑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你年岁实不小了,我知道你,所以从前一直也没催逼你。从前你灵州如何,我手没那么长也探不到。只是如今你回了京,身边虽有我们伺候着,但有些事总是顾及不到。要有个贴身人照料才好。我瞧这个董秀就不错。生得好,有福相,做事稳重,又懂医术。真真是再合你不过了。倘若你对她也有意话,我再去探下她底细。若没问题,把她收了,往后便叫她留你身边,做个侍妾也好,你觉着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ybling、酒窝、555278、tsibb、沈石榴、大飞扬草、嗯呐、哆啦笨熊、牙牙学语、shaying、大喜、eleven、多多1984、eria、夕夕、哆啦笨熊、酒窝、土豆泥77、bjzj、梅花镖、yy、银子弹、灌汤包子投雷。

    谢谢憨豆熊仔扔、欢喜女帝、碧波琉璃、bbhng、hina扔手榴弹。

    大家破费了。

33第33章

    33第33章

    方姑姑说完,见他目露微讶之色,似乎是意外于自己那一番话,便道:“殿下难道觉得她不合心意?”

    萧琅略微一笑,神情里带了一丝不置可否味道。

    方姑姑白他一眼:“你什么都好,就是这闷葫芦性子不好。我跟你说,倘若你想要她,开口便是。她如今虽扮成男子,但想来与陈家有莫大关系。只要咱们开口了,对方没有不应道理。二八女儿不愁嫁。你磨磨蹭蹭,万一被人捷足先登先求去了,到时候咱们再以势压人,也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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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34章

    34第34章

    暂且让咱们魏王殿下自管横躺竖卧地去想个够,再说回绣春。交代完事,出了王府,想到这么顺利就卸了差事,往后再不用去面对那个人,心情顿时松了许多。至于他腿疾……

    老实说,绣春自觉并不比太医院里太医们高明多少。目前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彻底根治法子。那位接替蒋太医,她相信他绝对只会比自己心力。所以自己也就不存所谓中途弃病医德问题。这样一想,她觉得轻松了。

    今晚因开始得早,结束得也早。此时才不过戌时多。但因了冬夜寒冷,大多数人此时都已回家钻热被窝,街面上便黑沉沉静悄悄,除了偶有几个缩着脖子还路上赶路人,便只剩酒楼客栈门里仍透出灯火了。

    马车忽然减速,渐渐停了下来。绣春探头出去询问。那车把式已经下车,俯身下去检查了,歉然道:“怪道我听它蹄声不对,原是马掌掉了一个。近旁没几步过去街上便有家铁匠铺。董先生要是不急,可否容我先去把马掌钉一下?很便好。”

    这车把式爱马如命,舍不得让马光着蹄子路上磨。绣春反正也无事,便点头。车把式道了谢,牵着马往边上一条街拐去,果然没多会儿就到了那家铁匠铺前。铁匠还没睡。与这车把式是老相识。开门见竟是王府马要钉脚掌,哪敢怠慢,忙点火干活。

    接送绣春这辆马车外面看起来很是普通,里头布置却很舒适。车厢里还燃了炭炉,烧着上好无烟银炭,暖洋洋十分舒服。反正钉个马掌很,绣春便没下去,只车里等。随手掀开窗帘子往外瞧了几眼。见铁匠铺紧挨过去几家,是个小酒馆。门口透出昏黄灯火,此时还没打烊。

    她看了几眼,正要放下帘子,忽见里头出来个人。借了灯火,恰瞧见了那人脸,是个二十多年轻男人。他停酒馆门口,左右看了两眼,便往东迈步而去,身影消失了夜色中。

    绣春乍一眼,便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仿佛哪里看到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正使劲想着,酒馆门口又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穿得很是厚实,头戴一顶狐皮帽,帽檐压得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但绣春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竟是陈立仁!见他匆匆往自己这边方向走来,很便从马车旁过去了。

    这个陈立仁,和前头那个往相反方向去人,虽一前一后出来,中间也隔了一会儿空,但绣春凭了直觉,总觉得这俩人应是一块。只是,前头那个年轻男人,到底是谁?

    她坐了回去,脑海里再度仔细回想。忽然,灵光一动,想了起来。

    数月前,自己北上途中平镇上偶遇了一个人,好像叫……季天鹏!

    是那个季天鹏,没错!

    但是,这两个人,一个是百味堂少当家,一个是金药堂里得势重要管事。同行冤家。谁都知道,金药堂和百味堂两家从来不来往。他们怎么会这个辰点,恰恰一齐出现了这家不起眼小酒馆里?

    绣春心怦怦直跳,手紧紧地捏了一起,很竟觉到了潮汗。

    难道……

    她费力地吞了口唾沫,长长呼吸了口气,极力定下了心神。

    ~~

    马掌很便钉好了。车把式调转方向,顺利将绣春送回了陈家。绣春道过谢,看见边上药堂还没打烊,想了下,便过去。孙兴如今已经升为站柜伙计,正与另几个人一道忙着打烊。见她来了,忙打招呼。绣春一边帮着收拾摆外药材,一边装作无意地问道:“方才可瞧见过陈三爷?”

    孙兴应道:“三爷方才是恰来过,瞧着刚外面回来,看了一圈,便走了。”

    绣春嗯了声,等打烊完毕,便从药堂后头过去,回到了自己住屋。

    次日傍晚,陈振回来了。

    他这个年纪,身体又每况愈下,本来极少外出了。只是这一回,定州那边出了件事。年初时,大一间药堂街对面开了家百味堂铺子。所售普通成药,无不比金药堂便宜个两成。比如藿香丸,金药堂售十钱,则百味堂售卖八钱。诸如此类,均是如此。寻常买药之人,自然赶着便宜去。一年下来,金药堂若非还有秘制药丸撑着门面,简直是举步维艰。管事叫苦不迭,数次来上京与陈振商议对策。

    陈家药铺里成药,货真、价实。每年春秋两季去戚药市采购原料时,向来只取地道上等药材。买三七,要瓷实铁骨,不要发泡松疏。买地黄,要圆厚皮薄,切开油润有光泽。有时只选取药材贩摊上上面几层所谓头水儿货。有回配乌鸡白凤丸,恰只剩二十来只纯种乌鸡,不够一料所需三十八只。许瑞福听了下头管事建议,便用带杂毛乌鸡代替,觉着不过一次而已,想来无妨。药都出来了,被陈振知道了,大怒,当即命人撤回已经送出成药全部销毁,严厉责罚了许瑞福等人。自此众人再不敢掉以轻心。

    这样制出来药,加上低限度利润,价格自然不轻易打折扣。陈振不欲与对方斗价,只命那管事做好自己事而已。不想数日前,两家药铺伙计却因拉客起了冲突,大打出手,伤了对方一个人。气势汹汹地告上了衙门。陈振得知消息,这才不顾年迈,亲自赶过去处理,这才回来。

    绣春等到了天黑,许久后,等人都陆续从北大屋里出来散了,自己进去。看见祖父正坐那里,独自对着一盏油灯出神,灯火里照出他憔悴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忍。咳嗽了声,向他问起定州那边事。

    陈振道:“我托人衙门里走了关系,赔了些钱,已经没事了。”

    绣春点了下头。照自己先前所想,把昨晚看到一幕说了出来。

    陈振起先有些惊讶。但很,便哼了声道:“你可知道,咱们陈家与季家先祖,百年前本是同门师兄弟。后出来些事,季家先祖与咱们祖宗结怨,从那会儿开始,他家人便憋着股气要压过咱们陈家。百味堂这两年由季天鹏执掌,此人虽年轻,却颇有手腕,又攀上了傅家大树,动作愈发多了。若非咱们金药堂牌子硬,恐怕早落下风。他笼络咱们人,也不算奇怪。我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是立仁……”

    他沉默了下去。

    “葛老爹南下,究竟怎么样了?我爹事,该怎么办?都过去这么久了!”

    绣春打破了静默,开口径直问道。

    陈振看她一眼,捏了下手骨,发出一串清脆格格之声。

    “告诉你也无妨。了。”

    他招招手。绣春到他近前,听他说了一遍,恍然,一直有些找不着着落心这才放了下去,想了片刻,道:“我晓得了。等抓到凶手那一天,血债定要血偿!”

    陈振微微叹息一声。

    绣春见他面上露出疲乏之色,便道:“那你歇了吧。我先去了。”

    陈振点了下头。看着她转身离去,忽然道:“你从前既与那个季天鹏见过一面,他与陈立仁又有往来,你须得多加小心。去宫中时,我会多叫几个人跟,别地方,哪也不要去,前头药堂那里,也不要露面了。”

    绣春点了下头。

    ~~

    这一场祖孙叙话之后,很便进入腊月。年年这时候,陈家都是忙碌异常。各地药铺管事纷纷入京报账。每天一拨拨人,账房里灯火彻夜不息,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人人都忙,绣春却过得很是规律。除了每两日入宫一次外,照陈振吩咐,哪里也不去,只蹲自己屋里核校书稿,乏了,便去后头炮药房里帮忙。每逢入宫,也是完事后便飞离去。有几次远远碰到了魏王,刚看到他袍角,立马便改道。实避不开,也不过低眉敛目与宫人一道等路边,等他到近前,朝他见了礼后,低头匆匆而过而已,压根儿连对方脸都没瞧见过。

    如此一晃眼,到了腊月十五,这一天,陈家传出了个重磅消息,说先前讯息有误。二爷虽没了,他女儿却还活着。葛大友南下,已经寻到了她。确认无误后,正带了往上京来认亲。因路上经过别地药铺,有事耽搁了,为叫老太爷高兴过年,特意先派脚先回京报讯。

    此消息一出,没半天便传了个遍。说老太爷听闻后,当即老泪纵横,激动不已。陈家之人,上从姑太太一家,下到门房打杂,无不议论纷纷,猜测着这位唯一冠以陈姓陈家孙女,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也是1点左右二。谢谢大家。

35第35章

    房里门窗紧闭,风却还从不知道哪里缝隙中丝丝地钻进来,掠得桌上灯火一晃一晃,映得陈存合父子倆脸也一明一暗。

    “立仁,到底怎么回事?刚前些天,你跟我说你得了那陈二爷女儿下落,说已经病死了。如今怎又传来葛大友找着了她消息?陈芳到底怎么说?”

    陈存合向自己儿子发问,眉头紧皱。

    这两日,有关葛大友是如何找到老太爷孙女一些细节也渐渐清晰了。据说,当初陈二爷意外身亡后,只剩一个孤女。当地茶大户苏家因从前受过二爷救治,怜惜她孤苦,便捎她坐船一道北上,好上京去投奔祖父认亲。不想到了淮安后,她却染上了重病,滞留了那里。葛大友得知了消息,找了过去,如今病好了,便带她回京。

    ~~

    先前,葛大友派了心腹人陈芳外出去寻陈家二爷。做这事,自然是出于他忠义之心。只是当时,老爷子提及二爷便大发雷霆,所以他也是瞒着旁人。恰却被他儿子葛春雷知道了这事。

    陈立仁平日与葛春雷也有往来,一次喝酒时,得知了这消息。心中便有了算计。渐渐将陈芳拉拢过来,成了自己人。杭州出事后,他便指使陈芳传回了那个半真半假消息。葛大友信以为真,报给了老太爷,这才有了后来一连串事。等家里紫雪丹事过去,葛大友被老太爷亲自派去南边给二爷一家人收骨,陈存合父子俩合计一番过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路上,有陈芳做内应,把向来碍事葛大友也给解决了。不想出京后没几日,他便另带人与陈芳等人分开了。陈芳急忙把消息递给陈立仁,陈立仁派人追找他去向,却一直杳无音讯,心中不安,这才半个月前,暗中寻了季天鹏请求帮助。没想到,季天鹏那边还没动静,这头却已经传来了这样消息。

    听到自己爹这样发问,陈立仁脸色也不大好,道:“我自打晓得二爷那个女儿没被火一并烧了后,也一直着人打听她下落,防备她找过来。前些时日,得知她随坐当地一户苏家人船去了淮安,之后便断了消息,再经多方打探,才知道淮安时,染了场重病,已经死了。这才报给你……”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了对面陈存合,神色略带惊惶:“我知道了!莫非是她故意放出自己已死消息来迷惑咱们?那场火后,就是她坚持报官,说有人纵火。先前我曾去过他们家。当时虽没遇到她,但她回来后,肯定知道我去过。说不定她已经怀疑上我了!倘若她没死,又与葛大友碰上了头。等她过来,老头子跟前一说,以老爷子疑心,就算捉不到真凭实据,拿咱们无可奈何,但往后这金药堂里,恐怕也就真没咱们立足之地了!”

    陈存合被儿子这样一说,脸色也一下微变。踌躇道:“这怎么办?”

    陈立仁沉吟片刻,眼中蓦地掠过一丝暗影,低声道:“做都做了,也不怕再多背负几条人命。葛大友一天,咱们父子就绊手绊脚一天。至于那个陈二爷女儿,是不能让她见到老爷子面!”说罢附到陈存合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

    自从得知葛大友找到了自己唯一孙女,就要带回来后,这些天,老太爷做什么都无心,成日只盼着他们早回。命人收拾出了北院好一个向阳院落,不惜重金,移了半院子富盛名素心腊梅过来,如今正迎寒吐芳,满院幽香。里头家具寝饰等物一应俱是上好崭。又早早拨了四个丫头那院里等着,以后就专门伺候孙小姐。

    老太爷这些举动,一一落入人眼,自然又成了陈家人议论焦点。大家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这把年纪,只剩这一个陈姓嫡亲孙女了,骨血天性,怜惜她也是人之常情。除了艳羡之外,对那位陈二爷留下孤女是好奇。不想就阖家都翘首等着她到来时候,这一天,陈家人却再度被另一个传来消息给震惊了。说,就数日之前,葛大友一行人到定州时,经过一处荒僻路段,竟遭遇了一伙强人,葛大友与那位孙小姐双双被杀。贼人夺了财物一哄而散。因是年底里了,似这种流窜行劫之事,时有发生,官府也无可奈何,不过随意搪塞几下便不管了,剩下家人无奈,只能将葛大友与那位孙小姐尸身装殓了往回送,如今还路上行走。

    传回这消息,便是一路先行紧赶回来陈芳。

    这一日,刚正好是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得知这消息后,陈振悲痛不已,躺下去便起不来。陈家原本热闹迎接年气氛也一下降至冰点,上下人等无不喟叹飞来横祸,心知这个年是没法好好过了。

    这消息,本就陈存合父子预料之中。此刻成了真,面上自然做出悲痛之色,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果然如愿,一举除掉了碍手碍脚葛大友和巨大隐患陈家孙女,暂时算是解除危机了。往后只要寻机会再把许家给踢出去,金药堂还能逃出他父子手掌心?

    两日之后,腊月二十五。

    陈家气氛仍是低迷。陈存合到了前头药堂巡视。落入眼中一切,仿佛都是属于自己。这种感觉他从前就有。此刻愈发强烈而已。他转了一圈,见一个伙计不小心洒了饮片柜台上,皱眉上去教训,神态口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模仿陈振意思。见那伙计诚惶诚恐,心中满足感前所未有地膨胀。背了手正要离去,却见一个家人找了过来,说老太爷寻他过去,叫把三爷也一并叫去。

    陈存合一怔。

    这两日,老头子被那消息打击地卧床不起。他假意去探望,见他一直恹恹,瞧着便似要死样子,便也没意。不想此刻竟叫自己父子过去,意欲何为?不敢怠慢,忙去唤了家正与妾室厮混儿子,两人猜疑一番后,匆匆赶去北大院。进了屋,不禁愣住了。看见陈振已经起身,正坐桌前,上头摊了厚厚一堆账簿。

    陈存合心里咯噔一跳,只觉不妙。硬着头皮上前问了声好,赔笑道:“叔,怎不好好歇着?当心费心劳神……”

    陈振不语,蓦地抬眼,盯着陈存合。原本看起来还病恹恹一个人,此刻竟双目如电。陈存合后头话登时便说不出来了,僵了那里。

    “好一对父子兵!存合,老叔我真是羡慕你,有这样与你齐心共力一个儿子!倘若我也有这样好儿子,又何至于会落到这样地步?”陈振目光掠过他父子二人脸,叹息着微微摇头。

    “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说说,这几本账目里,你们都动了什么手脚?”

    啪一声,上边几本账簿已经被投到了陈存合脚下。他低头飞看了一眼,见是三年前,自己和儿子所管药材采购明细汇总。没想到陈年旧账竟还会被翻出来。脸色大变,勉强道:“叔你是不是听信了旁人谗言?这账目,是经夏三爷核校过。您不信我,夏三爷当信吧?”

    “谁能信?谁还能让我信?”陈振拖长声调,呵呵地怪笑,“自家儿子都不能信,何况是你们这些外人!不查不知道,一查可真吓我一跳。光这一本参茸虫草账,就有将近五两银子损!外加别林林总总,一年就算一万两,没冤枉你们吧?你们父子替我做事这么多年,自己说说,到底啃去了我金药堂多少肉?”

    陈立仁仿佛要开口辩解,一边陈存合已经抢着道:“叔,我一时贪心,从前确实是顺了些入自己袋,但数目有限,绝没您想那么多啊!我愿意全都拿出来赔,哪怕是倾家荡产,也一定补足账目……”

    “放你娘狗屁!”陈振重重一拍桌面,喝道,“夏老三,给我滚进来!说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话声落下,外头便进来了账房夏三爷。脸色灰白一片,寒冬腊月,额头挂满了汗,弯腰低声道:“老太爷,我对不住你。从前因一时糊涂,有了把柄让他父子抓住,没奈何,这才一直帮着他们做账……这些年,我总共从他们那里得了五千五百两好处,我全都交出来,只求老太爷不要抓我送官去……”

    陈立仁呸了一声,“他这是诬陷!是被人收买了,故意诬陷我爹和我!”

    “你意思是说,收买他诬陷你们人,就是我?”

    陈振哼了声,盯着他冷冷道,“倘若你们父子只取银钱,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无意为难你们。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老话说没错。你们竟然把手动到了我陈家人头上!着人纵火行凶,害了我儿子,我如何还能容你们?”

    陈立仁脸色大变,边上他爹已经道:“叔,这话可不能乱说!无凭无据,如何能这样把罪名加旁人头上?”

    陈振哈哈大笑,一阵笑下来,眼角竟迸出了泪光,点头道:“你们要证据?行,我就给你们上。好叫你们心服口服!”

    他看向了门外,喝道:“绣春,你给我进来!让他们瞧一瞧,我陈家人该当是什么样!”

    绣春早已经等外了,闻声推门而入。陈存合父子看见她,怔住了,等回过神,目中满是讶异:“你!”

    绣春冷冷道:“是我。我便是陈二爷女儿陈绣春。陈立仁,八月里你去杭州寻访我父亲,你以为我不家,你错了。当时我就窗外,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与我父亲说每一句话,我到现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走之前,我父亲写了封信,叫你带给我祖父,那封信,恐怕早就被你掐了吧?我父亲当时已经对你明明白白说过,他此生无意再回来继承陈家家业。可是这样了,你们还是不放过他!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只要我还一天,岂能不报血亲之仇?为防你们对我也追杀不放,我到了淮安后,便特意叮嘱苏家少爷不要外泄我继续上京消息,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到了那地后染病身亡。我隐姓埋名,这般到了上京寻到我祖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揭露你们这对父子狼子野心!”

    陈立仁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辩解道:“根本就没这样事!我何时去过杭州?何时见过你父亲?”

    绣春摇了摇头,叹口气,看向陈振:“他不承认,怎么办?”

    陈振面无表情,“那就想法子让他认!”

    “您说极是,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绣春转头,“葛老爹,该你出场了!”

    方才绣春一现身,陈存合父子俩便知大事不妙,此刻听到这句话从绣春口中出来,不用细想,登时明白了过来是怎么回事。知道自己上当入了彀,二人双双面如土色,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葛大友应声推门而入,精神奕奕。朝着陈振叫了声“老太爷”,又朝绣春恭恭敬敬唤了声“大小姐,”,这才转向陈家父子,怒目而视道:“你们没想到,我根本没死吧?说起来,这还要多谢那个陈芳。他本是我人,被你们收买了去。偏你们忘了一点,既然他能被你们收买,自然也能被我再一次收买回来!这要是没他,事也没这么顺利。如今你们派去想要行不轨贼头都已落网,人证物证俱,你们再狡辩也没用,等着见官受死吧!”

    陈存合两腿抖得如同筛子,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冲着陈振磕了个头,涕泪交加道:“叔,这些事,都是我一人做。立仁什么都不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以命抵命,你们不能迁怒到我儿子身上!”话说着,猛地起身,弯腰低头,冲着侧旁墙壁奋力冲去,绣春早有防备,飞操起边上一条凳子朝他狠狠砸了过去,陈存合倒了地上,捂住被砸到胳膊,痛苦□不已。

    绣春放下了凳子,冷冷道:“想把罪都揽了,然后一头撞死,料想就拿你儿子没办法了是吧?你想得美!”

    “陈立仁,你们背后,是不是还有旁人指使?”绣春转向陈立仁,“紫雪丹事,我与老爷子想过,于情于理,不会是你们干,对你们没好处。可见你们背后还有旁人。倘若你肯说出来,另有主谋,你父子是从犯,罪责说不定还能减轻。”

    “立仁,千万别胡说八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人做!我一人做!”

    地上陈存合□着,不断提醒自己儿子。不如自己一力承担,自己儿子或许还有活路,有东山再起之日。

    陈立仁僵直而立,两眼发直,半晌,终于颤声道:“我不晓得这些,什么都不晓得……都是我爹做……”

    绣春已经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她压下心中失望,看着地上陈存合,鄙夷地道:“看看吧,这就是你生养儿子。你也只配生养这样儿子。”

    陈存合一张脸贴地上。悔恨、不甘、恐惧、痛苦、失望,各种情绪交织一起。

    “老太爷,我教子无方!累及二爷!请老太爷责罚!”

    葛大友将葛春雷揪了过来。他屁股已经开花,被重重打了数十大板了。两人齐齐跪了下去。

    陈振叹了口气,道:“春雷也是无心之失。何况你早已将功补过。起来吧。春雷往后能上进,我就高兴了。”

    葛春雷满面羞愧,趴地上不起来。

    “我这就将人送去见官。官府也已经打点好了。”

    葛大友狠狠踢了一脚儿子,这才从地上起来,道。

    陈振挥了挥手。很,屋里人便散了去,后只剩了下绣春一人。

    绣春看向自己祖父。

    这一刻,心底里埋藏了这么久恨意终于得以稍稍释放,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但是她却丝毫不高兴。

    她祖父也是。对面这个老者,此刻,他苍老一张脸上看不到半分后算计得逞后愉和方才怒斥陈家父子时威严。有,只是浓重疲惫和哀伤。

    他看向了绣春,微微动了下唇,似乎要开口,忽然眉头一皱,猛地低头下去,等抬头时,绣春看到他唇边现出了一丝血迹。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到了他身前。

    陈振咽下口中血,挺起胸膛,摆摆手:“我没事!我心里高兴。我陈家有你这样一个孙女,顶得过旁人十个儿孙!除夕祭祖时候,族人都会来,到时我会当众宣布你身份,你也好脱去这身男人皮了!”

    绣春怔住了。

    “怎么,你还不愿意?”

    老头子眉头再次皱了起来,面上掠过不,口气也冷了。

    绣春微微咬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决定了!”

    他顿了下手中拐杖。

    ~~

    第二天传来消息,陈存合留下一份认罪书后,当晚竟自监房里用裤带自缢身亡,陈立仁仍被收监。因年底了,判决也要明年春下来。他家婆娘们领了娃娃上门撒泼哭闹,葛大友阻拦不住,眼见就要闹到老太爷正养歇着北大院了,被绣春拦住了。撂账本到他家婆娘脸上,冷笑道:“你们家男人这么些年,摸鱼去了不下十万两银子。拿去打十口金棺材都足够了!没有追究,让你们吞下钱,已经是我祖父看同姓族人面上,怜恤你们这些人了!杀人偿命,天理昭昭,倘若再想胡搅蛮缠,信不信叫你们把吃进去都吐出来?便是拿去捐了育婴堂,也比养着你们这些白眼狼要好!”

    陈振虽还没正式宣布她身份,但经了昨日那事,谁还不知道这个仍作男子打扮少年便正是陈二爷女儿陈绣春?那些婆娘,既知男人脱罪无望,便想着过来撒泼闹事泄愤。不想她竟这么刁恶,说出话字字如刀,一下便削了这帮婆娘底气。叫她们此时再交出那些已经吞下腹肉,哪里舍得?对望了几眼,口中再扯几句,讪讪地便散了。

    “大小姐,你太厉害了!”

    巧儿用鄙夷地目光掠过葛大友等人,望着绣春,神色愈发崇拜。

    好吧,昨晚上,她晓得原来自己一直心仪董秀小哥儿原来竟是女儿身,确实难过了大半夜。此刻却忽然发现,原来大小姐也可以英明神武,值得自己继续誓死追随!

    葛大友擦了下额头冷汗,长长吁出口气。

    ~~

    年底前一天,绣春照例入宫给太皇太后治眼。据她自己说,近眼前似从前那般蝇子乱舞般感觉已经消了不少,虽还视物不清,但舒服了许多。可见有功效。赏了她一些尺头。绣春谢恩后出宫,迎面竟遇到萧琅正从外而来。因了距离近,躲避不及,只得站一边,随宫人一道,恭敬唤了他一声殿下后,便低头等着他过去。透过眼角风,瞥见他脚步经过自己面前时,似乎稍稍一顿。但很,便继续往前了。

    绣春吁出口气,急忙加脚步出宫。到宫门口,忽然听见身后仿佛有人上来,下意识回头一看,愣住了。那人竟是萧琅。

    他脚步迈得很稳健,步伐略。没见他笑。但目光恰正笔直落她身上。她回头时,不偏不倚接住了他目光,四目相对时,他便朝她点头,这才微微一笑。却稍稍带了丝拘谨味道,仿佛生怕会吓跑了她一样。

    绣春迟疑了下,终于停下脚步。等他到了自己近前站定,低声叫殿下。

    阳光洒他身上朝服袂角之上,将细致繁复刺绣纹路照得纤毫毕现,略微反光刺目。

    萧琅是特意回来追上她。

    他停了距离她一人远地方,看了她一眼。踌躇了下,终于问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到我想要情节点,但时间到了,先这样吧~

    大家晚安!

    谢谢童鞋们,破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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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 36 章

    36第36章

    他这是想替自己洗白节奏吗……

    倘若不是绣春这几天心情有些低落,现乍然见他赶上来拦住自己,为就是问这样一句话,可能还会有另外一番感受。只是此刻……她心情原本就不怎么样。

    欲盖弥彰。这是她对他四字评论。

    她视线依旧落对面他衣袍一角,应道:“没有。怎么会?”

    她回答与应对态度与他想象中差不多。虽然先前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过去这么些天了,见她仍是这样,难免有些失落。

    他先前曾仔细想过,为什么她忽然会对自己态度大变?他几乎记着与她相处时每一个细节。清清楚楚。就她弄脏那块毯子前一次,她对自己态度也还是恭谨中带了随性,不对,应该反过来说,是随性中带了些恭谨。来自于旁人这样对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很是喜欢。但就那个晚上后,她对自己态度一下便改变了。甚至连再与他见面都不愿了,直接就把他当包袱一样干脆利落地甩给了蒋太医。

    蒋太医……

    自然是个好太医。只是……和她相比,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感觉。

    今天既然已经决定留住她脚步,索性便再问清楚些。

    所以他看向她,继续道:“你没说实话。倘若有什么误会,完全可以对我明说。”

    “我并不是听不进去话人。”

    顿了下,后他这样强调。

    绣春终于忍不住了。

    她想发作了。

    她知道应该控制自己脾气。

    这几天,将先前睡梦里都恨得牙痒那对陈家父子揭穿拿下了,现甚至已经死了一个,另个不久将来应该也很会有结果。她本来应该高兴。但是说真,她却一点也没高兴感觉。祖父身体状况和他决定,自己对往后迷茫、还有心底里关于父亲之死那一层未解深深疑虑……仿佛无形手,让她情绪一直反常地低落。然后现,又冒出这样一个死缠烂打阴魂不散弯王爷……

    她脸色愈发凉了。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恶作剧般念头。

    他不是说自己是个听得进去话人吗?反正明天,祖父也就要当着族人面正式介绍自己了。那现就干脆告诉她自己是个女人,不是他爱男人!看他下巴掉下来样子,应该还是蛮痛。

    冬日阳光温煦地照下来。照得她眼睛闪着碎钻般晶芒。他捕捉到了其中一丝狡黠味道,猜想她大约是要说话了。

    “殿下,是您非要我说,我说了,您可千万别怪罪我!”她轻咳了一声,瞟他一眼,“其实我是女人!”

    她说完,留意他神色。

    他居然没露出掉下巴神色,只是用一种古怪眼神看着自己。

    难道没听懂?

    她决定把话挑得明些。

    “殿下,您先前一直以为我是男人,对吧?其实我是女人。先前我太皇太后跟前没说实话,是有我苦衷。下回我见了她向她解释,想来她老人家应该不会责怪我。还有您这里,我也真不是刻意欺瞒。我知道殿下对我挺好,先前也帮了我大忙。我很感激。我要真是个男,能得殿下垂青,简直是天大好事。可惜我是女,怕辜负了殿下一番心意,想来想去,还是趁早让您知道好。”

    除了愈发古怪眼神,他仍没别什么表情。

    一阵风迎面而来。他目光似乎也随风轻飘飘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飞机场,下意识地挺了下肩膀。

    萧琅终于明白了过来,她为什么会对自己忽然态度大变。

    她竟然以为他……

    他觉着自己此刻应该顺了她意图,露出惊诧表情,这才符合情理。只是他却只想笑。尤其是看到她后低头,又挺胸动作之后。

    他终于没忍住,还是笑了起来。

    这下轮到绣春发呆了。

    这个人到底什么意思?这种时候,就算他涵养好,没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啊!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挺没意思,鸡同鸭讲感觉。眼角余光正瞥见来路上过来了几个宫人。

    “这个……殿下,我先告退了。”

    她决定撤了。朝他作了个揖,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萧琅目光随她背影,直到转过了前头拐角,看不到了。

    宫人们停他身侧,朝他恭敬见礼。他恍若未闻,唇边那丝笑意还是没有消失。

    ~~

    绣春径直回了陈家。

    方才那个魏王跟前似乎并没占到什么上风。让她很是意外,有些失落。不过很也就过去了。

    说清楚了就好,省得往后再牵扯不清。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路上不时有皮孩子丢几个小响鞭吓唬人,街上到处是欢乐过年气氛。陈家也一改数日前低迷气氛,大门口早挂出了红灯笼,贴着崭春联和倒福,门房丁老六看见她坐车回来了,殷勤地远远来迎,叫她大小姐。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她已经一跃成为这座大宅里受人瞩目一位主人,地位特殊而超然。

    前些时候来报账各地药铺管事们都已离去,药厂也放了年假。偌大宅子,此刻显得有些空荡,不大见人。

    她往陈振北大院去时,正遇到许鉴秋出来,便与他打招呼,叫了声“表哥”。

    既然已经表露了身份,她自然也该改口。

    许鉴秋停了脚步,看她一眼,“表……表妹”,他结结巴巴地回叫了一声她,神情略有些忸怩。

    绣春微微笑了下,继续朝里而去。

    陈振那日呕了口血。刘松山替他诊断后,归结于情绪暴亢,肝气犯肺,气血逆乱所致,开方益气摄血。他自然有道理。但这也不过是泛泛而论。倘若身体健康,又怎会因了情绪波动而呕血?

    她进入祖父日常起居那间南房,看见他正坐向阳南窗前翻账本。看见她进来,朝她招手,道:“过来,教你些看帐诀窍。”看起来神情很是愉。

    绣春到了他身边,瞥了眼密密麻麻账册,从他手上收掉,道:“你这几天还吃药,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还是休息下好。”

    陈振呵呵一笑,也没和她抢,改口问道:“那个院落,怎么样?你觉着还好吗?要是哪里不满意,跟大友说一声,随你意思布置就行了。”

    绣春已经照他意思搬进了那个栽了半院子梅花院落,离这里没几步路。

    “很好,没什么需要改动,”绣春笑了下,坐到了陈振对面。

    “你有话说?”陈振看了她一眼。

    绣春踌躇了下,终于道:“是。这几天我都想。我爹事,会不会不会这么简单。您先前也说过,上次紫雪丹事,可能另有猫腻。我又无意看到陈立仁密会季家人。上次咱们戳破那两父子之事时候,您应该也注意到了,陈存合不断提醒他儿子,似乎是想隐瞒什么事,一副要把全部罪责都揽自己身上架势。他自然是想借此保住自己儿子。可是我总觉得这其中没这么简单。”

    “如果……证实确实和季家人有关……”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底疑虑。

    陈振目光微微闪了下。

    “绣春,所以爷爷需要你留下帮我!季家人居心叵测,手段不穷,”他往后靠了靠,长长叹出口气,“我年纪大了,日子是一天天少下去。你姑姑那一家人,难成大事。你虽是个女娃娃,做事却颇合我心意。把金药堂交给你,我就算哪天走了,也放心。”

    绣春终于道:“我想恳求您一件事。明天暂时不要大张旗鼓地族人面前介绍我,行不行?”她对了下手指,“其实我觉得表哥挺不错……”

    “他自然比他那对爹娘靠谱。却不是能做事人,你放心,我不会这么早就迫不及待地到处嚷嚷你是我陈振看中人,明天不过是让众亲友知道你身份而已。你是我陈振孙女,外多年,如今归家,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再说了,他哼了声,脸色绷紧,话锋一转,“你别以为我真这么轻易就会把家业交给你。还需考察。倘若你做不好,你便是想,我也不会给!”

    他这是给自己找场子,好挽回点面子吗……

    绣春心情忽然变得好了些。忍住笑,正色道:“是。”

    祖孙俩又说了些话,外头有家人来报,说有客人来访,绣春便起身告退,道:“那我先回房了。您注意休息,不要太累。”

    陈振不应声。绣春走出去了两步,觉得他不对劲,回头看了眼,“您还有事?”

    陈振板着脸,咳嗽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不懂半点称呼上规矩?都这会儿,还一口一个你。自家人倒没什么,以后对着外人也这样,岂不是要被笑话?有空教大友教教你。”

    绣春怔了下,随即恍然。

    他这是拐着弯地责备她一直不叫他爷爷?

    她想了下,好像从一开始到现,自己确实一直没叫出过这个称呼。起先是不愿意,现……

    见他端坐那里,严肃地望着自己。她终于转过身对着他,咬了下唇,轻声道:“是,爷爷您教训得对。”

    陈振眼里飞闪过一丝活光,脸色却愈发崩得紧了,嗯了声,“知道错就好。去吧。”

    绣春忍住笑,道:“是,爷爷,那我先去了。”

    陈振目送她轻背影离去,细细体会了下方才听到爷爷那俩字从她口中出来时鲜感觉,这下,感觉终于十分满意了,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37、第 37 章

    次日便是除夕。按照惯例,药铺八扇门脸,只开靠左一扇,里头留俩伙计值班。陈家大门大开,药铺及药厂的人挨着去北大院给陈振拜贺新年,完了再去另个院里,大人领红包和过年条肉,带来的小孩也都有一个封了十二枚铜钱的压岁包,讨个六六顺的彩头。众人知道金药堂年年都这样,所以满院都是小孩在跑,吱吱喳喳,热热闹闹,半天功夫便过去了。

    到了晚上,前头南大院的祖先堂里灯烛辉煌,本家各路亲戚齐齐聚了过来,陈振便领着已经换回女装的绣春现身。

    绣春今天并没怎么刻意打扮。只梳了时下未婚少女常用的回心髻,髻侧插了支梅心簪。因过年要讨个喜庆的缘故,上身是件水红袄,下头粉蓝裙,略点唇妆而已。但看起来十分精神,往那儿一站,数十道目光便齐齐投到她身上。

    在此的人,大半都靠金药堂营生,从前也都知道董秀。方这几日才晓得原来她竟就是是早年闹出了大丑闻的二爷的女儿。诧异过后,私下里议论几句便也过去了。剩下那些先前没见过绣春的,好奇心自然盛,且说起来,头几句难免就是她母亲的出身了。此刻亲眼见到了人,便纷纷打量起来。

    陈振替祖先和边上的供着的药王上完香后,对着众人声如洪钟道:“诸位本家亲眷,她便是我的孙女绣春。今日归宗,是我陈家的大喜之事。”转向绣春,“去给大家见个礼。”

    对面这些人,多是自己长辈。绣春便大方往前一步,微笑道:“诸位叔公叔伯,绣春有礼了。我不会说话,正好过年,便给诸位恭个喜,道个贺。往后还请多多照拂。”说罢往左右各行了一足礼。

    众人见她并无忸怩之态,落落大方,说话时,她边上的陈振又是一脸自豪之色,不用多猜,便也晓得这个孙女在他眼中的分量。也难怪。通医术,助陈家渡过难关,如今又出入宫中,能与太皇太后说得上话,唯一的缺憾,就是个女子,倘若是个男儿,陈家的家业还不稳稳落她袋中?便也纷纷朝她点头受礼。

    陈振便逐一向绣春介绍几个辈分高的长者。绣春也过去各自一一见礼,收了对方的见面红包,谢过。陈振最后道:“因是年底了,都忙,也没功夫往这上头费心思,趁这机会先把她领出来给大家认个脸儿。过了年,正月初十,恰正是我六十又一的生辰。原本没想着办的。如今既有我孙女回家的喜事,我与大友商议了一番,想着还是办几桌酒席。除了列位亲眷,再请些平日有往来的好友,热闹一下,到时候再让我孙女给诸位亲朋好友敬杯酒,才算正式归家。”

    绣春并不知道陈振快过六十一岁生辰的事,先前也没听他提过。此时突然听他这样宣布,除了略微惊讶。心里也是有些无奈。

    这个老爷子……原先还以为他听了劝,简单让自己和这些族人见个面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竟已经暗中决定了要弄个更大的“欢迎”仪式。所谓的平日有往来好友,想必就是与金药堂有生意往来的各上下家。他这一番做派,但凡稍有点眼色的人,不难便能知道到他的心思。

    对面的那些族人闻言,却颇惊讶。去年这时候,陈振逢花甲大寿,按说是要大办的。他不办。今年并非整寿,他倒竟拎了起来要宴客……可见办寿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这个孙女。便纷纷恭喜,看向绣春的目光顿时也更不一样了。

    绣春见祖父看向自己,略带了丝促狭般地抬了下眉。眼神里有些小得意,似乎对方才玩的这一招突然袭击自我感觉挺不错的。忍不住摇了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点头,也只能默认了。

    ~~

    大年夜便这般在爆竹声中过去。次日年初一,是个艳阳天。阳光照在积雪尚未融尽的廊檐上头,明晃晃得白。

    绣春起得早,巧儿和一个名叫秋香的丫头一道送了洗漱用的水和器物来。

    巧儿如今就算绣春的半个丫头,不顾惜春的劝阻,定要贴在她身边。绣春无奈,只得随了她。

    绣春这么多年来,生活日常之事一直都是自己动手。此时虽然成了旁人口中的“大小姐”,习惯却难改变。只叫她们放下水,自己洗漱开来。完了,往脸上擦了层金药堂出的润肤膏。

    今日虽是大年初一,但医药之事却不会因了节次而停。巧儿知道她等下还要入宫,正兴致勃勃地要和她商议穿什么,却见她已经取出从前的一套男衫,不禁大是惊诧,睁眼道:“大小姐,昨日你穿女衫,真真好看。怎的只一晚上,便又套回这男人衣?多可惜!”秋香也是附和。

    绣春笑道:“我是去给人治眼睛,要好看做什么?这样方便。”说罢自己穿戴妥当后,去了陈振那里,陪他一道吃了早饭,到了惯常的那个点,便坐自家的车去往宫中。

    ~~

    昨夜除夕和初一今早,内外命妇纷至沓来,到永寿宫中朝拜恭贺,太皇太后因了眼睛不便,虽处处简化,却也仍是疲累不堪。绣春到了时,恰不相干的命妇等人刚被宫人以太皇太后到点需治眼睛为由请走了,里头只剩刚从太庙祭祀归来,特到此处向慈圣朝拜的小皇帝、两位亲王等人。她随了宫人到了内殿口,瞧见太皇太后正半坐半躺在榻上,小皇帝坐榻前的椅上,两个亲王着簇新大服,立她左右下手,边上过去是太后,萧羚儿也在,竟是一家人齐齐聚首叙话的模样,满满的天伦之亲。

    这里头的,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绣春自然不敢贸然进去,便停脚在了殿口的角落处,等着宫人进去传话。等的功夫,听见傅太后正在说话,似是在训导小皇帝:“……桓儿,过几日,东突厥王子率使团到来,倘若两国能够叙和,可谓大好之事,你定要慎重对待。你的二皇叔在北庭多年,于东突厥的人事都十分了解,你这几日无事,记得多向你二皇叔请教。”

    萧桓不过八岁。听自己母亲这样教导,便跳下了椅,冲着唐王作揖,一本正经地道:“有劳二皇叔了。”

    萧曜忙避到一边,回礼,口中称不敢,道是自己当尽之责。

    傅太后瞟了眼萧琅,随即看向唐王,笑道:“二叔不必谦逊。突厥人一贯刁狠凶蛮,这些年倘不是有你在北庭镇着,东突厥人如何能知难而退,如今甚至愿意派使团来试探议和?这个礼,二叔完全当得起。”

    唐王看了眼萧琅,朝小皇帝点了下头,笑道:“皇上放心,除了我,还有你三皇叔在。他与突厥人也打了多年交道。到时候必定顺利。”

    萧琅略微一笑,无意转头,正看到殿口垂地帐幔侧露出的青衣棉袍一角。

    皇宫之中,人人各有服色,会这样穿的,就是那个陈绣春了。且这辰点,也正是她入宫的时候,知道那帐幔后的人必定是她了。

    “太皇太后,董秀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呢。”

    宫人见里头话声停了,赶紧见缝插针地通报。

    太皇太后听董秀来了,点头,朝自己的一帮儿孙道:“如此便散了吧。我晓得今日你们还各自有事,忙。”转向宫人,“叫董秀进来。”

    绣春听到自己可以进去了,便往里去。

    绣春可没忘记前日与这魏王的一番对话,想起来就觉挫败,此刻压根不想再看到他的表情。觉到对面有人出来了,知道是那俩亲王、太后和小皇帝,忙避让,头始终没抬。错过去后入内,瞧见太皇太后身边只剩小魔星萧羚儿了。见他倨傲地翘着下巴,早习惯了。施礼后,如常那样净手,然后开始针疗。顺利结束后,道:“太皇太后,今次昨晚,我再隔天来三趟,这疗程便算好了。中间停半月,再开始下次疗程。跟您说下,好叫您知道。”

    太皇太后嗯了声,问道:“董秀,我这眼睛,最近确实比从前好了些。大概还要多久,可以好全?”

    绣春斟酌了下,应道:“太皇太后坚持服太医的药,再加我的针,快则数月,慢则一年半载,想来渐渐便能恢复清明。须得慢慢来,心急不得。”

    萧羚儿噗了一声:“说了等于没说!”后头那嘴巴张着,虽没发话,瞧他口型就是“庸医”。

    绣春没理他。

    太皇太后面露微笑,道:“倒也不急。有个盼头便好。”

    绣春见她心情不错,便照先前打算的,在她跟前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虽看不清,却模糊有光影,察觉了,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绣春便把自己的事略微提了下,最后道:“我晓得这是欺瞒之罪,只先前为了我爹的事,确有苦衷,并非有意。还往太皇太后恕罪。”

    太皇太后起先听到她自告是女子身份时,大为惊讶。等听完缘由,渐渐明白了过来,最后叹道:“竟有这样的事!你之行事,也算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了。我怪你做什么!起来吧!”

    绣春谢恩起身,最后告退出来前,看见那个小魔星犹一脸讶色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珠子几乎都没掉出来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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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次日便是除夕。按照惯例,药铺八扇门脸,只开靠左一扇,里头留俩伙计值班。陈家大门大开,药铺及药厂的人挨着去北大院给陈振拜贺新年,完了再去另个院里,大人领红包和过年条肉,带来的小孩也都有一个封了十二枚铜钱的压岁包,讨个六六顺的彩头。众人知道金药堂年年都这样,所以满院都是小孩在跑,吱吱喳喳,热热闹闹,半天功夫便过去了。

    到了晚上,前头南大院的祖先堂里灯烛辉煌,本家各路亲戚齐齐聚了过来,陈振便领着已经换回女装的绣春现身。

    绣春今天并没怎么刻意打扮。只梳了时下未婚少女常用的回心髻,髻侧插了支梅心簪。因过年要讨个喜庆的缘故,上身是件水红袄,下头粉蓝裙,略点唇妆而已。但看起来十分精神,往那儿一站,数十道目光便齐齐投到她身上。

    在此的人,大半都靠金药堂营生,从前也都知道董秀。方这几日才晓得原来她竟就是是早年闹出了大丑闻的二爷的女儿。诧异过后,私下里议论几句便也过去了。剩下那些先前没见过绣春的,好奇心自然盛,且说起来,头几句难免就是她母亲的出身了。此刻亲眼见到了人,便纷纷打量起来。

    陈振替祖先和边上的供着的药王上完香后,对着众人声如洪钟道:“诸位本家亲眷,她便是我的孙女绣春。今日归宗,是我陈家的大喜之事。”转向绣春,“去给大家见个礼。”

    对面这些人,多是自己长辈。绣春便大方往前一步,微笑道:“诸位叔公叔伯,绣春有礼了。我不会说话,正好过年,便给诸位恭个喜,道个贺。往后还请多多照拂。”说罢往左右各行了一足礼。

    众人见她并无忸怩之态,落落大方,说话时,她边上的陈振又是一脸自豪之色,不用多猜,便也晓得这个孙女在他眼中的分量。也难怪。通医术,助陈家渡过难关,如今又出入宫中,能与太皇太后说得上话,唯一的缺憾,就是个女子,倘若是个男儿,陈家的家业还不稳稳落她袋中?便也纷纷朝她点头受礼。

    陈振便逐一向绣春介绍几个辈分高的长者。绣春也过去各自一一见礼,收了对方的见面红包,谢过。陈振最后道:“因是年底了,都忙,也没功夫往这上头费心思,趁这机会先把她领出来给大家认个脸儿。过了年,正月初十,恰正是我六十又一的生辰。原本没想着办的。如今既有我孙女回家的喜事,我与大友商议了一番,想着还是办几桌酒席。除了列位亲眷,再请些平日有往来的好友,热闹一下,到时候再让我孙女给诸位亲朋好友敬杯酒,才算正式归家。”

    绣春并不知道陈振快过六十一岁生辰的事,先前也没听他提过。此时突然听他这样宣布,除了略微惊讶。心里也是有些无奈。

    这个老爷子……原先还以为他听了劝,简单让自己和这些族人见个面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竟已经暗中决定了要弄个更大的“欢迎”仪式。所谓的平日有往来好友,想必就是与金药堂有生意往来的各上下家。他这一番做派,但凡稍有点眼色的人,不难便能知道到他的心思。

    对面的那些族人闻言,却颇惊讶。去年这时候,陈振逢花甲大寿,按说是要大办的。他不办。今年并非整寿,他倒竟拎了起来要宴客……可见办寿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这个孙女。便纷纷恭喜,看向绣春的目光顿时也更不一样了。

    绣春见祖父看向自己,略带了丝促狭般地抬了下眉。眼神里有些小得意,似乎对方才玩的这一招突然袭击自我感觉挺不错的。忍不住摇了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点头,也只能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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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夜便这般在爆竹声中过去。次日年初一,是个艳阳天。阳光照在积雪尚未融尽的廊檐上头,明晃晃得白。

    绣春起得早,巧儿和一个名叫秋香的丫头一道送了洗漱用的水和器物来。

    巧儿如今就算绣春的半个丫头,不顾惜春的劝阻,定要贴在她身边。绣春无奈,只得随了她。

    绣春这么多年来,生活日常之事一直都是自己动手。此时虽然成了旁人口中的“大小姐”,习惯却难改变。只叫她们放下水,自己洗漱开来。完了,往脸上擦了层金药堂出的润肤膏。

    今日虽是大年初一,但医药之事却不会因了节次而停。巧儿知道她等下还要入宫,正兴致勃勃地要和她商议穿什么,却见她已经取出从前的一套男衫,不禁大是惊诧,睁眼道:“大小姐,昨日你穿女衫,真真好看。怎的只一晚上,便又套回这男人衣?多可惜!”秋香也是附和。

    绣春笑道:“我是去给人治眼睛,要好看做什么?这样方便。”说罢自己穿戴妥当后,去了陈振那里,陪他一道吃了早饭,到了惯常的那个点,便坐自家的车去往宫中。

    ~~

    昨夜除夕和初一今早,内外命妇纷至沓来,到永寿宫中朝拜恭贺,太皇太后因了眼睛不便,虽处处简化,却也仍是疲累不堪。绣春到了时,恰不相干的命妇等人刚被宫人以太皇太后到点需治眼睛为由请走了,里头只剩刚从太庙祭祀归来,特到此处向慈圣朝拜的小皇帝、两位亲王等人。她随了宫人到了内殿口,瞧见太皇太后正半坐半躺在榻上,小皇帝坐榻前的椅上,两个亲王着簇新大服,立她左右下手,边上过去是太后,萧羚儿也在,竟是一家人齐齐聚首叙话的模样,满满的天伦之亲。

    这里头的,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绣春自然不敢贸然进去,便停脚在了殿口的角落处,等着宫人进去传话。等的功夫,听见傅太后正在说话,似是在训导小皇帝:“……桓儿,过几日,东突厥王子率使团到来,倘若两国能够叙和,可谓大好之事,你定要慎重对待。你的二皇叔在北庭多年,于东突厥的人事都十分了解,你这几日无事,记得多向你二皇叔请教。”

    萧桓不过八岁。听自己母亲这样教导,便跳下了椅,冲着唐王作揖,一本正经地道:“有劳二皇叔了。”

    萧曜忙避到一边,回礼,口中称不敢,道是自己当尽之责。

    傅太后瞟了眼萧琅,随即看向唐王,笑道:“二叔不必谦逊。突厥人一贯刁狠凶蛮,这些年倘不是有你在北庭镇着,东突厥人如何能知难而退,如今甚至愿意派使团来试探议和?这个礼,二叔完全当得起。”

    唐王看了眼萧琅,朝小皇帝点了下头,笑道:“皇上放心,除了我,还有你三皇叔在。他与突厥人也打了多年交道。到时候必定顺利。”

    萧琅略微一笑,无意转头,正看到殿口垂地帐幔侧露出的青衣棉袍一角。

    皇宫之中,人人各有服色,会这样穿的,就是那个陈绣春了。且这辰点,也正是她入宫的时候,知道那帐幔后的人必定是她了。

    “太皇太后,董秀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呢。”

    宫人见里头话声停了,赶紧见缝插针地通报。

    太皇太后听董秀来了,点头,朝自己的一帮儿孙道:“如此便散了吧。我晓得今日你们还各自有事,忙。”转向宫人,“叫董秀进来。”

    绣春听到自己可以进去了,便往里去。

    绣春可没忘记前日与这魏王的一番对话,想起来就觉挫败,此刻压根不想再看到他的表情。觉到对面有人出来了,知道是那俩亲王、太后和小皇帝,忙避让,头始终没抬。错过去后入内,瞧见太皇太后身边只剩小魔星萧羚儿了。见他倨傲地翘着下巴,早习惯了。施礼后,如常那样净手,然后开始针疗。顺利结束后,道:“太皇太后,今次昨晚,我再隔天来三趟,这疗程便算好了。中间停半月,再开始下次疗程。跟您说下,好叫您知道。”

    太皇太后嗯了声,问道:“董秀,我这眼睛,最近确实比从前好了些。大概还要多久,可以好全?”

    绣春斟酌了下,应道:“太皇太后坚持服太医的药,再加我的针,快则数月,慢则一年半载,想来渐渐便能恢复清明。须得慢慢来,心急不得。”

    萧羚儿噗了一声:“说了等于没说!”后头那嘴巴张着,虽没发话,瞧他口型就是“庸医”。

    绣春没理他。

    太皇太后面露微笑,道:“倒也不急。有个盼头便好。”

    绣春见她心情不错,便照先前打算的,在她跟前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虽看不清,却模糊有光影,察觉了,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绣春便把自己的事略微提了下,最后道:“我晓得这是欺瞒之罪,只先前为了我爹的事,确有苦衷,并非有意。还往太皇太后恕罪。”

    太皇太后起先听到她自告是女子身份时,大为惊讶。等听完缘由,渐渐明白了过来,最后叹道:“竟有这样的事!你之行事,也算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了。我怪你做什么!起来吧!”

    绣春谢恩起身,最后告退出来前,看见那个小魔星犹一脸讶色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珠子几乎都没掉出来的样子。

38、第 38 章

    38、第38章

    陈振既决定要办寿宴了,正月里头几天忙碌过后,接下来自然便都准备着这事。口中虽说是“办几桌酒席”,实则要请的宾客众多,忙着拟定名单发出请帖,尽量不有余漏。

    绣春照先前所说,还要再去两趟宫中。到了初五这天,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平常出入皇宫,都是从东边的宫门进出,这也是大臣们每日出入的门。只每次去时,必定先远远路过南大门。这天经过时,瞧见那边与平日有些不同,羽林郎执戟林立,羽旗招展,车马往来不绝,一派肃穆宏盛景象。

    前日巧儿外出回来,说在街上看到些披发左衽的突厥人昂然往来行走,想来便是西突厥使团的人过来了。

    突厥与本朝,一百年来,虽陆陆续续地时战时和,但基本没有往来。像这样派遣使团来到上京,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据说,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一场议和,与贺兰王在其中的调停,不无关系。自然,倘若两国能够和平共处,再不用烽火狼烟打仗,对百姓来说就算是件喜事。所以此次西突人入京,颇受瞩目。

    绣春不过看了两眼,便过去了。针疗的时候,那个傅太后恰也在边上。

    这个年轻的太后,从第一次遇到起,她便对自己不大友善。绣春也曾想过缘由。想来想去,似乎只能归结到金药堂与季家百味堂之争上。百味堂与她有那么点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而自己是金药堂的人,她嫌恶自己,也情有可原。故对她一直是敬而远之,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一回,朝她见礼时,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里,厌恶之色似乎更甚。实在是莫名其妙。

    “你叫陈绣春?”

    傅太后开口了,“先前便罢了,如今既已经告明你是女子,入宫为何还穿男装?衣冠不整,是为不敬!”

    这个正月,绣春在家中时,穿家常女装。这两趟入宫,出于习惯,仍改男装。因不是普通女子,被当做医者,且熟人也都见惯她男装样子,所以也没大惊小怪,连太皇太后听身边宫人赞了她一句,说活脱脱一个俊俏少年郎,也是好奇不已,让她不必改回女装,道自己眼睛好了后,定要瞧个真切。

    听傅太后责问,绣春便道:“回太后的话,医者毋分男女。我行医时,男装较为方便。这也是太皇太后应许的。”

    傅太后看了眼老太太,闭了口。

    绣春照旧上针。太皇太后闭着眼闲话时,正问到了突厥人,一个知情的宫人便道:“突厥人昨日去觐见了皇上,后又与两位亲王在神明阁议事,听说挺顺利的。今日咱们在麒麟殿,设宴款待突厥人,二位亲王殿下都会出席。”

    突厥虽早就分为东西两个牙帐,彼此虽无交伐,但关系对立。只在本朝百姓眼中,还是不分东西。说完这个,为逗她开心,又拿突厥人的日常生活和服饰说事:“太皇太后,这些突厥人,不但居无定所,以毡帐为屋,食肉饮酪,且连穿衣也是左G。您说,活人谁会穿左G衣啊!可见这些人的粗鄙了!倘若归服咱们,往后成为王化之地,也算是那些百姓的福了。”

    太皇太后呵呵而笑。显见是爱听宫人扯这些胡诌的话。

    绣春平日对政事不大关心。却也知道突厥人决不像这宫人说得这么不堪。他们虽无中原的文化底蕴,但工于锻造,驯养悍马,善射骑,以战死沙场为荣,老死床头为耻。如今虽**为东西两个牙帐,但对本朝却仍极具威胁。自然了,这些都是外头男人们的事了,和深宫里的妇人宫人们没多大干系,更毋论她这个平民了。

    绣春完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叮嘱太皇太后接下来半个月里的一些注意事项后,便在身后傅太后有些尖锐的目光中告退而去。

    她走得很快,想到这次过后,就可以有半个月的停歇,心情便十分松快。出了永寿宫,行经旧路时,瞧见右手方前头远处的一处殿宇附近,隐隐可见羽林卫身上严甲反射日光的片片耀芒,知道那里便是今日设宴的麒麟殿。不敢多停留,匆匆过去,到了一处转角时,忽然看到萧羚儿正叉腰立在前头,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绣春望向带路的宫人,那宫人向来也忌惮这个唐王世子,不但装没看见,反而后退了几步。

    萧羚儿大摇大摆到了绣春面前,上下打量,哼了声:“你就是女人?果然,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说“女人”二字时,咬字极是扭曲。丁点大的人,却似已经被“女人”伤得千疮百孔般地有了天大仇恨,听着又是怪异又是可笑。

    你娘你奶奶也是女人!屁小孩!

    “世子怎的在这里?叫我可有事?”

    绣春开口,笑得极是和煦。

    萧羚儿自然不领情,靠她靠得更近,绣春微微戒备。听见他压低声咬牙道:“你明明是个女的,竟敢骗人!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缠上了我三叔?”

    绣春莫名瞪着他。

    萧羚儿见她没应,以为是默认了。那双漂亮眼睛里的鄙夷之色更浓,声音也压得更低,“别以为有他护着你,我就怕了你了!男人最爱喜新厌旧。都是这样的!我三叔也是!等他厌倦你了,你就等着找地方去哭吧!”

    他说话时,眉毛跳来跳去的,瞧着有些可笑。绣春见了,却是丝毫笑不出来。只剩一头雾水。虽知道他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不用和他较真。但这话听着实在是奇怪,还是有些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我和你三叔怎么了?”

    萧羚儿拖着声调,切了一声,不屑道:“你就装吧……”

    “羚儿!这时候不在国子学上学,你跑这里做什么?”

    侧旁忽然有人喝了一声。

    绣春和萧羚儿俱没提防,吓了一跳,齐齐看了过去,见唐王萧曜不知何时竟从侧旁通往麒麟殿的一条御道上出来,边上是个羽林军官模样的人。他大约瞧见儿子逃课,这才出声喝问,但并没过来,只远远停在那里。

    萧羚儿脸色大变,含含糊糊道:“我正要去的……”话没说完,人已经飞快溜了。

    绣春见拦住自己的人都先跑了,自然更没自己的事了,朝他远远行了个礼后,忙匆匆而去。

    “殿下,这事怎么办?”

    那军官见近旁没人了,征求指示。

    萧曜收回方才注视绣春背影消失的目光,凝神想了片刻,微微眯了下眼,低声道:“就当不知道,顺其自然。”

    军官略微一怔,下意识抬眼。看见唐王也正盯着自己,神情淡然,眸光里却带了丝寒色。一凛。

    自己是他的得用之人。自然不会蠢到去做违逆他心意的事。

    “是。卑职知道了。”

    萧曜点了下头,看向前方那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琉璃瓦顶,迈步而去。

    那片琉璃瓦下,或许片刻之后,便会有一场好戏开始上演了。

    ~~

    卫尉卿李邈负责此次西突厥使团的全程安保。等下在麒麟殿会有一场宾宴,本朝两位监国亲王款待西突厥王子阿史那,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懈怠。看见魏王身边的叶悟朝自己过来,迎了上去。

    “李大人,殿下命我来询问安保事宜,可都妥当了?”叶悟问道。

    李邈应道:“是。麒麟殿里出入之人,连侍奉的宫女也都一一核查过,绝无纰漏。”

    叶悟点头道:“这就好。有劳了。若议和能成,也算是了了殿下的长久心愿。”

    魏王长据灵州贺兰抵御西突厥,领大小战事无数,亲感战火中士兵与边境百姓涂炭之苦,一向主干戈止歇。恰去年,西突厥新汗继位。新汗亦有意歇战。得知消息后,经汗王大帐里汉人臣子的奔波调停,加上魏王从中推力,这才有了这一次罕见的两国试探交往。昨日的议会里,据说除了对边境线还存分歧外,双方议定往后开设榷场,突厥马匹交换本朝缯絮。言谈甚欢。

    李邈便道:“殿下心怀黎民,善战,却不恃战邀功,我向来敬重。请转告殿下,让他放心便是,倘有差错,提我人头见他!”

    “来了!”

    叶悟扭头,看见麒麟殿前的阔大御道上有仪仗羽林行来。

    李邈神色转肃,忙与他一道迎了过去。

    ~~

    麒麟殿里,主宾分席次坐定,珍馐美味,杯觥交错。添酒奉菜的宫女轻巧穿梭其间,笙篌竽乐。殿中铺了张数丈见方的猩红华丽地衣,教坊司的一群彩衣舞女正踩着乐点翩然舞动。为防地衣被舞步扯动,四角各压一个鎏金兽首香炉。

    领舞的是位二八佳人,艳妆红唇,身姿婀娜,在一众舞女中极是抢眼。

    萧琅因了身体缘故,不大饮酒。只靠坐于椅上,目光从舞女身上转到了侧旁的王子阿史那处。

    王子年近三十,带了突厥男人惯有的彪悍之气。大约是被那舞女吸引,连酒都顾不得喝,只定定盯着不放,目光随她身姿而动。

    萧琅略微笑了下。

    这个阿史那,并无他父汗那般有长远眼光,为人也鲁莽,非大材。往后若由他再继承汗位,两国局面如何,尚不能断定。但现如今,趁了他父汗还在,若能尽量争得和平,哪怕五年、十年,也比长年冲突不断要好上许多。

    他目光掠过,正见坐自己对面的兄长萧曜举了杯,朝自己闲闲一晃,便也举杯应他,放下酒杯后,边上立着的宫女立刻替他续斟。

    宴至j□j,此时乐点忽如雨声,舞女们的舞步也随之急促,袖风甚至带动了香炉青烟,尚未来得及升腾,便立刻被吹散无踪。再起擂鼓乐声,领舞舞女抬腿旋动,裙摆如花般随她笔直双腿绽放,看得人目眩神迷。

    “好!”

    王子忍不住,大声喝彩,下面陪坐的两国大臣也纷纷目不转睛。

    萧琅也被这舞女所吸引。他盯着她,目光落在了她的裙裾之上,眸光微动,原本的闲适之色渐渐消隐。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殿中人尚在回味,那舞女领了身后女子,朝前头的主位恭敬地下跪谢礼。

    “过来,赏你!”

    阿史那操着有些生硬的汉化,朝那舞女招手。舞女抬头,看向左右两边的亲王,见他两个都只看着自己,并无人开声阻拦,便磕了个头,起身朝着阿史那款款而去。经过魏王座前时,听见他开口道:“跳得不错。王子既要赏你,记得好生谢他。莫失了礼数。”

    舞女忙停下脚步,朝他施礼,表示记住了。

    萧琅点了下头,目光随之落到了她的手上,忽然道:“你的右手指甲怎么刮花了?”

    舞女一怔,低头抬手看去。见自己十指纤纤,指甲新涂的蔻丹色泽丰满,并无什么异样。抬眼迅速看向面前的魏王,神情仿佛略有些迷惑。

    萧琅淡淡一笑,“去吧。莫让王子久等了。”

    舞女转身继续往前。

    萧琅看向立于自己身侧几步后的叶悟,递了个眼色。

    叶悟从二十岁起被选中随侍,至今有十年。几乎不必萧琅开口,往往一个动作或眼神,他便能领悟意思。今日他本就一直高度戒备,见魏王忽然对个舞女开口说这些闲话,本就罕见了,此时收到他这样的眼色,一凛,立刻抬手握紧腰间的刀柄,盯着那舞女,脚步也慢慢靠近了过去。

    舞女到了阿史那的桌前。阿史那扯下自己身上的一个金饰,拍到了桌上,哈哈笑道:“拿去吧!”

    舞女朝他弯腰致谢,还没抬起身,袖中忽然寒光一闪,她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不过半尺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正对面的王子刺去。

    阿史那正被这舞女的美色所惑,哪里有防备?此时惊觉不对,却也来不及反应,眼见刀锋就要割上喉咙,侧旁一柄长刀已然出鞘,猛地挡开了匕首,叮一声,匕首从那舞女手中脱去,掉落在了地上。

    殿中之人被这场变故所惊,直到叶悟与那舞女格斗,与涌过来的侍卫一道将她迅速**,这才反应了过来,纷纷起立,惊骇不已。

    宾宴之上,竟会出这样的事。倘若不是叶悟见机及时,此刻……

    众人看向脸色大变,犹在发怔的王子,无不心有余悸。

    “你是什么人,竟敢图谋不轨!”

    叶悟的刀顶在舞女佩了金灿灿贴脖项圈的颈上。

    舞女面露冷笑,闭口不语。

    “殿下?”

    叶悟转向了萧琅。

    萧琅起身,到了舞女面前。

    “他是男人。”他望着她,对叶悟淡淡道。

    舞女目现惊骇之色,定定望着对面的魏王。

    萧琅伸手过去,在她脖子上搓捏数下,忽然用力一扯,那舞女发出一声痛叫,声音粗粝,令人惊异的一幕也发生了,她的整张面皮被剥下,露出了里头的另张面孔。

    虽然眉清目秀,宛如女子,但确确实实,与方才那张脸,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人皮面具。”

    萧琅面露微微冷色,随手把揭下的那张东西丢在了地上。

    阿史那终于反应了过来,暴跳如雷,口中“阿比啦喜红么哒”个不停,冲过来要杀那刺客。

    他急怒之下,说的自然是母语,都是些骂人的话。萧琅自然听得懂,不再看这刺客,转向阿史那,歉然道:“累王子受惊了。好在无险。王子可先去驿舍压压惊。此事我过后必会给你个交待。”说罢命人送他及随行一丛人先离去。

    “你……怎么知道我是男人?”

    为防他自裁,叶悟已经卸了舞女的一双胳膊,此刻他脸色苍白,冷汗直下,却仍死死盯着萧琅,一脸不信之色。

    “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萧琅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带他下去,严加审问。”他转向叶悟。

    一场宾宴就此戛然而止。剩下的舞女们战战兢兢,连同这刺客一道被带走。大臣们围了过来,神情激动议论纷纷,最后一致认定,必定是东突厥不欲西突厥与本朝交和,这才派人行凶。倘若方才阴谋得逞,别说议和,恐怕接下来立马就是一场干戈。

    人渐渐散去,李邈下跪请罪,面带惭色。萧琅立着不动,略微皱眉,出神不语。李邈一咬牙,抽刀欲自刎,刀背已经被一手捏住,抬头,见魏王俯身下来,面上已经转为和色,道:“智者千虑,难免也有一失。我知道你尽力了。此次恕你无罪。引以为戒便是。”

    萧曜看向萧琅,微微摇了下头,笑道:“三弟,我从前就听人说,你用兵与众不同。那时还有些不信。今日方知并无言过其实。方才我虽也在座,却并未看出端倪,实在是惭愧。”

    “殿下,方才你是如何看出这舞女可疑的?”

    一旁的叶悟终于忍不住问道。

    萧琅道:“算是运气不错。方才舞步急时,这刺客的裙摆裤管随他抬腿动作上扬,露出了小腿。我瞧见他体肤虽白,毛发却颇繁密,不甚雅观。若是女子,即便生就了异常浓密的体毛,出于爱美之心,想来也会想法除去,尤其是这种教坊司的舞女。便起了疑心。他经过我近旁时,我叫住他,再以指甲试探。”

    “指甲如何试探出是男是女?”叶悟更不解了。

    萧琅笑了下,“女子搽点蔻丹时,为方便,通常都是手心向上,五指弯拢朝向自己。她是舞女,对这种事应更熟稔。出于习惯,下意识察看时,必定也会这样。我提醒她,她低头时,却是五指伸得笔直,手背朝上。与常理不符。且你注意到没,她从头至尾,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据此种种,故我判定他十分可疑。”

    叶悟恍然,面露叹服之色。

    萧曜看了眼萧琅,呵呵笑道:“三弟自小便聪敏过人,如今更是叫老哥哥佩服,心细如发,连这等细微之事难逃你的眼目,”说完,转头又看向了李邈,神色转厉,“方才魏王既饶了你,我便也不加为难。王子还有数日停留,接下来若再出现这等事,重责不贷!”

    李邈满面羞惭,遵命而去。

    ~~

    宫中发生的这场变故,绣春自然丝毫不知。那日出来后,一转眼,便是初十陈振六十一岁寿筵的日子。过午后,陈家便有宾客开始陆续上门,葛大友率人迎客,忙得不亦说乎。

    寿星陈振今日穿得簇新,看起来精神矍铄。作为这场寿筵的第二主角绣春,与前次在祖先堂见族人不同,这次来的大半都是外客,自也需妆扮一番。到了天擦黑的时候,陈家大门口灯笼一溜挑了出去,筵席大

39、第 39 章

    刺杀事件过去已经几天了,带来的后续影响却显而易见。那个真正舞女的尸体,次日在教坊司外的一条阴沟里被找到。整张脸皮被剥,状极恐怖,宫中一时流言四起,宫女战战兢兢,连夜路也不敢走,唯恐自己会成下一个倒霉鬼。刺客被投入秘监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招供出是受当年蜀王谋逆余党的指使来刺杀西突厥王子。倘若成功,必定引发局势动荡,到时可趁机浑水摸鱼。王子起先怀疑是东突厥的阴谋,后听说蜀王之故,暴跳如雷,称对方没有诚意,要中止和谈,回去报告汗王,重新考量两国之事。魏王萧琅知道他色厉内荏,便亲自去馆舍安抚王子,恩威并施。这王子也知真若再战,己方在这个已镇守贺兰多年的魏王面前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接了梯子,便也顺势爬了下来。双方照原定计划议和,最后初步达成一致,昨日刚刚送走了人。

    傍晚时分,阁臣们陆续从紫光阁里散了,最后只剩傅友德欧阳善和魏王唐王,话题又绕回了刺杀之事上。

    欧阳善眉头紧蹙,“当年蜀王谋逆,朝中受牵连者众多,其中恐怕不乏冤屈者,但一码归一码。此番刺杀,恐怕未必就与蜀王案有关。他早伏诛。所谓树倒弥孙散,即便有残余党羽,应也掀不出这般风浪。东突厥人手更没这么长,倒更像是旁的居心叵测者所为。”

    欧阳善出身翰林,朝中清流皆以他为标杆,声望卓著。他口中的“旁的居心叵测者”,指的便是与当年蜀王一样的另几个外地藩王。

    傅友德哼了声,道:“欧阳大人,事关重大,倘没真凭实据,这罪名可不能轻易乱扣。”

    方才他二人便已经就此事争得唾沫横飞,此时眼见又要口舌决斗,萧琅一阵头疼,见萧曜在旁并无表态,急忙出声打断,道:“刺客为死士,所言只作参考之用,二位大人也不必争了。”他看了眼窗外天色,“今日事差不多了,要么就这样了。这几日辛苦两位老大人了,早些回去安歇了好。”

    每逢这俩老家伙相斗,唐王作壁上观时,咱们的魏王殿下便时常这样出面和稀泥,经验已经相当的丰富。傅友德欧阳善看了眼他,各自哼了声,拂袖而去,唐王也随之离去,只剩萧琅一人了,在外等了些时候的蒋太医与几个宫人便进来了,掌了灯火。

    这段时日以来,蒋太医有时去王府,有时就在这里等,视情况而定。此时等事情上手后,见殿下仰在那里不像往日那样看书或奏折,只双手交叉在脑后枕着,眼睛盯在头顶方向一动不动,顺他视线往上看去,除了屋顶,并无特殊之处,想来他是闷了,便积极说话替他解闷。说了几句,便扯到了今日金药堂陈老爷子过六十一岁寿日的事,道:“前几日我听说了件事。陈老太爷过六十一的寿,正是今天。请了不少的客到家来。说是给自己过寿,瞧着却更像要让人家都晓得他认孙女回家了。此刻那边想必极热闹吧……”

    萧琅呼地坐起了身,冷不丁的,倒吓了蒋太医一跳,“殿下,你怎么了?”

    萧琅摆摆手,又慢慢躺了下去。这回闭上了眼睛。蒋太医见他闭眼了,便也不说话。等事情完了,见他道:“今日就这样吧。你去吧。”

    蒋太医应了声是,收拾了自己东西去了。

    ~~

    再说回陈家。这会儿,绣春正在宴客大厅边上的一间屋里等着,耳边不断传来那边的人声喧沸之声。

    陈家是商户之家。按照祖父的设想,她倘若接掌家业成女掌柜,自然不用做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忸怩之态。今日便是自己的第一次亮相。

    虽说不是个没见过人的乡下小姑娘,只是一想到等下自己就要成为那么多人注目的焦点,心里难免还是略微有些紧张。忍不住又到了镜前打量了下自己。明松绿滚白边的褂子,杏子黄缕金线的裙。耳边坠薄金翡翠坠子,手腕上套配对的翡翠镯。镜中人浅施脂粉,微点朱唇,灯光下愈发面色润腻、鲜白如玉。美妍无俦中又透出了十七八少女才有的那种鲜艳之态,明媚照人。

    长这么大,绣春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打扮自己。起先刚装扮完,乍看到镜中人时,都有点不敢相认的感觉。正端详着,听见外头巧儿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老太爷来了?大小姐早好了,就等你呢。”知道是祖父来了,急忙低头整整衣衫,开门迎了出去,叫了声爷爷。

    陈振拄着拐杖正立在门口。看见她出来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眼,点点头,露出满意之色,转身往宴厅去,绣春便跟在他身后,在众人目光之中,一前一后地进入,满厅的喧哗之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今晚总共请了几十桌的客人。厅容不下,便延设在外头搭出的棚里。远在外地的关系户自然未到,只京畿中人,也不下百来之众。客人中,除了一些平日与陈家交好的御药房管事、衙门官吏等官面上的人外,剩下的,多是与陈家生意密切往来的各大钱庄掌柜、各类药材供货商、漕运掌舵人等等。目光齐齐射了过来,最后都落到了绣春的身上,打量着这个往后极有可能会接掌陈家家业的继承人。

    众人先前都知道她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少女,禁不住便存了几分轻视之意。嘴损的,甚至在背后笑几句,说陈家老爷子精明一世,临老,想是没儿孙急糊涂了,竟会想着把偌大的家业传给一个小女孩,恐怕连话都说不周全,如何与人打交道?此时第一眼见到,无不眼前一亮。见一个十分美貌少女,端庄立于陈振之侧,唇边带了落落微笑,人刚一出来,光彩竟似照亮了半间的大厅。眸光过处,那些被她扫到的人里,年轻未婚娶的,无不心中一动,竟盼她能多看自己两眼才好。

    陈振与前头几桌的客人寒暄过后,朗声笑道:“老朽不才,今日趁这生辰之便,将诸位请了来,不过备下几杯水酒而已,诸位却欣然赴宴,老朽万分感激,这厢有礼了。”说罢朝着左右中间的席面各作揖。

    众人轰然回应,一阵热闹后,陈振示意绣春到自己身边,笑道:“她便是我的孙女。借了这机会,带出来与大家认认脸。在座诸位都是她的前辈。往后行走,还请诸位多多照拂!”

    绣春含笑,随了祖父,跟着向三个方向的客人行女子见面之礼。众人承礼过后,纷纷点头,与近旁之人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初初引见完毕,见孙女亮相几乎可得满分,陈振心中满意,宣布开席。陈家家人与酒楼请来的帮工便穿梭其中不停倒酒上菜。陈振领了绣春先去见过坐于首席的一桌官面之人,再是几个密切往来的大供应商,众人见她年纪虽不大,却有问必答,言之有物,果然有几分陈振说话的风范,虽还未到刮目的地步,渐渐倒也收起了先前的轻视之心。

    正此时,葛大友匆忙而入,到了陈振边上,贴着他耳朵说了句话。陈振略微一怔,随即道:“上门便是客。请吧。”

    葛大友再次匆忙出去,陈振见绣春望过来,附到她耳边低声道:“百味堂的季天鹏来了。”

    绣春闻言,也是惊讶无比。还没回过味,看见大厅入口处已经昂首阔步来了个年轻男子,一身华服,仪表堂堂,可不就是那个季天鹏!

    百味堂与金药堂是对头,这事谁人不知?在座之客不乏与这两家同时有生意往来的。此刻见百味堂的少当家竟会现身在此,惊讶之情,决不在陈振祖孙俩之下,也没人喝酒说话了,纷纷看向季天鹏。

    季天鹏神情自若,仿似在自家庭院一般,面带笑容,大步到了陈振面前,朝他行了个晚辈之礼,口中道:“听闻今日是老爷子六十又一的寿喜之日,虽未接到请帖,只晚辈对老爷子敬慕已久,早有心亲近,故而不请自来,还望老爷子海涵。恭祝老爷子名高北半,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命随从奉上贺礼。

    陈振哈哈笑道:“少当家怎的如此客气?今日能迎来少当家,实在是蓬荜生辉,老朽求之不得。若不嫌弃我家酒水寡淡,快快入座便是。”说罢命家人摆椅让座,引了他入上座。

    大厅中的客人这才回过了神。虽腹中仍疑问万千的。只人家一个主,一个客,主客自己都言笑晏晏了,他们这些外人又有什么可说的?看热闹就是。一些与季天鹏相识的人起身,与他纷纷招呼过后,便目送他入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陈振并未向这位不速之客介绍绣春,绣春也安静立于原地未动。只是那季天鹏方才一进来,目光便扫过她,当时似乎微微一怔。此时走得近了些,绣春见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目不转睛,露出迷惑之色,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大眼,定定望着自己,便猜到他应是认出了自己。

    对这个人,从前倘若说还只是泛泛萍水相逢的话,自从那晚偶遇他与陈立仁一道后,绣春心中对他的疑虑便日益增加,好感更是全无。见他这样不顾礼仪,定定望着自己不放,心中微微厌恶,面上却未表露,只朝他微微点头,淡淡一笑,便转过了身去,正要回自己的座,只见葛大友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这回,脸上的表情比方才更要怪异,说不出的夸张。

    “老……老太爷……”葛大友跑到了近前,喘息着道,“魏王殿下来了!”

    绣春耳尖,虽边上闹哄哄的,“魏王殿下”四个字却立刻捕捉到了,脚步随即停了下来。

    “魏王……殿下!”

    陈振比听到方才季天鹏的名字还要诧异,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是,是他!已经来了!”

    绣春猛然回头,一眼便看到那个人竟已停在了宴厅的大门之外。

    边上的灯火不太亮,又隔了些距离,她有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那个身形和站那儿的闲雅姿态,确确实实,真的是他没错!

    陈振也立刻发现了门口的人。不知道今天这是哪根香烧错了,招来了季天鹏已经是个意外,此刻竟连当朝的监国亲王也来了。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压下心中的不安,慌忙大步迎了上去,到了近前,对着门口的人便下拜,口称“千岁”。顿时满堂皆惊。

    陈家经营药业,虽富,却不贵。今晚的来客,多是与陈家类似的商户。便是上首的那桌官面之人,在寻常百姓眼中了不得,实则官职也都低微。这些人里有先前见过萧琅的,认出了他,不敢怠慢,纷纷起来跪见。剩下那些人,见连当官的都跪了,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份,慌忙跟着下跪。大厅里一时只听见拨动椅脚的稀里哗啦之声。

    季天鹏自然也极意外。看了眼门口,慢慢也跪了下去。

    没片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寿宴大堂,此刻鸦雀无声,只见黑压压满地跪迎的人。唯独只剩下绣春还立着,与突然闯入的萧琅遥遥相对。

    萧琅停在了门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正侧脸过来看着自己的少女,心竟没来由地一跳,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真的是她……这就是她的女儿身模样……真真好看……和他想象过的差不多……不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看……

    就在片刻之前,在回王府的路上,他忽然开口,叫车夫调转马头往这里来的时候,他还有些不确定,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来做什么,或谢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但是这一刻,他却忽然明白了过来。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而是他就想来看她!一刻也等不了了,管不住自己了!

    这一趟,来得真的很值!

    他看了她半晌,直到见她挪开与自己对视的视线,那双翠眉略略蹙起,樱桃红的小嘴轻轻抿了下,露出些不高兴的表情,顺了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今晚的寿星还跪在地上,正诚惶诚恐地等着自己开口说话,这才醒悟了过来,知道自己的突然到来,破坏了这场寿筵的喜庆之气。

    还能怎么办?既然管不住脚,人都已经来了,只能极力救场子,好讨她欢喜了。

    他急忙到了陈振面前,露出他曾被许多人称赞过的标志性魏王式笑容,弯腰下去,双手扶起老爷子,口中连连道:“快快起来,无须多礼。”

    陈振跪在地上老半天,没听到魏王出声,又不敢抬头看,正惴惴不安着,忽然被他亲手扶起,抬眼,见他满脸温和笑容,瞧着不会是坏事,悬着的心终于咯噔落下。

    “诸位也都起来入座吧!我只是路过而已。不必拘礼!”

    萧琅又朝众人说了一句。

    客人们这才纷纷起身,却无人敢入座,只垂手看着这个魏王殿下,大厅里还是死气沉沉。

    萧琅飞快看了眼绣春。见她神情仍紧着,看不出丝毫喜色。心中不禁有些懊恼,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扫了人家的兴。正想着是不是该识相地立马转身走人时,听见陈振已经小心地问道:“不知殿下驾临,有失候迓。敢问所为何事?”

    萧琅一怔。一时语塞。方才满脑子只想着来看她的,竟忘了这茬儿……好在他还是有点急智的,很快便一本正经地道:“也无别事。我的腿疾,不是一直在用贵堂所出的紫金膏吗?今天听蒋太医说快用完了。正方才回去,顺路经过时,忽然想起了此事,便过来取,也省得下回太医再来回跑路、到了贵宅门前,又知今日是老太爷寿喜之日,便冒昧而入了,朝老太爷道个喜。”

    陈振听了,大是惊讶。自己何时会有这样的脸面,竟能劳动当朝监国亲王登门给自己贺寿???

    这便罢了,那个紫金膏,听着更是奇怪。

    他要用自家的紫金膏,陈家哪敢怠慢,早已经改成定期派人送。恰前日又打发了人送去几瓶新制的,估摸着一两个月也用不完。这个蒋太医难道拿药擦他全身?否则怎么会用得这么快!不过两天,竟就没了

40、第 40 章

    蒋太医想来不会这么不靠谱。那剩下的唯一可能……

    陈振看向边上的葛大友,目光里带了责问。

    这事向来是他负责的。难道竟是事没办好,前日那药并没送到,这才累日理万机的殿下本人拨冗来取?倘若真是这样,可真是大大的不恭。

    葛大友顿时倍感压力。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派去的小厮回来后还往账房交了王府的收条,以备日后一道结算款项,怎么一转眼就又用光了?急忙眨巴了两下眼睛,表示自己无辜不知情。

    陈振收到了来自老伙计的无声辩解,愈发不解了……

    当然了,这自然不是重点。现在魏王人都上门了,补救才重要。

    “竟是这样!”陈振立刻停止与葛大友的眉眼官司,赶紧道,“都是我们的疏忽!还望殿下恕罪。这就立马叫人再送五……”他顿了下,“十瓶过去!”

    这药因了性活,不宜久贮,加上造价也高,所以金药堂存货不多,如今就剩下这么十来瓶,干脆全给他送去,就算他一天一瓶,也能顶个十天用。明日赶紧再叫人造便是。

    魏王殿下平日只知道伸腿出来让人给他上药就完了,哪里清楚这其中的关窍?更不知道自己随便嘴巴一张,就已经给人家带来了莫大困扰。说完方才那话,还一本正经地端着呢,听陈振这么回,便大度地道:“无妨,也不用这么急,何时方便送几瓶过去就行了。我方才也说了,不是特意来取,不过路过方便而已,陈老不必介怀。”

    时下,能被人用姓氏加个“老”来尊称,是对对方的一种极大尊敬,且被称呼之人,通常也需不低的地位和名望。陈振见这魏王进了门,话没说两句,对自己的称呼竟从开头的“老太爷”飞跃成“陈老”,一阵激动,忙连称不敢。

    厅中的旁众,原本还束手束脚诚惶诚恐的,唯恐冒犯到了这位亲王殿下。暗暗看听了片刻,见这位魏王殿下不但没有架子,对陈振竟还十分礼遇。又是意外,又是羡慕,气氛渐渐便有些活络了过来。至于宾客里那几个当官的,平日哪里有机会能与监国亲王这样靠近过?机会真真是千载难逢,纷纷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套近乎。

    那头人人面上都带笑意,一派祥和,绣春立在另头冷眼旁观,心里的疑窦却越发浓了。紫金膏怎么用得这么快先别管,就他口中说的“顺路经过”,一听,她就知道是鬼扯。魏王府在城西,自家在北市的铜驼街。他要真是下班回家顺路经过,这段“顺路”顺得可真不小,差不多可以绕小半个城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萧琅早已经被陈振恭恭敬敬地请去上座了。本来么,这样的喜庆时刻,天上竟忽然掉下来个大贵人,这贵人还对自己客客气气,陈振就算再视富贵为粪土,在边上人艳羡的目光之下,心里的那股得意也是挡都挡不住,咕嘟咕嘟地争相往外冒泡。

    陈振这举动,正也合了萧琅的意。本来还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识相地打道回府,这下一个想睡,一个便递了枕头来……

    他再次飞快瞟了眼那头的那个绿衣小美人:真的不是我不走,而是你祖父要留我。主要留,客奈何?于是顺顺当当,被请到了上座的首位。

    魏王殿下纡尊降贵,自己有幸竟能与其同赴一宴,回去了,足以拿这事在旁人面前夸耀几个来回。在座的人人都觉面上增辉,喜笑颜开,很快便将寿宴气氛推至另一高-潮。

    这上座的一桌中,有个早年科举出身的小官,通些文墨。见魏王平易近人,渐渐去了拘束,便大胆凑趣道:“殿下母家闵氏一族,乃江东世家,曾出五代文宗,天下景仰。殿下您也是文采斐然,听闻更书得一手锦绣好字。下官今日得见殿下之面在先,倘若能再亲见殿下墨宝,那便真叫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了。”

    同桌之人听了,哪个不叫好?纷纷开口顶举。

    这小官的话,除了最末一句有拍庐嫌外,前头说的,倒也没怎么言过其实。萧琅早年确实师从于当世书画大家贾其宗,深得其书韵之神,乃是贾其宗的得意弟子。既有人提到了这茬,他看了眼隔几桌那头的绣春,心中一动,忍不住便起了在美人面前显露显露的心思,且自己临时意动之下过来,两手空空,似乎有些不妥,正好趁这机会弥补下。便含笑不语。

    葛大友自然也是个人精。见魏王未拒绝,那就是同意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何能错失?没等陈振开口,立刻使眼色给家人,没片刻,笔墨便飞一般地被送到。边上人也不吃酒了,纷纷围来,屏息敛气观看魏王殿下写字。

    待墨磨好,萧琅轻挽衣袖,蘸足浓墨,定腕片刻,提笔便落墨,横折弯钩,一气呵成,很快,洁白的上好宣纸之上便现出了个斗大的寿字。

    他写完抬笔,自己欣赏了一眼,颇是满意。边上人更激动,不止那个小吏,连邻桌一位对书法颇有造诣的老学究,挤进来看了之后,也是捻须赞叹不已,称:“殿下之字,宛转如飞,似游龙入江,气韵充盈笔端,又劲健挺拔、意态雄豪,气势道迈。果然是好字,极好之字!”

    萧琅微微一笑,目光不自觉地便又飘到了那一头。恰看见她瞟自己一眼,红唇略略一弯,似笑非笑,灯火掩映之下,意态间说不出的风流婉转,顿时心神为之一荡,只是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她便已经扭身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宴厅尽头的那扇内门之后。

    陈振见魏王竟写了个寿字,分明就是替自己贺寿用的。见边上人再度露出艳羡表情,自觉脸面儿再次倍增,心里的快活没法提,面上却使劲压住了,没当众过于表露,只招呼葛大友,叫等墨迹干了,捧去小心放好,明日请人裱成轴,悬于中堂之上。

    佳人一扭身便离去,萧琅的心神似乎也被那少女方才的最后一顾给带走了,怔怔立着不动,连手上的笔都忘了搁下。出神之时,听见陈振再次唤自己入座,这才回过味儿,再次看向她方才站过的地儿,那里芳踪已无,换成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呵呵而笑,门牙处一颗大金牙闪闪发亮。忙收回目光,心中备觉失落。再过片刻,趁人不备,悄悄回望她方才消失的那扇内门,却始终没再见到人,知道今晚她应不会再出来了。

    纵然满堂华彩,恭维的话再多,魏王殿下此刻也觉味同嚼蜡了,便开口告辞,对着陈振笑道:“我此番登门,取药倒在其次,也是想道个谢。前头我的旧疾与太皇太后的眼疾,得贵堂助力颇多。寿酒既已经讨来喝了,因另有事,先便告辞,恭祝陈老延年寿千秋。”

    陈振听他开口说要走,自然不敢再强留,忙与众人一道恭送至大门外,看着他登上停于外的马车,离去良久,这才重新入内继续筵席,谈起方才之事,犹在梦中一般。

    ~~

    萧琅更喜骑马自由。从前只要旧疾平息下去,他便以马匹为代步工具。但自打前次浸了冰水再度犯病被她那样教训后,出入自觉改成了车行。此刻独自靠坐于车中,微微闭目。

    她瞟了过来,在对自己笑,唇角微微上扬……

    他翻来覆去地在脑海里回想着方才她离去前的最后秋水一顾,心里被一种莫名的喜悦充满。快活了片刻,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她的神色里,笑确实是在笑,但那笑,仿佛还带了点别的味道,就像……

    他蹙眉。

    讥嘲!

    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后,魏王殿下方才所有的神魂荡漾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仔细再想了下当时的情况:有人夸他字写得好,嗯,老实说,他也确实觉得自己写得不错,于是真的挥毫泼墨了……

    其实呢,以他的性子,平日是绝不会在人前干出这种卖弄自己的事的。但是方才,也不知怎的,被人那样一撺掇,竟就头脑一热,真的干出了这种蠢事。现在自己想想,都觉汗颜。莫非……她临走前的那一笑,不是在夸,而是在讥嘲自己?

    萧琅的右边眼皮忽然跳了一下,顿觉不妙。

    ~~

    陈家今晚的寿筵中,魏王虽不过暂坐,连椅面都没坐暖,写了个字后就走了,但显然,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这插曲给调动了,过后,并未引他的离去而冷清下来,反而更是热闹。一直到了深夜,这才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可谓宾主尽欢。

    绣春毕竟是个姑娘,陈振让她出来露个面的目的达到了,过后便让她回房了。此刻她已经换去了先前的见客衣裳,改一身宽松的藕荷色家常衣,听巧儿说大门刚关了,知道老爷子此刻必定很是兴奋,一时还没不会睡觉,便也等着。果然,没片刻,便有家人来叫,说老太爷让她过去说话。

    绣春过去时,正听到经过近旁忙着收拾残席的两个家人在议论今晚上那位魏王殿下当众挥毫泼墨的事,兴奋之意,溢于言表。忽然便想起了当时他写完字站直了身扭头,视线穿过自己跟前晃动着的无数人头,最后找到自己一脸求表扬的眼神儿。心里忽然忍不住便迸出了一丝细碎的笑意。似乎,连因了他断袖之故而生出的那种厌恶之情也稍稍被冲淡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稍改了个细节,把季天鹏过来,改成季家的管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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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第 41 章

    41第41章

    祖父屋子里灯火通明,门也开着,绣春进去,见他正立在桌边,低头看东西。略扫一眼,果然,就是那个魏王留下的那幅字。便咳了一声,抬步跨了进去,笑道:“爷爷,这么晚了,还不歇?”

    陈振朝她招招手,等她到了近旁,指着那个寿字道:“魏王这样的人物,才真真叫魏晋风流,风采着实叫人折服。你瞧这字……”

    绣春看了一眼,撇了下嘴,“还凑合吧。这字的好坏,也是随人身份的。他那只手写出来的,便是再丑,人家瞧了,也会赞声好的。”

    陈振不以为然诶了一声,摇头道:“这你就不会看了吧。这个字儿,写得确实好。笔法刚健,又见清逸……”

    “行啦,我承认他写得好,还专门写给您的,这样您总得意了吧?”绣春笑眯眯打断了他,“叫我来,做什么啊?”

    陈振这才从那幅字上抬起眼,坐回到了边上的一张柞榛木直背椅上,端了茶盏喝一口,“倒也没啥,就是说说今晚的事。这魏王殿下过来,虽是咱们先前没料想到的,只也算有过渊源,不算十分突兀。季家的季天鹏竟也会派刘东来送寿礼,你怎么想的?”

    绣春渐渐便收了笑脸儿,坐到了老爷子对面,开口道:“爷爷您说,我听着。”

    陈振看她一眼,带点花白的眉毛微微跳了下,“陈季两家,从前不但没有往来,甚至还有明面上的冲突。刚前些时日,定州那边出的事还没彻底平下去,这会儿季天鹏却差了人来示好。这礼,我收得扎手啊!”

    绣春哼了声,“何止扎手,他今晚演了这么一出,您等着吧,没几天,人人就都知道了,是咱们陈家生就了二两小鸡肚肠解不开,把季家当成敌手防着,人季家却宽宏着呢,主动上门求和。既恶心了咱们一把,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说,往后要是再出个什么事,理还没论,咱们先就输了几分人气!他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振眉头渐渐蹙紧,手上的茶盏盖慢慢旋动,“方才送客之时,我瞧了个机会,朝衙门里的展老爷打听了下牢中陈立仁的消息。说他老子先前虽一口认下了所有的罪,只人证确凿,儿子也是逃脱不了的。这两日已经下了斩决,只等上报刑部,下发行文后便可结案……”他看向了绣春,“你既看到季天鹏与陈立仁私下往来,想必他们从前必定有过动作。如今事发,咱们没有举出季天鹏,是因除了你见了一眼,再无旁的佐证,朝小酒馆的跑堂打探,也是茫然不知当时何人。倘若贸然指他,不但不成,反会被定以诬告。但陈家这俩父子却不同,一个已自裁,另个眼见也没多少活头了,却始终咬得紧紧,一个字也不提。这其中恐怕没这么简单。”

    陈振说的,绣春也是想过,道:“我听说,季家从前曾费过不少心力想要窃得金药谱。他们密谋的,可能便是这事?”

    陈振道:“药纲是咱们金药堂的立命之本。咱们长久以来,之所以能压他们一头,靠的就是秘药。你的所想不无道理……”他沉吟片刻,忽然展眉道:“今日季天鹏不过送来两挑贺礼而已,倒把咱们弄得这么惶惶。倘若叫他知道,岂不正投下怀?他季家如今虽后头有人,但往后咱们多加小心,做好自己的事,静观其变。无事,以不变应万变,有事,则随机应变便是。”

    绣春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陈振看她一眼,“我听你姑父说,前些日你在药厂做得不错,不惧苦累,这很好。明日起,无事再多多过去,多留意里头老师傅老把式是怎么干活的。这做药啊,我跟你说,别看就那么点事,门道可不少呢。”

    陈振这话,绣春确实认同。恰前几日,逢春秋二季配制兔脑丸的春时,她见几十名药工往野兔腿上拴了绳,牵着在个大院子里来回奔跑,跑了至少两刻钟,这才将兔收拢,迅速砍头处理。当时有些不解,便询问负责的师傅。经他解释,这才晓得,这样来回奔跑过后的兔子头部充盈活血,兔脑中的激素得以充分发挥,用来配药作产妇催生之用,更有效果。乍听有些玄,细思之,却也不无道理。故此刻听陈振这样教训自己,便点头称是:“我晓得了。我要学的地方确实还有很多。”

    陈振满意于她的态度,端详她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道:“绣春,我掌了金药堂大半辈子,何尝不晓得这是桩艰难事?让你一个女儿家来守灶,更是难上加难。只是爷爷也没法子。这是陈家的家业,必定要有人接手下去的,你不会怪我今晚自作主张,强行推你出去吧?”

    绣春默然片刻,终于道:“倘若我能,我尽力。”

    短短几字,陈振却似听到了莫大妙音,目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点头道:“你肯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咱们陈家是商家,却又与普通商家不同。要谋利,更要顾义。不敢说济世救人,却必须汲汲小心,因咱们所造之物,关乎百姓体肤,人命大于天,须时刻牢记正义明道,以信立本。这话,你可听懂了?”

    绣春起身到了他面前站定,恭敬地道:“孙女听懂了,也记住了!”

    陈振微笑点头,俄而,叹息了一声:“每一个金药堂的接承人,从上辈那里得到的第一段教训就是这个。想当年,我也曾对你伯父、你爹教导过这段话……”

    他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神色转为惨淡。

    绣春压下心中的难过,忽然道:“爷爷你稍等。”转身飞快跑了出去,很快,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双崭新的黑面白底布鞋,在陈振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递到了他面前,微笑道:“几天前才晓得您今日过寿,一时也准备不好别的礼,我又笨,只会做鞋。所以赶着做了一双,当做孙女的寿礼。”

    陈振接过,双手竟微微颤抖,只不住点头,道:“好,好……”再无别话。

    这布鞋,是绣春前头几天,悄悄量了他的旧鞋尺寸,然后趁空连夜赶着做出来的。此刻见祖父这欣喜样子,想起当初自己给父亲穿鞋时的一幕,不禁也是黯然。

    陈振小心地放下鞋子,抬手不经意般地掠了下眼角,看向绣春时,面上已然含笑,道:“不早了,你去歇了吧。明日起,爷爷便要叫人把咱们家门槛的铁皮再包一层了。”见绣春不解的样子,呵呵笑了,“不多包一层,恐怕就要被求亲的人踏破了。”

    绣春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老爷子打趣了,也不忸怩,只嘻嘻一笑,朝他扮了个鬼脸,“爷爷你也早睡。”告退而出。

    ~~

    萧琅回了王府,比平时要早些,径自去书房,稍晚,方姑姑亲自送了宵夜来,看了眼他,疑惑道:“方才金药堂的人来了,送了十瓶子的紫金膏。是你亲自去金药堂要的?”

    萧琅视线仍落在手中的书上,一笑。

    方姑姑见他默认,忍不住再问,“殿下怎的会去要那么多药膏过来?”

    “今日出宫早,所以顺道。”萧琅随口应道。

    方姑姑更讶了,“刚前日,陈家不是打发了人送来两瓶新制的了吗?蒋太医说估摸能用一个月。叫我下回叮嘱他们,不必一次送这么多瓶来。因时日搁久了,药效怕有失。这一下又来了十瓶子,当饭吃也够几天饱了。”

    萧琅一顿,终于抬起了眼皮。

    呃,怪不得自己先前开口后,陈家老爷子和边上那个看似管家的人面上仿似有过一阵微微错愕表情,原来是这个缘故……

    “送来就送来了,放着吧。”

    他摸了下鼻子,淡淡道了一句,继续看书。

    方姑姑瞥他一眼,忍住笑,“你不顾身份去闯人家的寿筵,会不会吓到别人?都见着了些什么人?”

    萧琅眼前再次闪过那一幕,他第一眼看到女儿装扮的她立在那里,半侧着脸,与自己两两相望。他是被她惊艳了,她却显见是被他给惊住了。周遭的一切光声和人物,仿佛都成了他们的陪衬……

    这种感觉……

    “殿下,殿下?”耳边传来方姑姑的声,萧琅回过了神。

    “殿下,在想什么呢?”方姑姑摇了摇头。

    萧琅略带不好意思地一笑,“没什么。”

    方姑姑看他一眼,再次摇头,“我晓得了。夜里还冷,你别熬得太晚。先前那个陈家女娃娃也说过,叫你要多休息,尤其不可熬夜。”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最后提了下绣春。

    萧琅点头道:“晓得。姑姑也早些睡。”

    方姑姑第三次摇头,径自去了。

    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在一旁都有些心急了。

    ~~

    半夜时分,一个人影被推上了马车后厢,马车迅速启动,消失在了夜半的黑暗之中。

    陈立仁从麻袋里被放出来时,四顾,见是荒野。边上立了个人。接了晦暗的月光,看清正是季天鹏,顿时跪坐在了地上,低声道:“我半句没提到你!”

    季天鹏厌恶地瞟了他一眼。这个刚从死牢里被置换出来的人,蓬头散发,全身脏污,散着一股恶臭之味。

    “我知道。否则你怎么会在这里?明日会有人代替你去死的。”

    他冷冷道。

    陈立仁手脚发软,却强自撑着道:“少当家的,我之所以会落到今日地步,跟你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要不是你设局害我欠下大笔赌债,我在金药堂好好的,怎会做出那样的事……”

    季天鹏呵呵笑了起来,呸了一声,“是你自己没用,怪我做什么?我捆你进赌场了?”

    陈立仁道:“是,前头这些就不提了。只说陈家老二的事。要不是被你逼着,我怎会叫人去烧了他?要不是有这事,我如今还过得好好的……”

    “滚你娘的蛋!”季天鹏打断了他,冷笑道,“你父子俩难道就不想让他死?他要是不死,陈老头子怎么可能会把金药堂交给你们?我只叫你们把药纲给我弄来。可没逼你们放火去烧他!”

    “好……好……都是我自己的错!”陈立仁破罐子破摔,索性无赖起来,“这些年我虽从金药堂里弄了不少钱,只大多都拿去清了赌债。我家的婆娘孩子也已回了乡下老家,如今我啥都没了,你要不帮我一把,天理也说不过去!”

    季天鹏轻蔑地道:“老子既把你弄出了死牢,自然不会让你饿死。”噗一声,往他跟前丢了袋银子,“这些你拿去。老家也不要去了,给我寻个地方好好藏起来,机灵点不要露头。”他顿了下,“你放心,等我拿到药纲,金药堂也垮了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让你重新回去掌管的!”

    陈立仁明白了过来,“你留下我,是觉着我还有用。陈家人才知道陈家事是吧?”他伸手拿过钱袋,掂量了下,“太少了。再给点。”

    季天鹏皱眉,伸手从怀里再掏出两张银票,投到了他脸上:“等着我消息!”

    ~~

    早春在一日日的晴好天气里很快到来了,万物复苏,身上的厚重冬衣也渐渐脱去,到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陈振寿日后的这个月,陈家几乎没别的什么事,只顾应付登门而来的媒人说客了。隔个一两天,便有人登门问亲。正所谓好女百家求,何况是金药堂陈家的独生嫡亲孙女?正当二八妙龄,人又生得如花朵儿一般,有人爱慕求娶,那也是情喇中。陈振颇感兴趣,亲自认真接待媒人说客。只他眼高于顶,这般看下来,到最后竟觉没一个能入眼的,只觉自己孙女是天上仙女,凡间简直没一个男子能配得上。渐渐的,不知道哪里传出去的消息,说陈家的孙女要守灶,不嫁人,只招赘,立刻挡住了一大拨人的脚步,门庭渐渐这才冷落了下去。这日,等着绣春从宫中回来,陈振叫了她到跟前,瞪着眼问道:“我听说,是你自己叫人放出的话?说要招赘上门?”

    这话确实是绣春放出去的。实在是前段时日,来求亲的人太多,她根本还无意嫁人,不胜烦扰,干脆便使出了这招杀手锏。

    这世代,即便穷得叮当响,连个饱腹也混不上的男子,也绝不会轻易想着去当上门女婿。丢不起那个脸。

    “是啊,”绣春干脆承认,“您不是要我接您的事?我往后不招赘,要是嫁了人随了夫姓,还怎么守您的家业?”

    这个问题,陈振自然早就考虑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招赘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只他也清楚,招赘恐怕难招到勘配自己孙女的男子,故而这段时日一直处于矛盾情绪之中。此时见绣春这么干脆承认,盯了她半晌,一时说不出话。

    绣春笑道:“在我跟前,您就别装了!我估摸着哪天就算我想着要嫁人,你也会千方百计不让我嫁,除非那男人肯入赘咱家。我还不知道您的心思?”

    陈振被戳破心思,顿时一阵老脸发热,咬牙盯着绣春,“没大没小!有这样跟爷爷说话的吗?”

    “是是!”绣春忙作出害怕模样,“是我不好,想错了您!爷爷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见怪!”

    陈振无奈摇头,忽然想起件事,问道:“明日要去城外西山庄子里采鹿茸,准备好了没?”

    陈家的参茸生意是个大项。诸多鹿茸中,以梅花鹿为上品,又以野生鹿之鹿茸为顶级货。只是鹿儿生性机敏,猎户野外捕捉采茸并非易事,所得鹿茸有限,故而陈家在城外西山庄子里便有个驯鹿场,里头养了数百头的梅花鹿。每年采两次鹿茸。所得鹿茸,与野生鹿茸分级售卖,质量最好靠顶的,称血片,中段切下来的称蜡片,靠近基部的一段,则称粗片,价格也相对便宜。明日由朱八叔带着便要过去。绣春也跟去。听祖父问这个事,忙停了玩笑,道:“是,都准备好了。”

    “你朱八叔是高手,好好跟他学着。”

    “是,晓得了。”

    绣春应道。

42、第 42 章

    42、第42章

    次日,金药堂本堂派出一行十几人,在葛大友、朱八叔的带领下分坐数车出门。

    绣春和巧儿两人同坐一辆小车。乌黑长发编了条辫子垂到腰间,穿了身嫩柳青的衣衫。简单利索,却如这早春一般,洋溢了满满的青春气息。

    一行人出来的时候,还早。天刚亮没多久,远处的街巷屋舍还被尚未消退的昨夜雾气所笼罩。街面上大部分的铺子都未开门,只零落有些早起做生意的人在匆匆赶路。

    今天去城外庄园,虽说有正事,但毕竟和在城中大不同,也算是春游了,巧儿情绪很是高昂,带了一罐金药堂制的大山楂丸当零嘴。绣春也是第一次,所以颇有新鲜感。两人葑派介丸,一路低声说话时,车子忽然慢慢停了下来。绣春探头出了车窗,瞧见前头的淡淡晨雾里,有一行四五骑停着。葛大友已经爬下了前头自己坐的车,正恭恭敬敬地立在当先那人的马前,仰头在与对方说话。

    绣春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马上的人,正是魏王萧琅。

    她飞快看了下四周,这才注意到这里和魏王府很近了。过去两条街就是。

    自打正月初的那场寿筵过后,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月了,这还是绣春第一次再遇到他。他写的那个寿字,早就被陈振悬在中堂,她每天来回经过,至少能看到个三四回,想忘都不忘不掉。只他这个人,却一直再没看到过。绣春也是刚前日进宫的时候,偶尔听太皇太后与边上宫人闲话,才知道他前段时日出了京。看他此刻样子,青氅马靴,瞧着就像是刚从城外连夜归来……

    忽然,他似乎发觉了自己,飞快地朝这个方向转过了脸。绣春比他更快,哧溜一下缩回了头,见巧儿还趴在对面那口窗子畔使劲地瞧。很快,车子继续上路了,巧儿也终于把头从窗外拉了回来。

    “魏王殿下,真的是他哎!前次老太爷寿筵,我没见到,不知道多后悔。这下总算瞧见了。他长得可真好看!”

    巧儿念个不停,愈发兴奋了。绣春瞄了眼外头的葛春雷的方向,略微抿嘴,笑了下。

    这个葛春雷,自打出了前回那事,被他老子暴揍了一顿后,瞧着收心了不少,做事也比从前用心。今天也跟了过来。

    巧儿看出绣春的意思,脸一热,闭了嘴,气嘟嘟地不再说话了。

    绣春一笑,靠在了椅背上,看向窗外不断被抛在身后的两边街景。

    出了城,车队速度便加快了。太阳升出来,天气晴好。

    陈家的这个庄园,占地十分广大。里头除了种植适合本地培栽的一些草药,还用作蛇、蝎、以及养鹿的场所,另也用于制造一些在过程中会生出异味的药,比如乌鸡白凤丸之类。为避扰民,所以地方有些偏远。

    车队一直往西,人烟渐渐稀落下去。放眼望去,远处山麓起伏,农田一望无际,田间点缀着村庄和农舍。早春的晨风,吹面虽还微微带寒,却仿佛已经能闻到即将花开的味道,叫人心旷神怡。

    走了二十里路,太阳升到两人高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金药庄园。这里已经靠近西山山麓脚了。再过去些,便是皇家用来春猎秋狩的山林。虽没人把守着,但每年春秋两季,附近的村人和猎户便都不敢公然闯入。最多只悄悄进去,挖些山货草药,射猎几只小兽而已。

    绣春一行人被庄园的田管事迎了进去。那田管事知道这个年轻女孩便是陈家日后的当家人,不敢怠慢,十分恭敬。绣春稍微安顿后,为赶时间,顾不得四下闲逛,立刻便去了鹿苑。进入一道围墙,见里头是个极大的草场。数百只大小不一的梅花鹿正三三两两在里头闲逛吃草,看见一群人进来,知道是要干什么,纷纷惊恐地四下逃窜。

    田管事一边领了绣春往专门用于采鹿茸的鹿舍去,一边道:“晓得大小姐今日要来,我昨天便已叫人把能采茸的鹿都给赶了进去。因还没到清明的头拨采收旺期,总共不过二三十头而已。但全都是极好的二杠茸……”

    鹿角一般春天开长,到秋天配偶期后自然脱落,到次年春再次生长。所谓的鹿茸,其实就是刚长出来的茸质嫩角,是有血液循环的活组织。等过了三个月,嫩角渐渐变成骨质角,无痛感后,这一对枝桠角也就成了鹿的攻击武器。所以采鹿茸,掌握时机非常重要。

    绣春到了鹿舍,里头已经关了一群鹿。看见人来,圆圆的眼睛里露出惊恐之色,烦躁不安起来。

    鹿舍前头是一道用木栅栏和网围起来的狭窄通道。等到动手的时候,将鹿驱赶进去,把它的头强行按在一个弧形的架子上,再用特制的锯子锯下鹿茸。此时往往鲜血溢出,这血,便是极具壮阳功能的“鹿血”,绝不能轻易浪费,会用一个碗接住。因过程对于鹿来说相当痛苦,所以有过被锯经验的鹿通常会十分抗拒,这就需要数个壮汉在旁相助了。

    朱八叔除了炮药,在鹿茸方面也是内行人。从锯鹿茸到接下来的烫茸,无不精通。他此时已经换上了利索的衣服,手上拿了那把特制的锯进来。圈里的鹿儿们一见到他,便似见到活阎王,拼命挤到墙角作一堆儿,发出嗷嗷的叫声。

    “朱八,”田管事一边招呼几个壮汉去驱赶第一头鹿,一边轻松闲聊道:“咱们鹿舍里,前些天分出了几头老鹿,都八-九岁了,照季家的规矩,这些老鹿怕是都要被砍茸。在咱们这儿,却是给放生了。所以说啊,这鹿也和人一样,要看投胎的。”

    所谓砍茸,就是等鹿或老或病,失去采茸的价值后,将最后一道鹿茸连脑盖骨一道锯下的采茸法。自然,砍茸后,鹿也活不成了。

    朱八叔仍端着他那张一贯的扑克脸,哼了声:“这种事,咱们从来不做。”话声里,带了隐隐的自豪之色。

    第一头鹿被驱赶着,无奈入了通道,快到尽头时,停留不肯往前,被身后的一根棒子戳了下屁股,一下跳了过去,一头栽进个网里,边上的四五个壮汉便齐齐上去将它捺住,抬着架到了那张锯茸台上,固定住一侧的角后,朱八叔招呼绣春到近前,一边飞快锯角,一边解释道:“大小姐,锯这鹿茸,需得在珍珠盘上头一寸多的地方下锯,锯口要与珍珠盘子持平,切勿损伤角基,否则影响明年生长……”

    鹿茸看着幼嫩,实则坚硬。下锯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锯木头一样的声音。鹿四蹄乱扭,发出连续惨鸣之声,原本温顺漂亮的一双眼睛里满是痛楚之色。殷红的血沿着被锯开的鹿茸迅速流了下来,边上有工人拿碗去接,接不住的,便淌到了鹿的眼睛里,宛如血泪斑斑。

    这里没有现代鹿场的麻醉枪。虽然绣春也知道,鹿茸就是这样的取法,但亲眼看到,触动还是很大。这和她前些时日见到制兔脑丸不同。兔子最后虽也丧命,却是一次性的,没这样的痛苦。这割鹿茸就……简直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要不是边上众目睽睽,她简直不忍心看下去了。

    朱八叔动作很快,一边鹿茸锯下,很快又锯出了另边。完了后,鹿角的基处仍有鲜血不断涌出。他拿预先准备好的撒了七厘散和炒制黄土的厚纸片,将粉末扣在伤口处,取草绳结扎,等止血后取下,以防角基坏死。

    被取了鹿茸的鹿仍躁乱不安,一阵折腾后,终于被带入了边上的另个圈里,在那里休息养伤。

    “真可怜……”

    站在稍远处的巧儿也是头一回见。脸色发白,喃喃道了一句。

    “换一头!”

    朱八叔面不改色,朝着那边的工人喊道。

    绣春也是微微有些腿软。想了下,面上勉强作出镇定的样子,道:“八叔,田管事,我有点累,先去那边歇一会儿。”

    朱八叔看了眼她,见她脸色也有些泛白。知道看这对个年轻女孩来说过于血腥。反正只让她了解经过就行,往后也无需她自己动手,便点头道:“行。这里不用你了。”

    绣春看了眼那边圈里等着继续被锯茸的鹿,定了下心神,和巧儿先离去了。

    巧儿此时还是惊魂未定,仍不住念叨鹿儿可怜,两人快到鹿舍大门口的时候,巧儿口渴,去边上的一排屋舍里喝水,绣春便在原地等她。

    风迎面吹来,带了一丝鹿舍特有的腥臊味,但身处这样的广阔自然里,并不觉得难受。她看几眼不远处在草场上悠闲吃草的鹿群,正要找个地方暂时坐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宛如怒马奔跑。猛地回头,看见身后鹿舍的方向竟冲出来来一群鹿,发了疯般地正朝自己狂奔而来,蹄声如雷。

    原来,方才她离去后没多久,朱八叔正在锯鹿茸时,边上工人一时疏忽,竟被剧痛挣扎之下的那头公鹿给挣脱了开来,一头冲破窄道,拼命胡乱逃窜。

    这归拢来的几十只公鹿,都是成年壮鹿,体高超过三尺,长将近四尺,重数百斤,体健有力。这只受了伤的公鹿,更是高大,发起狂来,一时如何制得住?反倒被它踢破了边上关着其余鹿的圈门,众人便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数十只鹿

    狂奔而出。田管事朱八叔等人见状不妙,急忙追了出来。一时哪里又追得上?一抬眼,瞧见绣春竟正立在直直对过去的路上,大惊失色,嘶声吼道:“大小姐,快让开!”

    鹿奔跑速度极快,绣春察觉危险时,鹿群已经到了距离她不过十来米的地方。她撒腿便往边上逃。此时最前头的那只鹿已经到了她身侧,她堪堪躲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看见另头只剩一角,脸上血迹斑斑的壮硕雄鹿正朝自己直冲而来,她甚至已经闻到了鹿身上的那股骚味,脑子里想着躲,手脚却跟不上速度,眼见就要被撞飞出去,忽然恰此时,身侧有人飞扑而来,将她一把抱住护在怀里,雄鹿呼地从她近旁不过半尺之处掠过。

    惊魂未定之下,还没来得及看是谁,耳畔又一阵怒蹄声起。这回竟是四五头鹿并排狂奔而来,几乎占了满满的通道,眼见避无可避,她被那人紧紧抱着腰肢,迅捷异常地扑到了地上。她跌落到一具温暖的怀里。被那个人带着,迅速往侧旁滚了过去。

    终于,耳边那阵鹿蹄声过去了。她也停止了在地上的翻滚。她感觉到自己还被那个人紧紧地抱着。心跳得几乎要蹦出了喉咙。白着张脸,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此时头顶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那张停在她脸庞上方不过半尺之距的脸庞带了些光晕。她眨了两下眼睛,这才终于看清了。顿时惊呆,一时竟忘了别的,只那样微微张着小嘴,呆呆与他对望——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有位读者cherry投雷,我误成herry,非常抱歉。特此更正。谢谢亲。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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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殿下!”

    叶悟从鹿苑大门飞卷而入,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前方,萧琅压了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在身下,双双倒地,以为是被鹿群践踏所致,顿时大惊失色。

    ~~

    对于自己这会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老实说,向来只习惯直来直去的叶悟到现在还是有点迷迷瞪瞪。照正常的套路,魏王殿下此刻应该还在王府里睡个觉、补补眠,作为侍卫,他也终于可以缓口气,好好放松下因了急行赶路而积下的一身疲劳。但是偏不!他们家的魏王,在一早路遇了陈家那一行人后,回到王府,还没等他缓口气儿,一转头便张嘴说,今儿天气瞧着不错,本王忽然来了兴致,咱们往西山猎橱个春猎,玩玩去?

    叶悟当时以为自己听岔了。

    没错,这会儿林子里确实兔肥鹿嫩,正是狩猎的好时机。但是……干嘛非得要现在去啊!现在明明该去睡觉才对!

    魏王丢下那一句话后,抬脚便往马厩去。叶悟回过了神儿,只能领了几个人,背了弓箭猎囊一道跟随。到了猎场后,箭还没放上两支热身呢,魏王又说乏了,要去近旁的陈家金药园里先歇个脚。弄得叶悟和另几个侍卫满头雾水。只也没辙,谁叫他是老大?一行人便拐到了金药园。守门的听说是魏王殿下狩猎归来,乏了要借地歇脚,哪里敢怠慢,急忙把情况告知,说大小姐和管事们此刻都正在鹿苑那边取茸呢,他这就去通报,叫人立马出来迎接。咱们魏王是什么人啊,虽身居高位,却一贯低调。拦了下来,说不必惊动主人了,自己正好没见过采茸,既这么巧碰上了,顺道去看看也好。就这样,一行人被引到了鹿苑大门前。魏王再度开口,让他们都不用跟进来,自己一人便进去了。

    接下来的事,便是方才的惊魂了:叶悟和几个侍卫在陈家人的殷勤管待下,正准备去歇歇脚、吃个茶时,忽然听见鹿苑里头传来一阵闷雷般的疾蹄之声,乱哄哄毫无章法,知道必定有变,生怕魏王有个闪失,转身便往里冲,结果看到面前掠过一拨狂奔的大公鹿,等鹿群过去了,四顾寻找,赫然便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惊惧万分,急忙跑了过去。

    叶悟这边跑了过去,鹿舍那头的人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近前。

    葛大友朱八叔等,方才远远瞧见绣春立在前头,恰挡了鹿群的路,本就惊慌不已,不知道她是被踏了还是被踢飞,到了近前,见她居然被个男人扑在地上,定睛再一看,这男人居然还是早上刚见过一面的那个魏王。此刻他正与大小姐滚在了一块儿,两人都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被鹿踏伤了没,更是吓得不轻,纷纷下跪在地,口中有叫“大小姐你怎么样”的,也有叫“殿下恕罪”的,乱成了一片。

    方才叙了这么多,其实也就那么片刻的功夫。没等边上的人围过来,绣春便回过了神儿,飞快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动了动脖子,没断。再试试手脚,也还好。吁了口气。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他的一边胳膊还被自己后脑勺枕压着,另手正紧紧抱住自己的腰,这姿势,便如他在抱小孩一般,透着种说不出的怪异。赶紧扭了扭身子,伸出自己中指指尖,推了下他的胸膛。他立刻放开了她,绣春也被人包围住了。

    “大小姐,你没事吧?”

    葛大友脸色发白,上下打量着绣春,唯恐她断胳膊折腿,回去了没法交待。

    “我没事。”绣春从地上爬了起来,拍去身上沾着的尘土。看了眼已经立在一边的萧琅,“方才……多亏殿下扑了我到一边……”

    他怎么会突然现身在这里?

    绣春心里很是疑惑,嘴上却没问。只停了下来,转身朝向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殿下出手相救。恩德必将常记在心,以图后报。”

    葛大友与田管事等,慌忙朝向他,先谢罪,又拜谢。他立着,身上衣裳也因了方才那不甚雅观的打滚儿沾上了些泥尘,却丝毫不损他的风度。见他微笑着道:“不必客气。碰巧而已。大小姐没伤着就好。”

    边上的人早已经把魏王殿下猎归经过此地暂歇脚的缘由给报了一遍,葛大友忙又再次告罪:“不知殿下到此,未能远迎,先就失礼了,又累殿下受此惊吓,实在是罪该万死。”

    萧琅看了眼绣春。“方才怎么回事?幸而……”

    幸而当时他就停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鹿苑大门边,只她背对着自己没觉察而已。见运气好一来竟就遇到了她,正踌躇着该怎么过去搭讪才显自然,不至于让她疑心自己的突然现身时,恰遇鹿群狂奔而来。眼见她闪避不及,什么也不用想了,护她无事才是第一。

    现在险情过去了,再回忆方才抱着她打滚的举动,是有些狼狈了,且为了护住她,自己胳膊肘和膝处似乎也擦破了皮,略有些辣痛,只是……

    想起她被自己抱在身下时露出的无助惊吓眼神,还有那种玉软云娇满在怀的感觉……

    他赶紧打住了。

    已经有人扶了那个肇事的工人一瘸一拐地过来,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地上。

    方才取茸时,此人负责压那鹿的一条后腿。因做此事驾轻就熟,也未特别留神。不想那头公鹿竟力大异常,吃痛后猛地挣脱了他手,抬后腿飞踢出去,正踢到他腿上,腿骨当场被踢断,人也被踢翻在地。少了一人钳制后,余下人施力立刻失去平衡,一时没控制住,这才被那头雄鹿给跑脱了,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都是小人的错,累殿下和大小姐受惊,小人罪该万死!”

    这工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忍住疼痛过来请罪。

    绣春见他一张脸惨白,额头满是冷汗,也不知是痛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知道他是无心之过,哪里会怪罪,让人赶紧去给他瞧腿。葛大友见无大碍了,擦了擦汗,一边指派田管事带人去捉回鹿,一边恭敬地请魏王到前头堂屋里就座歇脚。众人也纷纷散了,各做各事。

    ~~

    出了这么一个岔子,原本圈好的鹿都跑了,再归回来需费些力气,采茸只能暂停。因先前已经采下的鹿茸里含血,须得尽快加工,否则**。魏王被请去歇脚的时候,绣春便随朱八叔去看他烫茸,领悟其中要点。事毕后,已经过了正午,草草吃了饭,本该小小地午休一下,绣春却了无睡意,最后出屋,沿着种满了荆芥薄荷的小道,慢慢闲逛到了鹿场。

    此时里头的工人都已经散了,四下静悄悄一片。草场之上的鹿,或三三两两做堆,或独自徜徉撒蹄,一派悠闲景象。

    绣春看了片刻,忽然发现篱笆墙的另头有只大约一岁多的小鹿,身上映了一朵朵状如梅花的白点点,短尾轻轻甩动,正停在那里抬眼望着自己,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里带了些好奇和略微的警戒。

    梅花鹿次年生角,一般到三岁开始采茸。这只鹿还小,没有过疼痛经历,所以对人的戒备没它的同类那样重。遇到绣春,也没逃离,只傻傻与她对视。绣春一时童心大发,到边上的草棚里抓了一大把鹿爱吃的新鲜苜蓿,伸进篱笆里,甩啊甩的,引诱小鹿过来。

    整整一个冬天,投喂鹿群的饲料都是干草、米糠之类的干粮。如今虽入春,草场鲜草萌发,但苜蓿并不多。果然,小鹿抵不住诱惑,渐渐朝她靠拢了来,试探着吃了一口。发现她并无恶意后,终于放心,不停地卷食她手中的草。一把苜蓿很快没了,它便伸舌头舔她的手,巴巴地望着。

    绣春被手心传来的那种湿痒感给逗乐了,吃吃地笑,抬手抚摸了下它头顶新生出的还带了软毛的鹿茸,道:“乖乖等着,姐姐再给你去拿。”转身正要再去草棚,抬眼发现一把苜蓿已经递到了自己跟前,一怔,顺着那只手往上瞧去,赫然竟是那个魏王。此刻正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中午遇到葛大友的时候,听他提了下,说出事的走道上因有尖锐小石子,殿下手肘和膝处都擦破皮出血了,已经上了药,诚惶诚恐请他再留下暂歇,他也应了下来。本以为他此时应该在午休的,没想到竟和自己一样,跑到了这里……

    回过了神后,绣春从他手中接了苜蓿,笑着道了声谢,转身递送进篱笆继续喂小鹿。

    这位魏王,只要他别打自己的主意,绣春对他是弯是直,并无半点偏见。如今自己既然已经以女子面目现身了,想来他应该也没了那念头。若是这样的话,细细再想,这个人的行事一贯其实还算漂亮。别管他是装出来的纡尊降贵还是本性如此,至少,比他的那些个外甥侄儿什么的要好上许多。更何况,人家刚才还那样救了自己一把?虽然险情过后,当时情况叫人尴尬,他似乎抱自己也抱得过紧了些。但估计,是当时被吓住后的下意识举动吧。自己当时不是也没及时反应过来吗?再说了……他反正不是直男。把他当男姐妹看待的话,这也没什么。

    “殿下,真得非常谢谢你,”绣春一边喂着小鹿,一边看向他,口气愈发真心实意了,“我听说你胳膊和腿都擦破了皮?膝处要紧吗?要是回去了后,感觉有明痛,或者持续暗痛,一定要叫太医知道,不能马虎。”

    他的膝处非常脆弱。先前抱住自己扑跌在地时,倘若没掌握好角度和力度,万一冲撞到了膝盖,引发再度炎症,也不是不可能的。无论处于医生,还是受救者的角度,她都必须叮嘱他这一点。

    “我没事!”

    萧琅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柔和关切的口气和自己说话,顿时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起来。不想让她担心,急忙表态。

    绣春抬眼看他,微微一笑,点头道:“这就好。您去歇了吧。”说完低头下去,自顾再与小鹿嬉戏。

    ~~

    萧琅为了早日赶回京,连续数日都没好好睡过觉了,本来是有些累。只是自打今早在王府边上无意遇到陈家出城的车队,知道她也在其中后,立时便管不住自己了,七拐八拐地跟到了这里,终于有机会能和她单独说上几句话。最重要的话还没说,怎么可能就这样去歇了?

    他不动。只偷偷看她。见她略微低着头,结好的一条乌黑发辫柔顺地沿脖颈垂至腰下。腰身柔软得不可思议,又正合他先前的半臂一握。那双眼睛,此刻正望着篱笆里的小鹿,含了些笑,又似乎凝神在想什么的样子。一时又呆住了。

    “殿下?”

    绣春喂完草,发觉身侧魏王还没走,叫了他一声。见他回过了神,便轻轻拍了下小鹿的头告别,自己转身回去。

    “等等!”

    萧琅脱口而出。

    绣春停了脚步,回头望着他:“您还有事?”

    这种话,叫他这个习惯了端着的人,怎么说得出口?只是……不得不说!

    “是这样的……”他暗暗咬牙,终于拿出了沙场上的血性,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我喜爱的,其实是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晚上10点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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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嗯。他说他向来喜欢的,只是女人……

    呃,好像有点不对。

    绣春方才一直在思索着的事儿一下被打断了。她抬头、扬眉,无比惊诧地盯着他:“你,喜欢女人?”

    萧琅憋着股劲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见她用这种研究般的目光盯着自己,语调略微夸张地反问了一声,顿时,不止一张俊脸,连耳朵根儿都开始发烧了。但还是点了下头。只是不自然地稍稍侧过了脸,避开了她的眼睛。

    他向来喜欢干净。从前身在灵州时,除非置身于战场,否则即便暂居于军中大帐,身边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更容不下半点异味。但现在,迎面飘来的那股子带了牧场特有粪便气息的风仿佛拯救了他。他使劲闻了一大口,被那怪味刺激得脑门一清,终于定住了心神,转回脸对上她的目光,郑重地再次澄清:“是。我只喜欢女人!”

    “呃……”

    原来是自己弄错了。他喜欢的,是女人。

    她垂眸,转念一想,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不可多得的极品。确实是好。原来从前自己还作男人时,他对自己的那些举动,都是出于纯粹的兄弟之谊,并不带半点腌臜。说来说去,只是自己思想太过腌臜,这才错想了他。

    “殿下喜欢女人就好。”她微微吁出一口气,“只要殿下稍稍留心,就会发现女人也很可爱的,并不比男人差……”

    她顺口说着,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味,忙打住了。

    萧琅一时并未觉出她方才那句话哪里有不妥,反而生出了深深的认同感。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娶妻,倒并不是因为少年时的那段过往有多难忘。那会儿的事,后来想起,其实也不过是段陪伴他成长,因而变成一种习惯般存在的青梅竹马情而已。当某一天,习惯被骤然打破,对于他这种略有强迫症的人来说,自然不是桩愉快的体验。渐渐他克服了那种不习惯,接下来的几年时间却又一直奉献给了帝国的边疆事业,以及随后到来的巨大病痛折磨。这场病痛,是他先前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却实实在在,可谓影响了他的一生。那几年里,他甚至数度性命垂危,根本无暇顾及个人问题。等病痛渐渐稳定下来,他也蓦然惊觉自己已经到了弱冠之年,四顾,渐渐便又生出了一种文艺剩男的孤标心态——这真的不能怪他。要怪,只怪他母族血统赋予了他天然成为文艺男青的丰厚资本。他隐隐觉得这世上仿佛没有能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女子。倘若就此随意娶妻,简直是对自己的大不敬。那时候,他的母妃早去,父皇也于多年前驾崩,能逼他成婚的人并不存在,所以一拖再拖,魏王殿下就这样光荣地加入了本朝剩男的行列。

    此刻她的这句话,入了他耳,他深切地赞同。

    女人如她,真的可爱,可爱至极!

    他不再说话了,只用热切的目光望着她,盼望她能读懂自己的眼睛。

    绣春回望他,沉默了下去。两人谁都没再开口了。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呦呦鹿鸣。春日午后的风在他们身侧轻轻吹过,拂动了他的衣角,也拂动了她散落在耳边的几缕鬓发。渐渐地,一种若有若无的暧昧与尴尬随了那股子忽浓忽淡的牧场气息开始漂浮了出来。

    或许是有些热?还是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她虽仍那样低头不语,玉白的脸庞上,却渐渐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啊!”她忽然抬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

    那种淡淡的暧昧气氛,随了她这一声,顿时消失无踪。他也被她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望着她,目光里带了丝疑虑。

    “殿下,”她垂下眼眸,并不去看他,只飞快地道,“我忽然想起了件事!恕我先告退了!”

    她朝他施了个礼后,立刻转身,急匆匆地去了。

    萧琅望着她迅速离去的背影,独个儿又发了一会儿的怔。

    ~~

    早上逃窜出去的鹿已经重新被归拢回了十来只。田管事指挥人重新开始锯茸,这一回,人人都不敢疏忽,无不聚精会神。一头鹿被固定好后,朱八叔摸了下鹿茸,端详位置,正准备下锯,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朱八叔,等等!”望过去,见是绣春来了。忙放下锯,恭敬问道:“大小姐有事?”

    绣春看了眼那只已经被架在台板上的鹿,道:“朱八叔,我有个设想,想和您商议下,您看成不成?”

    “大小姐有话,只管吩咐便是。”

    朱八叔愈发恭敬了。

    绣春笑了下,道:“是这样的。我忽然有个设想,倘若咱们能让被取茸的鹿处于昏迷,也就是麻醉的状态,这样对于鹿来说,少些痛苦,咱们也不用这么费事。”

    朱八叔一怔,边上的人也都带了不解之色。

    “大小姐……你这是……”朱八叔吃吃地问道,一脸疑惑。

    绣春想了下,道:“八叔,你们大家一定都知道老祖宗那会儿的神医华佗吧?后汉书里记载,倘若病人病发于内,针药所不能及,他便叫病人用酒服用麻沸散,等病人醉无所觉,刳破腹背,抽割积聚,继而缝合,敷以神膏,月后则痊愈。他的麻沸散,如今已经失传。但我曾从个古方中读到过,想试着配制看看。倘若能成功,便用于取茸。您觉得如何?”

    朱八叔呆住了,看看鹿,再看看绣春,默然不语。边上的田管事和众工人也都露出费解之色。倒不是听不懂,而是觉得这举动……未免有些过于废周章了。

    跟了过来在侧的巧儿听了,却是立刻拍手称赞道:“这太好了!要是大小姐能做出来,鹿儿也不用这么痛了!我都不忍心看!”

    朱八叔看向田管事,田管事还在踌躇时,绣春问道:“这些鹿,再迟些时日取茸,应该无碍吧?”

    田管事忙点头:“是,到三月清明前,都可。”

    “好,”绣春道,“那就烦请田管事暂时中止取茸。我回去后,和我祖父商议下。倘若他也应允,我便试试看。若成,最好。若不成,到时候我也不会阻拦这事。”

    田管事见她这样说了,急忙点头道:“大小姐既这样吩咐了,那就这样好了。”

    朱八叔放下了锯,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下鹿的脑袋,点点头,破天荒地露出丝笑,瓮声瓮气道:“那就等大小姐的话了。”

    ~~

    采茸暂停,魏王一行人也要离去了。绣春与葛大友等亲送他至金药园外,见他上马后,回头最后看了自己一眼,便朝他微微一笑,神情坦然。

    萧琅略一沉吟,转头策马而去。

    目送那一行人马背影消失后,绣春在田管事的陪同下参观了一圈金药园,也准备回城了。回去的路上,她尽量不去想今日的那个不速之客,只努力思量着自己的先前提出的那个设想。

    她不是动物权利主张者,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希望能尽量善待一切生灵。现代的养鹿场,在锯茸的时候,大部分已经使用药物麻醉技术。这里自然没有后世使用的麻醉药物。但她会生出这种念头,并非空中楼阁。

    华佗的麻醉术并非后人附会。具体配方虽失传,但据史料载,曾流传到朝鲜日本等地。公元9世纪,阿拉伯医学开始全盛时期,外科手术的发展便与华佗的麻醉方不无关系。19世纪初的时候,日本的外科医生华冈青州曾用曼陀罗、生草乌、川芎、炒南星等药物,配置出内服麻醉剂为病人施行乳腺手术,被誉为麻醉史上的佳话。他将这方剂称为麻沸汤,表示与麻沸散是一脉相承的。中药麻醉方剂,见效虽不如西药迅速,但有自己的独特优点,那就是能抗休克。倘若这次,因了锯鹿茸的缘故,她若配出行之有效的麻醉方剂,不仅对被锯茸的鹿来说能减少痛苦,对自己往后的行医也是大有裨益。

    绣春越琢磨,越觉得兴奋。很快就把魏王给抛在了脑后。一回家,立马找到了陈振,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一遍。陈振听了,起先很是惊讶。但很快便点头道:“你有这样的善心,是件好事。爷爷支持你!你放手去做就是!”

    绣春本来还有些担心。出于观念的差距,怕他觉得这是自己在瞎折腾。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表态支持,很是感动,要不是怕吓到了他,简直恨不得抱一下他才好。

    “需要什么药材,列个单子来。”他叮嘱道。

    绣春兴奋地点头:“等考虑好了,我就列出来。对了,叫人再替我捉些田鼠。我要养起来试验药效。”

    陈振瞟她一眼,无奈道:“你怎的比男娃娃还野?谁见过女娃娃养老鼠的?传出去岂不是要吓跑人?”

    绣春吐了下舌,心想爷爷,我要是告诉你我以前还解剖过死人,您老会不会当场就绿了一张脸?

    ~~

    当晚,绣春在自己屋里写写涂涂,全心想着她的麻醉方剂时,魏王殿下此刻正在禊赏堂里摊手摊脚地躺着。

    蒋太医仔细检查过后,确定他除了皮略擦破外,并未伤到骨,终于吁了口气。

    萧琅本人对此其实倒并不担心。他这两年,虽因了身体缘故,不大再像少年习武时那样进行剧烈的肢体冲撞动作,但底子还在。这样抱住个人打滚闪避危险,哪怕当时情况危急来不及多想,多年以来形成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能很好地控制住身体,以将可能的伤害减到最小。

    一边的方姑姑见了,却心疼异常,不停地念叨:“我一早听人说你终于回来了,赶紧过来,一瞧,人又没了。一问,居然说是去西山打猎了。哪天去不行,非得这样刚回京就巴巴地赶着去?去就算了,竟还跌了一跤,把手脚摔成这样!殿下,你都这么大……”

    她瞥了眼蒋太医,吞回了话,叹了口气,“我去瞧瞧炖的汤好了没。出去这么久,回来要好好补补。等下记着都要吃完。”说罢摇头去了。

    蒋太医替他再次清理了下皮肉伤,如常那样上完药后,告退出去。魏王一人仰在那里,出神不动。

    他今天算是向她曲折告白了。只是,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有那么一会儿的短暂功夫,就在他们俩对面沉默而立,风吹过他们身畔的时候,他觉得她似乎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意。可是……想到最后临行前,她目送自己时的那种坦然目光,他的那点儿感觉便立刻碎成了满地的渣,扫都扫不起来。

    往后自然不会再有第二个像陈振过寿那样的机会,能让他堂而皇之地上门去找她。在宫中,她为太皇太后治眼的那段时辰,通常都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即便他偷空出来去偶遇,最多也不过是看看她,等着她也看到了自己,朝自己行个礼而已。还有林奇林太医……据说他下个月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他接替回蒋太医的事,自己就更没理由将她召过来,像从前那样地与她有个亲近机会了。

    魏王一阵发呆的时候,忽然想起白日里在金药庄园里发生的那事。她阻拦了锯茸,说回去要试着配制麻醉方剂。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也再次浮现出她隔着篱笆喂那头小鹿苜蓿时的情景。

    她的心肠那么软。对鹿都这么好,如果是他这个人……

    “要是回去后,感觉有明痛,或者持续暗痛,一定要叫太医知道,不能马虎……”

    她提醒过的话也不失时机地冒了出来。

    魏王殿下顿时醍醐灌顶福至心灵,一下坐了起来。

    “殿下,怎么了?”

    兰芝送来了刚炖好的补品,见他呼地起身,忙问道。

    “去把蒋太医叫回来。我腿忽然又疼了起来。”

    殿下的腿,是王府里头人的最大心病,半点也马虎不得。兰芝脸色一变,放下了托盘,忙出去叫人去追蒋太医。

    魏王微微扬了下眉,慢慢又躺了回去。

    嗯,他不信他会连头鹿也比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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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晚安好梦~

45、第 45 章

    年初的时候,江东江陵一带发生了一次地震,因当时恰白日时分,百姓觉察后,纷纷逃出屋舍避震。过后经官府检点,死伤人数不重,但房屋损毁却不轻。当时天气严寒,大批灾民很快陷入无屋可居、无饭可食的境地。灾情上报后,朝廷迅速令户部下拨赈灾款项,又从附近各地紧急征调官府粮仓内的存粮发放。按照惯例,逢这样的天灾大祸,朝廷必定要派一大员亲赴灾区,一是监督指挥赈灾事宜,二也是为了安抚民心。江陵正是魏王母家的故地,当地百姓无不以闵氏一门为荣。这钦差,本是魏王最合适。只是内阁里欧阳善等人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意欲另派他人时,被魏王阻拦,自己领了命亲自赶赴而去。方昨日赶回来,因路途疲乏,暂时小休后,今日上早朝,第一件事,便由他向小皇帝汇报此次南下赈灾的情况。因事情牵扯甚广,千头万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完。魏王之事奏完毕后,又有别的大臣继续上折议论旁事,如此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时分,朝议这才告一段落。

    每日早朝,从五更多开始,一般耗一两个时辰,通常到辰时末便会完毕。像今天这样持续到正午的,比较少见。大臣里,除了因年迈被特殊照顾,由小皇帝赐座给傅友德和欧阳善外,两位亲王也与剩下的臣子一样,分立于大殿之中。这样直挺挺站了这么久,群臣里莫说年老体弱的,便是年富力强者,难免也开始腿晃了。见终于可以散朝,无不放松了下来,纷纷瞧向高高宝座上的小皇帝,只等着他起身,恭送离去后,大家便也可散了。只是等了片刻,见小皇帝萧桓只是那样坐着不动,有些奇怪。再等片刻,他还是不动。大臣们面面相觑,大殿里便起了一片低声议论的嗡嗡声。

    “陛下,退朝了。”

    立在宝座下方的执事太监靠近一步,弯下腰去,低声提醒。

    小皇帝仍是一动不动。

    执事太监无奈,回头看向下首的两位亲王。

    萧琅早注意到了小皇帝的异样。见他此刻身形僵硬,一双眼睛求救般地瞟向自己,眼神里仿佛带了丝恳求的意味,看了眼唐王,见他也正看过去,神情里带了丝疑虑,略一沉吟,转头便对大臣们道:“今日朝议既毕,就此便散了吧。陛下另有事,本王留下恭听。”

    群臣闻言,朝座上的小皇帝齐齐恭声告退,鱼贯离去,唐王再次看了眼小皇帝,见他并无反应,转身便也退了下去。很快,宝座之下,便只剩萧琅一人。

    “你们也退下。”

    萧琅对执事太监们下令。等人都散了,小皇帝仍那样僵坐着不动。他便靠近了几步,低声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他问完,仍未从萧桓那里得到答复,反而见他脸庞渐渐涨红,现出羞愧之色,屁股也稍稍扭了下,双腿紧紧交了起来,随之,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臊味。一怔,再靠近了些,探手过去时,萧桓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恳求道:“三皇叔,我……我憋不住……”

    萧琅立刻明白了过来。想是今早朝会时间持续过久,小皇帝中途尿急,这才……

    他略微蹙了下眉,“既憋不住,怎的不打断朝会?先去解手,再回来继续,也不妨事。”

    萧桓看他一眼,咬了下唇,低声道:“我不敢……怕两位太傅不高兴……再要被我母后知道我惹他们不高兴的话,她也会怪我没用……”

    傅友德是萧桓的外祖,平日在小皇帝面前,不但时时以长辈自居,教导也十分严苛。欧阳善是萧桓的老师,虽不像傅友德那样在小皇帝面前指手画脚,但向来也是不苟言笑。萧桓自小与文宗感情好,性格也随了他,偏于内向软弱,对傅友德欧阳善很是敬畏,与自己的生母傅太后也不是很亲近。

    自己的这个侄儿,自从被推上了皇帝的宝座,日日早起,先赶五更的朝会,再接受皇家礼乐射御书数的功课训导。太傅严厉,作为生母的太后对他也十分严恪。虽然,自己小时候也接受与他差不多的密集教育,但看得出来,萧桓与自己不同,来自于外界的过多压力,已经让这个不过才j□j岁大的孩子显得十分吃力了。

    “走吧,三叔带你先去把衣裳换了。我会叫人不许透漏半个字出去。陛下放心。”

    萧桓羞愧地嗯了一声,低着头,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夹着腿慢慢出去。萧琅瞟了眼还留着尿渍的龙椅椅面,唤了个宫人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宫人见他神情严厉,急忙道:“殿下放心,奴婢绝不敢乱说出去。”

    萧琅微微点头,随萧桓离去。到了紫光阁后,命萧桓身边的亲近宫人悄悄去寝宫取了套衣裳来,到屏风后伺候他换了。片刻后,见他从屏风后出来,神情瞧着终于轻松了些。

    “三皇叔,我是不是很没用?”

    过了午,萧琅送他去文太殿上学的途中,萧桓忽然这样问了一句,没等萧琅回答,自顾又道,“上朝时,你们说的事,大多我都听不大懂,看见两位太傅吵架,我就很害怕,不知道该听谁的。我的功课也不好。二弟比我还小几个月,他却比我聪明许多。我一直很努力,太后却对我很不满意……”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盯着前头的御道路面,神色忧郁。

    萧琅停下了脚步,望着他道:“怎么会?你是一个好孩子,也很聪明。只要你一直这么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像先帝那样的好皇帝的。三叔会一直站在你的一边。”

    萧桓仰头看向自己的叔父。见他正低头凝视着自己,对着自己在微笑。他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鼓励和肯定。咬了下唇,终于用力点头。

    ~~

    萧琅目送小皇帝在宫人的陪伴下进入文太殿后,回到紫光阁。一个午休过后,再片刻,几个辅政阁老就会如常那样过来一道商议处置今早朝会里没解决掉的政务。

    他到了时,里头还没旁人。刚坐下没片刻,李邈来求见。

    自从上次麒麟殿刺杀事件后,宫中守备愈发森严。李邈作为羽林卫的统领,总揽相关一切事务,也包括前次刺杀事件的后续调查。自己刚回来,他便求见,想来是和前次事情有关的消息。

    李邈入内,见过礼后,上前低声道:“殿下,经我仔细盘查,得到确切消息,当日事发之前,有人恰被另外的人看到从那道阴沟侧出来,匆匆离去。当时并未多想。过后事发,再仔细回想,觉得那人当时应该已经发现了那具被剥去面皮的宫伶尸身。只是不知何故未曾上报,这才有了之后的刺杀一事。”

    萧琅蓦地抬眼,“是谁?”

    李邈踌躇了下,终于道:“是景阳的手下。”

    景阳是李邈的下级属官,羽林亲卫队的队长,也是唐王一脉的人,这谁都知道。

    萧琅略微蹙眉,神情凝重。

    “殿下,这事……会不会与唐……”

    李邈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有数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经魏王打断。见他抬眼望向自己,淡淡道,“此事停止调查,也不要再对第二个人提及。明白吗?”

    他声音不大,但话声里包含的那丝不容人质疑的命令语气,李邈还是立刻便感觉到了。微微一凛,立刻恭敬地应道:“是,卑职明白。”

    萧琅露出一丝浅浅笑意,微微颔首。李邈知道自己可以告退了,正待离去,见他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开口又叫住自己,问道:“我外甥长缨,这些时日如何?”

    李长缨入了翊卫队,李邈自然也知道。翊卫队不似亲勋卫队那样身负重责,平日大多于校场操练。这李长缨体壮力大,在众人里,门第地位也最高,过去后颇拉风,收拢了一帮归服的手下,颇有做老大的快感,暂时倒也没生出什么事,便据实告知。

    萧琅点头道:“他若有闹事,及时叫我知道。”

    李邈应了声是,告退而去。

    ~~

    绣春冥思了一夜,最后终于列出了所需的药味。递到前堂后,其余都有,唯独其中的一味洋金花,也就是曼陀罗,因此时还未从原产地天竺被引入中原广泛种植,且因了植株果实含生物碱毒性,寻常医生行医开方,一般不大用得到,所以金药堂本堂药库里并没有库存。陈振着人四处打听。两日后,从一个熟识的跑南方线的的药材贩子那里得知,他可以弄到纯正的曼陀罗,只是手头没现货,须得至少半个月才到货。绣春虽嫌慢了些,但目前也没别的货源,只得应了下来,叮嘱他尽快。那人拍着胸脯笑道:“大小姐放心。半个月是最长时限。我尽量提早交货就是。”

    绣春道了谢,叫人刚送走药材贩子,却又得知,蒋太医登门了。不知道所为何事,忙与祖父一道去迎。坐定还没说两句话,见蒋太医愁眉不展的样子,忽然便想到了这两天因了忙碌被自己差不多忘掉了的魏王,心里略微一跳,便问道:“莫非是和魏王殿下有关?”

    蒋太医看她一眼,面露惭色,终于道:“实不相瞒,确实是为了殿下之事而来的。前些时日,经老夫精心医治,殿下腿疾已经大好,又正逢春暖,更是有利生肌。两日前,殿下外出狩猎一趟,回来时手脚皮擦破了些,说是不小心跌了一跤。我给瞧了,觉得本当无大碍。不想当晚,殿下便说旧疾处隐隐作痛。我不敢怠慢,用心治疗,使了浑身解数,这两日非但没见效,殿下反倒更是疼得厉害。听方姑姑讲,他白日忍着去上朝,夜间以致痛不能寐。殿下宽仁,并未责怪老夫,反而时时宽慰,老夫心里却委实不安。想来想起,只能厚着老脸来与你商议下。殿下腿疾,你先前也是医治过的,不定另有心得。可否代老夫去一趟?”

    绣春有些意外。第一个反应便是那天萧琅抱着自己扑地时,落地角度不对,双人叠加起来的体重冲撞到了他的膝盖,导致受伤发炎。他当时又没对蒋太医和方姑姑等人说实话,贻误了治疗时机,这才导致病痛加剧?分页

    绣春越想,越觉得可能。心里顿时十分过意不去。一抬头,见蒋太医正一脸无奈地望着自己,立刻道:“没问题。我去看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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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药天香介绍:
桑菊饮中桔杏翘,芦根甘草薄荷芳。世间男儿当如是,皎皎女儿亦自强。大药结下同心缘,归来衫袖有天香。 忽然想到了句新文案:古代皇家文艺剩男青年的漫漫追妻路……大药天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药天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药天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