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贾氏骨肉
“意儿?”正当贾实和风摇在一旁说话的时候,他很惊讶地发现贾意走进了画面。更令人不安的是,贾诚和贾意吵了起来,他们半点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清楚地看见了贾诚的表情,他非常愤怒,举手就要打她,可是一惯胆小又没有主见的贾意,竟然并不害怕,而是咄咄逼人地靠近贾诚,仿佛非逼他出手不可。
贾诚的脸色由铁青忽然变得通红,这种场面并不常见,贾诚一向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贾意必定是用了他极在乎的事情刺激了他。“意儿到底想做什么?”贾实非常不安。可是贾意的神情却显示她胸有成竹,毫不在乎,她轻蔑地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了,贾诚追了出去,两个人都从画面中消失了。
“快,下一个石室在哪里!”贾实的心里很是不安。
风摇和贾诚找了很多石室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影子,终于当他们在最后一个石室的角落里,再次找到贾诚和贾意的斜影的时候,贾诚已经扼住了贾意的脖子。“意儿!”贾实大叫一声,冲着贾诚的影子一阵猛踢,“贾诚你放手!”他开始愈合的伤口又撕裂了。“二公子,没用的,他不会知道的。”风摇过去想要安慰悲愤的贾实,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在印象中,贾实一向是懒散淡漠的,可是今日这个血性的贾实却让她很是暖心。
倒下了,片刻之后贾意倒下了,仿佛就在他们的脚边!
贾实也终于崩溃地跪倒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二公子...”风摇在他身边缓缓坐下,许是风摇小时候见惯了这些,她早知世事无常,可此刻她也没有什么金玉良言可以拿出来稍微劝解一二。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啊,纵然我们不是一个母亲,却也从来没有疏离过!”贾实靠在墙上,目光呆滞,“风摇,你说,这是不是很可悲?父亲刚刚才去世,五妹六妹都不知在哪里,贾诚杀死了四妹,还要杀我,他到底要一个支离破碎的贾家有什么用?”“二公子。”风摇想上前去握住贾实的手,却又退了回来,只好在心里默默地陪他难过。
“小的时候,我们生气吵架,大不了打一架,然后一起罚站不准吃饭。意儿和瑟儿还总是去给我们偷吃的,我知道,父亲并不想罚站,他就是想让我们一起经历这些,然后记得我们是贾家骨肉的兄弟姐妹,贾诚比我聪明,他为什么不明白呢?”贾实喃喃说道,继而放声大哭,很久以前或许他就想大哭一场了吧。
“天啊!”风摇忽然一惊,她想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叫了出来。贾实转过头去一瞧,贾意的尸体竟然渐渐化为了一滩血水。贾诚背对着他们,是以他们并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他们只看见一个蒙面的灰衣人抖动了手中的药瓶。
“他...他是什么人?”贾实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往映出影子的墙走去,灰衣人的影子很大,仿佛可以看清他的每寸肌肤,但他蒙着面,半点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这个灰衣人,难道就是...?”风摇不知怎的,联想起当初马尧跟他说起过的灰衣人,不寒而栗。如果灰衣人从白云牧场一路追到了岷中,他到底会对贾家做些什么?
灰衣人和贾诚之间也似乎发生了一些争执,但最后好像达成了什么约定,一会儿功夫,两个人都离开了碧云轩,只留下了一片凄凉。
“风摇,我们要赶紧出去了,我不知道,晚一些他们会对大姐做什么吗?”贾实的心已经绝望了,可是即使这个时候,他还在想为最后可能活着的亲人而战。
“嗯,二公子。方才我们看了所有的石室,我对了一下我在碧云轩中看见镜子的位置,我想我,我已经找到出去的路了。”风摇,这个时候只有风摇还能给人带来振奋的消息了。
青苏淡墨色的烟雨垂着浩荡的长河,暮时,泛起了薄薄的凉意。贾情刚刚从岷中回来,她先前与贾诚谈得很是不开心,贾诚半间店铺也不让,说贾家的产业是不容分割的。她气得饭都吃不下就回到了青苏。
父亲走后,青苏的生意不如以前,贾诚凭什么要代管所有的产业,她才是贾氏正房嫡出,说起姚瑟也是让人闹心,真不知道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平白无故地分走了父亲的爱,还要把产业都给她,真是异想天开。
“母亲,”贾情还在兀自生着闷气,一个穿着红衫的小男孩捧着一碗面怯生生地在门口叫道。“斌哥儿。”贾情见到来的是儿子,稍微展了展眉,招手叫儿子过来。“爹爹让我送一碗面来,是母亲爱吃的。”
“好孩子。”贾情伸手去摸儿子的额角,孩子吃痛,退了半步,她才发现孩子的额头有一个肿块。本该心疼孩子的母亲却莫名地发起火来,“你怎么摔倒了?还是和人打架,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在家念书呢!你个混小子,真是气死我了!”孩子很是委屈,哭了起来。“不许哭!”贾情告诉自己要对孩子严厉一些,她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跟自己的二弟一样,总是被三弟欺负,此刻的她还不明白,一颗柔弱的心肠,远比任何的聪明都来得珍贵。
“大小姐!”门外传来老仆的叫声,“出事了,出事了,大姑爷被人打了!”“吴方维怎么这么没用!”贾情气得跺脚,“什么人做的!”“今天一早就有很多闹事之人来我们钱庄挤兑,他们说我们钱庄空虚,吴家把钱都输光了,现在所有人都要急着兑钱出来,姑爷在前面应付不了,便被打了!”“贾诚,一定是贾诚干的!”对贾诚的敌意好像是一颗毒瘤一直长在大小姐的心上。
青苏城的生意原本也已经越发不景气,可是贾情半点也接受不了这个,她刚想迈步去前厅看看,可是脚如同踩在了棉花上,她的头昏沉沉的,感觉眼前的世界消失了...只隐约听见儿子唤她的声音。
天外一声惊雷,下一刻,大雨倾盆。
此刻的贾府骨肉都在经历生离死别,也都在经历转折磨砺,幼女碧云轩也不会例外。
这是她在沙漠里的第七天了。
“你如果渴了,就喝一点水。”马尧的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恐惧,仿佛天堑沙漠于他只是翻过一座小山包那么轻巧。“我不渴,马尧,你把水喝了吧。然后我们歇一会儿好吗?”碧云轩不敢告诉马尧他们带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也不敢透露自己对前途漫漫毫无信心,和马尧出走已经两个月了,他们一路从岷中往西北走,一路风光旖旎,她也很是兴奋。只是走入沙漠的这几天她感到异常难熬。
马尧接过妻子递来的水袋,刚放到嘴边,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将水倒在手心里,一边抚摸着夸父的头,一边将水喂它喝了,“真是辛苦你了。”碧云轩真是委屈,天知道她省那点水有多么辛苦!可是这就是马尧啊,他对一匹马尚且那么怜悯。
沙漠骤变的温度让碧云轩有些眩晕,但以往那些烦闷和压抑的心情已在马尧的笑容里消融了,昭澜的一切远得如同上辈子呢!“来歇一会儿吧,”马尧把妻子从马上扶下来,然后捧起一捧沙,试了试风向。“我们还要走多久呢?”碧云轩又一次问道。马尧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紧皱,方向与自己预计的有些不对,此刻,不远处传来了驼铃声。马尧在这片沙漠有很多朋友,但也有一个敌人,所以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向驼队求助,“云轩,我们先躲一躲,看看形势吧。”他刚一回头,才看见碧云轩已经快站不稳了,干涸的嘴唇,苍白的面孔,马尧的心一阵刺痛,他责怪自己总是那么自负,以为全天下人都和他一样可以经历这风沙,“傻孩子,你怎么不喝水呢?”马尧扶住妻子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样子格外憔悴。驼铃声越来越近了,马尧知道,来者不管是敌是友,他必须去为妻子讨一碗水了。
马尧扶碧云轩坐下,又从包袱里取了一顶帽子戴上,便向铃声走去。驼队的声势浩大,渐行渐近,他们的旗子上挂着哲修族的族徽,奇迹没有发生,马尧遇见的是自己的死敌!
马尧看着跟着自己奔走而垂危的妻子,他压制住了自己的仇恨,垂首向他们讨要一碗水,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不去瞧任何一个哲修族人,已经三年了,他离开这片土地已经三年,想来是不会被轻易认出的吧。“今日是我们哲修的小王子纳妃,就多给你一些水吧。”侍者一边给他的水袋装水,一边用他们的语言说道。马尧拱手道谢,转身欲走。
“等等,”从后面的马车里传出一个悦耳的女子的声音,马尧愣了一下,仍是未敢抬头。“这里有一些糕点,你拿去给你的妻子吧,她有人疼爱,定会很快好起来的,你不必担心。”女子半开车门,从里面递出一包点心,她的脸被新娘的薄纱半掩,却依然可以瞥见她忧郁的神情。
“你快走吧,我们还要赶路呢!”侍者递来糕点,便赶赶马尧离开。车行了几步,马尧的心越发难安,冒着陷入困局的危险,他也不得不高声唤了一句,“弥娅,是你吗,弥娅?”
车队没有停下,可是马尧的这句话却足以透过车窗去点燃一个绝望已久的人的心情。“权骁!是权骁的声音!”车中的女子惊叫一声,从行走的马车上跳了下来,风吹落了她的薄纱,美丽的姑娘像大漠里的一颗明珠。她亦惊亦喜的神色里包含了太多难解难诉的深情,三年前的马尧却半点也不明白。
这一次她不能再等待了,仿佛再等一会儿,马尧又会消失似的,弥娅拼命向他奔去。侍者已拔出弯刀来追,马尧飞跃起跳,将他们一通都打倒,把弥娅护在了身后,他的身法比三年前更快,弥娅真是兴奋极了,没错,她的赫朗权骁真的回来了。
弥娅好像恨死了这些人,拾起地上的刀就要杀倒在地上的侍者们,“不急,弥娅,放过他们,算报他们的施水之恩。”马尧拦住了她,转头对躺在地上的侍者用他们的语言说,“你们回去告诉哲修查拉尔,赫朗权骁回来了,去吧!”哲修族人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向西逃窜去了。
“权骁权骁!”弥娅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三年了,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弥娅!”马尧看见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很是高兴,他扶住弥娅的肩,“你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可是,你怎么会想要嫁给哲修伦呢?”“你在怪我吗?”弥娅的脸上泪笑掺半,此刻微微有些脸红,却甚是美丽。马尧退开了半步,“没有没有,我只是有些好奇。”“权骁,你千万别恼我,哲修伦一直想娶我,可是我半点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此次之所以愿意嫁给他,只是为了混进松月神宫,去为赫朗氏报仇!”
“弥娅...”马尧叹了一口气,这个女子就像是岩石间生长的弥娅花,只开放一瞬间却也要奋力开放。“权骁,其实我...”弥娅还想要说什么,马尧却低头看见了怀中的水袋,才想起了垂危的妻子,“糟了,云轩...”
弥娅看着马尧向一个面色惨白的汉人女子跑去,将她抱在怀里把水喂她喝下去,“云轩,你睁开眼睛,我们有水了,”他对她极其温柔,以前的赫朗权骁可不是这个样子。
弥娅在一边玩着自己的长辫子,一边看着那个女子,觉得她脆弱得像一个小纸人,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的。
十七章 宛丘鹿鸣
纳斯河水淌过干涸了千年的土地,如同母乳之于婴儿,阳光唤醒了沉寂万载的山谷,如同鸟鸣之于清晨。在这里黄沙被挡住了,只留下歌里那令人神往的绿洲。马尧再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和这土地是分不开的。
弥娅舞着草藤,哼着宛丘才有的调子在前面欢快地走着,她仿佛就是这鹿鸣谷里的精灵。马尧背上的碧云轩还沉沉睡着,但她的呼吸却已经越发清澈了。“怎么不走了?”弥娅见马尧停下了脚步,他踌躇地望着谷中的寨门,“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是,从那天起,三年了,我们都住在这里,不过,现在你回来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回松月神宫去,喝上神潭的水了!”弥娅扔掉手中的草藤,很是确定地说道。“可是...我...”马尧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这份期待。
“什么人在那里!”寨上传来守门人人的问话,与刚才的哲修族人的口音一模一样。马尧胸口涌上暖意。“是我!阿曼达,是我!”弥娅欢乐地奔了过去答道,碧云轩被吵醒了。
“云轩,你好些了吗?”马尧把她放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烧都退了。“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很美的歌声,好像去到了天堂呢!”碧云轩微微笑道,眼前的马尧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往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被很深的焦虑所取代,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像被车轮压过的土地。她刚想取笑他两句,此刻日光倾泻,照亮这片朦胧的土地,“白云牧场?”碧云轩的眼睛湿润了,她看见不远处有一对鹿在饮水,幼鹿被雄鹰投在河里的倒影吓了一跳,仓皇地逃到母亲的身后,整个沙漠的灵气都汇聚到了这里,生命从此在这里繁衍,多美啊!像极了她记忆中的白云牧场。是啊,马尧也这么觉得,难怪他逃亡三年,流浪三年,却在白云牧场舍不得走,那不正是因为像极了是他记忆里的家乡吗?
忽然,寨门打开,里面传出雄壮的音乐,碧云轩的心忽然被抓住了,屏住呼吸凝听起来。马尧没有听过这种神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渐渐浮起来一阵不安的心情。紧接着两队魁梧的武士从寨中鱼贯而出,将马尧两人围在中间,这些人有的马尧认识,有的并不认识,即使认识的,也都面无表情,让他觉得很陌生。直到他看见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弥森!”可是被唤的少年黑着脸,更没有过去像往常一样拥抱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了一边。
庄严雄浑的声音是从松月最古老的乐器“埙”里面发出来的,碧云轩被这群魁梧严肃的人吓住了,但她却觉得这些人并没有恶意。最后一个身穿黑袍的老者出现了,他手执着一根砧木。碧云轩看见马尧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她尚未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被马尧一推,离开了武士们的包围。霎时间,只见十个武士的木刀依次向手无寸铁的马尧攻去,短兵相接时,便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马尧!”碧云轩惊呼一声,要去帮他,却被赶回来的弥娅拦住了,她不会说汉语,所以着急的碧云轩下意识地出手去攻,弥娅一惊,“小纸人竟然还会武功呢。”
木刀碰到骨骼便发出骇人的响声,但是片刻之后,马尧手中已有几把木刀,失了刀的武士,竟然都站在了一边,也不再做争夺,碧云轩隐约觉得自己此刻出手,也并不明智,好在弥娅好像也打累了,她漂亮的大眼睛好像读懂了碧云轩的心思,也示意停战。
“六把,七把...”碧云轩暗暗数着马尧手中的刀,最后三个人一起进攻了,马尧翻身起跃,一脚踢飞其中一个人手中的木刀,又借他的力腾起,使另外两个人的木刀相撞,只见那柄木刀狠狠落下,直逼向马尧,他手中已有七把木刀,脚上还在抢夺最后两把,碧云轩大惊,连叫都忘了,只见马尧忽然仰头,用嘴咬住了坠落的那一柄木刀。武士们大惊,纷纷下跪。马尧一一将缴获的木刀还到他们手里,那个黑着脸的少年,这时才终于冲他笑了。
“苍野武士,你们可服了吗?”少年问道。跪在地上的武士们将木刀高举过头顶,以示臣服。碧云轩疾步过去,拿出丝绢给马尧擦拭伤口,他额上有几处淤痕,虽是木刀,但用力极大,也是很疼的。“没事,我没事。”马尧说道,鲜血从齿缝中流出来,碧云轩也忍不住哭出来,“这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架?”
“苍野武士从来不向任何人下跪,你们是知道的,”那个叫弥森的少年用松月族语高声说道,“除了,松月族的王。”话罢,他与众人对望一下,屈膝跪了下去,顿时满山寨都响起了“松月王,松月王...”的声声呼唤。不懂松月语言的碧云轩大诧,“天啊,这些人怎么了?”
“姑娘,”最后出现的黑袍老者用汉语对碧云轩讲话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人,本是松月族的王子,赫朗权骁?”“王子?”碧云轩不置可否,“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是一个王子?”可是我们的松月王子,并没有想象中高兴,他的眉头仍是紧紧皱着。他害怕看到别人的期待,那些人眼睛里却写满了期待,他们希望他能带领他们回到松月神宫,结束这颠沛流离的日子。“权骁,你还不接下权杖吗?”老者手中的砧木原来是松月族的权杖。
“老师,我....”马尧低着头,沉默了。碧云轩退开半步,也学其他人一样,跪了下去。“姑娘是汉人,不必下跪。”“我是马尧的妻子,当然也是松月族人。”碧云轩正言道。老者面色急变,“松月王不可娶汉族女子为妻,权骁,你不记得了吗?”“是啊。”马尧将碧云轩扶起来,“可是云轩说的对,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老师,权骁不能做松月的王。”说罢,他拉着碧云轩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臣民,离开了他们急切的期待。
弥娅想去追他,被弥森拦住,“他会回来的,如果他配做一个真正的松月王,他就不会离开自己的子民的。”
“别逃了!”碧云轩甩开马尧的手,在纳斯河畔,马尧拾起河边的石头狠狠扔出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衫。“你已经逃了三年了,如果真的逃得掉,你又何必回来这里呢?”“你不明白....”“是啊,我现在还不明白,”碧云轩坐到河边,用手划开清波,纳斯河的水真凉呵,“我是你的妻子,马尧,请告诉我吧。我猜,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对吗,松月王子?”
从宛丘再往西走十里,地貌会更加不一样,千年的岩层下面,有许多奇怪的岩洞,有些岩洞终年不见阳光,生出了许多晶石,在这些岩洞之中有一个最是奇特,刚好有一缕圣光从顶上渗透进来,照亮了一方深潭,松月族的祖先躲避野兽到此,终于停下了,开始繁衍生息,那里就是松月神宫了。
祖先在潭水中央放置了一块光滑如镜的宝石,婆娑的月影会在十五的时候在宝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祖先们,就在这光影里参透松月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老人们说,那是天神手持松月风刀在石上划出的痕,代表着神谕。
虽然现在已是百代之后,松月族人已不再住在洞穴里,但只有松月神宫才是他们唯一的信仰。松月族中有赫朗和哲修两大家族,他们每个六十年会比试一次,决出下一代的松月王,可是从赫朗权骁的曾祖父开始,赫朗式就一直占据着松月王的宝座,大家好像都已经遗忘了这个传统,可是哲修族的年轻人很不满意,在赫朗权骁十二岁那年,他们举家迁出了松月神宫,往南迁徙,不知去了哪里。
此后,赫朗氏一家独大,族中也再无争端,但是权骁不明白,父亲的惆怅却从没有减少过,“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要做好一个王是很不容易的”。可是那些年的赫朗权骁是天下最无忧无虑的人,他一点也不想明白,他只想知道哪片草林的鹿跑得最快,哪里的泉水甘甜如醴,他喜欢骑马在草原上驰骋,也喜欢赤膊和弥森在沙漠里角逐,累了就听听弥娅的歌,或者海纳老师带回来的沙漠那头的故事。
“只有松月神宫才是唯一得到庇佑的正统,哲修的族人一定会回来的。”父亲曾经这样预言道,这件事在赫朗权骁十八岁那年,成为了现实。哲修族人比离开时更加勇猛强壮,更重要的是,他们带着赫朗权骁从来没有见过的武器攻向了松月神宫。不谙世事的松月王子,他被哲修族人的厮杀声叫醒了,父亲战死沙场,临终时,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望着儿子,带着他一贯的深刻的期许。
哀鸿遍野,百姓也带着那样无助而充满期许的眼神望着年轻的王子,他却害怕了。他曾认为自己是勇敢的,他敢从高可万仞的峭壁直跳入奔流不息的大河,可以顶着烈日狂风在茫茫沙漠独行,可是他害怕看到他的亲人离开他,害怕独自做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他发现自己只会做一个被人夸赞和保护的王子。
这场仗打了整整两年,赫朗氏可以说是节节败退,他们退到了宛丘,已是沙漠的边缘,赫朗权骁崩溃了,他每一日都希望自己可以战死,而不是看着好友被抬下来,哲修族已经入主了松月神宫,他甚至从心里希望百姓们可以向哲修头像,可是赫朗家的死士要为赫朗氏奋战到最后一个人。
“如果我死了,赫朗家就没有人了,他们或许就能活下来。”“权骁,你不可以这么想!我们不愿意做哲修族的臣民!”弥森生气地抓住他的衣领,“站起来,打下去,我们能赢的!你一直都是最厉害的勇士啊!”
赫朗权骁没有力气打下去了,他在一个黄昏,独自举着赫朗氏的旗子,骑马直奔哲修的大营而去,他不知道自己打倒了多少人,也不知自己被多少人所伤,他只是想在结束这一切,可是马儿带他到了沙漠腹地,狂风大作,哲修的族人不敢追进来,赫朗权骁终于逃走了,他逃离了压得自己不能呼吸的责任。
七天,他没有水,却奇迹般地在沙漠中活了七天,最后被路过的商旅带到了中原,他从小跟随海纳老师学习汉语,但他却懒于与人交流,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哑巴。再后来,他迷上了中原的酒,此后流连江湖,不再归来,那个骄傲的松月王子终于成为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酒鬼。
纳斯河水呜咽如旧,宛丘的夜风阵阵也像极了牧云坡,“难怪你老是爱坐在牧云坡上喝酒,权骁,我终于了解你了。”碧云轩微微笑道。“可是我,还不是很了解我自己,云轩,我不敢...”“我会帮你的,马尧,我会陪着你,回去吧,他们都很需要你。”她握住马尧的手,想给他一些支撑。“不...不,你不明白。”马尧急急地摇头,“我会害死他们的,我会害死你,我不能做松月的王。再说了,石壁上的语言说,汉人女子会结束松月王族,他们不会接受你。”“什么!”碧云轩松开手,退了半步,“你明明一直都知道,那你为什么...”“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我想也许,他们以为我死了,会好好地归附哲修氏。”“可惜,你的侥幸,没有成功,他们过得不好,而且他们还像以往一样真诚。”碧云轩忽然很严肃地望着马尧,“你告诉我,当你娶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决定把这当作一个逃避责任的借口?”“傻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马尧有点慌乱,然后伸手去抱住胡思乱想的妻子。
可是碧云轩这一次却急急推开他,“这是一个很可笑的理由,马尧”她定了定神,“我为了嫁给你,伤害了我最亲爱的姐姐,我觉得很后悔。”“你...你在说什么?”“马尧,华堂之上,瑟儿被带走之前,三拜尚未结束,按照中原的礼来讲,我们并没有礼成,所以,我还算不得是你的妻子。”马尧干笑了两声,“你真的后悔了?”“我要你回到松月去,以松月王的礼来迎娶我,在那之前我还不是你的妻子,你明白了吗?”
十八章 松月之战
“云轩,我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这是不可能的。”沉默了一阵,马尧叹息道。“马尧,我以前也不相信,我会穿越沙漠,离开昭澜千里之外,我已经做了很多不可能的事情了,为你。”碧云轩轻轻一叹,“这里的人既然不喜欢我,我现在就要走了,你记住我说的话,我等你。”说罢她真的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马尧正要去追碧云轩,可这个时候另外一个人却跑了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臂。“弥娅?”“权骁,我可算找到你了!”弥娅方才在灌木丛中穿梭,坚硬的木枝已经划破了她的裙摆,她噙着泪,望着赫朗权骁,“我拿了塔雅酥给你,是阿妈做的那种,你小时候很爱吃,你吃完之后,我和弥森都没有吃的,但阿妈总偏疼你。”赫朗权骁早年丧母,一直也跟着弥森弥娅叫他们的母亲为“阿妈”,他们的阿妈在三年前死在了哲修族人的手里。“是啊,阿妈做的塔雅酥,对不起,弥娅,对不起...”“权骁,弥娅不知道你还是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权骁,可是弥娅还是那个心里只有权骁哥哥的弥娅,只要你留下来,我会说服族人,让他们接受那个小纸人,只要她愿意不做王妃...”弥娅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权骁明白她的意思,松月族人早已认定弥娅是他们的王妃,但是早几辈,也有汉人姬妾随侍的例子,但是权骁无法让弥娅理解他对碧云轩的感情。
“弥娅,你不明白,但是我答应你,我会留下来,我会带你们回到松月神宫,这是我对你们的承诺,也是我对父王的承诺,云轩说的不错,我不能再逃了。”弥娅不知道他带着什么样的决心说了这些话,但她知道他会留下来,这样就足够了!“我就说,只有弥娅可以留住权骁,对不对?”弥森笑着从后面的灌木丛钻了出来。“哥哥!”弥娅脸红了,“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讲话呢!”“傻丫头,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和权骁又不是外人。”弥森朗声笑道,弥娅害羞地推开他,转身逃走了。
弥娅玩着自己的长辫欢快地往营地走,却在林间看见了一群孩子在欺负碧云轩,他们用松月语言冲她叫嚣,还向她身上扔松果,柔弱的碧云轩很是倔强,半点也没有软弱。弥娅是一个热心肠的好姑娘,她跑过去对这些孩子一顿嚷嚷,把他们打发了。
碧云轩抱着自己发凉的手臂,很友好地向她笑笑,“弥娅姐姐,我叫碧云轩,我知道你听不懂我说什么,但我很快会学会松月族的语言。”弥娅确实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很奇怪,她一点也不讨厌碧云轩,她觉得碧云轩很有趣,不过,她还没有大度到,一点也不吃醋的。她虽然跟马尧说会说服大家接受碧云轩,但她还是希望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汉族女子最好自己偷偷离去。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那个讲汉语的大人?”碧云轩比划了一阵,又将海纳老师的衣冠相貌大概画了画,弥娅终于听懂了。海纳是族中的先知智者,最相信石壁预言,他是头一个反对碧云轩留下来的人,“既然你要去找海纳老师,那我就不必来做这个赶你走恶人了。”正中弥娅的心思,她点点头,将碧云轩带了过去。
“贾姑娘,听说是你自己要见我的?”海纳老师很是严肃,他不笑的时候,有些怕人。碧云轩转头打量了一周,见海纳房中有很多书籍,心想,她的计划一定能成功。“先生,云轩来找你,是有三件事情,先是有两个不情之请。”“贾姑娘,如果你是请我送你回中原,我可以答应你,其余的,就不要提了。”
“先生不要着急,”碧云轩莞尔一笑,“我不急着回中原,第一件事,我来想和先生打一个赌,赌我会帮助你们重返松月神宫。”海纳大惊,“你说什么?”“我知道先生现在还不信任我,为了表示诚意,我答应你,在破松月神宫之前,我不会再见他,所以请先生帮我,安排一个好的住处,不要让他知道。”“姑娘,我不明白,你图什么?”“第二件事,我要求先生,”碧云轩避开了海纳的问题,“为了帮助赫朗氏作战,我要先生教我松月的语言。”海纳知道,这个女子太不简单了,“姑娘,请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最后一件事,我知道马尧一定要做松月的王,但我也知道,我必须是马尧的妻子。”碧云轩也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样让人动容的决心。
自从离开家和马尧踏上这漫无尽头的浪途,她就决心收好自己那些犹疑和怯懦,或者,是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瑟儿,她会怎么做呢?可是姚瑟不是马尧选择的人,她才是。碧云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选择是错误的,毕竟,他们都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
海纳还不知道碧云轩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他很清楚马尧的个性,他向来重情义,这个时候要对碧云轩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恐怕不是太明智,既然碧云轩自己主动说了在破松月神宫之前决不见他,他又何必不能顺水推舟,把她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也更放心。
于是海纳答应了碧云轩的要求,将她藏在了山寨背后的一个山洞里,早上的时候碧云轩能听见寨中吹响号角的声音,就像听见了马尧的笑声一样。作为交换,碧云轩修书一封,告诉马尧自己跟着来往沙漠的商旅回中原去了。
于是海纳瞒住了所有人碧云轩的下落,此后她只有她自己可以依靠了。
窗外,月牙儿弯成浅浅的银钩细眉,
这是碧云轩来松月的第十天了,可是还没有半点计划如何帮马尧破松月神宫,这里的人也没有比以前更接受她,要让别人都喜欢上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碧云轩真羡慕姚瑟可以把这件事做得这么好。
夜已经深了,碧云轩还在伏案疾笔写些什么,一个梳着小辫的姑娘进来,她端来了一碗热粥给她。她推了推碧云轩,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粥,又比了一个手势,让她趁热吃下去。“薄荷,等一下,”碧云轩放下笔来唤她的名字,姑娘以为自己做错事,脸红起来,她是一个哑女,两年前在这附近流浪,被海纳所救,她头部受了伤,失去了记忆,也不会讲话,但她可以听得懂别人说话,是以被派来照顾碧云轩。
碧云轩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觉得她清新可爱,便自作主张唤她做“薄荷”。“薄荷,外面太冷了,你就在这山洞里陪我呆会儿吧。”碧云轩笑道,她虽然同情薄荷是一个孤女,无依无靠,但自己的处境和她比起来也不过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海纳将她放在一个冷冰冰的山洞,里面只有一张石桌,一张石床和一些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陈设。虽然一日三餐有人送来,却没有半个人会与她言语,门口还有两个护卫在看着她,半点也不得自由。她已经很久没有马尧的半点消息了,这大约才是最要命的。若放在以前,她恐怕半日也受不得这样的委屈,可是现在,命运给她的一切她都要接受。
薄荷摇摇头,示意她海纳只允许她来送饭,不让她停留。“没有关系,我去跟他说,他都没有守约教我文字,是他先耍赖的。”碧云轩有点委屈,但她随即又笑了,海纳为了履行承诺,将自己的藏书送过来,里面有的是汉语也有的是松月文,却每日借口很忙,从未来教她识字。但是,海纳的藏书里面有一本是松月文的唐诗三百首,松月文字和汉文有一部分很像,碧云轩仗着自己精通唐诗,硬是一一将文字认了过来。
今晚,碧云轩就将自己在孙子兵法上面读到的东西,用松月文写了下来,从月出东山写到了东方已白。“薄荷。”碧云轩写完了,心情很好,薄荷却早已靠着石桌睡着了。她笑了笑,起身为薄荷披上了自己的外衣,然后拿起自己写好的书简走到外面去和护卫说话,“你们把这些交给海纳老师。”护卫们没有理睬她,她只好把东西放到他们的脚边,希望他们会帮她传达。
碧云轩抱着自己发凉的手臂,在洞外的悬崖上站了一阵,看着天外渐渐泛起的红霞,心中不免得有些惆怅,“你还好吗,今夜可做了一个美梦吗?”
“权骁!”弥娅一大早便换上了一件漂亮的戎装来到寨中,他们不久之后,就要从山寨出发,一步一步安营扎寨,向松月神宫进发了。“嗯?”赫朗权骁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她,打了一个呵欠。“你又一夜未睡吗?”弥娅很是心疼的样子,她走过去,给他带去了马奶酒。“我没事,只是这些天睡得不太好。你哥哥回来了吗?”“按道理讲,他该回来了,他前天就去打探消息了,不是吗?”弥娅抚摸着自己的长辫,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让他去打探松月神宫的排布,顺道,问问沙漠过路的商旅,为还是不放心,不知道云轩是不是平安回到了昭阑。”他们说着话,弥森便进来了,他兴高采烈地告诉赫朗权骁,神宫兵力的排布和他们估计的毫无二致,与当初他们在的时候是一样的,接着便在地上画了画具体陈兵的地形图。“嗯...不错,那个地势,如此排兵布阵是最好的结果,他们倒学会了这个乖。”赫朗权骁点点头。“可是当初,我们守松月神宫,不也被破了...”弥娅话说到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当初若不是有内奸,我们怎么会输!”弥森捏紧拳头,狠狠一捶,看来他想起当年之辱,还很愤怒。“弥森,没事的,这次我们在一起,不会再输了。”赫朗权骁拍拍朋友的肩,坚定地说道。
帘外响起了出征的号角,他们要踏上征途为自己的族人而战了。
“权骁说得对,我们不会再输了!”弥森想他点点头,“大伙儿在等我们,我们该出征了。”“我也去!”弥娅忽然高声说道,她转了一个圈,“这是我的戎装,你们说好看吗?”赫朗权骁笑了笑,掀开帘子出去了。弥森朝妹妹吐了吐舌头,“你还是乖乖在家里呆着,等我们得胜回来,你就可以做你的...”他没有说完话,讳莫如深地使了一个眼神,拿起桌上的弯刀,也跟了出去。弥娅气得跺脚,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要和她最爱的人在一起,为他们的族人而战。
“弥森,我让你帮我打听的事情,你打听到了吗?”虽是要出征不得分神,赫朗权骁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我打听了一下,但是没有听说哪个商旅最近经过了大漠...”“你说什么?”赫朗权骁的脸色一变。“权骁,”海纳缓步走来,“我们的人已经清点完毕,准备出发吧,要记得我们要在旱季来临之前打完这场仗,否则,这边的日子将会很难过啊。”“老师....”赫朗权骁点点头,“权骁明白了。”“我知道,你身上的担子很重,你放心,你关心的事情,我会帮你留意的,安心打仗吧。”海纳拍了拍他的肩,从小,海纳教他读书识字,天文地理,兵法历史,他一直是赫朗权骁最敬重的人,他一向敬他如兄如父。“多谢老师!”得到老师的承诺,赫朗权骁终于心满意足地出征去了,人都必须在接受自己的使命的过程中成长起来,逃避是没有用的。
“老师,那个小纸人,真的回中原了吗?”看着权骁和弥森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他们的军队向神宫出发了,弥娅真是又激动又骄傲,但她也和赫朗权骁一样放心不下,不得不问问海纳。
老者笑了笑,“弥娅,我如果是你,就选择相信这件事,你说对不对?”
十九章 金顶夕照
峨眉山的香火一直从山脚腾起,直冲云霄,香客中有显贵者乘轿,缓缓摇上金顶,仿佛添些香火钱,便可福寿延年,无病无灾;有贫苦者相互扶持,拾级而上,口中念念有词,希望早日能得求富贵;更有真正的虔诚者,三拜九叩,不知道是信仰还是欲望在支撑这些人去完成看上去难以完成的事。
虽山下是一片晴朗,但是金顶却云雾缭绕,人在山顶,仿若云端。舍身崖是金顶外一块极险的岩石,像山峰长出的一只手,直够到云彩的鬓边。佛主舍身成仁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放佛一站上去就会羽化登仙。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霞光突破了云翳,终于给所有云彩涂上了醉人的玫瑰色,这种景色在常雨的峨眉蜀中并不常见。“这里又有什么故事呢?”“天快黑了,”姚瑟转身对天无涯说道,对她来讲,这里的一草一木,在不停地对她说,“孩子,回来吧,孩子。”和隰桑唤归的海风一样亲切。
姚瑟缓缓走向金顶正中高塔般的菩萨金身,菩萨身高十丈,神态平和,像在劝人息心知命,她手执一支如意,纯金打造,在夕阳的薄纱笼罩下,更加熠熠生辉。而菩萨的相貌却十分亲切,竟甚至有几分妩媚。
天越来越暗,天无涯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山顶虽然无风,但这股寒意却直逼骨髓。暮云渐起,飞鸟知还,他闭上眼睛听着远山的钟声,心里浮上了一股有思乡之情,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归程又在何处。
“啊!你们看!”有人惊呼一声,惊醒了凝神的天无涯,他定睛一看,姚瑟竟然飞身上了菩萨手里的金如意!天无涯大惊,姚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她这是公然要与天下信众为敌啊!不及多想,他只好飞身上去把她带下来,但姚瑟岂会乖乖就范,她高声说道,“这是我的事,你别管我!”一边将腰间精制的银钩挂在如意之上,一边反身接了天无涯的招。
天无涯无处借力又不能轻易伤她,倒让姚瑟占了先机,真是又苦又恼,“你做什么要得罪天下信众,现在下面这么多人看着你呢!快别胡闹了!”“你已经得罪了大半个武林,还怕他们几个信众?”姚瑟倒是满不在乎的做了一个鬼脸。天无涯知道她是铁了心要闯祸了,不与她多说,直接强攻而去,掐断了她借力的银钩,姚瑟险些摔死自己,幸好她轻功不错,才回转几圈,落地站稳。她正气鼓鼓地要找天无涯理论,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臂,“清音阁的传信烽火已经点起来了,我们现在赶紧走!”“我姚瑟难道会怕清音阁的几个道士,无涯大哥就更不怕了,对不对?”她既然已经打听得如此清楚,想来这一战必无可避。虽然与姚瑟早有了君子约定,天无涯还是觉得自己怎么处处被算计呢?
“清音剑阵以密见长,他们的武功轻快简单,破绽很少,”天无涯知道别无退路,只好低声向姚瑟说出他对清音阁武功的了解。远远而来的道士里有为首的是一个蓝衣道姑,长相有些抱歉,姚瑟吐吐舌头,躲到了天无涯身后。
“是什么人,惊动了观音娘娘?”来者问道。“是我!”姚瑟从天无涯身后探出头,回答完又缩了回去。“那请姑娘和我们回一趟清音阁。”“姑娘才不去呢,除非圣因师太亲自来接我!”
“这,可由不得姑娘!”道姑一挥浮尘,攻向了天无涯,这一招很是凌厉,但是天无涯却并不接招,反而绕开了。“无涯大哥,你不必让她!”姚瑟有点着急了,天无涯却充耳未闻,待他逃过道姑连发的三招之后,反身一绕,躲到了姚瑟身后。“你这是干什么!”姚瑟正在惊讶,只见其他几个道士也一拥而上,直逼姚瑟而去,天无涯躲到一边,倒看起热闹来。“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我要是死了!你可就白忙了!”“死不了,不过,教你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谁让你总是瞎闯祸。”天无涯笑道。姚瑟独自对敌还是第一次呢,虽然有些怕,但想想,天无涯终究不会不管自己的,况且数月之前,在贾府,要想找一个真正不会让她的人来打一架,那才是比登天还难呢!
姚瑟的武功说到底还并不高明,虽然初时借着身法轻快有些锋芒,但很快就感到难以应对,她又天生任性,断定天无涯不会真的坐视不理,举手便来硬挡对方的长剑,可是天无涯竟然没有出手相救,长剑之下,鲜血四溅,她的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江湖哪里还是贾五小姐的游戏场呢!姚瑟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当即悲愤不已,扑向刺伤她的道士,竟夺下了他手中的剑。
天无涯在一旁观战已久,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这些人运剑的方式与清音武功完全不一样,姚瑟如此轻易竟能夺下剑来,他料定这些人平时并不善用剑。当念及此,他抬头刚好发现那个蓝衣道姑在观察自己,电光石火之间,天无涯想到,这个人他可能认识!对方忽然也一瞬间明白了天无涯的觉察,改变了手里的招式,一掌直向姚瑟劈去,姚瑟还在正面迎敌其他人,对这一掌毫无觉察,只感到有人过来,帮她挡了一下,下一刻,天无涯拉住她退到几丈开外。
说时迟那时快,天无涯从怀中取出了几块碎银子,飞掷出去,只听见身后惊叫之声迭起,他们两人已钻入暮色中的密林寻不见了。“墓门的飞花摘叶的功夫真是了得啊!”蓝衣道姑摇头苦笑。
眼见脱了险,姚瑟狠狠甩开天无涯的手,她捂着自己流血的手臂还兀自生着气,责怪同伴没有更早出手。谁料天无涯竟然退了数步才站稳,他面如菜色,涔涔地留着冷汗,仿佛刚才那个运力如风的暗器高手不是他似的。“你...你怎么了?那一掌竟然这么厉害吗?”姚瑟顾不了自己的手了,连忙过去扶住天无涯,可是他已经站不稳了,直接坐到了地上,“姚瑟,你听我说,我现在控制不住体内乱窜的真气,我必须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在我清醒之前,不能有人打扰。”“天啊!马上就要天黑了,去哪里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姚瑟望着四周,快要哭出来。“你真的,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了吗,贾五姑娘?”天无涯想借着自己的力气站起来,可是他实在站不起来了,他只觉得胸口异常沉闷,这种濒死的感觉又出现了。
入梦,梦中还是那样过度曝光的白昼。她坐在水边打起水花来玩,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她的气息变得活泼多情。“醒醒,无涯,快醒醒。”他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的鬓发,梨涡,眼眸都化作了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她化作的。可是他不愿意醒来,他只要合上眼,时间就会停止,世间的一切就会变回她的样子,云的柔美,风的轻盈,月的皎洁,日的明艳,这些都是她。
“小莫,小莫,你是一个仙子对不对?可是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仙子?”“我不是仙子,无涯,我是一个最最俗气的人,我只是想要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和你在一起...”小莫忽然感伤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常常叹息,她会和着胡笳的拍子轻轻哼起歌来,“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快乐兮,当我之盛年。”
但天无涯只要拥她入怀,小莫便什么都不再多说,只是要他记住,在以后孤独无助的日子里想起她,想起这个晚上,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天无涯不明白,小莫的每一句嘱咐都带着怎样的心情。
“醒醒,你醒醒啊!”她又在唤他了,他不得不睁开眼,他知道,一旦睁开眼,她的面容就会模糊,会化作一缕烟或者一只蝶,回到她来的地方,可是,只要他需要的时候,她总会回来,她是天无涯唯一的力量。
姚瑟被忽然睁开眼的天无涯吓了一跳,向后挪了挪身子,她手里拿着丝绢,想替他擦干头上沁出的汗。“你一直在说胡话,你感觉好些了没?”姚瑟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没事了。”天无涯的面色红润起来,毫无病态。“你真的完全没事了?”姚瑟非常惊讶,他真是一个怪人!“是啊,我现在壮得可以吃下一头牛。”天无涯打量起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无人的山洞。“这里有一些素饼,是今天早上我跟一个上来拜佛的老婆婆买的,你要吃一些吗?”“多谢。”天无涯吃了两口,又停了下来。“难道有什么不妥吗?我已经尝过了,而且,我很小心都没有暴露行藏!”姚瑟好像很怕被自己的同行者嫌弃似的,连忙解释道。“没事,”天无涯笑笑,“我只是想起来一些事,觉得不对劲,不管你的事。”姚瑟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我去外面的溪水洗洗脸,你先休息吧。”
“姚姑娘,”天无涯叫住她,“我昨日有些着急,说错话,你不要在意。”天无涯知道姚瑟已经是一个很努力的姑娘了,可是他因为小莫,对别人的要求已经太过挑剔了。“嗯...”她轻轻回应了一句,便离开了。
姚瑟在溪边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她郁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天无涯的那句话,甚至她自己也说不好是因为什么,天无涯在睡梦之中像一个脱下了面具的孩子,他时悲时喜,时颦时蹙,流露出最真实的感情,与平日那个石膏般面孔的他判若两人,而他在口中不停念叨的名字,只有“小莫”。没错,不知不觉,姚瑟在地上划出的字,就是“小莫”。她忽然很嫉妒,很嫉妒天无涯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在他最孤独绝望的时候,可以借她的力量再康复,也嫉妒小莫有一个时时刻刻念叨她的人,他们和她不一样,她只有她自己。
“姚姑娘,”天无涯在出神的姚瑟身后站了好一阵才出声叫她。“哦?”姚瑟心里一怔,站起身来,脚还在沙上来回划着,想掩盖掉自己写的字。“清音阁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看看。”“好,我们去看看!”姚瑟点点头,“但是你真的没事了吗?”“放心,我还可以保护你!”“是...保护天眼琥珀。”姚瑟的笑容有一丝淡漠,但她知道,这大约,才是江湖约定的真相吧。
“不过,”天无涯顿了顿,“去清音阁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几个时辰。”
清音阁隐于峨眉最幽静之处,是一方清雅之极的山寺。碧水,翠岫,青山,一重叠着一重,叠成醉人的绿意。寺中传出诵经之音,远比任何音乐都更加的庄重清雅。
此时有两个不速之客跨入了这佛寺清净之地,听见了诵经之声。“这是...?”一个人不解地问。“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另一个人答道,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只是淡淡的让人难以察觉,其实十年之前,他曾与人一起到过清音阁,那个时候,清音阁尚有老禅师在位,他们曾帮禅师抄经送给山下的穷苦百姓。
“你的字如果有你的武功一半漂亮,就是积了福缘了!”他曾被人这样嘲笑过,现在想起来都是很美的回忆呢!
寺外山门已闭,香客四散,只有一个孤女尚在佛前祈祷,她在这里已经很多天了。
“道长,我还想再待一阵。”少女跪在佛前与道士言语。“小施主每日潜心祈福,佛主会保佑你的,今日寺中有大事,不能留人,还请回去吧。”“可是道长!”少女站起身来,“这支签请道长帮我解解,解完就走,绝不敢多留。”道士很无奈,只好答应。
“只应傍泽近篱生,误恋繁华近红尘。春带愁来春自去,可怜花冢悲秋人。”签文如是说,“小施主可是要问姻缘?”“不不,”少女有点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是问平安。”“哎呀,这可是下签啊,小施主所问之人离巢远去,一路想来很是艰险啊!”道士答道,急得女子哭了出来,“这可怎么是好啊道长!”
“这是命,姑娘,我劝你还是先回去吧。”
此时两个中年男子,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地进门来了。高的面色惨白,想来身体不好,矮的长满了络腮胡子,但眉眼却很是清秀,一双眼睛忙不迭地打量着周围,当他注意到少女的时候,眼神有些惊讶,忍不住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待他听到道士的解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意外地获得了姑娘的注意。
二十 清音阁之谜
“这位居士,你有什么高见吗?”姑娘鼓起勇气过去问了一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刚才发出声音的人身上。
矮个子男人负着手,走了过去,冲少女一笑,然后为女子解签道,“姑娘问的人本就是误入繁华的花,最后春带她回去本是正理,她归得其所自然是好事,这签是在劝姑娘这个悲秋之人,不必为花儿的凋零担忧,来年春风若起,她自会归来。”他杵在少女耳边轻声说道,“清音阁本是佛寺,这几年被道教的一群江湖人士把持,这些人不会解签的,你相信我,早些回家去好啦!”少女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道士听完一阵尴尬,“施主们,今日我们闭门谢客,请诸位都速速离去吧。”
少女依言带着疑惑的眼神离开了,而两个中年男人却纹丝未动,道士开始有点坐不住了。还没等到道士发难,矮个子的男人先说话了,“我们兄弟早听说了贵派掌门圣因师太通晓医理,家兄身体抱恙,我们不远万里来求医,今日若见不到,是不能走的。”
道士面露难色,眼前这两位恐怕不那么容易打发,只好说道,“两位稍后,我这就去请师太。”不一阵从里堂传来吵闹的声音,有一个陌生男子说,“你怎么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好,师父现在正在与那个道姑对峙,紧要关头,出不得岔子。”“可是师兄,他们两个看起来像江湖人士,恐怕。”“废物,紧闭寺门,放烟。”
不一阵,从里面就腾起浓浓的迷烟,初时闻之,与庙中的香火无异,慢慢竟使人晕厥。“无涯大哥...我头晕...”原来那两个男子竟是姚瑟和天无涯假扮的。姚瑟当然听不清道士们在说什么,天无涯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这群人现在利用清音阁做些藏污纳垢的事情,真叫他生气。“你现在奋力逃出去,还有机会,再过一会儿,恐怕他们就要杀人了。”天无涯低声说道。“那怎么办?”姚瑟看见天无涯也撑不住要晕了过去,他刚刚复原,实在不该对他期待过高。“我现在没有力气,没想到他们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法子,你如果不想逃走,只能按我今日教你的法子放手试一试了。”“今日在山洞里,你教我的暗器点穴法子?我才练了三个时辰!”“对付他们,够了!”天无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将佛前供奉鲜花的花瓶打碎,水气四让姚瑟清醒了些,而他自己,却倒了下去。
姚瑟此刻当然不能逃走,她可不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人呢!那她就只能战了。
道士们闻声而出,手持凶刀,见姚瑟尚未倒下,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放手去打她。姚瑟无奈,她并没有一件中意的暗器,只得将怀中的金叶子都洒了出来,贾五姑娘以前是不知道钱银有什么用的,这会儿暗器不够了,才知道要紧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竞用金叶子伤人!”两个道士竟然被金叶子击中,恨声问道,姚瑟见自己的功夫奏效了,很是得意呢!“不妨告诉你们,我是青苏城吴家的八公子,向来都是不在乎钱银的!”姚瑟忍不住吹了一个牛,她不愿提起昭阑商王,觉得搬一个吴家出来就够叫人觉得厉害了。“青苏城吴家?就是前段时间被灭门的吴家吗?你还不知道你们家的事情吧。”“师弟,言多必失。”
“你们胡说什么,吴家怎么会...”姚瑟心里一惊,吴家若真的出了事,贾家又岂能独善其身。只一晃神的功夫,吃亏的道士又联手攻来,这次他们可学会了躲暗器。若这里有昭阑十八洲的钱庄供姚瑟差遣,她便把金叶子都换成铜钱,那还可以再打上一阵,现在,她快要用光了暗器,眼见着敌人的刀已经到了眼前,她难道只能认输了吗?
可是认输如果有用的话,这就不是江湖了。
眼看着他们手起刀落,姚瑟就要身首异处了!忽然,两个凶神恶煞的道士停止了动作,姚瑟方才因为害怕用手挡住自己的头,这时才慢慢放开手去看,只见他们俩呆呆地站着,像两尊雕像。“噫...”她有点惊讶,“莫非我刚才真的打中他们的穴道了!”“我如果是你,这个时候,还是快走的好。”两个道士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男人。
“你是谁!”姚瑟一惊,这个人她之前从未见过。“天无涯,真的晕过去了吗?”他却答非所问,绕开姚瑟,走到天无涯三尺之外的地方,“姑娘,如果你此刻帮我刺他一剑,今日我就放过你,如何?”“你是不是疯了!”姚瑟夺下被制住的道士的刀,向这个人攻去,可是只需要一招,他就锁住了她的喉,将她牢牢困住身前,可是就在这时,天无涯从地上蹿了起来,一掌狠狠地向那人劈去,他理应脱开姚瑟去挡,可是不能,因为他以为被自己困住的姚瑟,此刻反过来点中了他的玉枕穴。
三个时辰,只是练习了这一个动作,好像还并不难。
被击中的人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眼中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天...天无涯...”“好久不见了,浪千行,这一掌,只是还给你。”“无涯大哥!我做的对不对!”姚瑟高兴得要跳起来了,她终于不是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的姚瑟了。
“你做得不错。”天无涯点点头,他看着重伤的浪千行深深一叹,“天中衡门也算是名门正派,堕落到今日的地步,真叫人难过。”若不是浪千行昨日偷袭姚瑟,伤了天无涯,他本不必要做这样一出戏来一击即中。
“那我们现在还要做些什么呢?”“且让他们师徒三人呆在这里一阵吧,浪千行这次没有三个月是下不了了床了。”天无涯瞥过之前被自己隔空点穴制住的两个衡门弟子,然后对姚瑟说,“我们走吧。”便往清音阁里面去了。
姚瑟刚走了两步,又回来,把金叶子都一一捡了起来,现在的她连一块碎银子都不能轻易扔掉呢!
清音阁里面的布置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天无涯凭着模糊的记忆搜寻着阁中的暗道,他忍不住的时候还是要轻咳几声,昨日他为姚瑟挡下的一掌,确实伤的不轻。“方才在佛前跪拜的是你的侍女,对不对?”“是啊,”姚瑟想到初雪,不免心里一暖,“初雪从小就伴我左右,待我真的很好。”她希望这个忠诚的丫头,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不过你又是怎么认识外面的那些人,而且,又是如何知道清音阁这么多东西。”“这个说来话长,而且也与你无关,你不必知道。”天无涯还是那么冷漠,时不时便要与她划开一条界限,姚瑟在心里“哼”了一声。
两人在寺庙中搜寻了很久,没有看见一个人,天无涯想起来,今日应该是寺中的修行日,寺中都要下山去帮助百姓,只留了几个人看门,这些人恐怕已经遭了暗算了。最后两人在中庭的假山后面发现了一条暗道,天无涯点燃火折子,他们逆着潮气往里前行,暗道中早已爬满青苔。他们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感觉自己在原地打转,清音阁原本不大,暗道却如此回旋,让人生疑。
天无涯伸手拦住姚瑟,示意她不要急于前行。随即朗声叫道,“晚辈天无涯到此只为问圣因前辈安好,若前辈此刻不便相见,无涯便离开。”
“墓门少年天无涯?十年未见,别来无恙?”只见一道光渗了进来,石门打开了一条缝。天无涯和姚瑟相视点头,先后走了进去。
石室非常干净,中间设有一榻,四围垂有白幔,隐约可见里面有一人盘膝而坐。“见过圣因师太。”天无涯躬身行礼,神色尊重。姚瑟却好奇地往前探着脑袋。“小莫姑娘,可是你吗?”圣因师太未曾睁开眼睛,只从气息来判断来者。“我不是小莫,师太,我叫姚瑟。”“姚瑟...”圣因师太这才睁开眼,她一看见姚瑟,忽然神色激动起来,立刻掀开了帘去瞧,姚瑟这才看清白幔之中的道长竟是一个美貌的妇人,虽作道姑的打扮,却生得十分秀丽。“表哥...表哥你回来了!”姚瑟这才想起自己易容成了一个男子,她往前多走了两步,在圣因面前蹲下身去,将脸上易容的胡子取了下来,又放下头发,“师太认识我吗?”圣因虽是初次见到这个女孩,可是她像极了自己的一位故人,让她心里觉得很亲切。
“师太,”天无涯忍不住劝道,“师太面色看起来不好,方才可是与人激战过了?”“浪千行被你们制服了?”“是啊,师太,无涯大哥说了,他三个月干不了坏事了,师太放心!”姚瑟对这个初次相见的师太有着莫名亲切的好感。“傻孩子,以浪千行的武功还伤不了我,伤我的灰衣人用的是谷门神剑掌。”说着话,圣因又咳出血来,天无涯见她支撑不了多久了。
“无涯大哥,你想想办法救救师太啊!”姚瑟焦急地望着天无涯。“不必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很清楚。”圣因本是医学世家出身,若能自医,早已痊愈,她握住姚瑟的手,“好孩子,你告诉我,你的爹爹还好吗,现在他又在哪里?”“我爹爹?”姚瑟想了一项,“您是问,姓姚的爹爹吗?”“你,还有几个爹爹吗?”圣因很疑惑。
“瑟儿在昭阑岷中长大,我的养父姓贾,姚天囚是我的生父,但他在瑟儿出生前就去世了。”姚瑟轻声答道。“不!不会的...”圣因师太难以抑制自己的悲愤,“他死了,我等了他二十年,他竟然早就死了...”话罢便在姚瑟怀里晕了过去。
天无涯强行灌了一些真气给圣因,但是他知道,这也只能拖住她一时三刻的命,她如果不是有心愿未了,大约早就不行了。
半个时辰时候,圣因醒转过来,她的精神似乎有些好了,她望着姚瑟的眼睛,泪流不止,“圣因修行二十年,还是未能控制自己,实在让师父失望了。”她顿了顿,“姚姑娘,你去把墙上的那副卷轴取下来给我,可好?”
姚瑟点点头,她想,这大约就是圣因这辈子最后一件牵挂的事情了。
墙上的画卷是一副蜀山烟雨图,山道上,有一对年轻男女好像在彼此送别,画法谈不上精妙,笔尖却满含深情。“这幅画里的人,就是你的爹爹。”“爹爹?”姚瑟从怀中拿出印有南江一盗的印章,她终于又有了一件和素昧谋面的父亲相关的东西,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温存感。
“你的爹爹是我的表哥,我的本名叫做宁因,出生在蜀中一个叫丰镇的地方。我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大夫,他为人古板,家教很严...”
宁因的父亲有一个小妹,生得非常美丽,但性情却极不柔顺,她十五岁的时候和家里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年,待她再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那就是姚天囚了。姚天囚的父亲是一个江湖游侠,他承诺过他们母子会回去接他们,可是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大约在姚天囚母子回丰镇的第三年,母亲就因为思念父亲过度,离开了人世。
“天囚表哥生性乖张,与我们家人格格不入,但是他对我很好,或许是因为我总是愿意听他那些捉弄人的法子。”圣因想起了自己和表哥小时候的事,笑了出来,姚瑟望着手中的画,也越发觉得亲切,“那后来呢?”
后来,姚天囚长到了十五岁,就留书出走了,说要去江湖深处寻找父亲的下落,他还留下来六定金子,说是偿还这些年宁家的养育之恩。宁因从来没有见过姚天囚的父亲,但她姚天囚从小就有一些功夫底子,而后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武功,两三年之间,就成为了声名大噪的侠盗。这件事,在宁家看来是非常大逆不道的,他们要求和姚家划清界限,终生不再做亲戚。
二十一 前缘尽断
“表姑姑,那您,又为什么会在峨眉山呢?”
此刻,峨眉上敲响了晚钟,倦鸟知还的时间到了,在山下修行的弟子不久就会返回来,他们迟早会发现寺中发生的一切,所以浪千行之前非常着急着要找到重伤逃走的圣因师太。
但是今天的晚钟,恐怕是圣因此生听见的最后的晚钟了,她没有别的愿望,只想与姚瑟把剩下的故事都说完。
“我父亲说我也是天生反骨,像极了我的姑姑,十七岁那年,我拒绝了父亲给我定下的婚事,上峨眉学道,但是父亲不知道,在我心里,我只想嫁给表哥一个人。”圣因对姚瑟说出来自己的心事,她好像轻松了许多。“大约在二十年前,表哥因为扶苏国宝藏一事,被江湖追杀,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像变了一个人。”圣因记得很清楚,她再见到姚天囚的时候,他刚刚躲过一劫,从海边回来,他拿了金子在金顶重塑了菩萨金身,菩萨的样貌是他亲手画的,打造这座金身花了整整三年,这三年间,他几乎都在峨眉,那是他与圣因相伴最久的一次。
“表哥那段日子变得很是平静,也比以往都爱笑了,菩萨金身塑好之后,他常常去山里,望着塑像出神。”圣因说道这里,望着姚瑟,“瑟儿的眼睛像极了表哥,你的眉宇却有几分像菩萨。”“表姑姑,”姚瑟握紧她渐渐发凉的手,“瑟儿的母亲在手札里有记,说父亲年少时候荒唐,将她的相貌塑成了峨眉金顶的菩萨金身。”“原来如此...”圣因的泪水从眼角涌出,“他一定很爱你娘啊。”
“师太,”天无涯知道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姚天囚有没有提过,到底扶苏宝藏是什么,又是谁,在追杀他?”“没有,他从来就没有提起过宝藏之事,但据他和我说起他去过的地方,如果所记不错,宝藏应该在苌楚一带。”“苌楚?”天无涯心下一惊,“先前师太说,伤你的人是用的谷门神剑掌,谷门便在苌楚,此事是不是有所关联呢?”“或许是的,”圣因目光越发涣散,“他们来清音阁找什么东西,我其实并不清楚,也许你们会慢慢找到答案。不过,或者这答案,也并不要紧了...”她心中牵挂之事已经了解,最后将目光转向了姚瑟手中的卷轴,也许她是想起了当年蜀中的烟雨,也许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但她终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了...
姚瑟和天无涯将圣因的遗体放好,便从密道悄悄退出去,他们知道不久,她就会被发现,会被好好安葬的。
“糟了,出事了!”待天无涯二人走到正殿时,忽见紧闭的寺门洞开,两个衡门弟子倒地身亡,浪千行却不见了踪影。“啊!你看!”姚瑟指着墙上的血字,上面写着,“不报此仇,枉入衡门。”天无涯皱着眉,想了很久,“以浪千行的伤势,很难杀人逃走,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被人带走的,而这个人却把矛头指向了衡门,大约是要把圣因师太的事情栽赃到衡门身上。”“那,他会是那个用谷门神剑掌的人吗?”“嗯...十有八九了。”天无涯忽听得有人敲响了清音阁的丧钟,看来已有峨眉弟子发现他们的掌门圆寂了,“此地不宜久留,免得说不清楚,我们走。”“好!”
清音阁外夜色已浓,算起来他们已经在里面呆了好几个时辰了。
“小姐,小姐是你吗?”寺门外的亭子里传来了初雪怯怯的声音,她执着灯笼立于夜风之中,不知道在此等了多久。姚瑟发现自己已经卸掉了易容术,此刻也没有办法假装了,与天无涯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向初雪走过去,“傻丫头,你怎么还在这里,此地不安全,你快些回岷中去吧。”“小姐!”初雪扔下灯笼,奔来抱住姚瑟,“初雪方才在寺中同小姐说话,就隐约发觉是小姐你了!不枉我日夜祈祷,求小姐可以平安,佛祖保佑,终于把小姐送回来了。”姚瑟有些哽咽,自从父亲去世她离开贾家之后,再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关心了。
天无涯好像没有办法应付这样的场面,便借口去前面等她。
“初雪,你一个人走到这里的吗,这么远的路,你怎么走下来的?”“小姐,你的头发很乱,我给你梳一下,好不好?”姚瑟只好同意初雪在长亭里给她梳头,一边让她讲讲家里的事,初雪说现在的贾家已是岌岌可危,让姚瑟一惊,“先前听说吴家出了事,我已经有很不好的预感了,你说,二哥和风摇私奔?我实在不能相信,至于四姐,她一向胆小,不该莫名其妙地下落不明啊,大姐为人谨慎,怎么会让手里的店铺都被封了呢。那三哥呢,他一向有办法,他不会不管的吧?”“三公子现在在主持大局,若小姐肯回去帮他,相信一切都会好的。”初雪帮姚瑟把头发梳得齐齐的,就像以往在家中一样。
姚瑟有点自责,她从来没有想到贾家这般枝繁叶茂的家族也会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初雪,我手里还有十五个芙蓉暗卫,现在我把他们交给你,你按我的指使,求他们出手协助,将贾家的人都找回来,你能办好吗?”“初雪可做不来,小姐,这么大的事情,非得你亲自回去主持才行。”“你如果做不到,就把他们交给三哥,江湖的事情,倒也远也不是你可以弄懂的。”姚瑟觉得自己虽然才离开半年,可是对江湖的理解远比初雪要多太多了。
“姚瑟。”天无涯回过头来,叫了她一声。“怎么,可是有人过来了?”他们之间不知何时已经隐约有了这种默契。“不错,来的人还不少,我们现在该走了。”“嗯!”姚瑟转头对初雪说,“我现在还不能回贾家,但我办完事就会回去看你的,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牵挂我,我会照顾自己的。”说完从手上褪下白玉的镯子,“这个镯子我从小就戴着,你是知道的,现在我把她送给你,初雪。”“小姐...”初雪的眼中噙着泪,她知道自己留不住姚瑟了,“小姐下定决心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变的,”她接着从边上拿起一杯茶水,“这是我今日向佛前求的圣水,小姐你拿过去,给那位大侠解解渴吧,初雪现在只能求他关照小姐了。”“你自己拿过去吧,你不必怕他,他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心眼不坏。”姚瑟玩笑道。
初雪将信将疑地抖着手,将茶捧了过去,递给了天无涯,他因为感念这个丫头的忠诚,接过来一饮而尽,“有劳。”“好了初雪,我们真的要走了,你记得,这个镯子就是...”姚瑟正打算告诉初雪,她的手镯就是暗卫能认出的主人暗号。忽然天无涯的声音变得沙哑,“糟了,茶水有毒。”他感到有些眩晕。姚瑟大惊,正在此时,一队火把由远而近,向他们冲来,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贾诚。
“你下了毒!”姚瑟望着初雪不置可否地问道。“小姐,这个人是一个劫匪啊!小姐你是不是疯了,你不能跟他走啊!”初雪死死抓住姚瑟的手,姚瑟真是又急又气,一把推开她,去扶住了天无涯,“你还能撑住多久?”
“还死不了。”天无涯的面色发青,说话也很是费力,毕竟他昨日才受了一掌,今日为圣因运气也耗了许多真力。
“瑟儿,别来无恙啊。”火把已将姚瑟三人围在当中,贾诚高傲地坐在她的火焰驹上同她说话,神色和以往与她说话的那个他判若两人。“三哥,”姚瑟向他走近了一步,“瑟儿现在不能和你回去,其中缘由,来日若有机会必定细细道来,今天,请放我们走吧!”姚瑟在求他。“我们?”贾诚冷笑一句,“姚瑟,你真会让我难堪啊。”话音未落,贾诚忽然飞身起来就要过去抓她,天无涯定了定神,一掌将他逼了回去,顿时血气倒涌,几乎摔在地上,而贾诚也被逼退数步才站稳。
贾诚看见姚瑟立刻去扶天无涯,眼中尽是关切之情,他的心远比受这一掌还痛,“瑟儿,是你逼我的。”说罢,他一挥手,三个手持兵器的大汉走了出来,这三个人显然是身怀绝学的练家子,非一般贾家护卫可比,天无涯就是不中毒,也未必敌得过他们联手。
但天无涯别无退路,为了护住了姚瑟,只能硬着头皮去打。
“初雪,请小姐过来。”贾诚冷冷说道。“小姐,你们逃不了的,他今天就算不死在这三个人手里,他中的毒一盏茶功夫就会毒发身亡,小姐,趁三公子还没有那么生气,你不如...”初雪颤着声音,话还没说完,姚瑟已经狠狠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丫头,你的主人在那里,去找你的主人吧!”姚瑟指着贾诚狠狠说道,再不多看初雪一眼。
姚瑟看着眼前的情势焦灼,知道自己必须要想办法帮帮天无涯了,忽然她的脑海里闪过马尧跟自己说过的话,“烈焰最通人性,一旦认了主人便不会轻易背叛,”她需要赌一把了!只听见姚瑟清啸一声,欲唤烈焰过来,可是马儿只原地叫了一下,像在与主人应答,却半步也不曾迈出。
“该死的马儿,我平日怎么待你的!”姚瑟气得直跺脚。
眼见天无涯已渐渐不敌三大高手,被打得遍体凌伤。姚瑟又急中生智,“当初父亲走后,管家宣读遗嘱,昭阑的产业尽归谁的名下,你们这些贾家奴仆又是谁的奴仆,你们忘了吗!”这句话好像起了一点作用,卫士们窃窃私语起来,“对啊,好像产业都是五小姐的,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听五小姐的呢?”三大高手也忍不住,停下攻势,他们受贾家聘用,还是知道自己去哪里领钱比较重要啊!
贾诚这次脸色变了,他冷冷笑道,“姚瑟,爹爹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要将贾家的产业给你?”“你什么意思!”姚瑟惊怒,“爹爹是在你面前咽气的,他将产业给我自有深意,你应该明白啊!”“诸位,我爹是一代商王,为何会把产业交给一个外姓女子,大家不觉得可笑么?这个女子今日又公然和一个贼人勾结,难道,不是别有用心吗?谁知道他们之间已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贾诚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的心痛外人是不会知道的。
“贾诚...”姚瑟不敢相信,当利益冲突的时候,她的三哥竟然可以如此颠倒是非地污蔑她。
“五姑娘,为了你的清誉,这个人今天非死在这里不可。你跟我们回去,万事有三公子给你做主。”贾诚的亲信贾汀现在已经是护卫总管了,他可以代主人发话,“三位高手,对这个男人,杀无赦!”没有退路了,姚瑟能靠的只有自己了,她拔出随身的短剑,加入的战斗,如果她和她的同行者今日要命丧于此,也只好认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大高手的兵器已经逼到了天无涯和姚瑟身前,只听得马儿一声嘶鸣,烈焰腾空而起,将贾诚摔了下去,继而跃过了三大高手的头,吓得他们不得不躲开半步。再然后,它直奔到姚瑟身边,天无涯大喜过望,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着姚瑟翻身上马,“好烈焰,算你还有良心!”
两人借着烈焰的力量,直冲着人群而去,姚瑟扣紧袖中仅剩的金叶子,按照先前天无涯教她的法子,连续打倒了好几个人呢!
“放箭!”贾竟然诚连姚瑟的性命都不再顾惜!
“别怕!”天无涯却在她身后轻轻说道,接着凭着听风辨器的本事,带她躲过了数箭,“姚瑟,你往前冲就可以了。”冲出重围之后,天无涯支持不住,便趴在她身上,不省人事了,姚瑟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软弱,她要带着她的同伴离开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姚瑟只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驰着后退,就像当初马尧带着她在蒲公英山坡上驰骋一样,但不相同的是,此刻的姚瑟不再只有白日梦,她肩负一个同行者的信任,她不再是一个只知道闯祸的少女。
又过了半个时辰,身后追赶他们的声音终于远了,姚瑟早已是精疲力尽,此刻天外,东方已白。
二十二 碧水丹心
“五月初十,我军势如破竹,士气高涨,需寻一契机,一击即中,若不能胜,后方空虚,粮草有限,则殆矣。”碧云轩来松月已经快两个月了,赫朗氏拔营北去,她每日都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战鼓之声,她曾经是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受得了这些,甚至可以在行军布阵上面有所推演,她每日都在读海纳的兵策,也会将自己的见解都记录下来,然后让守她的兵士送到山下去,虽然不曾见到赫朗权骁,但她总以为自己和他在并肩作战。
“薄荷你来,我刚刚画好了地图,这四围山势来看,有两个山坳最适宜伏击,这也暗合兵法之道,现在就要送下去!”碧云轩兴冲冲地将地图递给薄荷,薄荷却摇摇头,将手背到了背后。“薄荷,怎么了?你不愿意帮我送信吗?”碧云轩一愣,又用非常生硬的松月话讲了一遍,这两个月以来,她常常缠着上山来采果子的农妇学几句话。
薄荷叹了一口气,跑了出去,不一阵,又抱着一些书信回来,将它们在桌上一字排开。碧云轩惊怒,“他们,一封信也没有帮我送出去吗!”碧云轩委屈极了,她初时以为守卫们不同言语,但后来一想,她已经学了些简单的话,一定不是这个缘由,那一定就是故意为之,海纳终究不信任她,只是在敷衍。
碧云轩倒退一步,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清泪如雨,薄荷在她近旁站着,却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不可以,我不能就这么认输了,瑟儿,如果是瑟儿,她会怎么做呢?”碧云轩擦干眼泪,自言自语起来,“来山里的农妇恐怕去不了军营,即使去了,也不一定能被人采信,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得到这些东西,并且打开参详呢?”薄荷过来拉拉她的手,指着洞外,想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碧云轩近来越发懒得动了,但是现在苦闷,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她被薄荷拉着往前奔跑,跑得胸口发闷,一直叫她慢些,但是穿过树林,便到了一出绿潭,潭水清幽,翠竹环绕,实在是一方幽境,碧云轩慢慢恢复了平静。
薄荷一直带着她直直地往水里走去,潭水是飞瀑的源头,在这里能听见水声轰隆。碧云轩的守卫也跟着她们过来赶了过来,碧云轩很生他们的气,“你们都走开啊!我要在这里洗澡了。”她知道海纳对这些人说了自己的来历,他们尚且不敢对她有轻薄的意思,便自顾自地脱下了外衣,吓得守卫们不得不退走。
在潭中沐浴一阵,碧云轩的心情又好了许多,想起昔日在贾家媳边嬉戏的日子,哪里会有今日这般的孤苦无助?远处战鼓又响起来,将她的思绪来了回来,她知道自己还有现实要战,不能如此软弱了。她挽起头发,站起身来,薄荷将她的外衣拿来给她披上,“我们回去吧。”薄荷摇摇头,她将手边的一截打水的竹筒放到水中,推水向前,竹节顺水漂走,片刻之后,就坠入飞瀑。
碧云轩有些疑惑,但随即又有些明白了,“薄荷你莫非是想,将书信放在竹筒里?”薄荷好像可以听懂汉语,连连点头。“可是,这些竹筒最终会漂去哪里呢?”碧云轩又向碧潭尽头探了探。薄荷用打水的竹筒舀了一筒水仰头喝下,又指指竹筒漂去的方向。“难道,瀑布下面,竟然是士兵们汲水的地方吗!”碧云轩一下子就明白了。薄荷连连点头,很是兴奋。
“太好了!”碧云轩拉着薄荷的手在水里转起圈来,“太好了薄荷,我们有办法了!”跳着跳着,碧云轩感觉自己有些头晕,但她还是太兴奋了,“他们真傻,以为给了我一个哑巴姑娘,谁知他们送来了一个如此聪明善良的姑娘,我真是太幸运了!”薄荷淡淡笑着,似乎听懂了,也似乎毫不明白。
为了伏击的作战计划,赫朗权骁已经一夜没有好好休息了。
“王,这是我们在水瀑下面拾到的竹筒。”武士将竹筒高举于顶,呈给赫朗权骁。他取过竹筒,打开来看,里面的地图图样清秀,松月文字的字迹却乍熟还生,有几分像海纳的字,却又十分笨拙,他思量片刻,露出了笑容,“好,你们先去请弥森和老师过来,我有事商量。”
弥森和海纳还有几位将士走了进来,“王,我们商量了一夜,觉得这里两个山峰最适宜设伏,山势险峻,居高临下,必能一击即中。”弥森在挂起的地图上指了出来。“权骁,你觉得呢?”海纳忽然问道。赫朗权骁笑了笑,将方才收到的地图展开,指着山坳,“可是我觉得,后面的这一出山坳,更适合隐蔽,现在正是初夏,哲修族人行军之时也会选择荫蔽之处,必入山坳。”“对啊!王说的很有道理!”余人相视一笑,啧啧称赞。海纳欣慰地点头,“权骁与我不谋而合。”“这不本来就是老师的...”赫朗权骁认为是海纳将计谋放置竹筒之中,让他当众说出以服众人,但他已经不像以往那样简单直率,已经学会不再执拗别人的好意了,便笑着说,“这不本来就是老师教导之功吗?”
一连数日,士兵都在汲水之时捡到竹筒,筒中的计策不是每次都很高明,但大部分时候,都能给赫朗权骁一些灵感的启发,战局对赫朗氏越发有利了。
又是日已西沉,赫朗权骁才放下手中的纸笔,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权骁。”海纳走了进来,这个浪途归来的年轻人总能让他欣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是权骁的宿命,谈不上辛苦,只有我们之后还能回到骑马打猎,跳舞唱歌的日子,这些辛苦就都值得。”海纳拍拍他的肩,“作为王,你注定要牺牲一些自己的快乐啊。”赫朗权骁苦笑一声,岔开话题,“那我打完仗,怎么也得让我喝上三天三夜,醉上三天三夜吧。”“酒...”海纳叹了一声,“你还在想念那个汉族女子吗?”“不敢瞒老师,权骁打完仗,总要回中原去找她,她是我的妻子,此生不变。”赫朗权骁的眼神里带着温和却坚定的力量。
“好吧,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休息吧。”“等一等,老师。”赫朗权骁从屋里抱出一堆竹筒,“老师的竹筒是不是该用完了?”话罢将竹筒递了过去,“拿回去吧,还能重复用。权骁明白老师的苦心,但是我,可以自己判断。”“这...这是什么?”海纳不解。“老师日日先将计划用竹筒告知,后又让大家一起来商量,如此曲折,只是为了权骁在军中立威,权骁认为,大可不必,但老师若执意如此,我也不阻拦。”
海纳抽出一个竹筒里的白绢,展开来看,上面的松月字迹和自己的有些像,看得出写字的人是照自己的手书来写的。会这样做的人,除了她,还会有谁?“被王识破,海纳惭愧,这就先告辞了。”海纳只好担下这个名来。
夏日夜长烦闷,山间蚊虫很多,碧云轩最近越发吃不下东西,吃了也会吐出来,可惜这山中的日月就是这么清苦,也不会有人给她做山楂莲子来吃了。薄荷却是很关心她,心疼得看着她日日憔悴起来,这些天,赫朗氏的战事越来越紧,他们的战场往北推进,她在山中已经听不见战鼓之声了。
碧云轩最是能在无聊的时候给自己找些乐子,她教会薄荷玩千秋戏,这是她以前和姚瑟一起发明的,将人写在卡片上,给他们布置一些功能,让他们一个压过另一个,却最终环环相克,没有最厉害的人。以往他们的卡片上是贾家的人。碧云轩调皮,将松月的人也写上去,最低级的牌先从门口的守卫算起,谁叫他们半点也不贴心,最后一个一个官阶,薄荷这次拿到了一张松月王牌,她笑了起来,问碧云轩谁能大过他去?
碧云轩看着这张王牌,愣愣地难过起来,“这个人最是坏透了,我虽然跟他说,我要走了,要离开这里,他又怎么能真的就不来找我了。也忘了自己以前都说过些什么,都快三个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这张牌,要变成一张最小的牌,谁都比他大才好。”薄荷取笑她耍赖,
就在她们玩闹的时候,海纳进来了。他有些惊讶,碧云轩比初见之时清瘦了太多,他心里有些不安,他知道若赫朗权骁看见,定会伤心。
薄荷缓缓站起身来,她见到海纳有些紧张,碧云轩倒很沉着,“薄荷,去给老师倒一杯茶水吧。”“有劳云轩姑娘。”海纳在她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截竹筒,“这个,可是你放下山去的?”碧云轩瞥见墙角尚有一些削了一半的翠竹,心知并不能瞒过他去,只好点头承认了。“云轩姑娘以后不必这么做了,明日之后便会拔营,士兵也不会再去飞泉处汲水。”海纳又道,“况且你对战事所知不多,做出的判断难免有误。”“云轩从一开始就与先生说了,我会帮赫朗氏赢得战争,如果先生要阻拦我,我免不得又要想别的法子了。”碧云轩虽然委屈,却咬紧牙,将话怼了回去。
“不必想别的法子,我已在新的大营处安排了一个住处,日后,我亲自来与姑娘商量对策,可好?”“先生!”碧云轩高兴极了,她终于得到了海纳的信任。“多谢先生!”海纳看着这个一片丹心的女子,忍不住对她怜惜起来,他想,如果她不是一个汉人女子,该有多好啊!
“六月廿三,大雨连日,双方各守其营,相持不下...”碧云轩停下笔来,自从海纳常常来和她商量对策,门口的守卫也对她亲切多了,她现在也比以往自由,但是海纳还是要她信守承诺,破松月神宫之前,不见赫朗权骁。
碧云轩看见薄荷在山穴口用手接着雨水,想来她也是闷坏了,“薄荷,我们去山谷里走走。”山谷里开了一树浅红的合欢花,在雨里,花都落了下来,碧云轩摊开手心,握住飘落的花絮,可是,已经逝去的生命,又能如何握住?
这时她们听见不远处有士兵的声音,碧云轩连忙拉着薄荷离开,“我们最好不要被士兵瞧见。”可是一个孩童哭闹的声音惊动了碧云轩,这个地方是两军交战的边际,怎么会有平民,她又忍不住凑近去瞧,绿树掩映之下,她看见一个士兵举刀向一个摔在地上,手无寸铁的妇人砍去!
碧云轩心下一惊,放出袖中的响箭震开了士兵的刀,她飞身过去,挡在了妇人面前,她识得士兵的盔甲是赫朗氏,便厉声问道,“赫朗氏治军严明,军规第一条便是善待百姓,不可滥杀无辜,你知不知道!”“小的知道。”士兵显然被她的气势震住了,“可是这个妇人从哲修那边偷跑过来的,弥森将军说大战在即,怕是奸细,让我杀了她。”碧云轩回头一望,见妇人怀中尚有一个女童,不过四五岁大,“一个妇人,还带着一个孩子,能是什么奸细?就算是,孩子总是无辜的,将她们拘禁起来,大战之后再审也好。”士兵不知如何应答。
妇人抓住了碧云轩的裙角,将手中的孩童递给她,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里只有一个请求,希望碧云轩能救救她的孩子。“她们从哲修那边跑来,多半是过不下去了,同为松月子民,我们今日征战也是为了松月统一,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啊。”碧云轩说着便要俯身去扶起妇人。
“云轩姑娘,万万不可!”海纳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你且过来,不要靠近她们!”“先生!”碧云轩一惊,“先生一向仁厚,这又是为什么?”“你且看看那个孩子的手臂就知道了。”碧云轩俯身下去,打量起来,只见孩子贴着母亲的胸前,睡得正酣,但是她的手臂上已经泛起了许多红点,“难道是....天花?”碧云轩吓得倒退了一步,幸好薄荷扶住她,才没有跌倒。
妇人口吐鲜血,已是不治,但她临死之际,仍然望着碧云轩,仿佛认为她是自己孩子唯一的转机了。“不错,小孩感染的正是天花,哲修王子要烧死她以防疫症延续。”海纳一叹,“这个妇人是哲修族王子的侍妾,她为了自己的孩子,从大营一路跑出来,已是心力交瘁,来人啊,将她们母女一起埋了吧。”“且慢!”碧云轩不能对妇人的眼神熟视无睹,她冲上去,将孩子抱了起来,“我会尽力救她,你安心去吧。”妇人感激的眼神,碧云轩一生也不会忘记!
“云轩姑娘!”“老师,天花并非无药可救,云轩想试一试。但如果,我也不幸染病去世,就请老师放火烧了山洞,以免疫病蔓延。”碧云轩怀中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了,兀自熟睡着,碧云轩无法放弃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
二十三 仁者无敌
碧云轩向他们做了诀别,转身要走,薄荷跟了过去,碧云轩撇开身子,“薄荷你听话,快回老师那里去,我若有幸活下来,再去找你,我们的千秋戏还没有玩够呢!”可是这个薄荷,竟然和碧云轩是一样的脾气,也握住了孩子的手,决意要和她们同生共死。
“云轩姑娘保重,薄荷姑娘保重!”忽然从山坳那头,有一个哲修族的士兵大声喊了出来,想来他是认识死去的女子的,或许是他护着母女两个从哲修族逃了出来,他不敢踏入赫朗氏的营地,只能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云轩姑娘保重,薄荷姑娘保重!”赫朗氏的士兵也跟着叫了起来,不管战争是出于什么原因,对生命最本质的怜悯,大约都是感人的。
士兵们的鼓舞之声此起彼伏,就像紧密的战鼓声,直到两个女子消失在雨幕之中。
海纳长叹一声,吩咐他们要按时供应山洞的食物草药,“还有,这件事,不能让王知道。”
“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赫朗权骁的声音随着马蹄而至,他的神情非常激动,他一定听到了什么,匆匆赶来,“你们刚才在干什么,我听到了碎云响箭的声音,听到你们在叫云轩的名字。”赫朗权骁翻身下马,环顾四周,除了一个死在雨中的妇人,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王只怕是听错了,我们哪里能认得云轩姑娘。”海纳身边的谋士笑道,他话音刚落,赫朗权骁的弯刀便掷了过去,就插在谋士脚下,溅起泥浆飞石。
“吾王息怒!”兵士们齐齐跪下,谁也不敢再多言。“老师,我再问一遍,云轩,是不是还在松月。”“不错。”海纳闭上眼睛,叹了一声,“云轩姑娘,从没有离开过松月。”“她在哪里!”赫朗权骁大喜过望。“她立下重誓,破松月神宫之前,她绝不见你。”“老师!”“权骁!”海纳正言道,“云轩姑娘为了你承担了很多东西,她尚且毫无怨言,你为什么不能承受这一点离别之苦呢!”
“可是老师,我只是想知道她还好吗?”“我以松月先知的名义起誓,只要破了松月神宫,必定将她的下落俱实以告,若为此言,犹如此木!”海纳拔出没入土里的弯刀,挥手斩断合欢的花枝,他在心里念叨,“我定会让你们相见,如果她还能活到那个时候。”“老师,”赫朗权骁慢慢逼近海纳,气氛凝固起来,大家都不敢出气,“一言为定。”说罢从海纳手中取回弯刀,也缓步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之中。
碧云轩吩咐薄荷烧了很多热水,她要一直给孩子擦拭身体,她尽量不让薄荷靠近小孩,小孩手臂,胸腹都长满了红斑,看起来有些吓人,但是在碧云轩眼中却又别有一些温存感。原来十几年前,姚瑟也染上过天花。当时整个贾府都束手无策,贾信夜夜难以入眠,他重金聘请了很多名医,上至京师御医,下至江湖高士都请入府中。
他们将姚瑟的小楼围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只留了一些侍女照顾她。那个时候,姚瑟不到六岁,与碧云轩正是玩得好的时候,有一晚,碧云轩偷偷地跑上阁楼,眼见姚瑟病得憔悴,便守在她身边,轻声唤她,说也奇怪,姚瑟本已昏迷数日,这一夜竟然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地与碧云轩说了很多话。两个姑娘同被而眠,直到次日清晨才被发现。贾信得知之后大惊,但两个女孩实在可怜,不愿意离开彼此,想到碧云轩如果已经染病,也只好被隔离在楼中。如此,她们在一起过了半个月,姚瑟真是福大命大,竟然痊愈了,只在背上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疤痕,而碧云轩自始至终也不曾染病。碧云轩心里想,十几年前天花尚且没有奈何得了她,希望今日,她还能一样好运。
薄荷走进洞里,带来了山下送来的食物和医术,里面对松月周围可用的草药有一些记载,碧云轩久在病中,认识的药也很多,便结合着研究起来。夜里病中的幼女哭闹,碧云轩担心她抓坏了她自己的脸,便剪下自己的袖口,做成布条把她的手轻轻绑住,又一次一次,用清凉的泉水给她退烧治痒,几夜都未能合眼。
要去拯救一个生命,何曾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碧云轩嘲笑自己真是太天真了。“瑟儿,你能不能帮帮我,让我回忆起那种草药,当年它救过你,今日也许能救这个孩子一命。”碧云轩自言自语地说着,迷迷糊糊地伏案睡着了,天亮了。
这天是个晴日,薄荷一早就被着背篓出去,照碧云轩徒手画的图样相似的花花草草都采了回来,她的手都被带刺儿的植物伤到,也不曾抱怨,碧云轩很是感激,却不得不摇摇头,“不对,都不对,薄荷,我感到很绝望。再过一日,如果还找不到,就很难治好了。”碧云轩披上外衣,站到洞外的崖边去。
断肠人立断肠崖,崖外山青月独明。碧云轩忽然看见半山腰处,也有一处峭壁,那里也有一个人,仿佛也带着相思之意,独自站着,他看上去很寂寞。
“你也在想念我吗,马尧?”碧云轩太累了,她真希望这个时候可以投进马尧的怀抱,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有危险。忽然,那个在山腰的人影好像转身要走,碧云轩心里一愣,往前几步想要留住他,忽然脚底一滑,险些摔下山崖去。
幸好碎石掉落的响声惊动了她,让她停下脚步来,碧云轩拍拍自己受惊的心脏,再抬眼去看,那个人已经要离开了。碧云轩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为什么很想见见这个人,忽然决定转身,向山腰奔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才找到那个能与自己对望的地方,却哪里还有人影。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便嘲笑起自己来,但笑了两声,又忍不住哭出声来。是啊,很久没有放声而哭了,为什么她要一个人承受这么绝望的心情。
“云轩?”他的声音不高,唯恐会惊醒这个梦似的。碧云轩回过头去,她清瘦了很多,但是她还是带着牧云坡上的娇弱,枫情画意里的哀楚,贾府槐树林中的坚定,可是他们相知相遇的事情,却远得像上辈子了。“云轩,真的是你吗?”马尧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想象他们重逢的场景里,没有一个像今日这般凄迷。
“你不要过来!”碧云轩往后一转,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我答应过,在你破松月神宫之前,我绝不见你!”“云轩!”“你不要逼我,你要是再往前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我说得出,做得到,你知道的!”碧云轩忍着泪,狠狠说道。
“云轩,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生你的气。”碧云轩咬住自己的指节,不让啜泣的声音太高,被他听见,她在心里念叨,“上天肯再让我见你一面,已属格外垂怜,我此生已无憾。”
“云轩,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呢?是不是只要我破了松月神宫,你就会回来?若是如此,十日之内,必破神宫。”碧云轩不知道能不能承诺他,但她此刻也只好点头,“兵家之事,必求天时地利,你切忌急功近利,你知道的,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等你。”“好,一言为定。”马尧笑了,他并不知道,碧云轩这一句“只要我活着”是带着怎样的心情。
“时候不早了,你先过来,我看着你回去,我再走,决不食言。”“你这个人,鬼主意多得很,我可没心思跟你斗,你现在就走,回营之后吹响角楼的号声,我听见号声自会出来。”碧云轩真是一个极好的军师呵。“此去角楼甚远,你听不见号声。”“又骗人!”碧云轩气得跺脚,“号台就在营北,离这里不过半里路,我每日都能听见号声。”“你熟知军营方位,是海纳老师告诉你的吗?这么久以来,你都在这附近,对吗?”“你!”碧云轩从树后探出头来,“我就说你鬼主意多得很,又在套我的话了!你若再不走,我可就要生气了!”
“好好好!”马尧看见妻子露出以前他逗她的时候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半点改变,终于放心地笑了,“那我走了,等我十天!”说罢,摆摆手,向后退去,直到碧云轩再也看不见他了,才转身走掉。
碧云轩终于脚一软,摔在了地上,她无法说出来,自己是多么想走近他,想拥抱他,想亲吻他,可是她害怕,如果她真的染上了天花该如何是好,马尧不能在这个时候有任何闪失,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期待了。况且,她真的不知道,这个时候,若是给她一个机会软弱一下,会不会还有力气来对抗现在的一切阻难,她在心里逼迫自己,再忍一忍,再坚强一些。
片刻之后,营地的号声悠悠传来,每一声都像马尧在唤她的名字。她下定决心,要倾尽全力守侯重逢的那一刻。碧云轩努力撑着自己,想缓缓站了起来,她的手碰到一株坚硬的植物,扎痛了皮肤,是的,这种刺痛,她十几年前也感受过。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碧云轩读到这首闺思的诗,心里有一些惆怅,但是三天前她找到当年救姚瑟的草药,病女阿南已经慢慢好转了,此刻她才有闲心读几首诗。薄荷走了进来,她神色有异,像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她有反复了?”碧云轩有些着急地站起身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女孩的母亲,“她昨日退了烧,清醒多了,也有了食欲,按道理是会好起来的。”薄荷摆摆手,示意她女孩无恙,而是洞外来了许多陌生人,有些奇怪。
碧云轩王洞外去看,有一些百姓提着果蔬来探望她,他们唤她做仙女姑娘,说她降临松月,能治百病。“实在教大家误会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汉人女子,不懂得太多治病的法子,救了这个姑娘,实属侥幸。”“这位姑娘,是我们松月王赫朗权骁从汉族迎来的,她所救的女孩是哲修王族的后裔。只因她不幸染上天花,哲修王子就要烧死她,你们说他们还是不是人!”碧云轩识得,说话的是海纳手下的谋士,他乔装成百姓,混在这些人当中,是为了为赫朗氏收买人心。
这一招果然奏效,百姓们都啧啧称赞赫朗氏的仁心。“看来,赫朗氏在找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进攻松月神宫了。”碧云轩心下明白,但是她并不欣赏利用这样的惨事来收买人心的举动,只是冷冷说道,“阿南谢过大家的关心,带她身子再好一些,就可以回家了,请大家回去吧。”
赫朗权骁不知不觉间,又走回了这个半山腰,以他以前的脾气,什么别的事情也不会顾,就是把山都推平了,也要把碧云轩找回来,可是现在他不能,他要严格地遵守约定,先破松月神宫。最近战局已定,不日便会最后进攻,但他的心却无法安宁,“出来吧,弥娅。”
“对不起,权骁,我并非有意跟踪你的。”弥娅从身后的灌木丛里走出,有些不好意思。“无碍,你来。”赫朗权骁笑了,他的笑容总是充满了谜一样的魅力,好像世间一切的痛苦,猜疑,艰险,都可以被这笑容融化掉似的,弥娅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爱上这个笑容的,此刻她也报以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弥娅摇摇头,“三天前,你从外面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你不再长吁短叹,而是变回以前那个权骁,那么勇敢无畏,敢打敢拼,我真是欣慰,想知道,你究竟遇见了什么,可是松月神明显灵了?”“松月神明?”赫朗权骁一笑,“是啊,神明把她带回我身边了,弥娅,你看,这座山林真美啊!你相信吗,这么久了,快三个月了,云轩一直救藏身在这里,她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松月。”夜幕之中,鸣蝉唧唧的山林此刻显得尤其美丽。
“她...她不是回到中原了吗?”弥娅睁大眼睛,不愿意相信。“没有,我真是太傻了,她怎么会离开我呢,我真是太傻了!”赫朗权骁朗声笑了起来,“弥娅,你不明白,我和她是永远不会分开的,即使我死了,我也会永远守护她的。”“权骁!”弥娅知道,这是权骁的诀别了,“请你不要这么说,我们不能失去你!”弥娅明白,这是赫朗权骁的底线,他选择了碧云轩,即使他为松月死去,他也将永远属于碧云轩。“弥娅,亲爱的弥娅。”赫朗权骁伸手拥抱住她,“请让我像弥森一样爱你,好吗?”
“可是...”弥娅想说,她并不能像爱弥森一样爱他,但这就是命运啊,松月的神明也没有办法回答你,如果你喜欢的人偏偏喜欢上别人,你有什么法子?
二十四 姊妹玩月图
株林镇是青苏城外的一座小镇。
青苏城向来的繁华的,仿佛云锦是丝绸的,树叶上是金箔的,流水声都叮咚叮咚,如银钱落地。但株林却是一处化外之地。若说是诗,倒无韵脚,若说是画,难描曲调,好像它谁也不理,谁也不认,贾信曾说,这里是最难做生意的地方,这里的人都带着自给自足的封闭,却又是不卑不亢的礼貌,千百年来,都冷眼看着世间的一切来去。
姚瑟的那十五个芙蓉令,很早前便为她在株林买下了一座宅子,配好了里面的奴仆丫鬟,对外人称,他们是在京中做生意的大户,因父亲生病,回乡购置祖宅,疗养一些时日,这座宅子是在她的浪途中,唯一的驿站了。
天无涯可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中了初雪的剧毒,却只需要一夜便能生龙活虎起来,和之前中了一掌比起来,倒像只是一桩小事。但是姚瑟不愿意冒险,她选择带他到株林养伤,况且,流亡的日子也却是让人厌倦了。
“秋儿,公子我没有教过你吗,竹叶青是不能用沸水泡的,拿去倒了重来。”“是,公子。”婢女应声退去。姚瑟过来探望天无涯,为了掩人耳目,姚瑟乔装成了一个年轻公子,又逼天无涯乔装成公子的父亲,这样尚能隐藏他的伤势。姚瑟给天无涯买了“春夏秋冬”四个丫鬟,“也叫你过过这有钱人的日子!”“你装的倒很像。”“这有什么难的,我别的见的不多,这商人可见的不少!”姚瑟说的不假,做生意她可是家学渊源,“现在是你养伤,虽是工伤,但这日子,却不能算在你陪我的一年之内,得单独扣除去,什么时候,你伤好了,我们上路了,再从新开始算,明白了吗?”
天无涯这次倒十分地顺从,他可没功夫和姚瑟计较这些,他确实很需要休息了。十年了,他为天眼琥珀奔波了十年,何曾休息过?
株林的星空比别的地方都更加纯净,能看见天女含情的双眸。“今晚,你留下来看着老爷吧。”姚瑟向一个面容白皙,背影窈窕的女子说道。“春儿遵命。”婢女盈盈一拜。“我不用...”天无涯正要言辞拒绝,姚瑟却调皮地笑了,“父亲!您这把年纪无人照看,很是麻烦的,就不必推辞了!”她又靠近天无涯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想,小莫也不会在意的。”说罢,她拍拍天无涯的肩,打着呵欠出去了。
姚瑟终于可以静下来,独自面对这久违的檀香,久违的罗帐,久违的舒适的花浴,可是她却没有办法真的做回贾信去世前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她斜倚在枕木上,手中捧着从清音阁里取出的画轴,图中人在烟雨里仿佛所有所思,他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她看着画,觉得这画中色泽有些奇怪,她将烛火拿近了些,雨中的伞的纹理层次与其他地方有异,初时只觉得是画家的手法高明,将湿物显得别致,久观之下,才发现,这幅画里有两层装裱,雨伞的地方露出了下层来。
姚瑟忽然想起父亲将母亲的手札藏入她小像的事情。立刻跳下床来,用小刀把卷轴细细剖开,取出夹层中的数页小字,密密麻麻的字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姚瑟心下一惊,这不是别的,而是清音阁的不外传武功,“清音剑诀”。
“天无涯!”姚瑟惊喜之余便想告诉天无涯,可是她走到门边,又退了回来,问自己道,“我与天无涯究竟不过是合作关系,我何必如此依赖他?”作为一个商人,姚瑟到底还是不合格的。
他远远地看见她在湖边坐着,穿着平日里那件白底绿花的棉裙,嘤嘤地哼着歌,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他悄悄走过去,想吓一吓她。可是他走近的那一刻,她忽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来了?”他真是无法向她说明白,自己有多么爱她这个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脸色忽然变了,像是见到了极恐怖的事情,大声叫道,“无涯小心!”他知道身后有人偷袭,可是他才不怕呢,只是轻轻一闪,头也不回便扼住了偷袭者的手腕,接着将他重重地往前一摔,只听见那人一声惨叫。
天无涯的梦被惊醒了,他感到有什么重重压在自己身上,睁眼一瞧,婢女春儿扑倒在他床上,手腕被他死死扼住。“春儿,你怎么了?”外面有婢女听见声音,推门进来,瞧,见到此情此景又吓得急急退出去。天无涯十分尴尬,立刻放开她,让她起身,婢女春儿很是委屈,满眼都是泪,“奴婢只是见老爷梦魇,想看看能不能帮您做些什么。”“我...”天无涯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看着春儿的手腕红肿,心里过意不去,随手拿起枕边衣服上的玉佩,这块玉佩是姚瑟执意要他随身戴着,彰显身份的。“我确实梦魇,让你受惊了,这块玉佩给你,你别伤心了,先下去吧。”“多谢老爷!”婢女或许看得出这玉佩的价值,千恩万谢。
“对了,姚...嗯...少爷去哪里了?”“回老爷,少爷一早就去湖边了。”
株林的宅子临湖而建,芙蓉令的审美还算过关。
早春的湖边还结着一层薄冰,袅绕腾起的白雾让岸上的人看不太分明。姚瑟临湖坐着,呆呆地望着湖面,就像望着自己看不分明的前途,雾气在她的掌心一点一滴化作流水。天无涯没有出声叫她,而是慢慢走进雾气之中,很奇怪,姚瑟今日也穿着一身白衣,只是她竖起了冠法,俨然一个翩翩公子,他也一时兴起,想吓她一吓,可是姚瑟忽然回头,微微一笑,“你来了。”浅浅一言,却让天无涯心里一怔,似梦似醒。
“嗯,我来了。”他在姚瑟近旁坐下,也对这浩渺烟波产生了兴趣一般。“昨日睡得好吗?”姚瑟侧头问道。“很好,托你的福。”天无涯知道姚瑟在打趣他,倒也不接茬。“春夏秋冬四个丫鬟都很可爱,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再给你买三个,足足凑成三妻四妾,反正少爷我现在有的是钱。”“不必了,”天无涯的幽默果然撑不了太久,“我只需要天眼琥珀。”姚瑟吐吐舌头,嘀咕道,“真不知道那个小莫喜欢你什么。”“你说什么?”“说你很无趣!”姚瑟话罢站起身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她的芙蓉令来了。
“怎么样了,你们查到什么?”“回姑娘,我们寻遍青苏城内外,并未有吴家踪迹,只在当铺里找到了这幅画。”芙蓉令呈上画轴,画中有一个少女,穿着雪色夹袄,月晖染着她素净的面庞,少女展颜笑着,甚是妩媚。她怀中还有一个幼女,不过四五岁大,被她举得高高的,伸长了手,像是要去够上天边的月亮似的,她的独辫儿上束有蝴蝶结,神情又焦急又可爱,宛然纸上,呼之欲出。
“姊妹玩月图...”姚瑟退后一步,“她竟然连这幅画都当了。”“这幅是画中仙皇甫的真迹,可是当铺老板不识货,卖给我们才五百两。”“这么说来,他们卖只怕连五百两都卖不到。”姚瑟一叹,这画中的少女不是别人,就是出阁之前的长姐贾情,而她怀中的幼女正是姚瑟。
“长姐自小养尊处优,没有受过半分委屈,现在竟到了这个地步,困苦可想而知,现在贾家的情况只怕更糟,不可以...”姚瑟的手握住画轴,看得出,她的心里很是着急,“芙蓉令再查再探,其他的事情,你们先放下。以贾家吴家的事情为先,我需要我的兄弟姐妹整整齐齐地活着。”芙蓉令领命退了下去,天无涯才明白,姚瑟之所以暂时留在株林,也是为了再探一探吴家的情况,她曾答应贾信,此后与贾家断绝关系,可是她的心里,又何曾放弃过她的亲人。
姚瑟还在看着这幅图出神,记得那时候她才四岁,中秋月圆,她十分想把月亮摘下来,可是她怎么哭闹,上蹿下跳,谁又能把月亮给她摘下来呢?这个时候,贾情过来,把她抱起来,叫她闭上眼睛,用力去摸,就能够到月亮。那时,皇甫仙在贾府做客,看到了这一幕,就画下了这幅姊妹玩月图,这幅画,就成为贾情出阁的嫁妆被她带走了。“说来也怪,我那时伸长了手,竟真的觉得自己曾摸到了月亮,很多很多年,我都跟别人说,长姐抱我起来,摸过月亮,你说我是不是傻?”姚瑟偏头问天无涯,她的眼角藏有泪痕,天无涯迟迟才道,“傻不傻说不好,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很富有的人。”“哦?”姚瑟一愣,“这算什么回答?我当然富有,我是昭阑商王的继承者。”“不,这和钱财无关,以后你就明白了。”天无涯一笑,绕开她往屋里走去,“我儿,你是不是该去给为父准备早饭了?”天无涯忽然对自己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十年了,他竟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淡漠无情的人了。
里屋里丫鬟们的吵嚷在了一起,秋儿手里高举着一块玉佩,大声叫道,“春儿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看着玉佩还不明白吗?”“没有没有。”婢女春儿羞红了脸,“好姐姐,快还给我吧!”秋儿最是顽皮,将玉佩抛了起来,扔给了冬儿,冬儿拿在手里,透着阳光看,这块玉石血红色的,泛着光韵,十分通透,价格不菲。春儿疾步上前,把玉抢了回来,却冬儿一推,摔了出去,正好摔在进门来的走天无涯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姚瑟面色有些不悦,心想,这群丫头若是在贾府,早被教训了,接着她瞧见了春儿手里的血玉,“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回公子,奴婢...”“是我给她的。”天无涯倒是供认不讳。“你给她的!”姚瑟更加生气了,“你可知道这玉的价值!”“这些身外之物,对我而言,谈不上什么价值。”天无涯神情漠然,这好像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你!”姚瑟若不是想起此刻自己和天无涯扮演者父子,还不定如何发作呢,这块血玉是避毒灵药,千金难买,她三岁的时候染上了天花,贾信从一高人那里求来送她,一向都不离身,她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天无涯,他竟然说,谈不上什么价值,还把它送给一个刚刚认识的婢女,她生气可想而知。
“公子不要生气,春儿不敢受此抬举,只是想侍奉老爷左右,以报老爷的知遇之恩。”春儿说罢,跪下去将血玉双手奉上。“好个懂事的丫头,既然老爷给你了,你且收着吧吧。”姚瑟话罢摔门而出。天无涯倒是愣住了,心想,才说你是个富有的人,一块玉佩,有这么要紧吗?
月夜之下,有一个人在花园里面练剑,只见她长剑斜出,直逼迎春花灌丛,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一招应该叫,见异思迁!”又翻身急退,身似游龙,“这一招叫,口是心非。”她的剑锋寒意森然,身法灵巧诡谲,看起来很是厉害。“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衣冠禽兽!”舞剑的人每一招都越发用力,最后腾起,猛冲而下,她的长剑被卡在了花枝之中,自己也被迎春花的枝条反弹的力道打疼了。
“哎哟,清音剑诀以轻快灵秀变化多端见长,可不是你这样使的。”天无涯立在月光里,这里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谁告诉你,这是清音剑诀,这是姑娘自创的,灭尽小人诀。”姚瑟想将长剑拔出,却被重重花枝牢牢锁住了,气得她跳脚。天无涯却不疾不徐,运气为力,将长剑从花枝中取出,然后挥剑一舞,模仿姚瑟方才的姿势,尽得清音剑诀秀,灵,雅的真谛。
“你!你会清音剑?”“不,我并不会,我曾见圣因师太使剑,方才又看你舞了一遍。大道至简,剑道更是如此,其实万物到了深处,缘法都是一样的。”姚瑟似懂非懂,但她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的力道姿态其实和清音剑诀上的招式并不完全相同,但是他的剑用得真美!
“姚瑟,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不会让见过我剑法的人活着离开我的剑,但对你例外,因为我们是同行者,我不希望我们有任何猜疑。否则,在危险的时候可能会害死我们两个。”“我...”姚瑟有些惭愧,但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我明白了。”
此时天外飞来一只白鸽,是芙蓉令的密函,“他们找到了二哥的下落,非常巧,也是苌楚。”姚瑟望着天无涯,缓缓问道,“如果没有天眼琥珀,我们还会是同行者吗?”“如果没有天眼琥珀,”天无涯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是一个活人。”姚瑟要的答案还是这样令人绝望。
“走吧,我们去苌楚。”
二十五 决战松月
碧云轩坐在药罐旁,任苦香进入她的鼻息,以前,雨落的身上总是有药的苦香味,让她分外眷恋。她最近吃得很少,好不容易吃进去一些东西又吐了出来,她的身子一直很弱,到夏天常常会这个样子,只是如今的她,再也没有风摇雨落来为她着急了。
薄荷背着一筐新鲜的果蔬走了进来,面色有些紧张,碧云轩正在纳闷,薄荷一侧身,让客人得以进入,原来海纳和弥森来了。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弥森先向她点头示好,用松月话说道“听闻贾姑娘救了身患天花的松月幼女,我等很是感激。”“都是松月神保佑,云轩侥幸找到治病药草。”碧云轩站起身,以右手扣住左肩,这是松月人拜神的仪式,她的松月话虽然还很不地道,弥森却可以理解她的意思。
海纳环顾四周,见四围冷寂,眼前的女子比上次见到又清瘦了一圈,真叫人心疼,“姑娘受苦了。”然后在她对面坐下,神态也很亲切,“近来权骁很是勇猛,我们的士兵已经包围了松月神宫,至多三日,神宫必破!”“真是太好了!”碧云轩大喜,“但是老师你要劝着他,战事不能着急。刀剑无眼,他可有受伤?”“他若受伤了,弥娅会照顾他的。”弥森冷冷说道。碧云轩却莞尔一笑,“我日后定当好好谢谢弥娅姐姐。”
海纳又道,“不只是天花一事,别人不清楚,我却是知道云轩姑娘为着赫朗一族做了什么,只是,松月王不得娶汉人女子为妻。”“他与我说过这个,但是老师是一个明理之人,预言之事,终归过于鬼祟,我实在不能因此...”“不只是预言,”海纳一叹,“二十年前,松月来过一个汉人,”薄荷端了茶水进来,她非常擅长采茶烹茶,即使在这贫瘠之地,也能变着方子给碧云轩一些新鲜的茶水。海纳举着冒着白气的清茶,“那个汉人也善茶道,我和他曾是至交好友,也是他教会我汉语的。可惜...”“可惜这个可恶的汉人,在三年前背叛了我们,和哲修族里应外合,助他们攻破了松月神宫。”弥森面色凶狠,对那个汉人还很是生气,吓到了碧云轩。薄荷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手一抖,将茶水洒了弥森一身。
“我终于明白了。”碧云轩长长一叹,“难怪赫朗族的百姓如此排斥汉人。”“贾姑娘,我们需要权骁。”弥森的语气变得很温和,不再威胁,而是恳求,“松月需要权骁。”“是啊,你们都需要他。”她缓缓站起身来,往东口走去,“云轩生性淡泊,对输赢之事从不在乎,不通军事,也不喜欢玩弄人心,救下阿南只是一时的恻隐之心。我做了这么多事,并不是想做松月的王妃,只是想做赫朗权骁的妻子。”“这么说,你是不会放弃他了!”弥森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我十七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昭阑,第一次离家,到了这么远,几经生死,我也没有想到,我爱他已经这么深了。”
“云轩姑娘...”海纳内心也很纠结,他没有看到碧云轩之所以背对他们,是不愿他们看见自己脸上已满是泪痕,“松月破宫之后,你们对他说,碧云轩不幸染天花去了吧。”“云轩姑娘!”
“求老师为云轩找到一座能望见神宫的小屋,我能够听见神宫中响起的神乐。偶尔能远远看见他去骑马打猎,能知道他和弥娅姐姐是不是幸福,对云轩而言,已经足够了。我保证不会让他发现我的,可以吗?”说着,她取下了自己的珍珠耳环,“这一双耳环,是我娘给我的,他知道的,除非我死了,否则是不会取下来的,染上天花疫症,尸首被焚烧是常理,他纵一时不能接受,终究会相信的。”弥森本应该高兴,但他看着碧云轩满目凄然,竟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你们不必不忍心,云轩本来身子就弱,近来身子越发感觉不对劲,想来也活不了太久,那一天迟早要来,也不在乎早几日或者晚几日不是吗?”说着,碧云轩一阵眩晕,仰头摔倒在地,薄荷不知道从那里冲了过来,抱住了晕厥的碧云轩,弥森想上前去扶,却被她狠狠推开,薄荷心疼碧云轩,早已泣不成声。弥森知道自己现在处境尴尬,便径直离去了。
“薄荷,让我看看她。”海纳温言道,虽然薄荷还在摇头,海纳却不由分说地去探了探碧云轩的脉象,继而面色大变,“她!她这样多久了?”薄荷一边流泪,一边比划,说碧云轩这三个月来都没有好好吃饭,身子一天比一天弱,时常头晕,半夜也很难入睡。海纳站起身来,“纵然我们不能接受一个汉族女子,我们又怎么能不接受松月族的血脉?”他拍拍薄荷的肩,“你要好好照顾她,让她一定要好起来,或者这就是神谕。”
落日的光芒将云锦染成红霞,这样的日子,在原先,赫朗权骁希望是用来骑马,喝酒,唱歌,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枕着头看着夕阳也是好的。可偏偏,现在的他,在做一件极其危险又让人为难的事,决战松月神宫。
神宫的四周已经布满了赫朗氏的士兵,但他下令,不得强攻,静观其变。
披头散发的哲修伦手执弓箭,站在正门口,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嘴角的伤口还滴着血,双目狠狠的,直盯着骑在马上的赫朗权骁。“王,我们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进攻了。”弥森催马向前,在赫朗权骁耳边说道。“好的,全军听令,倒退三十步。”“王!这是为什么?”弥森惊道。“听我的,没事。”话罢,赫朗权骁便一个人跳下马去,缓缓向哲修伦走去。
弥娅此刻纵马前来,“权骁,你干什么!”“你怎么来了!”弥森阻止妹妹向前,“决战岂是儿戏,快回去!”弥娅眼看着赫朗权骁走到了敌人那边,心中焦急,她双目狠狠瞪了哲修伦一眼,好像在威胁他什么,哲修伦满是仇恨的神色却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化作了一声悲痛的叹息。
“阿伦,我们很久没见了。”和哲修伦记忆中一样,权骁王子总是带着这样亲和的优越感。“三年前你惨败在我们手里,如今跟着汉人学了些妖术才打赢,松月神明不会接受你的!”赫朗权骁没有辩驳,反而微微一笑,他望着夕阳下有些苍凉的松月神宫,像在凝望一个久违的朋友,“三年之内,它竟然两次遭受战火,这是松月族的不幸。”话罢依照礼数向神宫致敬,转视哲修伦,只见他满身伤痕,面容疲惫,却带着决不服输的倔强,和他印象中的那个少年完全一样。
“我很抱歉,你的父亲...”“抱歉?”哲修伦冷笑一声,“我的父亲哥哥都死在战场,赫朗权骁,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难道我的父亲没有吗?”赫朗权骁的神色十分痛苦,“阿伦,已经太多了,我们失去的亲人已经太多了。”“为什么,你已经背叛了松月,你逃离了神宫,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不想回来,是松月子民的期待迫使我回到这里,但我不想把它变成战场,我只是想把它变成家,每一个人的家,不管是哲修还是赫朗氏,都可以住在这里,共享神宫,像以前一样。”这是赫朗权骁最后的努力了。
哲修伦冷笑一声,“你不必巧言令色,如果你想强攻,神宫里面的三百人哲修族人将和它同归于尽。”赫朗权骁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他没有退路,“哲修,我们来打一个赌,如何?”“我可不会你那些妖术。”“不,我们比箭,哲修,你的箭术,从来没有输过,不是吗?”赫朗权骁向后退了十步,“这是你为你的亲人最后报仇的机会了,你不敢吗?”
“箭术?”哲修伦对自己的箭术一向十分自负,他没想到赫朗权骁会如此骄傲,要和他比箭术,“你想怎么比?”“很简单,我就站在这里,为了表示诚意,我双脚不离地,也不用手去挡,就这样,让你射三箭。”“你疯了!”“如果我死了,这场仗我可就算是打完了,后面的事,我也管不来。但如果我侥幸活着,你需得答应我,不让这三百人为哲修氏陪葬。”
“赫朗权骁,你在找死!”哲修伦飞速地取出一支箭,手法极稳,箭出狠绝,直直飞向了赫朗权骁。弥娅惊呼一声,几乎从马上摔下来,却见赫朗权骁向后一扬,箭尖几乎贴着他的脸飞过,最终插到了地里。
赫朗的士兵们惊怒交加,几欲冲上前去,赫朗权骁举手示意,让他们退回去。“这一箭,还你兄死于小鹿岭一役。”赫朗权骁说完微微一笑,他已经从海纳那里知道,小鹿岭设伏,是碧云轩的主意。哲修伦认为他在嘲笑自己,更加恼火,缓缓抽出第二箭,这一次,他要计算出赫朗权骁的死穴在哪里。
“阿爸,我这就为您报仇!”只见箭去如风,这一箭避无可避,赫朗权骁居然自己俯下身子,迎箭而去,一偏头,咬住了箭身,这一招,正和他当初夺苍野武士的刀一模一样。“好!”弥森高声一呼,周围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连哲修的部队也禁不住要佩服起他来。权骁侧头吐掉箭,也连带着两颗牙齿和血吐出,“最后一箭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哲修伦也明白了赫朗权骁的套路,他信心十足,“这次,你要为哲修万千战士偿命了。”“等一下!”赫朗权骁叫道。“你怕了?”哲修伦轻蔑地一问。赫朗权骁转过身,望着赫朗氏的战士们,朗声说道,“不管这一箭结果如何,所有杀戮,至我而止。你们都不能为我报仇。”“权骁!”海纳明白他的苦心,他是一个那样害怕战争和仇恨的人啊,“可是你要记住,有人在等着你,你不能死。”他在暗示赫朗权骁,碧云轩还在等他,希望他不会轻贱自己的命。
“权骁如果死了,我也不活了。”弥娅悠悠叹道,这句话钻进了哲修伦的耳朵,他一晃神,箭已离弦,这一箭十分出人意料,赫朗权骁也不知该如何闪避,竟站着纹丝未动,就在众人惊慌的目光中,这一箭刺破了他的铠甲,直直插进了他的胸膛!
“不!马尧!”碧云轩惊呼一声,从噩梦中醒来,抓住守在她身边的薄荷的手,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只记得心里怕得发慌,“薄荷,什么时辰了?”薄荷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松月神宫可有消息传回?”“战乐,神宫响起了战乐。”那个患病的小女孩阿南答道,亏得两位姑娘照顾,小阿南身体好了,丧母之痛也渐渐平复,露出她调皮活泼的本性。“他们在决战了?”碧云轩走下床来,“不行,我得去看看。”薄荷却立刻过去,张开双臂挡住她,使劲摇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是权骁出什么事了?”碧云轩脸上越发忧虑,薄荷如何比划她也不懂。“我知道为什么!”小阿南可是什么都知道的呢!“你怎么会知道大人的事情?”“云轩姐姐,你要生小宝宝了是不是?”阿南一副小大人的得意模样。
“你说什么?”碧云轩面上一红,小阿南继续说道,“那个长胡子的老爷爷说的,你睡觉的时候,他拿了好多吃的和药材,我认得其中一些东西,我娘说,只要要生小宝宝的人才能吃的。”
“她说的,是真的?”碧云轩还是不敢相信,薄荷抓住她的手,使劲点头,满面欢喜。“我的天!”碧云轩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即又满面愁容,“三个月了,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可是怎么办,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薄荷端了桌上的安胎药来给她,然后比划着,说自己要去给她做一些好吃的东西,碧云轩点点头,向她保证自己会一滴不剩地吃完。
碧云轩就要成为母亲了,她很久没有这么欢喜过了。今夜的月真美,她希望每一个看到月色的人都能得到一个安稳的梦。
可是那个中了一箭的赫朗权骁,也能安稳吗?
二十六 善之上者
当那一箭稳稳插进赫朗权骁的胸膛的时候,草野一片寂静,静得每个人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直到赫朗权骁缓缓拔出箭来,扔到地上,“哲修伦,可以放人了吧?”弥森弥娅都抢到他身边,弥森长刀一出,高呼,“哲修伦,我杀了你!”赫朗权骁拦住他,“弥森,别冲动,我没事。”“是啊,权骁都没有流血!”弥娅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伤口。
“妖法!你们这些人有妖法!”哲修伦丢掉长弓,惊恐万状地退回了松月神宫。“言而无信!”弥娅长鞭一挥,想要断他后路。“没事,弥娅,我们进去说服他就好。此刻的哲修伦失去了玉石俱焚的怒气和怨气,我相信我们可以和平解放松月神宫。”
“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婆妈了呢?”弥森皱皱眉。赫朗权骁却一笑,“我在汉人那里学了一句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上者也。”他说着转身望了望他的士兵,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况且,如果每次兵连祸结都死伤无数,我哪里有那么多命,能去一箭一箭地还呢?”“权骁说得不错,我们进去吧。”海纳缓缓走来,月已梢头。
松月神宫为晶石所筑,鲜有光亮,只在洞顶一出,能渗下月光来,洞中常念供有明灯,每个进入的人总是心怀敬畏。
“哲修伦你给我出来!”弥森朗声叫道,却无人应答,赫朗权骁发现正宫里都是一些老弱妇孺,战争让他们看上去十分疲惫憔悴,也十分惊慌。“弥娅,你先带大家出去,正宫乃祭祀之所,人不宜久居。”弥娅点点头,“大家跟我出来,王已下令,哲修族人和赫朗族人皆一视同仁,不分彼此,绝不会厚此薄彼。”众人都左顾右盼,却无人跟随。
三年前,哲修氏炮轰神宫,让赫朗氏不得不带着族人撤走,松月的子民再也不想过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了。“娅希拉,你是娅希拉对不对?”弥娅向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走去,女孩面黄肌瘦,应该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她冲弥娅点点头,又躲进母亲怀里。“三年前,你才五岁大,我还抱过你,你记得吗,我是弥娅姐姐。”弥娅蹲下身去,摸了摸孩子的头,然后对她的母亲讲,“大嫂,你看孩子都瘦成这样了,你忍心让她一直这样熬着吗?”“孩子的阿爸已经战死了,我们也不想活了,不活了!”孩子的母亲放声哭了出来。
赫朗权骁也走到她们身边,“大嫂,三年前,我的阿爸也战死了。但是,如果我们足够努力,我们承受的这些,孩子的孩子将不再承受。”想起先王,赫朗权骁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接着,他举起右手,“赫朗权骁以松月真神的名义起誓,若赫朗氏薄待哲修族人,必遭天谴。”慢慢的,有一些哲修族人往宫门口走去,他们的眼中露出了求和的善意,太疲倦了,谁在战争中不会疲倦呢?
“你们不要相信他!这个人有妖法,”一个哲修士兵高声叫道,“我亲眼见到伦王子的箭射中了他,但他半滴血也没有流!”“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大家开始议论起来,这件事,除了赫朗权骁,谁也没有办法帮他解释。
赫朗权骁只好解开自己的铠甲,银甲上分明被刺穿了一个洞,待他再解开衣服,竟然从中取出了一个小泥人!这个泥人也被箭尖刺破,虽然她的眉眼模糊,但弥娅认得出这个柔柔弱弱的小泥人,分明就是碧云轩。
“小泥人!”娅希拉拍着手笑起来。“不错,就是一个小泥人。不怕你们笑话,我本来是捏来送人的,”他笑微微地望着手中的泥人,“可惜捏得太差了,只好藏在了衣服里。谁知道,她竟然救了我一命。”他深情地看着泥人,好像在说,“云轩,你救了我一命。”在场的人都惊叹他的幸运,只有弥娅知道,救他的是他的深情。
百姓们纷纷过来向他行礼,然后退出正殿往外去了。娅希拉路过赫朗权骁的时候,拉了拉他的袖子,怯生生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把这个小泥人送给我好不好?”赫朗权骁弯下腰去,“这个坏了,我以后给你重新捏一个,好吗?”“我就想要这个,行不行?”“不行!”弥娅抢先答道,“你们可知道,这个泥人是谁?”“弥娅!”弥森企图阻止她。“这个泥人,叫碧云轩,是我们....是我们松月的王妃。”
“云轩姑娘是王妃?可是救阿南的那个云轩姑娘?”百姓们好像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对她赞不绝口。“不错,之前救下哲修南公主的正是云轩王妃。”海纳朗声说道,作为一个谋士,他知道,这时的人心最好收买。“弥娅...”赫朗权骁刚想说句什么,弥娅却转身跑出了松月神宫。
“喂,那你要记得给我捏一个小泥人哦!”娅希拉踮起脚,在赫朗权骁耳边轻声说了一个秘密,然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王,哲修伦在神潭。”“去神潭。”
神潭四周死寂般的幽邃让他们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哲修伦就坐在潭边的王椅上,静静地等着他们。“哲修伦,你还想怎么样?”弥森冷冷说道。哲修伦呆滞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所有人,最后停在了赫朗权骁身上,“外面的人,都被杀光了吗?”“他们很好,弥娅带他们去吃东西了。”赫朗权骁冷静地回答道。
“不错,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神潭的水一滴一滴落下,碧波如玉,清冷奇绝。“我记得,以前小时候,我们常在这里玩耍。”赫朗权骁想要一点一点拉拢他的心。“不错,那时候,你是王子,我们是臣子,阿爸从小就告诫我,万事都要逊权骁王子一筹。”“哲修...”“成王败寇,原是正理,只要你答应放过我的这群兄弟,要我臣服,又有何难?”哲修伦指着守在潭边的哲修族死士。
“小人之心。”弥森嘀咕道,“你就只有这个条件吗?放心,我们的权骁,根本无心杀人。”赫朗权骁的面色却不如想象中轻松,只是微微点头,“松月子民,一视同仁。”
“好!你们跟我过来,拜见新王。”哲修伦率先跪了下去,向赫朗权骁一拜,“日后,你们好好跟着新王,不得多生事端。”“起来吧!”赫朗权骁前去相扶,这一扶却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只见哲修伦双手各一把匕首,直刺而去,赫朗权骁眼疾手快,扼住了他的手腕,这时,哲修伦阴险地笑了笑,将匕首一转,指向了自己,此刻他背对着自己的族人,旁人都只能看见被轻轻扶起的过程。赫朗权骁额上沁出冷汗,他立刻明白了哲修伦的阴谋,他拼尽自己的命,也要让哲修族与赫朗氏永存芥蒂。
那么之前赫朗权骁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不,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心念方已,赫朗权骁一用力,哲修伦的双刀脱手。飞刀划破了权骁的手腕,他握住刀身,将匕首藏入袖中,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哲修伦十分惊讶,赫朗权骁隐忍着疼,笑道,“哲修族一直都是赫朗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帮手,日后,你们还是跟着哲修伦就好。”“权骁!”海纳当然有不同意见,不分化他们始终不妥。
“老师,不管他们跟着谁,都是骑马唱歌,打猎游兴,又有何区别?”赫朗权骁笑道,清寂的神潭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只有哲修伦还颤抖着,他的嘴唇发白,自以为熟悉儿时的玩伴今天带给他太多震撼了。
这时,弥森去神潭舀了一碗水,递给权骁,“王,请饮圣水。”新王饮水乃是祖制。权骁接过圣水,慢慢放到嘴边。“不要!”哲修伦惊呼一声,打翻了水瓢。“你到底要干什么!”弥森怒不可遏,长刀直指而去。“你知道什么!水里有...”“唉。”赫朗权骁一手制止弥森,一手按住哲修伦因为惊慌而无措的手臂,他只感到鲜血从赫朗权骁的手腕流出,一点一滴滑过他的手臂,“我猜哲修的意思是,这一瓢水应该先祭先人。”说着他又舀了一碗水,倒在地上,“再敬阵亡的战士。”
“我们三日之后,再行新王登基的典礼,大家先回去休息吧。”“谨遵王命。”众人跪下向赫朗权骁行礼,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承诺。
破宫之后,赫朗权骁处理琐碎之事,又是一日,方才有机会处理自己的伤口。“你这手是何时受的伤,我怎么没有瞧见?”弥娅一边给权骁包扎,一遍疑惑地问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可不就伤了吗?哪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赫朗权骁微微一笑,并不多言伤口的来因,举目一看,没有发现海纳和弥森,便问道,“你随便给我包扎一下就好了,然后帮我把老师找来好不好?”“老师就在帐外,弥森倒是许久没看见了。”弥娅包扎好,站起身来,此刻,有人掀帘进来了。
弥娅一见到来者,心中就有气,“你来干什么!”原来,来者不是别人,竟然是哲修伦。“弥娅,现在阿伦是我们的朋友,你不要这样。”“我可高攀不起这样的朋友。”弥娅冷冷说道,然后对权骁说,“我去叫老师进来。”接着就掀帘出去,自始至终也没有给哲修伦一个好脸色。
“她现在一时还不能接受,但是会好的。”“她这样待我,我已经习惯了。”哲修伦苦笑一声,然后将怀中的药膏递给了赫朗权骁,“这个是阿妈留下的药膏,您知道,我们哲修的伤药很是管用。”“不错,”赫朗权骁笑道,“小时候我受了伤,都去找你要药来擦,怕父王知道,会责备我不爱惜自己。”哲修伦面露愧色,随即跪下,“王,哲修伦有大罪。”
“哦?什么大罪?”“我在神潭里...下了毒。”哲修伦把头埋得很低,不敢去瞧赫朗权骁的脸色。良久,才听见他一声长叹,“你知道,玷污神潭水,是死罪吗?”“我....我知道...”“以前的哲修伦,就算是死了,你起来吧。”赫朗权骁的眼睛里带着王应该有的威严,“日后,你再做半点背叛松月之事,我定会亲手杀了你。”
“王...”“这个秘密,你牢牢守住,我也会叫别人牢牢守住。”“别人?”哲修伦不知道,他的秘密早因为一个小泥人,就被娅希拉出卖给赫朗权骁了。
“权骁,你变了很多。”“走吧,哲修,陪我去看看,那个让我改变的人吧。”赫朗权骁站起身来,海纳进来了,他们相视一笑,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今夜的山路,比平时显得更加漫长,赫朗权骁怎么也想不到,碧云轩会被藏在这样崎岖的山路尽头,她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这个云轩姑娘,是哪家的姑娘,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哲修伦自言自语着。“云轩姑娘是三个月前,王从汉地带回来的,她是一个汉人。”海纳回答道。“汉人?”哲修伦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老师...”赫朗权骁忽然停下脚步,山洞就在不远处,灯火熹微,太阳就要落山了,他看着左右浅浅笑着,并不言语。“也是,你们很久没见,定有话要悄悄说,也不宜这么多人去看云轩姑娘,你就自己去吧。”海纳笑道。
“多谢老师!”赫朗权骁转身向山穴奔去,退却他在战场的临危不惧,放下他面对敌人斗智斗勇的果敢威严,他就像是一个终于获得假释的孩子一样,奔向他向往已久的自由。这个赫朗权骁也是哲修伦从未认识过的。
“云轩!云轩!”片刻之后,山穴里传来了赫朗权骁的呼声,充满了惊慌和焦虑,海纳和哲修伦对望一眼,“出事了!”待他们赶到之时,看见赫朗权骁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山穴陈设十分简单,可以讲是一览无余,哪里有碧云轩的影子?
“权骁,你先不要着急,她说不定睡不着,就出去走走。”海纳企图安慰他。“不会的,她知道今天会决战,她会在这里等我的。”赫朗权骁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他四目凄然地看着海纳,“你老实跟我说,她出什么事了?是你们把她送走了,还是...还是...”“权骁,你冷静一点,我以松月真神的名义起誓,我绝没有送走云轩姑娘,我的心里已经接受了她,你知道吗...她...”海纳想说出碧云轩怀孕的真相,却觉得这样恐怕只会让赫朗权骁更加不安。
“谁!”哲修伦听见床底下,传出了咳嗽声。
二十七 转头空
赫朗权骁疾步过去,朝床底下一望,只见一个小女孩爬了出来,她睁大眼睛,有些紧张地看着四周。“阿南!”哲修伦认识,这是兄长侍妾所生的女儿。“伦叔叔!”小女孩看见亲人,自是欢喜。哲修伦见她身上的疮疤开始结壳,面色红润已无病态,他过去将她抱了起来,想起之前,他们差点烧死了这个女孩,如今她是他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便哭了出来。
“伦叔叔别哭了,云轩姐姐每天都给阿南吹吹,还给我洗薄荷水澡,我不痛了。”阿南伸手去帮哲修伦擦干脸上的泪。“云轩姐姐!”赫朗权骁急问,“姐姐去哪里了?”“姐姐?”阿南捂着自己的眼睛,“阿南在睡觉,忽然听到很大的声音,很怕人的,我一下子摔了下床去!”“然后呢!”“阿南不知道!”女孩放下手,摇了摇头。赫朗权骁转视周围,并没有很大的打斗痕迹,碧云轩一定被人偷偷带走了,几乎没有力气挣扎,但是桌脚边却有一些白瓷碎片。
赫朗权骁走过去,拿起桌上一个盛汤的瓷碗,用力一掷,“可是这个声音?”“阿南怕!”小女孩转身搂住了哲修伦的脖子,哭闹了起来。“回禀王上,阿南自小生活在哲修王帐,但我兄性情粗鲁,每逢不悦便会乱砸器物,她每到此时都会躲到床底,我已见数次,恳请王上怜悯她刚刚天花病愈,实在不能再受刺激了。”哲修伦轻轻拍了拍侄女的背,甚是怜爱。
“天花!”赫朗权骁倒退一步,坐到石床上,“你们是说,这些日子以来,云轩独自一人,在这样一个山洞里,陪伴一个身患天花的女孩,我竟然,一无所知。”赫朗权骁的右手捏成拳头,狠狠砸向了石床,手腕上的伤口被撕裂,流出鲜血。
原先门口的守卫先前因为决战都去前线支援,此刻方才被召回,他们对碧云轩失踪之事一无所知。“薄荷回来了!”一个守卫高声叫道。“薄荷一直在此陪伴云轩姑娘。”海纳连忙解释道。权骁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女孩挎着篮子立在洞口,她的篮中放着带露水的鲜花,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众人,但是她认得赫朗权骁的服饰,知道他位高权重,便缓缓走去,向他行了礼。
“薄荷,你知不知道云轩去了哪里?”赫朗权骁问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希望,薄荷疑惑的神情也证实了他的猜测。“薄荷,你方才去了哪里?”海纳有些不解,薄荷为什么在碧云轩出事的时候偏偏不在此地。薄荷好像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环顾四周,不停地摇头,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不说一个字。
“权骁,薄荷不会说话,今日你大约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了,不如,先休息一下吧。”海纳叹息一声。“是...弥...弥森...”薄荷竟然开口说话了,她指着出现在洞口的大汉,他踩着今天的最后一丝天光而来,正是弥森。
“你..你会说话?”赫朗权骁有点惊讶,薄荷说的,竟然是汉语。薄荷一手指着弥森,一手摸着自己的喉咙,想让自己的发音更加准确,“是..是你..带走...云轩姐...”“胡说!”弥森显得十分无辜,“我刚刚回营,发现没有人在,才赶来此处的。”“弥森,你之前有来过此处吗?”赫朗权骁问道。“前天,他和海纳老师,来找过云轩姐。”薄荷竟然也会松月语言。“那又如何!”弥森震怒,“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权骁,这个女子来历不明,说不定是奸细!”
“奸细!”薄荷冷笑一声,口齿也因为激愤而清楚了,她从地上捡起碎瓷,“我是今天午后,神宫的神乐响起了才去山里的,那时云轩姐和阿南皆在午睡,到我回来,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除了熟知地形,又武艺高强的弥森将军以外,能做到此时的,还能有谁?”
接着,薄荷又指着弥森的脸,“敢问你脸上的新伤是何时伤的,如何伤的?”“我在后山滑倒了,割伤的。”弥森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摔了跤,神色有些窘迫。薄荷又是冷笑一声,“昨夜云轩姐姐喝了药,入睡之后,我收拾这屋子的时候,见到山腰有一个人影,身形高大,那个人是不是你,弥森将军,你自己说!”“我...”弥森垂下头去,“不错,破宫之后,我确实来过这附近,但是我并没有上山来,我又折回去了。”“你承认就好,你先回答我,你来做什么?”“我!”弥森不知如何开口,他是弥娅的哥哥,他知道赫朗权骁必定会来找碧云轩,他希望在那之前能求她也接纳弥娅。
“王上,前天,弥森来此的目的,就是逼迫云轩姐,放弃王妃的位置。”“权骁,这本是我的意思,不要怪弥森。”海纳沉沉一叹,汉人会毁灭松月,不知为何,他越发有些相信这个预言了。“可是先生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不是吗?”薄荷指着桌上海纳送来的药材,“王上,不知道你知不知晓,云轩姐姐,已经有了身孕三个月了。”赫朗权骁惊异的神情望向海纳,“老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的可是真的?”“大战在即,我实在不敢分你的心,但是我第一时间就带你来找她了,我想着,她也许想亲口告诉你。”海纳也为自己的辩驳感到无力,是非成败转成空,在此刻,一语成谶。
“权骁,我们所做的一切,虽然欠妥,但绝无私心,我们都是为了你,为了赫朗氏,为了松月全族。这个女子的话,半分也信不得,她一定是一个奸细啊!”“又是奸细!”薄荷大笑一声,“三年前,你们无法面对松月神宫被破一事,就强称我父亲解盟是一个奸细,今天,你们又要故技重施了吗?”“你是说,你是解盟的女儿?”海纳万分惊讶,他细细打量起这个哑女,他早觉得她似曾相识,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世。
“不错,我叫解菲翎,正是解盟的女儿。我父亲本是中原朝廷的一个捕快,他押解一个重犯到了大漠,他无意中得知那个人本是无辜的,便做主私放了他,自知这是死罪,就选择留在松月,终生不回中原。此时后来被朝廷知晓,下令灭我解家满门,我因常年在外治病,得以逃过一劫。五年前我寻父至此,见他已经娶妻成家,甚是美满,他的性子倒也适合这与世无争的化外之境。”
想起父亲,薄荷一时语噻,“父亲让我藏在山林中,教我一些松月语言。”“他如此待你,你倒不怨他。”赫朗权骁道。“我父亲算不得一个很好的父亲,但是,”薄荷转身直直面对赫朗权骁的眼睛,“他为人正直,决不会背信弃义。三年前松月之战,他从来没有出卖过你们!”“胡说!若不是他,坚不可破的松月神宫怎会被攻破!”弥森叫道。
“不错,她说的不错,我再次进入神宫之后,也觉得天下并没有坚不可破的不防。”赫朗权骁深深一叹,“当年,我们不过因为解叔叔镇守正宫们,哲修又是从正门强攻而入,就把所有的责任推给他,实在,可能错怪他了。”“权骁,你不要相信她一面之词啊!”弥森还在坚持,却发现自己已四面楚歌。
“王上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云轩姐姐不算看错了人。”薄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我父亲跟我说过,人总是会为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找一个借口,来让自己好接受一些,我父亲不过是你们不能接受的失败的替罪羊罢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弥森高叫一声,颤抖着手指着薄荷,“当年,我是你父亲行刑的执刀人,你今天污蔑我,就是为了报仇,是不是!权骁,我真的冤枉啊!”“弥森...”赫朗权骁的面容有些犹疑。“王上!”薄荷跪下去,深深一拜,“这些日子,云轩姐姐身子已经羸弱到了极点,现在她怀着你的孩子,下落不明,如果再耽误片刻,只怕一尸两命,望你,早做决断!”
赫朗权骁闭上眼睛,用手捶了捶头,“弥森,你告诉我,你到底知不知道云轩的下落。”“你不信任我,赫朗权骁,你今天要为了一个汉人女子,怀疑我们十几年的情谊,我真的很心痛。先知预言不错,汉人会毁灭松月!”
“来人!”赫朗权骁被激怒了,“压他去祭坛!”两个护卫应声而出,要去绑他,都被弥森一推,摔在地上,“我弥森做了松月这么久的持刀人,今日死在祭坛上,也是因果报应。”话罢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山洞,自己往祭坛去了。
绝望的赫朗权骁一一抚过山洞中的每一件器皿,觉得它们每一件都染上了碧云轩的欢笑和叹息。他认得放在石床上的他那件旧旧的黑色长衫,破口的地方被碧云轩细细缝合过了,不用去闻,他都能感觉到,那衣服上有泪水咸咸的味道。
“权骁!权骁!”弥娅的声音钻了进来,她是那么惊讶,那么焦急,她一进来就拉住赫朗权骁的手臂,“你快跟我去祭坛,他们居然把弥森绑了起来,你快去救他!”“弥娅!”他狠狠甩开她的手,“是我,是我下的令!”“你是不是疯了!”弥娅大惊失色,“他是弥森啊,他是等了你三年,陪你打了大大小小数十仗的弥森啊,你为什么要杀他?”“他绑架了云轩,你知道吗,云轩已经怀孕了,他这样做会害死她的!”
“不会的,弥森不回这样做的...”弥娅哭了出来,“弥森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也是为了我,我的天,你杀了我,放了我哥哥吧!”弥娅拔出手里的长剑,“求你杀了我。”赫朗权骁接过长剑用力一折,只见长剑顷刻便化为两截,“弥娅,我没有时间陪你在这里闹了,我只是想告诉所有人,如果云轩有半点差池,相关的人,我一个都不能原谅。”他说完,丢下断剑,头也不回地走出来山穴。
在一旁不敢声张的哲修伦目睹了这一切,看着他一直爱慕的弥娅泪如雨下,只能默不作声地呵护她的脆弱。
薄荷往后山深处走去,五年前,她就藏身在这座离神宫不远的山林之中,能与父亲偶尔相见。此时天光正美,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在心里默念,“父亲,菲翎为你报仇了。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呢?我担心云轩姐姐,如果你在天有灵,愿你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薄荷正想从小路离开山林,一个牧羊少年唱着松月儿歌往这边走来,薄荷见他生得可爱,便冲他笑了一笑。牧童也报以一笑,然后说,“小姐姐,这里可很滑呢,你要小心哦!”“天又没有下雨,怎么会滑呢?”薄荷不信。“爱信不信咧!昨天那个大个子的弥森就在这里滑倒了,摔了一个大马趴!”牧童比划着弥森摔倒的样子,大笑起来。“你说什么!什么时候!”薄荷脸色骤变。“就在傍晚,我唱着歌儿从这里回家,神宫的庆乐响起来,盖过了我的歌声,我昨天唱的是...”“你撒谎撒谎!那个时候弥森不会在这里!”薄荷跺脚,满面通红,她知道如果牧童说的是实话,她就冤枉了弥森。
“哼!”牧童撅起嘴,“你老不信人,我不和你玩了!”说罢赶着羊儿唱着歌走远了。祭坛传来乐声,这是行刑的乐声,薄荷脚一滑,便摔了出去,她终于相信,这条路确实是很滑的。
弥森被绑在高高的神柱上,他的头直视青天,没有半点要屈服的意思。“老师,请你代我照顾弥娅。”“哥,你死了,弥娅就跟你去,不需要人照顾。”弥娅早已泣不成声。海纳不忍看这别离,将头转到一边。“不许这么说,弥娅,你和老师现在是他唯一的指望了,莫非你还指望哲修伦会真心辅佐他吗?”弥森叹道,即使此刻,他对赫朗权骁也没有恨意。“我恨死他了,我这辈子也不要理他了!”
他们忽然停止了对话,王到了。
刽子手已经将行刑刀高举过头顶,等待赫朗权骁最后的命令。赫朗权骁一挥手,示意行刑。“哥!”弥娅想要冲上台去,被卫兵们拦下,可是弥森直面刑刀,没有半分躲闪。“等等!”赫朗权骁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我没有做过,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弥森冷冷说道。“很好,很好。”赫朗权骁从刽子手手里接过到来,“相识一场,我亲自送你。”
只见手起刀落,弥娅也昏厥在地。
当满脸狼狈的薄荷赶到祭台时,已是入夜时分,山路崎岖比她想象中更甚,祭台上早已没有人了踪迹,只剩一根高高的神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自己难道不是为了一个不愿意接受的事实,而找了一个借口吗?
她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谁又不曾犯过这样的错呢?
二十八 斯人独憔悴
枯树上的碎布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招摇着,这是进入茫茫沙漠前的最后一家客栈,也是离开沙漠后看见的第一处人烟,湛蓝的天空和无尽的黄沙烘托了它无比苍凉的背影,而它的面前却是一条无尽的长河。
客栈里有一个漂亮的老板娘,和一个懒散的伙计。
“你在看什么,还不来帮忙,再过不久,我们的客人就要到了。”老板娘对着自己的伙计笑道。“你看起来,真像一个老板娘。”伙计看着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开一家客栈,不偏不倚,就在长河的尽头,浸染着朝霞和落晖。”她微微笑着,一遍又将结账的台子擦拭了一遍。
“然后呢?”“然后收养一帮迷途的孤儿,教他们读书写字,如果需要,再顾上一个懒散的伙计。”她的笑意更浓了。“这个伙计少不得得身价百万,学富五车。”伙计倒很是不客气地夸奖了自己。
远远的,晚霞追逐着一队商人缓缓走来,他们的客人到了。
首先进来的,是两个皮货商人。“客人们是从西边来的吧,可常常路过这里?”老板娘给来客斟了一杯热茶。“以前为什么没有见过你,你们当家的陈老板呢?”一个面色惨白的妇人打量了一下四周,对漂亮的老板娘说道。“我是刚刚嫁过来的,我们当家的有急事要回一趟老家,留我在此看店,他明日便返,客人若多留几日,定能见到。”她笑靥如花,天生就是一个会揽客的。“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要是早带出来招揽生意,这个小店早就火了!”近旁一个长发掩面的男人对着老板娘讪道,被他同行的妇人狠狠瞪了一眼。
“老板您说笑了,我们这样偏僻的小店也就是仗着三两个熟客照顾,哪里有什么大生意好做呢?”老板娘笑着,又为他们斟了一壶茶,“小二,酒菜上来了吗?”“不必了,夫人不知道我们的规矩,我们从不吃外食,房间收拾好了吗?我们要上去休息了。”他们很是谨慎,随即拿出自己包袱里的干粮来吃。
“这可怎么是好,我们当家的偏生吩咐了我,准备好了酒菜,客官真的不吃一点吗?”“没关系,我吃。”说话进来了一个穿长袍的男子,身材不高,戴着斗笠,仿佛并不欲被人认出来。
老板娘的脸色显示出微微有些失望,但随即又恢复了她的活泼劲儿。指着一口放在门口的大箱子道,“这箱子装的什么要紧的东西,两位客官能不能把它放到后面去,在这里实在有些挡路?”小二应声出来,想帮忙搬运箱子,手还没有沾到箱子,便被吓退,“少管闲事,我们自会料理。”
“小二,上酒菜啊,别的客人就不用招呼了吗?”后进来的那个男子显得很是不满,小二只好先去应付他。
鸡鸣一声。
“好大的风啊,门外的皮货是不是要收拾一下?”“不用管他们,明早再收拾吧。”皮货商人漫不经心地答道,他们的屋子仍亮着灯,谁也不能进去靠近那大箱子。
鸡鸣二声。
“起火了!后院起火了!”火苗直往上蹿,客栈二层弥漫着浓烟。首先跑出来的是同住二层的那个长袍男子,面对火势,倒也不急着躲避,反而一直在向皮货商的屋子张望。
半个时辰之后,火势被控制住了,皮货商人也迫于浓烟,下到了一层去,老板娘在一层张罗着,那个小二倒不见了踪影。
再过了一阵,鸡鸣三声,天亮了。
“云轩,云轩醒一醒!”那个箱子里藏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昏迷的碧云轩,她被人从松月偷出来,被装在皮货商人的箱子里,一路到了沙漠的边际,已经两个月了,这两个月她的腹部一直在隆起,孩子已经有五个月大了!即使是在她以往最虚弱的时候,也不曾这么憔悴清瘦,他真的心疼极了。
“马尧...”碧云轩微微地睁开眼睛,晨光熹微,清风撩起她额前的发。“你还在叫他的名字,你这个样子了,他又在哪里!”说话的人显然是很生气的,但他不忍向饱受磨难的女子生气,“云轩,你还好吗,可还认得出我?”碧云轩定睛去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高挺的鼻梁和神气的眉宇,他的皮肤因阳光而越显光泽,他的双目因磨难而愈有神采。
“二哥!二哥!”很久没有看见亲人的碧云轩欣喜得流下泪来,她伸手搂住贾实的脖子,呜咽起来。“过去了,都过去了,二哥会带你回家的。”碧云轩转视周围,发现他们竟在一辆马车上,车就停在长河尽头,“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吗?”“此地还不安全,我们需得赶快离开,但是风摇她还没有来汇合。”贾实回答道,眼睛早已看向客栈的方向,“她答应过我,鸡鸣三声之前,定会来汇合的。”
原来,这些日子,风摇和贾实一直都在江湖游荡,岷中为贾诚所把控,他们只好暂时离开。他们一路向西,先是知道了青苏吴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的事情,又在一路打探碧云轩的消息,直到数日之前,他们得到神秘人的情报,说碧云轩被人绑架,偷偷带往苌楚。
于是他们一路跟着冒充皮货商人的绑架者,先他们一步买下这个沙漠尽头的客栈提前设伏,务求一击即中。“我们预先在二层的衣柜里掘了一条通道,只要他们离开房间,我就有机会救你出来,可是,”贾实的眼中充满了担忧,“风摇为了掩护我们,迟迟还没有出来。”
“贱人,说,你们做了什么!”妇人抓住了老板娘,狠狠打了她一巴掌道。“奴家只是一个乡下女子,不懂得夫人在说些什么,当家的就要回来了,夫人要是丢了东西,自和他理论去。”老板娘甚是委屈的样子。“我早就看你不对,一个乡下女子哪有这样的神情气质,你究竟是什么人!”老板娘大约算好了时间,知道自己的同伴已经得手,她轻蔑地一笑,并不再言语。
“是她,我忽然想了起来,她原来长这么大了...”长发掩面的男子忽然过去,扯下了老板娘的衣服,她的肩上,有一个暗褐色的伤疤。“真的是你!”妇人冷笑了一声,“倒是个忠心的奴才,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就教过你,在我面前,不要耍小聪明!”妇人出手狠辣,一招扯住了她的头发。
“风摇不敢忘了云二娘,善妒小气,蛇蝎心肠。”风摇冷道,“若非夫人相救,我十几年前就死在你手里了,今日我为六姑娘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半点也不会后悔。但是,”她笑了笑,“天寰地窟会如何处罚丢掉重要人质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地狱见!”云二娘很早就知道风摇的手段和心性,在她身上是不会打听出任何有用的消息的,她已绝望,举手就要杀她。
正在此时,客栈的门被推开了,贾实就站在门口,风摇视死如归的脸上有了一丝不舍。
“放开她!”“贾二公子!”云二娘知道,机会来了,她扼住风摇的脖子,笑得狰狞,“你能回来看我们风摇,我们很高兴,交出碧云轩,我成全你们两个,放你们走,如何?”风摇激动的心情只是一瞬间就被自己的理智和平静压制了,半点也没有显露出来,只像往常一样,温言问道,“她还好吗?”
贾实点点头,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像风摇一样表现得那么平静,对于他来讲,风摇早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朋友那么简单,他们曾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二公子,你快带她走,风摇与你们,来世再见!”风摇话罢举手喂了自己一颗药丸,然后口吐白沫,侧身倒了下去。
“我杀了你们!”贾实怒咤一声,长剑出手,他用的是一柄墨绿色的古剑,通体泛着一股碧色光晕,剑指之处,寒意森然。云二娘见风摇已死,便和长发男人一起向贾实攻去,他们的武功比贾实高出许多,尽管他有宝剑在手,却并不能抵挡太久。
眼看着贾实的体力也渐渐不支,但云二娘心中也甚是焦急,她知道,每晚一分,碧云轩逃脱的可能性就越大,可就在他们激战之时,一个声音飘了过来,“住手。”
她翩然而立,依依白裙。
“云轩!”贾实大惊,“不是让你一直往西走吗!你怎么不听话。”“云轩就是太听话了,听话到差点要害死我最亲的人。”碧云轩撑着腰,缓缓走进来,她已不是那个柔弱无依的孤女,她是一个母亲,她比任何时候都有力量。“二哥,你过来,我们需要和他们谈判。”“谈判?”云二娘和长发男子对望一笑,“你的筹码呢?”
“我自己!”碧云轩用金簪抵住自己的喉咙,“你们从松月把我绑走,这两个月以来,对我却又还算恭敬,我虽然还不知道你们要带我去给谁,但我猜,你们拿我的尸体恐怕还没有办法交差吧。”“又是一个枫铃儿。”云二娘悻悻说道。
“这出戏,可真是越发有趣了。”他们都忘记了,客栈之中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一直在看戏呢!
长袍人在这个时候出场,大约是因为喜欢这个收梢。
“阁下是什么人?”“不是说了吗,看戏的。”长袍人的来历不明,敌友难辨,但他一出来,就灭掉了客栈中的灯火,虽是黎明已来,但屋中尚且昏暗,这样一来,只有个人轮廓可以隐约瞥见。
云二娘他们还未来得及向灰袍人出手,便吃了他狠狠一剂暗器。“飞石点睛,墓门绝学,莫非你是...”“还算有点见识,不愧是天寰地窟的杀手。”灰袍人冷笑一声,又十指连发了几只金镖,击中了长发人的膝盖,叫他跪了下去。
“你们还不走,戏还没看够吗?”他在暗示碧云轩他们速速离去,未待碧云轩反应,风摇的声音居然响起,“多谢侠士,他日有缘,定会报恩。”“风摇你没事!”贾实喜出望外。风摇疾步过去,拉住碧云轩便往门外走去,一边谑道,“云二娘还没有死呢,风摇不敢早去一步。”
“子规啼月!莫非你是...”“猜的不错,你们都不打听一下,就在苌楚地界放肆,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长袍人像是刻意表明自己的身份。接着,他又转身连发了数响空指,虽指力不深,也足以唬人。
“天无涯,我们素日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为难我们师兄妹?”云二娘认识这是墓门已经失传的空山闻语响,上个练成之人,只有十几年前名震一时的墓门少年。“好说好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欺负人的样子!”他运掌如剑,急攻云二娘的胸口而去,却又半路,变换杀招,只是打了她一巴掌,“方才的小伙子说要杀了你,就把你留给他吧!”
“天无涯!”碧云轩他们已退到门口,听见这个名字竟转回身来,“是你劫走了瑟儿吗?”天无涯华堂之上劫走贾五姑娘,江湖人尽皆知,碧云轩忍不住高声问道,“姚瑟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
长袍人有些晃神,吃了长发人一拳,然后恨声说道,“她已经死了,你要是再耽误下去,也活不久了!”“你胡说!她不会死的,她不会!”碧云轩急火攻心,站不稳了,贾实将她抱了起来,向外逃去,风摇回头看了看正在激战中的长袍人,暗暗称惊。
二十九 既是风雨又是晴
长袍人看见碧云轩三人终于逃了出去,暗自松了一口气,想着自己也不可恋战,却在这时,云二娘师兄妹两人被一股气流吸了过去,各自摔向一边。
“老大!”两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没用的东西,还不去追?”只见一个灰衣人挡在了门口。“是!”两人立刻起身,向碧云轩他们追去。
长袍人正欲赶过去,却被灰衣人拦住,“小朋友,这场戏还没有唱完呢!”
“你..你想干什么?”长袍人感到对方的气场很强,非之前的两个人可比。长袍人先前的掌法,对这个人来说还太小儿科了,他也不再托大,抽出随身的佩剑,他的剑法清奇,初时尚能唬住灰衣人一二,但他的功夫底子尚弱。
这一剑未中,剑身便被灰衣人夹在指尖,他索性弃了长剑,转身欲逃,只听得掌风追来,眼看这一掌就要落在他身上了,忽然房梁断裂,不知是不是昨夜的火的缘故,客栈顷刻便要塌了!
这个时候,长袍人感到自己被人托起,从客栈的门口飞了出去。
“好怕人啊,要是再晚一点就死定了!”长袍人拍着自己乱跳的心脏庆幸道,待转过身去,神情忽然凝固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谢谢你,来救云轩。”救他的人显然不是他预料之中的,这个人好像很久都没有好好收拾自己了,满脸的胡须跟印象中的人并不一样,他带着很疲惫的风尘,仿佛穿越了很久远的记忆出现在这里的。长袍人立刻转过头去,压低了声音,“无事,我天无涯一向...”“你不是天无涯。”他打断了长袍人的辩词,“我与他交过手,我焉能不知道他的厉害,你的这点功夫,不能这么逞能了,姚瑟。”
“我说过了,姚瑟已经死了!”长袍人冷冷说道,始终不愿转过头去与他对视,“你该走了马尧,你的妻子此刻还很危险。”这是他的死穴,他不敢多留。“跟我们走吧,这江湖哪里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需要亲人的支持,云轩也需要你。”马尧想要去拍拍姚瑟的肩,一支带刺的暗器直冲着他的心口飞去,逼得他不得不退。
“姚瑟,我们希望你能幸福,不,你要记得,你的幸福是我们幸福的一部分,如果你需要,往此地向西三十里,沙漠深处,松月族会有一个家乡给你。”第二支暗器来,贴着马尧的喉咙而过,他急忙侧身,险些没有躲过,只好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黄沙与朝霞相接之处,长袍人才脱下自己的长袍,走到长河边的胡杨树下,远远望着长河尽头,问道,“天无涯,你为什么要发暗器?”“为了让他死心,再说,那不过是仙人掌。”天无涯从树后走出,他没有表情,不露喜忧。
“他说的不错,你还是把这江湖看得太简单了。”“简不简单,路就不走下去了吗?”姚瑟轻声叹气,她也说不好,马尧离开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三日前,你就接到芙蓉暗卫的情报,知道碧云轩被天寰地窟所擒,为什么不告诉我?”天无涯拿出印有芙蓉暗花的纸笺相问。“这是姚瑟的家事,与天眼琥珀无关,不敢劳驾你。”“你倒很是公正。”原来天无涯一直都在,“那又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名字?”“因为...”姚瑟顽皮地笑了笑,“你是我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了。”
“功夫学得这么差还冒充我,以后,我的名字只怕都不怎么好使了。”“天无涯岂是沽名钓誉之辈?”“不必这么抬举我!我们之间,”天无涯绕开姚瑟,往远处去了,“不过是交易而已。”
是啊,不过是交易而已。姚瑟的心又失落起来。
“但是,”天无涯又停下脚步,“在交易结束之前,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你放心。”是啊,即使是交易,他也是姚瑟唯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了,何况,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
“睡一会儿吧,六姑娘,你受苦了。”风摇轻轻拍着碧云轩的背,像她小时候那样,“青弥已经带了人赶来汇合,我们现在安全了。”“风摇姐,瑟儿不会有事的对不对,那个人说的是假话对不对。”“放心放心,她不会有事的,我们很快会再见到她。”风摇越发坚定,那个在客栈出现的人,不会是真的天无涯。
碧云轩倚着风摇的身子渐渐入眠,她太累了,担惊受怕,但是她自从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即使再没有胃口也会尽量多吃一些东西,她已不再是为自己活着了。
行了半晌,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风摇探出头一望,沙尘之中有人飞驰而来,马尧终于追上他们了。但他们知道,此刻他并没有心思与他们叙旧寒暄,他只向他们点了点头。风摇一笑,“二公子,我们去旁边走走吧。”便跳下车去,留碧云轩一个人在马车之中。
朝阳的光芒盈满他的目光,细风卷起沙岸的草也卷起他满是泥泞的长衫以及那一份失落已久的心情。他想伸手去掀开车帘,可是手颤抖着停在半空中,仿佛他在害怕掀开之后,又会失望。
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碧云轩揉了揉惺忪的眼角,阳光直射进来,叫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忽然马尧的出现,让一切都凝固了,仿佛这里不再是荒漠,而是白云牧场的一山一水,是松月山间的一草一木,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去的苦难却已经都消融了。
“我想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有多少事瞒着我,可是我却知道,你一定不会说,对不对,风摇?”他们二人离开马车已经有一段距离了,青弥带着贾家效忠的死士在一旁守着。风摇在前面走着,贾实在她旁边两步的位置,轻声问道。“二公子,都...”“都过去了...”贾实无奈地笑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管经历了什么,都表现得如此轻描淡写,风摇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贾实狠狠地踢走脚边的碎石,兀自生着气,“你可知道,我差点失去你,是多么害怕。”“二公子...”风摇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我答应你,以后,我会更爱惜自己一些,但是...能无牵无挂,是种福份不是吗?”
碧云轩把给他刮过胡须的小刀放到水里,“你看,这样多好,你刚才那个邋遢的样子,我都要认不出来了。”碧云轩笑道,她消瘦了许多,原先脸上的梨涡都看不见了,但在马尧眼中,此刻她比以往都还要美,碧云轩皱了皱眉,“等一等,还有一点点,我再刮一下,”就在她拿起小刀准备去给他刮掉最后一点胡须的时候,马尧头一片,刀片在他的唇边留下来一道血痕。
碧云轩大惊,“你做什么要乱动呢!”马尧却傻傻笑道,“我在这里留一道口子,免得你日后认不出我。”马尧的语气还是像以前一样,有三分认真又有七分醉意。“傻瓜!”碧云轩拿出手绢去擦拭他嘴角的血痕,悠悠地叹道,“你明明知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来的。”贾实在他们屋外徘徊了好久,始终不忍进去打扰这一对刚刚重逢的夫妇。
“我们现在该出去吃东西了,不然二哥就饿坏了,况且,我觉得他不太待见我,我可不敢再惹他。”马尧吐了吐舌头,在碧云轩面前,他总端不起一个王的架子,还是像极了那个流浪的养马人。
风摇张罗了一桌子菜,虽然有肉无酒,却已是这沙漠之中的盛宴了。亲人的重逢本来就是人生的一大喜事,况且他们还刚刚历经了生死。
“云轩,你可知道劫走你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马尧先是问起了碧云轩被天寰地窟劫走之事。“我还是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抓我,他们处心积虑,在松月埋伏了整整一个月,才在破宫之时。趁守卫松懈,将我掳走,我觉得,他们一定是想从我身上找到些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们和当初在白云牧场的牧云女是一伙的。”“不错,当初白云牧场的灰衣人,又出现了。”马尧的预感果然不错,这些人是冲着碧云轩去的,从白云牧场开始,一直如此。
“说起灰衣人,说不定,就是我和二公子在地下石宫里见到的那一个。”风摇和贾实说起了贾家之变,说起了贾意之死。“你说什么,四姐,她怎么会....三哥,三哥他不会这么做的,我不能相信!”碧云轩惊怒交加,拍桌而起。
“我与风摇若非有青弥等一帮贾家死士誓死相护,只怕也活不到此刻了。”贾实一叹,“但我下定决心,此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护着我的姐姐妹妹,”他望向碧云轩,“六妹,我若信我,我帮你安排一处安全的地方,一定会照顾你母子平安。”
“二哥...”马尧有些惭愧,“我知道我现在百口莫辩,但是请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会照顾好他们的。”他站起身来,向贾实鞠躬致歉,“我在松月还能说上话,如果江湖此刻风云难测,不如你和风摇先跟我回松月暂住,我绝不会再让云轩受半点委屈了。”
碧云轩缓缓走过去,握住贾实的手,“云轩自小和二哥并没有那么亲厚,但二哥这句话,我真是感动极了,若我可以自己做主,我真是不愿与二哥分开的。”她说着回头看了马尧一眼,“可是云轩现在不是一个人,我是马尧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不能离开他们的。二哥放心,云轩已经不像原来那么弱了,我会照顾自己的。”风摇在旁边一笑,又为碧云轩盛好一碗汤,“我对二公子说了,这法子行不通,他倒偏生不死心。”
“原来二哥是在开玩笑的。”马尧松了一口气。贾实一笑,“我可没有开玩笑,我现在得了你们两个的承诺,下次见到云轩,你可得长胖些啊!”桌上的气氛终于好多了,大家也安安心心地吃起东西来。
碧云轩转头问起马尧,“话说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忽然自己就跑了出来,松月一切可好,老师可好,薄荷又可好?”马尧只好把自己大发脾气,差点杀了弥森的事情,讲了出来。“我当然不会杀弥森,我太了解他了,他完全不会做一个小人。当时真是气急了,不是在气他,而是在气自己,我把这口气撒到我最好的朋友身上,来让自己好过一些,说起来,真是够无耻的。”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这样,我回去之后他们更会不待见我了!”碧云轩真是恼死了,“那我还是先想想吧,说不定跟着二哥会更安全些,谁知道你的那些族人会不会恨死我了!”“不会的,我离开松月的时候,老师让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他们说,我如果失去你,会疯掉的,他们也不需要一个疯掉的王。”
“还有...”碧云轩又忽然放下碗筷,“还有瑟儿,今天救我们的人说,瑟儿死了,这不是真的,对不对?”“这当然不是真的,傻孩子,她会没事的。”贾实安慰妹妹道,“待你们过两日启程回松月,我就全力去找瑟儿的下落,一定会把她好好带回来的。”碧云轩点点头,只好先放下心来。
廊外月色朦胧,明日阴晴难料。碧云轩现在需要休息,早早地便睡下了,马尧得空,兀自在长廊上呆呆坐着,看着星河稀疏,没有来由地叹息了一声。“姑爷不必太担心,她会好起来的。”风摇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让他吓了一跳。“风摇姐说的是云轩?”马尧笑笑,“自然,我既已经找到了云轩,便不会再让她有什么闪失,风摇姐放心。”“我说的不是云轩,我说的,是姑爷此刻在想的人。”
“风摇姐指的是谁?”马尧的脸色有些尴尬。“姑爷不必避忌,我也在挂念她,她此刻的处境,不会比我们更好了。”风摇凭栏而立,幽幽叹道。“可我,并不能为她多做些什么,除了照顾好云轩。”“已经够了。姑爷,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风摇一笑,“五姑娘打小就是有福的人,我相信,她会得到幸福的。姑爷早些休息吧,风摇告退了。”
“等一等,”马尧站起身来,“我这次再见二哥,他整个人都变了许多,想来都是风摇姑娘的功劳,不知风摇姑娘...”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风摇打断了,“风摇是福薄之人,不比两位小姐,我能为二公子做的,就是在合适的时候,离开他。”
三十 为谁归来为谁去
天中存,四门立,望断苌楚无限意,可怜渔樵江上人,为谁归来为谁去。
说来也奇,冰山上的雪水穿越了茫茫沙漠,汇成了一条长河,长河钻过峭壁急滩,在下游形成一片滩涂,苌楚就在这片滩涂上生长了起来。宛桥架在峭壁之上,下面是奔腾的长河,身后是无尽的沙漠,只留着一条铁索桥,在风中摇摆。
姚瑟站在宛桥这头,看着这流水激浪,想起一个武林典故,早在百年之前,苌楚此地就是武林中最为钟灵毓秀的地方,一时间门派并起,百家争鸣,江湖人都以能在天中四门拜师为荣。曾有一个名声不低的江湖侠客叫作霍祁,因为犯了一件事,便被逐出苌楚,终生不得进入,他就在一生都在这长河边上垂钓,也不肯离开。
“可怜渔樵江上人,为谁归来为谁去。”天无涯愣愣地念出这首从小听到大的歌谣,十年了,他没有再踏入苌楚半步。
这十年,他一直在寻找关于小莫的踪迹,苌楚却是一个没有半点小莫踪迹的地方。当年他带着小莫和今日带着姚瑟一般,要走过宛桥回到天中,但是小莫就要踏上最后一块桥板的时候,忽然桥身断裂,他们几乎掉了下去,风平浪静的宛桥为什么会突然断裂呢?
“这是天意,无涯。我不能陪你回去了,我就在桥头等你。”他看见她白衣如旧,站在桥头,挥手作别。“你就在这里等我。”天无涯喃喃说道。“为什么?”姚瑟疑惑地问道,让天无涯醒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已经平安走过了宛桥。再定睛去看,桥上哪里还有人影?
姚瑟倒没有发现天无涯在走神,只是兴致勃勃地要他讲讲天中四门的事情。“天中是一片滩涂之上的山谷,四门现在留下的是谷门,墓门和衡门,三门各据一方,剩余的一角是一片大泽,初夏之时,泽中会开出白莲,不久便会凋谢,其余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大泽,除了...”天无涯微微一笑,望着入暮的家乡,“一群轻狂不知世事的少年。”
远处传来了悠然的钟声,农夫们荷笠带锄而归,向缭起炊烟的村庄走去,自是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
“三门之中以谷门势力最大,百年之前谷门剑法就堪称一绝,而后又衍生出许多剑法化来的掌法和剑步,最近几十年稍稍有些没落了,但一直也不容小觑。”天无涯续道,“衡门武功比较杂,因为衡门广开大门收徒,很多带艺投师,倒也使他们教学相长。二十年前,衡门出了一个吟败先生,以掌法闻名,为久未扬眉的衡门出了口气,你见过的浪千行就是他的弟子。”“十几年前,不也出了一个墓门少年吗?”姚瑟心中念叨,她在想,如果自己早生十几年,会听到什么样关于天无涯的传说呢?
“至于墓门...”天无涯顿了顿,姚瑟立刻接话道,“墓门以暗器闻名,飞花摘叶皆为武器,对不对!”天无涯点点头,目光又锁向了远方,“三门这一百年来,虽然时有切磋,偶有争执,但总体来讲也是相互牵制,大致和平的局面。苌楚虽然高手辈出,却从没有大动干戈。”“天中四门,还有一门才对啊!”“这个...”天无涯皱皱眉,“一百年来,都没有人提过任何第四门的事情。”
初冬的夜里湿冷非常,姚瑟打了一个激灵,“无涯大哥,我们回客栈吧。”“我想...”天无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没事,我们回客栈吧。”“无涯大哥,”姚瑟拦住他,“先前瑟儿也为了自己的家事,耽误了你一些日子,此刻,你在你的故乡,若有想去的地方,瑟儿愿意陪你。”“多谢。”
天无涯要去的,不过是几间废旧的村舍。屋里已满是尘埃,姚瑟一进去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今晚难道要住在这里?”她心里真是后悔。天无涯拨开蛛网,往里走着,纱窗依旧,有补过的痕迹,烛台中残有蜡油,屋外有两块荒地,生满了杂草,风起时便随之而舞。
“明月犹似当时色,回首再聚是何年。”“你怎么会这两句诗?”天无涯听得姚瑟念诗,心下一怔。“这里,”姚瑟指着墙上的剑痕,“不是刻着吗?”天无涯疾步过去,抚过剑痕,“他们回来过了。”“这诗用辞平平,平仄不通,难道是你写的?”姚瑟讪道。天无涯没有回答她,转而走进了旁屋。
姚瑟转着圈打量起周围,屋子虽然十分简单,却仿佛有很多故事,她觉得这是一间会一直荒置却不会消亡的屋子,紧接着她又想起来自己,那一直闲置却不会消亡的情感,不由得流下泪来。
“找到了,酒都还在!”天无涯兴奋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她从来不知道,天无涯也是喜欢酒的。
“这酒有三分金陵醇的味道,”姚瑟将碗拢到鼻尖,闻了一下。“你尝尝。”天无涯说罢,自己先一饮而尽,真是畅快呵!美酒湿唇,姚瑟笑道,“这是兰陵的竹苔青,这是我的酒呢!”姚瑟讲起了兰陵竹苔青的故事。数年前的腊月里,贾信从外面做完生意回家途中,借道兰陵,谁知天降大雪,大道被阻。而他却因为不日便是姚瑟十岁的生日,于是他不听劝阻,从山崖一条极险的路回家,失足跌下山坳。冬夜甚寒,荒野之外,因受伤而动弹不得的贾信,靠着手边一坛竹苔青暖身熬过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有人来救他。
回家之后,贾信就将这酒送给姚瑟做生日礼物,“汝若此酒,常暖人心。”姚瑟还记得父亲送给自己的这八个字,一时忘言,只好将碗中的酒都饮尽。酒入喉处,方觉辛辣,完全不像兰陵竹苔青那么清润,“呀,这酒怎么又跟烧酒的味道一样?”烧酒诗马尧爱喝的,想起他来,姚瑟有些出神。
“这个酒,是我们酿的,唤做,剑侠今生。”天无涯举起空碗,“酒香清冽,是少年无邪,烈酒烧喉便是壮年时的踌躇满志,此刻酒入肺腑,可感到一股凉意?”“不错,冷彻心肺。”“是啊,壮士暮年,沧桑不已啊。”天无涯说着,又喝了一碗。“好生特别的酒啊!”姚瑟起身,看着窗外飘飞的雨丝,问道,“这酒藏了多少年?那时候,也下着这样的雨吗?”
“不,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埋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次年雪化开,我们才将它们藏回这屋里来。”天无涯一定回忆起了年少时欢乐的时光,他的嘴角扬起笑意。“修这栋房子,难道只是为了贮酒?”姚瑟不信。“不然呢?”天无涯似笑非笑。“嗯...”姚瑟想了想,“剑侠今生,有酒有诗,大约还缺少一个故事吧。”天无涯好像被猜中了心事,脸色有些不自然,“时候不早了,今天要委屈姚姑娘在此这一晚了。”说罢,起身去了外屋。
“切,不过是一个故事,都不肯分享。”姚瑟又兀自生起气来,“有时这么亲近,却又在我想多了解你一些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抽身出来,你究竟想怎么样呢?”姚瑟饮尽碗中的酒,双颊生出红晕。
夜深之后,温度骤降,窗外本是飘飞的雨,这一刻却已经变成了雪。寒风吹开半掩的木门,失眠的姚瑟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忽然兴奋起来,伸手接住这纷飞的白雪,脚印也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铺开。
姚瑟长这么大,只见过一次下雪,就是初雪来的那一年。想起初雪,感概万千,虽然她给天无涯下毒,但姚瑟并不怪她,她觉得初雪都是为了她好。
初雪来贾家的那一年,岷中下起了十年不遇的大雪,突来的大雪让旁边一些村庄的村民没有办法获得足够的粮食,初雪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她只比姚瑟大几个月,但姚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饿晕在了贾府门前。她幼小的手上满是冻疮,破旧的衣裳裹着瑟瑟发抖的身体。
年幼姚瑟并不理解她为什么睡在那里,如同她并不理解这世间有一些人只能以匍匐的姿态生存。姚瑟将身上的小袄脱下来,给贫女披上,她还记得初雪望着她时候那种沉甸甸的复杂眼神。
贾五小姐何曾受过寒,她总是穿得暖暖的,欢笑着又和哥哥姐姐玩去了。奶娘见状,立刻唤人回屋给她取回新的披风,贾信见状,觉得女儿或许需要一个同龄人来做贴身侍女,因此救了初雪。
姚瑟或许不在意这件小事,但是初雪不会忘记,她无法忘记姚瑟高贵的映照下的自己的卑微。
“你就是小莫?”正在姚瑟兀自沉思往事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边冷不丁地传了出来,姚瑟一惊,抬眼见到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手持一个形状奇怪的铁柄,恶狠狠地盯着她。“小莫?”姚瑟定了定神,便决定顽皮一下,“不错,我就是小莫,你又是谁?”“还我无涯师兄!”小矮子叫道,神情便如一个孩童。姚瑟忍不住笑出声来,“哦?那且看你有什么本事了!”
话音刚落,小矮子就气得满脸通红,手执铁柄向她攻去,姚瑟侧身,险些没有躲过,铁柄打到房子的木柱,生生的将柱子削掉一半,姚瑟知道自己闯了祸了,这个小矮子臂力无穷,铁柄也锋利无比。
她此刻还气着天无涯不肯给她讲个故事,竟也不愿高声呼救,况且,她好奇得紧,还想知道这小矮子究竟和天无涯是和交情,便说道,“你要杀了我,你无涯师兄会不高兴的!”小矮子一听,倒停下手来,“你这个坏女人,无涯师兄只要你,不要我们了。”“为什么!”姚瑟细细望着眼前这个人,他年纪应该不小了,说话做事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模样,她随即迎合他的口气说道,“你且和我说说你师兄的事,我说不定一高兴就把他还给你了呢?”“真的!”小矮子两眼冒光。
姚瑟心下窃喜,正言道,“不错,你要是感动了我,我自然不能当这个坏人,你很喜欢无涯师兄是不是?”“嗯!”小矮子点点头,“师兄答应我,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闯荡江湖!我们去渭阳待了不久,他就认识了小莫,小莫是个坏女人,让他不要认我们,不要认师父!”“小莫,为什么这么做?”姚瑟自语道。
“阿柄,别听她瞎说!”远处又来了一个人,刚一张口就让姚瑟不寒而栗,她定神去瞧来者走路的姿势,发现他有些奇怪,近了才看见,那个人是一个跛子。“秦师兄!”小矮子高声叫道,这个人看来也是天无涯的师兄弟了。“你的是兄弟里到底有没有一个正常人?”姚瑟暗自嘀咕道。
秦师兄目光冷峻地扫过姚瑟的脸,“你不是小莫。”“不错,我不是。”“秦师兄,她就是小莫,我亲眼看见她和无涯师兄在一起,她还喝了我们的酒!”原来这些酒是他们师兄第一起埋的。
“是么?”秦师兄冷冷一笑,“看来他也并非自己说的那样,对小莫‘情之所至,此生不渝’,见到了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子,也不顾自己反出师门时立过的誓言了。”“原来他真的是为了小莫离开了墓门。”姚瑟心下有些明白了。
姚瑟是一个公正的人,就算她前一刻还在怨恨天无涯,此刻却仍要为他说几句话,“天无涯虽然一路都跟我在一起,但他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小莫一个人。”天无涯从不曾对姚瑟讲起过小莫的事,但她却觉得自己知晓了一切。
“真叫人感动,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不好!姚瑟心里一惊,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形如鬼魅的灰衣人!她正吓得忘了呼救,铁柄却上前冲着灰衣人吼道,“灰衣老头来得正好,你上次打坏了我的斧子,我还没有和你算账了!”说罢长柄一挥就向灰衣人攻去。
“原来斧子缺了口,难怪看上去怪怪的。”初时姚瑟还在为铁柄主动去攻灰衣人心中窃喜,但她随即想到灰衣人的武功深不可测,远不是这个小矮子可以应付的,“他口口声声念着无涯师兄,想来和天无涯极为亲近,我又怎么能让他枉死?”心念方已,她转首见到姓秦的那人在一旁盯着她看,心里发毛,“你看我干什么,你师弟现在有难,你还不去帮忙!”
“这个傻子,都是他自找的。”秦师兄语气十分冷漠,“我只是想看看天无涯的女人长什么模样。”“我不是!”姚瑟面上一红,忽然只听得铁柄忽然大叫一声,他从身后死死抱住了灰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