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天中旧事
姚瑟见到铁柄抱住了灰衣人,心下一惊,她知道灰衣人内功深厚,一定会发力挣脱,如果此刻她持剑攻去,灰衣人无暇顾及,说不定能一击即中,但是铁柄一定会受重伤。她虽然一直受这个灰衣人威胁,此刻却还是选择先救下铁柄,于是故意高声说道,“铁柄你锁住他的四肢,我一剑杀了他!”
灰衣人当然收回向后的内力,转而向正面攻击他的姚瑟打去,铁柄躲过一劫,但姚瑟却始料未及地中了这一掌,身子被直直甩出去,撞到了一棵大树,然后落到树脚下,晕了过去。
“薛建,你还没有这个能耐,可以在我面前肆无忌惮。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试试...”
“我并非要与阁下为敌,只是扶苏国宝藏一事,请阁下不要插手...”
“我对宝藏不感兴趣,但是我警告你,你不能动姚瑟,任何时候,都不能...”
“那小莫姑娘...”
“她与小莫不同,但这和你无关,我不需要同你解释...”
姚瑟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地听见这些对话,她眼前好像有很多星星,天旋地转,又过了很久,天好像亮了,她觉得自己还倚着昨天晚上撞上的大树,她伸手想扶住树枝站起来,可是树枝竟然动了,“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姚瑟知道这是天无涯的声音,她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流泪。
“这一掌不轻,但是没有性命之忧。我先前怎么和你说的,你对付不了薛建,还逞能去救人。”姚瑟还是不说话,一直流泪,天无涯不得不继续说道,“阿柄的内功胜你百倍,就算被打中了,也不至于伤成你这样。”“我就是没用,那又怎么样,我就是逞能,哪怕是无关的人,我也不想看他枉死,不像你们,什么事情都计算得清楚。”姚瑟越发伤心起来,倒让天无涯一时语塞。
“我从前在家里,从没有人欺负我,我哪里知道!你连个故事都不讲给我听,我也不用你管我死活!你且拿我的尸体去向芙蓉湖主人要天眼琥珀好了,反正你心里只有天眼琥珀而已。”姚瑟用被子蒙住脸,低低啜泣起来,自从离开贾府以来,她都逼自己要冷静坚强一些,不要像以往那么任性,可是姚瑟是一个任何时候都需要关爱的人,需要信任和坦诚,事实上,这又有什么错呢?
过了许久,她觉得身边没有别人,才把被子放下来,发现天放晴了。天无涯却并没有离开,他兀自发着呆,像在凝望一段往事,“我没有责怪你,我...”天无涯喃喃说道,“只是想说,这苌楚高手如云,你这般不知轻重,总会出事的,我也不能一直守护你啊。”“你是说,拿到天眼琥珀之后,你就会离开我对吗?”“姚瑟,你还有很长的日子,天眼琥珀在你的人生里只是很小的一段故事。我教你暗器的功夫,指导你学清音剑法都不只是为了天眼琥珀。”
“无涯大哥...”姚瑟有些惭愧,“瑟儿以后不乱发脾气了,可是...可是...”“不过是个故事,你如果想听,我就告诉你也无妨,但对我的事情知道那么多,对你也并无益处。”天无涯站起来,将窗推开,风进来了,卷起了尘埃在清晨的阳光里翩跹而舞。
“这栋屋子本来是墓门用来关不听话的弟子的,有一次,我们五个人犯了错,被关在这里整整三个月。”“墓门五子?”天无涯笑笑,“我倒不清楚外人是怎么称呼我们,只是,我们五个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像亲兄弟一样。”“那个执铁柄的家伙和跛脚人也是吗?”
天无涯横了她一眼,大约对她言出无状有些不悦,“那是小师弟薛柄和三师兄秦川。”姚瑟吐吐舌头,问道,“那那个小师弟今年多大了?”“他比你大上五六岁吧,小师弟原本天资卓绝,力大无比,可惜十三岁那年,偷练武功心法,走火入魔,此后心智就不健全了。”
“这么可怕!永远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姚瑟想了想,又道,“不过,若有人爱护,纵使一辈子不长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又问起秦川的腿,天无涯脸一沉,“是听你问,还是听我讲?”“你讲你讲好了,我再不问了!”
天无涯讲起他们被关在这里受罚的日子,那哪里是受罚?他们私自掘了一条通往北边大泽的通道,师兄弟每天轮流到泽中抓鱼烤来吃,然后躺在芦苇丛里数星星,师父来视察之前,赶忙回来,假装面壁思过,即使这样,师父的考完他们竟然都一一通过了。
“这样都能通过考问,定是作假了吧!”姚瑟情不自禁地说道,她看见天无涯微微一笑,猜想自己一定对了!“师父让我们在黑夜之中向一块屏连发三针,只得留一个孔。”“那屏有多远?”“百丈之远。”“那可如何做得到!就是在白天也做不到啊!”“若是白天,就真的做不到了!”天无涯卖了个关子,不讲下去。
“我是猜不出来了,但小莫猜出来了,是不是?”姚瑟发现天无涯每每想起小莫,石膏般的面容就会有一丝或许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变化。
“好了好了,我不打断你,那后来呢?”“后来,我们就获准去天中之外游历。但我们相约,每年大泽莲花开时,都会回来重聚。”天无涯看着墙上刻下的诗,百感交集。“那之后,你去了哪里?”“渭阳城。”
姚瑟明白了,天无涯和小莫在渭阳相遇,此后他的人生改变了轨迹。
“谢谢你的故事,我好多了。”“你先休息吧,带你好些,我们再去剪云山,那里或许有扶苏宝藏的线索。”天无涯说完往门口走去。姚瑟叫住他,“我以后会更小心些,不会这么容易受伤了。”“罢了,”天无涯叹道,“我在你这个年纪,又何尝不是这样冲动的性格呢?多好啊,这个年纪。”
两峰之间,云雾弥漫,遥望而去,便似剪云裁衣。
山上的风大得出奇,好几次,姚瑟都几乎被吹离了地面。前面走着的天无涯忽然停下脚步,“前面就是玉鞋峰了,是历代谷门掌门埋骨之地。”“‘谁惧龙脊岭,敢诮玉鞋峰。’我爹爹当年,着实来过这里。看着风水,藏东西一定很不错!”姚瑟有些兴奋,想要往前走,天无涯却拉住她,“谷门声势浩大,我不想给墓门惹下麻烦,如无必要,尽量不要用墓门的武功和他们过招吧。”
“我答应你!”姚瑟点点头,但天无涯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弯下腰,捡了些东西藏在怀中,才和姚瑟一起向上走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他们一个守山的门人也没有瞧见,转过最后一个弯,在谷门掌门陵寝外受着的竟然只有两座石狮子!
这石狮子倒也不是普通的石狮子,上面刻着“再进一步,万剑穿心”的字。
姚瑟不以为然地笑了,“怎么,我倒要看看,这石狮子如何使剑。”“万剑诀是谷门的看家本领。”天无涯解释道,话罢,将脚边一块大石头掷出,击中石狮子,只见石狮子一转,从四方涌来带刺的荆棘藤,将大石捆住,只听见“砰”的一声,大石崩裂开去。
姚瑟“噫”的一声惊叫出来,连忙躲到天无涯身后。“若你闯的是万剑诀阵,方才伸过去的就不是荆棘,而是剑了。”天无涯又斜向上连发了数颗石子跃过山门,只听得叮叮几声,从山门的牌坊上射出一些细针,密密麻麻,便入万剑齐发,若此刻有人想已轻功蒙混过去,怕是身上已有千万个窟窿了。
“好个谷门,难怪无人把守也不愁了。”天无涯赞道。“那是因为他们不认得我!”姚瑟笑道。
不一阵只见她从山间的天地里偷了两个稻草人回来了。
“我们背着稻草人跃过山门不就好了吗?那些细针就会都插在稻草人身上。这些谷门之人,十几年也不更新自己的机关,当年我爹爹就是这样过的玉鞋峰。”姚瑟说起她素昧谋面的生父,却很是骄傲,但她随即又有些不安,“无涯大哥,你说,我爹爹若是一个坏人,该怎么办?”“若他是个坏人,你就不替他报仇了吗?”“我不知道...”姚瑟低下头去,“瑟儿虽然不懂事,但是总觉得这世间自有公义,纵然每个人立场不一,但如果我的父亲的敌人告诉我真的该死,我又如何是好?”
姚瑟的眉宇间有淡淡的惆怅,但天外的朝霞给她打上了一层柔和的颜色,阳光的颜色真是美啊!天无涯缓缓说道,“我初在江湖之时就听闻南江一盗的侠名,说他有一年从一个为富不仁的暴主手里救下了许多无辜奴仆,又听闻,一年江阴大旱,许多难民被卖到淮左为奴,被他重金买下,放以自由。他这个人对金钱反而没有很执着,倒是对自由十分向往。”
“无涯大哥,谢谢你骗我,真的,我好多了。”姚瑟一笑,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去了。“你怎么知道我骗你?”“暴主家奴是主人私产,若私自放了,终生也脱不了贱籍,算不得大善。再说江阴大旱,是十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爹爹早就过世了,想必你也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所以信口说来唬我,但是,真的谢谢你,瑟儿承个情。”姚瑟回眸一笑,顾盼生辉,真是美极了。
天无涯愣在原地,没想到自己竟会编出这么蹩脚的谎言,还被人当场就穿了,“我真的听过他的事迹,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过了阴风坳,便是玉鞋峰顶,之前云雾缭绕的惨败景象一扫而空,山一色是青翠欲滴的松柏,虽在冬日,山间却开出了一些红花,这谷门人倒是很孝顺,给祖宗找了这么好的墓地。
“你不要动这些花,这般奇怪的红花,只怕有毒。”天无涯提醒道。姚瑟叹了一口气,有些生气地说,“当初你重伤之后,我在株林给你的那块药玉此刻若还在就好了。”“那玉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说你这个人吧,武功是一等一的好,却没有什么见识。那是古血药玉,医仙庸道人取上古的碧玉,浸入十几种珍稀药材,整整泡了一百个日夜,碧云终成血色,佩在身上,百毒不侵。”姚瑟越说越生气,“你却把这样的宝物,随随便便地...哎,不说也罢!”“你若早告诉我,我又怎么会送给别人呢?”话罢左手一扬,血玉便在指尖。“你何时拿回来的!”“哎,不说也罢!”天无涯学姚瑟的口气讪道,然后将血玉递了过去,“你拿着,不必担心我,你看到了,我本就百毒不侵。”天无涯并非百毒不侵,却的确有惊人的自愈能力。
姚瑟秀眉一蹙,举剑将血玉一分为二,“这样好了,我们一人一半,反正你若是死了,我大概也活不了多久,毕竟我们现在同坐一条船。”天无涯只好接受。
沿玉鞋峰西行数里,就到了谷门历代掌门的墓穴。
墓在洞中,有泉水沁出石壁,沿阶而下,点点滴滴,凉彻心扉。姚瑟紧咬着冷得颤抖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天无涯的眉皱得紧紧的,愈进一份,愈深一分。
“前面有光亮了!”姚瑟兴奋地叫道,还未等天无涯制止她,她已经走进光亮之中,忽听得耳边嗡嗡作响,定睛一看,千万只毒虫朝他们飞了过来,“点火!”天无涯惊呼一声,姚瑟手一抖,火褶掉到了地上她怕极了,天无涯一手舞动着火把,一手过去半抱住姚瑟,将她护住。姚瑟这才慢慢缓过神来,见他点燃的竟是他自己的衣服,“再烧下去,你该没有衣服穿了!”她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来,去引火苗,火光大了,她看清天无涯的脸,在光影之中,格外亲切迷人。
“到底还是做个有钱人好,这时候还有银票可以烧。”“呵...”姚瑟本来惊慌,倒被他逗乐了,“不是你说我姚爹爹轻金钱而重自由吗,可见未必都是假话。”
“你可看见前面的碧潭了,顺着流水之处。”“嗯,我看见了。”“那我数一二三,我们就一起闭气,跳进潭中。”天无涯脱下外套掷向毒虫,一手抓住姚瑟,躲进寒潭。
潭水不深,但冷入骨髓,潭下也没有什么机巧,片刻之后,姚瑟实在憋不住浮出水面,竟发现洞中一切恢复如常,刚才种种,恍然如梦。
三十二 谷门墓地
“这种毒虫训练有素,一旦有人挡住它们的光,它们就会群起而攻,直待洞中平静,它们就会各归其为。天中四门素爱养这种东西。”天无涯一边解释,一边从水中站起来,他们两人皆是湿淋淋的狼狈模样。
“你的脖子被咬了!”姚瑟心下一惊。“无碍,都习惯了,我们走吧。”天无涯还是和原来一样,转身往洞的深处先走了,仿佛刚才那个护在姚瑟身畔的人不是他似的。
姚瑟只好拖着湿漉漉的衣衫在他身后跟随着,洞里比洞外更加可怕,不时有蝙蝠低飞而过,刚开始还一惊一乍的姚瑟渐渐也习惯了,直到看见两个骷髅才叫出声来。“安静些,让我听一听。”天无涯的冷漠真叫她伤心,姚瑟觉得整个洞穴都冷极了。“我只是想你回头来跟我说一句,'别怕'就像在清音阁外那样,就这么难吗!”姚瑟赌气起来,就在原地坐下说,“我不去了!”
天无涯惊呼一声,“不能坐!”他立时护在了姚瑟身边,可是片刻之后,并无异象,倒教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哪里有那么多玄虚?”姚瑟讪道,“我...冷死了,走不动了。”天无涯只道她真的冷,于是把手伸过去,握住姚瑟的手,温度迅速从她的指尖向上,片刻就侵袭全身。“已经到这里了,这样便放弃了吗?”“我...我没有...我只是...”姚瑟有些不好启齿自己忽然来的赌气,她低下头,看见腰间的半块血玉,“此处有毒,无涯大哥你看,血玉开始变黑了。”
就在此时,有一股熏人的气味从四面涌来,天无涯拉住姚瑟的手往前走去,片刻之后,两人辗转到了一处更加宽敞的石室。石室四壁有很多剑痕和刻纹,想来曾有很多人困于其间,不得不凿壁以减轻烦躁之情。
“我爹爹他真的来过这里!你看这里!”姚瑟忽然摸着石壁上的字,兴奋地叫了出来,“留得天星伴绮月,不换人间造业钱”墙上的字和姚天囚留下的印章上字迹一致,诗中也暗藏了他和夏绮筵的名字,待她满脸兴奋地转头看向天无涯的时候,他已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地。
姚瑟大惊,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他身上的药玉已全然黑了。石门一转,灰衣人翩然而至,这次,他摘下来蒙面的黑巾,而在方巾之下却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又是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姚瑟惊怒交加。“哈哈,天无涯,你也有今天,怎么样,你还能使你的暗器吗?”灰衣人仔细留意了天无涯的脸色,非常放心地问道。“你不是说过,你百毒不侵的吗!”姚瑟急得哭了出来。“不碍事,我们与薛建无冤无仇,他不见得会对我们不利,不是吗?”天无涯淡淡说道。
灰衣人一捋长须,姚瑟心下一愣,仿佛这个人似曾相识。
“贾五姑娘,你可想见见你的姐妹?”“是你一直要抓走了云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姚瑟不顾自己的处境,高声质问道。“天无涯,我需要贾家的这两个姑娘,你能帮我吗?”“如果你有天眼琥珀,我自然把她交给你。”天无涯竟然这么回答,叫姚瑟大惊,她松开他的手臂,觉得他有些陌生。
“天无涯原来这般识时务,我倒是始料未及。”“我和这位贾姑娘本来就是交易的关系,况且,她实在有些无用,又有些烦人,那个芙蓉湖主人又非常诡异,老实说,我实无把握,他们到底有没有天眼琥珀。”“天无涯...你...”姚瑟退了几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望向灰衣人,“天眼琥珀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眼琥珀只是一种稀少的宝石,小莫姑娘曾说自己幼时遗失了这样一件玩物,天无涯便答应倾江湖之力为她寻找。即使她已经离开人世十年有余,天无涯也没有忘记这个承诺。”灰衣人表情意味深长。
“只是一件已死之人的玩物你尚且可以倾力相寻,而一个活人的性命,在你眼中竟如此一文不值。”姚瑟长叹一声,伤心欲绝。“姚姑娘,你现在跟我说说扶苏宝藏的秘密,我答应你,事后将你平安送回岷中,三公子免不了也要谢谢我呢。”“扶苏宝藏被我爹爹带进了坟墓,你去拿吧。”姚瑟话罢拔剑而去,虽然她知道自己大伤初愈,武功也远不及灰衣人,却仍在此刻,奋力一攻,便死死在此处,她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清音阁的剑法一向轻快简约,在姚瑟手里也渐渐成熟,灰衣人没有想到,她置之死地的决心竟是如此难挡,本来应该在十招之内将她制服,两人却拆到了三十招,就在灰衣人终于占得先机,准备一招夺下她的长剑之时,这剑却似有眼睛一般往旁边躲去,寒光一闪,下一刻,灰衣人一定神,才发现使剑的人不再是姚瑟,而是那个他以为中毒难起的天无涯!
天无涯挽剑如花,寒光所到之处,气贯长虹。姚瑟总算知道,什么是“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数招之后,灰衣人的退路皆被切断,长剑已经直指他的咽喉。
“你...你不是已经...”灰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一下天无涯,你方才说过,我们素无恩怨。”“不错,可我也和你说过,”天无涯的剑渐渐刺入他的皮肤,“你没有这个能耐,在我面前肆无忌惮...”
薛建额上浸出冷汗来,立刻岔开话题“我知道墓门的暗器武功已入化境,但江湖之上从未听闻过你的剑法,未想到,剑法修完竟然远在暗器之上。“那是因为,见过我剑法的人,都不能活着离开我的剑。”天无涯神色还是十分冷峻,“阁下用毒的功夫也很厉害,想来也不是出自谷门吧,我方才还需要一时三刻来调整运功,故而让姚姑娘先帮我挡一挡,姚姑娘受惊了。”他回过头去,给姚瑟一个温暖的眼神。
“无妨。”姚瑟深吸一口气,站到前面去,“这个人一路上对我姐妹多有关注,我实在很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话罢就伸手去揭下他的面具。就在此刻,薛建口吐了三支毒针,直逼姚瑟的眉间,天无涯惟恐她受到伤害,挥剑打落,薛建便趁着这一个小小的空隙,抽身逃开了!
“真气人!”姚瑟飞动手中的石块,石块虽然打中了薛建背部的穴道,让他踉跄几步,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开机关逃了出去。
待薛建逃走,天无涯倒退一步,用剑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幸好他逃走了,要是拼起命来,我此刻未必伤得了他。”姚瑟一惊,“你还是受伤了!”“强行运功伤了经脉,但你应该知道,我只需要做一个梦,就会好起来。”姚瑟知道,他梦中会有小莫,她才是唯一的解药,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前去扶他,而是呆呆在一隅立着,若有所思。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天无涯的气色好多了,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知道此刻日已西沉,“方才薛建朝那边逃走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姚瑟点点头,但她不待天无涯靠近,就急急退开,让他有些困惑。
“这个薛建到底是什么人呢。”过了一阵,姚瑟忍不住问道。“薛建本是谷门弟子,十几年前,我就与他相识,后来他反出谷门,带艺投师转向墓门,我当时就觉得只怕有诈。如今他身在谷门,说不定,他反出师门是谷门掌门一手安排的。”“他方才说起小莫姑娘,好像对你们很是熟悉。”姚瑟低声问道,声音几不可闻。
天无涯好像没有听见,他忽然停下脚步,鼻子动了动,“水草的气味。”姚瑟也用力吸了一下,眼前忽然窜起了一束束碧莹莹的光,姚瑟一惊,“这又是什么机关?”“是萤火虫。”天无涯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想来有人刻意放了水草在此处,引来了许多萤火虫,墓穴之中即使是白昼,如无灯火,也很难视物,萤火虫翩翩而舞,倒让姚瑟的恐惧都消退了。
“这里,大约就是谷门历代掌门的石棺了。”天无涯说罢,退后三步,向石棺鞠了一躬。可却未想到姚瑟却赌气起来挥剑一砍,“你们到死得清净,我爹爹就是被这该死的扶苏宝藏所害。”天无涯大惊,霎时之间,只见棺椁也动了起来,而且走动之间,隐有章法,便高声叫道,“姚姑娘年轻识浅,望前辈不要怪罪!”
“跟死人有什么道理好讲!”姚瑟显然并不领情,她忽然跳上棺椁,施开清音剑诀,游走棺椁之上,天无涯无奈,只好静下心来观摩石棺动向,他眉峰陡聚,额上慢慢浸出汗珠,脑海中浮现出一套剑法的走位,喃喃念叨,“西行七步,观三寸之地,斜三分而翅展,退一步而天空。”
“我不行了!天无涯救命啊!”姚瑟被这看似无章的石棺制约住了,天无涯飞身过去,拾起她的剑筒与石棺拆招,“跟我学!”他的走位与石棺动向很像,却逆势而行,片刻就止住了对方的攻势,姚瑟依样画葫芦,也慢慢可以应对石棺。
待使完一遍剑法之后,天无涯收剑而立,光亮泄进暗室,姚瑟下意识用手挡住了眼睛。而这光却只星星点点,在石室顶上。“你怎么会谷门剑法?”“我不知道,教我剑法的人从来没有告诉我,而我与谷门中人过招无数,也没有见他们用过这套剑法。”正当两人相顾惊疑,脚下忽然涨起水来,水流不止,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便没过了他们的脚,涌入的似是湖水,还夹杂有水草。
天无涯仰头看石室顶上的光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何用意。“难道我们就要淹死在这里吗?”姚瑟悠悠说道,此刻水草之中又飞舞起萤火虫,便似星河万点,她苦笑一声,“想来,能死在这星河之中,也是不枉此生了。”
“星河?”天无涯再仰头望去,这光点化作了一幅长卷,俨然一幅星宿图,若是将光电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相连,变换一个方向,光点就是一个一个的汉字!“吐纳...归心...这难道是...”天无涯不能再耽误了,水已没过腰间。“北斗七星想暗示什么呢,如何能破眼前的困局呢?”
“天知道你在说什么北斗七星啊!”水已经漫过了姚瑟的双肩,快到脖子了,“我只知道,北斗七星的尾部直指北辰星,也就是最亮的一颗启明星。”姚瑟说完话就呛了一口水。“不错!正是北辰!”天无涯喜道,此刻的姚瑟只剩下一个发髻还在水面之上了。
下一刻,洞门打开,水倾泻而出,水中的两个人也被冲了出来,洞外竟是一个浅滩,此刻正临近正午,阳光最烈。姚瑟一口将腹中的积水吐出来,她有些眩晕,全身瘫痪了一般,天无涯也不见得比她好过多少。但他们相视大笑起来,几经生死,此刻除了大笑还能做什么呢?
“掌门有请两位去天一阁一叙。”两个狼狈的客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却见浅滩之外的大石上,有三个身着青衣的谷门弟子持剑而躬。他们看起来那样干净利落,让姚瑟很不好意思。原来方才为了击中石室顶上的北辰星,天无涯取下了姚瑟的暗紫色珠花,打乱了她的发髻,姚瑟觉得自己此刻看上去一点邋遢极了。
“姚姑娘,还能起身吗?”天无涯已经站起来想要扶她,姚瑟没有去瞧他,而是自己站了起来,向三位弟子拱手,“有劳三位带路了。”为首的女弟子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楼阁,“请。”
天一阁坐落在这剪云山间,亭台别致,楼阁蜿蜒,融入一山一水,尽显风雅。“你们带我们绕了这么久的路,谷门掌门到底在哪里?”半个时辰之后,姚瑟忍不住问道。“掌门先前在午睡,此刻想是醒了,可是贾五小姐难道想这个样子去见他么?”为首的女弟子轻声笑道。
“五小姐请...”这是有小童过来,为姚瑟引路,天无涯还愣在原地,举目打量四周。姚瑟停下来唤他,却被嘲笑,“五姑娘莫非连沐浴更衣也要和这位公子一起么?”“你们!”姚瑟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天无涯却才算醒过神来,过来与她寒暄两句,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些东西。姚瑟心里有些不安,但是天无涯本来涣散的眼神在与她对视的时候,一点点地凝聚了,她的心因此安宁多了。
“三刻之后,便请两位在山顶的璇玑台相见吧。”
“有劳。”
三十三 天一生水
天一阁的浴池是三阶跌成的水瀑,用的是山顶泉的活水,水中漂着在剪云山看见的红色花朵。姚瑟很久,没有用这样讲究的浴池沐浴了。
“你们且出去吧,我自己可以的。”“五姑娘何时会自己洗头了?”谷门的女弟子说起话来神情十分娇俏。“我...我半年前是不会的,可是现在..”“五姑娘有半年没有好好沐浴了,真是可怜,今日让我们姐妹侍奉小姐沐浴吧。”另一个女弟子笑道。姚瑟没有别的借口了。
她任由她们用皂角帮她清洗头发,她都不好意思去瞧,淌过自己的泉水已经浮上一层泥,她双手捧起天无涯塞给她的几粒石子,她明白他的意思,她用力清洗这些石子,让它们一颗一颗都有了神采,好像比她发间的晶石还美。此刻她却有些舍不得拿它们做暗器了。
“真是稀奇,我怎么还稀罕起这些石头来了。”姚瑟自顾自地笑笑,慢慢将头埋进水里,女弟子们正相顾惊疑,姚瑟不一会儿又从水里忽然站了起来,水花溅得她们满身都是。姚瑟得意地笑出声来,小时候她总爱这么玩,常常弄得贾府的侍浴的侍女满身都是水。
“小姐,更衣了。”
姚瑟没有想到,谷门掌门为她准备的是一件杏黄色的衫子,外面罩着明黄色的薄纱,在隆冬季节里,分外显眼。为她更衣的女弟子眼中也都是艳羡之意。“这看起来像是红纱坊的手艺,他怎么知道,我爱穿红纱坊的衣裳?”红纱坊是昭阑的一家小制衣坊,只出精品,贾府多次要买下这个作坊,却被断然拒绝,姚瑟也爱他们这点傲气,一直都是他们的顾客。
女弟子端来了镜子,让姚瑟梳妆。姚瑟很久没有这么静静地凝望自己了,镜中人显得有些陌生,她凝视着自己,却仿佛凝视着别人。忽然姚瑟“呀”一声叫了出来,“我的珠花不见了!”“什么珠花?”“一朵暗紫色的,你们可有见过?”自从从贾家离开,姚瑟一直留在身边的,只有这支出自巧手金娘手艺的珠花了。
“我们并没有瞧见,小姐,丢掉了就丢掉了吧。这里也有些紫色的珠花可以选,不如戴这一朵吧?”女弟子递过一支新的珠花,姚瑟呆坐不语,也没有接过来。她愣了一阵,将铜镜倒扣在桌上,仿佛不想将自己看得太清了,喃喃自语,“是啊,丢掉了就丢掉了吧。”
午后,易困。姚瑟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了,她揉揉太阳穴,“好累啊,好想睡一觉。”“是啊,小姐,睡一觉吧。”女弟子扶着姚瑟往里走,没想到,浴室之外,有一间卧房,姚瑟再也支撑不住,便睡了过去。
深冬的苌楚便是这样,午后才露脸的太阳,不一阵,又回躲进云中。风卷起淡青色的长帘,空阔而幽暗的长廊仿佛永无尽头。天无涯从没来来过剪云山顶,他知道这里是谷门的天一阁别院,十年前,谷门掌门独孤正昊就搬来这里长住了。
天无涯放慢了脚步,连呼吸声也压到了最低,停在廊檐上的麻雀也对他的来访毫不知情。长廊尽头的摇椅上,有个白衣长者在喂养鸽子,他躬着身,鸽子停在他手里啄食。“慢些好孩子,别着急,也不要太贪心了。”长者怡然自语道。
天无涯在他身后站定,不敢往前,不知怎的,他对这个从未见过的人,自有一番敬畏。“你来啦,本想着,今天该是一个好天气,可是太阳还是不大赏脸,这么快又躲起来了。”长者没有回头,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天无涯说的,但他一定被发现了,便拱手说道,“前辈,在下...”
天无涯一出声,鸽子就被吓跑了,长者叹了一口气,“从岭南飞来的鸽子,刚歇了一口气,就被你吓跑了,真是可怜。”天无涯往前走了数步,他看见喂鸽的长者白袍很长,像随风拂地的长帘。他举目望着天外,见天极一线异色,须臾便成五彩,阳光终于穿透雾霭,洒满大地。
“前辈。”天无涯拱手一拜,“谷门墓地里,有一副星宿图,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知道,却又不是真的知道。”长者笑了笑,“这句话,很有意思。”
“有怎么没有看见姚姑娘。”天无涯看看四周,“你已经在江湖上磨砺了这么久,现在倒为一个小姑娘不安起来。”他的语气里,带着些微的嘲弄,说着话,他摇着轮椅转过来,头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但他的目光却十分柔和。
“想必阁下知道我们的来意,姚姑娘只是一个小姑娘,前辈不会为难她对吧?”“年轻人,她是别人的妻子,你可知道?”天无涯一愣,是啊,他在华堂之上劫走姚瑟,可是他忘了这个,总觉得姚瑟像是天生就是他的同伴一样。
“她还不是,我记得,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拜堂。”“现在已经过了未时了,说不定,已经是了。”谷门掌门似笑非笑。天无涯一惊,喝道,“她在哪里,姚瑟在哪里!”他不能在浪费时间了,转身便向刚刚走来的长廊走回去,白光一现,之前飞走的白鸽,忽然飞了回来。
待他们落地,天无涯才看清,那并不是白鸽,而是七个持剑而立的白衣少年,他们轻轻地落到地上,惟恐惊落一片枯叶。天无涯一惊,“七星北斗阵。”这七个少年的走位与墓中石棺一模一样。
晚风袭来,这一仗,避无可避了。
天一阁脚下的风虽然不比山顶璇玑台的大,却也足以吹动这一袭水晶帘。风钻进她的床幔里,水晶帘动,相击出叮叮响声。
他很久没有见过她如此酣睡的模样了,以往她总是很快乐,连睡着的时候,都带着花样的笑靥,可是如今她看上去那么忧愁,那么苍白。“五妹。”他轻轻唤她,姚瑟的眉毛微微颤动着,却没有睁开眼睛。
“三哥向你保证,日后都会保护你的。”他握住姚瑟的手,她的手臂上有了一些伤口,不再是以前那个不知世事,远离江湖的少女了。“瑟儿啊,从小,我就让着你,也没有指望过你会报答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理解我。”贾诚放下她的手,伸手去解开姚瑟领上的纽扣。
天无涯被困在阵中,却丝毫不乱。这个针法对他来说有种十分亲切的感觉。可是片刻豁然开朗的神情之后,他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难道,我学的天水诀,和谷门的七星北斗阵,师出同源?”无暇细思了,对方攻势已至,白衣剑者体态轻盈,凌空而起,仿佛涉水而过,这形同天水诀中的“尽挹西江”,另外两个人从左右包抄而来。
天无涯从来不会随身带剑,他知道自己不能空手去都剑阵,如果姚瑟在侧,倒可以借她的小剑一用。可是,此刻,姚瑟必定也在面对险境,他必须要尽快去救自己的同伴了,天无涯跃出阵外,取下头顶上一枝结着寒梅花蕊的树枝。
天无涯拿这枝看似柔弱的树枝,正面攻去,与包抄而来的两人剑尖相触,对方只感到一股刺痛,几乎同时将手缩了回去,功夫弱的那一个,手中的剑被天无涯顺手躲了下来,这一招叫作,“细斟北斗”。
但七星北斗阵并非浪得虚名,他们瞬间变换阵法,失了剑的小弟子也没有慌,以指为剑,分守七个阵位,共同进攻天无涯周身七处大穴。天无涯一慌,怨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毕竟石棺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他实在太大意了,活人的阵法自然是随意多变的。
七星阵变化甚多,宛如夏夜星辰,斗转星移,行迹虽然难料,章法却有规律,“好一个天一阁啊,天一阁...”天无涯想到天一阁的时候,忽然一怔,想起了在墓室看见的光点,他最后发现那光点若按照七星的形状排列,便会拼成字,那么,第一句就是,“天一生水,水衍万物...”
贾诚还想动手去解开姚瑟的第三颗纽扣,他的指尖被什么刺中,渗出血来。姚瑟的眼睛睁开了,她轻轻一叹,“三哥,你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教我如何能理解你。”“怎么会,天檀花香的迷药,竟对你没有用处?”贾诚捂住自己发麻的手臂,吃惊地问道。姚瑟侧身,吐出一小片药玉残片,那是她趁着把头埋进水里的一刻含进去的,“天檀花香是醉人的,这里的一切,锦被,罗帐,红纱坊的衣物也是醉人的。三哥从来就很知道我的品味,可是三哥,你从来都没有理解过我。”
姚瑟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要去找天无涯汇合了。“瑟儿。”贾诚拉住她的手臂,“一定要这样吗?”“方才我和天无涯分开的时候,他交给我半截毒刺荆棘,我在想,我将他们放在哪里会又用呢,便把它藏在第三颗纽扣下面。三哥,你不要担心,这种毒只会让人长疹子,不会致命的。”话罢,她甩开贾诚的手,掀开水晶帘出去了,门外的谷门女弟子看见她瑟瑟发抖,“五姑娘,我们...不想骗您的。”
姚瑟轻蔑地一笑,“你们这些烟花女子,除了涂脂抹粉还会什么,竟还装作是天中门人。”话罢拔出随身的小剑,斩断了水晶帘,珠链散落一地,便如同斩断了她与过锦衣玉食的一切联系。
就在此刻,叭的一声,一个谷门女弟子被人从外面摔了进来,姚瑟一惊,握紧了手中的剑,然而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刚刚逃出了七星北斗阵的天无涯。两人相见了,竟一句寒暄都没有,只是相视点头。
天无涯的目光在姚瑟身上多停留了一些时间,然后问道,“方才,贾诚在这里?”姚瑟侧过头,没有回答。天无涯转视四周,瞥见到帘幔后面还藏着一个人,“我们走吧。”姚瑟点点头,将剑收了回去,“好。”
“你以为,天一阁是你想走就可以走得出去的吗?”白衣的谷门弟子鱼贯而入,将两人困在了中间。“是么,我倒想试试。”天无涯顺手拔出身边姚瑟的佩剑,他破掉七星北斗阵,此刻信心大增。
“你们让开,让他们过来。”谷门弟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十几个白衣剑者依言散开。那个喂鸽的白袍长者就在这一条路的尽头。“他是谁?”姚瑟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就是谷门掌门,独孤正昊。”
“是你,原来就是你!”姚瑟往前走了数步,质问道,“我请问掌门,可认识先父姚天囚?”独孤掌门伸出一只手,吓了姚瑟一跳,以为他要向自己出手。可谁知他只是伸出手来,让一只飞累的白鸽停下来,“别怕,好孩子,他们伤害不了你。”
姚瑟被他的闲散态度惹怒了,右手一挽,将天无涯给她的石块做暗器飞掷而去。天无涯一惊,立时也打了一个石子出去,想击落姚瑟的石子,可是两颗石子尚未相撞,谷门掌门的手一挥,两颗石子顷刻粉碎。
姚瑟没有想到谷门掌门武功如此厉害,远在那个灰衣人薛建之上,天无涯的额上更是沁出冷汗。
“姚姑娘,”独孤掌门待鸽子吃饱,才将它放下去,转头对姚瑟说道,“我很羡慕你的两个爹爹,虽然我活得比他们长,但我却没有一个孩子,会为我翻山越岭地寻找真相。”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天无涯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伸向远方。
“谷门墓地的暗道中有我父亲留下的诗文,一路上也有你谷门门人对我多般阻难,你敢说,我爹的事与你无关?扶苏国宝藏与你无关?”虽知道眼前之人武功甚高,姚瑟还是鼓起勇气厉声问道。
谷门掌门仰天一叹,“扶苏国宝藏害死的又岂止一个南江一盗。”“这么说,你承认了?”姚瑟又往前走了几步,满脸都是疑惑的神色,“是谷门设计害死的我爹,是不是?”谷门掌门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天无涯,你去,你去杀了他,明日我们就去芙蓉湖。”姚瑟指着谷门掌门说道。“对不起,”天无涯摇摇头,“我杀不了他。”“你还没有试呢!”姚瑟皱皱眉,天无涯可不是一个轻易言败的人。
三十四 谷门掌门
“是啊,试试总是好的。”独孤掌门笑了笑,望向天无涯,迷雾般的神情叫人费解,仿佛真的是在鼓励他去试一试。“你的剑法那么厉害,灰衣人三招之内就都被你制住,即使杀不了他,也可以试一试吧。”“我杀不了他,正是因为剑法。”天无涯将手中的佩剑还给姚瑟,“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谁?他不是谷门掌门吗?”姚瑟不解。“他确实是谷门掌门,但是,不止于此,”天无涯转向谷门掌门,抬头去对视他的眼睛,“为什么,你要教我天水诀,七星北斗阵跟天水诀又有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四座寂然。姚瑟也灰心地摇了摇头。
“有趣,你怎么知道是我教你剑法?”谷门掌门在与天无涯对视的目光中知道,他们都好像为这久违的重逢而等待得久了。“从八岁起,每年夏天,你都在大泽畔教我剑法,为此,我每夜都要少睡一个时辰,但我没有办法拒绝,天水诀太美了,我迷上练它。”天无涯叹了一声,“十年,整整十年,每个夏天你从没有间断教我剑法,却从来不让我看见你的脸,直到我离开苌楚,谷门掌门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迁居剪云山。”
“既然你没有见过我的脸,又怎么能确定,我就是教你剑法的人呢?”掌门眼中尽是笑意。“我记得,我十三岁那年,有一晚,我心情烦躁。因为师父次日要考我们一石解穴的功夫,我练了几日都不得要领,所以我在练天水诀的时候有些走神,趁小憩之时用石子偷偷打树练习暗器。”天无涯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石子刚刚脱手,就被你粉碎了,你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手法与方才一模一样。”
谷门掌门欣慰地点点头,“你是天生为天水诀而生的,否则,你也不会在墓室之内得到了天水诀的最高心法。”“墓室?”姚瑟大悟,“莫非那些光点!”“不错,那些光点,就是天水诀的心法。”天无涯在之前和七星北斗斗法的时候,悟到了光点的秘密。
“你的记性很好,那你还记得,我嘱咐过你什么吗?”“这么多年,我都遵照你的嘱咐,不让看到我剑法的人,活着离开我的剑。”天无涯顿了顿,“遇见小莫之后,她觉得我的剑若见血才回鞘,太过残忍。是以十年间,我几乎从不用剑。”
“可是,你终究,还是没有守住这个秘密。”谷门掌门一叹。“你是为了我,才重新开始用剑...”姚瑟的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小喜悦。
他们听见有人朝这边来了,人还不少。“天无涯,我们又见面了。”薛建到了,他这次不是一个人,十几个青衣剑者都跟着他,更加惊人的是,贾诚也和他站在一起。
“薛建,为师何时让你来天一阁了?”谷门掌门显然很是不悦。“恩师,我是您的弟子,但我更是谷门的门人。”他的语气很是奇怪,他走向天无涯,高声说道,“你是不是很困惑?我来告诉你,世界上根本没有天水诀!你练的是谷门的最高剑术,北斗万象诀!”他说着又转向掌门,“多少年,谷门历代掌门中没有一个人练成这套剑法。直到二十年前,独孤正昊,讲真的,虽然你偏心,但你的剑悟,着实让人佩服。”
薛建竟然对独孤正昊直呼其名,姚瑟直觉知道谷门内部只怕要变了,她偷偷向天无涯望去,他的脸色平静,完全像在看一出无关痛痒的闹剧。独孤正昊长叹一声,“我执掌谷门三十年,何时何地偏私了,你倒是说一说。”
“恩师,我想问你,北斗万象诀是不是谷门最高的剑法,天无涯,又是哪门弟子?”薛建这次向七星北斗阵的少年们靠近。“北斗万象诀,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练的,你不是不知道,这门武功奇绝,能练成者稀,我不过觉得他天资惊人罢了。”
“若是十年前,师父,您这么说,我或许能信,可是现在...”他面向独孤掌门身边的白衣剑者,“你们都是他精选出来的弟子,十年前被带到剪云山,十年修炼,却只能一人分练一式,一辈子都不能练成整套剑法。”他一一走过他们面前,“我真是替你们难过,你们以为他将谷门最高的武功教给你们,事实上,他不过是在为自己畜养一堆看门狗。”十位白衣剑者脸色极其不好,暗暗压制自己的愤怒。
薛建又笑了笑,“天无涯,我们同在天中长大,却从没有听你提过你的身世吗,你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名字?”“薛建!”那个神情一贯闲散的谷门掌门此刻却怒目而视,想要喝住薛建。天无涯一愣,“我自小被师父师娘收养,他们说,我娘在我两岁那年,患病去世了。”
“天无涯,忘记那个村妇吧,她根本不配做你娘,说真的,我薛建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我真羡慕你,你的父母都称得上人中龙凤,也难怪你有这样的剑艺天赋。”“薛建,你该闭嘴了。”独孤正昊运掌如剑地上的枯叶被掌风带起来,向薛建飞去,青衣剑者都过来挡在他身前,这些枯叶当然不会伤到他们,可是每一片打在身上,都如刀片切来,打得他们生疼。
“师弟师妹,你们看见了,师父毕生所学都只会传给他的私生子,你们是想要日后继续做他儿子的看门狗,还是到我这边来,我定会给你们一个清明的谷门。”“私生子!”姚瑟微嗔一声,天无涯石膏般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变化。
姚瑟虽然忌惮谷门掌门,怀疑他与自己父亲的死有关,但她更是深知薛建不是善男信女,不希望谷门生变,便说道,“可是你们知道你们师父的武功是何等高明,你们跟着这个人,修炼一百年也赶不上啊!”
“姚姑娘看来是铁了心要做谷门的儿媳妇了。师父,您刚刚还说羡慕姚姑娘的父亲,现在看来,你有个儿子更好啊。”薛建仰天大笑道。“你!”姚瑟咽下这口气,“这个人就算真的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也会亲手报仇,但你休想借我的刀杀人。”
“说,我娘是谁?”久未开口的天无涯倦于听他们在这里唇齿交锋,他盯着薛建的眼睛,问道。“师父,这可是他要问的。”薛建讳莫如深地一笑,“你娘就是...”他话音未落,有一支暗箭冷不丁地飞了出来,直射向他的眉心,天无涯抽出身边一个白衣剑者的长剑去挡,只听金销玉断之声,暗箭落地,而长剑亦折,可见发出暗器的人武功之高。
薛建被吓住,往后躲进了青衣剑者的保护圈。“继续说。”天无涯丢掉断剑,目光犀利地扫视了一圈。“当年,令堂可谓名动天下,”薛建加快了语速来掩饰自己的慌张之情,“她是落霞山庄庄主的独女,江...”
“闭嘴!”独孤正昊厉声喝道,飞身而起,一掌向薛建攻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掌吸引住的时候,天无涯高呼了一声,“小心!”只见另有一个躲在暗处的黑衣人几乎与独孤正昊同时起跃,一把抓住了他的背心,继而挟他往涯边飞去,快如闪电。
天无涯冲到涯边,却已找不到两人踪迹,只剩下山间障目的流岚。
白衣剑者立时下山去追。
“落霞仙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叫做江如练。”一个躲在众人后面的蒙面青衣使者低声说道。“那是谁?”“落霞山庄也是暗器名家,早年,我记得他们是与墓门联姻了...”青衣剑者压低了声音,他偷偷去瞧姚瑟,只见她的心思都在天无涯的身上。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贾诚在这个时候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人前,念出了谢脁的这两句诗,“这个人不止是谷门掌门的情人,还是墓门掌门的妻子,天无涯,你夺人妻子的本领也是和你爹学的吗?”
“找死。”天无涯没有回过头,只动了动手指,飞刀离手。“手下留情!”姚瑟高声一呼,挥剑欲挡,只见飞刀已经直直地削掉了贾诚头顶的冠带,若再低一点,就会要他的命。贾诚倒退了一步,却压抑住了自己的恐惧,仍是不露喜忧。
天无涯沉吟一阵,便施开轻功往山间去了。
“等等我!”姚瑟也想追去,被贾诚拉住,“别再闹了,那个人是不能帮你报仇的!”“三哥,”姚瑟摇了摇头,将手慢慢抽了出来,“这里是江湖,不是你能理解的地方,你快些回岷中去吧。”
“你说的对,江湖不是我们可以应付的五妹,如果你不能爱我,我仍然可以只做你的哥哥,跟我回家吧。”贾诚扶住姚瑟的肩,望着她的眼睛。“三哥,”姚瑟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瑟儿很想回家,可是岷中现在还有家吗?二哥和风摇姐在哪?大姐,四姐云轩在哪儿?”
泪水淌过姚瑟的脸颊,“我还记得牟姑娘走的时候留书说,‘虽与此人远隔万里,今生恐怕不复相见’,其实哪里有万里,有的,不过是三哥一个转身的距离,有时候,你真的执迷得可怕,可知,彼岸并无你所求,且退一步吧。”贾诚的手从她肩上滑开,她真的已经不是原来的姚瑟了。“我必须走了,天无涯可能会需要我的剑,保重吧。”姚瑟转身而去,不落一缕尘埃。
“回岷中。”待暮色浸染了整个山峰,贾诚才缓缓说道。
“三公子可是答应过我,这要我杀了天无涯,三公子就助我执掌谷门。”薛建与贾诚果然有交易。“可是,你已经杀不了天无涯了,”贾诚冷笑一声,“至少,你杀不了,姚瑟心中的天无涯。”话罢拂袖而走,几个青衣蒙面的护卫也跟着他往山下去了,此刻的剪云山只剩下孤寂的枯木黑影。
天无涯没有走很远,他知道自己追不到那个黑衣人。他在剪云山的脚下呆坐着,独对青山。
黑衣人是谁?天无涯好像有了一些猜测。
他为什么要劫走独孤正昊?难道是因为谣言?
谣言又是不是真的不可信呢?
太多的问题萦绕在天无涯的脑海里,他无法不去想。
姚瑟没有走过去,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天无涯,但她很清楚这种感觉,这跟她初次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感觉是一样的。她为了一个真相,走了这么远的路,几经生死,这个谜却仍未解开。天无涯的身世又将引领他去哪里?
“我们之后,去哪里查证呢?墓门吗?”过了很久,姚瑟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年之期将近,我们应该去芙蓉湖了。”天无涯久久才回答。“可是我的身世之谜还没有解开,现在又有你的...”“这是两回事,姚瑟,”天无涯转头朝向她,“我们只是有一个约定,并不是真正的同伴。”姚瑟不知道天无涯为什么总是要拉开这个距离,她很委屈地低下头去,然后咬住牙,“好,我会传信给芙蓉令,你不要后悔。”
贾诚一行人走到山脚已是入夜时分,但他片刻也不想耽误,“来人,给我备最快的马,我要连夜赶回岷中。”可是一贯俯首听命的贾家护卫此刻,却动也不动。为首的青衣蒙面人取下了面巾,“贾诚,你以为,你真的回得去吗?”
“贾实?”贾诚不置可否,青衣护卫一一揭下面巾,原来不知何时,他的贴身护卫都被贾实的人偷偷换掉了,他落入了贾实的手里。
贾实的人马带着贾诚走了一夜,到了一个十里亭,想是安全了,才停下来。“贾实,你想要什么?昭阑祖业?金银珠宝?”双手被死死困住的贾诚又发挥出他商人冷静,他觉得自己还有谈判的筹码。
风摇摇了摇头,催马向前,把时间留给他们兄弟。
“我手里有...”贾诚话没说完,就被贾实抓住了衣领,一把摔下了马,泥浆溅了最爱干净的贾三公子一身,“我要的是你的命。”
三十五 往事如烟
贾实说完,狠狠便是一拳打在了贾诚身上,他被打翻在地,却忍着痛,一声也不吭。“这一拳,是替父亲打的,昭阑祖业,贾家门楣都因你蒙尘。”再一拳,打到贾诚口吐鲜血,“这一拳,是替瑟儿打的,你身为兄长,竟然咄咄逼人,让她有家不能回。”
又是接连几拳,一拳比一拳要响,惹得那个戴着笠,躲在暗处的人,忍不住要出手了。可惜,暗处贾诚的朋友还没能出手就被人摁住了手腕,他一慌,抬眼见到的,却是风摇的笑容。
“这是替大姐打你,你能狠心到毁了青苏吴家几代人的心血,以及他们对贾家的信任。”这一掌贾实打得最狠,不要说贾诚受不了,贾实自己都累得喘起气来。“贾家还有几百口人,你歇一会儿,再打吧。”贾诚玩笑道,却早已伏倒在地,血肉模糊。
贾诚的模样真让人不忍,尤其是他躲在暗处跟了他许久的朋友。“这些人打架不好看,我们去前面的亭子等吧。”风摇伸手过去拉住他,往路亭走去,此刻天外已是红霞满天。
“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你说是不是,牟姑娘?”风摇斟了一杯茶给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子。她沉默了一阵,才将头上的笠取了下来。“风摇姑娘,星语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外人,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很多错事,你们可以原谅他吗?”“牟姑娘,”风摇笑了笑,“你从何时开始跟着三公子的?”
“自我听说,贾五姑娘被人劫走,我就偷偷回到岷中。后来,发现他和那个灰衣人一起,我一直偷偷跟着他,没有让他发现我。”牟星语盈着泪光在为贾诚担忧。“放心,二公子他下不了手的。”
贾实好像已经用尽了力气,拳头也开始痛了,他喘了口气,然后出人意料地抽出了近旁青衣侍者的佩剑,“他们打你一拳,足以原谅你,可是...可是有一个人却不能。”贾实话罢长剑一闪,贾诚脸上出现了一道血痕。
贾实再反手一剑,牟星语惊呼一声,“二公子不要啊!”可是这一剑只是斩断了绑住贾诚手脚的绳索,贾实将手中的剑也扔了过去。“捡起来吧,我不能杀手无寸铁之人,今天,我要亲手为四妹报仇。”
“四妹...”贾诚苦笑一声,捡起脚边的剑,抵住地面以支撑自己咬牙站了起来。贾实退了一步,抽出另一个护卫的剑,做势自卫。贾诚并不再多言,仗剑而去,其疾如风。贾实进退有致,却徐如林。
“四妹只是一个小孩子,她做了什么事情,你非杀她不可!”贾实不再退让,招式越攻越猛。刀光剑影犹在,往事也在脑海翩跹。
那一日碧云轩中发生的事,贾诚也没有一刻忘记过。“三哥,你到底是一个庶子,难怪姚瑟看不起你,如果是我,也不愿意嫁给一个农家女的儿子。”“你闭嘴闭嘴!”贾诚没有去想为什么贾意一定要激怒自己,她戳中了他的软肋,愤怒压倒了他的理性,他冲过去扼住了贾意的脖子,叫她闭嘴。他手的力加重加重,贾意开始有些窒息了,他的力又慢慢减轻,他的理智又渐渐苏醒,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贾意挣扎的窒息变成了痛苦的弥留,“你...好狠啊...”
“意儿,意儿你怎么了?”贾诚手一松,便看见贾意的身体向后倾倒,贾诚近去一看,只见她的血从背后涌出,背上有一支暗箭。贾诚吓得丢下了她的身子,惊愕地向后退去。这个时候,薛建走了进来,“三公子,你杀了四姑娘。”“我没有!”“我自然知道你没有,可是二公子不会知道,五姑娘也不会知道。”薛建抖动手里的药瓶,片刻后,贾意的尸体化为了一滩血水。“你为什么陷害我?”“三公子错了,我是来帮你的。”这就是那一日碧云轩里的真相。
往事电光火石般地闪过贾诚的脑海,这么久以来,贾实是第一个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他有很多委屈,但此刻,他什么也没有说。贾实的剑刺中了他的肩膀,“我真想知道,你的血到底是不是红的。”
“三公子!”牟星语实在忍不住冲过去,想要阻止贾实的剑再刺进一分,贾实有些意外,“牟姑娘?”“不用你管我!”贾诚自己往后一退,霎时鲜血如注地溅了出来,染红了牟星语的裙摆。
贾实正当不知所措,贾诚却趁机提剑一刺,贾实不得不拉着牟星语退开,贾诚出招越来越快,仿佛想将毕生的力量都耗于剑尖。风摇与青弥交换了一下眼神,“你们去前方探探,我们稍后便启程。”
贾诚借旁边的岩石一跃而起,翻身向贾实攻来,这一招洞门打开,按理说贾实应该借机进攻才对,谁知道他向后一仰,迎合了贾诚的身姿,这招式十分花哨,江湖漂泊的牟星语有些不解。
“情诚意实,这是贾家兄弟玩闹是自创的剑法。”风摇解释道,她皱了皱眉,像是在怀疑什么。就在这时,有人出人意料地蹿出来,正是云二娘!她一掌狠狠地向贾实的后心打去,与此同时贾诚一剑从正面攻了过去,贾实腹背受敌,眼看这一次是躲不掉了。
风摇未及惊呼,贾诚的那一剑却偏转剑锋向,像云二娘刺去,云二娘猝不及防,险些中了这一剑,但她立刻躲开,反手就是三支天寰地窟的毒针,贾诚无暇多思,抱住不明所以的贾实转了半圈,这三支针插到了他身上。
“天街酥雨!”风摇高呼一身,云二娘知道这个暗器的厉害,下意识往后一退,撩起披风来挡,待她知道上当,放下披风时,贾实已经扶住了贾诚,牟星语的长鞭狠狠地打在了她身上。“死丫头!”云二娘知道风摇在诈她,又想出招的时候,风摇又高呼一声,“天街酥雨。”云二娘太惧怕这种暗器了,还是吓退了一步,青弥他们已经赶过去,护住了贾氏兄弟。
“云二娘,你还不走吗?”风摇仍站在亭中,微微笑着。
“贱丫头,我迟早要了你的命。”“我等着。”
云二娘逃走之后,贾实看见贾诚已是气若游丝,他忽然没了主意,“风摇风摇!”“我在,二公子,我一直都在。”
凤凰山不因其形其势,而是因这一丛一丛的山花而得名。此刻已是初春,而山顶上仍是不化的积雪,芙蓉令传信,芙蓉湖就在凤凰山巅。
姚瑟拨开眼前的稗草,钻进一个矮小的山洞,这是山巅之下的最后一个洞穴。洞中潮湿昏暗,不可视物,但姚瑟看来,这一切都很熟悉。她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从这座山里生长出来的似的。
天无涯点燃火褶,为她照亮洞中的东西,这里好像有一方大石,可作床,半截树桩,可做茶几,若非要在这里住上些时日,倒也能凑合,“你来过这里吗?”
姚瑟从未来过这里,但是凤凰山上的故事,她却已经听了很多遍了。
第二次去隰桑之后,南江一盗“偷”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夏绮筵甚至没有问太多关于他的过去,便跟着他,从此海角天涯。她喜欢听他流浪的故事,喜欢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是江湖的纷争向来是难以避免的,追查扶苏宝藏的人也不曾放过姚天囚,相传他是唯一一个见过扶苏宝藏之后活着回来的人。姚天囚带着妻子,一路逃到了云雾缭绕的龙脊岭,暂时躲开了追兵。
在龙脊岭时,遇到绿锦红绵被他们的师父截杀,理由是他们的师父怀有私心,怕他们结合会威胁自己的地位。姚天囚这个人做很多事情都以自己的好恶为先,正值他和妻子最是情意绵绵的时候,自然见不得有人棒打鸳鸯,便出手救了绿锦红绵,可是,这竟然是姚天囚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绿锦红绵借姚天囚之力不仅逃过一劫,还借势除去了老门主,执掌了九环门。他们对姚天囚自然千恩万谢,请他们夫妇暂居九环门内,这一次,漂泊惯了的姚天囚不得不应承下来,因为夏绮筵有了身孕,实在不能再奔波了。
在姚天囚的敌人威逼利诱之下,绿锦红绵不得不把致命的毒药放到姚天囚的饭菜之中,他中毒之后,敌人鱼贯而入,几乎让他们命丧当场。好在绿锦心怀愧意,将毒药的分量减轻了一半,姚天囚凭借着自己的武功和意志力,带着妻子逃了出来,一路逃到了凤凰山。
姚天囚夫妇就藏身在姚瑟找到的那个山洞之中。姚天囚告诉妻子,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只需要十日,便能将体内的毒逼出来。这十日,夏绮筵都担惊受怕,怀着身孕,十分辛苦,但是知道丈夫还不至于命丧,她愿意承受这样的辛苦。
可是就在那一日,姚天囚就要大功告成之际,收了货款回家的贾信路过了凤凰山,遇到了山贼。山贼将他手中钱财抢了过来,贾信求他们不要夺走货款,“这笔货款是我们家生意的救命钱,但使今日留下钱来,他日必定十倍归还。”可山贼哪里听得,拔刀便要杀他,就在姚天囚夫妇藏身的山洞之外。
“盗亦有道,你们懂不懂规矩!”就在那一刻,姚天囚飞身下去,将贾信救了下来。姚天囚一剑划过去,在山贼脸上依次留下一道疤痕,“给你们一个教训,教你们要记得,盗亦有道,人家救命的钱,是万万拿不得的。”“是是...”山贼们跪满了一地,他们也是附近的苦出身,杀人掠货也是无常。
“你们把货款拿着,滚吧。”姚天囚此言一出,山贼们亦惊亦喜,“大侠,这...”贾信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是捡回一条命,实在不能怨愤自己的救命恩人。
“等一下!”众人见到一个女子从山洞中缓缓走出,她眼中含着泪,神态平和严肃,众人都在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神采迷人的孕妇,“你们要记得,记得这个人,他是南江一盗,姚天囚。”她走到丈夫身边,含着泪微微一笑,无限温柔。
山贼们都很是震惊,纷纷惊呼,然后落荒而逃。
“筵儿,我...”姚天囚欲辩难言,她却转过身去,倚着道旁的大树,失声痛哭。那时还很年轻的贾信不知道,姚天囚只要此刻运功,毒就会顺着他打通的经脉逆行,直入五脏六腑,神仙难救。
“你跟我来。”“哦。”贾信虽然不知道南江一盗,但知道他武功卓绝,自然只能听命。姚天囚借贾信的力才勉强站稳,让他一惊,“大侠,您这是...”“无碍,请扶我到洞里去。”“是。”
姚天囚没有多言自己的伤势,而是将一个包袱交给了贾信,“这里面有黄金五百两和三万两银票,应该敌得过你丢失的钱吧。”“这...这太多了!”贾信大诧。“你要拿钱救命,这些钱都给你。”姚天囚将包袱推了过去。
“大侠,您...有什么吩咐?”“实不相瞒,我方才强行用力,此刻已命在旦夕,你也看到了,我的夫人即将临盆,我实在无力保他们母子平安,想将他们托付于你。”贾信想起来方才夏绮筵的反应,顿时明白了,“莫非...是为了救我,您才...可是我们萍水相逢...实在...”
“方才听你被山贼威胁,还口口声声念及妻儿父母,也不顾念自己的生死,我相信你是可托付之人。”姚天囚面色越发惨白,“南江一盗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想必也能猜到这些钱的来历。但我虽为盗贼也十分讲信用,相信盗亦有道,你是一个商人,这些钱大部分来自为富不仁的商人,你若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姚爷...”贾信深深一拜,“贾信谨记。”“筵儿,你来。”姚天囚知道,妻子就在洞门口。夏绮筵拭干眼泪,缓缓走进洞去。“这是拙荆绮筵,日后孩子出世,可以跟你姓,小兄弟,你姓什么?”
“姚爷放心,姚爷的孩子,一定姓姚。”贾信深深一拜,然后退出山洞,让姚天囚夫妇做最后的诀别。
三十六 芙蓉湖畔
“筵儿,对不起,我食言了。”姚天囚想安抚绝望的妻子,夏绮筵却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你不要说了,你听我说。”夏绮筵含着泪,却露出她极美的笑容,自从和姚天囚一起离开隰桑,她的笑容就越来越多了,“我其实一直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你走,远离我的族人,毫无来由。后来我想,大约是以前我真的太孤独了,你拯救了我的孤独,我就这样跟你走了,不问对错。”
“筵儿...”“可是刚才,你明知必死,却飞身去救了一个陌生人,我想,那个时候,你就给了我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爱你。”姚天囚没有再说话,便伸手抱住了妻子。夏绮筵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落入她的后颈,是眼泪抑或鲜血,她没有去瞧,只是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来生来世,我仍在海边等你,如果你沉没海底,我也会一滴水一滴水地去找你。”
姚天囚仰天,收住了眼泪,然后转头对妻子说,“来,筵儿,睡一会儿吧,这些天你都担心得睡不着,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你该好好休息了。”“我怎么能睡,我明明知道,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关系,就睡一会儿,我会叫醒你的。”姚天囚让妻子伏在自己的腿上休憩。
“筵儿,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不错,你告诉我,那些下毒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夏绮筵恨道。“那些人不美,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想跟你说的,是一个很美的小姑娘。”“哦?”夏绮筵仰脸一笑,“会比我还美吗?”姚天囚也报以一笑,“若她长大了,可很难讲呢。”姚天囚抚摩着妻子的长发,悠悠叹道,“这些天我老是梦见一个小姑娘,她戴着铃铛,光着脚在路上跑着,一边跑,一边笑,她的声音很美,像一种乐器,比琴音更细,比铃音更柔。”“听起来是瑶瑟的声音。”
“她是一个极淘气的小姑娘,她好像惹你生气了,你在她后面唤她,她也不理,还冲你做鬼脸。”“哼,哪里来的这么调皮的小妮子?”夏绮筵曾跟丈夫讨论过,他们都希望这一胎会是一个女儿,她明白他的梦境。
“是啊,真是调皮啊,她一直往前跑着,就在我以为她会跑出我的视线的时候,她竟然越来越近,最后扎到了我的怀里。”夏绮筵别过头去,眼泪早已打湿衣襟,她多么希望丈夫能见未出世的孩子一面。
“筵儿,你知道吗,我从小最羡慕的就是那些有人宠爱,无拘无束的孩子。你答应我,不要让仇恨决定了她的将来,我要她做一个调皮任性有人宠爱的孩子。”夏绮筵用力点点头,她不愿转过头去让丈夫看见自己的眼泪,她哭得累了,也忍得累了,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姚天囚就在妻子熟睡的时候离开了,他是那样骄傲,怎么可以让自己在妻子面前奄奄一息,他轻轻地在妻子耳边说,“我等着你,一滴水一滴水地来找我。”
不知道那一晚的月色是不是像今日一样的寒冷,黎明时分,天无涯和姚瑟终于登顶了芙蓉湖。
山顶的芙蓉湖是一个冰湖,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屋宇山庄,于星野之下,似明镜一般。
“芙蓉湖主人呢?”“等一等吧,我想,你要的东西,已经在路上了。”姚瑟淡淡答道。片刻之后天外有了一丝红光,今日,应该是一个好的天气。
迎着朝阳,七个芙蓉令远远而来,身着白衣,为首的一个捧着一个匣子,向天无涯走去,“这是阁下的酬劳,天眼琥珀。”天无涯颤着手,去接过匣子,他为天眼琥珀寻找了十年,等待了十年,也曾失望了十年。
开匣,琥珀映日成辉,光泽无限,像一滴凝固千年的眼泪一样。
“风雪将至,阁下早些下山去吧。”芙蓉令向他说道。“姚瑟呢,你们要把她怎么样?”他想起来自己的同伴。“这和阁下无关。”芙蓉令说罢,便带着姚瑟缓缓地向湖中走去,此刻是初冬,冰面犹薄,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承受人的重量。
“姚姑娘。”天无涯唤了她一声,姚瑟没有回头,只是冷冷说道,“你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快走吧。”
天色忽变,乌云蔽日,这一年的结伴同行,仿佛大梦一场。
风雪将至,天无涯下山行到一半,为避风雪便折回了与姚瑟去过的山洞。
他将琥珀拿在手里观摩,天眼琥珀于他一直是一个执念,十年前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而她临终之时要他为自己找到天眼琥珀,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天眼琥珀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小莫,这就是天眼琥珀吗?可是你不在,他们若骗我,我倒也不会知道。”天无涯苦笑一声。
洞外狂风四起,风雪欲来,几棵矮灌木已被狂风拔起,洞里的石桌上,有一叠信,此刻也被风吹了起来,在洞中散落了一地。信封上没有收信人亦没有寄信人,天无涯迟疑了一阵,将信展开来看,看得出,是有人与芙蓉令之间的传话。
“按主人意,将寻人制作天眼琥珀。”“琥珀制材费时,需再多些时日。”“天眼琥珀已制好,不日将抵达凤凰山。”这些都是与天眼琥珀有关的传信,像是,被谁刻意放在这里的。天无涯颤着手,他本应该愤怒,但此刻,却好像没有力气去追究什么了似的。
还有一页小纸,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却读不懂它的意思。
天无涯下意识地,往洞外望去,风雪已至,山间断无一人,姚瑟呢,她还在山顶吗?“这么大的风雪,她能活着下来吗?”天无涯不能再等了,他反身迎着风雪,往山顶走去。
山顶似乎与他离去时无异,一望空阔,再无别的影子。而姚瑟的身影,像是在湖中的一个小点,她好像在冰上卧倒了。“姚姑娘!”天无涯纵声一呼,无人应答,近去一看,才发现冰上的只有她早上穿着的貂裘,里面是她留下的半块药玉。
再往湖中心走去,只见姚瑟的鞋袜也在冰上,冰面有裂开的痕迹,只是被纷飞的大雪虚掩住了。“姚瑟,姚瑟!”难道姚瑟已经坠入这冰湖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十年前那样心痛的感觉,这一刻忽然重现而来。
霎那间,不知为谁而怒,天无涯一掌打破了冰面,潜入水中,湖水带着清澈的光韵,雪落入湖中。姚瑟果然就在湖底,她神色平和,仿佛只是沉睡。下一刻,湖面冰层俱裂,天无涯抱住姚瑟破冰而出,漫天风雪依旧。
“姚瑟,姚瑟你醒醒!”她的身子早已冰凉,天无涯强行渡气给她,护住她最后一丝心脉,姚瑟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目光却是涣散的,她发紫的嘴唇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终于看见你了...”然后昏死过去,再无醒转。
天无涯将姚瑟背下山去,冲进一家医馆,“用最烈的酒,最热的炭火,这个姑娘寒气入体,但我一定要救活他。”医馆众位大夫都说,此女已死,不要再做挣扎。可是天无涯这一次不信这句话,他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了,就算是天意,他也要和天争一争。
医馆的大夫都被他一一捶打过一遍,拿了最好的提气药材,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姚瑟还有半分活命的机会。
他悬赏千金,请人来救姚瑟一命。十年了,那些原以为离自己已经很远的心情,焦虑,绝望,急切,决心,这一刻又都一一地回到了天无涯身上。
夜深了,外面的风雪还没有片刻停下,一个驼着背的老头,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摸了摸姚瑟的脉象。“如果你也想说没救了,就不必说了,出去吧。”天无涯已经累得很了。
“老朽,是没有这个本事救这位姑娘的,不过...”他从怀中先拿出了金创药,“你在风雪中也受了伤,先顾着自己吧。”“只是皮外伤,不碍事。”原来天无涯背姚瑟下来的时候,被倾倒的树木伤到,手臂上留了伤口。
“你还是听我的话,先把手包扎一下,否则,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力气,最快地送她去青石镇。”“青石镇?”天无涯一怔,“先生的意思是,在青石镇有人可以救姚姑娘?”“不错,”老者喂姚瑟吃下一粒丹药,“护住她的心脉十个时辰还是有可能的,现在,西去三十五里路,有一个青石镇,找郎中乔奈,或许还有生机。”
“只是,这漫天风雪,不知道...”老者在窗口伫立,望着漫天风雪,可是他话音未落,天无涯已经抱着姚瑟向西去了。
风雪交加,车马难行,三十五里路,天无涯走了整整三个时辰,此刻,风雪渐息,黎明可期。乔奈并不难找,他在青石镇是出了名的。可是和他的医术一般有名的,居然是他的牛脾气。
“这个丫头,可是自溺而死的吧?”“她还没死呢!”天无涯有些不悦,但是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姚瑟是不是自己跳进的芙蓉湖。“这么好看的姑娘,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竟然要自溺而死。”乔奈的儿子走出来,看了姚瑟一眼,摇摇头。
“乔先生,姚姑娘定是有很大的苦衷,请你务必救她一命。”“我生平最恨不珍惜自己命的人,自己不惜,我们才不为他费力呢!你就死杀了我,也不救!”乔奈看得出天无涯身负绝学,但他对江湖人士的态度也一样蛮横。
“走吧走吧,这位大哥,我爹就这个脾气。”年轻人倒是很和气,将天无涯往外引,门一开,风雪灌了进来,吹响了医馆悬挂的风铃,天无涯认得,这是贝壳制成的海风铃,是隰桑才有的东西。
“姚姑娘的母亲是隰桑的族人,他们那里有一个旧俗,说是人的魂魄都会化作风,每一次铃动,都是逝者回来探望自己的故人。”天无涯说完,看见乔奈的脸色微微有变,他走过来,又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姚瑟,“你说这姑娘的母亲也是隰桑人?”“不错!”天无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大清早的,就在吵什么?”一个干瘦的妇人从屋后的药寮里走了出来,当她看见姚瑟的时候,手中一簸箕的药材都落了一地,“她...她这是怎么了?”“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这个姑娘自沉在冰湖,寒毒入骨,神仙难救啊。”乔奈其实也没有十成把握。
“不,你就是拼了命,也要救她!”出人意料的,妇人忽然神情激动地抓住丈夫的手,“你看她的眉眼,你仔细看看!”“我方才便觉得她有一些眼熟,难道,她竟然是绮筵小姐的后人,可是绮筵小姐嫁给了海神,又怎么会有后人?”“我不管,我不管,你定要救活她,她一定是绮筵小姐送到我们身边来的。”
原来这个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夏绮筵救下的侍女丝丝。
“白芋,去,将我那几坛子陈年烈酒倒入药桶之中,再将炉火烧到最旺。”“那几坛老东西可得搬一阵呢!”“少啰嗦!”乔奈踢了儿子屁股一脚,“快去。”“我来帮你!”天无涯胸口一热,他知道,姚瑟有救了。
“丝丝,你将姑娘的衣服除下来,一会儿放到桶里,虽然有些晚了,但我要以金针将她的血脉打通,再让药酒都渗进去。”“我记得,当年师父也医治了一个寒毒入体的病人,可是他是以手力打通的血脉啊!”“废话!”乔奈横了妻子一眼,“我要是有师父的功力,还不知道用手打通会快些吗?”
他们的对话被搬酒出来的天无涯听见,他走上前去,“在下对穴道之事算是有些把握,如果阁下告诉我以几分力打入哪个穴道,我料想可以帮上忙。”乔奈打量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江湖人士有些点穴武功,可是这个半分位置都错不得,况且,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此刻若被你看了,日后还怎么做人。”
“哎呀,救人要紧,这姑娘要是救不回来,我可跟你没完。”丝丝拽了拽丈夫的袖子。“乔大夫所虑有理,大婶,能不能借我一块白布,蒙上眼睛?”丝丝将信将疑地取出袖中的丝巾给他。
“你蒙上眼睛还能打中穴位?”乔奈也是见过会武功的人的,还没有见过这么托大的。天无涯没有辩解,只是连发了五枚铜钱,桌上的三支烛焰,墙上挂的两顶灯盏都被铜钱所灭,分毫不差。
“现在,可以了吗?”天无涯微微一笑。
三十七 松月新事
初春已至,草长莺飞。宛丘之上,更是生机盎然。
碧云轩哼着儿歌,一边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很是悠然自乐,她看见帐门外有一个人影,已经在那里徘徊多时,想要进来,却又很是迟疑,碧云轩想了想,微微一笑,便过去,掀开门帘。
“弥娅姐姐。”碧云轩此时的松月话已经学得很好了。“王妃娘娘。”弥娅向后退了半步,“打扰您了。”“姐姐不要见外,王都准你们私下唤他的名字,我也希望姐姐可以叫我云轩就好。”“今日是小王子百日,我来,是请王妃带小王子去神潭洗浴,这是松月旧俗。”
“原来如此,可是今日权骁和弥森大哥出去边界巡猎,还没有回来。”“无碍,此事是女人们的事,本不必王亲自出席。”弥娅并不愿意去对视碧云轩的眼睛。“这些事,我知道的少,日后,请姐姐多教教我。”碧云轩伸手去握住弥娅的手,但她还是轻轻躲开,“请王妃准备一下吧。”
松月神潭一如往昔的幽静,沁人心骨的寒意即使是在六月,也不得不叫人打一个寒战,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要在寒潭中受礼,作为母亲倒真有一些不舍。
“王妃,水已经烧好了,请小王子沐浴。”侍女探了探水温,对碧云轩道。“我记得,权骁说过,他是直接在神潭中沐浴的。”“王百日时,正值盛夏,潭水没有如今这么寒冷。况且小王子生来就不强壮,恐怕并不妥。”弥娅倒是很诚心地出言阻难。“是啊,况且,他还有一半汉人的血统。”神潭观礼女人们窃窃私语开,对于汉人的偏见,他们一直没有办法完全消除。
“无碍,这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可以承受。”碧云轩脱下自己厚重的狼毛大衣,将儿子从襁褓之中抱了出来,亲自为他洗澡,“孩子,母亲会跟你一起承担。”碧云轩忍受着刺骨的寒意,给孩子洗完澡之后,竟觉得身上丝毫也不冷。
初时,洞中还有丝丝窃语,此刻,已经一片寂然。有人走过去,将碧云轩褪去的外衣为她披上。“我不冷。”但来者还是执意为她披上,并偷偷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碧云轩知道,赫朗权骁回来了。
松月王将自己的儿子高举过头顶,孩子身上满身红彤彤的,并没有被冻伤,阳光从洞口倾泻而来,照在他的身上,他咿咿呀呀地笑了。“你们看啊,多勇敢的小王子啊!”巡猎归来的将士们都纷纷高兴地说道,碧云轩也很是欣慰,连弥森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众人的欢乐之外,有一个人,却只好寂寞地退场了。
“哥,你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弥娅听见身后有欲进还止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道。弥娅发足往牧场跑去,她抢下了一个刷马工手里的马刷,让他回去休息,弥娅需要一点空间,自己一个人呆着,她非常用力地干活,借以逼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马儿许是被她弄疼了,一跺脚,溅了她一身的泥水,弥娅很生气,丢开手里的毛刷,“哎哟!”刷子打中了一个站在不远处的人。“对不起。”弥娅一惊,站起身来,看见来者竟然是哲修伦。
“你这样的心情,我也曾经有过。”哲修伦弯下腰,将马刷递了过去。弥娅没有去接,而是转头拿起桶里的另一把马刷,“不要自作聪明,我和你一点也不一样。”哲修伦并不恼她,也蹲下身去,陪她一起刷马。弥娅故意哼起了歌,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我也有一段时间,像你这样,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明明大家都很开心,自己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哲修伦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弥娅却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你明明知道,那是一个值得喜欢和亲近的人,对峙并不能让你更好过。各人都有各人的幸福,你应该退一步,少看一眼别人,多看一眼自己。”他说完,站起身来,马刷好了。
“小叔叔!”哲修南远远地跑过来,她又长大了一岁,性子更是活泼了。“你可回来了!”原来今天她和小伙伴去山间玩,看见一只老鹰叼走岩间的小雁儿,“鲁达哥哥拉弓,将老鹰赶跑了,可是小雁儿也掉了下来,我们没有办法把它放回去,叔叔,你跟我去把雁儿放回去吧。”“好,阿南这么勇敢,我一定帮你。”哲修伦替女孩擦去额上的汗水,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他们比以往都更加亲近。
“喂!”弥娅站起来,好像有些生气,“你叔叔刚刚跟王巡猎回来,已经很累了,明日再去不行吗。”“叔叔,你累吗?”“不累。”哲修伦摸了摸侄女的头,弥娅为他着想,他很高兴。“爱去就去吧,谁管你。”弥娅也发觉自己的脸有些红,低下头去。
“弥娅,你忘记那朵金弥娅花了。”哲修伦轻轻说道,然后被哲修南拉着走远了。
弥娅花?是的,弥娅记得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是养过一棵弥娅花,可是她不是个有耐心的姑娘,花儿养了一半就不再管了,花儿死了,她也不大在意,甚至从来没有记得,是如何得到这朵本来长在高耸的峭壁岩间的那朵花。
弥娅呆坐在自己的帐中的地上沉思往事的时候,有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她一愣,转过头去,“哥哥,是你啊。”“不然呢?你在等人?”弥森努力睁着微醺的双眼,问到。“我才没有等人呢!”弥娅从地上站起来,扶住弥森,“你这是喝酒了?”“是啊,云轩王妃,她酿的酒,真香!妹啊,你是不知道,她什么都会。”“是是是。”弥娅将哥哥扶到床边躺下,“快睡吧。”
“不对,我有件事要跟你说!”刚躺下的弥森忽然坐起身来。“什么事?”“是什么事来的,今天薄荷让我告诉你的...我怎么给忘了...”话罢,又倒了下去。看着醉醺醺的弥森,弥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便在他身边坐下,继续发着呆,这个时候,她的眼睛看到了对面自己的床脚下有一个金质的盒子。
以前为什么从没有注意到这个盒子呢?
弥娅疾步过去,将盒子抽了出来,原来她的床脚有一只矮了一些。这是一个十分精巧的盒子,却已满是尘埃,她轻轻吹了一口气,打开,金色逼眼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了十二朵金弥娅花,朵朵不同,朵朵精致,可是弥娅却从来没有见过它们。
“哥...哥你起来,你看看这是哪里来的东西?”弥娅摇了摇睡熟的弥森,他睁开惺忪的眼,扫了一眼,“这是...给你的吧?我拿来给你垫床脚的不是?”“这么好的盒子,怎么就拿来垫床脚呢!”“我不记得了,妹啊,今天薄荷让我跟你说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话罢又睡了过去。
弥娅发现盒子上面有哲修族的族徽,她想起来了,这是哲修伦送来的聘礼。但当时,她看也没有看一眼,便让弥森扔了去,若不是弥森拿这盒子来垫床脚,恐怕这亲手雕刻的十二朵金弥娅花便无缘见到它们的主人。
弥娅拿着这只盒子,匆匆地,朝王的主帐走去,她知道,今日他们在那里饮宴,这些日子他们总是饮宴,但弥娅总也托词不去。此刻,她有些想见到哲修伦,自从十三岁那年哲修一族迁出松月神宫,她就淡忘了这个人,后来他回来是以一个敌对者的身份,她恨透了他,再见面时总是冷言冷语。
此刻,哲修伦就在不远处。他在自己的帐前,静默不语地站着,仰着头看着天边的新月。弥娅想,自己应该走过去好好同他说一句话,道一句谢。可是当她刚往前迈了一步,薄荷走到了哲修伦身边,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哲修伦竟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帐中。
弥娅的心空落落的,是啊,是她忘记了那个为她摘花的人,有这么能指望他还在原地等着自己的这句迟到的谢意呢?
“阿南,快来看看谁来了。”“薄荷姐姐!”哲修南病愈之后仍然像原来一样依赖薄荷和碧云轩。薄荷带来了给她的新衣,“这领口的绣花都是王妃做的,她的手巧得很。”“阿南好久都没有穿好看的衣服了,请代我谢过王妃。”“我会的。”薄荷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明日,阿南就要和叔叔去很远的地方了,要听话,早些回来。”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薄荷离开哲修南帐的时候悄悄和他说,“我已经请弥森告诉弥娅你要离开的事情了,她明日定会来送你的。”哲修伦苦笑一声,并不多言。
初春时节,咋暖还寒,而即将远行的车马早已经立于神宫之前了。
哲修伦向松月王行礼作别,他要带着哲修南一路南下,去看看外面更为广阔的世界了。“我哲修的部下都会留在族里,此后再无赫朗和哲修之别,他们都会誓死效忠松月王一人而已。”弥森拍了拍他的肩,虽然他还说不出什么动情的话,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已不再把他看作一个外人。
碧云轩拿了一个酒杯给赫朗权骁,然后他从地上捻了一杯泥土,递给哲修伦,“云轩的家乡有一句话,宁怀家乡一杯土,莫惜别国万两金。”哲修伦明白王的意思,接过这一杯土来,然后以右手按着左肩,向松月神明祷告,继而带着哲修南,策马而去,奔向未知的远方。
“你到底有没有告诉弥娅,今天哲修伦就要离开松月的事情?”薄荷侧头问弥森道。“哎呀!我忘了!我昨天就说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嘛!”弥森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头,但随即又道,“但是弥娅向来不喜欢他,恐怕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来的。”“真是一个呆子!”薄荷生气得跺脚,然后往纳斯河边走去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帮你去纳斯河畔收集露珠。”弥森追着薄荷走远了。碧云轩暗自觉得好笑,薄荷和弥森曾经可是两个冤家,但是自从那次她冤枉了弥森,差点害死他。后来又去寻求他的谅解,再后来不知不觉,两个人之间倒有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
“今日天气好,我要去把舜儿抱出来,晒一晒太阳。”碧云轩和赫朗权骁为自己的长子取名叫赫朗舜,以承接他曾用的汉族名字马尧。“好。”赫朗权骁顺口答道,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不远处的林中。
碧云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虽看不真切,但隐约觉得弥娅躲在那里,朝这边张望着。她笑了笑,“怎么了,王的心思,现在已经不在我们母子身上了?”“云轩...”赫朗权骁心里一怔,但随即明白妻子只是在与自己开玩笑,此刻的碧云轩多么幸福啊,幸福到没有一丝时间来嫉妒和猜疑。
“去看看弥娅吧,弥森此刻顾不上他这个妹妹了,你也是她的哥哥。”她明白,她远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赫朗权骁作为一个王,一个兄长的担当。
赫朗权骁跟着弥娅走了很久,她要去的,只是一片嶙峋的山石。
“十三年前,这片山石之中开出来一朵金弥娅花,你知道的,这种花儿并不常见。”“那是自然,弥娅花都是绝处逢生,艳冠群芳的花儿。”赫朗权骁笑到,这花儿就和弥娅一样。“那一天正好也是你们和先王巡猎回来,我求哥哥帮我去摘那朵花,可是你和哥哥只当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说太累了,没有理睬我,就去纳斯河游泳了。”
“是么?不过,倒像是我和弥森能做出来的事。”“可是哲修伦,爬到悬崖之上,替我摘下了这朵花。”弥娅的眼泪打湿了脚下的石,“可那个得到花的人,却忘记了摘花的人。多么忘恩负义啊!”“弥娅...”赫朗权骁不知如何劝解她,他仿佛觉得自己或者也有过这样的错处,可是被偏爱的人总是会忘记别人的付出啊。
“权骁哥哥,你说他会回来吗?”弥娅侧过头轻轻问到,“会的,他的心在这里,他会回来的。”赫朗权骁倒十分肯定地回答。
那些有牵挂的人都会回来的。
三十八 相思何堪长
夜落星辰,一去数日,碧云轩总也睡安宁,初时是因为孩子总在半夜惊醒,这些日子,薄荷帮她照顾孩子,可是她还是难以入眠,她总是梦见姚瑟,梦中的她浑身冰冷,面色发紫,怎么叫也叫不醒,碧云轩就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
“云轩,云轩醒醒”马尧摇了摇梦中流泪的妻子,“你又做噩梦了,是吗?”他伸手理了理妻子的头发,“没事的。”碧云轩已经睁开眼睛,目光里还满是哀伤。“马尧,我感觉到瑟儿她现在需要我...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云轩...”马尧无法说服胡思乱想的妻子,遇到姚瑟的事情,他总是有些若有若无的躲闪。
“有时候,我希望她恨我,希望她不骂我,只要她答应我,让我再见到她,让我知道她还活着。”碧云轩把脸贴在自己的膝盖上,哭了出来。马尧想起自己对姚瑟说的那句,“你的幸福是我们幸福的一部分。”
“云轩,待舜儿再长大一些,我们就回中原。”
青石镇在这个季节总爱下雨,而雨都在晚上下。
“不吃了不吃了!”乔奈把碗一推,钻入了药寮里,丝丝看看左右,“你们先吃着,我去陪陪他。”春寒料峭,她给丈夫披上了长衫。她知道丈夫在着急什么,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姚瑟并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自从武夷山你学艺归来,还从没有遇到如此棘手的病人。如果实在不行,就把那支保命的灵芝也给小姐入药吧,我这些年没有再犯病,想来也用不上了。”“灵芝?”乔奈苦笑一声,坐到药炉边上,“我早就已经用了,连同白芋出生那年师父送的长白山人参,这么多的灵药都给她吃下去了,她若不是夏小姐的女儿,我早就放弃了。可她偏偏是大恩人的后人,我若救不活她,怎么去见小姐!”
“都怪我学艺不精,要是肯多在山上待些时日,待师父研制出天下无毒的药方再走,今日或许能解这攻心的寒毒。”“可惜师父云游四海,行踪不定,不然,我们去问问你师兄?”丝丝说道。乔奈却冷笑一声,“不是我看不上他,师兄对药理的悟性远不及我,只怕再耽搁,这姑娘的命就要留不住了。”
天无涯推开药寮的门,“对不起,偷听了你们说话。”他在门外站了许久,早已被雨打湿了头发,“阁下可否告知我,你师承何派?这些年,我在寻人上,倒有些经验,或许能找到尊师。”若在平日里,被偷听了谈话势必要火冒三丈,但乔奈这回却没有动怒。
“家师庸道人,阁下听过吗?”“庸道人!”天无涯心里一颤,“阁下所说的天下无毒可能浸入古玉?”“古玉?”乔奈眼睛一亮,“不错不错,师父曾想,古玉可以作为药引,长久地保持药性,你又是如何知道?”天无涯从怀中取出半块药玉,递了过去。
“不错!这正是师父研制的天下无毒!”乔奈大喜过望,“可这玉怎么会在你这里?”“此事说来话长,好在此刻能用上。看来,命里注定,她是有福之人。”丝丝双手合十,默念着感谢老天。天无涯长舒一口气,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雨,细细沙沙,青石都成了暗灰色,雨水在石缝中,渐渐汇合成小溪。
房间里的火光随着风忽高忽低,火光中姚瑟的影子也跳跃起来,服过药的姚瑟面色红润,好像只是在睡一个美美的觉。乔奈说,待这场雨过去,天亮了,她就会醒来。
百无聊奈的雨夜,四周寂静,只有风反复叩响窗檐的声音。天无涯在姚瑟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从怀中取出那一封曾经看不懂的信重新端详起来,忽然,他想起了谷门墓地里的光点,原来这封信的阅读顺序也是北斗七星的形状,那么这封信的收信人,就是他无疑了。
“澹澹冰湖水,依依凤凰山。君得见此书,必为相念故。感君区区怀,瑟有三相告。谢君仗剑护,同寻先父踪。得游峨眉月,看尽九环峰。怜君情意深,十载未能忘。可知两世人,相思何堪长。琥珀本无物,缘灭命理中。望君探身世,骨肉能重逢。瑟亦无所念,但求睹亲容。君见此书日,瑟尽今生缘。”
“我又何尝不知道,天眼琥珀,恐怕是小莫怕我殉情才编出来的借口。可是姚瑟,你不该,拆穿我。”天无涯将信投进了火盆之中,十年了,他都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
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声如泣如诉。
可是第二天早上,姚瑟并没有醒过来。
第三天,第四天,雨季过去了,太阳出来了,她依然没有苏醒。
“不可能,不可能,我已经按照师父的法子,没有一味药有偏差,她的脉息已然正常,她没有道理醒不过来!”乔奈十分恼火。“我知道。”丝丝走进房中,近去握住姚瑟的手,“她这是对这世间没有了念想,不愿意醒过来啊。”“不错,不错...”乔奈后退一步,“那些昏迷的人,要清醒过来,都需要极大的意愿,她沉睡了这么久,要想醒,需要更大的意愿才可以。”
“可是,为什么,她不愿意醒过来?”天无涯愣愣地问道。乔奈一家人对视一眼,“我们都是在她昏迷之后才认识她的,此刻,这里只有你与她最熟,你倒是好好想想吧。”说罢,他们都很有默契地退出房门,白芋最后离开,“此刻,她能听见你说话,我们已经把关住她的门打开了,但是她需要自己从屋里走出来。”
天无涯在一旁呆立了许久,才坐到姚瑟身边去,从冰湖之中将她救起后,她就这么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以前那个活泼任性,有很多小脾气的姚瑟让他很是想念。“其实,我早就猜到,你并没有天眼琥珀,甚至,这世上也并没有芙蓉湖主人。”天无涯觉得姚瑟的眉毛在风里有了一丝抖动。
“与其说我是为了天眼琥珀才与你走一路,不如说,从某个时候开始,我是自己愿意不为任何原因陪你找寻真相的。姚瑟,醒过来吧。”风渐渐熄灭了,姚瑟的眉毛也不再跳动。
天无涯有些懊恼,他又想起在大泽旁的那一夜,姚瑟冒雪出去被薛建所伤的事情,她也像这样赌气地说,“你连个故事都不讲给我听,我也不用你管我死活!”天无涯自顾自地笑出声来,现在想来,姚瑟每次最最在意的就是他是不是愿意信任她,是不是愿意讲自己的故事给她听。
“不过是一个故事,说与你也无妨,但是你要答应我,等故事讲完了,你就要醒过来。”
这是天无涯与姚瑟做的第二个约定,他想,他的同行者会同意的。
天无涯没有别的故事,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故事就是十三年前,从渭阳开始的,那时候正是春雨朦胧,柳色常新的时光,多么好的时光啊。
渭阳是一个泉城,水流默默,沁人心扉;渭阳又是一个花城,春有梅香,夏有莲蕊;渭阳还是风城,吹散惆怅,吹来欢欣,吹得年轻人的心啊,忽远忽近。可是渭阳人还是愿意叫它作“琴城”,或是泉水叮咚,或是花语窃窃,或是风声窸窣,这一切在渭阳都交织成琴韵。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当然是那一群迷途不知返的少年。
初次进城的少年们,不知道,他们进城的那一日正是花朝节,花灯游船都比平日多上几倍。他们在这人潮中走走,便被这俗世中的繁华彻底吸引了。“三师兄,你们走慢一点,阿柄他跟不上了!”少年好像是这场红尘中唯一一个不为所动的人。他和小师弟被人潮裹挟着,往湖边去了。
“你们说,今夜韩小姐会不会泛舟湖上?”天无涯近旁一个兴奋的年轻人说道。“韩小姐可是天仙下凡,若能见上一面,真是死也认了。”有一个年轻人答话道,这么拥挤的人潮,他们急着往前,就是为了赶到湖边去,说不定能看到这个传说中天仙下凡的韩小姐一眼,天无涯可没有这个打算,他只想找到自己的小师弟。
“无涯师兄,我在这里呢!”众人听见一个小孩的声音从旗杆上传来。小孩甚是顽皮,坐在旗杆上左右摇晃,吓得旗下的人左右逃窜。“阿柄快下来,不得胡闹!”天无涯还未动身,只听得后面有人发令,“去把那个小孩子带下来!”
几个武士飞身上去,想要将孩子带下来,可是这个孩子半点也不听话,竟然在旗杆上和他们打了起来,这一打不要紧,旗杆松动了!这渭阳的旗杆可不是简单的木材,它通体由黄铜制成,上面高高地挂起一个“韩”字,是城守韩将军的旗。
武士最后将孩子绑了下来,可是旗杆也随之向下倾倒,百姓们避之不及,力气弱的早已被挤倒在地,可是好在,旗杆竟没有砸下来,而是向旁边的树偏过去了,众人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旗杆虽是想借大树的力,但树离旗杆还有五尺的距离,一个人横身之间,双手举着旗杆,用脚勾着大树。
“请大家快点离开,阿柄,你去给我找两根绳子来!”天无涯横身树巅,远远瞥见彩舟云淡,一片灿然,隐约有丝竹之声。
片刻之后,百姓退开,还了一个干净的街道。“我这就去!无涯师兄。”小孩知道自己闯了祸,害了师兄,有点惭愧。但他还没迈出几步,就被人摁住,“他哪里能找到绳子?”原来是方才下令抓他下来的公子,他面如冠玉,举止斯文,“你们俩去吧。”他吩咐自己的随从道。
最后,天无涯靠他们找来的绳索,一头拴住旗杆,一头绕过大树的枝桠,最后将它缓缓地放倒,没有一人受伤。小孩站在一边低着头,看着满头大汗的天无涯朝他走来。“你呀你呀,要是再这么顽皮,我以后可不带你出来了。”“千万不要啊,无涯师兄!”但他知道天无涯心肠最软,不会当真。
天无涯向这位贵公子拱手见礼,“我的小师弟年轻不懂事,望大家不要怪他,好在今日也无人受伤,我们就此别过吧。”“这位公子是初到渭阳吗?兄台的身手实在让在下佩服,不知道明日的花朝游园能否再见到兄台呢?”
花朝游园是渭阳韩家每年花朝节前后的保留节目,非达官显贵,江湖名士是不会收到请帖的,像天无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本来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可是这一夜他结识的这个人却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叫聂鹏,是当朝一个有权势的王爷的外甥,韩将军有意攀附,对他十分客气,他自然有这个本事多带两个客人去游园。
天无涯虽然不比别人更向往,倒也不会觉得无趣,况且小师弟对赏花游猎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欢喜极了的!
再说这个韩家,是这一片的名门望族,世代居于渭阳。韩将军早年征战沙场,战功无数,却一直没有子嗣,后来远房亲戚过继了一个女儿给他,叫做韩馥,生得绝代芳华,韩将军也很是宠爱,年芳十九,还没有许人家。
但是每年花朝节前后,韩将军都要大宴宾客,邀请的皆是青年才俊,他的用意倒也十分明显,但这些年,看来还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打动韩将军和韩姑娘。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好,韩家在郊外的泉林草场围猎,是时,百花争艳,竞逐繁华,而这些慕名而来的人,想赏的又何止是花,想猎的何止是兽。
韩将军一早就带着这些年轻人在草场打猎,午后才带他们进了遍植山花的庭院,“小女听闻诸位远道而来,也想要见见诸位,只是这男女有别,只能远远望之,诸位见谅。”韩将军已然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缓缓将他们引到一处小亭。
这是渭阳城有名的泉帘亭,亭的四周趵突的泉水,喷溅之时,足有一人高度,更妙的时,两次涌泉之间会有一点空隙,大家可以看见亭中之人,说话间,亭子到了,有琴声透过泉水之声,传了出来。
琴声与泉声相叠成趣,优雅非常,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三十九 初识佳人
待第一次泉水间歇,众人当然就要忍不住去看亭中的美人,韩小姐人如其名,如玫瑰带露而含,馥郁芬芳。待大家想再看个仔细时,水又冒了出来,阻挡了视线,这一招可是用得实在有些让人难以评价。
不过,若是有人可以专心听琴,非礼勿视,便算是过了韩小姐的第一关,但若有人完全无心瞧她,反而在想着别的事情,那就恐怕有什么毛病了,那时候的天无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馥儿,这又是什么曲子,为父怎么没有听过。”“这是馥儿新谱的曲子,叫作聆泉,请父亲指教。”韩小姐的声音悠悠传来,声若银铃,妙不可言,和韩小姐的美貌一样有名的便是她的才华了。
天无涯好像觉得这琴声有些无趣,便向聂鹏请辞,“我师弟嚷着要去外面的草场打猎,看来方才他还没有玩够呢,我们想先告辞了。”聂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纵然是武功盖世,到底是江湖草莽,难登大雅之堂啊!
众人还在乐此不疲地沉浸在韩将军父女的游戏中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少女从亭中悄悄退了出来,因为她的目光被一只奔跑的小鹿攫住了!她和天无涯不一样,她才不会觉得琴声无趣,她是这世上最懂琴的人了,只是觉得这玩弄人心的游戏,实在无趣。
“无涯师兄,我刚刚射中了一头小鹿呢!可是刚一转眼,它就跑掉了!”薛柄很是得意呢,他拉着天无涯的手,往草场深处走去。“你看,它在那里!”只见一只受伤的幼鹿果然就在一个三岔口左顾右盼,天无涯还未反应,猎人的箭已经朝小鹿飞了过去,可是与此同时,一个白衣少女也往鹿的方向跑去,这支箭就要射中她了!
天无涯立时飞身去截住薛柄的箭,他为了不撞到少女,向近旁一躲,撞到了山石上,吃痛叫出声来。
“好险好险,你可还好?”姑娘轻声问道。“无碍!”天无涯咬咬牙,忍住了疼,抬眼去看,却发现少女是在对自己怀中的小鹿说话。“你放下小鹿!那是我的猎物!”薛柄撇撇嘴,不乐意了。少女不去理他,解开自己绑住头发的发带来为小鹿包扎伤口。
“喂,我同你讲话呢!”薛柄撅着嘴,“无涯大哥,我能打她吗?”“阿柄,不要胡闹。”天无涯自然知道,这里不是胡乱可以动手的地方。白衣少女这才转过身来,朝他们微微一笑,她自然没有韩馥那样绝世的容颜,但是她笑起来真美,像这春天里的山花一般,俏丽而生机盎然。
“这才刚刚开春,万物生长之时,这幼鹿还小,也不够来吃的,今日你们可不可以,饶它一命?”少女盈盈一拜。“凭什么!”薛柄还没有学会要谦让佳人呢。“两位少侠今日既然来了韩府游园,自然是想要成为韩府的座上宾,得与韩小姐同屋饮宴三日,小莫猜的不错吧?”“饮宴?就是有好吃的吗?”薛柄好像有点馋了。
小莫微微一笑,“今日来的青年才俊,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但最终能够进府见上小姐一面的,不超过十五人,若两位今天卖我这个人情,我就送你们两张请帖,决不食言。”“姑娘是何人,敢说这样的话?”天无涯觉得她越发有趣了。
少女尚未回答,便有人叫着她的名字跑了过来,“小莫姐让奴婢好找,只一溜烟的功夫,就跑了这么远,小姐正到处找你呢!”一个红衫的侍女急匆匆地跑过来。“我无暇跟你细说,只当你是答应了!”小莫说完将怀中的小鹿交给了天无涯,“出了这草场往西五里,有一个梧桐村,烦请少侠将这受伤的小鹿交给村里苗圃的主人,若做成此事,小莫自当遵守诺言。”话罢屈膝一拜,然后和红衫女一同走了。
为着这一个承诺,天无涯和薛柄走了五里山路,将小鹿送到了苗圃,苗圃的主人是一个银发的老太太,她可不像小莫那样和气,也不多和天无涯他们说话,只冷冷地接过小鹿,便让他们快走。
“大哥哥,是小莫姐姐让你们来的吗?”待他们走出苗圃,一个拄着拐,怯生生的少女叫住了他们,“小莫姐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我还不太认识她,只知道她叫小莫。”天无涯觉得少女可怜,便说,“现在天色晚了,你可是要去哪里?”“今日想来看看,小莫姐姐有没有回来,现在我要回家了。”少女很有礼貌,向他们行李箱作别。
“你家可远?”“不算远,有半里地。”“天啊!”薛柄睁大了眼睛,“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这么远的路!”“谁说就走不得?”少女秀眉一轩,“小莫姐姐说了,我并不比其他孩子差,纵使走得慢些,我总会回去的。”说罢也不再理睬他们,转身往家里走去。
“这个小姑娘真凶,比师娘还厉害!”薛柄吐吐舌头。天无涯却微微一笑,“扶弱者一程只算小善,教他们自立才算大善,这个小莫姑娘,真有意思。”
过了两天,天无涯和薛柄果然接到了韩府宴饮的请帖,这个小莫姑娘真是有本事。
韩馥这才终于可以露面和这些青年才俊一同吃饭了。
韩家父女坐在主席上,客席分列两边,聂鹏是贵客,自然位置靠前,天无涯这个混进来的路人,位置自然在后面一些,但他毫不在意。韩府的丫鬟都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从不受约束,或者是因为韩馥自信,任何花枝招展的打扮在她面前也是相形见绌。
但是小莫从来都只穿白衣,简单极了,毫不起眼。但她也不像别的侍女需要来回走动,她一直在韩馥近旁站着,只要她一偏头,就能看见小莫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在韩府中,天无涯从来没有看见小莫笑过,她的表情总是礼貌而淡漠的,即使是遇见他亦是如此。
韩府的饮宴有着许多的过场,看戏,品茶,赏花,好像没有一样适合天无涯这个不合群的客人,可是他还是都去参加了,他自己也说不好是为着什么原因。
这一天,是韩府宴饮的最后一日,天无涯没有见到小莫,便早早地离开了韩府,他和师兄弟们约好,明日就离开渭阳,毕竟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可是他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失落,但是天无涯生性腼腆,倒也不知道怎么说说自己的心事。
不知不觉地,他又走到了梧桐村外的苗圃,没有想到,这里正热闹呢!
小莫在屋外的苗圃里,给花草浇水,有一个少年在修补茅屋,另外有几个稍小的孩子在一旁嬉闹,那个上次见过的拄着拐的少女陪老婆婆坐下,看着这一切,此时夕阳正美,此情此景亦美。
“好了婆婆,我都浇完水了,还有田里插秧的事情,我交代给牛二哥了,你别操心。”小莫干完活,直起身来说话,她的裙摆袖子被挽起来,脸上还带着汗珠,确实生机勃勃的可爱模样,和韩府的她判若两人。
“小莫,你这又是,要回去了吗?”婆婆显然是不舍得的。“小莫姐姐别走!”院里疯闹的孩子听见她说要走都停了下来。“我这次带回来许多果子,你们来陪婆婆说话,婆婆就拿给你们吃,好不好?”“我们不要果子,姐姐,你就不要再回韩府去了,就留在梧桐村,不好吗?”屋顶上的少年顺着柱子爬了下来,“韩府要是来抢你,我就跟他们打架!”
小莫笑笑,拿手绢去给少年擦汗,“净知道胡说,我教你读的书,你都读了吗,你是家里的长子,不要老是想着打架的事情。”“姐姐。”拄着拐的女孩吃力地走了过去,“你上次给我买的琴,被我二娘给砸坏了,我本想着要弹琴给你,可是....”说着便哭了出来。
“小琴丫头...”小莫摸摸她的头,“不打紧,姐姐今天教你一个新的曲子,不需要琴也可以弹。”话罢,她转身吩咐刚才的少年,“小虎,你去帮我拿几个碗出来,二豆,去帮姐姐打点水来可好?”
这些孩子都是小莫的兵,她说什么,他们都愉快地照做,天无涯忍不住又凑近了些。片刻之后,瓷碗排成一排,各自盛了不同分量的水,小莫取下自己的发簪,就像当日取下头上的发带一样,秀发散了下来,美极了。
片刻,琴音从她手底飞出,汇成天籁,就连天无涯这个不懂音律的人,也陶醉其中。“小琴,你来试一试,就按我刚才的法子。”少女点点头,她学着小莫的样子,在她的指导下,很快就学会了。“小琴,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学琴,它能让你快乐,会是你最好的朋友。”天无涯看见,女孩的眼中迸射出迷人的神采,所有真正自信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采。
小莫故意高声对旁边的男孩说道,“二豆,帮我去把外面的大哥哥请进来,他站了这么久,想来也累了。”原来天无涯早已被发现了。“不敢当!”他听见自己被邀请,急忙推门要进去,可是藩篱勾住了他的衣衫,样子狼狈,女孩们都低低地笑出声来,小莫也不例外。
小琴的琴声还在继续,小莫跟着音乐哼起歌来,“明明如月,长风送秋波,白云浮雨难捉摸;悠悠青山,晚霞也寥落,不知谁家空放歌?”接着小莫起身拍了拍小虎的肩,歌声也变得欢快,“少年行,江湖阔,不可忘,父母寞;道是两小无猜,情意合,竹马漫轻今日诺。”说这又扶住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肩,他们有些不好意思,都偏过头去。
“恨年华逐水尽,叹人间知音少,且歌且舞在今朝。”小莫又回到小琴身边,“愿横刀立马去,向天涯随芳草,浊酒一杯天地老。”她望了天无涯一眼,“独怜夕阳无限好...”最后的一句词,是为婆婆写的,小莫在片刻之间,即兴成调,又采词成曲,那时候的天无涯不知道,这样的才华会给她带去什么。
那天晚上,天无涯送小莫回韩府,一路上其实并没有说太多的话。
可是临到门口,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莫姑娘,你不要回韩府,你应该和婆婆还有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小莫停下脚步,偏着头看了看他,露出她一贯的笑容,“哦,为什么?”“无涯唐突了,可是我觉得你在韩府不快乐。”天无涯并不是一个可以准确表达自己的人,但这句话说得很对,只是他没有说出,为什么他那么在意她的快乐。
“可是小莫毕竟是卖身进韩府的丫鬟啊。”“我也不太懂要怎样才能将你救出来,但是就像小虎说的,若有人敢来与你为难,我就...”“你就和他们打架?”小莫笑出声来,“小虎孩子气,没想到天少侠也这么孩子气。”小莫却又很认真地说,“可是谢谢你,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想护着我了。”
韩府到了。
“小莫姑娘,你要是再不回来,小姐就要冲到梧桐村去了,出大事了!”在后门迎她的,是另外一个侍女,却和上次的红衣侍女一样,也是心急火燎的,天无涯觉得好笑,这个韩小姐像是片刻也离不开小莫似的。
小莫向天无涯盈盈一拜,露出她淡漠而礼貌的神情,“多谢公子送我回来。”侍女也向天无涯行礼,然后就拉着小莫进了后门,他一直在门口站着,直到大门紧闭,抬眼,月已梢头。
“小莫这么晚才回来,说不定会被她们小姐为难,我得跟去看看才行!”虽然知道夜探韩小姐的闺房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但天无涯为自己找借口的本事一向都是不错的。
四十 叠瀑响雪(上)
韩馥的绣阁在韩府的西北角,屋顶以晶石琉璃砌成。她的小院中遍植鲜花,屋外有一棵很好的七叶树,正好为天无涯提供了进院子的桥梁。
“你可算回来了,差点急死我!”韩馥见小莫进来,总算歇了一口气,然后吩咐侍女们都退下。“多大点事情,就这么着急,不是说了,这么晚还不睡,脸上少不得要起痘!”小莫的语气,倒不是一般的婢女和主子说话的样子。
“都是被你急的,你还笑我!”韩馥倒是被她逗乐了,她往窗边走去,天无涯正倒挂在屋檐之下,连忙把头缩了回去,撞到了琉璃的檐角,疼却不敢出声,他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贼了。
韩馥从窗边的桌子上取来了一卷琴谱扔给小莫,“韩穹这个老匹夫,谁不好惹,偏去惹那个筌剑公子!”“小姐慎言!”小莫眉头一皱,“他毕竟是你的养父,这种话,以后切不可说出来。”
“小莫,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韩馥悠悠一叹,“他收养我这个义女,不过是为了做自己晋升的垫脚石。这些年,打着我的幌子结交朝廷新贵,江湖名士,我真是厌倦极了。”韩馥说着便流出泪来,躲在檐下偷看的天无涯不得不承认,韩馥真是美,一颦一笑皆显风流,再向小莫瞧去,只见她秀眉微蹙,凝神看着琴谱。
“这是古琴谱的写法,确实有些难,你看不出来,也不能怪你。”小莫若有所思。“你可有法子读懂,韩将军可是夸下海口,说我的琴艺是冠绝武林,那筌剑公子出了名的刁钻。若明日他当着聂公子的面叫我出丑,我可如何是好。”“聂公子?”小莫放下琴谱,“看来今年的游园,有合小姐心意的人了。”
韩馥叹了叹,“我明年就二十岁了,再不是耽搁得起的年纪了,这个聂公子家世人才也算不错,如果再错过了去,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这韩府,我反正是不想呆了。”“筌剑公子是有些刁钻,在这个时候以问琴为名前来求见,聂公子势必会和他撞上,好了,我明白了,今夜,我会帮你把谱子吃透。你且先去休息吧。”
“小莫,”韩馥抓着她的手,“我这辈子就指靠你了!”“你还有自己的仗要打,明日,总归还是你要人前献艺,不是么?”小莫笑了笑,然后给韩馥点了安神的香片,“我去琴栊了,你养足精神,明日方能与那筌剑公子周旋。”
片刻之后,从绣阁西侧的琴栊里传出高高低低不成曲调的琴音,天无涯翻身到了屋顶,沿着声响,找到了琴栊的位置。琴栊外有一条回廊,刚能容人,他便躲在那里,透过珠帘看着小莫研读这份琴谱。
“该死的筌剑公子,倒会捉弄人,什么琴谱,根本谈不成调子。”小莫试了半个时辰,还是毫无头绪,一负气,便将琴谱丢开,又开始整理自己先前在苗圃新作的曲子。
“明明如月,长风送秋波,白云浮雨难捉摸;悠悠青山,晚霞也寥落,不知谁家空放歌?”小莫不自觉地哼唱起来,嘴角浮起微笑,琴栊外听歌的天无涯也闭着眼睛,仿佛自己的魂也在这歌声里飘了起来,飘到了田野溪谷,摘了一大束野花,却不知要把它送给谁去。
忽然打更的声音一出,吓了天无涯一跳,险些站不稳摔了下去。
小莫也是一惊,被这打更声吓住,“三更了...”继而她受惊的表情变成了兴奋,“对啊,原来是这样!”她又将谱子捡回来,“原来这个符号不是一个音,而是一个变换节奏的提示,对了,就是这样,遇到提示音,当折返...”好个古怪的筌剑公子!
再过了一个时辰,小莫便可以纯熟地弹出这首曲子,曲调回旋往复却毫无枯燥重复的感觉,“好一个叠瀑响雪,妙不可言!”小莫久逢知音,对这个害她夜不能寐的筌剑公子又包容了几分。
再说这个筌剑公子,是近几年才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没有人知道太多关于他的来历,只知道一夜之间,江湖上就多了一座筌剑山庄,无门无派,以竹为剑,以竹为琴,一时间“琴剑双雅”的名字就传遍江湖。
据传这个人起步成舞,落笔成诗,座下的小童都是武艺不凡,形貌俊逸。天无涯实在想看这出好戏,便求聂鹏在筌剑公子去韩府做客的时候也带他同去韩府,聂鹏倒很惊讶,他怎么知道,筌剑公子向韩家问琴之时,也邀了他在场。却也没有多问,便同意带他同去。
筌剑公子的相貌,倒不如想象中那么俊逸非凡,但举手投足,自是一派风流,言辞甚是有趣,韩馥几次被他逗笑,都来不及掩口而笑,他敬的酒也不加以推辞。
天无涯若不是昨夜听她的语气像是钟情聂鹏,今日定会觉得她对这个筌剑公子很感兴趣呢。可怜的小莫一夜未眠,今天呆呆地站在一个青花瓷的大花瓶前,神色困倦。
“取我的琴来,愿为公子一奏。”韩馥此刻已是酡红在腮,如染烟霞。
“莫某洗耳恭听!”筌剑公子起身施礼。
韩馥的琴韵飞开,在座皆叹。天无涯微微一笑,昨夜之后,他已经知道了韩馥的才华到底有几许。可这个筌剑公子却半点不让人好过,他唤小童取来长箫,“愿为小姐琴声相和。”初时琴箫相合,悦耳极了,但小莫的脸色却不太好。
再过了一阵,韩馥的琴音乱了,原来箫声在扰乱韩馥,她死背下了曲调,此刻还不懂琴音的真谛,眼看着就要弹不下去了。未曾想,过了片刻,琴音又与箫声合上了,仿佛重新相遇,天无涯定睛一看,小莫用发簪在敲打花瓶,每变奏一次便击打一次,让韩馥重新踩上节奏。
一曲即了,有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枚金针直直往小莫的手上飞去,天无涯本是暗器行家,见状立时便掷出自己的酒杯击落了这枚金针,为了不被察觉,他假装不胜酒力,打翻了手中的酒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失礼失礼。”
“真是天籁之音!”聂鹏起身鼓掌,来挽救这个尴尬的局面。“不错不错,实在是人间哪得几回闻啊!”天无涯也起身回应。
“尽兴就好,尽兴就好啊!”韩将军也十分得意,“来人,去把酒壶收拾一下。”小莫竟然应声而出,去天无涯面前收拾残局,想来她知道是天无涯有心相助了。他以为她会像原来一样,淡漠而不失礼地屈膝点头,没想到,她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三日之后,仙泽乡佛灯大会。”她只是轻轻地说道,天无涯却觉得这世间最美的音乐也不过如此。
四十一 筌剑公子
筌剑公子的船就泊在西市湖边,船无疑是竹质的。一路上小莫在轿中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请到船上去,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一般来说,小莫可以从一个人的酒品,菜品稍稍判断一下他的品性喜好,可是非常遗憾,这个筌剑公子的待客方式极其简单,甚至连茶也没有,只有几杯清水罢了。
待小莫上船向他屈膝行礼,筌剑公子便吩咐随从都到甲板上去。“小姐不必拘礼,尝尝泉水,渭阳的水不错。”“小莫一介奴婢,公子抬爱了。”筌剑公子一笑,“也是,我也觉得唤你小莫更自在些,我来问你,小莫,你为何只穿白衣?”
这个筌剑公子的问题真是够不按常理出牌的。
小莫尚未答话,筌剑公子手一扬,船四周的帘幔放了下来,帘幔上画有一个女子,身姿窈窕,神韵出众,四张帘幔分别画了四个姿态,皆是水墨作画。“在下不善丹青,画了这图之后未敢着色,但见到姑娘之后,方知道绝代芳华万难以俗色来衬。”筌剑公子话罢,举杯饮尽了泉水,泉水甘洌,沁人心脾。
小莫仿佛略有会意,“如果公子是想画小姐的肖像,还是以五彩上色为好,水墨意境虽好,却显苍白,小姐未必会喜欢。”“韩小姐虽是万中无一的姿色,但到底是凡间姿色,不像姑娘,乃是天外之人。”小莫心下一惊,他既然这么说,看来确实不是冲着韩馥来的。
筌剑公子接着说,“能一夜之间破我叠泉响雪的,放眼江湖也不过十数人,听我箫声还不乱,还能合上曲调,放眼天下也不足五人,在我面前还能耍花招的,在下生平,还只遇见过姑娘一个人。”他并未饮酒,却好似已醉了。
小莫盈盈一拜,“被公子发现了,还是小莫学艺不精。奴婢自幼学琴,不过是凭着年轻,多记了几页谱子,当日事出突然,击节以合,也属无奈之举。还望公子勿怪。”
“你我之间,当以知音相称,我怎会怪你?”筌剑公子一笑,“但是此后,小莫姑娘在我面前切不可自称奴婢,可记住了?”“小莫承蒙公子抬爱,此刻再辨,便是矫情了。”她也端起桌上的水,“清水一杯,酬谢知音。”
“莫姑娘,请。”筌剑公子引到向里仓走去,掀开珠帘,一架古琴赫然眼前。“绿绮琴!”小莫忍不住惊叫出来,古琴绿绮,失传千年,爱琴之人都会有这样的激动。
“不知此琴是否有幸,得姑娘一弹?”“小莫不敢,此琴历来有太多大师弹过,小莫才疏学浅,怕是唐突。”莫及故意作出很遗憾的表情,“既然这琴入不了姑娘的眼,我只好将它从这里沉下去,让它在湖底再沉千年。”小莫无奈地一笑,心里感叹,这样的人真让人无法拒绝。
小莫拨开丝弦,好琴之于伯牙如好马之于伯乐,纵使她还想隐藏自己的才华,此刻也万难自己。“我本以为世间之物,唯竹不俗,可是说到制琴,还是非桐木不可。”筌剑公子莫及在珠帘之外的藤椅上坐下来,听她弹琴。
“公子可听过孤琴化桐的故事?”小莫弹到起兴,竟与他叙起话来。“愿闻其详。”小莫便即兴演了一首早先补词作曲的琴曲,“弹者已故去,何处觅知音。孤琴空侯立,久而化石云。”小莫一边弹琴,一边吟出这个故事,船外湖水悠悠,她的心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喜悦了。
“天地养其木,日月养其心,飞鸟窠其上,活为嘉树亭。谁得识此木,丝弦已失尽。”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及已经悄悄走进珠帘之中,仿佛被这个女子的才华所感动,小莫还沉浸琴音之中,直到莫及将双手放在她双肩。
小莫一怔,连忙躲开。“你!”莫及有些尴尬。小莫前去,推开轩窗,窗外湖水浩浩荡荡,“小莫只是一介奴婢之身,配不得用这样的琴,如果绿绮有灵,或者宁沉湖底,也不愿被这世间庸碌之人耽误。”这几句话说得坚决至极,筌剑公子自然明白,他干笑两声,退出珠帘之外,“刚刚饮了一些泉水,有些醉了。姑娘请回去弹琴吧。”
“今日天色已晚,小莫尚且有事在身,想请辞了。”“莫姑娘有事,在下可以代办,不管是西村老妪还是邻家小儿,我都能照顾妥帖。”小莫一惊,既然莫及将她的事打听得如此清楚,想来,是不会轻易让她走了。
“莫姑娘,”莫及微微一笑,“你不用太紧张,我虽然也敢自称正人君子,但也算一诺千金。你且回去弹琴,我发誓不再进入珠帘之内。”小莫屈膝一拜,“公子今日相邀,真是只是随便听一听琴曲吗,若公子有别的吩咐,不妨说出来。”
“好,莫姑娘快人快语。”莫及递过去一卷琴谱,“实不相瞒,这琴谱连同绿绮琴皆是先母遗物,可怜先母仙游之后,莫某寻遍天涯,竟无人能弹此曲。今日恳请姑娘一试,以慰亡母之思。”
“但求一曲?”“但求一曲。”“曲罢即辞?”“万莫敢留。”小莫深吸一口气,这才又回到琴边坐下。
这是一份很旧的琴谱,上面是篆字,“冰心诀?”“姑娘竟然连篆字也认识,真叫人意外。”莫及又夸了她两句,小莫却不答话,只认真地看起谱来,这琴谱可比叠泉响雪还要莫名。小莫隐约觉得,这琴谱不像是可以弹出来的,倒像是要暗示一些什么东西。
她试了好多音,重起了几个调子都不对,时辰一个接连一个地过去了,湖上已无多的船只,只余一湖夜风。
“在下也恰好姓莫,如果姑娘不嫌弃,认我做哥哥可好?”小莫不耐烦莫及套近乎的话,将手里的谱子一扔,他果然只好闭嘴不言。小莫又在脑海里盘算了一遍,乐谱早已印在了她的脑海,关于“冰心”的典故都数了一遍,也没有半分所得。她只好将谱子放在一边,空阅湖风迎面,闭目而思。
四十二 天水冰心(上)
小莫又回想起莫及对冰心诀的急切之情,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只为亡母之思,倒像是在垂涎一件什么宝贝,小莫越想越害怕,涔涔地流下汗来,她从没有见过天无涯用剑,不知道他的武功如何,“若今日莫及是要找人祭剑,那我岂非是帮凶,若他真的死了,我又岂能独活?”
念头在小莫脑中转过一个又一个,每一个念头都能折磨她一阵。但是小莫此刻并不知道,有人远比她还要惊讶,还要焦虑。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莫及。小莫猜的不错,冰心诀的琴曲所藏的秘密正是他所练的剑法的最高心诀,他的母亲生前执意不肯教他,是因为想要他领悟到无欲无求的境界,不被眼前的烦扰所累的道理,先正其心,方正其剑。
本来莫及打算用刚刚从曲谱中悟出的部分心法,在天无涯身上试一试,毕竟他听力极好,完全可以凭声音判断对方出剑的位置和力度,但他丝毫想象不出天无涯用剑的方式,他竟然被天无涯难成一体的“散招”牢牢制住,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
莫及不再顾及自己的一诺千金摘下了眼罩,他向来还算守信,今天却被这两个年轻人弄得不得不作回小人。天无涯显然并不知情,还在放手去攻,莫及看见他的剑法,心中大骇,势若流水还断,气若行云还散,可是这断散之间,又自成一派,如星象万千,相对独立却又相映成辉。相比之下,冰心诀虽然精妙,却失了几分潇洒。
其实未见得冰心诀就不如天水诀,但是其心不正,其势难成,莫及已见到了天无涯的剑法,当然不能假装没有,他庆幸此刻的天无涯尚且很年轻,剑法未到无懈可击的地步,“若今日不能杀他,来日必成大患!”心念方已,莫及变换杀招向天无涯攻去,欺他目不能视。
焦急的小莫听见外舱的短兵相接之声愈发频繁,她知道莫及一定不会放过天无涯,这时一只水鸟飞上了船弦,给了小莫一个机会,她虽然全身僵硬不能动弹,还是用尽全力向一侧撞去,桌椅倾斜惊飞了停在桌边的水鸟,它扑打的翅膀撞翻了舱中的油灯。
“有东西烧焦了?”天无涯动了动鼻子,早已看见白烟从里面涌出的莫及又岂会不知,但他的剑却逼得更紧了,天无涯心一颤,知道对手要置他于地。他转动手中的青竹,捅破了里舱的纸门,水鸟扑打翅膀飞了出来,里舱的白烟也随之而出,外舱也开始有呛人的味道,甲板上的人不得不进来看了。
“公子,咱们今日,到此为止,如何?”天无涯问道,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眼罩,外面的家仆已经涌进屋来救火,莫及焉能在此刻杀人,“和阁下比剑很是尽兴,今日,算一个和局。”天无涯这才摘下眼罩。
“快去,把姑娘救出来。”莫及这才想起了小莫。小莫被人扶到外面的时候,满脸都是灰,好在竹子远不及木材容易燃烧。天无涯当然惊讶万分,“你怎么在这里?”莫及去扶小莫,顺势解开了她的重穴,“怎么,天少侠认识舍妹?”
“你是小莫的兄长?这怎么可能?”天无涯还在疑惑,刚刚得以活动的小莫什么也没有辩解,拉着他的手边往外跑。“舍妹顽皮,想来刚刚受了惊吓,望少侠帮我好好劝劝她。”莫及倒是什么也不多说,他料想小莫不至于想公开与自己为敌。
待两人终于逃到了岸上,竹船渐远,小莫才终于缓了一口气,她回过头来,看见天无涯看着自己,傻傻笑着。“你笑什么?”“我觉得自己傻,就笑了。”“你倒还知道自己傻!你孤身一人就上了别人的船,他说要比剑,你就和他比剑,你说哪里还有比你更傻的人!”小莫也是气急了,又后怕极了,在和天无涯说话的时候,竟没有一丝往日的距离和分寸。
“我方才见你被困在舱中,所以,你不是有意不来赴约的,想到此处,我觉得这一晚,自己如此郁闷,实在很傻,便笑了。”天无涯轻轻一言,生死尚在度外,却为着她来与不来,牵挂惆怅,倒叫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莫姐在前面!”此刻东方渐明,小莫一夜未归,想来韩府的人来寻她了。“小莫,不要回韩府了,我会替你赎身,我不要你再做丫头了。”“这么说,公子是要向韩府买下奴婢吗?”这句话意外的,没有讨小莫的欢心,她冷冷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莫,你在我心里,难道只是一个奴婢吗?”天无涯感到委屈,小莫也在懊恼自己的用词,“好了,我说错了。小莫从来不觉得自己卑贱,公子也不这样觉得就好了。”她故意往天无涯走近了一步,“我与小姐有约,她出嫁之日,就能还我自由。况且,这些年我攒了很多钱,可以保证婆婆晚年,还能为小虎小琴他们做些事情,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还不能离开韩府。”
小莫是一个奴婢,却有着别人没有自由和独立,她从来没有等人来拯救,她总是给予。天无涯为着自己的“大言不惭”有些惭愧,“莫姑娘,你没错,是我太不自量力了。”“小莫不是这个意思,公子不要生气好吗?”小莫近去拉了拉他的袖子,这时唤着小莫声音的韩府人已经赶到了,小莫不得不走了。
“快回去吧,小莫,我也该走了,若是有缘,江湖再见。”天无涯有些无奈。“公子...”小莫的心思不止他不明白,小莫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明白。天无涯说完挥挥手,转身往湖的西岸走去,小莫想上去追他,却被韩府的人抓上了马车,“小莫姐,我们该回去了,小姐和将军都在等你。”他们带着她往反方向回韩府去了。
小莫在回府的路上不断问自己,难道她一直坚持的骄傲居然是错的吗?“小莫啊小莫,你既然已经把心给了他,为什么要介意他如何得到你的人呢?”
四十三 何处风波不是行(上)
这是姚瑟昏迷的第一个月,每天天无涯都会对她说一些和小莫的事情,有时候,天无涯恍惚了,很多心情,尘封了十年,他以为已经渐行渐远,可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回忆犹如潮水奔涌而至。
十年前的记忆还是如此清晰,仿佛小莫就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而近一年才认识的姚瑟却像是上辈子那么远的人。但天无涯知道,虽然姚瑟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的故事,她一定都听到了。
离开渭阳以后,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有时候只是为了一件小事奔走,比如说去看一场七夕节的烟火,还有些事,天无涯都记不得了起因结果,只是知道那些结伴同游的日子真美啊,无忧无虑又没有尽头。
天无涯还记得,他们要出海去拜访一个人住在岛上的人,天降大雨,风吹浪涌,他们站在渡头,只有一个艄公敢渡人过去。那个艄公十分有趣,唱着当地的歌,“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小莫觉得有趣,就应和上他的调子唱到,“人生如路通古今,何处风波不是行。”
艄公便答应渡他们,惊涛骇浪之中,这一叶扁舟,几多风波,天无涯护住小莫不让她被风浪所袭,小莫就这样靠在天无涯身上哼着歌,仿佛眼前的滔天巨浪于她也只是一蓑烟雨,终于,他们还是平安地到达了。
但是小莫没有对他讲,她要去拜访的人是谁,那个时候的天无涯也从不多问,只在岛上等她。她去了整整一天,暮时才归,他们在海岛上看了一场日落,那是天无涯第一次看海上的日落。
他们在外游了半年,天无涯才带小莫回苌楚,可是因为宛桥断裂,小莫没有从没有踏入墓门。“今日是我师父的寿辰,我必须回去,你且在宛桥边等我三日。”“好,我会等着你。”小莫就在宛桥边挥手送别天无涯。
回到墓门之后,天无涯的师父风禅悦大怒,认为他荒废武功与一个婢女出走实在是大逆不道,要他从此以后不再去见小莫。天无涯当然不能答应,风禅悦因此要将他逐出师门去。
“无涯,你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他日掌门之外你也很有实力相争,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婢女放弃这样的前程?”“二师兄,无涯心意已决。今生今世,我都要陪着小莫,去她想去的地方。”天无涯和师兄弟们一一作别,在他眼里本来就看淡了江湖武林,门派之争,也许找一个地方归隐,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再或者游历山间,无拘无束就很好。
天无涯的师娘平日与他言语也不多,此刻也没有挽留他,只是给了他一些盘缠,让他追随自己的心意,不要薄待了小莫姑娘。天无涯向师父师娘磕头,然后离开了墓门,这一别就是十数年。
很意外的是,小莫并没有按时在约定的地方出现,天无涯一等便是三天,好在三日之后,她还是回来了,只是神色憔悴,也没有多讲这些时日去了哪里,只说到处看看,忘了归期。
“以后,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无涯,我们就在苌楚外的村里住上一些时日,说不定,你师父会回心转意的。”小莫笑笑,但她的愁绪却越来越多,她很久都没有弹琴了,偶尔会弹起胡笳,胡笳的音色忧郁,她唱的歌也忧郁。
但是那时候的天无涯比现在要迟钝得多,对自己也盲目自信得多,他总以为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他守着小莫,就不会有什么事可以将他们分开。他在暂住的庐前给小莫种了一地的瓜果,就像梧桐村里的地一样,“小莫,你还记得,我们离开渭阳的时候,婆婆和我说的话吗?”“既是给你说的话,我为何要记得。”小莫脸一红,转过身去,假装忙着给菜园浇水。
她当然知道,那一日,婆婆将小莫交给天无涯,说从今日起,小莫就是他的人了,希望他可以永远待她好。可是这个天无涯却断然拒绝了。天无涯对婆婆说,“无涯不知道要有多大的功业,才能配得上给小莫的聘礼,但是现在,我肯定还不够,但婆婆相信我,有一天,我会带着我认为足够的聘礼上门来求你,把小莫嫁给我的。”多么认真的拒绝啊,小莫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
“可是我现在后悔了,小莫。”天无涯过去握着小莫的手说,“我老是高估自己,你那么完美,我想我并不能给你什么东西多于你现在拥有的了。”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能给你的只有我自己,所以你能勉为其难地接受吗?”小莫颤抖着,天无涯不会知道,她当时到底是多么痛苦,却又多么幸福啊。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小莫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天无涯倒也不恼,“那你要怎么样才能嫁给我呢?”
“我小的时候,住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晚上怕黑睡不着,我记得我爹娘常常不在家,不能时时陪伴我,我娘就给了我一颗晶石,在夜里能发光,娘说,有了这个,我就不必害怕了。”小莫脱开天无涯的手,“可惜我后来不知道把这晶石丢在哪里了,长大以后才知道,这种晶石叫做天眼琥珀,是个稀罕玩意,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多么恨自己啊,她不能以同样的幸福回赠给带给她这样大的快乐的人。
“所以,你想要天眼琥珀。”“是,我曾向佛主许愿,我若有一日出嫁,必要拿天眼琥珀缀在我的凤冠上面。”天无涯答应小莫,定会为她寻来天眼琥珀,娶她进门。
又过了许多时候,回忆断断续续,但是那一日,天无涯很难忘记,那是一个无风无云的春天。他在他们暂住的小院里削一支青竹,一面想着,等天气暖和一些,就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天眼琥珀是什么。小莫终将会成为他的妻子,这一点,连自视过高的主宰者也不得不默许。
“呀!”小莫尖叫一声,手里的果篮掉到了地上,天无涯连忙放下手中的青竹,过去看她,“怎么了。”“刚刚有一只小貂咬了我一口。”小莫卷起袖子,手臂上有一点殷红。
“没事,我帮你把血吸出来,这里的小貂,不算很毒。”天无涯低头去将毒血吸了出来,他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趁机钻到了他的身体里。“无涯,你的头发遮着眼睛了,我帮你剪掉一些吧。”小莫伸手扶开他额前几欲覆眼的长发,温柔地说道。
四十 叠瀑响雪(下)
从仙泽乡开始,一连数月,天无涯时不时就会和小莫去周边地方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好像是抄写佛经,好像是赠医施药,有时只有他们二人,有时又会有些旁人,与小莫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很快就过去了。
天无涯的师兄弟们都已去了别的城镇历练,他们说好出门游历三个月就要回墓门,这三个月,一刻不差的,天无涯几乎都耗在了渭阳,他想,该是时候孤注一掷地做些什么了。
小莫是韩府的侍女,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自由地出来,见不到小莫的时候,天无涯都会去梧桐村帮婆婆做些杂活,婆婆初时待人虽冷,此刻却已经不把他当做外人了。
“婆婆,这边的草都锄好了,也施了一遍肥。”“好,小伙子,歇一会儿吧。今天照理是小莫的休沐,她会回来的。”“婆婆,小莫她...她是您的亲孙女么?”“怎么,你觉得,我们不像么?”婆婆故意板起脸来。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天无涯刚想解释,婆婆却笑出声来,“你想打听小莫的身世,傻孩子,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猜的不错,小莫不是我的亲孙女,她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不是平凡人家的孩子。”
原来小莫三岁那年,被一个自称是她叔叔的男子带到了梧桐村,那个男子说自己姓莫,于是后来他们就叫她小莫。男子把她放在村里玩一会儿,说自己过些时辰便来接她,可是他离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小莫来时,身着绫罗,戴着金锁玉佩,这些东西,都被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婿抢了去卖掉了。这个孩子在我家养到了七岁,那一年女婿患了病,我不争气的女儿连她也要卖掉,我是死活也不肯啊!”婆婆说着,留下泪来,“可是你猜怎么着,这个孩子有一日回来,说自己卖了自己进韩府为婢,拿出的卖身钱银比我女儿想要的还多一倍。她便请我们拿这些钱去治病,从此算是还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这是一个什么孩子啊!”天无涯在心里思忖道。“再过没多久,我那女婿还是病死了,女儿改嫁去了很远的地方,这些年都靠小莫时时接济,我才活了下来。”婆婆叹了一口气,“她是上天派给我的福星啊。”“她只怕,不只是您一个人的福星吧。”天无涯喃喃自语,然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婆婆,我的意思是...”
“孩子,”婆婆忽然拉住天无涯的手,“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在扛所有的事情,可是我看得出,她愿意依赖你,但是你,可以给她永远的依赖吗?”“我可以,婆婆...”天无涯郑重地点点头。
“婆婆,我先回去了。”“你不等她了?”“您告诉小莫,我在西市的湖边等她。”天无涯想来是觉得自己干了一天活,样子有些邋遢了,想要会到驿站去收拾一下,今夜对他来说,十分要紧呢。
小莫是那天黄昏的时候才回到梧桐村的,看来今日她又很忙。今天苗圃没有旁人,只有婆婆自己,在黄昏的院子里等着她。说不好为什么,小莫的心里隐约有一些失望。
“今天,小虎他们没有来陪婆婆说话吗?”“上午来过了,人家也有正经事,哪能时时刻刻等着你呢?”婆婆好像话里有话。“婆婆,我想着自己最近许是变笨了,今日收拾小姐私库的时候,发现前几天记的数出了错,小姐狠狠地责罚了碧桐,可我想起来,那是我错了。以往,我可是从不出错的,连小姐都认为我是要替碧桐受过。”小莫坐到桌边,托着腮,有些烦恼,这种烦恼她以前好像从没有过。
“哦?”婆婆笑了笑,“那你是为着什么事情,变笨了呢?”“我说不好,我好像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要快些到休沐的日子,能出府来,能...”小莫有点不好意思,便说,“能回来看看婆婆。”“哎呀,我的小莫真是贴心。”婆婆故意说道,“既然你这么想念婆婆,今天晚上就在这里陪着婆婆,旁人也不必去理了。”
“旁人,婆婆说的是谁?”“你管他是谁,反正你心里也没有旁人,只有婆婆,不是吗?”“哎呀,婆婆!”小莫搂着婆婆的脖子撒娇,“他今日来过这里吗?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我以为他早已离开了渭阳呢!”“谁来过这里?小虎吗?还是二豆?”祖孙俩还在玩笑着,苗圃外却来了好些人,竟将这苗圃围了起来,日已完全西沉。
“请问小莫姑娘在么?”来的是陌生的男子,小莫听得出不是韩府的人。小莫前去打开苗圃的院门,见来者神色严肃,周围也是严阵以待,心里暗暗一惊。便收起方才撒娇时的柔软模样,正言问道,“我是,敢问阁下是谁?”“今夜月圆,筌剑公子想请姑娘游湖。”小莫记起来了,来者正是筌剑公子莫及的书童,这个筌剑公子实在有趣,竟然会派人来寻她一个侍女。
“不知公子有何赐教,小莫一介婢女,当不起这个请字。”“小莫姑娘莫辞,我们公子也不喜欢久等,还请姑娘快些上轿吧。”小莫知道这些人既然找到了梧桐村,又挑了她休沐在家的日子,想来已经对她了解得很透彻了。说话间,有一顶青竹华轿出来相迎。看来,这个筌剑公子为人也十分霸道,这个请,恐怕推辞不起。
小莫回过头嘱咐了婆婆几句,叫她放心。婆婆一向不过问小莫更多的事情,但今日她心里却很是不安,“小莫...你这是要去哪里?”婆婆拉住她,面色忧惧。
“婆婆不要担心,若是...若是他来找我,便让他在此处等着。”小莫拍拍婆婆的手背,有低声说道,“若是我明日还未归,你就让小虎去韩府问消息。”
然后便跟着这群竹色衣衫的年轻人离开了。
四十一 筌剑公子(下)
小莫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丝弦之上,奏出来的,仍是明明如月的曲调,这首曲子已经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仿佛云游天外。倏尔,琴音忽变,小莫的眼前忽然有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初时,琴音宛如流水,慢慢歇歇,如坚冰初化,流水潺潺,从峰顶倾泻而下。白色渐渐化开,露出鲜嫩的绿意,何其柔软,却又何其坚强!
“面如坚冰,心怀春水,无欲无求,常润人间,是为冰之心也。”小莫领悟了曲子的真谛,莫及更是激动不已,失落了十数年的曲子终于重现人间了。
“小莫——小莫——”风中夹杂了谁的呼唤,这呼唤急切绵长。渐渐呼唤声也融入了琴声之中,小莫眼前那片安静的萌生绿意的大地忽然开出了多多红花,那花朵又变成了或蹙或喜的面容。像是他听故事的时候乖巧的样子,是他偶尔局促焦虑的样子,或是陪她抄经书时,搔头苦笑的样子,这张脸原来已如琴音一般,刻印在了她的灵魂里。
“他在唤我!”琴弦忽然划破了她的手,小莫睁开了眼睛。
小莫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感激天无涯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姑娘的琴,还没有弹完呢。”莫及冷冷说道。“外面有人在叫我,公子你听到了吗?”莫及略一凝神,便察觉到风中夹杂着声声呼唤,转见小莫,她本来白皙的脸颊此刻却因为兴奋或者羞涩而通红,他的心沉下去,“来人,将这个吵着莫姑娘弹琴的人赶走。”
“不要啊!”小莫走出珠帘,向莫及行礼,“奴婢已经得了冰心诀的真意。这曲子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只要通了几个关节,余下的就自成曲调。这道理大约和武学相通,本无必胜招式,不过是见招拆招,只要有几个原则就好。小莫不通武学,应该也帮不了公子更多了。”莫及心里暗暗一惊,“这个女子只弹了一首曲子,竟然猜到,它与武学有关,实在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小莫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冰心诀表面纷乱,需要弹琴者心无杂念,无欲无求,心境放空,今日,我怕是弹不完了。”“就因为被人打断?我这就让人去把他赶走。”“公子何等聪明,怎会不明白,他在我心中唤我,你又如何能把他赶走?”小莫扶住窗檐,幽幽道来。
莫及一皱眉,有种难以自己的愤恨,这个他得不到的女子竟然坦言,对别人心动了。“也罢,今日你若将曲谱演完,我就放你走。”“小莫方才说了,只怕此后,我心里都难以了无牵挂,很难再弹这首曲子了。”说完,小莫再屈膝一福,便阔步向船舱外走去。
莫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恼怒,他违背自己的诺言,出手点了小莫的穴道,将她留在了船舱之中,“来人,将方才呼喊之人请到船上来。”“你要做什么!”小莫又惊又怒,可惜再也动弹不得。“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叫莫姑娘这么挂念。”
片刻之后,外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我道是谁,原来是天少侠,失敬。”“我本无意打扰,岂料阁下的人,实在教人盛情难却。”小莫心里一怔,真的是天无涯的声音,看来筌剑公子请他的方式叫他有些不痛快,天无涯虽然谦和,却从不怕事。
“我在船上听舍妹弹琴,阁下在外喧哗,打扰了舍妹的心绪,这才叫你来说道说道。”“是..是么?”天无涯显然没有料到,“那倒是打扰了。”“敢问,你刚刚在叫些什么人呢?啸声如此悠远,自然是发自肺腑。”
“我并没有在叫什么人。”天无涯却缓缓说道。莫及一诧,不自觉地向里舱瞟了一眼,“可舍妹却好像听见了什么。”“是么?”天无涯苦笑了一声,“我自己好像也听见了,大约是我心里在唤什么人,我没能管住我的心,教阁下见笑了。”
莫及干笑两声,“你们两个可真是有趣啊。”拿自己管不住的心来做借口,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小莫在里间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笑出泪来,但她被莫及点了穴,此刻不但不能动,连说话也不能,若是可以,她一定会大声告诉他,她全部都听到了。
“比剑?”天无涯语气惊讶,“我为什么要和你比剑?”“在下生平所长,只有三物。今日阁下既然上了我的船,不赢了我,怎么能下去呢?”莫及为人一向古怪霸道,“我所长第一是琴,但看阁下这个样子,也不像是懂琴之人;第二便是剑了,阁下想想,不比剑能比什么?”“那第三样呢?”“第三样?”莫及大笑一声,“跟你一样,女人。”
小莫一愣,这个莫及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她猜想天无涯一定脸红了。
“你若要比第三样也可以,你把你唤的那个女子拿来做赌注,若她能比舍妹还要出众,我就将舍妹许配给你,反之,你就把她送给我,如何?”
小莫暗自嘲笑他荒唐,天无涯也一定觉得很无稽。
“我们比剑吧。”“哦?为什么?”莫及反问。“天下没有一个女子可以比过她,我胜之不武,况且,也没有地方安置阁下的妹妹。”“天少侠实在有趣,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天无涯今夜在湖边等了一夜都没有等到小莫,此刻心中正郁闷,比剑对他来讲是一个抒发郁结的好办法,他居然真的答应了,但是碍于他对教他剑法的人的承诺,“我们要蒙着眼睛比剑,旁人也不得观摩。”
“好!”莫及也一口答应,“我们以竹为剑,点到即止。”他心中窃喜,听惯音律之人,对一切声音都是敏感的,蒙着眼睛,对他是一大优势。
片刻之后,小莫觉得闲人都已经退下,可是两人比剑的声音并不比说话的声音更大,她虽然不懂武功,却仿佛可以见到两个人剑舞轻盈的模样,船于湖上,起伏有律,像一首抑扬顿挫的诗。
可是,小莫没有想通为什么莫及要与天无涯比剑呢?
“糟了!”小莫的眼睛瞟过桌上的琴谱,“难道,冰心诀真的不是音律,而是...剑诀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