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间造业钱
昭阑的春季一如既往是阴雨不断的,鹰羽岩初生的鹅黄色已在这样的雨里,变成了花青色。你如果越过鹰羽岩,往岷中走去,这个山谷里有着不一般的热闹呢!
城镇在细雨中露出了它的轮廓,高高挂起红灯笼的地方是镇上最大的客栈,酒香,菜香随炊烟不散,比雨季更久的自然是家乡的味道。此刻,我的客人,你若被这缭绕的春寒打湿了长衫,不妨到酒舍小坐,品一品昭阑的小调,听一听岷中的故事。
“话说那岷中贾家,嘿,这位客官,你可莫要问贾家的产业有多大!你若游遍昭阑十八洲,在路上捡起一堆石子,一把砸过去,十个人被砸中,有九个是贾家的伙计!”说书的人眉飞色舞,听书的人不亦乐乎,一个好事的抢着问,“那还剩一个呢?”“哎,”说书的人喝了一口茶,“没选上伙计,这不是来说书了吗?”随着大家的笑声,老板娘端上来刚烫好的酒。
“你且听我说啊,上至丝绸古董,下至柴米油盐,凡是能赚钱的东西,贾家没有不插上一手的!前些年,贾家的大小姐出阁,满城红绫,一路撒着金粉送嫁到青苏,这联姻的青苏吴家的公子爷,从来是拿金元宝当碎银子花的,可是你猜这回怎么着?”说书人又呷了一口茶,买了一个关子,待大家都问他好几遍,才缓缓道来,“贾家的小姐都把银子当石子玩!”门外潺潺的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春寒料峭,酒已温过三巡。
“真能吹牛,我才不信!”这时候,在湿漉漉的角落里,有个清脆的声音笑道,“你是说,这天下有一半的钱都信贾了?”“星语,闭嘴。”另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喝住了欢笑的少女。说书先生可不乐意了,他一向不允许别人质疑他的故事,况且是他深信不疑的贾家的故事!“这位姑娘,天下的钱财是不是有一半姓贾我可不知道,但是你若不信我,大可以去鹰羽岩上数一数那青松翠柏的数量,那贾家的钱银就有那个数量!”“要贾家真有这般财力,那怎么从来没有被什么江湖大盗觊觎?我漂泊江湖这么多年,从没听人谈起过呢!”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个说话声若银铃的粉衫少女,她和一个老翁坐在酒舍的一角,他们的笠放在桌上,还残留着雨痕,女子白净的侧面像中秋的月晖,她把玩着垂肩的小辫,眼中尽是顽皮的神采。老翁则面壁而坐,没人看得清他的脸。
“星语,我们该走了。”老翁戴好笠,伸手拉起姑娘。“爷爷,”姑娘不乐意了,撅着嘴,“人家说了笑话,我们听了是该笑的,再说了,还下着雨呢,我们再待一会儿不行吗?”“你说说清楚!谁在讲笑话!”说书的小伙子脸可涨红了。姑娘不以为然,“我现在就要去贾家,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探探究竟,看你讲的是不是真的!”“你以为谁都能去贾家看一眼吗?”“别人不知道,但是我,我是...”“星语,你的话太多了!”老翁抓住孙女的手,把她往外拽。少女一边拿起自己的笠,一边高声叫着,“我敢打赌,你说的言过其实,不然,算我输!”
岷中,一半是山,一半是水。
鹰羽岩围住了三面,把这个谷地围得死死的,本来山丘使之很难成为四通八达商旅往来的大都,然而昭阑河却从唯一的缺口涌了进来,它的支流一下四散,经历险阻无数,累了,停下来,化作一条一条的小溪。昭阑人不管小溪叫溪,而是把它亲切地成为阑女儿。因为这些蜿蜒的溪水像极了羞涩的闺中女儿,最美的一个女儿,叫做“贾家媳”。
“贾家媳”蜿蜒曲折,横穿越了整个贾府。溪水两岸,星罗棋布了一些屋宇,远远看起来像一个小集市,毫不成章法,但是又让人觉得分外有趣。
“敢问这位大叔,贾府在什么地方?”问话的正方才急急拉着孙女出来的老汉,他叫做牟峰,生的一双锐利的眸子,总能比旁人看事情更真切些,他的孙女叫牟星语,年芳十八,正是多情的年纪呢!
“贾府?这里就是贾府啊!不过,我们这是外溪湾,你若想到内溪湾去,可没有贾家的邀请是万万不可能的,你若有他们的邀请,他们早二十里地就会去迎你的。”答话的人也跟那个说书先生一样,提起贾府,很是骄傲呢!牟峰兀自有些纳闷,二十年前他就与贾家有一段渊源,虽说他知道贾家世代经商,但是二十年前的贾家曾已是岌岌可危,这二十年来,又是什么缘由,让他们发展至此!
祖孙俩正愣着,一朵黑云从牟星语的头顶掠过,她大叫“什么人!”牟峰拉住她,“闲事莫管!”话音刚落,瞧见几个装束整齐的人,从方才指路人口中的内溪湾方向跑过来,一边高呼,“大胆贼人,留下宝砚!”
牟星语秒目一转,对爷爷道,“这贼人想是偷了贾家的东西,我们去帮他们抢回来,叫他们看得起我们!”话罢飞身追去。
飞贼逃到溪水源头处,没有了退路,却半点也不慌张,找好一块空地,在等着谁来打架似的。
“放下东西,跟我回去认罪!”牟星语虽然害怕,却鼓足了劲高声喝到。“这是贾家的东西,有你什么事啊!”飞贼压低了声音笑到。“我!我....”牟星语却意外地涨红了脸,接着恼羞成怒地挥着九节鞭向飞贼手中的东西攻去。飞贼一愣,被这招逼退了三步才站稳,然后拔开长剑,迎鞭而去,身上虽然有上乘的轻功,却半点很辣的招式也不会。
牟星语初涉江湖,鞭法虽然干脆凌厉,却也未能很快制敌取胜。正在这时,一团火向她飞去,还带着噼里啪啦的响声,牟星语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挥鞭打落接踵而至的火团。奇怪的是那个黑衣劲装的飞贼,竟然在一旁看着,一边拍手大笑。
“你可玩够了!”眼花缭乱的牟星语听见背后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忽然之间白影一闪,火团顷刻就被突来的黄沙扑灭。牟星语满腹怨气,狠狠一鞭子攻向那个在一旁看戏的黑衣飞贼,对方躲避不及,惊吓得叫出声来。可是不知怎的,这鞭子却落在了为她击落火团的白衣少年身上。
牟星语本应该不悦有人挡了她的鞭子,抬眼见这个白衣少年生得十分英俊,他华美的衣裳被鞭子打出一道口子,实在让她过意不去。可是白衣少年却浑不在意,他竟然望着飞贼微微笑着,真教牟星语有一些迷惑。
“三公子。”慢吞吞的贾家护卫终于赶到了。少年扬眉一笑,示意他们不必大惊小怪。然后走到飞贼面前,他的神色越发温柔地说,“你这出戏是要接着唱,还是先收场,毕竟今天是大日子。”“你你你!每次都是你!”飞贼气得跺脚,把手中的宝物狠狠地往地上砸去,少年俯身,一招漂亮的海底捞月接住了砚台,再轻巧地往后一扔,一个护卫便稳稳接住了。
久在一旁观战的牟峰终于看懂了,这些人无论哪个武功都远在牟星语之上,更不要说那个花拳绣腿的飞贼了。想来,这个飞贼可不是一般的人。
正当牟峰心里明白了几分,飞贼扯下蒙面的黑巾,挂着汗珠的脸上带着不服气的神采。牟星语“呀”的一声惊叫出来,那个飞贼竟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姑娘,她生得真美,连生鼓鼓的神情都很惹人爱。
“你也下来吧。”白衣少年斜眼往树梢望去,另一个人从树上翻身下来,也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子,她的长发都藏在帽子里,身上有大大小小好些个口袋,若不是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真要被人当作一个小乞丐呢。“你身子不好,何必跟着瑟儿瞎胡闹。”白衣少年责备起她来,语气也十分关切。“多谢操心。”小乞丐倒还领情,话罢拉着“飞贼”冲出了林子,牟星语看见,她的脚上有两个转得飞快的轱辘。
待她们走远,白衣少年才回过头来,向牟星语问好,“姑娘高姓?以前怎么都没有见过。”牟峰这才出来,向三公子说明来意。少年略一沉吟,“今日家父寿辰,一向不宴外宾,不如待明日,我禀明家父,再请两位过去。”“牟峰多谢三公子。”话罢,便要带着孙女离去。
“三公子。”有一个护卫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少年眼睛一亮,“且慢,阁下是武当山下,兴源镖局的牟老英雄吗?”“不敢当,老朽确实曾在兴源镖局,二十年前,与贾老爷以及老太爷有一面之缘。”少年移目打量牟峰的腿,老者的腿脚显然已微微有些变形了,但是他是练武之人,这些年还能勉强走动,再过一些时候,也很难讲了。
“贾诚年幼无知,怠慢了前辈,”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比手势示意下属禀报,“草野风大,不如两位先跟我去溪湾小居歇歇。”话罢亲自引路。牟峰抱拳道谢之后便沉默不语。倒是牟星语,忍不住偷偷去瞧这个少年,这样英俊文雅的少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呢,她的目光被那一道鞭子打裂的口子锁住了,“贾少爷,我弄坏了您的衣裳...我可以...”“牟姑娘别在意,只是一件衣裳,不值得挂心,我回头让人扔了便是,我不缺衣裳。”贾三公子没有让牟星语说完话,她想帮他把衣服补好,溪湾小居便到了,她也没有来得及多打探几句那两个让她好奇的姑娘,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急匆匆地告辞而去。
第二章 拜寿
离溪湾小居不远,有一棵很大的榕树,四角垂下无数根茎。在这棵树上有一个木头房子,其实这个房子建得精巧,借树的力却不压树,慢慢的和树生长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先有树,还是先有屋。临镜而坐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把玩着手中的暗紫色珠花,忽的又把珠花一扔,想起来谁来,“该死的贾诚,每次都是他,下次,下次我们...”“哪里还有下次,五丫头,你也该长大了!”窗口传来的声音里有着清冷的嘲弄,说话的正是那个小乞丐模样的少女。五丫头冲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妆的女子笑了,“五小姐眼见着就长这么大了,生得也越发美了。”“风摇姐姐说话,总是这么中听!”五小姐转身像侍女一笑,“现在,你也去为六小姐梳妆一下,今晚她和我一起回内溪湾去。”
“我才不去,你可少管我的闲事。”六小姐从窗口转过身来,关上了窗门。“你不是刚刚还在嘲笑我吗?今天是爹爹的寿辰,你好些年都不去拜寿了,你这算什么长大了。”五小姐站起身来,正言说道。“六姑娘,你就听五小姐一次吧。”说话上来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她端着药碗,里面是苦苦的药香味。
“谁要你们劝我,我就是不去!”六小姐别过头,脸上尽是倔强的神情。“我偏要管你,我是你姐姐!”“不是不是,你不姓贾,我也不姓贾,是什么姐妹!”少女嚷嚷着,脸色已由红转白。端药的女子吓坏了,连忙过去抚摸她的背脊给她顺气,一边使眼色,求五小姐不要再说下去,可是一贯心思灵巧的五小姐却仿佛没有看懂。“你真以为你不要人管就能长这么大了么!你就老记着,当年他亏待了你娘,可是这些年,你吃穿用度没有一件不是精心挑了送来的,你从小身体就不好,爹爹但凡去哪里开新店,总要先去问医求方,看怎么治你这个不足之症...”五小姐说着也流下泪来,六小姐倒是不哭不闹,但也不肯喝端上来的药。风摇拉住了五小姐,不让她再说下去。
可是五小姐今日,仿佛是铁了心要逼一逼这个躲在树房子上的少女,“这两年他的身子也大不如以前了,这样的寿辰不知道还有几个...你这么倔强,也只能害了你自己...”“五小姐!”端药的女子对六小姐的偏爱压倒了一切,喝住了五小姐,“六姑娘身子弱,你何苦故意来刺激她。”五小姐秀眉一轩,颤着声音,“好好好,我刺激她,我是坏人,我走了!”话罢从榕树上飞身下去,发足跑开了。
“雨落姐!”风摇一叹,“五小姐哪句话不是为了云轩小姐好,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她。”话罢唤着五小姐的名字,下梯子去追她。“好姑娘,求求你,把药喝了先,好不好?”雨落握住六小姐的手,冰冷得直叫人心里发麻。
月亮刚一探头,沿溪的河灯便亮了起来,人的心也感到振奋。牟星语倚着门,玩着自己的辫子,痴痴的在想些什么。傍晚的时候,贾府送来了晚宴的请帖,牟星语的心就忐忑起来,她想象着那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呢,她自己就只有一条压箱底的珍珠项链,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住场面。可是一想到还能见到风度翩翩的贾三公子,她就顾不了多虑,欢欢喜喜地去赴宴了。
贾三公子照例早早到了宴会场地,他一向爱揽这样的活上身,事事亲力亲为,下人们私下都叫他“公子管家”。牟星语见他换下来白天的白色华服,穿了一件亮黄色的长衫,更显得耀眼了,他见牟氏祖孙过来,便亲热地招呼他们用茶点。“四小姐到了。”牟星语听人禀报,抬眼去瞧,一个身材不高,微胖的年轻女子走进来,脸上却是和哥哥相反的冷冷清清的神色,她与三公子问过好,只一点头,也算与牟氏祖孙打过了招呼,便自顾自地坐在一旁,吃起了茶。
“我四妹生性寡言,你一会儿见了五妹,就是早间你见过的那个,去跟她说话,她可喜欢聊天了!”三公子笑道。这时候,二少爷到了,牟星语心里一愣,低下头去。二公子生得不如三公子英俊,但个子却很高,他打了一个呵欠,慵慵懒懒地抱拳行礼,背着手走到了另一个座位。“这是我二哥,是贾家的长子。”贾三公子温和地介绍道,眼睛仍向门口瞥去。
“可是这个长子,却没有一个长子的样子!”口气里有三分责备,七分叹息,只见一个衣着雍容的红衣妇人走了进来,同行的还有一个个子不高,但眉眼温和的男人。“大姐,大姐夫,今年来得真早。”三公子问候道。“哪里早得过三弟?”大小姐绕过三公子,径直走到二公子面前,“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像贾诚一样会来事。”
贾家大小姐打量了四周,自然也注意到了牟星语。她大约进门前就有人给她透了风,说晚宴有外人,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呢!“牟姑娘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大小姐带着生意人的精明善言,主动问候起来。“星语在出生前就定了亲了。”牟峰帮孙女答道。牟星语想知道三公子此刻是什么表情,可是他却好像被别的事情抓住的注意力。
“瑟儿,你来啦。”不错,我们的五小姐刚进屋,他就迎上去了,比接待别人更加殷勤一些。“怎么了,还在生气呢?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你也不知玩了多少回,哪回能逃出外溪湾的?好吧好吧,下次,我绝不拆穿你!”“别惹我,姑娘气大着呢!”五小姐走到离主位最近的右手边坐下,牟峰心里一惊,这四个儿女显然是按长幼之序坐的,而五小姐却与大小姐分坐两侧,地位无意中比大小姐还略高,实在叫人纳闷。
牟星语可不懂这些,她只顾着打量这个恢复女装的少女,五小姐穿了一身蓝绿色的衫子,微施粉黛,发间缀的是一颗暗紫色的珠花,戴了一对流苏的耳环,和大小姐比起来,倒不那么华贵,可是项上的珍珠美极了,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么饱满的珠子。
“大好的日子,就是不高兴,也得问安吧。”大小姐的语气冷冷的。“大姐好,大姐夫好,二哥好,四姐好,大家都好。”五小姐眼皮也没抬一下。“客人呢?”三公子贾诚倒不介意她故意漏掉了自己,只是微笑着跟她介绍牟氏祖孙。五小姐抬头望他们,竟露出笑容来,“挥鞭子的姐姐好,长胡子的爷爷好!”
满腹心事的牟星语被她逗笑了,“贾姑娘好。”“我不是贾姑娘,我叫姚瑟。”“五妹虽不姓贾,却是我的亲妹妹。”久未开口的二公子解释道。“二哥二哥!姐姐的鞭子用得可好了,你去给我找个师傅,我也要学九节鞭!”姚瑟向二公子撒娇道。“这些事情我哪里懂,你还是求三弟吧。”二公子贾实打了一个呵欠。“哼,才不要求他!”姚瑟嘟着嘴,恨恨地说。“好好好,我求你,让我帮你找个师傅学九节鞭可好?”贾诚讪道。“哦!是你求我的,你们都听到了!看在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了!”姚瑟笑了,她笑起来真美。
“你们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丫头!”贾诚故作叹息,但牟星语看得出,他为自己化解了和姚瑟的矛盾感到格外高兴。“自作自受,三哥和父亲一样,惯会迁就姚瑟的。”四小姐不悦地说道。
“是谁在自作自受啊?”里屋传来响亮的声音,不必问,这就是昭阑商王贾信了。“是瑟儿在说,我想着晚饭好吃,午饭吃少了,现在饿死了,可不是自作自受!”姚瑟忙站起来,为四小姐遮掩过去。“哈哈!快上菜,别饿着我的五丫头!”
牟峰没有想到,印象中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今已年近花甲,岁月如刀,向来善于磨人,那个曾经青涩怯懦的少年,早已长成一个精明世故,游刃有余的商人了。“牟前辈近日可好?家父临终再三叮咛,切不能亏待有恩于贾家的人。”“贾老爷言重,当初贾老太爷过世,我未能来凭吊,实在心中有愧。”两人寒暄起当年的往事,四十年前,贾家的产业远没有这么大,一连数年,很多商铺都在赔钱,抵押的商铺就快被收走了,幸而有了一个机会,贾氏父子一起出门,谈成了一大笔买卖,他们与兴源镖局一起去把钱银运回岷中,谁料半路遇到劫财,这笔钱是周转的最后希望了,牟峰当时是兴源镖局的镖师,那一仗,死伤惨重,牟峰自己也落下来左腿的残疾,此后再难押镖,好在钱银未失,贾家也暂时保住了商铺。可是当时的贾家连多余的答谢都不能拿出来给牟峰,却定下来了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姚瑟倒很有兴趣。“父亲,今年的账本已悉数在此,我们该看账了。”大小姐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查账,是贾信寿宴真正的大菜。
“好吧,”贾信叹口气,“我们就去醉花厅查账吧。牟师傅,您跟着凑凑热闹,醉花厅在溪畔,此刻桂花开得好,香气正浓,你也让孩子们多了解一下。”贾信缓缓起身,让姚瑟扶着自己往醉花厅走去。大小姐有些惊讶,查账的事情都不避讳牟氏祖孙,看来贾信心里却是有了主意。
三公子提前让人布置了醉花厅,用了上好的檀香,备了桂花蜜和素茶,都是贾信喜欢的。大小姐出嫁的嫁妆是青苏城一城的生意,但是贾家的产业不可分割,大小姐只打理铺面,不得转移产业,利钱尽归其所有,账却每年都要向贾信回报,不过这些年,贾家的商铺没有不赚钱的。昭阑十八州,除了岷中之外,青苏城的生意是最多的。“父亲,二弟早逾弱冠,但名下尚无商铺,您看是不是,应该让他去学着管一管了?”大小姐贾情和二公子贾实,四小姐贾意同为正房所出,唯独三公子贾诚是庶出,大小姐一向和他有些隔膜,但是二公子却完全不在意这些,“我看三弟管得蛮好,我也落得清闲,大姐不必为我操心。”二公子呷了一口茶,皱了皱眉,“今年峨眉山的素茶雨水不足,长得不好,可惜可惜。”贾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希望专心看账的父亲没有听见才好。
姚瑟每到这个时候最无聊了,她一点也不喜欢做生意,每天尽想着闯荡江湖,此刻想跟人聊聊天,可是一贯宠她的三哥此刻却无比全神贯注地看着账本,还不时抬眼去瞧正在看账簿的父亲是什么神色,对于别的全无暇关注。
第三章 鸳盟早定
“六小姐到了。”这句话,却意外地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往门口瞧去。六小姐慢步走进来,月白色的长裙显然并不是很合身,她太瘦了,仿佛连一件衣服也承受不住,牟星语发现她藏在帽子里的长发是那么美,只佩戴了一条金色的发带,在月光之下,翩然若仙。
“云轩,你来了...”虽然都很惊讶,但三公子仍是最先回过神的,已经三年六小姐没有到大房子里来了。“我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衣裳,所以来晚了。”六小姐在门口低声说道,然后她鼓起勇气,向父亲走过去,“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希望您...身体能好些,这样我也安心了。”贾信放下手里的账本,他多年经历商场,面上并不露喜忧,但姚瑟看见他的手微微颤着,小女儿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仍会触动他最柔软的内心。“六小姐身体好多了,老爷大可放心,这些年,她也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风摇执着灯,站在门口说道。“下人们都下去吧。”大小姐发话。六小姐有点紧张地回望风摇,见她冲自己微微笑着,“无碍,奴婢就在外门口候着小姐。”“夜里风凉,你小心些。”久不言语的贾实竟脱口而出,叫风摇有些感动,“婢子生的贱,不会有事,多谢二公子。”话罢便退下了。
“你也坐下来吧。”贾信对六小姐云轩说道。云轩望了望四周,在门口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了下来。
“谁让你坐在那儿的?”一惯热心肠的姚瑟竟然冷冷说道。
听见姚瑟说了这句话,贾诚掩不住惊讶,连贾信的脸色也微微变了。牟星语见姚瑟站起身来,向云轩小姐走去,她打定主意,这个受尽宠爱的五小姐敢欺负弱不经风的六姑娘,她一定要护着六小姐。见姚瑟走过来,云轩也呆呆地站了起来,虽然这个姐妹是她熟悉的,但自己仿佛从没敢在大房子里说过一句随心所欲的话。姚瑟握住她的手,“门外风这么大,你怎么能坐在这儿,待会儿又着凉了可怎么办。”说完拉着她到贾信跟前,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又唤人取来了自己的手炉。云轩如纸一般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贾信望着姚瑟的神情里竟有了一丝感激。
“你这丫头,你喝药了没?别叫雨落姐担心。”姚瑟和云轩私语起来,云轩频频点头,两个姑娘笑在了一起。“瑟儿,你来。”贾信忽然唤姚瑟过去。“是,爹爹。”姚瑟乖巧地坐到父亲脚边的矮凳上。“你哥哥姐姐都在接手一些生意,你今年就要满十八岁了,昭阑十八州,贾家的产业你看上了哪里,只要你看上了,好好管,待你日后出嫁,就给你做嫁妆。”
贾意妒忌极了,在一边拉扯着自己的衣角。
姚瑟眼睛一转,问到,“岷中的宅子也给么?”贾诚一听,心里想,“这个丫头野心不小,岷中的商铺皆是总店,钱庄,布庄,当铺,药铺都有十好几家分店。”“算,自然算。”贾信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好,我便要碧云轩。”
贾信当即面色变了,贾氏兄妹也相顾无言,云轩小姐更是连手里的桂花糕都掉到了地上。只有姚瑟仍是平日里讨人喜欢的巧笑嫣然。久久,贾信才问,“那久无人住的房子,你要去做什么?”“既是久无人住,何必不给我呢,爹爹,你说话要算话啊!”
碧云轩不仅是贾家媳溪水畔的一幢小屋的名字,也是六小姐的名字。很久以前,那里是全贾府最别致精巧的地方,但是自姚瑟出生不久,屋子便闲置了,据说,碧云轩的生母曾住在那里。
贾信只好默许,他抬头去看云轩,她的眼神里恢复了平日的冷峻,还隐约有一些责备。“你呢,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贾信也对小女儿说道。“我...我要...白云牧场。”“白云牧场...”贾信好像想起来什么,“我也好多年没有去过了。”“日后我就住在白云牧场,再也不回来了!”碧云轩几乎就要冲口而出这句话,却被兴冲冲的姚瑟打断了。“正好正好!”姚瑟快乐地跳起来,“我现在就想去白云牧场骑马了,你邀请我去,可好?”她对碧云轩笑到。碧云轩点点头,她其实无法表达出,她多么需要姚瑟的陪伴。
“好好好,”贾信看着女儿有些展颜了,终于缓了一口气,“牟姑娘,你今年多大了?”牟星语一听,红着脸低下头去,“回贾老爷,十八岁了。”“牟老英雄可是只有这一个孙女?”老者颔首。“可是我,有两个儿子啊!”贾信笑道,“看来,他们之中,总有一个要福薄一些了。”这样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原来当初,贾府拿不出更多的钱银来谢牟峰,便定下,他日如若贾府中兴,必世世代代照料牟家后人,如果牟家有后人无依靠,贾家愿意与之结亲。
两位公子尚未有何表示,大小姐贾情先在心里盘算起来,“大户联姻,重在对等,如果贸然和一个贫女结亲,只怕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是父亲眼里好像又极为看重这两祖孙,如何是好。”她与贾实,贾意同为大夫人所生,她当然偏帮二弟,至于三弟贾诚,虽是庶出,但为人十分精明,抢尽了风头,也很受贾信的器重。
“牟家姐姐生得这么美,两位哥哥一定都喜欢,不如你们出去打一架!”姚瑟玩笑道。“胡闹!”贾信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三弟亡母不久,必定凄苦,此时若得一人长伴,岂不是正好。”贾情既然说出这句话,大家便知道她哪个念头占了上风。牟峰却道,“当年与贾爷定下这个约,本不该受此抬举,无奈儿子媳妇走得早,留下这个孤女,他日只怕无依无靠,故斗胆来提。”“老前辈不该这么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纵然你们不来,我也必定天涯海角去寻。”贾信带着商人的圆滑说道,但是如果这老翁不来,他是绝难想起这件事的。
牟星语的心里显然是有答案的,但她需要知道别人的心意。却听得牟峰继续说道,“虽然当时两位公子具未出世,但按道理,应选长子。”牟星语一听,心里顿时焦灼万分,自己想说句什么,却又不敢。
贾信沉吟一阵,缓缓说道,“你们三个人已经见过了,我总以为,婚姻之事,到底是感情最重要,我想听听你们自己的看法。不过,倒也不急在今日,三日之后,你们做了决定可以来告诉我,如果不好意思,可以托人转达。如果你们谁都不说,我可就胡乱来配了!牟姑娘,你看这样可好?”“多谢贾爷!”牟星语跪在地上,向主翁叩首。
姚瑟和碧云轩也相视一笑,觉得万分有理。
“你说,牟姑娘会选谁?”姚瑟躺在自己的绣榻上半点也不安分,枕着头望着碧云轩。“我才不猜呢,只不过,我隐约觉得,她仿佛有心事。”“何以见得!”姚瑟一激动,便坐起身来。“你快躺下来,小心冻着了。回头初雪听见声音,又该进来瞧了。”姚瑟吐了吐舌头,躲回被窝里去。“我看着今日她神色紧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到父亲说出三日之约,她才有些安然了,看起来,她很想知道某个人的心意呢。”“那我倒看不出来,我觉得,那不过是害羞罢了。但是,云轩你呢,你会选谁?”“真不害臊,他们可是我们的亲哥哥!”碧云轩顿了顿,“二哥生性疏懒,对什么事也都不怎么在乎,三哥精明能干,也很热心,可是不知怎的,我觉得二哥为人忠直,三哥呢,就说不好了。按道理讲,你一直住在大房子这边,你不是应该更了解些么?”姚瑟想了想,“二哥老实得要命,从小被人欺负了也不还口,平日里也不跟我闹,我虽然没有不喜欢他,却是并不会嫁给他的!”“羞羞羞,谁要你嫁给他了!”碧云轩伸手去姚瑟脸上划了两下。“至于贾诚,他老是拆穿我,可我看得出他很爱逗我玩,但我不知怎的,觉得自己不应该和他太亲近了,总觉得他有时候不像是一个哥哥。”“那瑟儿,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问题,姐妹俩时常会讨论,却从来没有一个答案。
这一夜,睡不好的,又岂止她们两个,牟星语一夜都没有合眼。清晨却又早早地起床了。她和爷爷被安排到里院的梨花院落住着,有一条长长的环溪走廊,她已在那里踱步了一个时辰。
“昨晚,三公子睡得很不好,我很久没有见他精神这般不振了。”“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还弄坏了他的衣服,你看,这么好的料子,也是可惜了,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本来在寿礼上要穿的。”牟星语听见三公子的侍女在溪边私语。“牟姑娘早!”有一个眼尖的侍女发现了她,向她问候。牟星语想多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的眼睛愣愣地盯着侍女手上的长衫看了很久。“牟姑娘,奴婢们先告退了。”“等一下!”牟星语知道自己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向侍女要来了这件破了一道口子的长衫,三公子从不穿带补丁的衣服,丫鬟们本打算把它扔了,牟星语看着手上的长衫,如同看见为她挡住火团的白衣少年。
“你看,这边的花开得最好,要是晚上昙花开了,我便叫初雪给我们做来下酒吃。”姚瑟挽着碧云轩也在园里漫步,风摇和雨落跟在后面。因为六小姐很早就不住在大房子这边,对园中景象,她们都有些不熟悉,其中缘由,又是说来话长。
“唉,贾诚!”姚瑟见贾诚从假山旁走出来,便叫道,可是贾诚并没有搭理。姚瑟觉得奇怪,便又叫了一句,“三哥。”他才回头来瞧。以往见到姚瑟,他总是喜笑颜开,可今日,他的脸上尽显疲态。“怎么啦,非得叫你哥哥才理我了?”贾诚只比姚瑟大两岁,与她玩得最亲,姚瑟任性,时常不愿叫他哥哥,贾诚以往都会和她玩笑几句,但近日仿佛没有这个兴致,便托词说钱庄出了一些问题要去打理。雨落怕六小姐身体承受不住,就建议去假山顶上的亭子里坐坐,姚瑟还在对刚刚贾诚的神情耿耿于怀。“我可没见过他这般魂不守舍呢!”姚瑟坐下,捧起一杯茶,“哎呀,我知道了!”“别一惊一乍的,你又知道什么了?”碧云轩皱皱眉。“他才不是去钱庄,他一定往梨花院落的方向去了。”“你是说,他去找牟姑娘了?”“他一定之前见了牟姐姐就喜欢她了!”“那他应该去找父亲啊。”“一定还有别的隐情,说不定,二哥也喜欢牟姑娘呢!总之,三哥在为感情的事情烦恼!我不知怎的,因此更喜欢他一些了!老实说,我不喜欢贾诚做起生意来,机关算尽的样子。”姚瑟分析得头头是道,碧云轩将信将疑。
“二公子早。”风摇见到贾实摇着扇,缓缓走来,映着秋日的暖阳,十分慵懒。“五妹,六妹。”他偏头向她们简单问好,便自顾自地投食水中的小鱼。“二哥!”姚瑟忽然站起来,好像有什么要问,但看见贾实揉揉眼,一副睡不醒的散漫劲儿,就又把话收了回去。“有事么?没事我可走了,今天大姐夫买了两幅皇甫的画,叫我去看看。”姚瑟摇摇头。二公子便一边用扇子挠痒,一遍缓缓地消失在她们的视野。
“你怎么话到嘴边,又不问了。”碧云轩有些疑惑。“你瞧他那个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平日毫无二致,一点也不上心,这怎么说也是大事,我要是牟星语,才不选贾实。”
真相远远比大家预料的要扑朔迷离得多。
三日之后,华灯初上之时,醉花厅里等来的却是牟氏祖孙不辞而别的消息。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诚儿,实儿?”贾信显然有些生气。“回父亲,我不知道。”贾诚的颜色一如往常。“三弟都不知道,我肯定更不知道啊。”贾实更是毫不上心。“我不信,这算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呢!”姚瑟却不能接受!她拿起父亲放在紫檀案上的牟星语留书来读,“星语福薄,不敢高攀两位公子。况早已心有所属,虽与此人远隔万里,今生恐怕不复相见,但仍不愿嫁与他人...有负贾爷厚爱,星语惭愧。”“这算什么?真是奇怪,如果早已心有所属,何必千里迢迢来贾府,若是愿意,今日又何故无端离去?”四小姐贾意嘀咕道。“这封信隐有泪痕,我觉得牟姐姐言不由衷。”碧云轩也拿去看了起来。姚瑟故意去瞧贾诚,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一个地方,也不躲闪,却也不流露任何神情。
“那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不过日后在江湖上,若遇见牟家后人,也尽量帮衬些,知道了吗?”贾信最后做出了这个裁决,让一段姻缘就此搁浅了。
第四章 白云牧场
从岷中出发,缘鹰语岩而上,山路一百里,能到一座新的山峰,半山处,有一片草原,当地人称之为碧草天阶。二十几年前,贾信曾买下那里,作为一个牧场,取名白云牧场。牧场几乎不能给贾家的生意增加什么收入,但这么多年,贾信一直没有把它卖掉,它就像一块被人忘记了的地方,自给自足,也不曾给人添过什么麻烦。
“再过一个时辰,应该就到牧场了。”雨落掀开马车的帘子,望了望。“就快到牧场了,你心里是不是在盘算什么?”风摇笑出声来。“就你知道!”雨落伸手要拧她的胳膊,假装很生气。“你快饶了我吧,回头,我叫出来,把两位小姐吵醒了。”风摇求饶。“饶了你也行,你跟我说说,牟姑娘是怎么一回事!”雨落连忙凑到风摇身边,压低了声音。“这我哪能知道?”“少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当日五小姐在亭子上分析的时候,你就在摇头,后来看了牟姑娘的留书,你又叹气,我就知道,你早就想明白了。这世上,就没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可谢谢您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风摇笑着摇摇头。“你说不说,你信不信我胳肢你?”“都说不要闹了!”风摇也压低了声音,“好好好,我说,可是我就是瞎猜,你可不许出去说!”
风摇是一个心细如尘的人,她在大房子里的日子,远比姚瑟和碧云轩要久,其实她几乎是和贾家的孩子一起长大的。她对贾诚贾实的了解也深刻得多。贾诚那天早上却是是患得患失的心情,这个,连姚瑟都看出来了,但是其中缘由,只怕没有那么多天真的故事可讲。贾诚是一个商人,在任何一个关系重大的事情面前都会衡量利弊,牟星语是一个很突然的变数,他要在三天的时间里排出这个变数带来的可能的危机,的确很难。
“三公子自然不愿意娶牟姑娘,你看看大小姐就知道,豪门联姻,何等重要,但他也不愿意二公子娶牟姑娘。”“那是为何?”雨落不解,“他喜欢牟姑娘?”“自然不是,”风摇叹了一口气,“二公子毕竟是长子,一旦成亲,老爷势必要分一些店铺给他去管,再说了,二公子一旦早结婚,便有机会早得子,三公子的权力又少了一些。”“天啊,你这个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事说得跟真的一样!”雨落去点了点她的头,心里仍受到惊吓。“都怪你,明明人家不想说,非逼着人家说。”风摇做了噤声的手势,她刚刚看见碧云轩动了一下。
风摇的猜测其实已经几乎正确了。
贾诚是在三日之约的最后一天清晨去找牟星语的。前一晚,牟星语不能眠,她坐在桌前,油灯未燃尽,天已经亮了,而她还没有一个能给贾信的答案。贾诚敲门,她一惊,放下手里的针线。“三公子...早啊...”牟星语看见贾诚的面色疲惫,但她激动的心情已经化作掩藏不住的红晕爬上了脸。
牟星语给他倒了一杯茶,在他对面坐下,“三公子是为了婚约的事,有话跟我说吗?”在一向善言的贾诚沉默了很久之后,她开口问他了。贾诚只能颤巍巍地说起他和贾实的感情,他们兄弟的志向,“牟姑娘尚且如此年轻,他日说不定会有更多奇遇,我一向认为,婚姻之事,只是长辈们的一时兴起,实在不必,受此束缚。”牟星语手里的茶杯从手里滑落了,眼泪也随之滑落。
“三公子的意思是,星语配不上贾家兄弟,是吗?”“绝非此意,只不过...”“你不必再找借口,只用回答我,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嫁给你们兄弟之中任何一个人?”“是。”这仿佛是贾诚唯一的机会,他只能回答了。“好了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明白你的意思。”牟星语转过身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哽咽的声音太过明显。“告辞,牟姑娘,我欠你一个人情。”贾诚说完,夺门而出,他知道自己伤害了一个好人。
结局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牟氏祖孙连夜而走,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可怜相思意,终化尘与埃。”风摇念起碧云轩生母写的一句诗,忽然好像可以理解其中的哀怨了。就在此时,马一声嘶鸣,马车震了一下,将熟睡的两位小姐弄醒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姚瑟掀开车帘去瞧,只见几匹杂色的马拦住了大路,小厮们怎么赶都赶不走。“天就快黑了,云轩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个寒,入夜之前,必须要上山。”姚瑟说完便跳下马去,夺过车夫的马鞭,便朝野马挥去,未曾想,它们动也不动。姚瑟懊恼地看看天色,“你们几个,套住它们的腿,抬也要抬走。”“是,五小姐。”小厮好不容易成功套好一匹马,未想到它的同伴奔来想解救它,他们可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弃绳而逃,姚瑟哪里肯,便翻身过去拾起绳子向后用力一拉,马向后一翻,应声倒下。“五小姐好厉害!”雨落也探出头来看。
姚瑟还在沾沾自喜,立刻又向下一匹马进攻,她刚学了几天鞭子,便试着去套另一只马足,这匹棕色大马可不得了,举起前足向她踢去!姚瑟无暇后退,眼看就要被踢中了,忽觉得自己被谁抱住了,往后退去,躲过一劫。
“哎呀,不该不该,伙计,你怎么这么没用,这就被撂倒了!”姚瑟听见救她的人在她耳边自顾自地说话了,有一股刺鼻的酒味涌了过来。她转过头去,竟然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酒鬼,她吓了一跳。“你是从哪里来的?”“他是从上边的松上跳下来的。”碧云轩指着路旁的一株云松。
“哎,可怜,我不该睡着的,对不住你啊。”酒鬼低头与摔倒的马儿说话,然后解开麻绳,让马儿站起来,他自然是这几匹野马的主人了。“算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你计较,让你的马儿让开一条路,我们要上山。”姚瑟也不想和他为难了。“不和我计较?当然不行?”酒鬼站起身来,他刚刚因为醉酒还很不清楚的眼神里,此刻有一丝狡黠的微笑,“你摔了我的马儿,我也摔你一次,才能算了。”“你敢!”姚瑟惊怒。男子挥动方才从马儿脚下解开的麻绳,去套姚瑟的双足,姚瑟惊叫一声,翻身躲开,山路奇窄,护卫们拔出刀,却一时不敢一拥而上。
“快上山去,叫葛交葛管事速速下来。”风摇见势,低声嘱咐一个护卫。
“你你你,你这个胡搅蛮缠的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姚瑟一边逃窜,一边问道。“你个蛮妮子,你摔了马儿,它们也会疼,你知道吗!我只是让你长长记性。”酒鬼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但手法却非常精准,话音一落便套住了姚瑟的右脚,再一用力,她脚一崴,便被绊倒了。酒鬼好像满意了,便轻轻一动,收回了绳索,然后摇摇晃晃地走近她。“你还想干什么!”雨落惊叫出来。“我想,他不过是,想扶她起来吧。”依坐在马车中的碧云轩喃喃语到。
“谁要你扶我!”话罢拔下头上的暗紫色珠花向酒鬼砸过去,姚瑟才不服气呢,在贾府谁敢叫她吃这样的亏!“你不要了?”酒鬼随手便接住了,“你说我要是把它送给山下酒馆的小媳妇,能不能换二两烧酒?”说完把鬓花在满是污泥的衣服上擦擦,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山上走去。
这时迎面匆匆而来的是一个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五小姐,六小姐受惊,属下方才知道消息,未曾远迎,惭愧惭愧。”“葛管事不必慌张,好在小姐们并无大碍。”雨落在一旁安慰道,她见到葛管事,忍不住有些脸红。五小姐的侍婢初雪将她扶起来,检视她有没有受伤,然后帮她拂去身上的尘。“五丫头,可摔着了?”碧云轩也下车来看。“摔倒没摔着,只是这个人实在可恨!”姚瑟狠狠地指着酒鬼说道。“马尧,你怎么...”葛管事显然是认识这个酒鬼的。这个叫马尧的年轻人,揉了揉微醺的双眼,长啸一声,往后仰去,一匹雪色骏马从山上冲来,恰好让他倒在背上,然后马儿转身把他往山上带去,之前挡路的野马也跟着骏马而去,消失在夜幕的山间。
葛管事亲自驾车送两位小姐上山,到达牧场,已是半夜,这是半山腰,风呼啸着从他们耳边跑过,雨落拿来羊绒的披风给两位姑娘穿上,但是星野辽阔,是闺中女子从未见过的风景,姚瑟和碧云轩都十分兴奋。这时,空阔的草野上响起了歌声,她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歌,雄浑苍凉,势欲与苍天狂风较劲一般,半点不认输。
“何人在高歌?”“回五小姐,是马尧,就是...”“就是今日戏弄本小姐的那个酒鬼?”“正是。”葛管事面露尴尬,“此人一年之前来到牧场,只在马厩边搭了一个小窝暂住,来历不明,性格也有些古怪,但是此人驯马真是一等一的好手,几匹千里良驹皆出自他之手,再无别人能服之。”“想来,是一个伤心的人呢。”碧云轩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听懂马尧的歌。“这个人今日得罪了小姐,恐怕白云牧场是呆不下去了。”葛管事不免有些惋惜。“牧场是六小姐的,六小姐此刻想来并不想赶走这个浪子,对不对?”姚瑟笑笑。碧云轩被猜中了心思,脸红地低下头去。
“云轩,我们今晚就住在这草野里如何?”一听姚瑟的鬼主意,雨落的脸色就变了,碧云轩从来都是跟姚瑟一起疯的,好在顽皮的五小姐今天大发慈悲,她打了一个呵欠,“算了,夜里太凉了。葛管事,你让那个驯马小子候着,明天我要去逐月跑场试马。”
第五章 骑马
白云牧场的景致绝不止在这一陂一坡之间,也不只在一山一水之间,山林撑起了栅栏一般的围界,很大程度上,它是一个绝世独立的王国。奔跑的马儿在依山而起的逐月跑场欢腾,而山谷悠然的一处,却是另一幅安静画面。那里没有一丝嘈杂的搅扰,像安静的云朵,在绿野之间兀自生长。“姑娘你看,那儿叫牧云坡,那些牧羊的女子都叫牧云女,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初雪说道。“初雪,你是不是也想来做牧云女,你若想的话,我马上就放你走!”姚瑟玩笑道。“五小姐惯会胡说,初雪这辈子都要跟着五小姐的。”“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一只小羊羔,不需要人时时守着,如果可以,我倒愿意做一匹野马,闯出一方天地来。”初雪从来不明白锦衣玉食的五小姐天生却是一匹野马,也不明白她到底有着多么胆大包天的想象力和不安分的灵魂。
“闯着闯着,就被摔了个大马趴吗?”酒鬼还是那个酒鬼,虽然他的脸上没有醉意,却仍带着惯有的三分不正经,他不如贾诚儒雅,也不如贾实高大,可是这个人却充满了谜一样的魅力。“你怎么在这里?”“小姐这话问的,不是小姐让我在这里守着吗?”“葛管事倒很尽心。”姚瑟笑笑,“走吧,我们去逐月跑场。”
逐月跑场的地界自然比牧云坡要宽阔得多,山一重叠着一重,已成天阶。逐月跑场的马一向都是千里挑一,只供给巨贾名士挑选。姚瑟不会相马,以前她也不觉得马和牛羊那些牲畜有什么不同,但马尧点醒了她,万物有灵,马也会有神骏和平庸之分。姚瑟在这一排马前面踱步了很久,难怪人说,马目固有五彩,果然不一样。“那一匹叫什么?”姚瑟指着一匹棕黑色的马问道。“夸父。”马尧回答。“好一个逐日的人儿!”碧云轩缓缓走来,清晨的风还有些泠冽,她的脸已经冻的红彤彤的了,但她依然感到很兴奋,“一大早就瞧不见你,便想到你昨日说要来试马,可选好马了?”“你不是有些风寒吗,该叫你多睡一会儿。”姚瑟伸手去探碧云轩的额头,“倒是不发热了。”
此时有人牵了一匹红色的马过来,姚瑟的心忽然被击中了!“就是它了!”她高叫一声,喝住了牵马的小厮。“五小姐,这匹火焰驹非常顽劣,小姐初试马技,还是温良的夸父好用。”可倔强的姚瑟早已翻身上了马背,“我小时候也学过骑马,这夸父追逐一生也没追到太阳,我才不要!”可她话音未落,火焰驹前蹄抬起,眼看就要把她摔下马去了。“瑟儿!”碧云轩惊叫一声。
马尧已经翻身上马,坐在姚瑟身后,勒住马脖子,在原地打转几回,才让火焰驹慢慢平静下来。“该死的野马,想欺负我!”姚瑟气道。“你小点声,还想激怒它吗?”马尧摸了摸马儿的头,以示友好,“你都没有跟它好好说话,就贸然想骑它,不生气才怪。”“真的吗?”姚瑟将信将疑。“怎么了,五小姐怀疑自己的眼光了吗,”马尧又露出他让人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这匹火焰驹是全场最为灵性的马儿,你不可以趾高气扬地对待它,你需要像朋友一样爱护它,它才会为你卖命。”姚瑟刚要反驳,火焰驹长嘶一声,吓了她一跳,“好马儿好马儿,我是真的要和你做朋友的,好不好!”姚瑟立刻求饶了。初雪在旁边看着一贯高傲的五小姐,竟然跟一匹马低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来也很稀奇,火焰驹接受了姚瑟的友谊,缓下性子来。姚瑟回头去向马尧一笑,得到他的许可,于是开心地唤来小厮拿过来自己新做的马鞭。谁料马鞭还没有拿到手就被马尧抢过去,扔得老远!“你干嘛!这可是我新做的马鞭!”“你也用马鞭,抽打你的朋友吗?”马尧的话又哽住了她。“对不起...”姚瑟有些惭愧。但马尧的严肃坚持不了太久,他一转马脖子,火焰驹迈步跑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姚瑟的心情也随之翩跹起来,策马奔腾很多年来都是姚瑟的梦想。
只一阵功夫,他们就离开了人群,马肆意奔跑,树木飞驰一般地后退,仿佛整个天地都消失了,只剩下马蹄声和姚瑟的心跳声。太近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离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么近。可是马开始飞奔驶向一个开满蒲公英的山坡的时候,姚瑟吓得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了马尧,这种感觉很好,这种有人一起冒险的感觉或许才是姚瑟真正期待的。
那不只是一个山坡而已,那是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忽然,一声碧云轩的咳嗽声传来,打断了姚瑟的白日梦。“你醒了,叫你几声都不醒,在想什么呢?”马尧好像看穿了她似的,笑道。“才没有呢!”姚瑟红着脸,跳下马去,原来他们已经绕回起点了。“很好玩吧!”碧云轩忍不住凑上去问她,她自然是羡慕姚瑟的,姚瑟也知道自己过着她没有办法过的日子。“等云轩身体好一些,也带你玩,好吗?”姚瑟摸了摸她的长发。
“六姑娘,该吃药了。”雨落还没有走近,碧云轩仿佛已经闻到了药味,可是,这就是她的人生啊,虽然她预感,在白云牧场会不一样的。
白云牧场一连下了三天的雨,大大地败坏了五小姐的兴。
“五小姐,他不肯进来,他说,这雨伤不了他。”初雪收拢滴水的油纸伞进来说道。“这么大的雨,他到底是跟谁过不去!”姚瑟的语气有点焦急,又有点负气。“小姐要不要亲自去劝?”初雪为姚瑟斟了一杯茶,窗外的草坡上,马尧在雨里兀自高歌,兀自喝酒,谁劝也不进屋去。“亲自去劝?”姚瑟好像有点心动,“不要,否则他又该露出一副看穿我的表情。”她撑着头,像在赌气似的,以往跟贾诚赌气的时候,他总会让着她的。
“想来不用了,我方才好像看见另外有人过去了。”初雪关上窗,窗外的歌声好像也停止了,“看来不只有小姐关心这个人呢!”“我何时关心他了,我只是担心我的烈焰没人照顾!”姚瑟给当日的火焰驹取名烈焰,由马尧照顾。
马尧坐在高丘上,举着酒囊向苍天问话,苍天不答,唯降大雨。可是初雪说得不错,自有别人也关心这个蓬头酒鬼。“又来劝我回去?”马尧瞥见一个淡青色戴笠的人儿远远走来,她的步子很慢,身影在山雾之中若隐若现。“听说你在这里淋雨,便来看看,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六姑娘,怎么是你?”马尧有点惊讶,他与碧云轩并未交谈过,印象中她只是野马般的五小姐身边的一直小羊羔,她身子不好,却冒雨而来,让他始料未及。“你以为你五丫头吗?”碧云轩取下笠来,秋季的雨带着微微的寒,“她若来劝你,你可回去?”“五小姐心善,她若来劝我,我也只好回去,可是你,也要劝我吗?”“我自然要劝你的,不过,可不是劝你回去。在这高丘上淋雨哪有什么过瘾的,我知道一个地方,不要说淋雨,山洪也是可能有的,你敢不敢跟我去?”马尧又是一惊,这小羊羔一样的人儿,竟说出这样前后滴水不漏却又逼人的话,她可不像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有意思,”马尧也是贪玩的性子,跟姚瑟一样,“接着。”他把手里的酒囊扔了过去,“如果你敢把这酒喝完,我就敢跟你去。”
碧云轩皱皱眉,从小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女子,怎么敢闻烈酒的味道?马尧笑笑,伸手去拿回酒囊,碧云轩连忙转身躲开,捏着鼻子把酒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她似乎还不太明白酒的味道,马尧夺下了酒囊。“我已经喝了,你不得反悔了。”“我从不反悔,只是你再喝下去,我就该心疼了!”“呸,这等烈酒,有什么可心疼的!”碧云轩没有发现,酒在她身体里发生了奇妙的反应,十七年来,她第一次有了畅快的感觉。马尧不再说话,只唤来了“夸父”,“是去碧草天阶吗?”“你怎么知道?”“除了那里,哪儿还能看到山洪。”“你倒是,很聪明。”碧云轩与马尧对望一下,倒是从未有过的相互理解。
两人到达碧草天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该说的时候,你总会说的。”马尧在前面探路,他们越过草场,往林间深处去了。越近深林,寒气越重,碧云轩的嘴唇早已变了色,但她咬着牙,在坚持着。两个时辰过去,他们仍在林中乱蹿,马尧终于有点焦虑了,“六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路?你确定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面?”“人约五更残,灯火阑珊,野草秀木奈何寒,相逢若只魂梦里,梦也成欢。”碧云轩颤着声音,喃喃念到,马尧有些不解,但他扶住她显然已经站不稳的身子,“你在说什么?”“眠霞曲东环,醉看西山,无限思量空凭阑,花高草低掩不住,峰回路转。”碧云轩念完这首浪淘沙,才转头看着马尧,“这是我娘的词,我出生不久她就死了,只留下些许残章断篇。这首词是忆白云牧场七首词中的第一首,写的是第一段,在碧草天街的探路。”说话间显然已经受不住寒,脚一软就跌了下去,幸好马尧扶住她的身子,支撑她的站立。“醉看西山,峰回路转...”马尧想了想,“我大概知道了,我们去那边的悬崖看一看。”
碧云轩跟着马尧又走了半个时辰,在一处断崖边看到了一条小径,两人相视一笑,俱是无限欢喜。再走了半个时辰,他们隐约听见眠霞河水东流而至。沿河走了一段,便没了路,碧云轩披上马尧的外衣,脸色没有之前苍白了。“我们找到无有桥了!”她微微一笑,马尧心里一震,好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第六章 有无之间
“心颤颤兮莫敢留,桥真真兮似无有,回头望兮云水处,唯记得兮同携手。”“无有桥?”马尧望着烟水茫茫,“根本无桥啊!”“现在是无桥了,多年以前,我爹下令,斩断这座桥,不过在那之前,无有桥已存在百年。传说,这座桥常在雾中,远看乍有还无。而人若有心中不定之事,便来向此桥询问,若结果是有,就会平安过去,若是无,便会坠落深涧。”碧云轩说话间向桥又近了路边,脚边的碎石被她一踢掉下山去,落入滚滚河水之中。“你不是想告诉我,你要过桥吧?”马尧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暮色渐浓,隐约可见一棵孤树,长在对岸的绝壁之上,但是两岸甚远,以碧云轩的轻功实在难以跃过去。河面离峰顶又有百寻,沿壁而上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他们各自沉思,良久无言。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是,你定不会舍得。”碧云轩喃喃道,“罢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世上大约只有我,还放不下。”碧云轩千里迢迢来此,就是想向无有桥问一句,那些父亲从未提起的与母亲之间的感情到底是无还是有的。“你有什么法子,不妨说出来。”马尧虽然只认识她短短一日,却觉得,她全部的决心和信念是那么强大,强大到不可忽视,“你不会想要用我的酒引来什么麻雀给我们搭桥之类的吧。”“呸,哪有麻雀像你这么嗜酒如命,又不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碧云轩有些脸红,被自己的伶俐吓住了,她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会说这样的话的,只是很多年来,在姚瑟面前,她都习惯做一个少言寡语的弱女子。此刻山下传来“夸父”的嘶鸣,响彻云霄,“看来不多一会儿,会有人往这边来的。”碧云轩感到自己的冒险终于要停止了。“六小姐,你的轻功比之五小姐如何?”“我自然不如瑟儿,但我和她是一起学的,如果我身体好些,大约也不比她差。”“一跃二丈,总是可能的吧?”“差不多,可是,这里有十丈远啊!”碧云轩不解,然后又有些愧疚地说,“难道你也想到了借力?”来之前碧云轩就设想过,利用夸父带他们飞跃过去,在半路,他们需要借一次力,踏着夸父起跃,可是这样一来,夸父就必定会坠落河中,马尧那么爱惜马儿,是决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六小姐果然聪明!”马尧打开他随身的包袱,里面有一条长绳,把其中一头绑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递给碧云轩,“你绑住自己的腰。”“然后呢?”“你看见对岸的那棵树了吗?待会儿,我带你飞过去,但是在树前两丈处,我们可能就要开始下降,这时你要借我的力,起跃,然后抓住那棵树,爬上去!”“可你怎么办,你会掉下去的!”“傻瓜,我们不是绑了绳子吗,你上树之后,就拉我上去。”碧云轩一听,喜笑颜开,“我爬树最厉害了!”马尧的确比自己聪明,她承认了。
他们必须乘着最后一抹霞光到对岸去了,马尧搂住碧云轩的腰,“准备好了吗?”恍然间,那本不存在的桥竟仿佛赫然眼前,碧云轩好像找到了什么答案。“上去!”马尧推了她一把,碧云轩充满了力量,近了,她抓住了那棵逸出的树,像以往一下,翻身爬了上去,碧云轩最在行的就是爬树了!可是,怎么会和原来一样呢,她明明身负了另一个人的重量!
碧云轩在树头唤马尧的名字,绑在她腰上的绳索彼端哪里还有人的身影?茫茫云烟随波浪翻滚,在暮色渐浓的河谷氤氲开森然的凉意,恍然眼前的桥,本就是没有的。碧云轩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固执会害死一个想帮助她的人,以前的自己,总是沉浸在自己渺小的伤春悲秋中,没有想到过世上真实的艰难,没有想过生命真正的脆弱。
寻找碧云轩的叫声悠悠地从河对岸传来,姚瑟想必发现她失了踪,正在全牧场地找她,可她此刻却不愿意回去,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靠自己的决心去做一件大事,今日,她又要怯懦地回去吗?仿佛自己永远都做不成一件事。
“你既然是为了我命丧在此,我就来还你这条命。”话罢纵身便跳了下去。
碧云轩眼看着眠霞河的波涛就要把她吞没了,她忽然有点后悔,好像这样的负气行为还是太草率了。入水,她的身体被狠狠一拍,打得生疼,晕了过去,可就在这一刻,她隐约感到一股重重的的力量在和汹涌的波涛抢夺自己。
火焰伴着青烟在风里跳舞,碧云轩觉得嗓子有些痒,咳了出来,把自己吓醒了。“你现在怕了?方才跳下来还很勇敢呢!”马尧如旧的,带着笑意的嘲弄,让碧云轩彻底醒了过来。他便坐在火堆旁,认真添柴,火焰蹿得更高了,碧云轩仿佛担心他是一个幻影,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马尧虽然觉得意外,但他看见碧云轩的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竟半点也不躲闪。
“只要你在这里,我便不怕了。”碧云轩幽幽地说道。
这一夜,在河边的山洞里,两个本来陌生的人,却彼此相伴,睡得很安稳。
“绿裙青衫惹年少,流年尽,便逐红尘。昨夜山盟如旧闻,回首,零落一衣秋恨。
描蛾眉,细点绛唇,晓光也抹胭脂痕,琼楼金阙懒归去,玉立,只待情多路人。”
没有想到眠霞河对岸的山腰有着一大片桦树林,这正是白桦变色的深秋,马尧被眼前这一片金黄震撼了,碧云轩却忽然在林中忽然啜泣起来。马尧凑近去,看见她扶着一棵枯死的枫树,树上清晰可见“枫情桦意”四个字。
“我娘本是一个流浪的歌女,名唤枫铃儿,这棵枫树是我爹当年亲手为她栽的。”没有等马尧发问,碧云轩便幽幽道来。”那我猜,你爹的名字里有一个桦字。“那倒没有,“碧云轩拭去眼角的泪,笑了笑,“只是他一向喜欢白桦,这一枫一桦倒也能代表他们。”马尧觉得有趣,可碧云轩的眉毛又皱了起来,“你看这枫树早已枯死,而桦树依作长秀,让人唏嘘。”她随即又讲起,母亲与父亲是两情相悦,即使是以侍妾的身份嫁到贾家也毫不在意,最初的几年,贾信待她极好,为她亲建碧云轩,日夜厮守。可是那几年,生意不好做,那年的八月贾信就不得不辞别已有身孕的枫铃儿,离家去做生意,商人重利轻别离,一去半年无踪迹。
枫铃儿日夜盼望,却在寒冬迎回丈夫的时候,等来这样一个打击。贾信带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姚夫人。当时贾信的正妻还在,除了枫铃儿以外,尚有一位如夫人,可是他并没有对姚夫人的来历做过多解释,只说自己在外成亲,并讲姚夫人安排在自己的院中,日夜不离地守着她,直至临盆。
姚夫人在正月生下来姚瑟,七日之后,便离开了人世,她死的时候,只有贾信在她身边,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离世的。那以后,贾信和枫铃儿之间就越发生疏了,在那年的三月阳春,碧云轩早产出生,半个月后,枫铃儿郁郁而终,她的死,直到今日都让碧云轩耿耿于怀,“他们都说我娘是因为产后调理不当,久病而亡,可我不信,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也绝不会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虽然碧云轩并不真正认识自己的母亲,但她拿着多愁善感的枫铃儿的诗集手稿,一遍一遍地读,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子。
“这难道不奇怪吗?”马尧忽然插嘴道,“你已经是早产,而姚瑟却是你的姐姐,如果她是你爹的女儿,那她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和你父亲认识的?”“很多人都有这个怀疑,但是他们看见爹是如何宠爱瑟儿之后就都不怀疑了。”碧云轩好像有些累了,就倚着一棵枝干粗壮的桦树坐下。“这些事情,你憋在心里多久了?”“多久了?”碧云轩叹了一口气,“可能从我生下来,会思考就有了吧,却从不知能对谁讲。”“我以为你和五小姐是无话不谈的。”“是无话不谈的,可是这件事,事涉我的母亲,我从来不能跟她谈,况且,她是那样一个琉璃心肠的人,从来都只有快乐的,半点阴霾的事都见不得。我也不敢想,她若有一日怀疑起自己的身世,会是怎样,我不愿意她有半点不痛快。”马尧微微一怔,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别人也这样描述过他,他也受过这样苦心孤诣的保护呢。
午时的阳光透过密林的细叶照亮了他们面前的小径,碧云轩扶着桦树的干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吧,再晚些,天又会黑的。”“小心!”马尧惊慌地喝到,碧云轩刚抬起的脚悬停在半空,“怎么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马尧挡在碧云轩身前,审视四周。不一阵,一只猫头鹰扑打着翅膀,从后面的树丛里飞了出来。“嘿,吓死我了。”碧云轩拍拍胸口,“不过是一只猫头鹰。”但马尧的眉头只是微微展开了一点,“我们快离开这里吧,五姑娘应该已经很着急了。”
“回去之后,我们怎么说呢?”“便说我也偷偷要你教我骑马,你不肯,我夺了马便跑,不小心,滑到山下,你来救我,耽误了一夜。”“你编故事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呢!”“那是自然,我娘可是一个诗人呢!”碧云轩笑起来的样子真美,马尧希望她日后能多多地笑一些。
意外的,姚瑟对碧云轩的紧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多,尤其是知道她和马尧在一起过了一夜之后。姚瑟给火焰驹取名叫烈焰,她骑着马儿奔驰的时候便如同一朵跳跃的火焰,她骑马的天分很高,与这匹良驹也越发默契。在那次失踪回来以后,碧云轩也没有和马尧多说什么话,只是陪姚瑟试马的时候会去跑场,偶尔可以远远地看见马尧,但从不敢对视他的目光。马尧却有了些许变化,细心的人会发现,他好像愿意与旁人多说几句话了。
“我们该回家了!”姚瑟在一天吃过晚饭的时候说道,好像在赌气似的。姚瑟一向是不赌气的,大家总能让着她,哄她开心,“我想念爹爹了,你呢,云轩?”“我....”碧云轩好像说不出什么要留下来的理由,“是该回去了。”
第七章 道别
姚瑟谁也没有告诉,就冒着头顶的银河到牧云坡上发呆,她便坐在马尧常常坐着喝酒的大石头,看着月色下模模糊糊的远方。姚瑟不知道该跟谁说这一切,她的心忽然被别人牵绊住了,她和马尧的交流并不多,但是她却不能控制地被他那样不羁的自由所吸引,这自由里虽然隐约带着一些悲伤和落寞。可是马尧给她的回应却很少,这对受尽宠爱的贾五姑娘来讲是一个打击。姚瑟一边觉得自己很可笑,一边又忍不住伤心起来。这些天她睡得都不好,不过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她竟然又有些舍不得。
就在姚瑟兀自伤感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她转过去,发现没有人,回过头来,马尧已经在她身边坐下了,仍像平日一样,喝着辣辣的烧酒。姚瑟看见他,心砰砰地跳动起来,连忙把脸转到一边。“你怎么了?生气了?”姚瑟并不理睬他。“我听说你们不久就要启程了,特来跟你辞行。又惹你生气了,那我走了。”“等等!”姚瑟还是忍不住出言拦住他,“既来辞别,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拿去。”马尧的手张开,一朵紫色的鬓花在月华之下,熠熠生辉。“怎么,你没有去换酒?”“贾五小姐的珠花,怕是半个酒馆都能买下来,我怎么能拿去换酒这么亏呢!”“还算你有眼光!”姚瑟托着腮笑笑,并不伸手去取。“这是巧手金娘的收山之作,不要说酒馆,就是半个白云牧场说不定也买得下来。”话语间满是得意。
“真是厉害!”马尧打了一个呵欠,神情里仍有一丝嘲弄。“但我没有问你要回来,你可以不必还我。”“我留着无用,况且,”马尧凑近了些,姚瑟的心跳得更快了,“你戴起来很好看。”说话着,便把鬓花插到姚瑟的发间,“真好看。”话罢他跌跌撞撞地远走了,姚瑟觉得他也许是醉了,而自己肯定是醉了。
回到贾府最初的一个月里,一直在下着绵绵的雨,风摇收起微启的轩窗,然后在临窗的地方坐下,此刻是暮时,饭后他们都在姚瑟的绣阁里小坐,贾诚也来与两位姐妹说话。
“你怎么能下哪儿呢?”此刻贾诚在陪姚瑟下棋,碧云轩也饶有兴致地观战。贾诚拿起姚瑟刚刚放下的白子,“你这样可就输了。”“不玩了不玩了!”姚瑟推开棋盘,生气闷气来。碧云轩略感诧异,风摇却站起身来,冲碧云轩摇摇头。她感觉从白云牧场回来之后,姚瑟虽然故意表现得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但她有意无意总会发现,姚瑟一个人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起什么来,而暗自叹息。“看来五小姐有些倦了,也是,天天这么下雨,人就是容易倦的,六姑娘,我们先回去吧,明日再来玩。”碧云轩点点头,“那我们这便先回去了,瑟儿,你早些休息吧。”
说来也怪,碧云轩从白云牧场回来后,却比以往要开朗很多,虽然还是会去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不再打扮得像个小乞丐了,也会让雨落为她选几支素雅的宫花簪在发间。风摇甚至发现,她有时会一个人傻笑起来。
就在风摇和碧云轩跨出门以后,有小厮来请三公子去前厅议事。“可是什么大事?”贾诚察觉到姚瑟的心绪有些不宁,想留下来陪她聊天。“是白云牧场的事,还请三公子速去,老爷已经召了二公子到前厅了。”听及此,贾诚站起来抖了抖长衫,“我去去就回来,你不要生闷气啦,回头我给你讲些新鲜的事。”很奇怪,姚瑟的神情忽然紧张起来,“你们说,白云牧场出了事,是什么事?”
待姚瑟和贾诚赶到正厅,见厅上的人神色都有些凝重,贾信坐在正中,面色铁青,姚瑟都不知该不该像以往一样卖乖撒娇让父亲开心来。“老爷....”很意外的是,碧云轩扶着雨落进来了。“奴婢自知不该来问,但奴婢...”“无碍,”贾信的神色缓和了些,“没什么不该的,我记得你曾与葛交有婚约,只是枫夫人走后,你自请留在府中照顾六姑娘,这些年,你也照顾得很妥帖,是我们欠你们的。”“奴婢不敢居功,只是想问一句,葛交他...”“回雨落姑娘,”站在一边的小厮是从白云牧场回来,“葛管事伤得不轻,但是性命无碍,还请放心。”雨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葛管事为贾家照看白云牧场已经二十年了,一向受人敬重,这次是什么恶徒,要置他于死地!”一向对事淡漠的贾实却出人意表地主动请缨,想要查清此事,让姚瑟有些感动。“此事当然要查,不过当务之急,也需得力之人接受牧场才是,父亲以为呢?”贾诚一边说道,一边向贾信望去,他却迟迟未有回答。
“我们离开白云牧场不久,敢问这是何时的事?”姚瑟缓缓问道。“回五小姐,就在小姐离开白云牧场的头天晚上,葛管事遇刺,另有两名牧云女惨遭毒手。”“牧云女!”碧云轩一怔,全身不安地颤抖起来。“六姑娘,你这是怎么了?”雨落发现她有些不对,“是我不好,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该叫你听了,我们这就回树房子去。”“不!”碧云轩挣开雨落的手,疾步走到小厮面前,“可有抓到凶手?”“凶手负伤在逃,不过小姐放心,我们定会将他绳之以法!”小厮以为碧云轩受了刺激,想给她壮胆。碧云轩却松了一口气似的,倒退了半步站住了。
“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碧云轩被风摇雨落带回树房子,心还一直颤抖着,因为她从没对任何人提起,她可能见过那两个牧云女!
原来在他们离开白云牧场的前一晚,曾有两个牧云女到门前来唤碧云轩。“六姑娘这就要不声不响地走了,可叫马家哥哥难过呢!”“净胡说些什么!”碧云轩羞红脸,这些牧云女和一般的侍女不一样,她们来自周围的农家,向来是什么都敢说的。“马家哥哥教我来约姑娘去牧云坡上道别,姑娘可要跟我去?”“我....”碧云轩心里乱极了,她当然想跟马尧道别,虽然别人眼里他们并无什么,可是在她心里,已经把他当作一个重要的朋友了。“很快的,六姑娘,我们现在走,一会儿就回来,谁也不会发现!”“可我不认得路。”“我带着你,你怕什么!”牧云女笑着拉住碧云轩的手就跑,跑出了好远碧云轩才觉得有些不对。
“你放开我,这里不是牧云坡,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碧云轩奋力甩开她的手。“哟,六小姐不是不认得路吗?”牧云女的笑容越发变得让人害怕。“我不去了,我要回家了!”碧云轩往后一躲,趁机将藏在袖子里的暗器打了出去,转身就跑,刚跑出百米,就被另一个牧云女截住了去路。“这么个小姑娘都看不住,你是怎么办事的!”“属下无能!”
碧云轩眼看就被两个来历不明的牧云女抓住了,心里怕极了。“这么大的风,两位姐姐在这里和六姑娘玩闹什么?”马尧!马尧出现在这个时候,碧云轩真是大喜过望。“马大哥怎么来了?”牧云女的脸色有些尴尬,后来的那个女子已经伸手要锁住碧云轩的脉门,马尧身法奇快地把碧云轩抢过来,藏在身后,那女子的身手也不错,却还是慢了半拍,捉到了她的一只袖子。“我们姐妹与六姑娘嬉闹,马家哥哥干什么要来凑热闹。”“六姑娘身子较弱,受不住这么晚在此吹风,你们还是放过她吧。”碧云轩真感激马尧仿佛听得懂她心里的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颤着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马大哥今日是不肯成全我们姐妹了对吧?”“两位姐姐不如先告诉在下,为什么要抓六姑娘,如何?”两人对望了一下,齐齐向马尧攻去,马尧一手拉住碧云轩,一手和她们过招,虽然有些辛苦,但却没有要放开碧云轩的意思。
碧云轩没有见识过多少武林高手,她觉得马尧厉害极了,至少比贾诚贾实厉害得多。“你在等什么,你袖中不是有响箭吗?”马尧忽然惊醒了碧云轩,自从上次和马尧一起失踪,姚瑟就要她随时佩戴响箭以便遇险之时求救,可她今日匆忙,并未将响箭带在身上。
好在响箭虽没出,牧云女却被吓住了,“今天就先放过你,六姑娘,我们来日再见!”话罢便撤了出去,马尧竟也不去追,反握住碧云轩的手向牧场驻有护卫的方向急急退去。“我们快走,这两个人不足惧,可是有人在偷偷看着我们,我没有把握赢他。”直到看见不远处的哨兵,确认安全,马尧的神色才没有了先前紧张,可握住碧云轩的手还是紧紧的,让她觉得十分安心。
“我真是傻,今日若是瑟儿遇险,一定会一边和她们打斗一边弄出些动静,不一阵,全牧场的人都会知道,可是我却怕得连叫都忘记了。”碧云轩有点难为情,想脱开了马尧的手。“你不必让全牧场都知道,”马尧顿了顿,“只要我听到了,就不会让你有危险。”马尧面对姚瑟时那满脸玩世不恭的神色,在这里都变得深沉起来,叫碧云轩不敢把它当作玩笑。
“贾府的护卫好像看见我们了,我得走了。”“好,你先回去,明早,我去送你。”马尧悄悄凑到碧云轩耳边,“如果有一日我想见你,我会用我的方法让你知道,决不是让牧云女来通传。”
真是讨厌!马尧原来听见了牧云女和碧云轩的对话,早就知道了碧云轩的心意,难怪他刚刚能毫不局促地说出那样的话来!
可是第二天早上,碧云轩没有看到马尧的身影,但她想起他该死的狡黠的笑容,猜测他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看着她呢!她才不要上当,就权当已经道别过了,碧云轩的心里满满的,一点也没有多心,可是如今看来,马尧那天晚上一定出事了。
碧云轩不能等了,这件事,关于马尧的事,她一定要与风摇商量,风摇雨落是她最信赖的人,如今雨落的心思都在葛先生的安危上,风摇的脑子一向是最清醒的,有她出主意,总比心乱如麻的碧云轩胡思乱想的好!
第八章 谁怜双姝情
夜已深沉,窗外仍下着雨,而风摇却不在自己的房中,让匆匆赶来找她的碧云轩扑了空。
风摇此刻,却在一个同样焦灼的少女房中。“风摇姐姐,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只有你和初雪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的,就把心思都系在他身上了,真是让人难以启齿。”“傻姑娘,这本是常事,岂有什么难为情的。”风摇近去拍拍少女的背,“只是现在这情势,又岂是闺阁女儿左右得了的,你两个哥哥总会查明真相的。”“姐姐不明白,马尧现在被认定是伤害葛管事的凶手,可我实在不信,我一定要比所有人都先找到他才行。若他身处险境,我定要救他的,若他真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我也要亲手杀了他。不管怎么样,我也不能就这样等着!”
“那你有什么法子?”风摇总算明白,五姑娘的气魄和六姑娘果真是不一样的。“我想,我是时候动用芙蓉令了。”初雪仿佛有些迟疑,风摇心下一惊,她从不知道,贾信竟为女儿安插了芙蓉暗卫,他莫非知道有一日,姚瑟的命令和贾家的命令竟然会冲突吗?“此事事关贾家,用芙蓉令行事比用贾家的人要好。”姚瑟十五岁时,贾信偷偷送她十五个芙蓉令,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暗卫,他们平时潜藏在江湖各处,但是关键时候服从姚瑟的命令胜过贾家其他人,姚瑟初时不懂,直到此刻,当她的心意与贾家的利益有些微妙的冲突的时候,芙蓉暗卫竟是这般作用。“是,初雪这就执令去吩咐他们,只愿...马公子不要辜负小姐为他做的事才好。”初雪叹了一声,打开房门要出去,没想到碧云轩呆呆地站在房门之外,雨水早已把她打湿。
“你怎么来了!”姚瑟惊得从榻上站了起来,“外面下着雨,你这么晚了,还不睡吗?”“瑟儿。”碧云轩奔过去抱住了五小姐,泪流不止。“好了好了,是不是吓着了,别怕别怕。”五姑娘一改方才的杀伐决断,轻轻抚摸着姐妹的头,“初雪,你先去让人烧热水来,六姑娘要先洗澡,今晚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睡,以后不该叫你知道这些事,你不要怕,姐姐在这里呢。”姚瑟大约不会理解,碧云轩此刻的痛苦和纠结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里,碧云轩都在树房子里发呆,她知道自己此刻最好的角色就是一个沉默的观望者。她多么恨啊,为什么和最亲爱的姐妹喜欢上同一个人,却在同时又非常欣慰,姚瑟那样的好,那样勇敢,马尧一定会没事的吧。
“呀!这是哪里来的野马,竟不肯走了!”雨落的声音将发呆的碧云轩吵醒,她寻着声音望去,只见三匹野马将树房子围住,怎么赶也不走。“马背上好像有东西,我取来看看!”碧云轩从屋顶飞身下去,骑在野马背上,打开上面的包袱,里面竟然是一堆树叶。“六姑娘,这马可不温驯,你快下来。”雨落见状惊呼一声。“枫叶?桦叶?可是这附近并没有这样的树啊!”碧云轩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此刻野马也忽然转向,驮着她向林间奔去,惊得树叶洒落一地,只留雨落在她身后惊恐万状地唤她的名字。
野马一都扎进深林之中,碧云轩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人从马上拽了下来,她刚想呼救,却被人捂住了嘴。惊恐之下,碧云轩狠狠地咬了那个人左手,那人的手微微地颤着,却并没有松开,一股酒气混合着血腥味掠过她的鼻尖,碧云轩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良久,确认了人都追着马蹄声走远了,那只手才缓缓移开。碧云轩转过头去,看见的当然是马尧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惨白的面孔。
“你...你受伤了?”碧云轩隔了很久才傻傻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你说呢?”马尧扬了扬被她要出牙印的左手笑道。“这个是上好的金创药,这里还有一些补气的灵药。”碧云轩扶马尧坐下,从怀中前后摸出了好几个瓶子,“程大夫从小给我看病,他是一个江湖神医,多年来寄居贾家,这些东西都是我问他偷偷要的。”“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些?”马尧握住她的手,好像比那些灵药管用多了。
“我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忍不住想,若你真的,真的来找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想尽全力。”“你能听懂我的暗号,能来见我,怎么会是一点点,这是很多很多了!不枉我就算是死,也要到岷中见你的决心。”“不,不能,我不能让你死,可是怎么办,该怎么办!马尧,我救不了你,但是瑟儿,瑟儿可以救你!”碧云轩脱开马尧的手,她想起来姚瑟,那个也在为马尧担忧的少女。“你这是怎么了?”马尧有些迷惑,他伸手想拉住她,碧云轩却更加着急地退开了,“你快走快走吧,不要再来找我!”话罢,便往树房子的方向逃走了,她在心里哭泣,她不想拖累马尧,更不想伤害姚瑟。
直到逃了很远,她才倚在一棵槐树上,低声啜泣。碧云轩从小就学着压抑自己的情感,不管是悲还是喜,她的身子很弱,经不起大喜大悲,骨子里却又是一个心肠十分玲珑,多愁善感的女子,于是学会了一套自我暗示的抑制法子,对什么都是淡淡的。
“云轩,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二哥?”碧云轩看着贾实带了一队人马过来,他们就要向林中走去了。“这里太乱了,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别乱跑。”贾实愁眉紧锁,像是要去做一件极要紧的事情。“二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来人,送六姑娘回树房子去,不....送她去正屋呆着,贼人现在还未归案,树房子不安全。”“贼人?没有贼人,云轩方才就在林中,林中并无他人,二哥定是弄错了。”碧云轩鼓足勇气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傻孩子,贼人狡猾,怎会被你轻易发现,我来不及与你多说了,青弥,你亲自送六姑娘。”贾实唤来自己最信任的亲信送她回去。
待他们往林中走了片刻,碧云轩的心更加不安了,她真的可以就这样对马尧不闻不问吗?
“我没有杀人,也不想杀人,你们最好不要逼我。”马尧已被贾家护卫围在了中间。“我们一路从白云牧场追你到岷中,你说你不是对贾家早有预谋,谁又会相信。”为首的护卫是贾诚手下最得力的贾汀,曾经也是江洋大盗出身,武功半点不弱。“我来岷中自有我的道理,并不需要向你解释。”话罢,马尧放下捂住胸口的手,拾起刚刚击落的长刀。“兄弟们,三公子有令,若贼人反抗,可先斩后奏!”“是!”眼见一场大战就在眼前。
“住手!”一条长鞭甩了过来,将马尧和贾汀隔开。护卫们面面相觑。“五小姐?”“谁准你们动手?”“是贾三公子。”“三哥可在此处?”“三公子尚在别处搜寻,属下已发响箭,想必不过多久就会赶来此地。”“既然主子没有下令,又是谁说的可以先斩后奏。”姚瑟从来没有在这么严肃的场合站起来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说话,她的心里也惶惶不安,此刻却别无选择。
“此人事关重大,切不可伤他性命,况且事涉贾家机密,你们先退出林子,我要亲自审问。”“五小姐,这可不是玩闹的时候。”贾汀话音未落,长鞭已飞驰而来,震得他虎口酸麻,执鞭者是一个中年女子,“谁允许你这样与五姑娘说话?”这一招足见得执鞭者功力在贾汀之上。“萧师傅不要生气,贾护卫也是担心我们放走了贼人。可是在场的各位,可认得我是谁?”“您自然是姚瑟小姐。”一个年轻的护卫忍不住笑道。“这就对了,今日的事,若有差池,由我姚瑟一力承担,你们又怕什么呢?”
软硬兼施,护卫们不得不退。
待人散去,姚瑟刚有机会与马尧说一句话,他便口吐鲜血,摔在了地上。姚瑟惊叫一声,疾步去将他扶住,看着他受了重伤,真是心疼不已。“五姑娘,你先把玉花千金丸给他服下,镇住伤势。”“多谢。”马尧很快醒转过来,向姚瑟道谢,他还是那个模样,哪怕面色已经如此惨白,嘴角仍带着似笑非笑的飞扬神色,让姚瑟着迷。“幸好萧师傅有这样好的治伤圣药,否则,你可要昏迷好久呢,现下我虽然有很多问题要问,不过,也不急在此刻,我们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吧。”姚瑟把马尧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倒一点不在意他满身的酒气和血污,她离马尧这么近,忍不住让红晕爬上了脸颊。
“抓住他!”没想到贾汀带人去而复返。“你们谁敢!”姚瑟还想故技重施。“我敢。”贾诚负着手从众人身后走出,对于姚瑟来讲简直是晴天霹雳,“三...三哥你怎么来了...”“我来看看我的好妹妹要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啊!”贾诚仍带着一贯宠溺的笑容。姚瑟心里很快盘算了一下,萧师傅自然会和贾汀纠缠,其余的护卫说不定马尧可以应付,但她必须拖住贾诚,马尧才能有一个杀出去的机会,心念方已,姚瑟放开马尧,嫣然一笑,慢慢靠近贾诚,“三哥就不能多给我一点时间,不这么快拆穿我么?”她佯装天真的同时,猝不及防地攻向了贾诚的穴道,可是贾诚竟然丝毫没有上当,伸手一格将姚瑟半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三哥可是这么好骗的?”话罢运力一推,将她隔在了身后。
接着,贾诚往后退了一步,弓箭手齐齐过来将马尧和萧师傅围在中间。“萧师傅,您出去吧,他们不会伤你。”马尧独自倚着槐树而立,嘴角仍是谁也不爱搭理的淡漠神情,仿佛只是在乘凉。贾诚不得不在此刻仔细打量这个人,他虽然看起来污秽不堪,可生死之时,仍如此从容不迫,叫人不得不承认,实在有些与众不同。
“三哥!”姚瑟知道已经来不及耍花招了,“求你先别伤他,带他回府去细细审问不迟。”“此人穷凶极恶,一路上被他跑了很多回,切不可轻敌。”贾汀不顾姚瑟杀人的眼神,愣愣说道。“三哥,我求你,我求你了!”姚瑟竟然不在乎低声下气地恳求贾诚,这实在大大地出人意料。可是一贯对姚瑟言听计从的贾诚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恳求,不,正是因为他听见了,所以杀气取代了他的迟疑,“放箭。”
第九章 表白
数箭齐发之际,一个青色影子跃过了众人,挡在了马尧身前。
“不能放箭!”说话者却是匆匆赶来的贾实。“二公子?”大家先是一惊,再定睛一看,那个青色影子也不是别人,竟然是六姑娘碧云轩。原来碧云轩实在放心不下马尧,执意要跟着贾实到林中来看,方才千钧一发,她竟飞身出去为他挡箭,此刻她再也管不了别人的心思,也管不了生死前程,她只是倾尽全力在报答马尧对她的这一份怜爱。
“三哥,瑟儿求你都尚且无用,我也无需求你放过他。若你今日认定他是凶手,要杀他,就请连我一起杀了吧。”说完这句话,碧云轩心里的大石才放下了,之后不管发生什么,马尧总算能知道她的心意,全天下都会知道她的心意了。“你的伤还好吗?”“有你这句话,就好了一半。”马尧淡淡的笑容总是让人着迷。
“你是何时知道云轩的事情的,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差点让云轩记恨一辈子呢!”贾诚低声问姚瑟,语气里竟有些如释重负。大家此刻都认为,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恐怕是六小姐的情人,五小姐和六小姐一向交好,难怪会奋力相救。可姚瑟呢,她又能为自己辩白什么?
此刻,有更多的人往这边走过来了,远远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风摇,后面跟着的是着鲜红色宫纱的大小姐贾情,贾情扶着的是昭阑商王贾信。贾诚见父亲前来,立刻上前去迎,贾信却示意他不必多言。见到父亲前来,碧云轩的心微微一颤,马尧伸手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给她对抗一切的力量。
“你下定了决心,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吗?”贾信指着马尧,余光中瞥过这个面容苍白神情却很坚定的人,然后走到碧云轩面前,问道。碧云轩咬着嘴唇点点头。“很好,我和你娘都希望你有一天,可以承担自己的选择。这个人来历不明,善恶难断,但是你若真的爱他,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的话,我作为父亲,愿意成全你。”风摇非常欣慰地与碧云轩对望一眼,虽然她来不及与自己分享那些心情,但风摇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表现,一切就都明了了。可是,她们谁也不敢去看姚瑟的神情。
“但是,”贾信顿了顿,“作为贾家的一家之主,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能容忍一个来历不明,背着血债的人来做我的女婿,所以,你要跟着他,就要与家庭决裂,你可准备好了?”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六妹还是再想想吧,这人就算不是个恶人,风餐露宿的日子又怎么是你的身子承受得了的?”大小姐满脸情意地前来劝阻。“女儿心意已决,谢父亲成全。”碧云轩盈盈一拜,好像并无半点不舍。“贾老爷,”久未开口的马尧缓缓说道,“今日我们才见第一面,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大约无法为自己辩白什么,但是我承诺你,云轩绝不会在我这里受到半分委屈,您也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好,你要记得今天的话。”贾信点了点头,便不再与他们言语,转而走到姚瑟面前,“五丫头怎么脸色这么差,可是吓坏了?”“瑟儿,瑟儿确实有些累了,但不碍事的,谢爹爹关心。”姚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贾信紧紧握了一下女儿的手,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都散了吧,已经闹得够了。”“是,父亲。”贾诚这时候处理剩下的事情,让这场闹剧可以平稳收尾正是他的强项。
片刻,护卫都撤走了,林中只剩下寥寥数人,以及乱飞的鸟。
碧云轩若有所思地扇着蒲扇,火星蹿起来熏得她直流眼泪,她想起了雨落,这些年她承蒙别人的悉心照顾,从来也不知道,熬药居然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雨落姐从来没有抱怨过为我做事,我只要好好吃药她就好高兴好满足了,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珍惜过她,这次也不能和她告别,碧云轩啊碧云轩,你真是一个自私可鄙的人!”她自言自语地自责起来。
“有小姐的这番心意,雨落姐就够了。”没想到碧云轩的话被此刻不请自来的人听去了。“风摇姐!”大喜过望的碧云轩兴奋地站起身来,昨日林中一别,马尧又受了重伤,她和马尧只好到岷中城外的客舍住下,还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风摇给他们带来了足够的钱银和行李,“这些银票都不是贾家的银号,说不定一路上反倒用得安心些。”风摇就是这般的细心,谁也不知道贾家是不是会真的放过他们。“我瞧着白云牧场的人倒也没有轻举妄动,府里现在还很平静,只是雨落姐恐怕一时不能接受,我只好先瞒着她。”
“姐姐,贾家现在还好,那...那她呢?”碧云轩说起这句话,声若蚊蝇,几不可闻。“她不太好,但是,都会过去的。”风摇近身摸了摸碧云轩的头,“我本想着,该跟你们走,可是贾家的事,她的事还没完,我这个时候还不能走。但你放心,这么多年的情意,你既可以为她割舍,她也定能为你放下,明白了吗?”“姐姐!”碧云轩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风摇,她希望风摇说的都会成真,瑟儿终会放下。
“姑爷醒了,”马尧听着有客人来了,撑着身子起床来瞧,风摇向他拜礼。“风摇姐姐,我已经不是贾家的小姐了,你不必向我们行李。”“瞧姑娘这话说的,风摇是枫铃儿夫人的丫鬟,不是贾家的丫鬟,小姐能不做贾家的小姐,还可以不做夫人的女儿么?”风摇笑起来真是美极了,像夏日的清风,冬日的暖阳,总让人心里面很是舒服。
“风摇姐姐有什么吩咐,请讲。”马尧微微一笑,仍是那么迷人。
“风摇暂时不能相伴小姐左右,这些日子请姑爷代为照看,小姐她身子柔弱,个性却是极为坚强,宁折不弯,希望姑爷能好好照顾她。”风摇深深一拜。“马尧,不敢有负所托。”马尧也深深还礼,伤口还未愈合,忍不住咳了起来。
碧云轩连忙过去扶马尧坐下,将熬好的药也一并递了过去,风摇在旁边看着,很是欣慰,那个从来长不大的六小姐,终于也要开始照顾别人了。
“那两个牧云女不是我杀的,而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灰衣人。”马尧讲述起碧云轩和他道别的那个夜晚,待碧云轩安全离开之后,他就尾随着两个牧云女一路到了碧草天阶,“那两个女子应该是一个什么组织的,他们管那个灰衣人叫堂主。”“姑爷对他们的来历可有头绪?”“毫无头绪,我虽然到白云牧场已经两年,但有一半的日子都是醉的,也不曾理会周围的人都在做什么。”马尧自嘲地笑了起来,“但是从今往后,我会让自己保持清醒些。”话罢望向了碧云轩,她害羞地低下头去。“然后呢?”“她们汇报了云轩的行踪,做实了我的猜想,他们是冲着云轩去的,但原因,还不知道。”“小姐久居深闺,怎么会有人打她的主意?”风摇皱着眉,有些担忧。“姐姐不必担忧,马尧说过他会保护我,不会让我有危险的。”碧云轩到很是有信心地说道。“我何时这么说了?”“你说过了,在牧云坡的时候,你就说过了!”碧云轩的记性向来是很好的。
“之后,你就被灰衣人发现了吗?”风摇打断两个甜蜜的年轻人。“不错,灰衣人认为两个牧云女办事不力,被人跟踪了还不知道,动手将她们杀死,一招致命,实在残忍。”“那然后呢?”碧云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的功夫在我之上,我一直逃到枫情桦意,被迫与他交手,我拼尽全力打了他一掌,却被震落河中,好在他不知道山下有一个洞穴,否则,我应该已经丧命了。”好险好险,那个救过他和碧云轩的洞穴又救了他一次。
而此时此刻,沉浸在自己渺小的痛苦里的姚瑟,又怎么能意识到,她的快乐也是很多人的快乐呢?
整整三天,她都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泣,她真是讨厌死现在的这个自己了,可是以前那个骄傲快乐的姚瑟却遥远得像上辈子了。头上的硬质珠花把她弄疼了,她扯下来想要扔掉,可是暗紫色的珠花此刻却又格外显眼,马尧和她在一起的画面又重现浮现出来。
“你戴起来很好看...真好看”马尧确实有这么说过吧?
姚瑟不想再去想这件事了,她哭得太累了,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马尧又何敢再想姚瑟一次?姚瑟太美了,灿烂的时候像最耀眼的阳光,马尧或许也难以否认,他也为这种淋漓尽致的灿烂而感动,可是本能的,他还是在逃避那样的东西。直到碧云轩跌入他的眼眸,如同云朵跌落海洋,他一直藏得很深的情感,如乱窜的波涛,终于拍案而起,卷起千堆雪。
第十章 贾门之丧
“小姐,小姐不好了,你快开门啊!”午夜,昏昏沉沉的姚瑟被初雪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案上的烛花早已燃尽。“小姐,老爷,老爷快不行了!”听到父亲的事情,姚瑟从绣榻上摔了下来,“你胡说什么!”她摇动床边的机关,将门打开,自从十二岁那年,姚瑟结识了会机关阵法的江湖义士之后,她的绣阁之中处处都是牵动的机关,不过大多数都只能吓吓来找她的小姐妹罢了。“是真的,小姐。”初雪取下衣架上的披风,将姚瑟扶起来,“我们快去看看吧。”姚瑟推开初雪,发足向贾信房中奔去,她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都要离开她了吗?
虽是午夜,但姚瑟赶到的时候,几个哥哥姐姐都已守在父亲床边了,俱是衣冠不整的样子,大姐靠在大姐夫身上用丝绢拭泪。姚瑟顾不了与他们言语,直奔到贾信身边,跪在地上,“爹爹,瑟儿来看您了。”贾信缓缓睁开眼睛,想伸手抚平她乱飞的鬓发,却实在无力触碰她的额角,“五丫头来了,怎么也不多披件衣裳?”“爹爹,您不要吓我,他们都不要瑟儿了,瑟儿只有您了。”姚瑟轻轻呜咽起来。贾信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近侍会意,便说道“老爷想请大小姐,姑爷,二公子,三公子,四姑娘都先去外面等着,独留五姑娘在此说话就好。”
“这是什么意思?我才是贾家的嫡长女,父亲危在旦夕,竟只留一个庶出的幼女在此?”大小姐先前的担忧这一刻变成了忍不住的恼怒,大姐夫一直安抚妻子,让她不要高声说话。“父亲都这样了,大姐,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贾实作为嫡长子却没有生气,打了一个呵欠,便转身离开了。贾意也很不悦,“嫡女庶女有什么用,人家三天没有露面,仍是父亲心里最疼爱的女儿,哎。”倒是贾诚,一言未发,恭恭敬敬地出门去,并带上了房门。
姚瑟没有注意到哥哥姐姐这些微妙的心情,只发现父亲早已气若游丝,这半年以来,贾信的身体每况愈下,近些日子更是不好,可是沉在自己渺小的痛苦里的姚瑟竟没有注意到。“瑟儿,你先起来。”姚瑟应父亲的要求,到床边去坐下。“瑟儿,你可知道,我房里那块无字的牌位是谁的?”“瑟儿记得,儿时曾问过父亲,父亲没有回答我。”“我说过,当你长大了,会知道的,对不对?”“爹爹,您今日是要告诉瑟儿吗?”“不错,好孩子,你去把牌位下面的暗格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姚瑟依言去取了出来,里面有五块玉牌和一个印章。
姚瑟拿起玉牌一一观摩,有四块是四个哥哥姐姐的名字,第五块上面写着“贾轩亭”。“贾轩亭是什么人?”“贾轩亭是云轩的名字,她在出生之前我和她的母亲为她取名轩亭,可是她自懂事以来,便以母亲居住的碧云轩为名,不认姓贾。”贾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瑟儿的玉牌呢?”姚瑟看见最后的那一枚印章,上面刻着“南江一盗”。
“瑟儿,”贾信握住姚瑟的手,“你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儿,可是我并不是你的父亲。”“爹爹,您在说什么?”姚瑟手一松,手中的印章摔在了地上。“瑟儿,我知道你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一切,但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贾信的房门开了,门外的人还带着各自的情绪,只见姚瑟走了出来,她的身子看起来异常单薄,寒风卷起她凌乱的长发,脸上的表情确实从来没有过的木然。“你出来了?那父亲呢?”贾意抓着她的手臂问道,她的手异常的冷。姚瑟没有回答,侧身示意他们进门去,贾情贾意都奔了进去,贾实路过姚瑟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五妹,你还好吧?”姚瑟摇摇头,不多说一个字。
而在如此寒冷的夜里,贾诚却是最后一人,他好像根本不急于进去看贾信,而是仍带着温柔的笑意,“瑟儿,你若不想在这儿,我先送你回去吧,大姐和二哥在此,父亲不会有事的。”贾诚握住姚瑟发凉的手,姚瑟呆然的神情里有了一丝感动,但随即她又想起来什么,将手缩了回来,“如果云轩还在岷中,你派人去请她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吧,我想,三哥会明白的,父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话罢,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好像谁也不愿理睬。
贾诚刚进屋里,就听见父亲的近侍宣告,贾信已将名下所有产业移交给了姚瑟。贾情贾意固然不能接受,贾实也觉得这未免让人难以置信。“贾家的产业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贾家,这件事,日后或许你们会明白,我心意已决,不必多言。”贾信好像有了些力气,可以缓缓坐起身来,“但是我是你们的父亲,我给你们每个人一块玉牌,你们凭这块玉牌可以向我求一件事,只要我可以做到,绝不推辞。”
“父亲,贾家的产业是多少代人的积累,您实在不能够把它交给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半点也不懂生意啊!”大小姐还是忍不住叫道。“在瑟儿出生之前,贾家的家底有多少,大约你的那些嫁妆就已经够了,那些我留给你,你应该知足了。情儿你总说你是贾家的嫡长女,那么那些生意,你若能发扬光大,也就对得起贾家的先祖了。”贾信虽已十分虚弱,这几句话却仍是掷地有声,大小姐不敢再辩。
“爹爹!”贾意心想,父亲一定是在考验他们,她不相信贾信会一分钱都不留给她,她要学姚瑟平日那样卖乖取巧,“意儿没有什么请求,只求爹爹保重身体,不要为俗世烦恼就好了。”“意儿,”贾信笑了笑,“你要记住,你只要踏踏实实,总会有所收获,天上是不会掉下馅饼的。”贾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意儿的要求,我很快就会做到,只要我两眼一闭,万事也莫敢烦我。”贾信说完向贾实望去,“你平日话最少,此刻,也没有想说的吗?”“儿子自知无才,总是让您失望,大小我也不是经商的材料,天下之大,或许总有一天,我能找到我想干的事情,能不给父亲丢人就很好了。”长子的话虽然不是壮怀激烈,却十分让人动容。“很好,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你一样的迷惘,我想你终究会找到你想做事情的,我除了生意,还有一些自己的私藏,都在水云间里,尽数送给你吧。”
“六姑娘回来了!”碧云轩穿着斗篷站在门口,手颤抖着,那个她印象中高贵疏远的父亲也终究难逃生死的编排,她愣在那里不敢靠近。贾信对于她的出现仿佛并不惊讶,他示意仆人将刻有“贾轩亭”的玉牌递给她,“你也可以像哥哥姐姐一样,向我求一件事。”“我...”碧云轩鼓起勇气,向前几步,“我很想知道我娘的事情,您从来也不提起她。”
贾信闭上眼睛,恍惚之中,像看见了一个幻影,“铃儿...”“我娘写了很多很多的词,每一首都有父亲的影子,可是,父亲呢,在父亲眼里,她又算什么?”碧云轩终于问出来了,在她很多年很多年的心结里。“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和你娘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了,说不好谁欠了谁,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孽,唯一的缘。”碧云轩曾设想过很多很多答案,却没有一个这么动情,她在心里向母亲祷告,希望她知道她的感情终于得到承认了。
“父亲,”贾诚显然不得不说了,“儿子确有一事,虽然本不该急于此时,却深知如果不说,恐怕会后悔一辈子。”“你说。”“儿子想请父亲为我主婚。”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三哥有心上人了?”贾意好奇道。“早已有之,只是不敢说。”“三弟一向高傲,这是看上了哪家的王孙贵胄的掌上明珠,竟然不敢说?”贾情也很是惊讶。贾信微微点头,“诚儿,你一直把自己的心埋得很深,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活得敞亮些,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子能让你动情,只要她愿意,我决不阻拦。”说这又转向碧云轩,“你的那个年轻人也一起来了吗?”“回父亲,他在门外候着。”碧云轩羞涩地低下头去。
马尧早已听到屋里的一切,信步走了进来,向贾信行礼。碧云轩忍不住有些喜悦,对贾诚笑道,“还不知道三哥想娶的姑娘是什么人呢?我们是不是认得?”“你们当然认得,我要娶的不是别人,是姚瑟。”
如果贾诚的话不是说在这么严肃的时刻,大家一定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你是不是疯了!”贾意惊叫。碧云轩脸色惨白,马尧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贾实更是激动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她是你的妹妹啊!”“父亲,您说,瑟儿是不是我的妹妹,我用我的玉牌请求您,一定要说实话。”贾诚却面色如常。“你....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贾信的呼吸越发急促了,他眼前的画面开始晃动,贾诚的面孔在晃动中扭曲,他再也不会说出一个字,他的世界成为了永夜。
雨后的贾家媳水流脉脉,仿佛接住了谁的一汪眼泪,姚瑟在临溪的秋千上坐着,裙摆在空中乱飞。贾信已经去世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她流了太多泪,或许是以前的她欢笑太多了,多得连上天都忍不住要嫉妒她,可是姚瑟的欢乐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啊。
“与我说一说,或许会好过一点,不是吗?”贾诚来到她身边,用手拉住秋千索,他像往常一样陪伴着她,仿佛什么都变了,贾诚却没有变过。姚瑟望着他注视自己的眼神,心里也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温存。
“看你疯的,鬓发都乱了。”马尧的声音却又一时间攫取了姚瑟全部的心,她应声而往,马尧正伸手去整理碧云轩的头发,碧云轩低眉含笑,很是欢喜,不一阵他们又拉着手往别处去了,并没有发现观望者。马尧在府中修养已经三个月了,他和碧云轩就住在厢房,可姚瑟一次也不曾与他们言语,没有想到今天再见到他们,她的心还是如此刺痛。
贾诚刚想说什么,转眼见到姚瑟因为马尧而痛苦的神情,他心中的妒恨忽然间压倒了伪装很久的温和,“你还在想着他?他马上就要和碧云轩成亲了。”这句话就像千斤重石砸向姚瑟已经支离破碎的心,她从秋千上跳下来,只想逃走。贾诚却毫不温柔地抓住她的手臂,“别再逃了,没用的。”“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你听着,姚瑟,”贾诚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风度,“父亲离世已经三个月了,我同你讲过,我要娶你为妻,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我可以给你你要的生活,姚瑟,我们是一样的人。”“不!”姚瑟狠狠甩开他的手,“我和你不一样,你要娶我不过是为了贾家的产业,我根本就不稀罕这些,我想要的东西,你根本不明白。”“你以为你很高尚?”贾诚的话是从未有过的尖刻,“你真的爱马尧吗?不是的,只不过是别人都对你宠爱有加的时候,他对你冷漠无情,你痛苦的也只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碧云轩竟得到了你得不到的。”姚瑟哑然,脚一软便摔在了地上,贾诚却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瑟儿,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需要强大起来,我们比别人都要强些,若不能顺利得到自己想要的,我怕我们都装不了多久的好人。”
“小姐!”初雪挎着篮子跑了过来,见到姚瑟呆呆地坐在地上,“你这是怎么了,三公子,小姐怎么坐在地上?”“她不小心滑倒了,初雪,”贾诚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好好陪着她,我现在有事要处理,晚上再去看她。”话罢转身离去,好像方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初雪握住姚瑟发凉的双手,而她却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她的脸上没有伤痛,没有恐惧也没有希望。
贾诚其实远没有自己假装的那样平静,他跑出很远,才一拳狠狠地打在一棵老槐树上,“对不起,瑟儿,我真的很爱很爱你。”贾诚原本希望自己可以像任何一个多情的年轻人一样,向自己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慕,可是他没有把握,贾三公子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当他太渴望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的聪明就会跑到他的心前面,他会本能地开始算计,开始想,如何才能达到目的,可惜啊,爱情是最最经不起算计的东西。
贾诚的母亲张氏是一个小户女子,早年跟着兄长在贾家的店铺里帮忙,但是她为人心细如尘,很受贾信的赏识,纳她入门,让她帮忙管理生意。贾诚从小受母亲的教养,学着深藏不露,学着步步为营。张氏很早就发现姚瑟的身世与众不同,临终的时候告诉儿子,如果有一日贾信将全部产业都归于姚瑟也不必惊讶,“诚儿,你若真的喜欢五妹,或许你们的缘分还不止是做兄妹。”贾诚虽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洞悉了姚瑟的身世,更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洞悉了自己的心事,但他不能否认,他喜欢姚瑟早已超越了兄妹之情。
十一章 华堂之劫
“你们听说了吗?三公子要和五姑娘成亲,六姑娘也要同一日出嫁。”下人们已经按捺不住地讨论起贾家新丧之后的这件喜事,这喜事实在有些古怪。
“姚瑟系贾家恩公后人,今还其本姓,因与贾三公子诚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由贾父临终授意,结为伉俪。”风摇读着今早贾诚昭告天下的合婚更帖,不住地摇头。“不可以,不可以!”姚瑟忽的站起身来,“瑟儿不会幸福的,我们都知道,她不爱三哥。”“我们,去找贾诚。”马尧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说会不会引起什么误会,但他和碧云轩一样清楚,姚瑟在贾诚那里不会得到幸福。
碧云轩和马尧径直走到了正厅,贾诚正在那里查看礼单,“云轩,你来得正好!”贾诚起身相迎。碧云轩平日见惯了他浅浅的笑,今天看见他如此欣喜的模样,觉得自己未免有一些残忍。“你看,这里有两件喜服,都做得美极了,你和瑟儿一人一件,你先选,瑟儿不会在意这些。”两件喜服都确实很美,红纱坊的手艺,向来是很好的。“三哥,”碧云轩还是说服了自己,抓住了贾诚的手臂,“云轩从小到大都没有求过你,对吧?”“怎么了?你有是要求我?不急,今天我心情很好,你随便说。”“三哥对不起!”碧云轩忽然跪了下来,“我知道我不该怎么说,但是求求你,放过瑟儿吧,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贾诚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碧云轩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沉默了很久,才冷冷笑道,“这就是我的好妹妹给我的新婚贺词吗?”“云轩说得没有错,”马尧走上前去,把碧云轩扶起来,“姚瑟不爱你,这一点,你和我们一样清楚。”“可笑,真是可笑!”贾诚怒了,“伤害瑟儿的人是你们两个,但你们今天却告诉我,我不能给她幸福,岂非太自私了。”“我知道我们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可是三哥,我很了解瑟儿,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让她答应这门婚事,可是她不会是真心的。”
“你错了。”姚瑟此时出现在了门口,已是初春,但春寒料峭,姚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憔悴得如同一片轻薄的白云。“瑟儿...”碧云轩见到她,心里还是有一点不知所措。“你了解的那个姚瑟,已经死了。”“姚瑟,你何必这样说话呢?”马尧虽知道自己说这话半点不能讨好,却忍不住要维护碧云轩。
“明日之后,你们或许能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选择,但是明不明白我也不在意了,你们...好自为之吧。”姚瑟走到贾诚身边去,低声说道,“我不想看见他们两个,你请他们回去吧。”“不要任性,”贾诚揽过姚瑟的肩,“姐妹两个人一起出嫁,不是很好吗?”
马尧拉住碧云轩的手,将她往门外拽。“瑟儿,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的幸福,对我们真的很重要。”碧云轩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转身走了。贾诚感到姚瑟的身子也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明白,虽然姚瑟嘴上十分硬气,但她是个重情义的人,心里对碧云轩是不能轻易放下的。
喜事对于贾府来说,已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但贾诚期盼这一天已久,春花已落,他便让人将红丝绒的花装点在树上,他的喜服是母亲身前亲自为他缝的,寄托了许多她对儿子的期望。
婚礼那日的初晨,天边裂开一道金霞,这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一梳梳到尾,二梳...”雨落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犀牛角的梳子也停在半空,碧云轩流苏般的长发便如静静流淌的墨色瀑布,是那么美。“雨落姐,怎么了?”“没事,我没事。”雨落偷偷擦干了眼泪,“如果夫人能亲眼看见,该有多好啊。”“雨落姐,夫人,一定会在天上看见的。”风摇将一只熠熠生辉的凤钗插到碧云轩发间,“六姑娘好美啊。”碧云轩双腮的红晕为自己涂上了最美的胭脂。
马尧独自站在溪畔,他心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这些日子的经历了像梦一样,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可是今天,他竟然要成亲了。
风忽然没有来由地,把她的叹息吹进他的耳朵里。马尧顺着声音望去,一块大石挡住了他的视线,而大石那边的人却没能躲过他的眼睛。姚瑟如同一朵飘残的红花,随着秋千的起摆,她的倒影也在水中晃动,透过溪水的反射,落在马尧的眼眸里,而这次,她却没有发现这个观望者。
姚瑟双颊的酡红缀着满身喜气的宫纱,还有一股子让马尧敏感的烧酒味。
“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个酒,这么呛人?”姚瑟显然被呛到了,“这一杯,我敬你马尧,我以前不知道忘记一个人比爱上一个人还要难。”她痴痴的话语让马尧有些恍惚,他知道自己此刻理应快点离去,却实在迈不开步。
“这一杯,我再敬你马尧,”姚瑟又斟了一杯酒,“你那么漠然,那么无所畏惧,这一点,我却学不会。”远处,早已锣鼓喧天,今日贾家嫁女儿接媳妇,整个贾府早已热闹非凡。一饮而尽之后,姚瑟丢掉酒杯,“不,你喝酒,从来都不用杯子的。”她说完,仰起头,将酒壶里的酒倒进口中,酒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了领口里,仿佛那冰凉的酒是顺着马尧的衣领流到了后颈,他打了一个寒战。
姚瑟将壶里的酒喝完了,丢掉酒壶,站起身来,初雪为首的四个侍女迎着朝阳而来,马尧侧了侧身,藏住自己。两名侍女为姚瑟整理裙摆,一个为她戴上凤冠,初生的朝阳恰好将光晕打在凤冠之上,那光辉将新娘衬托得艳丽绝伦。
新郎和宾客们风度翩翩地客套过之后,新娘们来了,两位新娘是一同进入的华堂,都是绝代的风华。令马尧惊讶的是,姚瑟步履婷婷,仪态万千,半点没有方才在溪边醉酒的痕迹。和姚瑟逼人的华贵比起来,碧云轩的素雅装扮显得有些失色,但她带着所有人的祝愿,去迈向她真心期待的新生活,那遮挡不住的欢乐已透过薄薄的盖头流露无遗,马尧偷偷掐了一下自己,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是他的婚礼啊!
贾诚牵过姚瑟的手,她的手竟然带着从未有过的炙热温度,可是她的表情确实从未有过的冰冷。
新人刚要交拜的时候,忽然狂风四起,片刻,天就黑了,一场大雨就在眼前!案上的红烛在风中摇晃,忽的都灭了。
马尧一惊,下意识地护在了碧云轩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三公子,好像有贼人混了进来。”“无碍。”贾诚却丝毫没有慌张,“护住主厅,按阵布制,礼成之后,我们再去看。”红烛被重新点燃,贾诚去拉新娘的手,“瑟儿别怕,宵小之徒不足为患。”可是姚瑟却不知为何,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有人一剑攻向了新娘,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教姚瑟九节鞭的萧师傅。马尧正在姚瑟左侧,反应也最为及时,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剑,与萧师傅对阵。华堂之上忽然喧哗开来,观礼者中不会武功的很多,都惊得四处逃窜,碧云轩也急得将盖头取了下来。姚瑟却冷冷站在一个角落,对一切仿佛漠不关心。“来人,锁住大门,今日闹事者,一个也留不得。”贾诚的脸色铁青,看来婚礼不得不推迟了。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锁在萧师傅身上的时候,华堂之上另有几个仆人装束的人也执剑而去相助萧师傅,情势更加混乱,忽然,屋顶上蹿出一个人来,不偏不倚,就落在姚瑟身边,“你是什么人!”碧云轩取下盖头,惊呼一声,众人才注意到,一个长发蒙面的男人已经一把抱住了姚瑟的腰,携她向上一跃,姚瑟的红盖头掉了下来,红纱在空中低回,久而不落,新娘扬起的脸上是一种难解的淡然。贾诚当即想要救姚瑟,可是来者运掌如风,将他逼退,马尧却趁着空隙在来者将姚瑟掠上屋顶之际,跟了上去,抓住了姚瑟的脚踝,一同向上突破了瓦片。
就在马尧与这个不速之客纠缠之时,碧云轩惊呼一声,原来萧师傅出其不意地攻向了碧云轩,马尧一愣,“他们的目标是云轩,不是姚瑟?”只这一晃神,马尧就被来者的掌力击中,摔下了楼,手中还紧紧拽着姚瑟的绣鞋。可萧师傅的进攻显然就是一个障眼法,她和她的同伙在姚瑟被劫之后,便缴械投降了。
贾诚愤怒不已,一巴掌重重的打到了萧师傅脸上,“我和瑟儿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这么做!”“三公子熄怒,我实在主命难违。”萧师傅面露难色,倒不似假的。“你受谁指使,掳走瑟儿的又是什么人!”碧云轩也指着萧师傅,怒道。“我的主人是芙蓉湖主人,我一生只受命于她,其余的,我没有什么能说的了。”
“发焰火令,封锁昭澜十八洲,务必救回五小姐。”二公子这个时候,倒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
“小姐!”初雪这个时候跑进华堂,众人皆是一愣,她是姚瑟的贴身侍女,是什么缘由,在姚瑟大婚之时她竟然没有相伴左右。“六姑娘,他们说,五小姐被掳走了,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是不是小姐又调皮了,躲了起来?”“初雪,你去哪里了?你一直时时刻刻看着她的,你为什么刚刚不在这里,你是不是和人里应外合了?”愤怒的贾诚狠狠抓住了初雪的手,弄得她疼得直哭。“三公子我没有,我奉小姐的命,去收拾‘碧云轩’要给六小姐做新房。”“你说什么?”碧云轩过去扶住初雪的肩,“她....她真的...不恨我吗?”“五小姐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没有恨过任何人!”初雪将碧云轩的钥匙交给她,“从老爷将那房子给她之日起,她就在为你筹谋,可是你结婚的日子太快了,最近她最忙的就是此事,比她的婚事还要看重。我要去找她,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你们都不明白她,你们根本不明白她!”初雪说完,掩面而走。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碧云轩握住钥匙,泣不成声,她真恨自己,一直以来只知道为姚瑟的冷漠而伤心,她从来不知道姚瑟真正的压力和痛苦是什么,现在她生死未卜,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
三天了,姚瑟被人劫走已经三天了,半点消息也不曾传来。劫走她的人,是传说中的恶魔猎人。这个人叫天无涯,在武林中一直寂寂无名,十年前,不知因为什么,忽然向全江湖放言,愿不惜一起代价,寻天眼琥珀的下落。天眼琥珀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琥珀,相传曾为一户武林大族所持,后来遗落江湖,但是没有人知道天无涯为什么要找这个东西。
可是天无涯是一个很狠的角色,只要他确实应承下来一件事,是从未失手的,不管刀山火海,只要有一点天眼琥珀的下落,他就可以为之赴汤蹈火。据传七年前,他力战昆仑三大高手,救出一个久禁昆仑的江湖大盗,只为得到一个曾经见过天眼琥珀的人的一言半语。三年前,他到大内盗宝,因为听闻天眼琥珀被纳为贡品,都是九死一生,却又有惊无险。这么多年来,似乎他一直都在找这个东西,可是鲜有人真正听说过天眼琥珀,见识过天无涯武功的人却越来越多。
总之,要劫走姚瑟的这个人,定是抱着绝不能失败的决心动的手,但他到底又是什么人呢?
“说,谁是芙蓉湖主人。”萧师傅被禁在囚室已经三天了,滴水未进,也没有多说什么。她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也十分坚毅。“从我为瑟儿找九节鞭的老师,你毛遂自荐开始,就在密谋劫走她的事,是不是?”恼羞成怒的贾诚已对她施以重刑,但仍一无所获,他失去了耐性,“我再问你一次,你说还是不说。”长剑已经割破了萧师傅颈部的皮肤。“三弟!”贾实忽然闯进囚室,制止了贾诚,“父亲说过,贾家子女永不入江湖,手里不沾人命。”贾诚丢下长剑,狠狠地一拳锤在墙壁上。“刚刚有一些消息,有人见他们在昭阑洲际的村落里,瑟儿看起来性命无忧。”贾实的消息稍稍让贾诚抑制住歇斯底里的愤怒。
“三公子,有时候,你不要老是问我,你问问自己,为什么,有人要劫走姚瑟,她留下来就真的好吗?”很久很久没有开口的萧师傅竟说了这样一句话。“你知道什么?”贾实问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认识五小姐的日子短,可是你们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你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此后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次日便气绝而亡。
十二章 亡命天涯
姚瑟离开之后,岷中就下起了绵绵不绝的雨,没有姚瑟的欢笑,贾府阴沉沉的,刚刚新婚的碧云轩也没有办法展颜。案上的烛将小舍的匾额“碧云轩”三个字映出昏黄的影儿,女主人一一抚过茶几,座椅,床榻,纤尘不染,墙上的画,花瓶,茶杯都是她最最喜欢的式样,她终于有一个自己的家,可是,她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不配做你的姐妹,我不配。”碧云轩伏到书案上,呜咽起来,直到有人轻轻拍她的肩,给她披上一件外衣。“瑟儿!”她全身一抖,直起身来,看见了马尧略带忧虑的模样。
“你老这样怎么行呢,已经半个月了,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马尧将妻子揽入怀中,他知道,自己的出现给她们两姐妹带来了一些困扰,可是他并不难说服自己,假装从没有遇见过她们。“其实,姚瑟比我们想象的要有主意得多,我有预感,她绝不会有事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自己走的。”碧云轩直起身来擦了擦泪。“你知道?”马尧有些惊讶,他以为妻子并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我起初不明白,但是后来我越想越觉得,她这些日子,明明很清醒,都能够清醒到为我们安排这样的事情,怎么会糊涂到要答应三哥的婚事呢,她必定另有打算。”碧云轩擦了擦泪,“可是她的身世一定很是奇怪,她出走,也不是为了玩,势必是有天大的事发生了,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半点也不曾为她分担,这是我难过之处。”“你既然能够明白,贾诚迟早也会明白的。”马尧皱了皱眉,贾家现在只怕还是贾诚能说上话,他们和贾诚早有隔阂,只怕贾家不是久留之地。“三哥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只怕他早就明白了,可是他不敢承认,他了解瑟儿的个性,她不爱他这个事实,原不需要我们去说的。”碧云轩又幽幽一叹,“可是瑟儿就真的安全吗,她倾尽了全力,要走到江湖的中心去,借助那些不知善恶的力量,就像她骑上那匹烈焰驰骋的时候一样,我真羡慕啊,却又忍不住为她担忧。”“不必担忧,你还有你未知的命运要承受呢!”马尧知道妻子已经想通了,如释重负,“云轩,你准备好和我一起离开了吗?”
“当然,从你在有无桥前面纵身一跃开始,我就准备好了。”这对新婚的夫妇终于可以解开心结,踏上属于他们的征程,窗外的风雨终究也是会停的。
姚瑟的小屋还是那个样子,墙上挂着她的小影。桌上那一盘未下完的棋也还在那里放着,时间仿佛静止在传来白云牧场出事的那一夜,太快了,三个月之内,天翻地覆,贾诚常常一个人坐在姚瑟的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多时,便自顾自地笑起来,“瑟儿啊瑟儿,你为什么这么绝情。”
姚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马尧带着她骑着烈焰在一片花海里,鲜花在他们踏过的地方次第开放,而路的尽头是清瘦的碧云轩,她微微地咳嗽了一声,像平日里那个病怏怏的样子一样。马尧就丢下姚瑟,往碧云轩走去了,他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任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姚瑟纵马追赶,他们却越走越远,走到了一个山谷,忽然没了路,片刻之后,只有大石倾斜,向姚瑟砸去,她惊叫着左躲右散...
“芙蓉湖主人与我有约,只要把姚瑟带出昭阑十八洲界外的西村交给他,就会给我天眼琥珀,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意思?”门外的吵闹声将噩梦中的姚瑟吵醒了,是那个劫走她的落寞男人的声音,他和他的雇主看来谈得不是很愉快。姚瑟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去,这是昭阑十八洲外的第一个村庄,叫做西村,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了,可是芙蓉湖主人并没有出现,姚瑟缓缓起身,凑到门缝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我再信你们一次,如果你们再不按时守约,你应该知道后果。”“芙蓉令只传主人的话,别的一概不知,不过您也应该听说过,我们主人十几年来在江湖上信誉卓著,当初既然承诺了您,若不按约给出天眼琥珀,愿任凭处置,这样的承诺,我们主人还是第一次立。”说话的芙蓉令留下了一个包袱,“这里有些盘缠和衣物,还有这幅是一个曾亲眼见识天眼琥珀的人的旧作,愿能让您多点耐心。”
芙蓉令刚离开,天无涯就转头对姚瑟说话,“你都听见了?”姚瑟心里一惊,看来要瞒过久居江湖之人地偷听,无异火中取栗,他们没有很多的交谈,姚瑟也摸不清他的性情,但一路上他对她虽然冷漠,却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姚瑟把门打开,还是半夜,屋里的烛火昏暗,他们两个都已经极其疲惫了。“接着!”天无涯将芙蓉令留下的包袱扔了过去,“把衣裳换下来吧。”
姚瑟三天都没有更换的衣服,现在仍穿着那件喜服,这件奢侈的喜服和偏僻的村落显得尤为格格不入。芙蓉令拿来的衣服并不十分合身,更不是贾五小姐的品味,可是现在哪里有她选择的余地呢?
天无涯一直在屋外住,村舍很小,只有一间卧房,这几天他都让给姚瑟独自居住,现在是盛夏的后半夜,满天星斗,倒也是一副极美的景色。姚瑟换好衣裳,走了出来,“你有酒吗?”姚瑟第一次主动和自己的绑架者说话。“我很久没有喝过酒了。”“是吗,真是可惜。”话罢,姚瑟将换下的喜服扔进了天无涯架起的火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这一生恐怕不会再穿一次嫁衣了,而以前那些像嫁衣一般奢华美妙的日子也会一同化为灰烬,如今的她,失去了一眼望不尽的宠溺,只剩下她自己的倔强而已。
天无涯好像不太在意她做了什么,他倚着一棵槐树兀自安神,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他的心思早在千里之外。“你为什么要找天眼琥珀?”姚瑟想多了解一点这个神秘的绑架者。天无涯眼睛也不曾睁开,更没有回答,在他眼里,姚瑟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哪里懂得什么人间真正的无奈。
“碎云响箭!”姚瑟听到不远处的林中传来巨响,“贾家的人追来了。”天无涯还是纹丝不动,姚瑟有些急了,“我们现在走吧,我不想你伤害他们。”“马蹄声这么急,这次过来的人,恐怕不是轻易打发得了的。”天无涯微微睁开眼,“如果他们不挡我的路,我是不会杀人的。”
旭日东升,离开昭阑前的一场大战,避无可避了。
“天无涯,你放了贾五小姐,跟我们回去认罪,或许贾家主君慈悲,饶你一命。”片刻之后,他们就被一帮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堵住了,人头攒动,有的人立于马上,傲视群雄,有的人风尘仆仆,面容疲惫。贾信生前并不排斥结交江湖中人,是以他的朋友里江湖人物有不少,为首的人手持拂尘,是一个道士,姚瑟隐约记得他曾到府上做客。“我与贾姑娘无仇,但我答应了要把她交给别人,在那之前,我放她不得。”“天无涯,你还认识老衲吗?十年前,仙泽乡中,小莫姑娘...”“未语禅师...”姚瑟看见天无涯石像般的冷漠表情忽然有了些许变化,但随即天无涯拿出了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我无心与众位结怨,希望你们好自为之。”“你这是做什么?”姚瑟大惊。只听见一声马啸,天无涯一把将她拽起,扔到了一匹马背上,随即也翻身上去,向重重围困的江湖人士冲了出去,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姚瑟吓得惊叫起来,刀剑都往他们身上倾轧而下,只听销金断玉之声,天无涯手持的暗器击破了来往的刀剑,姚瑟初时有些害怕,紧紧抱住马肚子,后来忍不住放眼去瞧,生怕自己受伤,再后来,已经被这刀光剑影弄得疲惫不堪,不知能往何处闪躲。
骏马一路狂奔而去,向着昭阑最南部的一处悬崖,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
马儿,在离悬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身后追逐的人却半点没有停下,虽然死伤已经过半,但他们还在追逐什么。
“大家不要再往前了,这个亡命之徒,不知道会对五小姐做什么!”有人高声出言阻止。“你是想死一个朋友,还是想死很多很多路人?”天无涯取下蒙眼的黑布,低声问姚瑟。“我...我不知道...”多难的抉择啊,即使是路人,又何忍他们就此死去。“好了,我知道了。”天无涯催马向前,骏马竟然朝万丈深渊飞跃一步,下一刻,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他们跌落了悬崖。
崖间雾霭重重,流岚四绕,崖下半点看不分明,但骏马坠落崖底发出的悲鸣之声犹在耳边。姚瑟惊魂未定,但发现自己停止了坠落,她的背脊被树藤割得生疼,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这是一棵千年古藤,刚好能容两个人落在上面,若偏了些,恐怕就没有这般好运了。“你们...你们在崖下布置了这个机关?”“以贾家的声势,你以为带你出昭阑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我...”此时云雾初散,姚瑟望着天外的霞光,“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昭阑。”
“芙蓉令做事还算妥帖,可惜了那匹马。”天无涯望着雾霭叹息道。“芙蓉令...”姚瑟点点头,“果然厉害,”“说到这里...你与芙蓉湖主人有何瓜葛,为什么他对你这么感兴趣?”“奇怪,他是你的雇主,我怎么会知道,不如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抓我好了。”姚瑟沉住了气,反问道。“既然你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只要他如约给我天眼琥珀,我什么都不必多知道。”“芙蓉湖主人座下有七十二芙蓉令,他们只受命于芙蓉湖主人,但是这些芙蓉令同时散落江湖,按等级出售自己的服务,分为江河湖海四个等级,我十五岁的时候,家父出钱帮我买了十五个芙蓉令,都是海令,这些人直直听命于我,在任期内,也不得再被别人所买,除非是更高等级的指令。”“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所知。”天无涯说着话,已经沿绝壁看好了一条通路,料能直达下侧的一个山洞。“可是,原湖令出,所有芙蓉令都需要听命于芙蓉湖主人,是以原湖令并不经常出。”“这个芙蓉湖主人,真的是一个优秀的商人。这样来说,你这次是被你自己买的海令所出卖了?”“是的,卖主求荣,必以死谢之...”姚瑟闭上眼,她知道,萧师傅大约是活不成了。
不过芙蓉令真的是一群训练极其有素的忠仆,他们布置的计划也十分有效,待天无涯和姚瑟颤巍巍地从古藤沿绝壁走过去,山洞中已放好了衣物食物和一张地图。“他要我们去哪儿?”“龙脊岭,九环门。”
龙脊岭十八曲折的弯道有出名的迷雾,人被困在迷雾之中,常常不得脱身,其中“龙回头”是最后也是最险的一个雾岭,除了雾气,还有可怕的瘴气,而九环门就在“龙回头”上。
姚瑟他们已经跋涉了三天了,夜幕驱走晚霞,无穷的黑色吞噬了疲惫的人最后的希望现在她只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欲睡,脚一软便坐到地上了,“我走不动了。”天无涯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姚瑟此刻有心去追赶他也无计可施。她真是懊恼啊,自己选择了一条这么艰险的路,真不知道要如何走下去。
“先吃点东西吧。”走了半盏茶功夫的天无涯竟然折返回来,还递过来几个果子,这种果子的香气让她忽然振奋了很多,这一餐简单的果子,以前的贾五姑娘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但今天却让她有了一丝久违的满足感。“你怎么找到果子的,我什么都看不到。”“这种果子,在瘴气之地生长,有特殊的香气。”天无涯随口答道,但对于瘴地的黑夜,连他也有些胆怯。“香气!对啊!香气!”姚瑟兴奋地站起身来,“我早该想到的,雾气虽然可以挡住视线,却又如何能挡住气味呢?”她莞尔一笑,从袖中掏出一盒东西“这是红纱坊的胭脂,里面有数十种香料,普天之下,别无分店。”盒子是金子做的,上面的雕花精巧无比。
凭借胭脂标记出了龙回头已是次日清晨,九环门的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姚瑟将用完的胭脂连同盒子一并丢弃了,这大概是贾五小姐最后的心爱旧物了。
十三章 疑是故人来
“九环门的铁环功所向披靡,你怕吗?”姚瑟忽然停下脚步,侧头问天无涯。“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只是来这里把你交给芙蓉湖主人,我为什么要怕?”姚瑟听完微微一笑,“那就好。”话罢先前数步,飞动手中的金镖直插对方的匾额,一面大声叫道,“九环门主,出来见我。”“喂,你干什么?”天无涯大惊,姚瑟一个年轻女子,竟在这样的门派面前如此放肆,纵使他不至于怕了九环门,也没有欺负到人家门口的打算。山门忽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分列两侧,各执铁环,“你们是什么人?”“我们与九环门素无恩怨,只是芙蓉湖主人约我们至此。”天无涯话音刚落,对方的九环兵器已然脱手,天无涯一惊,拉住姚瑟躲过铁环。
“三天前,芙蓉湖主人下帖,说要来取门主性命,你们必是他的帮手!”“什么!”天无涯知道自己上当了,看来这一仗,已经躲不开了,“你往后退一下,我想办法打开一条路,我们先撤回雾岭。”天无涯对身边的姚瑟说道,未曾想姚瑟竟迎着对方的攻势,向九环门内奔去!
虽然惊骇不已,但天无涯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护着姚瑟闯了进去。姚瑟左躲右闪,却愈进愈深,穿过狭长的回廊,朝里面去了,逃出了天无涯的视线。
待天无涯回过神来,打发了几个近身搏斗的弟子,却见姚瑟坐在屋顶上向他招手呢!
“你去斩断房檐上的麒麟角,将断龙石放下来,将那些人拦在门外。”姚瑟指着左手边的屋顶说道。“你说什么?”“我说,你如果不想死这么多这么多路人的话,最好听我的话。”此刻的姚瑟神色坚定,完全不是之前那个无助的少女。
断龙石下,门外叫嚣的九环门人便进不来了。
九环门内,却是一副江南庄园的景色,亭台楼阁,莲池花树,姚瑟看着这些景致想起了贾府,可那些府中玩闹的日子,却仿佛非常遥远了。
“九环山庄分为内外两个,九环门主生性多疑,连自己的下属门人都进不得这内九环。”“你怎么会知道。”“说来也巧,为九环门设计这园子的,也是贾府的设计者。是我爹爹的一个老友,嗯...不对,财能通神,他只不过是金钱的老友罢了。”姚瑟讪道。两人在内九环走了一圈,不曾见到半个人,夏季蝉鸣阵阵,微风拂来,甚是悠闲。
“你想听琴吗?”姚瑟指着院中石桌上的古琴问道。“什么?”天无涯不置可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琴了。”姚瑟一笑,坐到小亭中,兀自抚起琴来,姚瑟是名门闺秀,琴棋书画都出自名师,虽然在天无涯心里,她还远远比不上以前为自己弹琴的人,但那琴音也已是绕梁三日了。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姚瑟的琴弹完两曲,听见有人念了李益的诗,她的嘴角浮上笑意,“流水方穷处,庄门空自开。主人若可信,自是故人来。”“哪里来的灵气非常的小朋友,老夫这厢有礼。”出来的是一个身着墨绿色长衫的老者,鬓发一丝不苟,完全不像江湖中人。姚瑟盈盈一拜,“既然说了是故人,还请老先生仔细想想看。”老者不得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少女,她早已风尘仆仆,身形疲惫,却丝毫也掩盖不住她出众的神采,“恕老朽眼拙,我与内子隐退江湖已经快二十年了,小朋友看起来还未到二九年华,实在不知道我们何时见过?”但老者仔细看她的眉眼,鼻梁,神情,却又有一股子熟悉之感,让他很费解。“是吗,那我就稍微提醒一下吧。”就在老者凝神之际,姚瑟手一挽,一枚铜钱便直逼他的眉心而去,老者却一拂袖,轻巧接住,蔑道,“班门弄斧。”“不错不错,当年阁下靠这一招风拂弱柳落梅花的暗器功夫,于无声处取了秦山派十大高手的命,这些年来,你闭门谢客也是因为积怨太多吧。不过我姚瑟弄斧,必找班门。”话罢又反身发了十枚银币,个个都直逼对方的命门。但毫无意外,老者还是可以一一击落,虽然他非常诧异,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为何对自己有如此这般的敌意,“姚瑟,你就是最近弄得江湖风起云涌的贾五姑娘?老夫印象中,与昭阑商王并无瓜葛啊。”“先生虽然深居简出,但对江湖之事,仍是了如指掌,让人佩服。今天我已经试了两回了,看来是伤不了阁下了,除非天无涯肯出手帮我。”姚瑟扭头见天无涯倚着小亭的柱廊而立,毫无要插手的意思。
“天无涯,十年前声名鹊起的苌楚少年,你又卷入了江湖纷争了吗?”看来他也知道天无涯的名字,“我年少时也这般争强斗狠,这个性子其实不宜久居江湖。”老者缓缓一叹,“两位,我不知道你们是何来意,但目前为止我还不想枉添杀戮,若你们能就此离去,我便也不再追究。好走不送。”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台。何当一如幌,为拂绿琴埃。”有人念了李益诗的后四句,从落花的长廊尽头走来,她面容憔悴,想来身子不太好。“你怎么出来了?”老者连忙上前去扶。“师哥,客人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又怎么会就此离去呢?”她的语气甚是凄然,“师哥没有听清楚吗,她姓姚...”“姚?”老者倒退一步,“你是说,她是...不,不会的...”老者再看向姚瑟的时候,面上多了一丝恐惧。
“红绵绿锦,你们认出我了吗?”姚瑟往前走了一步,让他们看清自己。“你弹的曲子,是当年夫人在这里安胎的时候,我教她的,我亲自写了乐谱给她,这曲子就叫做故人来。我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弹过这首曲子,我知道,姚爷和夫人的魂一定会回来找我们报仇。”她喘着气,声音已如蚊蝇。“够了,够了!”绿衣老者怒斥一声,“你不要再逼她了,我知道当年是我们对不住姚爷和夫人,可是我们也是受人逼迫,人在江湖,天无涯,难道你从来没有这种深重的无奈吗?”“这件事情,和我无关。”天无涯觉得自己恐怕上了姚瑟的当了。
姚瑟却莞尔一笑,“不错,人在江湖当然是身不由己的,可是,江湖事,便应该江湖了,不是吗?”“姑娘,你想怎么了?”“当年,逼迫你出卖我爹娘的人,是谁,他现在又在哪里?说!”红绵绿锦对望一眼,面色凄凉,“十八年前就是这样,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我真的太累了,师哥,我太累了...”红绵说完,就如一枝枯萎的玫瑰,飘残于地上,鲜血从她腹中涌出,她用匕首自尽了。姚瑟也惊呆了,她从来也不是一个要冤冤相报的人,她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死她,这十八年来,她日日饱受愧疚的折磨,无一日安眠!”绿锦的眼中尽是血丝。“我没有想要逼死她,我没有...”姚瑟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要追查真相,还要承担很多意想不到的艰辛。“啊!”绿锦爆发了,他双袖一抖,数千细针飞落,直逼姚瑟而去,天无涯虽然说是要坐视不理,又焉能真的不去救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呢?天无涯取下近旁的芭蕉叶,挥舞这叶子为姚瑟挡开细针。绿锦抱起红绵的尸体转回屋中,他的轻功很快,姚瑟追之不及,片刻之间,从屋里燃起了火苗,再然后,整栋小屋就被点着了,“还给你,我们苟活的这十几年,现在把命还给你,你满意了吗?”“你还没有告诉我,是谁害死了我爹娘,你告诉我啊!”不要命的姚瑟竟还想往火海里冲,被天无涯一把抓住,“这里的建筑都是木材做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断龙石已下,我们逃不出去,你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我...”姚瑟被这飞舞的火星吓到,才意识到了危险,“那一方水池下面有一个出口,也是当年造园的人悉心留下的。”
“天寰地窟。”最后从起火的房屋里传出的这四个字在姚瑟被池水渐渐淹没的耳朵边回响...
水池和九环门外的溪水相通,待姚瑟和天无涯从暗道出来,已是黄昏,姚瑟被池底的青苔滑倒,狠狠摔了一跤,她拖着破皮的手臂,缓缓地爬上岸去,梳理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天无涯,你有听说过天寰地窟吗?”“姚瑟。”天无涯忽然左手一转,扼住了姚瑟的脖子!
“你!你做什么!”姚瑟觉得自己快呼吸不上来了。“你到底是谁,芙蓉湖主人又是你什么人,你们联合起来利用我,有什么目的,我数三下,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天无涯的眼神极其可怕,他的声音刺痛了姚瑟的耳膜,两行泪从她面上流过,姚瑟却始终没有说一个字,天无涯加重了手的力度,姚瑟因为窒息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沉沉的梦,梦里回到贾信去世的那一晚。
“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您不要瑟儿了吗?”姚瑟哭了出来,仿佛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瑟儿,你把那枚印章捡起来,那是你的亲生父亲留给你最后的东西了。”贾信强撑着直起身来,“你的父亲二十年前就是名满江湖的大盗,他有很多秘密,有很多仇人,也有很多朋友,他是一个大盗,却又是一个极为侠义的人。最后,仍是为奸人所害,不得善终。我欠他一条命,贾家的家业也是因他之助才重回鼎盛,乃至,愈加兴旺,你的母亲叫做夏绮筵,是闽南望族夏家的后人,她离世前,给你留有一本手札,一共十七页,十七年来,你每年生日都会画一幅小像,我都是亲自装裱,对不对?”姚瑟点点头,她的闺房墙上每一年都会有人来为她画一幅像,然后挂起来,前前后后,已有十七幅,“莫非,在那些小像里...”“不错,你已经全部得到了十七页手札,稍后可以慢慢去读。”贾信的话马上就会被验证,看起来绝非玩笑。但姚瑟不敢相信,她自小受贾信宠爱,没有片刻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贾信连着咳嗽了许久才缓缓又说道,“你的父亲生前希望你远离江湖,做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少女,我自问这些年也已经竭我之力来保证你的无忧无虑快乐自由,我想,我死后也有脸去见你的父亲了,对不对。”“爹爹...”姚瑟扑到贾信身上,哭了起来,“瑟儿这些年,很快乐,很感激您为我做的一切。”“瑟儿,而你对我而言也早已超过一个恩人的后代这样简单,我爱你如同我爱我的任何一个子女,你明白的。”
“爹爹,瑟儿明白。”姚瑟的眼泪已打湿她的衣衫,她知道,这是他们父女最后的话别了。“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我一直在避免卷入江湖,我理应为姚恩公的事去求一个真相,方能对得起他舍命相救之恩,可是我身上也有很多担子,有贾家这么多的人命,有时候我真的想,如果我能分身有术就好了,我便能,不负贾家也不负姚爷。”
贾信沉沉一叹,“瑟儿,现在我又很自私地把这个决定推给你,你如果想遵循你父亲的意愿,仍在贾家的保护下度完此生,我将贾家的产业交给你,即使你不会打理,也足以够你败一辈子,衣食无缺。”他摸了摸姚瑟的头,“若你能为你的哥哥姐姐们留一星半点,就已经足够了。”“瑟儿无德无能,不能担此重任,贾家的产业,我不能拿走。”“你不明白,比起你父亲为我所做的,这一点并不算什么。”贾信是一个极好的父亲,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五姑娘是怎样的性子,“但是瑟儿,你是一个那么倔强又有主意的孩子,我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不是你真的想要的。所以你还有一个选择,如果你决心要走到江湖深处,去了解十八年前你父亲遇害的真相,我便恳请你,从那一刻起,与贾家斩断联系,贾府的钱银你都可以随意支配,可是我的孩子们,我不愿意他们任何一个踏足江湖恩怨,你可能理解一个父亲最后的请求?”
“可是我,我能怎么做?”姚瑟被迫与贾家的人隔离开来,当她的手紧紧拽着南江一盗的印章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今生她需要选择,是做姚瑟,还是做贾五小姐。
“瑟儿,你需要借助一个和贾家毫无关系的势力。”
“有这样的势力能供我差遣吗?”“有,当然有,钱能通神。”
可是父亲,这个江湖上,钱是买不来忠诚的。
十四章 隰桑
从树梢飘落的桃花瓣落到她的鼻尖,弄得鼻子痒痒的,姚瑟打了一个喷嚏,醒转过来。阳光透过林间的缝隙,正好照在小溪上,溪水反光,进入了她的眼睛。“我们还在龙脊岭,我...还活着?”“我天无涯,还从来没有杀过无还手之力之人。”天无涯倚着树,打着盹,阳光之下,他神色安宁,仿佛昨日那个几乎致姚瑟于死地的人不是他似的。“那你可要小心了,我最擅长激怒别人,也最擅长耍赖求饶了。”姚瑟自嘲笑了,她看见自己的近旁有一堆刚刚灭掉的火,身上的衣裳都烤干啦,虽然她昨夜也感到害怕,但她知道,天无涯不会伤害她。姚瑟走到溪边去梳洗,脖子上仍有浅浅的红印,也不能忘记,天无涯毕竟不是那个心疼她的哥哥呢!
“既然你没事了,我们就此别过吧。”天无涯站起身来,“你既然不肯说,我只好自己去找芙蓉湖主人问清楚。”“天无涯,”姚瑟急忙叫住他,“你把我从华堂劫走,武林正道与贾家有渊源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那又如何,他们若不是无还手之力的人,说不定和他们较量还更有趣一些。”天无涯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放慢速度。
“真像个孩子一样!”姚瑟气得跺脚,“天无涯!”姚瑟跑过去截住他,“你如果真的不想管我了,你为什么不趁我昏睡的时候走呢?”天无涯没有回答,但他面上毫无表情,任谁也不能说服他的样子。“无涯大哥,”姚瑟的眼圈红了,“我知道你恼我利用了你,没有说实话,但是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别的法子也不会出此下策。”天无涯停下来,望着这个姑娘,她昨天那么倔强,此刻又这么柔软,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她才是姚瑟的全部。
“我和芙蓉湖主人有约,他许我一年时间,让我追查先父被害的真相,半年之后,你把我交给他,换取你的天眼琥珀,那时候,姚瑟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他是什么人,又要你做什么?”天无涯问道。“我不知道,”姚瑟的神情落寞,“我爹曾给我买了十五个芙蓉令,我通过芙蓉令传话,想以重金请他帮我查我父亲的真相,可是芙蓉湖主人深不可测,并非钱财可以收买,他说如果我要做这个交易,就以自己作为筹码,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答应。”“你...”天无涯望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有一些震撼。“迄今而止我并没有见过他,也不清楚他会让什么人来帮我,但是我知道他手眼通天,也必定有很多奇珍异宝,天眼琥珀于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事成之后,他一定会给你的,毕竟,谁欠着你东西,迟早也会被你掐死。”姚瑟说着又破涕为笑。
“那以后,你可得听话些,也不要什么都自作主张。”良久,天无涯才说道。“你答应我了!”“一年,我就再为你驱使一年,一年之后,若我没有见到芙蓉湖主人和天眼琥珀,你应该知道后果。”“若你见到了呢?”“若我见到了,我就去掐死他。”
姚瑟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是闽南一隅的一个渔村,叫做隰桑。
这个地方并没有她的仇人,这是她母亲的故乡。贾信去世的那个夜晚,就在姚瑟离开贾信房间之后,她迫不及待地取下了墙上的小像,细细剖开装裱的夹层,从中取出来母亲的手札,一共一十七页,恰好是她如今的年纪。这些是姚天囚死后,她怀着姚瑟跟贾信一起回贾府之后,日夜手录的,母亲在姚瑟不足一岁的时候便死去了,贾信说她是因为思念亡夫,自尽而亡,手札里没有流露出半点会轻生的迹象,但姚瑟信任父亲,也没有多想。
隰桑的海潮像极了唤归的呼声。
姚瑟沿着无边无际的海岸线一直走着,天无涯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什么话也没有说,也陪着她走着。想看清楚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地方。
“我娘是闽南望族的小姐,她的父辈都是有权势的高山族人...”
隰桑有一个规矩,每三十年要嫁一个高山女儿给海神若,以求海神庇佑,出嫁的女儿终身住在海边的小屋,也不得再嫁他人。照例,新娘都是由夏家的主人决定,这一年,他们选中了夏绮筵的侍女丝丝。
丝丝和夏绮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夏绮筵虽是望族小姐,但家中重男轻女,她在家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丝丝生性活泼,一直都是她最好的朋友。被选中成为海神妃子对丝丝来说却是一个晴天霹雳,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已和一个族中的青年阿郎相恋,死也不愿意嫁给海神。
在出嫁的前一晚丝丝自戕,被赶来探望她的夏绮筵救下,“丝丝,你糊涂啊!你要是就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那个时候的夏绮筵尚不知情为何物,却比别人都看重生命,她自幼与自己的父亲一向感情很好,当她眼睁睁看着父亲病死,是多么痛苦绝望,她视侍女丝丝为亲人,也不忍看她就此死去。
“丝丝,我有办法救你,明日你且藏在迎亲的宗祠里,待他们走后,你偷偷出来,和阿郎逃吧。”“小姐,你要做什么!”“你好我说的去做,不必多问。”夏绮筵将自己最珍爱的珍珠项链给丝丝做盘缠,祝福她能过得幸福。丝丝从来都很信任她,她听从了夏绮筵的安排,虽然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夏绮筵打算如何救她。
次日,人们来迎静候祠中的新娘,薄纱罩着她娟秀的面庞,她既不悲也不喜,只是泰然自若地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待重重祭礼之后,夏绮筵独自在“新房”枯坐着,陪伴她的,只有撩起红色窗纱的海风而已。
丝丝这才明白,她的小姐代替她出嫁了,她一定非常悔恨,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好在夏绮筵是一个懂得享受孤独的静谧的人,在与海风的交流中,她渐渐忘却了以往尊贵而枯燥的生活,她的父亲早逝之后,母亲只宠爱她的兄弟,对这个女儿一向是可有可无的。她欺骗族人,代人出嫁虽然让夏家人很意外,但他们见木已成舟,也只好由她去了。
那是夏女出嫁后的第三年,她像往常一样,会在退潮后的沙滩上赤着脚,找寻一些可爱的贝壳,她喜欢搜集贝壳,把它们串起来,挂在檐上做风铃。
那一晚的暮色却比以前的都有魅力,不知怎的,她坐在海边看着天际,模模糊糊地便在平坦的礁石上睡着了。待她冷得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她竟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从海里走了出来!
高山族人历来信奉海神,虽然夏绮筵一直觉得为海神选妃是一件残忍而不可理喻的事情。
“漂亮的姑娘,你是谁啊?”那个从海里走出来的人,带着奇怪的口音问道,夏绮筵愣住了,不敢抬头去看,只是闻到他身上海风微湿的气味。
“我...我是海神妃子。”她低着头,回答道。“哦?”那人忽而笑了,“我竟不知道,我有一个这样美丽的妃子。”“你....”夏女的心跳得更快了,“你骗人!你不是海神?”“我从海中来,你说我是谁?”“我...我不知道...”夏绮筵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他,夜色之中来者的面容十分模糊,但他带着笑意久久不散。
“我给你变一个戏法,你就相信了。”陌生人的笑意更浓了,“但我若真是海神,你可要跟我走啊。”夏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只见那人的手一指,一颗流星便坠落下来,接着,两颗三颗,千颗万颗,天上的流星与海中的倒影相撞,仿佛成就了真正的神话。
夏绮筵不由自主地从礁石上站了起来,多美啊,她的眼泪落到自己的身上,那满天的流星划过的是她不知年月的青春啊,可是跟这星辰的岁月相比,人又是多么渺小呵!
“你现在要跟我回海里去了吧。”海神忽然伸出手来,向她发出邀请。“好!”夏绮筵将手放上去,虽然她在心里觉得这恐怕只是一个梦吧,可是她却愿意不醒过来。海神拉着她的手,往海里奔去,浪打上来,将他们都淋湿了,可是夏绮筵很高兴,很多很多年,她从来没有试过这么放肆的快乐。
“你喜欢吗,我的妃子?”这是那个晚上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次日清晨,夏绮筵却是在自己的小屋醒来,她因为着凉,病了几天,那一夜的事情,她觉得是真的,又觉得是梦,她想冲到海边去唤谁,却连来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夏绮筵却异常确定,他决不是什么海神,他分明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海潮上有信,君去了无痕。
又过了三年,在一个下过雨的午后,那天的风不断吹响檐上的铃。
那段时间,夏绮筵经常去帮助渔民晒网,这里的人靠打鱼为生,再过不久,就是海鱼最丰沛的季节了。
“筵姐姐,那个人一直在看你!”一个同在晒渔网的小女孩低声对夏绮筵说道。夏绮筵淡淡一笑,也丝毫不去打量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客人。
“姚君是哪里人?”“哪里人?”客人笑笑,“漂泊惯了,倒也忘了是哪里人。”“这次真是感谢姚君带来的峨眉山的毛峰,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办法弄出这种东西,只有一些海鱼。”“那个姑娘,她也是这里的渔民吗?”客人忍不住打听到。“你是说海神娘娘?”渔民叹了一声,“她本不需要做这些,但她总愿意帮助我们,是个很好的姑娘啊。”
夏绮筵背着背篓回到小屋的时候,日已西沉,很意外,今天她的小屋前,有一个远来的客人。“我听说,如果带上远方的种子,就可以向主人讨一杯清水,不知海神娘娘是不是也遵这个规矩?”夏绮筵没有回答,只是推开了未锁的门。
门内的一切,在这个初次登门的客人眼里,却是那样似曾相识。夏绮筵将客人带来的种子放进祭祀的罐子里,然后为他斟了一杯茶,“客人去过很多地方吧,这样的种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客人狡黠地一笑,“这是海里的种子,海神娘娘去过海里吗?”
夏绮筵没有回答他,而是往窗口走去,推开轩窗,海风像久违的朋友奔来与她相拥。客人知道自己太唐突了,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平日里,海神娘娘都做些什么呢?”“等人。”她的回答竟是这么简单。
“等人?”客人沉默良久,“等一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海神?”“不,我等的,是一个终于可以诚恳的凡人。”夏绮筵抱着发冷的手臂,微微叹道,她的语气只如此刻微微起伏的海潮,而客人的眼睛里却藏着深涌的波涛。他慢慢靠近窗边的姑娘,他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肩头,他感觉到夏绮筵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你等到了吗?”夏绮筵转回的脸上已满是泪痕,她没有去隐藏,“如果他累了,总会回来的,不是吗?”
“是啊,我确实已经很累了。”
“我们进去看看吧。”姚瑟也走了很久,方才在那一座荒废的海神妃子的门前停下来,偏头对身旁了同伴说道。
屋里早已布满尘埃,但房中仍挂着夏绮筵当年亲手做的海风铃,就在他们推门而入的一刻,海风也赶来了,风铃齐动,像是要一扫这二十年的尘埃一般。
隰桑有一个旧俗,说海风铃动,便是逝者回来看望自己的故人了。
二十年前,在这间屋子里,两个年轻人彼此认定了对方成为一世的伴侣,二十年后,在同样的屋子里,两个年轻人,定下了同行一年的琥珀之约。
十五章 贾门之变
几只乌雀在树梢上左顾右盼,回廊里有两个女子做着手里的活计,“自从两位小姐走后,贾家的天就老是阴沉沉的。哎,若我的身子再稍微好点,我就应该跟着她去的。”说话者说着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抽泣起来。“雨落姐,你别担心,六姑娘还算好了,至少有姑爷陪着,有人问冷暖。倒是五小姐,我真担心她得紧啊。”风摇幽幽一叹,她的眼前飞来了一双蛱蝶,她们一起嬉戏舞蹈,甚是快乐呢!风拂过院里的蔷薇花,蝴蝶却像是认识风摇一样,竟在她发梢停了下来。
“真是好看,你昨日是不是拿花瓣洗头了?”“才没有的事。”风摇笑笑,接着两个人便又听到前厅传来的吵嚷声。“想来又是大小姐和三公子的人在争吵店铺的事了,”雨落自语道,“六姑娘走了也好,也不必为这些人恼。”接着她又望着风摇,“我知道你机灵得紧,但这些事可不是我们能掺合的,你可记住啦,我们为六姑娘守着树房子就够了。”“我才没工夫去掺合这些事情呢!”风摇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我答应了去给四姑娘送花样子,先去了。”
其实风摇不比雨落心宽,她是个事事都要心里有数的人,好在今天的吵嚷似乎也没有听出什么别的东西,她见着天光尚早,便往贾家媳边上走去。那一对蛱蝶竟然真的跟着她走了许久,最后消失在溪水畔的藩篱里。风摇歇了一阵,转身欲走,却听见了藩篱那边的人声,透过藩篱间隙,她瞥见了一个白色人影,那人躬着身子,在花田里锄地。“贾家都乱成了这个样子,他倒有心思种花。”风摇念叨。
“什么人?”种花人直起身来问道,风摇才惊讶地发现,那人不是别人,竟是二公子贾实。风摇正准备开口答话,只见一个黑影一跃而起,直直地攻向贾实,想来那人早已伏击在侧,以为贾实发现了自己。风摇心下一惊,贾府之中竟有人敢直接伏击二公子!贾实也显然没有料到,他手舞花锄去挡,尚能应对一二。风摇立刻转身向正门奔去求援,可是她看见贾诚带着一队人马在溪水一畔观望不前,她的心沉下去,她不能回去,她已经目睹了这一切,此刻已无退路。
贾实手中的花锄已折,身受重伤,更有刺客从其他地方向他涌去,风摇来不及思考了,她抢到贾实身边,高呼一声,“二公子小心,天街酥雨!”听者俱下意识捂住了眼睛,待他们回过神来,才发现风摇和贾实已躲入了花圃旁的小屋。
风摇封死了门窗,打量起四周,受伤的贾实靠着墙壁,不迭地喘息着。“水云间虽然坚固,也只是一栋普通的房子,抵挡不了太久,姑娘,你叫什么来着?”“奴婢风摇,是六姑娘的贴身侍女。”风摇从怀中拿出了一颗药丸给贾实服下,“这是很好的伤药能护住心脉,之前六小姐为姑爷藏了许多,后来没有带走的,我拿了一瓶,今天居然用上了。”“风摇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二公子可以怀疑我,可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你能不能先帮我想想,老爷到底有没有交代过水云间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是他留给你唯一的东西,绝不会是一栋简单的房子。”
贾实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风摇,但随即他乐天知命的厚道心肠又占了上风,“这屋子里有些珍奇古玩,但我还不至于认为今日他们能救我们的命,父亲留给我的,恐怕是外面的花圃,我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很爱种花,他常说,非人种花花种人,种花真是一个磨砺人的爱好呢。”“这栋屋子很是坚实,除了一扇门,只在顶上开了两扇窗户,那窗户是用晶石所封,虽无法打开,却能透下光来。到底是为什么呢?”风摇显然知道贾实那里不会有别的信息了,她站起身来,打量起四周,门外已是叫嚣和撞门的声音。“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她念着墙上王维的两句诗,这座小屋甚是别致,有很多藏书和藏画,但陈设极为简单,案上常设香火,奉了一个无名的牌位,还有一套简单的茶具,里面似乎从未有水。
“水穷处,云起时...”风摇急步过去,用火折点燃了案上的香火,烛烟缭绕若云,壶中干枯无水,只见香炉落下的灰碰到壶身下面的桌面,竟然点燃了云水间的外墙。片刻之后,水云间化为火海,撞门的刺客都被喷涌而出的烈焰灼伤,狼狈逃窜。
“三公子,这....”“救火,抓人!”贾诚负着手,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没有半点表情。
“二公子,你振作一点,水云间既然有机关,就一定有出口!”风摇将贾实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水云间的下面竟然是一条暗无天日的水道。方才香烟升起,她转动水壶,触发机关,打开了一个通道。通道里是没过人半身的水,和无穷尽的黑暗。风摇感到自己的肩越发沉了,但却咬紧牙,一直支撑着贾实。“风摇,风摇,我走不动了,你快走吧,你走吧。”贾实将手从她身上放下来,脚一软便滑入水中。
风摇此刻脑海里只有一句别人告诫过她的话,“你要做一个旁观者,聪明的旁观者不会受到伤害。”可是风摇此刻,好像并不能说服自己做一个旁观者。她将头埋进水里,去搜寻贾实的踪迹,待抓住他的手臂就狠狠地咬了一口,让他清醒过来,“活下去,二公子,我们要活下去,现在死实在太轻松了,可是我们会不甘心的!”风摇将他扶起来,她一贯平静的与世无争的眼眸此刻发着光,照亮了本已经绝望的贾实,也或许是风摇之前给他喂下的伤药起了效果,他的精神好多了。
两个人又在寒冷的水里走了片刻,便来到了一堵墙面前。
“又到了绝路了吗,二公子,你再想想,水云间里还有没有什么暗示呢?”“暗示?”贾实仔细回忆了一下,“父亲去世之后,我第一次到水云间是和大姐夫一起的!”他忽然一震,“不错,那时候,墙上还有一副山水,也有题诗,大姐夫认得是名家真迹,便求去了。”“是什么诗!”风摇叫道。“是...”贾实皱皱眉,“一首很熟悉的诗,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大姑爷一向爱收集书画,水云间的藏画很多,现在墙上剩下的那幅画也是前朝名家,他竟都不放在眼里,说明,取走的那一幅更加值钱,会是谁呢?”风摇盘算起来,“画山水的人,能有什么人的画入得了大姑爷的眼,莫非是...皇甫仙?”“不错!不错!”贾实激动地摇了摇风摇的肩,“正是皇甫仙的天平山图!”
“所以我猜,那首诗是白居易的白云泉对不对?”风摇笑问。“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贾实念出这首白居易的诗。“山下去...向人间?”风摇一怔,“我们或许应该向下走,方才我们为了害怕水漫过身体,一直都在浅的地方徘徊,或者,我们应该到水底去,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条甬道将会伸向澜女儿的底。”两个人对望一下,知道他们要冒险了,如果他们赌输了,恐怕就要死在这里,路在水底,可是真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方,要回头岂能这么容易呢?可是他们却在彼此坚定的眼神之中找到了生的信念。
淹没过肩头的水渐渐淹没了头顶,风摇的水性不好,但她感到自己的手被贾实牢牢抓住,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水底果然暗流涌动,两人被水流裹挟着左冲右撞,最后运气还算不错,到了一个地下河谷的地方,这里显然是有人住过,多走几步,竟发现了烛台里的灯油。
“好在我身上还有火石!”风摇一边整理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从怀中取出火石,贾实心里暗暗称惊,风摇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风摇却仿佛没有想那么多,她欢喜地点亮了油灯,将它举起来找路,这时候,油灯映出了一个人影,吓了他们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石像。“这....这难道是枫姨娘?”贾实打量了石像片刻,说道,“水云间里的诸多藏画中,有一幅是枫姨娘的小相。”“是夫人,真的是夫人。”风摇一激动,便跪下去拜了一拜。“真是傻,石像怎么感觉得到呢?”贾实一笑,去扶风摇起来。“若非当初老爷为夫人修建这样一座水下石宫,我们又怎么能逃过一劫呢?”“说得不错,”贾实也在石像前拜了一拜。
两人继续往里面走,石宫造的很是考究,也很坚固,外面的波涛竟然也没有能够侵蚀,最大的一间石室里甚至藏有华美的床榻,书案和茶几也一应俱全。“想来枫姨娘去后,父亲定然独自在这里过了很多日夜吧。”贾实太累了,他的嗓子也很干,说不出话来,于是风摇扶他去床榻上歇息了一阵,没想到,他不一会儿便熟睡过去。
贾实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青草的香气,鱼儿自由地在浅溪里来去,他正在同父亲下一盘棋,他的心思却半点都不在这输赢上面,天生的,贾实仿佛就不是一个计较输赢的人。“专心些!”父亲低头说道,可是贾实的眼睛早就追着溪畔啄食的白鸽去了。“你输了。”对手忽然抬起头来,他不是父亲,贾实吓了一跳,梦里的人变成里贾诚,他的笑容异常让人害怕。
贾实被自己的梦境吓醒过来,除了一身汗,但他感觉自己身上没有先前那么痛了,嗓子也不干了,奇怪的是,鼻尖竟掠过一丝酒香。他直起身来,感觉精神也好些了,可是风摇去哪里了?
贾实提声唤她,却无人应答,他的心里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风摇如果是敌非友又怎么办呢?
碧云轩中很久没有来客了,贾诚独自在屋里踱步。燕子楼去,佳人何处,空锁楼中燕。他拂过桌上的焦尾琴,当年姚瑟的声音尤在耳畔,“这尾琴甚好,只可惜弦不够紧,明日三哥去帮我找个修琴的师傅来调一调,我回头要把它送给云轩那个丫头,她一定喜欢。”“你老想着云轩,也从不见你送我什么东西。”“三哥什么都不缺,”姚瑟笑道,“若我真的要送你什么,我想想看,我便送你一屋子的鲜花好了。”“鲜花?为什么?”那是的贾诚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提议。“三哥太忙了,我觉得你最需要的就是静下来,欣赏一屋子鲜花的心情。”
现在,碧云轩中,就有一屋子鲜花,可是姚瑟说得不错,贾诚依然没有这个心情,他手一覆,焦尾琴被摔成了两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在干什么?”贾实忽然出现让正聚精会神看着什么的风摇吓了一跳,她捂住自己不安跳动的心,让贾实噤声。“贾诚?他怎么在这里!”贾实大惊,只见贾诚就在他们不远处坐着,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却没有半点反应。“二公子别慌,三公子此刻在碧云轩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浮影。”风摇镇静下来,“我终于明白碧云轩中为何有那么多悬镜了。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此刻就在碧云轩底的石宫。”
“你什么意思,就算在底下也不可能看见上面的东西啊,他简直就坐在我们隔壁!”“你来瞧。”风摇带贾实走到了另外一间石室,“这里正对着的是小姐的卧房,正是因为卧房的那一扇悬镜,几经折射把影子投到了这里,碧云轩坐落在水面上,而水面就是最大的一面悬镜,其中多少计算巧思,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可是他看不见我们吗?”“其实也是看得见的,只不过,大约我们的影子被什么深色的东西挡住了,而他却刚好被影在我们看得到的墙上。”“原来,碧云轩的浮影之谜竟是这样。小时候就听说,碧云轩老有鬼影出没,大家说枫姨娘的鬼魂没走,是以,渐渐的,碧云轩就被锁起来不让人住了。”贾实若有所思,“可怕父亲这么做,是不希望碧云轩的秘密被发现吧。”
风摇点头,表示同意。“风摇你真是厉害,我只睡了半个时辰,你就弄清楚了这么多事情。”贾实对这个女子越发敬畏起来。“半个时辰?”风摇笑道,“二公子,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原来贾实伤病加重,一时无法清醒,风摇在石宫里四处翻找,只在一个地窖里找到了几坛兰陵淳,这种酒是贾父生前最喜欢的,地下石宫藏酒正好。风摇别无办法,只能喂贾实了一些酒,幸而酒气驱走了湿气,也是贾实命大,竟然好转起来。
“我们还是得找出路才行,这个屋子既然在碧云轩下方,碧云轩里说不定会有什么出口,好在六小姐和姑爷走后,碧云轩一般都没有外人去,三公子也不会呆太久,只要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回想一下碧云轩的构造,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风摇笑笑,真如雨后初阳,让人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