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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歌一片     大药天香txt下载     大药天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6章

    建平四年晚春。

    几乎感觉不到有风,漫天却浮动着一团一团白色柳絮。离她那个目地越近,道上飞扬柳絮便愈多,远远望去,前路犹如笼了一场淡薄梨花春雪。

    明敏坐一辆马车里,马车沿着平坦官道,正往上京北门而去。

    她已经路上行了将近一个月了,觉到十分疲乏。但是现,听车外随行用带了些兴奋语调告诉她,上京很就要到了,她反而一扫先前疲惫,一下坐直了腰背,胃腹处,甚至因了来自于身体紧张而开始微微扭结起来。

    她终于朝马车车窗靠了过去,掀开了帘子,朝外看去。

    官道两边,密植了杨柳桑榆,过去,便是一马平川农田与村舍,地里禾苗青青,农人们或扛锄,或牵牛,正忙碌着春耕,远远望去,自成一幅画卷……

    一团柳絮朝她面门扑了过来,她鼻子立刻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急忙放下了帘。

    方才不过那么短短片刻,她便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里带着微微潮湿与温暖。

    陌生晚春空气,陌生扑面柳絮,陌生煌煌帝都,还有,前头那个陌生未知男人。

    她,来自贺兰明敏,现正走她这条被送往上京和亲路上。

    再漫长路,也会有一个终点。

    终点到了,等待她,会是什么样开始?

    ~~

    礼部和鸿胪寺官员一早就城门之外二十里候亭侧等待了。半日后,终于远远看到一队列车马过来,旗帜招展,认了出了,正是来自西突公主一行,急忙迎了上去,双方领队见礼过后,带领着往城中而去。

    入城时候,这一行人马,吸引了无数路人目光,百姓们纷纷夹道观看,议论纷纷。

    “看哪,这就是突厥公主,唐王王妃……”

    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两声飘进马车里,飘入明敏耳中。

    唐王王妃。

    她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头衔,微微地捏紧了手掌。

    ~~

    离原先议定好大婚日,还有半个月时间。明敏与她随行官员抵达之后,被鸿胪寺官员引导入城,住了专为外国往来使节而设碧潮馆中。

    她自小就跟随王廷里汉人老师学习南朝语言,自己能说一口流利南朝话,对南朝文化和风俗也略有了解。但从踏入碧潮馆第一步起,触目陌生环境,入耳陌生语言,还有碧潮馆里那些对她偷偷投以好奇注视目光,一切都让她觉得十分不适,甚至不安。但她不能表露出半分。

    她必须扮演一个雍容、高贵公主。

    到了这里,成为唐王王妃,她代表,就是自己身后万千族民和那片她深深热爱广袤土地。她要让南朝人知道,那片沙漠和草原里,人们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茹毛饮血、嗜杀残暴。那个地方,有云朵般羊群,有风般驰骋骏马,有嘹亮悠扬歌谣,有倚家门口等待家人暮归慈祥阿姆,也有美丽苗条少女和山一般伟岸汉子。

    明敏朝馆那张陌生床榻上辗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时候,魏王王妃到朝馆探望她。

    去年秋,因为寻药,也因为同是医者缘故,她和这个王妃结交下了一段不错交情,离开之时,颇有些依依不舍。王妃对于医术上许多见解,令她眼前一亮,佩服不已。她后来也知道,以魏王地位之尊贵,却只有这一位王妃,身边再无别女人,不止这样,她与魏王之间那种情契——就是根本无需用言语表达,仿佛彼此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什么,令她神往不已。

    她自然不会痴想自己会和她一样幸运。自己往后该做什么,她父汗她离开之前,叮嘱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其实,即便他不说,她也知道该如何。

    到这里才第二天,这么就能见到她,这让明敏心情一下好了不少,急忙迎了出去。

    ~~

    绣春带了齐儿一道过来。

    萧齐儿已经一岁多了,整个人套嫩粉春衫里,齐额刘海,弯弯月牙般眼睛,容貌遗传了她爹娘所有优点,漂亮得像个瓷娃娃。就是能睡爱吃,养成了个小胖妞。现才刚学会说些简单话,却一点儿也不怕生,看到明敏,就朝她伸出一双带了小酒窝小胖手索抱。

    明敏本就喜欢孩子,何况是这么一个玉雪揉出来娃娃,抱起实墩墩萧齐儿,让她坐自己腿上,回头叫侍女赶紧去把预先早准备好礼物拿出来。

    这是一顶莲蕾形五彩小花帽,五彩丝线绣出精致花纹,缀沿一圈八宝琉璃珠,漂亮得很。

    含着金汤勺出生萧齐儿是父王掌上明珠,她那个魏王爹,简直恨不得把天下所有好东西都献宝女儿面前,什么好玩意儿没见过?却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别致小帽子,喜欢得不得了,小胖手紧紧抓住帽子,回头看向绣春,嘴里嚷着:“娘,齐儿要戴。”

    对自己这个自来熟女儿,绣春早就没辙了,还没回答,明敏已经帮萧齐儿戴上了帽子,命侍女拿来镜。萧齐儿看见镜中自己,好奇地摇晃着小脑袋,沿圈坠下琉璃珠便相互撞击,瑟瑟作响,萧齐儿愈发活了,咯咯笑个不停,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把拽下自己肉嘟嘟脚丫子上一只鞋,指着鞋面上绣出蜜蜂,仰脸对着明敏道:“姨姨……勤劳小蜜蜂……采蜜……”一边说,一边举起鞋,就往头上小帽沿上绣着花朵上扣去。

    明敏被她逗得笑个不停,绣春急忙把女儿从她膝上抱了回来,让人带了到外间去玩。屋里这才静了下来。绣春问了几句她这里起居后,由衷感谢道:“去年里,多亏有你帮着,找到了解毒草药,不止唐王殿下伤势痊愈,我家王爷缠身了多年旧疾,如今也大有起色了。”

    明敏应谢谦辞,绣春看了下四周,邀请道:“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想必多有不便。倘若不嫌弃,大婚之前,到我府上住吧。”

    明敏推辞时,绣春道:“无妨。我家王爷这几天正好不,你过来与我作伴便是。且我那里,比住这里也方便些。我已经知照过鸿胪寺官员了。”

    明敏见她这么说,推辞不过,应了下来道谢。

    绣春笑道:“不必这么见外,很就都是一家人了。”

    明敏脸庞微微一热,没有作声。

    ~~

    明敏到魏王府。果然一应接待服侍,比留朝馆那里都让她觉得舒适贴心许多,先前一直有些空落着心,渐渐终于定了下来。

    第三天过了午。午觉起来萧齐儿戴上她那顶宝贝帽子,摸到她这里找她玩。明敏牵了她手,身后跟着奶娘和侍女们,正庭院里陪她玩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萧齐儿名儿。明敏回头望去,见大步来了个十一二岁半大少年,锦衣华服,面容俊美,停了自己身后十来步外对方,正满脸是笑地望着萧齐儿,朝她伸出手,示意她朝自己来。

    萧齐儿看见了这少年,尖叫一声,松开了明敏手,朝他便飞地跑去,帽上珠子随她跑动,瑟瑟声不断。

    萧齐儿一头扑入这少年怀里,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哥哥!你好几天没来找我玩了……”

    萧齐儿撅着嘴埋怨。

    “哥哥这几天功课忙,出不来。今天一得空,不是就来看你了吗?”

    少年轻声细语地哄着她。

    萧齐儿开心了。忽然想起了明敏,指着自己头上帽子,高高兴兴地道:“哥哥,好看不好看?是姨姨送给我……我也喜欢姨姨……”指着明敏笑。

    明敏看向这陌生半大少年,见他终于像是刚注意到自己一般,目光扫了过来,方才面上笑意转瞬间消失无痕,神情变得冷淡而阴沉。随即收回视线,随口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哥哥送你好。”

    “好东西!好看!”

    萧齐儿见他不认可,着急地他身上扭来扭去。少年看起来有些无奈,赶紧改口,顺了她口风:“是,好看。齐儿戴什么都好看!”

    萧齐儿这才满意了,笑嘻嘻伸手抱住了他脖子。

    少年面上重露出了笑,看着萧齐儿,柔声道:“哥哥带你去玩。”说罢再没看明敏一眼,抱着还冲明敏不住摇手说再见萧齐儿,转身便大步离去。

    ~~

    少年身影,很消失了庭院径道头,明敏仍站原地,略感困惑。

    这半大少年,明显是皇室萧家之人。但她之前几天里,并没见过他。他对自己冷淡话,倒也没什么,皇室之人,倨傲也算正常。叫她不解,是他看向自己时目光中曾露出过那种厌恶。虽然这厌恶之色转瞬即逝,但她还是觉察到了,不会错。

    她疑惑很就解开了。

    “公主,他就是唐王府世子……”

    侧旁一个魏王府侍女轻声提醒了一句。

    明敏一怔。

    她自然也知道些自己即将要入唐王府情况。唐王萧曜元配王妃,多年前便故去,有一个十一岁世子。但这个世子,身份有些特殊,被立为皇太弟,极有可能日后会接掌大宝,登基成为南朝皇帝。

    便是嫁入寻常人家,有个年长自己许多丈夫、有个只比自己小了数岁继子,本就也是件尴尬事了,何况这个继子身份这么特殊,而且……

    很明显,这个半大少年,他对自己怀了敌意。就算不是敌意,至少,他是厌恶自己。

    ~~

    到这里之前,明敏也曾为自己日后可能会遇到“家庭”问题做过一些心理准备。但是现,与自己这个“继子”打过一个照面之后,他那双漂亮、却冷淡得异常眼睛,让她这样站暖洋洋春日之下,竟也觉到后背微微有些发凉。

    传说中心机深沉、素未谋面丈夫,对自己怀了天然敌意、地位超然继子,还有,听闻王府中那几个侍妾……

    明敏忽然觉得,先前,可能还是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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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    大婚前三天,绣春送明敏回了朝馆。回来后,听门房说殿下方回不久,心中一喜,急忙朝里去。还没进屋,就听见里头传出他父女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爹爹,我踩得好不好?”

    “好。乖女儿,再用力,使劲踩——”

    “我踩——我踩——”

    一阵嗨哟嗨哟声中,绣春推门而入,看见萧琅和衣闭目趴在小憩用的那张贵妃榻上,女儿正赤足挽起裤脚,用力在他背上踩来踩去。

    他父女二人经常玩这种踩背解乏游戏,绣春早见惯不怪了,正要过去,榻上的萧琅听到开门声,睁眼见她进来了,一喜,一时竟忘了还在自己背上替自己踩背踩得专心致意的女儿,微微抬了□体,萧齐儿打了个脚绊,整个人失了平衡,喝醉酒了般地晃了两下,便从萧琅背上倒栽葱地摔了下来。

    贵妃榻一边没有围屏,她人圆滚滚的,摔到榻边了,哪里还止得住势,继续飞快往下滚,夫妇二人还来不及出手扶住她时,便听吧唧一声,萧齐儿已经脸朝下,跟只小青蛙般的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榻前的地上铺了张地衣。但听方才那一声响动,估计摔得还不轻,绣春哎呀了一声,那个施作俑者的爹,这才终于发现不对,慌忙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俯身要抱起她,口中忙不迭道:“齐儿你疼不疼?疼不疼?”

    地上的萧齐儿蠕了下手脚,自己翻身坐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委屈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那个爹,朝着已经跑到了跟前的绣春扁起了嘴巴,道:“娘,我帮爹爹踩背,爹爹不听话,动来动去的,我摔下来了,好疼……”

    绣春白了眼诚惶诚恐的魏王殿下,抱了萧齐儿起来,一边替她揉着手脚掌,一边道:“娘也瞧见了,确实是是你爹不听话。娘等下就帮你出气。”

    萧齐儿急忙从她手上挣脱了出去,抱住了自己父亲的腿,使劲摇头,“不要。我不疼了。娘你不要欺负爹爹!”

    “听见了没,齐儿都说你欺负我!”

    魏王殿下摔了女儿,还被女儿这样护着,心里那叫一个甜蜜,忍不住得意起来,借机朝着绣春撒娇,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忙见好就收,抱起了萧齐儿,心疼地替她吹着手脚,“都是爹不好,下回再也不乱动了。”

    绣春叫了兰香来,带了女儿下去,自己服侍丈夫换衣衫,问了几句他前些时日在外的情况后,自然便说到了礼部正在准备的唐王婚事。

    “你二哥到底什么时候才回?”

    绣春问这话的时候,略微有些不满。

    还剩三天就是大婚之日了,唐王萧曜却还是没归京,北庭那边的事再忙,也不至于会忙成这样吧?明敏在自家的这些天里,绣春一直很小心,一次也没在她跟前提唐王萧曜,更不让她知道这事儿,生怕她会有想法。只是等她回了朝馆,恐怕就难说了。

    千里迢迢来嫁人,那个丈夫却摆明了对这桩婚事不大上心的样子,再通达的女子,心里想必也会不痛快。

    萧琅看出了她的不快,苦笑了下,忙替自己的兄弟遮掩:“他不是伤势刚好没多会儿吗?再说了,最近北庭那边,确实事也多……你放心,这婚事关系两国邦交,他也不是没谱的人,一定会赶上婚期的,绝不会耽误。”

    绣春哼了声,“要不是她帮了大忙,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伤好。不说谢就罢了,倒显得人家女孩儿上赶着想嫁似的……”

    萧琅一怔,看向自己的妻子,“什么?”

    绣春没好气地道:“没什么,你们萧家兄弟都不是善茬儿。”

    她早就看出来了,这女孩儿并不想当唐王王妃,只是身不由己。她本来对唐王也没什么意见,但现在和这女孩儿处出了感情,喜欢这个颇有见地的年轻姑娘,想到她往后嫁入唐王府可能要面临的困境,心里的天平自然就往她那边倾斜了。

    萧琅见妻子迁怒自己,赶紧转移话题,当没听到,改成亲她一口,然后笑眯眯道:“春儿,我在外头一直都在想你,你在家,有没有想我?”

    绣春道:“你是怪我一直欺负你,这才记着不忘的吧?”

    萧琅哈哈笑道:“我刚才说错话了。不是你欺负我,是我一直欺负你才对……”不由分说,伸手一把抱起了她,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随手扯落帐子,自己便跟着压了下去。

    绣春念着两人分开已经有些时日了,虽是大白天的,也不忍真拒绝他,在他身下随意挣扎了几下也就完了,随他解了衣衫,两人抱住滚起了床单,也不知道滚了多久,正胡天胡帝着,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女儿拍门的声音,这才被惊醒,慌里慌张地要推开他起身。

    魏王殿下目中还带着明显欲求不满的暗浊之色,压下她不放。

    “爹爹,娘——开门,你们在干什么——”

    外头那小丫头奶水吃足,扯着大嗓门喊个不停,门拍得更加啪啪有声,边上又传来奶娘哄她走的低低说话声。

    绣春脸愈发热了,使劲推他,催促道:“快些,别让奶娘丫头她们暗地里笑话……”

    萧琅凝视着她,伸手抚了下她泛着红晕的一边玉颊,凑到她耳畔低声道:“要我现在放了你,晚上你要怎么样?”

    “都随你!”

    她现在只想快点脱身。要不然,等下恐怕阖府的丫头婆子又都知道她这会儿在干什么事了。

    萧琅这才满意地从她身上翻了下来,笑眯眯道:“是你自己说随我的。到时候可别又说我欺负你——”

    绣春捶了他一下,急忙找到自己方才被他扯剥下来的衣衫穿回去,又催促他也赶紧起了身,俩人相互帮着对着整理了衣衫头发,见没什么异样了,绣春过去开门,萧齐儿冲了进来,后头跟着一脸尴尬之色的奶娘等人。

    萧齐儿仰着脸道:“爹爹,娘,你们怎的不开门?齐儿的手都拍痛了……”摊开掌心,果然有些发红了。

    奶娘急忙解释:“方才想抱小郡主去玩的,只她定要过来找你们……”声音渐渐轻了下来,显见是知道打扰了外出刚归的王爷的好事,心中有些不安。

    女儿的脾气原本就有些强,想干什么,便要得依从,加上被萧琅爹和那个半大堂兄萧羚儿一起给宠上了天,愈发没边了,除非是她这个做娘的出声喝止,否则谁也拦不了她。

    萧琅已经过去,弯腰抱起了萧齐儿,吹吹她手心,道:“齐儿,爹今天有空,带你去逛下。”

    萧齐儿听到要和父亲去玩,不顾还红着的掌心,拍手欢呼。萧琅含笑看了眼妻子,托着女儿出去了。

    ~~

    三天之后,唐王萧曜迎娶来自贺兰山下的明敏公主。这场筹备了许久的特殊婚礼,成为整个上京瞩目的焦点。

    大婚典礼进行得十分顺利,两国观礼的高官与宾客无不满意,随后举行盛大婚宴,席间推杯换盏,昨天才刚赶回上京梅开二度的新郎官,可没上次他弟弟成亲时那么好运,灌了不少的酒,直到脚步开始略微踉跄,这才终于得以脱身,一身酒气地被送入了新房。

    进去之后,他顺手关了门,转过身,原本带了几分醉意的眼眸立刻便恢复了清明,看向那个此刻正端坐在床榻边等着自己的新娘。

    她是异族人,但嫁给自己,所以这场婚礼,也是按照南朝的习俗来进行的。唯一的特殊之处,大约就是她的装扮了。她并不是他习惯了的女子打扮,而是头戴璎珞宝冠,身穿属于她的繁复华丽的新娘礼服。

    进行合卺之礼的时候,他承认,揭开她盖头的一刻,他有过短暂的惊艳之感。但这种惊艳,很快就被林感觉所代替了。

    他的这个新娘,似乎对他这个丈夫并不怎么满意。

    揭开她盖头,她抬眼望向他的时候,他对上了一双异常明亮的漂亮眼眸,但在这双眼眸里,他见不到应该有的恭顺和谦柔。那双眼睛里,有的只是戒备和不满。显然,她在极力隐藏这种情绪,但他还是一眼便抓到了她当时的情绪。

    到了这一刻,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或者说,除了对他的戒备和不满,他现在也明显感觉到了来自于她的紧张和恐惧。

    她坐在那里,双手搭在膝上,紧紧捏在一起,肩背挺得笔直,而上身却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这是随时准备起身逃离的身体自然反应。

    对自己这个小新娘在洞房里的这种反应,唐王殿下自然不会觉得有多高兴,但也没觉得不快。可以想象,这个年纪小了他许多的贺兰公主,应该也不是自己愿意嫁他的。

    就和他的情况差不多。

    ~~

    对于唐王殿下来说,在他过去这数十年的生涯里,能让他记念住的女人,不多,当然也不算少,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给他生了萧羚儿的元配王妃。那也是一桩经由他父皇定下的联姻。成婚的时候,他还很年轻。

    她是个尽职的王妃,因为过于尽职,加上性子方正、拘谨,所以他对她谈不上有多喜欢,但还算敬重。随后几年里,在他身边的女人,除了她,就只有一个她带来的随嫁侍女。婚后,他常常经年在北庭,而王妃则需要留在上京的王府中打理门庭。他和她这样长久分离、偶尔聚首几年之后,她便撇下当时才不过四五岁的萧羚儿,不幸病故了。

    她的不幸故去,让他有些难过,但渐渐也就淡去了,现在想起来,也就如同失去了一位值得纪念的家人一般。

    他生命里,第二个让他记住的女人,便是陈绣春,那个他现在的弟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竟似渐渐被她吸引,有事没事总会想起她,甚至希望能时常和她一起,看到她,就会觉得心情愉悦。

    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对这个女子动心了。加上萧羚儿,这个一度曾让他想起来就觉头疼的儿子,对她似乎也服管教,这是非常难得的好事,所以他当即就决定,要把她娶过来。不止是为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儿子。没想到刚出手,立刻就碰了个壁——原来她竟已经和自己的三弟情投意合了。

    清楚这一点的时候,说不遗憾,那自然是假话。如果他再年轻十岁,他也可能会再去争一争,毕竟,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上心到了入梦的地步。但他毕竟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子了。自然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与自己兄弟生出龌鹾。所以立刻,他便断了念头,转身去了。

    然后就是去年,他人还在北庭,忽然接到了来自于他兄弟的一封信,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他没想着要娶,且觉得那个贺兰公主,未必适合自己。但当时出了这件事,朝廷中人一致认为他就是最佳人选,应该娶,齐齐把这事安在了他的头上。而他的这座王府里,长久以来,正好也缺一个王妃,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所以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

    这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小新娘,似乎和自己原先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算不上高兴,但也算不上有多失望。但既然已经娶了,他决定还是好好和她处下去。毕竟,自己年纪大她不少,而且听太医林奇说,他的毒伤最后能痊愈,也离不开这个异族公主的帮助,所以有些地方,能包容的话,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包容一下。

    他想妥了,便试着尽量朝显得还十分紧张的她挤出丝笑,然后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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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有读者问番外长度,不会很长,计划就写昨天提到过的两个故事。这是第一个关于唐王府的,明天再一章就完了。

    第二个魏王府鸡飞狗跳嫁女儿的番外,大概也和这个长度差不多。完了,就开新文。

第108章

——    这个男人,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她片刻后,忽然朝她露出一个叫她看了愈发觉得不安的怪异笑容,然后朝她走了过来。

    随着他的靠近,她不但闻到了一股来自于他的混合了酒气的陌生男性味道,也愈发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气势和带给她的那种强烈压迫感。

    她甚至有些惧怕他。

    当他最后停在她的面前,微微俯身下来看着她,最后朝她伸出一只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庞之时,她的耐受力终于达到了极限,身体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似乎啪地一声崩断了。

    她下意识地微微往后仰了下脸,有些僵硬地躲开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发顶的璎珞宝冠随了她的这个细小动作,串珠微微颤动,发出轻微的瑟瑟之声。

    萧曜一怔。

    他觉出了她的紧张,最后伸手过来,只是想安抚一下她的情绪,表示自己对她并无恶意而已。没想到被她这样躲避了开去,手便虚停在了半空,不上不下,略微有些尴尬。

    他略微蹙了下眉,看她一眼,随即收回了手,转身过去,开始脱自己的衣裳。

    明敏望着他对着自己的背影。随了他身上衣衫一层层地被脱去,她的心跳也止不住地愈发急促起来。她看到他最后脱得只剩一条扎束在腰间的细罗纱裤,袒露出了古铜色的精壮后背,然后转身,朝仍坐在床榻边的自己很是自然地再次走了过来。

    烛火映在他肌理分明的身上,她在他胸腹间,看到了几道尚未褪尽余痕的伤疤。睁大了眼盯着,神情略微呆滞。

    萧曜这次没理会她,只自己上了榻,然后说了一句:“你也上来吧。”

    明敏终于回过了神儿,侧过脸去,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经躺下去闭上了眼睛,脸容之上,瞧着甚至似乎带了些疲乏之色。

    这样的他,终于让她觉得放松了些。定下神后,起身到了外室,唤了侍女送水进来,被服侍着去了妆,脱去身上华美繁重的礼服之时,她忽然有些伤感。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穿属于自己的衣裳了。明天起,她就要换上南朝衣妆了。

    往内室去的时候,她最后看了眼镜中的自己。乌黑柔软的长发已经放了下来,柔顺地垂在她的胸前,微微闪亮。她在镜中女子的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犹如要被献上祭台的牺牲在最后一刻才会有的那种目光。

    她闭上了眼,长长呼了口气,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

    她不是牺牲。里头的那个男人也不是准备飨用她的天神。他们是一对因为各自国家利益而结合在一起的夫妻。如此而已。

    ~~

    明敏爬上了床,带了些拘谨地轻轻躺在自己新婚丈夫的身边,与他隔了半臂的距离,两手端正地叠放在了自己的小腹处。

    她闭着眼睛,身体的其余感官却进入了空前的工作状态,感受着身旁男人的反应。她仿佛感觉到,他睁开了眼睛,侧身过来凝望了自己片刻,然后,朝她伸来了一只手,继续先前没完成的动作,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庞。

    略带粗硬、带了他体温的指掌擦过她细嫩的微凉肌肤,她立刻起了反应,连毛孔里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仍闭着眼睛。感觉到那只手慢慢向下,开始解她腰间束着的衣带。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很是自然,仿佛他们原本就是非常熟悉的男女了,现在不过是再一次要做那种同床共枕的亲密之事。

    胸口处忽然一凉,遮掩保护着她的轻薄罗衫,从她身子上半褪了下去。她知道自己已经袒露在了他的眼前。

    她的身子愈发僵硬了。

    他没再碰她,但似乎在看她。

    那处从未向人展示过的少女盈盈粉尖儿,沐浴在周遭冰凉空气和身侧男人那不知何种意味的目光之下,迅速地挺立发硬,牛乳般洁白的饱满美肌之上,泛出了一颗一颗的细细疙瘩。

    锦帐里静得几乎能让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声。她难受得要命,忍不住就要蜷缩起身子交臂掩住胸口,好叫自己脱离这种让她觉得带了极度耻辱和尴尬的难耐境地之时,身上一重,他忽然压了上来。

    他的手掌在她身上游移了片刻之后,摸索着继续解了她的亵裤,半褪之后,几乎没有什么前奏可言,很快,便试着要分开她的双腿。

    她被身上这具陌生而滚烫的男人躯体牢牢压住,整个人僵硬得像条死去多时的鱼。感觉到他试着要分开自己的腿时,身子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

    萧曜的一只大手,最后握住了她光滑的一侧大腿,试着想要分开时,觉到了来自于她身体的冰冷和战栗。

    这是消极抗拒的反应。

    他停了下来,再次看了她一眼。

    身下的她,从爬上这张床起,那双眼睛就一直没睁开过,到现在还死死闭着,两排乌黑长睫,就和她此刻的身体一样,在微微颤动。

    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他盯着身下的这张脸看了片刻。

    “你好像还没准备好做我的王妃。”

    他最后这样道了一句,手掌一松,放开了她的腿,人便跟着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不早了,你应也累了。睡觉吧。”

    明敏觉到自己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呼吸顿时顺畅了。听见他又这样道了一句后,房里便再次安静了下来。

    片刻过后,她终于偷偷睁开眼睛,扭头看了过去,见他闭目,仿佛已经睡了过去,神情平静。

    ~~

    他一直没再碰她,睡得仿佛很沉,甚至极少翻身。明敏蜷缩着身子在他侧旁,听着耳畔他均匀的呼吸之声,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下半夜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天快亮时,这才被袭来的极度困意给淹没,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正睡得醉时,忽然觉到有人似在叫自己,迷迷糊糊努力睁眼,将醒未醒之时,似乎看到有个男人正俯身朝向自己。

    “醒来,起身了。”

    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这样说了一句。

    她眨了下酸涩的眼睛,极力撑开黏腻无比的眼皮时,脑海里忽然掠过昨夜的记忆中的片鳞只爪,整个人立刻清醒了过来。

    她已经成婚了。这是她洞房夜的次早。须得一早就去太庙进行庙见之礼。

    她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了一双幽深宛若无底般的眼眸。这才看清,他竟然已经起了,穿戴整齐,正站在床榻之侧,俯身在叫她。

    明敏仓促,甚至是带了些狼狈地从枕上飞快爬了起来。

    真是该死!怎么竟会睡过了头,连他什么时候起的身都不知道!

    锦衾连着她的宽松睡袍随了她的起身,从她肩上无声滑落,露出了半边雪白的膀子胸脯。顺着他下落的目光,她觉察到了自己衣衫不整,慌忙扯回衣襟遮掩住,随即抬眼看向她,不安地道:“殿下,都怪我不好,竟然没早些醒来,累你久等了。”

    萧曜的目光从她肩胸处收回,重新落到了她的脸庞之上。

    他醒来,确实有一会儿了。见她半张脸压陷入枕,睡得宛如婴儿般地沉,连自己起身都浑然不觉,便也没叫醒她。直到这会儿,伺候他们起身的人已经过来候在外了,这才叫她。听到她终于对自己开口,说了从昨夜起的第一句话,略微扬眉,唔了声,道:“无妨,我也刚起来。”说罢转身,自己去往外室,去开了门。

    ~~

    新婚第二日,对于明敏来说,除了一早睡过了头的短暂意外和尴尬之外,这一天接下来的许多事儿,进展得都十分顺利,尤其是与自己继子萧羚儿的见面,甚至顺利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萧羚儿已经照了规矩,早早在堂前等着了。拜见她这个继母的时候,这个半大少年面无表情,但从头到尾,礼数都做得很足,甚至称得上毫无挑剔之处。不仅明敏松了口气,看得出来,她身侧那个当父亲的人,似乎也是有些意外。结束之后,明敏便随萧曜动身去往太庙。

    对于昨夜后来发生的那一幕,明敏心中确实一直不安。

    或许,真的如他当时评价的那样,她在深心里,确实还没做好当他王妃的准备。但她没想到会被他察觉,没想到他会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更没想到,他后来竟就真的再也没碰一下自己了。

    他是被自己的消极抵触惹怒了,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缘由,所以中止了当时接下来本当该发生的那件事?

    与他一道出门去往太庙的时候,路上,她一直在悄悄观察他,企图想要从他的表情上找到些能征兆他心情的端倪。

    她从没想过要和自己的丈夫情深恩爱,但也不想开罪他。作为一个被送来和亲的公主,她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

    身边的这个男人,从一早起身后,一路之上,去往太庙,回来再到皇宫,他脸上的神情一直很严肃,但每当她上下马车之时,他还是会适时地伸手扶一把她。

    这让她原本带了些忐忑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

    看起来,他好像已经忘了昨夜的那一幕。

    这样最好了。

    她会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接下来,尽量避免这样的尴尬再次发生。

    ~~

    太皇太后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对她似乎也颇满意。觐见的时候,甚至招呼她到自己近前,赐她座,握住了她的手,细细问了许多她在故乡时的事。她也一一地耐心作答。

    她们的对答很是琐碎。她原本以为他会觉得不耐。但看起来,他似乎耐心不错。一直安静地在旁等着,直到最后,太皇太后自己像是觉察到了,松开了她手,笑道:“我年纪大了,话就多了些,二郎恐怕早就等得不耐了。也罢,你们去吧。”

    明敏见他望了自己一眼,面上终于露出丝笑,对着他母亲笑道:“做儿子的怎敢不耐?娘若是还有话,尽管与她说便是。我等等无妨。”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晓得你们今日还有事,先去吧。过些天,等他去了北庭,你得了空,我再与你说话。”后头那几句,是与明敏说的。

    明敏急忙恭敬应下,受了礼,再次拜谢过后,终于随了他出宫。

    他先送她回王府。一路无话,到了大门前,她下马车,就要往里去的时候,忽然见他俯身下来,靠到自己耳畔,低声道了一句:“家中的那个玫瑰园子,你不要随意进入。”

    明敏一怔,不解地抬头看他。见他说这话时,神情略微有些怪异。下意识地想问一句缘由,只边上人多,有些不便。张了下嘴,低低应了声是。

    他似乎对她今天的表面颇是满意,看她一眼,朝她点了下头,上马径自去了。

    明敏目送他背影离去,按捺下心中不解,转身自己也往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第109章

    这一天十分地忙碌。王府里来拜会女客接二连三。幸而有魏王王妃侧助着,明敏应对得也算有条不紊。傍晚时分,终于送走了后一拨客人。魏王王妃留到了后。明敏亲自送她出府时候,见她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样子,正要开口询问,下人来传话,说魏王过来了,此刻就门口,等着接王妃回去。

    绣春应了声,决定等过两天有机会话,再跟她说下萧羚儿,便看向她,低声道:“明敏,王府里有个玫瑰园,你看到了话,别进,免得生出误会。”

    这已经是同一天里,明敏第二次听到有人提到王府里那个玫瑰园了。

    她想起早上来自于萧曜同样话,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绣春笑道:“以后我再跟你仔细说。现你记住我话,别进去就行了。”她踌躇了下,压低声,望着她道,“羚儿倘若对你有所不恭,你勿要放心上。他性子有些执拗。但等处久,知道你是什么样人了,慢慢就会好。”

    明敏立刻想起那天魏王府里偶遇到那个半个少年,心绪微微一沉。

    “我家王爷来接我了,我先回去了。”

    绣春安抚般地拍了下她手,后笑道。

    明敏点头,回了她一个笑容。

    ~~

    白天过去了,忙碌了一整天任唐王王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刚回自己正房里,就听见侍女说,王爷侧妃侍妾来拜见她了。

    昨晚没睡好,一早被叫醒,白天里又迎来送往,明敏已经很累了。但还是让她们进来了。

    她对丈夫身边已经存女人们,并没什么敌意。倘若可以,她也会好好与她们相处。

    来了两个女人。年纪大些李氏,说是前任王妃身边人,年轻些周氏,二十多岁,容貌颇见媚美,自称是北庭时被唐王所纳。

    周氏从前被萧羚儿放了把火,侥幸逃了出来,脸上被火燎伤,当时其实也不过伤了层皮表,这么久过去,伤痕早褪去,如今早看不出半点痕迹了。

    两个女人暗暗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貌美异族王妃,听她说一口流利南朝话,压下各自心绪,恭敬地上前拜见,说了些讨好喜庆话后,明敏含笑,赏了她们些尺头,正要结束这场妻妾见面会,见周氏靠到近前些,面上露出殷勤笑,道:“王妃,这王府里地方颇大,后头庭院中,也有些不错景致。过两日等您空下来,倘若不嫌妾身蠢笨,妾身愿意陪您走动走动,早些熟悉王府。”

    明敏微微笑道:“那就有劳你了。”

    两个女人退了下去。夜色也降临了。明敏收拾妥当后,回了房,和昨夜一样,忐忑中开始等待婚丈夫回归。等到很晚,一直没见他回,她终于熬不住困,想着自己先上床,躺着等他回,也可省力点。不想头一沾上枕,眼皮子便合了起来,一下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真叫舒服。连梦都没做一个。好像自从踏上去往上京路后,她就没睡过这样安稳觉。等醒过来时,发现天已经亮了,枕畔也空了。起身时,装作无意般地问了下自己带来一个侍女,侍女说殿下天不亮就起身离开了,让她们不要吵醒她。

    明敏对听到这个回答,感到略微意外,是汗颜。

    接连两个早上,他起身时,自己都还睡得浑然忘我,他不会以为她一直就都这么贪睡吧?

    ~~

    今天比昨天要空闲了些。早上,见过随自己一道前来突厥送嫁官员之后,基本便没什么事了。过了午,周氏和李氏又来拜见王妃,周氏殷勤相邀,左右也是无事,明敏点了头。

    她心里,对那个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玫瑰园,其实也是有些好奇。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秘密,才会让自己嫁过来不过一天,便先后听他们提了两回?

    萧曜和魏王王妃,既然都叮嘱过叫她不要进去,她自然不会进。远远去看一眼便回。

    ~~

    唐王王府里,和她先前住过些时日魏王王府一样,前头屋宇广阔,宏伟辉煌,但后园之中,却又亭台阁榭,小桥花苑,处处自成风景。一路慢慢看过去,她心里想着那个神秘玫瑰园,但周氏李氏面前,却闭口不提。只听她两个自己边上,殷勤地不停指路。过了座回廊,抬头看见前方有扇虚掩着篱门,透过花墙,见里头是个花圃,几个园丁模样下人正里头忙碌着,几簇繁茂花枝爬上了墙头,朝着天空热烈伸展。还不是花季,但枝头上已经打了几个花骨朵。

    这里,大概就是那个玫瑰园了?

    周氏停了脚步,看她一眼,低声笑问道:“王妃瞧这花圃可好?”

    明敏随口唔了声,再看几眼,正要掉头离去,周氏看了下四处,见无人,靠她近,压低声道:“王妃,您初来乍到,可能不晓得,这园子还有些来历。”

    明敏没行到她忽然开口竟又提这事,好奇心盛,极力忍住了,只看向周氏。

    周氏朝李氏微微使了个眼色,李氏会意,便也低声跟着道:“王妃您有所不知。这园子花,是前头那个故去王妃所植。王妃不幸去了后,这些多年,王爷一直还命人继续打理着花圃。”她叹了声,“前头王妃人是去了,只她当年种下花,却是愈发好了,这大概便是所谓睹物思人……”

    周氏忽然咳嗽了声,李氏这才仿似发觉自己失言,慌忙打住,面带惊慌之色地看向明敏,连声告罪:“王妃恕罪,妾身一时多嘴,实该死!”

    明敏微微发怔。

    她原本还有些不解,为什么萧曜和魏王王妃都叫自己不要进去这个园子里。现好像明白了过来。

    显然,唐王一直念想着前头妻子,爱屋及乌,把她留下这个花园视为怀念之地,昨天才会特意命自己不得进去。至于魏王王妃,应该也是清楚这段过往,怕自己误入引唐王不,这才好意出言提醒吧?

    周氏看了眼明敏,宽慰道:“这园子,平日里除了园丁,便是我和李姐姐都不好进去。自然了,王妃您与妾身不一样,身份高贵,这王府里,没有您不能去地方。”

    明敏再次看了眼园子方向,转身道:“回了吧。我晓得了。”

    周氏和李氏对望一眼,恭敬地应是,跟着离开。

    ~~

    当夜,有些晚了,萧曜还是和昨夜一样,迟迟未归。

    明敏独个人屋里坐着,心情有些郁闷。

    她知道南朝女子大多文静,习惯待闺阁之中,便是绣花也能渡过一天。她不会这些。从前她爱骑马。遇到烦心事时候,跨上她那匹名叫乌云心爱坐骑,出去驰骋个半天,回来后,所有烦闷就会消解。

    她被送嫁到这里,父汗应了她请求,把乌云也不远万里地送到了这里。现就王府马厩之中。但是往后,恐怕再难有机会能像从前那样,让她再次跨上乌云马背纵情驰骋了。

    这会儿,她想念起了乌云。

    她出了房门,带了几个侍女,往马厩方向而去。

    乌云正马槽边静静嚼食着草料。看见女主人过来,显得有些高兴,甩了下马尾,轻轻抬了几下前蹄,打了个响鼻。

    明敏抱住它头,和它亲热了片刻后,拿了马梳,细细替它梳理过一遍全身毛,直到侍女提醒,说王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这才放了下来,与乌云告别,往自己正房里回。

    到时,她看到对面行来了萧龄儿。

    老实说,潜意识里,她不大想和这个明显对自己怀了敌意继子碰面。但是现已经碰到,回避也来不及了。她定了下神,朝他走了过去,然后停下脚步,对他露出表达她善意微笑,道:“你回来了?饭吃了没?”

    她知道他白天时候,大多都宫中接受各种繁重课业。

    萧龄儿才十一岁,但个子已经长得颇高,这样相对时候,他几乎不须仰头,视线便能与她齐平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侧旁没有他父亲时候,他丝毫没有掩饰对她厌恶,看着她,忽然道:“你今天去后头玫瑰园了?”

    明敏一怔,“经过。但没进去。”

    萧龄儿冷冷道:“没有进好。以后离那里远些。”他从她侧旁走了过去,与她擦肩时,忽然压低了声,用一种只有她才能听到声音道,“别以为你成了我父王女人,就真成我母亲了。你只是他继室,继室而已!”

    他丢下这一句话后,没再理会她,自顾继续朝前而去。

    明敏怔怔望着他背影,想起丈夫昨日分别时警告,想起魏王王妃善意提醒,想起白天里亲眼看到过那个园子,再望向前头这个半大少年留给自己一个倨傲背影,手心微微地捏紧了。

    她不再犹豫,朝他大步追了过去,叫道:“世子!留步!”

    萧羚儿停了下来,回头,用一种惊诧目光看着她,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明敏回头,让侍女们都避开。等周遭只剩自己和他了,缓缓到了他身前,停距离他数步之外地方。望着他,诚挚地道:“世子,我知道你不喜我。我理解你感受。因为我和你一样。我母亲我十岁时候不幸病故,三个月后,我父亲就立了另一个女人为后。所以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我已经到了这里,这是无法改变事实。以后,倘若我够长命话,这里就是我一辈子要停留所。我也不可避免要与你时常碰见。所以有些话,我想和你说清楚。我无意夺去你母亲这个王府里地位。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肩负和亲责任。我无意分走你父王对你母亲情意。这一点请你务必要相信。他娶我,也完全是出于他责任。你母亲虽然不幸故去了,但你放心,她你父王心中地位,绝不是我所能取代。那个玫瑰园,就是他为了你母亲,这才一直保留到现吧?世子,我是个有话就说人,把我想法都告诉你了,不求你能如何,只希望咱们之间能少一些误会,往后相处起来,可能也容易些。”

    她一口气说完了,看见对面萧羚儿用一种怪异目光望着自己。

    “你……是听那几个女人说,园子是我父王因为思念我娘而保留?”

    他忽然问道。

    明敏觉得他表情有些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她们没这么说,但我想着,应该就是这样。”

    萧羚儿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这世上一个大笑话。

    明敏略微困惑地望着他,终于问道:“你笑什么?”

    “哈哈……”

    萧羚儿终于止住了笑,“公主,你可真是个傻瓜!你被那几个女人给绕了!她们没跟你明说,却让你以为就是这样……啧啧……”他摇了两下脑袋,对着她露出一脸同情之色,“我可真替你担心啊。以你这样简单脑子,你以后怎么去讨我父王欢心?又怎么和她们去争我父王宠……”

    “羚儿!”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低喝。正被萧羚儿这一番忽然变脸给惊呆了明敏循声望去,看见萧曜不知何时竟过来了,正立通往正房那条通道头,身影被边上昏黑花木影子掩住,倘若不是他这样忽然发声,根本就不会觉察到有人立那里。

    萧羚儿停住了,也转头望去,看见自己父亲正大步过来,略微一怔,随即微微扬起了头,略带了些倔强地闭上了嘴。

    明敏心怦怦地跳。一种仿佛被人无意窥破了秘密般惊慌失措。但是当她看到萧曜停自己和萧羚儿中间,眉头紧锁,用一种仿佛带了不般目光看向自己时,反而慢慢镇定了下来,跟着也微微扬起了下巴,并不避让他目光。

    她扪心自问,问心无愧,无须处处退让。

    ~~

    萧曜看了眼两边一大一小两个同样扬着下巴对着自己人,忽然觉得有些头疼。想了下,先对着自己小妻子,用他量能发出温和声音,对她说道:“你先回房吧。”

    明敏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一脸倔强之色萧羚儿,默默转身去了。

    等她身影消失了夜色中,萧曜看向自己儿子,与他对望片刻,道:“你跟我来。”说罢转身往前继续而去。

    萧羚儿一怔,看了他已经往前而去高大背影片刻,咬了下唇,终于疾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章。

第110章

——    父亲的腿长,在前的脚步迈得很大,萧羚儿不想落下,一直紧紧地疾步跟着。他忽然像是觉察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缓了下来。

    父子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默默地穿过王府的后-庭,最后,停在了那座玫瑰园前。

    白色的月光从天空倾洒而下,静静笼罩在园子的上空,四下里,一片静寂。

    萧羚儿不解地看向自己父亲时,见他破天荒地对自己露出一丝温和的笑,然后推开了那扇篱门,道:“进来吧。”

    萧羚儿怔怔望着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强烈的反抗之意,扬着头,一字一字道:“这是我和我娘的园子,你不能进去!”

    萧曜跨入一半的脚步随了他的这一句话,停了下来,回头看他一眼,收回了脚步,点头道:“也好。那就在这里说话吧。”

    边上有几块假山石,他过去,坐了下去,拍拍边上的空位子,对着萧羚儿道:“你也过来。”

    萧羚儿立在原地不动,直直地盯着他。

    萧曜和儿子对视了片刻,见他不愿过来,终于也不再勉强,只是看了眼边上的那座园子,然后叹了口气,把目光重新落在儿子的身上,道:“这么快,我记得你母亲去时,你头顶才到我腿边儿。如今再过几年,恐怕就与我一般高了。”

    萧羚儿没有做声。

    萧曜继续道:“羚儿,爹知道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不爱听。只是如今你也大了,我想着,还是要对你说一遍。从前你母亲在世时,她带了你在京中,我与她聚少离多,后来她不幸病去,我也没空把你带在身边管教,这么多年来,确实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爹希望……”

    他凝视着萧羚儿,认真地道,”爹希望,你能原谅我。”

    萧羚儿望着他,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紧紧地捏成了拳。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在儿子的印象中,永远都那么冷淡而严厉,开口就是责骂。萧羚儿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他此刻胸中仿佛有潮浪在阵阵翻涌,眼眶甚至微微发热,但是眨了几下眼睛后,他发出的声却愈发僵硬了:“父王,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他的唇边现出一丝淡淡的冷笑,“不会是因为你新娶了那个王妃,你怕我对她不利,所以你想护住她?”

    萧曜看了眼那个女子所在的方向,摇了摇头。

    “她刚才对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她说的没错。我娶她,只是出于邦交的目的。我确实希望你往后能与她尽量好好相处,这不仅是咱们的家宅之事,也关系到国事。但我对你说刚才这些,和她无关。只是正好碰到了,忽然觉得想说。”

    他顿了下,继续道:“羚儿,你长大了。或许将来,你将接掌这个天下。以后你就会明白,有时候,有些事,人真的身不由己。爹这会儿,是把你当成大人般地来说话……”

    “长大有什么好!我不想长大!”萧羚儿忽然打断了他话,或许是因为激动,连说话的声儿都微微变调了,“从前我想干嘛就干嘛,天下谁也管不了我!现在你一句把我当大人了,就要我听你的话?这世上有这样容易的事吗?父王!”

    最后的“父王”俩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带了一丝咬牙切齿般的味道。

    萧曜神情平静地望着忽然爆发的儿子,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这世上好像是没这么容易的事。你心里对我有不满,趁这个机会,尽管说出来便是。只要你有胆子说,我绝不会不让你说。”

    萧羚儿大口大口地呼吸,忽然噔噔地跑到了他父亲的面前。父亲坐着,他站着,他比父亲还要高出半个头。他俯视着他,大声道:“是你叫我说的!那我就说了!从小到大,我只觉得我有一个母亲,从没觉得我有父亲!我要么见不到你,见到了你,你也永远只是会责骂我!父王,你还记得我以前装病,被三婶婶识破的事吗?那次你罚我跪黑房。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装病?我是看到家里的那个姓李的女人生病了,你就陪了她一晚上,所以我也想生病!我想你也能陪我,就算没一晚上,哪怕你过来,坐我边上坐一会儿也好!可你没有!你匆匆过来看了我一眼,把我丢给太医就又走了!所以我恨家里的那些女人!在你心目中,我连她们都不如!还有那一回,我偷偷去了灵州,被人发现了,送信给你,我以为你会担心,会带我回。可是你……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死活!”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停了下来。

    月光照在他的面庞上,一串泪珠忽然从他眼中滚落。

    他吸了口气,抬手飞快擦了下脸,猛地转身就跑。

    “羚儿!”

    回过了神的萧曜叫了一声,见儿子不停下来,起身追了过去,伸手将他的胳膊一把抓住。

    “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已经长大了。我如今也也不稀罕这些了!你爱对谁好,就和谁好去!你那个新来的女人,我瞧你好像挺喜欢的。你放心,只要她不惹我,我不会动她一根汗毛!”

    萧羚儿眼睛盯着地,僵硬地道。

    萧曜望着他,低声道:“羚儿,你误会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那些女人怎么可能比你重要?李氏是你母亲从前身边的人,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回来也要地方睡觉的,她生病,所以便去了她那里,如此而已。至于你那次,我听林太医的意思,似乎并无大碍,我当时忙,你身边也有很多服侍的人,所以没留下陪你,但绝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觉得你连个女人也不如。还有你说的去灵州的事,你三婶婶从前也问过我,爹向她解释过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接你回的话,自己去问她就行了。”

    萧羚儿抬着脸,盯着自己的父亲。

    萧曜叹了口气,松开了握住他胳膊的手,凝视着儿子,道:“羚儿,爹不是个尽职的爹,甚至算不上好人。你可以不谅解,但爹还是希望,往后你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爹相信你,你一定能的!”

    他伸手,拍了拍儿子还有些稚弱的肩,朝他点了下头,转身去了。

    萧羚儿望着父亲离开,直到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还是怔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

    萧曜回了房,见昨晚没等到自己回就睡着了的新娘还坐在桌边,原本正托腮,定定望着桌案一角的那盏烛台,似乎在出神的样子。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她猝然惊醒,立刻跳了起来的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想笑的念头,自然,没真的笑出来,只是继续朝里而去。

    明敏丝毫没觉察到他的心思,只是定了下心神,朝他迎了过去,勉强露出笑容,轻声道:“殿下你回了?”

    萧曜停在了她面前,看着她,淡淡嗯了声。

    明敏刚才一直在想先前的一幕。原本只是想与那个明显早熟的萧羚儿把话说开。并没奢望让他一下就打消对自己的敌意,只想试着看,能不能尽量替自己减少些往后在这座王府里过日子的摩擦。毕竟,这个继子身份特殊,不是一般人。他要是一直对自己持这样的莫名敌意,可以预见,往后她休想有好日子过。

    但是没想到,竟会被自己的丈夫给听到了。

    虽然,那些话都是实话。她即便不说,对方想必也和她一样,彼此心照不宣。但真从她口中这样出来被他听到,还是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尴尬。

    片刻之前的事发现场,对着他当时微微皱起来的眉头,她还觉得自己丝毫不惧,反正问心无愧,说的也是大实话。现在想来想去,却开始有点后悔了。

    那个半大孩子,他最后嘲笑自己脑子简单。或许他说得没错。自己确实过于冲动,脑子也确实太简单了。

    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想看到他,甚至巴不得像昨晚一样,他回来后自己已经睡了过去。但是显然,今晚没昨晚那么好运气了。

    见他对自己的问候表现冷淡,她决定顺其自然,随他好了。他要是生气了,质问她,她向他道歉就是。

    她沉默了下来,眼睛看着地,等着他开口。

    她听到他终于开口了,却不是她预想中的质问,而是一句:“不早了,歇了吧。”

    ~~

    明敏躺在床榻上,略微不安地等着丈夫的到来。没片刻,他便过来了。躺下去时,她闻到了来自于他身上的刚沐浴过后的那种带了些清爽的男人气味。和新婚夜时沾了酒气的那种味道迥然不同。

    今晚,真的躲不过去了。

    她微微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两边睫毛使劲抖个不停的时候,忽然听到身畔的丈夫发出声轻笑。

    她蓦然睁开眼,见他正侧身望着自己,神情里没了先前的那种严肃和淡漠,带了些闲适之意,目光里,如果她没看错的话,甚至还带了丝笑意。

    他是在笑自己吗?

    她的脸微微发热,洁白的齿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唇,干脆正要再闭上眼好躲开这叫她觉得尴尬的一幕时,忽然听见他似乎随口地问了一句:“现在做好成为我王妃的准备了吗?”

    她的心一下跳得厉害,眼睛愈发闭得死死,脸已经红得像飘上了云霞。

    过了一会儿,对方还是没有动静。

    她虽然闭着眼睛,却也能感觉得到,他正在看自己,而且似乎,还在以看自己的这副窘样而取乐。

    她忽然又有些气恼了。恼他得寸进尺,恼自己无用。只是,越在心里命令自己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她便越觉得不对,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去扯边上的被衾,拉了过来,便要把自己蒙头蒙脑地盖起来。

    身边的男人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一声毫不加掩饰的笑声后,伸手抱住了她,跟着粱手扯过了被衾,把自己连同她,一道蒙在了被下。

    “别怕,不会让你疼你很久……”

    唐王殿下在他小王妃的耳边,低低地这样道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了。大家晚安~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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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    明敏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这个过程,应该说,比她原先预想的要好上许多。

    和这个男人还算不上熟悉,但是比起新婚之夜彼此就是两个完全陌生人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初时对着他的那种难耐拘谨,已经浅淡了许多。

    他用轻柔的动作解她衣衫的时候,她还是习惯性地闭着眼睛,但不像第一夜时那样全身僵硬。而是照他的哄,尽量放松身体去接纳他。甚至最后,当他在她耳边,用异常喑哑的声命令她抱住他时,她也终于试着抬了双臂,搭在了他的背上,最后抱住了他的后背。

    他并没骗她。确实像他先前对她说过的那样,她并没疼多久。起初的那阵不适过后,在他的引导之下,整个人渐渐仿佛陷入了一场陌生而迷离的梦幻之境里。

    当一切都平息了之后,他让她枕在他的臂上,她便顺服地贴了过去,一只臂膀也不经意地搭在了他的腰身上,搂住了他。

    虽然他没说,但她感觉得出来,他对自己颇是喜欢。

    有了这种认知,这样亲昵地躺在他的身边,她心里觉得很是安宁。

    她渐渐觉到了疲乏,蜷在他身畔,闭着眼睛就要睡过去时,忽然听他说道:“我过两天,就要回北庭了。”

    困意立刻消失。明敏睁开了眼。

    “你应也知道,羚儿被立为皇太弟。作为他的父亲,我这一辈子,大约都不能长久停留于上京了。”

    他望着她,慢慢解释道。

    萧桓年幼登基,导致外戚专权,甚至差点生乱。立萧羚儿为皇太弟后,其父萧曜退居北庭,不得入朝,以此避嫌,这是以欧阳善为首的众多阁臣们所愿意见到的局面。

    明敏知道,自己往后与丈夫应该也是聚少离多。她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只是有些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出京了……

    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那一丝连她自己也辨不大清楚的滋味,道:“我知道了。”

    他点了下头,继续道:“我可能暂时还无法带你一道过去……”

    她一顿,随即微笑着,再次道:“我知道了。”

    他看向她,安抚般地摸了下她垂散下来的长发,然后低声解释道:“羚儿……我从前有些忽略了他。他如今对我还心结难解。这会儿我要是立马带你去了,有些不便……你暂且安心留在这里。等再过些时候,我定接你过去……”

    “我在那边,没别的女人……”

    片刻后,见她不吭声,他带了些讨好之意般地,看着她的脸色,对她这样小心地道了一句。

    明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应该说,这三天相处下来,自己的这个丈夫,比她原先预想中的,可算要好上许多。她算不上对他有多喜欢,但确实称不上讨厌。现在忽然得知,他没几天就要走了,而留下她的缘由,是因为他不想因为她,而和自己的儿子再起冲突……

    她理解他的难处。

    一边是骨肉至亲,一边是新婚才不过处了几天的妻子。换作谁,都会先考虑儿子感受的。但是……

    她其实,倒宁愿这个男人不必向自己解释这么多,直接告诉她他的决定就行了。那样的话,她现在感觉可能会更好些——虽然现在,她也称不上感觉有多么的糟糕透顶。

    这个看起来聪明的男人,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女子的微妙心思。

    明敏迎上了他带着歉色的目光,笑得很是漂亮,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仍照他的意愿那样,躺卧在他的臂弯里,但那只原先搭在他腰间的手,却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抽了回来。

    “我困了。咱们睡觉吧……”

    她闭上眼,喃喃道了一句。

    ~~

    三天之后,新婚才没几日的唐王殿下便又要离开上京,动身去往北庭了。

    王妃自然是要留下的。比起北庭苦寒之地,上京就是个锦绣之乡。更何况,王妃留下来打理门庭,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动身离开的时候,明敏带了另两个女人送他至二门。她们泪眼婆娑的,瞧着简直恨不得跟了去才好,她这个王妃自始至终,态度倒都维持得恰如其分。

    是不是往后,再也看不到新婚头几天里,她在自己跟前会表露出的种种任性和小动作了?

    唐王殿下看了一眼自己那个神情端庄的小王妃,想起今晨起身在房里最后与她道别时,她也表现得这样中规中矩——就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样子,心里忽然愈发地堵了。

    他远远地,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

    萧琅亲自远送自己的兄长出城,过了候亭,见他目光再一次投向自己身后城池的来路方向,心中明白他在看什么,暗叹口气,面上却笑道:“二皇兄放心。羚儿如今愈发懂事了,学业骑射也是日益精进。太学里师傅们无不交口称赞。还有二皇嫂,虽初来乍到,但春儿与她颇投缘,往后也会时常往来的,二皇兄不必牵挂。”

    萧曜终于收回了眺望的视线,苦笑了下,望着自己的兄弟道:“多谢弟妹照拂于她。还有羚儿,从前是我无暇归京照管,如今却是没有机会留京与他相处。这次回来,我见他确实比从前稳重了不少,全仰仗三弟你的教导之功。往后更是离不了你的助力。为兄在此先谢过了。”

    萧琅忙阻了他的谢礼,道:“羚儿是我的侄儿,便如亲儿子一般,一切都是应该,二皇兄何须这般郑重。倒是二皇兄你……”

    他望了眼萧曜的北去之路,茫漫尽头,春风不度。

    下一次,不知何时才是归期了。

    “羚儿,他迟早,一定会谅解你的。”

    他最后,这样对着自己的兄长说道。

    萧曜哈哈一笑,“三弟,实话说,为兄好生羡慕三弟。所谓因果互为,做哥哥的,过往已经不可再追。往后,羚儿若肯谅解,那是我之幸,若不谅解,那是我之命,强求不得。千里送行,终须一别。三弟留步,为兄先行去了!”

    他上马,与萧琅抱拳告别,随从呼喝声中,一行人马随即往北疾驰而去,再未回头。

    萧琅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北去官道尽头之后,转身返程。策马经过距离候亭不远的拱桥边时,看见杨柳从畔停了匹马,萧羚儿一身常服,正立在马侧,目光望着北去的那条官道。

    “羚儿,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你父王,他一直在等你。”

    萧琅难掩讶色,翻身下马,朝他走了过去。

    萧羚儿收回目光,看向萧琅,道:“三皇叔。我到了这里后,远远看见他和你说话时,忽然又不想过去了……”他停了下来,随手扯下近旁风中摇曳的一条杨柳枝,负气般地用力在手中缠扯。嫩柳叶被揉碎,洒落了一地的青碎。

    萧琅凝视他片刻,拍了拍他的肩,道:“倘若有下次,你想现身,再现身便是。三叔告诉你,你父王,他永远不会嫌迟的。”

    萧羚儿停止了手上撕扯柳条的动作,抬头望着萧琅,见他正朝着自己微微而笑。

    ~~

    半个月后的一天,明敏受邀从魏王府回来后,看见继子萧羚儿正端坐在上房外的一张椅上,瞧着似乎在等她。见她回来了,也没朝她见礼,只微微动了下头,就此便算招呼了。

    她对此也没什么不快。倒是自从萧曜离京后,这些天都不大碰到他,这会儿忽然见他摆出特意等着自己回的样子,心中有些不解,略微戒备地道:“世子可有事?”

    萧羚儿面无表情地道:“你收拾收拾,去北庭。”

    明敏惊讶地看着他。确定他不是在拿自己玩笑后,道:“我不去。”

    这下轮到萧羚儿露出讶色,睁大了眼望着她:“你不去?”

    明敏道:“你父王离京前,叫我留下的。京中也不错。我原本还怕过来不适应,如今瞧着却挺好的。”

    萧羚儿微微眯了下眼,从椅上站了起来,盯着她看,似乎在考校她这话里的真实意思。半晌,忽然冲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到了她跟前,压低声道:“我父王是不是叫你不痛快了?你是要和他拧上了?”

    明敏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终于道:“没有的事!你别胡说!”

    萧羚儿哼了声,“看不出来,你脾气还挺大啊——”忽然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越拧越好,叫他也尝尝挠心肝的滋味……”

    “你说什么?”

    明敏听不大清楚他在嘀咕什么,问了一句。

    “没什么!”萧羚儿忽然撇下她,转身便大步去了。

    明敏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一阵莫名其妙。

    ~~

    萧羚儿找到了绣春。听他说了一通好话,绣春笑道:“说吧,想我帮你做什么?”

    萧羚儿嘿嘿一笑,挠了下头,随即低声道:“三婶,麻烦你叫人去封信,叫我父王把他那个公主接去!”

    绣春惊讶地望着他,“怎么了?”

    萧羚儿皱眉,现出一副厌恶之色,“我一瞧见这个公主就不爽快。她在家里,叫我怎么安生过日子?干脆叫她去北庭找我父王好了,我也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绣春狐疑地打量他,“真的?”

    萧羚儿面不改色。

    “自然是真的!我过来,就这事。三婶你忙,我也要入宫去了。这是我带给齐儿妹妹的玩意儿,前两天答应给她抓的,”他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青草编的蝈蝈笼子,里头关了两只跳来跳去的大蝈蝈,“三婶你帮我递给她,说我过两天得空了,再来带她出去玩!”

    萧羚儿把蝈蝈笼子递了过去,转身飞快去了。

    晚上,萧琅回家。晚饭过后,一家三口都在禊赏堂里。绣春陪在萧琅身边,齐儿趴在一边的地上,手上捏了根草,专心致志地逗弄着蝈蝈。

    绣春提了白天里萧羚儿找过来的事。见萧琅也面露讶色,便笑了起来。

    “羚儿这孩子,说话总是弯弯绕绕的。我估摸着,他要送走明敏是借口,心里必定是不忍你哥哥一人在北庭,这才故意这么说的。”

    萧琅也笑了起来。想起那日送别兄长时的一幕,心里忽然颇感欣慰,点头道:“这就好。往后只要有心,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是啊,”绣春也有些感喟,“明敏是个不错的女孩。但愿你二皇兄能识她的好,往后相知相爱共渡一生,也不枉这桩千里一线牵来的姻缘了。”

    “娘,什么是千里一线牵来的姻缘?”

    齐儿忽然插口,认真地问了一句。

    绣春和萧琅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萧琅起身,过去抱起了女儿,亲了口她的脸蛋,笑眯眯道:“等爹爹的小郡主长大了,自己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唐王府的番外结束。后头我会再写个唐王和王妃相见的肉肉番外,就加在这章的有话说里,喜欢这个小故事的读者,点进来就可以看。谢谢。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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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    天元十一年,草长莺飞的春日。这日天光明媚,城西,林木蓊郁的皇家狩林里,一阵马蹄疾驰声中,林间驰骋来了一匹金辔玉鞍的乌黑骏马。

    跨于马上的,是个二十五六年纪的青年男子,生得俊逸非常。两道剑眉斜挑向上,倘若含情微笑,那双凤目里必定艳色流转,令见者无不心醉。只可惜,他的一张脸庞之上却寻不见丝毫的温暖痕迹,漂亮的眉目间带了种天生般的凉寒。身上玄色猎装普通,与他胯-下的金辔玉鞍似乎有些不相称,但整个人,却隐隐散出一种君临天下、舍我其谁般的霸气。

    这青年独骑于密林之中,一侧臂膀衣袖处镶着黑色皮革的地方悬了张大弓,忽然发现前头草丛中似有异动,看见一只野羊现身,勒停马匹,弯弓搭箭,正要朝着猎物射箭,身后忽然咻地一声,璃羽箭已经早他一步,朝着那头野羊射去。只是那发箭之人力道不够,射到一半,箭簇如折翅般的鸟,颓然落地,却早惊动了野羊,立刻撒蹄,转眼便跑得没了影。

    必定是她来了。倘是旁人,谁会胆敢这样抢在他前头放这样的蹩脚箭?

    马上这男子的面上,现出了一丝笑意,眉宇间的寒冰之色终于融解了下来。却没回头,只低下头去,收回自己的弓箭,口中懒洋洋地道:“齐儿,你又捣乱了!”

    他的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一个少女骑了匹红色的马,从后追了上来,笑眯眯道:“皇帝哥哥,羊儿好好地在那里吃草,没招你惹你,你干嘛要杀它?”

    这少女十五六岁,一身嫩绿春衫,眉目如画,清丽绝伦,粉嘟嘟一团,叫人看了,恨不得就想伸手过去捏一把。

    她便是当今魏王的独生爱女乐福郡主萧齐儿,如今早褪了小时的婴儿肥,长成个美貌的妙龄少女。她口中的唤的这个皇帝哥哥,自然就是当今的天元皇帝萧铮,小名唤作羚儿的那位。

    十一年前,年仅十四岁的萧铮登基为帝。上位伊始,便展现出了卓越的天子才干。善用诤臣良士、养息天下子民,继续抚平边境,如今四海来朝,大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太平盛世景象。不仅如此,作为一个帝王,他也深谙拱卫王权的驭臣之道,宽济与诡辣,在他手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到如今积威深重。满朝文武,对着这个因了幸运眷顾从而少年登基的年轻皇帝,无不心悦诚服,甚至诚惶诚恐。

    这个皇帝,对人向来深沉,心机难测。唯独对这个堂妹萧齐儿,却是宠溺异常。见她跟踪在后,故意吓跑自己的猎物,也不着恼,理好了弓,抬头只道:“你的箭术没半点长进!”

    萧齐儿道:“可我的骑术不比你差!皇帝哥哥你敢不敢再和我比一下?”

    她的骑术,是来自突厥的唐王王妃亲自教授的。她此刻身下的这匹小红马,就是唐王王妃的爱马乌云的后代。特意从北庭送到上京里,为萧齐儿祝贺十六芳诞。送来还没多久。小红马个头虽稍矮了些,却生得漂亮异常,而是性情温顺、脚力奇佳,正适合她骑。萧齐儿爱得不得了,这些天一直在骑着它。

    萧铮摇了摇头,表示没兴趣。

    萧齐儿也不勉强,与他并头策马往前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自己来的方向,“皇帝哥哥,我刚过来,看到你的那些侍卫都在外头。你怎么一个人进来了?”

    萧铮道:“一个人清静些。”

    他有个习惯。这些年来,每当遇到难以决断之事时,就会一个人到这里来,在林中独自纵马个半日,往往就会有所得。

    “皇帝哥哥你又有烦心事了?说给我听听,我帮你。”

    萧齐儿立刻追问,好奇地望着他。

    萧铮一笑,探身过去,温柔地揉了下她乌黑柔软的头发,道:“小孩子,别装大人!”

    萧齐儿冲他皱了下秀气的鼻子,表示自己的不认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下额头,道:“我先前是听庄子里的人说,远远凑巧瞧见你一行人往这边来,我就过来找你了。我要赶紧回去了。鹿苑里有只母鹿今天就要生了。我要去看看。”

    她口中的“园子”,便是陈家的金药园。

    魏王夫妇成婚多年,膝下却只得萧齐儿一个爱女。对她难免就宠了些,规矩也没管得那么严。所以萧齐儿外出基本算是自由。她最喜欢到自己母亲娘家的这个金药园里来,有时候一住就是几天。这回是昨天刚过来的。就是要等一头母鹿生产。

    萧铮看向她,含笑道:“你又是偷溜出来的吧?哥哥送你回。”

    萧齐儿急忙摆手:“这里离园子不远,我没事就跑个来回,闭着眼睛也认路。不要你送了!皇帝哥哥,我先走了!你等下过来看我的小鹿也行!”话没说完,已经策马,风一般地朝前而去。

    萧铮追了几步,见她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了林间径道之上,无奈停了下来,冲她背影喊了声:“慢些!别乱跑!”

    她骑术精湛,对附近熟悉,这里也没什么猛兽,让她自己回去,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

    萧齐儿骑着小红马,心中记挂着待产的母鹿,奔驰了一段路后,便舍弃惯走的常道,决定改走一条捷径。这路况便复杂了些。好在她从前走过,小红马神骏,她骑术也上佳,遇到藩障泥坑什么的,也不在话下,小红马均是一跃而过。快出林时,看到有棵腐烂倒塌下来的树横在前头,缠结层层藤萝,估计小红马越过没问题,便也不在意,加速到了障碍前,双足勒紧马腹,提起马缰,一声娇叱之后,人便随了小红马高高跃起。不想落地之时,竟出了点意外,小红马不知为何,忽然发出一声痛楚般的嘶鸣声,左边前蹄一曲,上半身朝前倾去,萧齐儿没有防备,整个人一下被甩了出去,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马速快,遇到这样的意外,倘若运气不好,被摔断脖子也不叫冤枉。好在她运气够好,落庐时,身下正是一片藤蔓,只感觉小腿一歪,脚踝处被扭了下,传来一阵疼,身上别的地方倒还好。

    萧齐儿回过神后,顾不得脚上疼痛,抬头看向自己的爱马,见它已经发了疯般地朝着林子外狂奔而去,知道它必定是出了事,心中焦急,也顾不得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要追过去,刚站起来,脚踝处一软,哎哟一声又跌坐在地,正急得不行,恰见侧旁林间另条岔道上奔驰来了一匹马,也没看清马上人的样子,瞥见是羽林军低级军官打扮的模样,想是皇帝哥哥的随从,想也没想,立刻娇声呼道:“喂,你快去帮我追……”

    她话说一半,忽然惊惧地睁大了眼,发出一声尖叫。

    面前那棵烂树树干侧旁的一丛杂草堆里,此刻竟飞快游出来一条花斑蛇,两只眼睛通红,转眼到她跟前,猛地从地上竖了起来,嘴里嘶嘶吐着蛇信,三角头朝她飞快点来。

    萧齐儿吓得花容血色尽失,瞪大了眼,只呆呆等着那蛇咬向自己时,耳边忽然一个男子急促喝道:“别动!”

    她动不了,就算叫她动,她现在也动不了了!

    那话声刚落,她眼前一道白光飞掠而过,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咚一声轻响,那条蛇已经被一柄飞过来的雪亮匕首牢牢钉在了树干之上,身子结成一团,绕着匕首不住扭动。

    萧齐儿手足瘫软,啊了一声,终于瘫坐在了地上,爬都爬不动了。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迈着敏捷矫健的步伐过来了,从树干上拔下匕首,一刀截断蛇的七寸,撩了自己的衣角小心拭擦过匕尖上沾着的一点污血后,弯腰把匕首插回靴中,这才看向地上的萧齐儿,打量了下她后,微微一怔。

    他叫叶少棠,今年十八岁,出身平民,自小习武。刚去年,经层层严格武选后,入了翊卫队。因为屡次竞技出色,年初时,被提拔为翊卫队队正,这是品级最低的羽林军军官职位。

    上个月,猎苑行宫在修缮。他被派了过来执事。今天恰皇帝过来,他也奉命被安排在这里巡查,保证皇帝的安全。刚经过附近时,被她的呼声所引,循声望去,正看到一条毒蛇正要朝她攻击而去。距离有些远,奔跑不及,一时情急之下,拔出匕首投了过去钉住了蛇,堪堪护了她躲过毒牙。

    叶少棠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精致漂亮的女娃儿。皮肤白得像雪,如同一个瓷人儿,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只是此刻,她的模样有些狼狈,仿佛刚跌过一跤,眼睛此刻还定定望着地上断成两截不断扭动的蛇头蛇身,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这里是皇家猎苑。但因为地方大,他知道经常会有附近的山民潜进来找生计。皇家人不在的时候,倘叫他碰上,也只是出言驱赶而已。这个女孩儿,看她样貌打扮,倒像是富人家里出来的小姐。难道是不知道规矩,所以误闯了进来?倘若被人发现,惩罚将会十分严厉。

    他看了下四周,好在只有自己一人。出于职责,正想出言提醒她,叫她立刻离开,不要在这里逛,忽然见她眼圈一红,一颗珍珠般的泪便从一边玉颊上直直滚落了下来。

    “谢——谢谢你——”

    萧齐儿擦了下现在才被吓得掉出来的泪,结结巴巴地朝他道着谢,然后仰头看向他。

    这个人,他好高……肩膀也好宽……长得……自然没自家父王和皇帝哥哥那么好看,可是此刻微微俯身下来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年轻又明亮,炯炯有神。

    父王和皇帝哥哥自然好看,但是这个人,他也好看,是另一种好看的感觉……

    ~~

    叶少棠没想到她忽然哭了起来,吓了一跳。再一看,好像又不是哭。只掉了颗眼泪,然后就梨花带雨地般地仰头朝自己道谢,声音娇娇软软的……

    他不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也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他的脸顿时微微发热,急忙后退了一步,眼睛不敢再看她了,盯着她后头的一丛草,道:“你没事吧?”

    ~~

    萧齐儿忽然有些害羞。

    她平时胆子也挺大的,什么都不怕。就是怕蛇啊,蜈蚣啊,这些长得丑的东西。没想到今天竟然就差点被蛇咬了。再看一眼那条断成两截,终于不再扭来扭去的蛇,急忙再次擦了下脸的泪痕。

    居然就这么掉眼泪,简直太丢人了。

    “我没事……”

    她低低地应了声,再次试着从地上站起来。还好,脚腕处的疼痛比刚才好了些,至少能站住了。

    “那就好——”叶少棠飞快瞟他一眼,见她身子微微晃,忍住想要过去扶住她的念头,继续道,“这里是皇家禁苑,外人不能随意进入的。你赶紧走吧。”

    萧齐儿想起了自己的小红马,再次焦急起来。

    现在想想,小红庐所以失蹄,极有可能,也和被惊扰了的蛇有关系。说不定被咬了一口。

    她看向小红马奔去的方向,用带了点哭腔的声道:“我的小红马跑了——我怕它出事。”

    叶少棠不忍见她这个样子。虽然明知擅离职守是大罪,却实在不忍心就这样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踌躇了下,终于一咬牙,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你的小红马,我等下叫人帮你找。”

    “我是……”

    萧齐儿正要说,忽然停住了。改口道,“我是前面十几里地外的金药园里的。那家管事,是我的亲戚。”

    原来是金药园里管事的亲戚。

    金药园隶属金药堂陈家所有,是魏王王妃的的娘家产业。他自然知道。现在听这女孩自报身份了,急忙道:“好的,我这就送你回去。你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到这里来了。很危险。”

    他朝自己的马打了个呼哨,马便过来了。

    “你上去吧。我帮你牵马。”

    叶少棠对着她说道。

    萧齐儿动了下脚,慢慢走到了马的侧旁,看了眼这匹高头大马,正要上去,忽然发现马蹬是断的,不禁看向了他。

    叶少棠也想起来了。

    到这里后,他的马蹬坏了,但也没空去铁匠处修补,反正对自己用马并无大的影响,所以也就凑合过去了。想着等回城里后再换。

    没马蹬,马背相对她来说高了,她自然上不去。自己又不好抱着她上去……

    他想了下,立刻蹲了下去,道:“你踩我背上去吧。”

    萧齐儿一怔。

    她虽然贵为郡主,甚至胜过公主般地娇贵。这种蹬踩人背上下车马的事,贵族们也习以为常。但是她的母妃就从来不允许她这样。

    叶少棠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动。抬头看向她,再次重复了一遍。

    让她踩着自己的背上去,他心甘情愿,没半点屈辱的感觉。

    萧齐儿一笑,不再客气了,抬起一只脚,试着踩了下他宽厚的背,他稳稳不动。她踏了上去,被他轻轻托举,然后翻身上了马背,朝他一笑,道:“我们走吧。”

    叶少棠看见她笑容,又一阵耳热心跳,急忙低头,拉过缰绳,默默在前引着路。行到一半的时候,对面有几个人骑马过来,萧齐儿认了出来,正是自己的随从,知道他们是来找自己的,停了下来,等他们到了近前,松了口气,张嘴正要喊的时候,她朝他们摆了下手,示意噤声。

    “他们来接我了。谢谢你。”

    她再次踩着他的背下了马,上了随从前来的一匹马后,低头看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竟然问自己的名字!

    叶少棠的心跳得厉害,极力压住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之情,道:“我叫叶少棠。”

第113章

    魏王萧琅这一年,已是四十有一,蓄了一把美髯,成功升级为中年美叔一枚,比之当年,魅力值不减反增。陈王妃也三旬中年纪了,瞧着却不过二十七八少妇样子,容颜依旧姣好,举手投足间,艳光愈发四射。多年以来,他夫妇二人心心相映,恩爱有加。若说真有什么缺憾,大概就是缺儿子了。

    陈王妃早些年里,为此曾费了不少心力。奈何生了女儿之后,无论再怎么折腾,肚子始终再无消息。再过几年,太皇太后便时不时送来得子秘方,王妃压力可想而知。反倒是做丈夫魏王,一直安慰妻子,只她始终心结难解。数年之后,见药石不但无效,反倒把她折腾得面无人色,连夫妻房中之事到后也变了味道,她竟似生出躲避之意,心中本就不爽,某日回府,恰遇到本已归乡荣养方姑姑回来,一送得子汤药,二是得了太皇太后吩咐,正劝王妃该为王爷纳侧妃开枝散叶,魏王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之下,把汤药给掀翻泼了地,冷脸叫人送走方姑姑,后拖了王妃回房,关上门后,二话不说摁她身下大行男道,痛滚完了好几趟床单,后对着她道:“生不出儿子,必定是我缘故。说不定就是与当年解毒之药有关。你瞧二皇兄,他夫妇不是也没什么动静吗?你无需自责。且咱们已经有了齐儿。齐儿就是上天赐给咱们大宝物。等她大了,咱们给她招个驸马,不也是半个儿子吗?我明日便去对太皇太后说明这事!往后,倘若再叫我知道你瞒着我吃那些苦得要死人药,我就真去纳个侧妃,好叫你知道,便是换个女人,我也照样得不了子!”

    这一番半是柔情半是威胁话说出来,当场便把王妃感动得泪水涟涟。自此随了丈夫话,消了继续折腾心。

    建平七年,萧桓逊位,萧羚儿登基继位,改年号天元。次年,魏王便主动撒手放权给十五岁少年皇帝,从监国之位上退下。这十年来,他夫妇二人真正是像当年他写给她那封情书中所说那样,“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花坞樽前微笑”、“抚琴听者知音”,逍遥如同神仙。

    是年年初,他夫妇二人从灵州归京,回来就是为了庆贺齐儿十六岁生辰。当时,做母亲没想过于排场,做父亲,却恨不得要叫天下人知才好。后魏王府郡主那场十六岁生日宴,办得场面之盛大,倾动京华。不但皇帝封她“乐平公主”之号,连远北庭唐王王妃也不远万里地送来了一匹小红马做贺礼。齐儿喜欢得不得了。不幸是,没多久后,有一次她骑了小红马去城西外祖公家金药园小住,出去游逛时,小红马不幸被一条毒蛇咬伤发狂,找到之后,不治而亡。齐儿伤心地哭了好几天,魏王夫妇闻讯,心疼不已,亲自赶到金药园接她回,百般安慰,却不见她露欢颜。王府里过了没两天,齐儿便又说要去金药园陪外祖公。

    她外祖公便是陈振。如今已经近八十耄耋之年了。老人家这些年,越活越精神。如今除了耳朵有些背,与他说话须得大声之外,别都好。这两年嫌京中闹腾,一直住金药园里,与齐儿好得不得了。

    魏王夫妇听女儿说要再去金药园小住陪着外祖公,拗不过她,便亲自送了她过去,陪着一道住了两天。见她到了这里之后,每天牵着老外祖公手园里慢慢进出,翁孙俩有说有笑,情绪比王府里要好许多,便也放心了下来,照她心意让她小住,只严令她再不许独自去往附近林苑,又让随从务必小心跟随,夫妇二人这才离去。

    齐儿从前过去金药园,一般多住个三五天,也就回来了。这一趟,住下去竟不说走了。魏王夫妇屡次派人接她回,都被她以陪伴老外祖公理由给拒绝了。他夫妇俩知道陈振老迈寂寞,又喜欢齐儿,齐儿既然自己愿意长久陪伴老人家,他们虽也想念女儿,却没有阻拦道理,便由了她一直留下。如此直到两个月后,连附近行宫修缮也完了,她这才告别了老外祖公,回到了京中王府里。

    这一趟城外小住,魏王夫妇见女儿回来后,容光焕发,眼中嘴角无不泛着滋滋笑意,甜美胜从前,瞧着彻底从失去心爱马儿阴影中恢复了过来,心中很是宽慰。

    这段时间里,他夫妇二人,也挺忙碌。除了别杂七杂八事,爱女婚事,也正式被提上了日程。

    自从过了十六岁生辰后,上门来提亲人便络绎不绝了。萧齐儿自己身份贵重自不必说,又得皇帝堂兄盛爱,谁若能娶了她,便如迎福回家。越国公、梁国公、定国公、成国公,京中十八家至今保有公爵衔位门第,但凡门中有适婚子弟,无不上门提亲,殷勤表达举家以事尚公主为荣意愿。

    ~~

    从前萧齐儿还小时,魏王殿下时不时会绣春面前提招婿,这两年,随了她年龄增大,他便闭口不提了。到了现,王府里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提亲,只是无论是怎样门第,也不问对方子弟样貌人品,绣春每回跟他商议一家,他便摇头拒绝一家,话里话外意思,就是没有一个能让他看得上眼,觉得堪配自己女儿男子。

    绣春起先还当真,后来次数多了,便也琢磨出了丈夫心思。其实不是别人不好,而是他舍不得嫁女,生怕女儿被别男子夺走心态作祟而已。

    猜到了他心思,绣春暗自偷笑。倒是想起了当年自己嫁他时一幕。那会儿,祖父陈振可不就跟他现一模一样?只是她也没他跟前戳破他心思。女儿反正才十六岁,她也舍不得这么早嫁。留身边再养个两三年,到时候有了合适人选,再挑一家嫁了也不晚。

    绣春打定主意后,有一天,找了个机会,便把自己意思跟丈夫说了。

    萧琅原本正有些犯愁,怕绣春早早就要把女儿婚事定下。现得知她竟有晚嫁女儿意思,喜出望外,哪里会说不好,自此这才定下了心神。

    ~~

    齐儿那趟回城后,每隔十天半月,便再会去金药园看陈振一趟,一般都是当天就回。夫妇俩觉得女儿这么体贴孝顺,心中很是欣慰,也就不大过问她行踪。

    一转眼,半年后了。下个月初十,就是魏王四十二岁生辰。他自己是没什么意,但妻子绣春和女儿齐儿却与往年一样,提早开始替他预备礼物,母女俩还瞒着他有商有量。魏王装作不知道,心里其实美滋滋,只等着到时候收礼做寿星公了。这天他外出归来,绣春不,说是鲁国公府上有喜事,被邀了去,要晚些才回。

    妻子不,萧琅问了下人,得知女儿家,正好他街上那家老铺里带了她爱吃杏仁酥回来,便拎了过去。到了女儿住地儿,叫侍女不必惊动她,自己径直找了去,门外时,看到齐儿正独自坐厢房窗边,低头认真做针线,瞧她手上东西,好像是双男人鞋面。

    自家王妃针线上就不行,到了女儿这里,是变本加厉。萧琅极少看到她动针线。没想到现,她闷头一个人竟做鞋,有些讶异,叫了一声“齐儿”。

    萧齐儿正专心致志地和针线搏斗着,不妨忽然听到自己父亲声儿,心一跳,手便跟着抖了下,一根指头被针尖刺了下,手一缩,哎呀了一声。魏王身上肉也跟着一疼,忙一步跨了进去,“小心些!疼不疼?”

    萧齐儿没料到自己爹神出鬼没,这会儿竟忽然现身,反应了过来后,整个人猛地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手中针线往边上针黹篮里一塞,飞扯了块布盖上,自己跟着站到了跟前,慌慌张张地看向了萧琅,口中道:“爹,你怎么这么早回了?”见他眼睛盯着自己手指,一脸肉疼模样,忙摇手道,“我没事!不疼!”

    萧琅瞄了眼她身后针线篮,忽然顿悟。

    很就是自己生日了。莫非女儿做这双鞋,就是送给自己生日礼物?所以看到自己现身,她才这样急着要遮掩?

    萧琅越想,越觉得对头。心中顿时充满甜蜜之感,便也不戳穿她了,装作没看到,咳嗽了声,递过自己带给她糖果。萧齐儿看见自己爱吃糖果,笑得眼睛完成了月牙儿,连声道谢。

    萧琅再说了两句闲话,心想还是不要耽误女儿做鞋功夫,点了点头,叮嘱她不要累着之后,转身背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对于无意发现女儿这个小秘密,魏王心中十分珍惜,也忍着不去和绣春提。倒是真正开始期盼自己生日早些到了。心想到了那天,等齐儿递过那双她亲手做鞋,他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露出十分惊喜样子,这样,女儿和妻子才会真正高兴。

    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了初十那天,魏王过生日。白天过去,送过了后一位客人后,晚上一家三口围坐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饭。饭后,王妃命人抬上了礼物,是一架紫檀琉璃面四叠屏风。

    屏风本属寻常,不寻常之处,便是琉璃面中,镶嵌了四幅当年魏王年轻时,灵州山居中养伤时所作图。这么多年,王妃一直精心保管,现挑了四张出来,请工匠嵌入琉璃面中,做出了这架带了两人美好共同记忆屏风给他当生日贺礼。

    萧琅又惊又喜,起身到了屏风前,看过自己早忘记了年轻时画作,和妻子相视而笑,心中一阵温暖。

    萧齐儿也凑到了近前,欣赏过琉璃屏风里镶嵌画作后,啧啧称赞,把老爹夸得犹如神仙下凡,萧琅哈哈大笑,照单全收。

    “爹,女儿送给您礼物。”

    萧齐儿双手递过一个锦盒,期待地看着父亲。

    魏王急忙接了过来打开,正准备坐下去立马换上脚试试女儿给他做鞋子,忽然愣了。

    锦盒里,不是鞋子,而是几册书。

    “爹,这是女儿给您找一套孤本,您瞧瞧,喜不喜欢?”

    萧齐儿笑眯眯地看着父亲。

    魏王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了。

    自从那天过后,这么些天以来,他满心以为女儿给自己礼物就是那双鞋,没想到,竟是一套孤本书……

    “爹,你不喜欢?”

    萧齐儿见他盯着书,一语不发,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不安地看了眼边上娘。

    魏王立刻反应了过来,摸了下胡,哈哈笑道:“喜欢!齐儿送给爹,爹怎么会不喜欢!太喜欢了!”说完拿了出来,翻了两下,不住点头称赞,后抬头道:“爹确实一直找这套孤本,没想到齐儿竟先给我找到了。爹太喜欢了。”

    他后这几句,确实是真心话。

    萧齐儿终于松了口气,再次和娘亲对望一眼后,高兴地道:“爹喜欢就好了!我也是听娘说,爹你想要这套书,所以这才托我皇帝哥哥给找来!”

    萧琅呵呵笑道:“齐儿有心了。爹今天很是高兴。收到了你和你娘好礼。”

    萧齐儿看一眼娘,再看一眼爹,露出丝促狭笑,嘻嘻地道:“爹喜欢就好。今天是爹好日子,我就不你俩跟前凑了,爹和娘好好处处,女儿先走啦!”

    她说完,朝自己娘挤了下眼睛,甜脆笑声中,人便一溜烟地去了。

    绣春和丈夫对视一眼,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

    夫妇二人携手回房后。萧琅一时来了兴致,叫绣春拿出她收藏当年所有旧日画。两人凑灯下,一张张地翻看,指指点点,回忆着当初画画时地点和场景,后看到那张她戏作忍者神龟摇扇图,想起当时一幕,两人都是捧腹大笑。笑完了,萧琅把妻子揽入了怀中,深深嗅了口她身上熟悉香气,叹了声:“一晃眼,齐儿竟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绣春笑道:“殿下你就算老了,也是神龟里英俊那只。”

    烛火跳跃光中,她眉梢眼底流露出万种风情,娇媚无比,萧琅只觉百看不厌,凝视她片刻后,忽然做出生气样子,冲她皱眉道:“还敢骂我!行,现我就压你这只龟婆,咱俩谁也逃不开!”说罢真一把抱她起来送至床榻之上,放下了帐帘。

    夫妻一番温存过后,萧琅忽然想起那双鞋,提了下那天所见,后疑惑地道:“莫非是我看错了?齐儿做不是男人鞋?”

    绣春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事,略微蹙眉,想了下,安抚丈夫道:“我哪天寻个机会,去问问齐儿便知道了。”

    萧琅点头,夫妻二人又说了些话,安歇了下去。

    ~~

    女儿长大。这小半年来,绣春旁观,渐渐本就觉得她和从前似乎有些不同。自己也曾青春年少过,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本就想着有机会和女儿谈下心。现从丈夫处听说了这事,心中愈发存了疑虑。先悄悄找了齐儿身边几个近身侍女打听她近外出行踪。侍女们表示,公主金药园里时,每次出去,近侍虽不能近身靠近,但都有老太公一道陪着,两人同进同出,并无什么异样。

    自己祖父,越老,脾气便越像小孩,活动之时,不喜欢身边有人跟着。被他看见了,就要发老大脾气。所以绣春一直叮嘱随从们远远跟着而已。现听侍女说法,自家女儿似没什么异样。但那双男人鞋……

    过了两天,绣春寻了个机会,和萧齐儿闲话时,提了一句,说是自己有天经过她房,无意看到她好像做男人鞋,见她脸色陡然一变,便笑着,柔声道:“齐儿,鞋子做了,你是想送给谁?跟娘说说看,没关系。”

    萧齐儿两只春葱小手紧紧绞一起,起先不承认,见绣春一直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终于吱吱呜呜地道:“是……是做给外祖公……”

    “是吗?娘这就去问问你外祖公,咱们齐儿手艺如何。”

    绣春起身,作势要走,萧齐儿呜了一声,一把扯住她,道:“娘,我要是跟你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不能叫我爹知道!”

    绣春笑道:“娘你还信不过吗?”

    萧齐儿点头道:“我信得过。”当下关了门,扯着绣春坐到了床帐里,红着脸,说一句,停一会儿,大半天过去了,终于把事情嘀嘀咕咕地说了出来。

    ~~

    “娘,就是这样……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可是我还不敢让他知道我是谁。我怕他知道了,就不敢和我好了……还有爹爹,那么多国公府来说亲,他都看不上眼,说他们配不上我,要是让他知道了叶少棠就只是个翊卫队正,他一定会反对……那可怎么办……”

    萧齐儿望着绣春,一脸沮丧表情。

    “等等……”

    当娘太过惊讶,以致于连脑子都有点跟不上思路了。

    “你是说,半年前小红马出事那会儿,就和他认识了?”

    “是……”萧齐儿轻声嗯了声,“要不是他救了我,我说不定已经毒蛇咬了……”

    绣春倒抽一口凉气,勉力压下心中惊骇后,继续有些不可置信地追问,“你那会儿金药园里住了那么久,就是因为他被派行宫里执事?你们后来时常见面?”

    萧齐儿一张小脸红得像块布,哼哼着道:“也没怎么见……就几次……每次都是我去找他……他很忙……我就和他说几句话而已……”

    “娘你放心,我和他什么都没做!真!”

    萧齐儿见自己娘脸色愈发凝重,赶紧这样说道。

    “你外祖公也知道了,还顺了你话,装作是金药园老管家,每次他过来找你,外祖公就替你们打掩护?”

    萧齐儿雪白整齐牙轻轻咬了下红滟滟唇,嗯了声,“外祖公可喜欢他了……说他是好孩子,还说比当年爹要好上许多……娘,你千万不要怪外祖公!都是我逼他冒充老管家!”

    绣春呻-吟了一声,伸手扶住额。

    她简直要晕了。

    她这个娘,当得有多失败!十六岁女儿开始瞒着自己恋爱了,她竟然也都丝毫不晓得!

    “娘,你怎么了?你不会怪我吧?”

    萧齐儿见她露出这种表情,怯怯不安地望着她。

    绣春呼吸了口气,勉强压下因为这个突然消息而致震惊之后,想了下,对着女儿和颜悦色地道:“齐儿,娘知道了。你放心,这事娘暂时不会你爹知道。但是从现起,你也不要再和他见面了。”

    “可是娘,我真喜欢他!他对我很好很好,和他一起,我真很开心!娘,你也不高兴我和他一起吗?”

    萧齐儿怔怔地望着自己母亲,一双眼睛中,慢慢地开始有盈盈泪光闪动。

    绣春叹了口气,道:“齐儿你别误会。娘不是反对你们事。只是这关系到你终身,咱们一定要谨慎。娘意思,是你先不要和他见面了。娘会找人去打听下他底细。倘若他真忠诚可靠,对你也是一心一意,别管他是什么身份,就算你爹不肯,娘也一定会帮你。”

    萧齐儿睁大了眼,露出欢喜之色,急忙道:“娘,我刚才跟你说过了,他是茂州人氏……”

    绣春摆摆手,止住她话,道:“这些我知道。我再去打听确证。”

    萧齐儿终于点了点头。

    绣春再问了些话,确定都盘问没有遗漏了,终于稍稍放下了心,正要再叮嘱几句,侍女外头传话,说王爷回府了,应了声,便起来,拍了下女儿手,道:“那先这样吧。娘心里有数了。你记住我话,没我允许,暂时不要和他见面!”

    萧齐儿轻轻嗯了声。送她至门口,忽然扯了下她衣袖,忸怩道:“娘,求求你,先不要让她知道我是爹女儿,好不好?我怕会吓到了他。”

    绣春看向自己女儿,跨出门前,对她微微笑道:“娘晓得该如何。还有,他若真用心去喜欢你,便不会被你身份吓得逃跑。倘若那样话,他便也不值得你去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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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母女这番谈心过后,绣春到了萧琅面前,若无其事,没提及半句,只在当晚他睡去后,自己默默想了半夜的功夫。

    次日,恰正是长公主府的喜事日,因李长缨又喜当爹了,今天正是幼子满月礼,她这个舅奶奶,自然是要过去的,估计还要留一天的功夫。一早,等萧琅出去上朝后,叫了个人去传话,然后吩咐齐儿安心在家,自己换了衣裳,装扮妥当后,约莫一顿饭功夫,便听人回报,说王妃叫的那个翊卫队正已经到了,人正听候在外。

    绣春见这么快就到了,点头,往外而去,跨出大门,抬眼便看见替自己备的那辆华盖宝车之侧站了个身着军官武服的少年人,立着肩背挺直,身姿笔挺如剑,走得近了些,看得愈发清楚,十八-九的年岁,剑眉挺鼻,皮肤微黑,相貌不算俊秀,却自有林挺拔英武之气自然流露而出。

    绣春打量几眼,暗自点头,对这少年人的第一印象不错。经过他面前后,也未说什么,径自上了车。准备好后,一行车马便往长公主府的方向辚辚而去。

    这少年人正是叶少棠。今日他并不当值,一早,正在校场与一群翊卫同僚士兵摔打时,忽见自己的上司翊卫长史匆忙跑来,说魏王府王妃出行,车驾边还缺个人,选点他过去。

    翊卫在羽林三卫里,属最低等级。一般极少有机会能近闪皇帝或贵胄身畔。至于魏王府,出行自带王府护卫,除非特殊场合,一般更是极少会向翊卫要人。所以叶少棠闻言有些惊讶,问长史缘由,长史也说不清,只说是王府要人,让他过去就是。

    翊卫本就是护卫之职。对方既要他去,他便这样急匆匆赶了来。现在到了这里,等到听人说王妃出来了,晃眼间,只见大门里出来一个衣饰华美的貌美贵妇,被一群人簇拥着朝自己近旁的宝车行来,连对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立刻便垂目避开视线。但觉一阵香风徐徐拂过后,王妃登上马车启行,他便也上了自己的马,随侧在后。

    绣春坐在车里,注意力一直在叶少棠的身上。悄悄望了出去,见他端正骑于马上,神情肃穆,双目笔直望着前方,看了一会儿,再次暗暗点头。

    女儿的这个意中人,在她这里,这第一眼算是过了。等今天的事忙完之后,再叫人仔细去打听他的底细,包括茂州老家,倘若一切都没问题,她再向萧琅正式说明这事。

    绣春放下了旒幕,不再看了。

    长公主府到了,绣春下车,被客使迎进去前,回头看了眼已经下马的叶少棠,对近旁的王府管事轻声道了句后,便往里而去。管事的跑到了叶少棠的身边,道:“好了,你没事了,可以走了。”

    叶少棠莫名其妙,看了眼前头魏王王妃的背影,见她已经被人簇着入了大门了,摸了下头,费解地转身去了。回到校场之后,众人便朝他打听经过。他也不隐瞒,说了一遍,众人也是费解,议论了几句,便也散了去。

    叶少棠在校场一直留到中午,这才回了自己住所,一抬头,瞧见金药园里的一个小厮过来了,心砰地一跳,急忙朝他迎了过去。

    那小厮对他甚是恭敬,笑道:“叶大爷,陈老爷子叫你过去城外园子一趟哩!”

    叶少棠知道这一定是她在约自己了。

    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他一直在想她,最近甚至想得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恨不得立刻就跑去金药园里找她,就算只是远远看上她一眼,也足够他回来心满意足过好几天了。只是她对他说过,没她的话,不准他过去找她。他不敢违她的话,正心心盼望着,忽然听到“陈老爷子”有这样的话传来,兴奋得差点没跳起来,急忙朝他道谢,连身上衣裳也来不及换,跨上马背,立刻便朝城外飞驰而去。

    出城到金药园,倘若走马车的话,须得差不多半日的功夫,他这样一路疾驰,一个时辰不到,远远便瞧见金药园的大门了。门房如今和他已经很熟了,上前帮他牵了马,笑道:“老爷子在等你了呢。”

    叶少棠道过谢后,立刻去往老爷子所在的屋,一进去,看见须发皆白的老爷子正坐在那儿晒太阳打盹,边上趴着只老黄狗。

    “外祖公!”

    他到了近前,叫了一声。

    老黄狗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是他,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陈振睁开了眼,道:“来啦?”见他视线往边上看,笑眯眯道,“怎么,过来就不能陪我老头子说几句话?”

    叶少棠脸一红,急忙收回目光,摇头道:“不会。我陪您说话。”

    陈振哈哈笑道:“去吧去吧。难得见一面,我老人家也不拿你寻开心了。我家齐儿在边上院子里,你去吧。”

    叶少棠压住怦怦乱跳的心,朝陈振鞠了个躬后,正要过去,忽听陈振又道,“就一盏茶的功夫,等我老人家喝完了茶,就去叫齐儿陪我散步了。”

    叶少棠急忙应是,撒腿便往边上院里奔去。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能和她相见的这一盏茶功夫,他简直恨不得一步就能迈到她的跟前。

    他一把推开篱笆门,见里头花木扶疏,一张桌上放了个带盖的精巧小篮儿,四下却是静悄悄一片,没见到她的身影。

    他找了一圈,正要开口叫她名字,忽然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窸窣声,还没回头,眼睛便已经被人从身后用手蒙住了,随即听到一阵轻快笑声,“猜我是谁?”

    叶少棠的眼睛被那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一颗心这会儿,也立刻被喜悦所充满。

    “齐儿!”

    他轻声道。

    眼睛一松,恢复了光明,他飞快转身,看见心上的女孩儿穿了身粉红罗衫,正嘟着嘴立在那里,一脸的扫兴之色,埋怨他道:“你好没趣!”

    叶少棠呃了声,急忙补救道:“下次我一定多猜几回!”

    萧齐儿噗地笑了起来,“傻子!”

    叶少棠怔怔望着对面的女孩儿。

    她的笑容真美。只要她需要,他这一辈子,都愿意在她身边保护着她。

    “齐儿……”

    他低声叫她。

    “怎么了?”

    萧齐儿止住了笑,睁眼望着他。

    老爷子估计已经在喝茶了。留给他能单独见她的时间不多了。这一次,一定要说出来。

    他终于鼓足勇气,把自己已经想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齐儿,我什么时候能见你的爹娘?我想……”

    “想什么?”

    她歪着脑袋,俏皮地问道。

    “想向他们提亲!”

    他脱口而出,脸微微发热。

    先前,他已经向她的外祖公提出过这个心愿了。外祖公既不应,也不摇头,只说时候没到。

    萧齐儿一怔,随即双手捂住脸,哎呀了一声,转身飞快背向了他。

    他被她的小女儿娇羞姿态看得一阵心头鹿撞。

    他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清楚这样时常和她相见,倘若被人知道传了出去就不好了。见她转身过去,他急忙绕到了她跟前,认真地道:“齐儿,我是认真的,我想去你家提亲。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不会变。”

    萧齐儿分开条指缝,从缝隙里偷偷看向他,见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里充满了郑重恳切,一颗心跳得甜蜜又急促,终于慢慢放下了手,低声哼着道:“要是……我是说万一,万一我要是有事情瞒着你,骗了你,你会不会生气不理我了?”

    他立刻摇头:“不会。你就算真骗我,也一定有你的理由,只要以后不再继续骗我,我不会生气的。”

    “真的?”萧齐儿看着他。

    “是!”

    他朝她郑重点头。

    萧齐儿放心地松了口气,“少棠哥哥,你真好。”

    叶少棠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样从她的一张樱桃小嘴里出来,心简直要打颤了,怔怔地望着她,“齐儿……”

    “哎呀!”

    萧齐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了声。叶少棠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萧齐儿急忙到了桌边,掀开篮子盖,从里面拿出一块用布包起来的东西,递给了他,“给你的!”

    叶少棠展开布包,看到一双鞋。

    他惊讶地抬眼,看向了她。

    萧齐儿小声道:“我的针线不好,你别笑话……”

    叶少棠紧紧抓着鞋,急忙道:“怎么会!我会好好保管的!”

    萧齐儿看他一眼,见他眼睛中满是欢喜之色,自己的心便跟着甜蜜了起来,想起之前偷偷学着做鞋时的辛苦,忍不住朝他伸出了纤纤十指,道:“你瞧,我的手都被针扎了好几下……:

    叶少棠朝她手指吹气,心疼道:“你以后别再替我做了。”

    “我是有次瞧见你鞋子都破了个洞……就想着做双鞋给你穿……”

    萧齐儿低声道。

    叶少棠停了下来,怔怔凝视着她。她也抬起脸,回望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不动,周围的空气,仿佛渐渐也开始停止了流动。

    他的视线最后定在了自己的唇上,一张脸庞也越来越红……

    萧齐儿咬了下唇,终于鼓起勇气,声若蚊虫地道:“少棠哥哥,你是不是想亲我?”

    叶少棠被她一语道破念头,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慌忙往后退了一步,脸红红地道:“没……我没有……”

    今天趁了娘亲不在,她抓住机会最后一次出来,想着把自己做好的鞋送给他,下次,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了……

    “少棠哥哥,你想亲的话,我让你亲一下。只准一下。”

    萧齐儿飞快说完,立刻害羞地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脸朝向对面的少年,两边眼睫微微抖动,仿佛蝴蝶的一双翅膀。

    她允许他亲她一下!

    叶少棠定定望着她红艳艳的樱唇,呼吸急促,心跳得简直要蹦出胸膛时,篱笆门外的一簇枇杷树从后,这会儿有个当爹的人,心也是跳得就要破胸而出了!

    ~~

    这位窥人小儿女见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王殿下。

    他这会儿,之所以会在此冒头,说来也是巧。外出提早半日便回王府了。妻子不在,问了声,说公主也不在,去了金药园了。心想等妻子回来就是晚上了,漫长一个午后,自己反正无事,那边老太爷也有些时候没去看了,不如过去,一是探望下老太爷,二是顺道接回爱女。打定主意了,便立刻出城骑马往金药园去。园子里的下人来迎他,他得知老太爷和自家女儿在枇杷园这里,叫人不必跟着,自己便信步过来了。恰就这么巧,到了篱笆墙外的小道上时,竟让他瞧见了这一幕!

    魏王惊骇难当,眼睛瞪得前所未有滚圆,两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眼眶。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心爱娇娇女儿,在这里不但和一个陌生的羽林卫少年有说有笑,竟还眼见就要亲嘴到一块儿了!

    魏王只觉胸腔中一股无名之火冲天而出,正要冲出去出声喝止,忽然听见一阵咳嗽声,循声望去,见陈老太爷竟拄着拐杖,从另头慢悠悠地晃了过来。那俩人被他的咳嗽声惊醒,宛如被针刺了一下,低呼一声,猛地分了开来。

    魏王毕竟是魏王,生平见过无数大场面,见险情终于解除,飞快一想,竟叫他生生忍了下来,不但没冲出去质问,反倒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退,最后退到了挡住自己的树丛之后。

    ~~

    陈振咳嗽现身过后,笑眯眯道:“齐儿,好陪你外祖公去散步了!”

    萧齐儿见方才一幕被撞破了,自己羞臊不说,一旁的叶少棠更是飞红着脸,低头下去一声不吭的,飞身便扑到了陈振跟前,一把捉住他手,不依不饶了起来,“外祖公!你好坏!过来也没声没响的,齐儿要被你吓死了!”

    陈振顿了下拐杖,横了叶少棠一眼,哼道:“我老人家方才就和这小娃娃说了,喝完一盏茶就过来的,你们自己说话说得起劲没听到,关我老人家什么事?”

    萧齐儿哭丧着脸道:“外祖公,我这就是最后一次出来了……”见叶少棠飞快抬起眼看向自己,目光中带了疑虑,压下心中的不舍,凑到了陈振耳边,把昨天发生的事飞快说了一遍。

    陈振哎了一声,摇头不已。

    叶少棠心中愈发忐忑,也顾不得别的了,小心地出声问道:“外祖公,齐儿她说什么?”

    陈振摇头晃脑地道:“小娃娃,我家齐儿接下来不会再到这里看我老人家了。你也先回去,等消息吧!”

    叶少棠怔住了,下意识地愈发不安起来,看了眼齐儿,见她正咬着唇,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迟疑了下,转向陈振,到了他跟前,跪了下去,郑重地道:“外祖公,我现在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翊卫队正,但是我会努力的。以后我要是能娶到齐儿,一定不会让齐儿跟着我受苦的。恳请外祖公一定帮我把话转到齐儿爹娘面前,我……”他涨红了脸,用力地道,“我一定会努力!你们相信我!”说罢,朝着陈振重重地磕了个头。

    陈振睁大了眼,仿佛有些意外,随即啊了一声,哈哈笑了起来,点头道:“好,好娃子!我一看见你就喜欢,比从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那人不知道要好多少!你放心,有我老头子在,迟早一定会让你娶上媳妇的!”

    萧齐儿又是感动,又是欢喜,上前扶了叶少棠起来,两人四目相对时,她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少棠哥哥,你的心意我外祖父知道了,他会帮你的。我今天出来,就是想把鞋子送给你。现在没事了,你先走吧,我等下还有事。”

    叶少棠压下心中涌出的强烈不舍之意,点了下头,过去把她送给自己的鞋小心地包了起来,拿在手上,朝陈振再次道谢过后,转头要走时,萧齐儿忽然道:“等等!”

    他停了下来,回头看过去,见她从篮子里的一个纸包里拈出一块杏仁酥,递到了自己的嘴边,笑吟吟道:“你吃一块再走。”

    当着老外祖公的面,叶少棠有些羞涩,却抵不住她含笑的眼睛,飞快张嘴含住了。

    杏仁酥甜甜的,一直甜到了他心里。

    陈振又咳嗽了声,这次还没等他开口,萧齐儿立刻道:“爷爷,这一包都是带给你吃的。够不够?”

    陈振哈哈笑了起来,朝叶少棠挥挥手,“去吧,去吧,别看了!”

    叶少棠最后看了一眼萧齐儿。见心头上的女孩儿扶住她外祖公的手,正冲自己甜蜜地笑,心中一暖,朝她微微点头后,转身快步而去。

    等他身影消失不见了,萧齐儿陪着陈振,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后,萧齐儿道:“外祖公,我今天是趁我娘不在家才跑出来的,趁早要回去了。我过些天再来看你!”

    陈振点头,被她扶着,两人一道慢慢往外而去时,忽然看见魏王竟从对面过来了,对望一眼,陈振见她面露惊慌之色,急忙压低声安慰道:“没事,瞧他刚来的样子,那小娃娃早就已经走了!肯定没碰上!”

    萧齐儿看向自己的爹。见他面上带笑地过来,和平日瞧着没什么两样,想来外祖公说得没错,心中终于舒了口气,急忙迎了上去,叫了声“爹”。

    魏王笑眯眯道:“齐儿,爹今天回府早了,听说你到了这里,爹便也来了。想着看望下你外祖公,顺便再接你一道回。”

    萧齐儿这下是彻底放心了,忙道:“爹,我正准备要回城了呢。这下正好,齐儿和爹一道走。”

    魏王点头,和颜悦色地道:“齐儿你先去前头等一会儿,爹和你外祖公说两句话。”

    萧齐儿应了声是,和陈振摇手道别,脚步轻快地去了。

    萧齐儿走了,魏王便代替她,扶着自己的老岳公慢慢回了屋里,最后伺候他坐了下去。

    “爷爷,”他照着绣春的习惯称呼陈振,试探着道,“刚才我在园子门口,仿佛看到一个少年人出去了,有些面生。是不是方才齐儿在这里和谁见面了?”

    “什么,鸡蛋面?”陈振仿佛听不清他话,茫然地啊了一声,“你要吃鸡蛋面?行啊,我这就去叫人下一碗来……”说罢,颤巍巍地急忙起身要出去,嘴里不住念叨,“我孙女婿要吃鸡蛋面……”

    魏王一顿,赶紧拦住了他,凑得更近了些,改口道,“我是问,刚才齐儿是不是在您这里,和外人见面了?我看这样子,好像还不是一回两回了?”

    “一位两位?这里咱们俩,自然是两位……”陈振继续答非所问,“孙女婿,你真的不吃鸡蛋面?”

    魏王盯着一脸无辜装疯卖傻的老头子,心里那叫一个憋屈。

    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那丫头不但差点和那臭小子亲嘴,喂他吃她最喜欢的杏仁酥,竟然还送给了他一双她做的鞋!

    鞋啊鞋!

    魏王作为父亲的那颗心,简直已经到了滴血的地步。

    得,看这样子,想从他老人家这里撬出点什么,无异于白日做梦了。

    他站了起来,朝着陈振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道:“爷爷,这样吧,我先带齐儿回去了,下回有空,再来瞧你老人家!”

    “哦——难得你来一趟,吃了鸡蛋面再走也不迟啊——”

    陈振这回总算是听清楚他的话了,张嘴笑眯眯地留客。

    现在就算有龙肝凤髓,魏王他也吃不下去。

    他摇了摇头,赶紧请自己的老岳公止步,转身大步去了。

    陈振拄着拐杖到了门口,目送孙女婿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起方才他露出的那种气急败坏之色,忽然觉得胃口大好。

    “来人啊——”他嚷了一声,“晚上就给我下碗鸡蛋面,卧俩!”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会把唐王小王妃的番外补完。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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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魏王萧琅陪送女儿回城,父女一道骑马,他见身侧爱女迎风纵马,笑语盈盈,想起先前所见一幕,心情愈发低落,一路基本无话,以致于到了最后,连萧齐儿也觉到了父亲的反常情绪,快到城门时,放缓了马势,偏过螓首看向了他,问道:“爹爹,你怎么了?我瞧你好像不大快活?”

    魏王看去,见女儿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中满是关切之意,心中骤然一暖,心情总算是好了些,忍住想要开口询问的冲动,道:“爹没什么不快活,方才只是想着件事而已。

    萧齐儿信以为真,笑道:“这样就好。哦对了爹爹,娘说我大了,要我学做几个菜。我前几天便向厨娘学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鱼,回家我做给爹爹吃。”

    魏王顿时好生感动,急忙含笑点头,心中却愈发下定决心,女儿还这么小,无论如何,绝不能叫她被旁的男子给骗了。

    父女回到王府,天已经傍晚了。魏王面上带笑,与萧齐儿道别,让她进去后,说自己还有别事,目送她身影消失在大门里后,脸色立刻转沉,径直入宫,到了卫尉署,对着迎出来的人道:“把卫尉卿给我叫过来!”

    李邈这么多年来,中间曾被调往别任,两年之前,因看重他的执掌,皇帝又将他调回在此任上。听闻魏王传话,不敢怠慢,立刻匆忙赶了来,见他端坐不动,神情冷肃,一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上前拜见。

    魏王也不多话,张口便把那少年的形貌描述了一遍,最后道:“翊卫队正之中,可有这么一个人?”

    他刚才话还没说完,李邈便已经知道他说述是何人了。自己的下属里,所有有品阶的军官,他无不知晓,更何况,这个少年人,还给他留了深刻印象。立刻便道:“殿下,此人应是叶少棠。年纪虽轻,却已一身本事。去年刚从军中选拔入了翊卫,年初羽林卫竞技时,他武艺超群脱颖而出,还是下官点了他为队正的。不知殿下突然问及他,所为何事?”

    魏王阴沉着脸道:“你去把这个叶少棠给我唤来!我去羽林校场里等着他!”

    李邈不解,迟疑了下,看向了他,“殿下,您的意思是?”

    魏王霍然起身:“本王许久没舒活筋骨了。想找个人对对手。这个叶少棠听起来不错。”

    李邈一呆,正不知该如何接口,见魏王已经往外而去,行了几步,忽然回头道:“记住,不要让他知道本王身份!”他微微眯了下眼,“让他放开手脚。本王要瞧瞧,他到底有几分本事!”说罢大步而去。

    李邈望着魏王的背影,整个人还有些没回过神儿。

    一定是他看错了眼。向来温和的魏王,怎么可能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里露出那种叫人看了便觉不寒而栗的阴森之气?

    ~~

    叶少棠回城,刚缓过一口气,正对着齐儿送给他的那双鞋在看,忽听李邈来了,极是惊诧。

    李邈执掌羽林多年,威望极高,自己刚入翊卫不满一年,也就年初那次竞技比武之中见过他一面,对他十分仰慕。没想到他这会儿竟亲自来找自己,赶紧把鞋子藏起来,飞快跑了出去迎接。见果然是他来了,到了近前,见过下属之礼,听李邈道:“即刻跟我去校场。有人听闻你武艺不错,点名叫你过去,大约是要与你过几招。”

    叶少棠愈发糊涂了。

    “大人,谁要与下官过招?”

    李邈自己本就莫名其妙,见这小子一脸困惑,心中对他也是有些惜材,想了下,便压低声,问道:“最近你可得罪过什么人?”

    叶少棠摇头。

    李邈想了下,道:“没有就好。跟我来吧!”说罢转身。

    叶少棠摸了摸头,跟了去。

    ~~

    魏王直奔羽林校场,撸起袖子等着揍人的时候,魏王王妃这会儿也没空闲。在长公主府忙了一天,终于被送出来后,她并没立刻回王府。打发了个人先回去报个晚归的信儿后,命车夫驱车改道去往都护府。

    叶悟如今已经成家,早年入了武职,如今官至正三品上都都护。今儿刚从府衙里回来没多久,听下人传话,说魏王王妃到了,忙携夫人一道出大门迎接。

    绣春入了叶家,坐定之后,与叶悟夫妇寒暄一番,随后屏退了人,等边上只剩叶悟一人后,含笑道:“叶大人,我今天过来,是想向您打听个人。”

    叶悟忙道:“王妃请讲。属下必定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他如今虽早不再是魏王护卫,也官居正三品高位,但对着他夫妇二人,一直还是自称属下。

    绣春点头道:“我知道你是茂州东山人氏。我想打听的那人,他名叫叶少棠,如今是翊卫队正,听说正巧是你的同乡,所以我便顺道过来,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此人?倘若不认识,可否请你派个人过去,帮我具体打听下他的底细?”

    叶悟明显一怔,看向她,迟疑了下,问道:“王妃为何打听此人?可是他……做错了什么事?”

    听他这口气,似乎不但与那叶少棠认识,而且还挺熟的,绣春心知自己这趟是找对人了,忙道:“打听他,确实事出有因。但叶大人放心,他没做错什么事,只是我需要知道而已。”

    叶悟终于道:“王妃既然问了,属下也不敢隐瞒。叶少棠不是别人,正是我在东山老家的堂侄。十五岁被征从军,去边境三年,投在裴大将军帐下。如今无战事,去年从军年限到了,裴大将军便举荐他与另几人一道入京参选羽林卫,入了翊卫后,今年年初,刚被提为队正。”

    绣春听了这话,惊讶不已。甚至轻声啊了一下,“叶大人,他竟是你的侄儿?”

    叶悟点头,道:“是。只是我与他的这层关系,旁人都不晓得,连他上司也不知道。我本是叫他住我这里的,也好有个照应,只他自己不肯来……”他迟疑了下,再次问道:“王妃可否明示,少棠他到底怎么了?”

    绣春压下心中惊诧,并未回答,只继续问道:“他在老家可有定过亲?或是娶过妻?”

    叶悟摇头:“未曾。他父母务农,在他小时先后亡故,他便被寄养在亲族家中,在老家时,也无人替他张罗此事。”

    绣春终于放下了心。见叶悟看着自己,神色里带了些不安,便笑道:“叶大人不必担心。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她看了眼已经开始昏暗的外头天色,起身道,“我须得先回去了,过几天,我再向你详说。”

    叶悟被绣春盘问了这么一通,心中虽搁了老大一个疑虑,只见她不愿说,也不敢勉强,听她说要走了,只好跟着起身送客,刚出客堂,便见叶家一下人过来,回禀道:“王妃,府上有人寻了过来,说是卫尉卿李大人派了人去找你,似乎是有急事。”

    绣春忙出去,见随自家下人过来的李邈下手道:“王妃,不好了,魏王殿下这会儿人在羽林校场,叫了卫尉叶少棠队正过去,不准旁人进入。听李大人的意思,似乎里头打了起来。李大人怕有闪失,命我来通知王妃。”

    绣春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昨天才刚知道女儿和那个叶少棠的事,打算暂时先瞒着丈夫,等自己定了后,再告诉他实情。一夜过去,忽然就传来的这样的消息,难道是他已经知道了?

    绣春倒还好,边上的叶悟听了,却是大惊失色,立马问那送信人:“怎么回事?殿下好好的,怎么叫了叶少棠过去?他怎么了?”

    送信人摇头,“叶大人,小的也不知道。”

    绣春已经飞快往外而去,叶悟急忙也跟了上去。一行人立刻急匆匆赶往羽林校场。

    ~~

    这边的人闻讯匆忙过去的时候,校场那头布武房内外,隔了一扇紧紧拴住的门,情景便如冰火两重天。门外的李邈听着里头不断传出的乒乒乓乓声,急得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心里后悔得不得了,先前不该真的照了魏王的话,没向这小子说明他的身份。这刀枪本就无眼,听里头的动静还不小。魏王年轻时虽也沙场百战,但现在毕竟是人到中年,体力自然不及虎狼少年。虽然瞧着那叶少棠不是个鲁莽之人,但毕竟年轻,气也盛,万一要是不慎,下个重手什么的,伤了魏王,那可就了不得了。

    李邈一边听着里头动静,一边一遍遍地往外张望,心里恨不得王妃快些过来才好。

    ~~

    门外的李邈团团转,布武房里的叶少棠,现在情况比自己的这个大上司还要糟糕上百倍。

    他方才被带到这里后,在李邈的担忧目光下不解地推门而入,迎面便看见一个面容俊逸的中年男人着了箭袖武服,双臂交后地立在房中的一排悬吊沙袋之前,看见自己进来,不过瞟一眼,脸色立刻阴沉下去,瞬间仿佛乌云密布,吐出了几个字,道:”把门关了。上闩。”

    叶少棠去年才来上京,所以不认得眼前这人。虽莫名其妙,却也照了这中年男人的吩咐,返身去关门上闩。转身过来,刚想开口问个究竟,呼地一声,一条水火棍便朝自己直抛而来,下意识地一把接住,见那男人手上也已握了条棍,冷冷道:“小子,有什么本事,尽管放出来,叫我瞧瞧你到底几斤几两,竟胆大包天到了这等地步!”话音未落,当头一阵突然风声,见这男人手上的棍已经朝自己天灵直落而下,来势凌厉,心中一凛,已是瞧了出来,这人看着带了几分书卷贵气,武功怕是不弱,急忙往边上避开,口中问道:“尊驾何人?为何要点问我过来?我并不认得你。”

    魏王见他躲避,哼道:“我认得你就行!”手腕一抖,手中长棍嗡嗡作响,再次朝对面之人攻去。

    叶少棠虽少年不经事,却也不是一味呆头呆脑之人,虽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看他的样子,再有李邈提及时的恭敬态度,便也猜到他必定来头不小,不敢真放开了与他斗,一边退让躲避,一边连着又追问了几声缘由,苦于对方就是不再开口,他越发问,见他面上怒容愈盛,手上棍棒攻击不停,一不小心,啪一声,左腿后膝处抽痛,竟是被对方棍头横扫而中,一阵酸麻,不由自主,膝盖一弯,左腿便跪支在了地上,见对方睨了自己一眼,冷冷道:“原来不过尔尔!”神情中满是鄙意。

    少年本就不乏热血,对方一上来,什么话也不说,步步紧逼,自己出于退让,这才不敢还手,吃了个亏,本就罢了,偏他竟还露出这样额鄙夷之色,如何忍得下去,紧紧抓住手中的棍,手背青筋暴起,猛地抬头,怒视对方道:“我不过是不还手,这才吃了你的棍棒!”话说完,见对方似乎一怔,随即眉头扬起,朝自己勾了勾手,“那就来!本就叫你放开了打的,叫我好好瞧瞧你的通天本事!”语气里依旧满是鄙夷。

    叶少棠咬牙,也顾不得别了,从地上一跃而起,这下是真放开了,与这男人展开了一场大战。

    这一战,直叫一个惊心动魄精彩绝伦,一个是身经百战的沙场名帅,一个是初生不怕猛虎的牛犊,二人直斗得昏天暗地,魏王不慎之下,手腕竟被他棍棒扫中,疼痛之下,棍棒差点脱手而出,大怒,顺势一记撒手锏,手中棍棒出其不意,化作灵蛇一般,挟了千钧之力,朝着对面这少年的咽罕取而去。

    叶少棠虽武艺出众,毕竟缺乏实战经验,方才一击得手,正等着对方棍棒撒手认输,不想转眼之间,情势陡然扭转,一时没有防备,眼见对卖弄棍头朝自己咽喉怒射而来,犹如离弦之箭,即便不是刀剑,像咽喉这等柔软命门之处,若被这样大力的棍头击中,软骨必定碎裂,后果非死即伤,他自然清楚其中利害,一时却又躲闪不及,眼就要被击中,那棍头堪堪距离自己咽夯差毫厘之时,千钧一发之刻,棍势竟骤然而至,唰地出一身冷汗,抬眼望去,见对面这男子已经收止棍势,面罩寒霜地看向自己,开口道:“今日不取你命。你给我记住,往后离齐儿远些!倘若叫我再看到你纠缠于她,下回,便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齐儿……

    叶少棠睁大了眼看向这男人,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你……”

    他一时说不出话了。

    魏王冷冷道:“我便是齐儿的爹!”

    叶少棠陡然一震,手一松,棍也跟着落到了地上,惊骇地望着他。

    他竟然会是齐儿的父亲!

    齐儿的外祖公,不是金药园陈家里的一个老管事吗?她的爹……

    “怎么,你不相信?”魏王哼道,“齐儿是我女儿!小子,我警告你,给我离她远些!这次便算了,倘若再下回,我必定打断你的两条腿!”

    叶少棠脸色微微发白,忽然又一阵泛红,额头汗滴不住滚滚而下,整个人僵住了。

    魏王不再看他,“砰”一声,将手中棍棒丢在地上,潇洒地掉头而去。

    ~~

    这个该死的臭小子,竟敢真下重手,手背到现在还有些痛……

    魏王转身后,终于忍不住,偷偷捏了下拳,把方才被棍子打到过的手背处往自己身上蹭了两下,快到大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道:“等等!”

    他原本不想理睬的,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见这少年已经朝自己飞奔而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一张脸庞涨得通红,嘴巴张了下,却没发声。

    “怎么?还嫌没教训够?”

    魏王不快地道。

    “伯父……”叶少棠鼓足勇气,对上了他的目光,终于道,“我……我对齐儿是真心的。求伯父成全……”

    魏王虎目圆睁,“你说什么?”

    “求伯父成全!”

    叶少棠大声道。

    魏王勃然大怒,“臭小子!我看你是皮胀肉痒欠教训!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他左右看了下,顺手拔出边上武器架上的一把长刀,刀锋一闪,架到了他的脖颈上,“你再给我说一遍?”

    叶少棠已经能感觉到冰冷刀锋接近自己温热脖颈皮肤时透出的那种森森寒意了。

    到了这会儿,他也隐约知道了,齐儿的家世一定是自己高不可攀的。但是现在,对着面前这个犹如被逆鳞的盛怒男人——齐儿的父亲,他却不能后退,半步也不能。

    一旦后退,就真的永远失去再次开口的资格了。

    他咬牙,就着刀锋和愤怒,一字一字道:“我对齐儿是真心的,求伯父成全。”

    “你知道我是谁吗?”

    半晌,他看到齐儿的父亲沉着脸问道。

    他微微摇了摇头。

    魏王盯着他,面无表情地道:“魏王府。齐儿是魏王府的郡主。小子,现在你还敢再说一遍?”

    ~~

    叶少棠脸色骤然发白。

    他刚才已经想到过了,齐儿的身份一定高得他必须仰视。但却做梦也无法想象,她竟高到了这样的身份!

    那么现在,这个举刀对着自己的中年男人,他就是……

    叶少棠望着对面的人,缓缓地跪了下去。

    魏王终于觉得心气儿稍稍平了些,刀锋微微后撤了些,“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叶少棠目视前方,沉默良久,慢慢道:“殿下,我的身份必定配不上公主,您也可以杀了我。但是您却阻止不了我去喜欢她。我喜欢她,不论她是齐儿,还是公主。”

    “啪”,他面前白光一闪,脸颊处一阵火辣生疼。原是刀锋改成刀背,竟是重重抽到了他的面上,留下了一道泛出血丝的红痕。

    他依旧不动,身形宛如化作了山石。

    魏王盛怒之下,改刀锋为刀背抽了他一记,见他还这样一副倔样,愤怒难当,又是无计可施,正进退维谷之时,忽听门外响起拍门声,随即传来妻子的呼唤之声,一顿,撇下了人,怒气冲冲地过去开门。

    绣春和叶悟冲了进来,一眼看到魏王面带怒容提刀而立,叶少棠直挺挺跪在地上,脸脖处一道鲜红血痕,绣春吃了一惊,立刻看向自己的丈夫,问道:“你打他了?”

    魏王余怒未消,掷了刀在地,一语不发。

    叶悟在来时路上,已经从王妃口中得知大概了,本就惊讶迷惑,现在见到这副场面,二话不说,上前先重重打了一下自己侄儿的脑袋,恨恨骂了声“糊涂”,立刻跟着跪在了魏王跟前,连声道:“殿下息怒!都是少棠的错!他年轻不懂事,恳请殿下饶恕。带回去后,属下一定严加管教,再不会让他犯这样的混!”

    对着自己的老伙计,魏王的脸色终于稍霁,勉强点头,唔了声,最后看一眼还跪着不动的那少年,背过了手,转身便大步而去。

    ~~

    “殿下,身手还是不减当年啊!”

    回到了魏王府,已经是夜里,夫妻二人回了房,绣春打趣丈夫道。

    魏王此刻已经像是破漏了气的球,早没了先前的狠霸模样,见妻子笑语盈盈地拿自己玩笑,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后,抱住了她的肩,叹了口气,闷闷地道:“春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叶少棠?却一直瞒着我?”

    绣春道:“我也是昨日方晓得的。”把经过说了一遍,又道,“我是想着把情况了解清楚些后再跟你说的。没想到你竟比我还早一步,先就和他对上了面。”想起方才在布武房里看到的一幕,忍不住埋怨道:“你都快当外祖的人了,怎的这脾气反倒比你年轻那会儿还要急躁?竟不声不响地跑去和一个少年人打架,还把人家打成那个样子,你就不怕你被被人说以大欺小?”

    她不提还好,一提,魏王心中火气一下又上来了,气恼地道:“春儿你有所不知,今天简直气死我了!”把自己去金药园里发生的事诉说了一遍,最后怒道,“他竟是叶悟的侄儿!叶悟这么信靠的人,怎会有这样一个侄儿!你说,这臭小子他该不该打?光天化日地竟敢这样勾引咱们的女儿!齐儿年纪小,不懂事,我怕她被他哄了!”

    绣春惊讶过后,见丈夫始终意气难平的样子,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之嫌,却也理解他的心思,知道现在自己若是再那少年人说话,不定反更惹他反弹,想了下,便笑道:“算了,我也晓得你一番当爹的苦心。这事先放着吧,咱们以后慢慢说。”

    正此时,门忽然传来被人一把推开的声音,夫妻二人望去,见女儿竟飞奔到了面前,睁大了眼,望着他二人,颤声道:“爹,你打了少棠哥哥了?”

    ~~

    萧齐儿今天被父亲送回家后,见父亲出去说有事,母亲也迟迟未归,等得渐渐心焦,到了这会儿,终于听侍女说,王爷夫妇一道回了,急忙便往父母所住的屋去,到了门口,正要出声叫时,忽然听到里头隐隐传来父母说话声,似乎还带了心上人的名字,一惊,立刻趴到了门边偷听。听到了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推门冲了进来,现身在了父母面前。

    ~~

    绣春没料到女儿这么出现。见她立在哪里,神情焦急,简直就要快哭的样子,急忙过去安慰道:“没,叶少棠没事!你爹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萧齐儿摇头:“娘你骗我!我方才分明听得清楚,你说爹把他打了!不行,我要去看看他——”说罢转身,飞快便要跑去。

    魏王没料到这么快就被女儿知晓自己去找人麻烦了,本还微微有些后悔,现在见她转眼竟要说去看望,气顿时不打一处来,拍了下桌子,怒道:“齐儿!你敢再去见他,爹就让他永远从上京里消失!爹说到做到!”

    萧齐儿一颤,脚步顿住,慢慢转回了头,见父亲一脸怒色,一时怔住了。

    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母亲会责骂自己,父亲对着她时,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她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摘给她。

    可是现在,他竟这样对自己拍桌地吼……

    她眼圈微红,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嚷了句“爹爹你好坏!”扭头就往自己屋里跑去。

    绣春目瞪口呆,看了眼同样呆若木鸡的丈夫,扭了下他的胳膊,“你怎么搞的?今天跟吞了炮仗似的!外头发火不够,回家了还这样!”

    萧琅刚对女儿吼出声,当时便后悔了。只是一时拉不下脸,现在被妻子这样责备,懊恼地道:“你去看看她吧……”

    绣春摇了摇头,自己先追着女儿去了。到了她房,见她已经哭倒在床上了,赶紧过去哄,一再向她保证,叶少棠没事,让她安心,又答应她,说自己会帮着她劝她爹,齐儿这才终于渐渐止住哭泣,伸臂抱住了绣春的脖子,一边抽噎,一边软软地道:“娘,你真好——”

    娇娇女儿对着自己这样说话,绣春心中柔情一片,用帕子轻轻擦她面上的泪痕,道:“你爹只是太爱你了,觉得你还小,舍不得你离开爹娘,这才不喜欢那个叶少棠的。你可不要怪他。”

    齐儿点了点头,道:“齐儿知道……”话虽这样说,胸口一酸,眼泪又滚了下来。

    绣春叹了口气,继续再哄。一直哄到她终于不再哭了,亲自帮她洗脸洗脚,看着她上了床躺下,这才回了房,继续去哄心情同样不好的丈夫,哄得他终于上了床,这鸡飞狗跳的一天,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

    接下来几天,绣春一直在劝萧琅,偏他像是犯了倔劲,平日里言听计从的,这回这事,竟就是不松口。齐儿知道了,又哭了几回后,也不再哭了,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从前原本亲得不行的父女俩,到了现在,竟然像是比着倔,谁也不理谁了。

    绣春夹在他父女中间,哄了这个哄那个,这头按平那头又翘,这叫一个糟心。期间叫人偷偷去打探叶少棠的消息,说他还是如常出操换班,只是沉默了许多,看着心事颇重的样子。

    如此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眼见这父女俩关系愈发僵了,绣春心里也是烦闷。这天晚上,从女儿处出来后,在庭院中恰遇到丈夫,见他正独自立在那里,看到自己出来,迎了上来,问道:“齐儿怎么样了?”

    绣春叹了口气,道:“还是那样。”说完,见丈夫默默不语,便牵了他手,柔声道:“晚上月色不错,咱们过去坐坐。”

    两人到了边上一处亭子里,让他坐下后,绣春站到了身后,一边替他揉肩,一边道:“女儿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在我瞧来,那姓叶的孩子还不错。出身虽低了些,只这无妨。人好,和齐儿处得来,这才是最重要的。想来你也不是因为他出身而反对的。我本来以为你不高兴个几天也就过去了,这次怎的竟真的是要和齐儿杠上了?”

    萧琅听妻子发话,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腿上,从后抱住她柔软腰身,慢慢地道:“春儿,你说的是,我也知道我不该反对。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且这个年轻人也还算不错。我只是心中有些难过。现在想着,齐儿仿佛昨天还是那么小小的一个小人儿,胖乎乎的,朝着我叫爹,要我抱她,我走一步路,她都要跟着我。我要上朝,她使劲抱着我大腿不放,甩都甩不掉……“

    他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里。

    “只是现在一眨眼,她竟就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往后……”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往后就是别人的人了……我的心里……”

    绣春回头,见月色之下,他一脸的伤感。

    她何尝又不是和他相同感受?辛苦养大的娇娇女儿,终究还是要离开自己了。

    她伸手,抱住丈夫的脖颈,把脸贴到了他温暖的颈窝处,闭目片刻后,低声道:“最近我一直在想,从前倘若我能再生个一子半女的,别管是儿子还是女儿,现在齐儿就算嫁人了,咱们也还有别的孩子陪伴……”

    萧琅抱着她腰身的臂膀微微收紧,摇头道:“你又来了,我没这意思。”

    “是!”绣春睁开眼,微微一笑,“我只是自己感叹,且也不过说说而已。说到底,儿女都不过是父母一生路上的陪客而已,他们长大后,就不能一直再像小时候那样一直陪伴咱们,听咱们的指挥了。幸而我还有你。等齐儿嫁人了,我们也老了,我就和你大眼瞪小眼,瞪着瞪着,慢慢大概也就重新会习惯了。”

    萧琅呵呵笑了,脸颊轻轻磨蹭她颈窝片刻后,牵了她手起来,柔声道:“嗯,咱们回房吧。那事……我会再考虑下……”

    绣春嗯了声,就像他们还年轻时那样,让他牵了自己的手,靠着他的肩,慢慢朝前而去。

    边上不远处的一道树影后,萧齐儿怔怔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身影凝固,一动不动。

    ~~

    再过几天,萧齐儿竟忽然生病了,额头发烫,两颊烧红,绣春赶紧给她看病,知道她是不小心受了风,加上这段时日心情抑郁,这才病了下去,赶紧给她抓药服用。晚上萧琅回来,听她说起女儿生病,再也顾不得先前的怄气,赶紧便过去看望。看见女儿躺在那里恹恹的,原本红润的面颊也不见血色,心里一阵难过,握住了她手,轻声叫她名,见她睁开了眼,问道:“齐儿,你怎么样了?”

    萧齐儿怔怔望着父亲,眼圈忽然一红,泪珠儿便又掉了下来。

    萧琅顿时心疼万分,赶紧替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哄着道:“齐儿别哭,都是爹不好。爹已经想通了。你喜欢谁,爹不会阻拦了……”

    边上的绣春扬了下眉,看了他一眼。

    萧琅越说,齐儿眼泪便掉得越厉害,最后竟从床上爬了起来,呜咽着摇头道:“爹,你跟娘那天晚上在我院外亭子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爹你对我一直这么好,我却伤了你的心,让你这么难过……”

    不止萧琅呆住,边上绣春也呆了。夫妻俩对望一眼,齐齐叫道:“齐儿!”

    萧齐儿擦了眼泪,郑重道:“爹,女儿听你的话。我不嫁人了!齐儿就一辈子陪在爹和娘的身边……”

    这父女俩……闹的这是哪一出……

    绣春看了眼呆若木鸡的丈夫,想笑,极力忍住了,急忙上前,扶着女儿躺了下去,道:“齐儿乖,爹娘都知道了。你先把病养好。”

    萧齐儿点头,闭上眼睛,眼泪还不住从眼角往下滚。

    绣春吩咐侍女看顾好齐儿,自己扯了丈夫出来,低声笑着埋怨道:“瞧你干的好事!女儿要是真的一辈子不肯嫁人了,我就跟你没完!”

    萧琅回头,看了眼齐儿的房门,呆呆地道:“女儿的意思是说,她要我,不要那个臭小子了?”

    绣春拧了把他腰身,白他一眼,“是,这下你得意了吧?可怜见的,她刚才说出这话时,心里都不知道多难受,那眼泪掉的……”

    魏王忽然觉得这段时日以来,心中的那股闷气彻底消散了,咳了声,道:“你找个机会去跟她说吧,说我再考验考验那小子,若是通过了,就答应让他娶她。”

    绣春一笑,赞道:“这才有当爹的样子。”想了下,又道,“那孩子,最近天天晚上到咱们家门口外求见,你就是不见,瞧着怪可怜的,今天该见见了吧?”

    最近这些时日里,不但叶悟诚惶诚恐地上门来赔罪,说考虑要把自己那个糊涂侄儿再赶回军中去,王府门房也隔三岔五地来报,说那个姓叶的年轻人,每晚都会过来求见王爷,等不到回讯,最后只能怏怏离去。

    “见,自然要见!”魏王微微皱了下眉,最后很是大方地道。

    ~~

    心上的女孩儿,竟然是这样的贵重身份。叶少棠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在她面前许下的诺言是那样的苍白可笑。

    他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给予她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伯父叶悟知道这件阴差阳错的事后,除了唉声叹气之外,最近他也知道,他似乎有意想将自己再调回裴大将军那里。

    对此,他并不反对。

    他爱那个女孩儿,现在却深深觉得,自己只有真正建功立业,有一天才能有底气地回到她的面前,请求她下嫁,成为自己的妻子。

    但是离开之前,他必须要再见一次她的父亲。他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白天里,他要执勤,只能趁晚上来求见。他已经连着来了好些天了,却始终没有音讯。

    他知道魏王不想见自己,但是他不愿放弃,更不想通过那位明显对自己有好感的王妃来达成目的。

    这是他和魏王之间,两个男人之间的事,必须自己来解决。

    这一晚,他连晚饭都没吃,一出宫,立刻便往魏王府来。

    这条路,他已经熟悉得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了。

    他原本并不抱大的希望,只是出于习惯,过来再次向门房求问,没想到对方竟痛快点头,让他进去了。

    他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最后被带到一间阔大的书房,小心进去之后,看到魏王殿下正坐在一张书案后看着手上的书,神情无比严肃。他跪了下去,正要开口,不想对方竟摆了摆手,什么也不说,噗地一声,把他手边刚在看的那本厚厚的书丢到了他跟前。

    他看去,见是《黄帝内经》。

    他不解地看向坐上魏王殿下。

    “十天之内,把这本书背会。能背出来,考虑让你当本王的女婿。背不出来,一切免谈!”

    ~~

    叶少棠抱着那本黄帝内经出了王府的时候,整个人还晕乎乎的,有点找不着北的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要他背书?背出来,他就有资格娶齐儿,背不出来?

    不不……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机会,他就算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一定要把这本书背出来!

    ~~

    第九天的时候,叶少棠终于绝望了。

    他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连着三天没睡觉,甚至贿赂了一个和伯父关系不错的太医院御医到了自己边上,担当他随时随地的讲解员,但是随了最后限期一天天地到来,他绝望地发现,这个任务,对于他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现在开始怀疑,魏王殿下其实还是根本就没想过去接受他这个女婿。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伯父留个颜面而已。

    第二天就要去背书了。叶少棠熬得双目通红,形销骨立,心中难过得简直恨不得去撞墙,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笨,这么一个机会也抓不到手。凄凄惨惨戚戚的时候,想到了城外金药园里那位永远乐呵呵的白胡子老爷爷。

    现在他自然知道了,他不是什么老管家,他就是魏王王妃的祖父。

    他想去找这个慈祥的老爷爷,向他倾诉一下自己的烦恼。

    他真的独自骑马去了金药园,找到了老爷爷。

    白胡子老爷爷原本半眯着眼,似睡非睡的,听完了他的苦水,忽然睁开了眼,像个孩子般地使劲顿着手上的拐杖,笑得不能自己。

    叶少棠呆呆看着他,最后沮丧地道:“外祖公,我就是心里烦恼,觉得自己没用……我走了,回去再背书了,能背多少,是多少……”

    “等等!”

    陈振叫住了他,朝他招手,笑眯眯道,“小子,你找到我老人家这里,算你找对了人。来来,我老人家教你一招,保管你明天安然过关!”

    ~~

    到了第十天了。

    绣春和齐儿早就知道了魏王殿下的这一个考验**。母女反应各自不同。绣春是又笑又气,心里对叶少棠极是同情。就等着今天看他出丑,然后自己再想办法圆场了。齐儿起先大叫爹爹不公平,故意使坏,等看到他皱眉瞪着自己,立刻收了声,委屈地扁了下嘴,却不敢再出声了。

    魏王殿下很是满意,等着叶少棠来。

    过了一会儿,听人说他到了。示意妻子和女儿躲到屏风后,叫人带他进来禊赏堂。果然是自己想象中的一副憔悴模样,心里先便满意了三分。当下板着脸,挑了几段让他背。

    前头那些,叶少棠背得颇熟。渐渐等他挑到后头,便开始磕磕巴巴起来,再到后头,他背不出来了,望着萧琅,一脸的紧张不安。

    躲在屏风后的齐儿心疼情哥哥,正要出去助力,被绣春拦住了,摇了摇头。

    “《灵枢》七十二篇通天,背。”

    魏王殿下看了对面的考生一眼,摇了摇头,一脸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之色。

    叶少棠悄悄擦了下手心的汗,道:“西北角,小门,下雪夜,扫帚!”

    魏王殿下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定在了那里。

    绣春呃了一声。

    “娘,这是什么意思?爹干嘛这副样子?”

    萧齐儿心中满是好奇,低声问道。

    绣春忍住笑,朝她摆了摆手。

    ~~

    魏王殿下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起身,眯了下眼睛,看着对面的少年,“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叶少棠见他脸色忽然转青,吓了一跳。

    昨天外祖公教他的,就是这一句。说让他今天背书时,遇到背不出来的地方时,只管说这一句就行了,魏王一定会让他过关。要是问起来,就说是他教的。

    他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作用。只是自己实在是无可奈何,到了这地步,也就死马当活马医了。

    “是……金药园里的外祖公教我的……说背不出来,就背这句……”

    他再次擦了下手心的汗,不安地道。

    ~~

    魏王殿下差点没仰倒在地,憋闷了半晌,终于忍住那种想吐血的感觉,朝对面的叶少棠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叶少棠不走,“殿下,我的事……”

    “算你通过了!叫你堂伯父抽空过来!“

    魏王殿下最后咬牙,这么道了一句。

    叶少棠兴奋得差点没当场翻个跟斗,朝着自己未来的岳丈飞快地下跪磕头,起身便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躲在屏风后的萧齐儿再也忍不住了,跳了出来,抬手到了父亲面前晃啊晃地,替他招魂儿,“爹,西北角,小门,下雪夜,扫帚,什么意思?你干嘛听到了就不让他背了?”

    她又是高兴,又是好奇地问道。

    魏王殿下一阵老脸发热,看了眼跟着笑眯眯出来的妻子,咳了声,勉强道:“没什么。小孩子不要多问。”

    萧齐儿嘀咕道:“算了,我哪天去问外祖公,就什么都知道了!”

    萧琅脸色大变,慌忙道:“这话是说,冬天咱们家西北角小门那里下雪的话,会积雪,要拿扫帚去扫雪。就是这意思。”

    萧齐儿微微蹙眉,不解道:“外祖公干嘛说这句?再说了,咱们家西北角那里好像也没小门啊?”

    萧琅已经恢复了镇定,笑道:“从前有。后来就没了。那会儿你还小,不知道了。爹刚才之所以让那小子不用背了,是觉得他虽不够聪明,但态度不错,能背到这程度,也算可以,为了齐儿你,也就马马虎虎通过了。”

    齐儿大是感动,“爹爹,你真好!”

    萧琅见女儿终于不再纠结那句话了,微微松了口气,瞥了妻子一眼,见她已经坐在椅上笑得花枝乱颤,自己想起年轻时的那件事,忽然也是忍俊不禁。当晚回房之后,夫妻俩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温存亲热,纠缠在一起,宛如便似回到了当时年少的美好时光。

    ~~

    第二天,犹如还在梦中的叶悟夫妇过来拜见魏王夫妇,这才确信这门亲事是真的要做了,简直是惊喜难当。只是照了魏王王妃的说法,齐儿年岁还小,想先订下婚事,过两年后,等她满十八再出嫁。叶家自然无不应允。当下挑了个吉日,定下了亲事,一时京中轰动。就在人人羡慕那叶少棠撞了大运的时候,没一个月,他就被自己未来的老丈人一脚给踢到了边境军中去,美其名曰“年轻人需锤炼,不好在京中懒散了筋骨”,自此,齐儿与未婚夫婿开始了一场甜蜜又磨人的漫长两地相思恋。

    ~~

    三个月后,这日,绣春收到了来自北庭唐王王妃明敏的信。信中满是喜悦之情。她说上个月的时候,自己竟被察出有喜了。此时,她与唐王成婚已经十五年了,萧曜再几年就五十,她如今也三十二岁了。本早就不抱希望了,不想忽然竟得此喜讯,简直就是天赐珍宝,夫妇二人都是欣喜若狂。萧曜更是小心翼翼,连她下地走路一步也不允许。她还是趁他不在,这才偷偷写了这封信给她,向她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绣春看完了信,也是替她欢喜不已。立刻写了回信,亲自去准备了贺礼,派了人立刻送往北庭。晚上等萧琅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了他。萧琅也替自己的兄嫂高兴,说了一会儿话后,想了下,道:“最近我空,齐儿的事也定了,过两天收拾下,我带你们去江南小住些时日吧。”

    绣春知道丈夫这是生怕自己又被这消息给勾出伤感,一来,不忍拂他的意,二来,自己也确实更喜欢江南的生活,便笑着点头。

    半个月后,魏王夫妇一家收拾了行装,准备水路南下。绣春和女儿同坐马车,魏王殿下在侧带了随行同行,准备到运河换船。坐上马车没片刻,王妃忽然一阵目眩呕吐,把同车的齐儿吓得大叫出声。魏王急命回城,急召相熟的太医来看。

    太医过来时,王妃笑道:“有劳你了。我说我自己抓点药吃就行了,他偏要兴师动众的,真真是没办法。”

    太医也笑道:“王妃虽精通医道,只有时候,自个儿身子不适,还是要旁人瞧,才更……”

    他说话时,正搭着脉,忽然脸色一凝,咦了声。

    边上魏王一惊,忙问道:“怎么了?”

    太医摆了摆手,闭目继续用心探脉,再换另手。

    绣春心中忽然一动,一颗心顿时跳得蓬蓬作响。

    难道是……

    怎么可能!

    太医忽然睁开眼睛,面露喜色,对着魏王笑哈哈道:“殿下,恭喜啊!大喜!王妃这是喜脉啊!”

    萧琅整个人便似遭了定身法,呆呆地立着,连眼神也发窒了。

    “喜……喜脉?”

    “是!”太医点头,“脉滑犹如走珠,数快,我摸了几十年的脉,绝不会摸错!”说罢看向绣春,“王妃上月月事,应是没来吧?”

    上月月事,确实没来。只是她早就对自己再次怀孕的事绝了念头,根本就没那处想去。万万也没料到,竟然会是怀孕了。

    “春儿!”

    萧琅见她怔怔不语,狂喜之情,简直难以自控,甚至不顾太医等人还在侧,一下便j□j扑到了她床边,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口中不住地道:“太好了,太好了!咱们的第二个孩子来了!”

    太医知道魏王夫妇膝下就只一个齐儿,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竟又有喜,他情绪失控,高兴成这样,也是正常。知道王妃通医,无需自己多说什么了,急忙起身避了出去,屋里的侍女们也纷纷面带喜色,跟着退了出去。

    等人一走,萧琅便真的再无顾忌了,改成抱住了她,将她抱到了自己怀里,看一下她,亲一下,如此四五次后,终于哈哈大笑,然后凑到了她的耳边,得意道:“春儿,前些天听说二皇嫂有喜事时,我还略有些酸,心想我二皇兄年纪还比我大,怎的生孩子比我还厉害?如今看来,为夫雄风依旧不减当年,你说是吧?”

    绣春看他一眼,低声骂了句”老不羞“,随即跟着笑了起来,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

    她有预感,这个迟迟才来的孩子,就是她和丈夫的儿子。

    她会和他一道,耐心等着他的到来,然后陪着他慢慢成长,就像守护齐儿一样,直到他长大成人,离开他们,开始属于他和另个女孩儿的生活。这将又是充满了幸福和各种烦恼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完毕。

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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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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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药天香介绍:
桑菊饮中桔杏翘,芦根甘草薄荷芳。世间男儿当如是,皎皎女儿亦自强。大药结下同心缘,归来衫袖有天香。 忽然想到了句新文案:古代皇家文艺剩男青年的漫漫追妻路……大药天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药天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药天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