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了空禅师
莫宝儿自认为帮了人家的忙,温氏主仆可不敢这么想。天已经黑了,他们还在往灵隐寺去,今夜怕是要宿在那里了。
早先的时候他们本来已经打算回古陶去了,如今倒好,又得留在杭州,做最后的挣扎。阿卓说不好这是不是一件好事,温少爷倒觉得可能是天意要给他多一个机会,真是有希望也恼,无希望也恼。何况他们并不知道即使帮了这个所谓的莫小姐,又是不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不管怎么样,温少爷向来是一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人。灵隐寺的僧人一向高傲,这座古寺,古今驰名,里面的高僧受得了皇帝的器重,地位自然不一般,他们主仆在后山的禅寺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了空禅师的接待。
“没想到这灵隐寺中,也不过是些势利小人,若是那吕公子来求见,只怕没这么多怠慢。”阿卓愤然道。“不得胡说,佛度有缘人,我们可能只是缘分未到。”温少爷一向有着乐天知命的好性情,他忽然想起那颗从猫的嘴里吐出来的珍珠还在身上,便拿了出来看了看。
此时月已中天,这颗南海的千年珍珠在月辉之下,有着淡淡的光晕,虽不像夜明珠那样耀眼,却十分好看。“阿弥陀佛,没想到,又见到施主了。”那个白天在山中遇到的和尚此刻背着背篓,出现在山寺门前。
“大师!我们可等你等得好苦啊!”阿卓大叫一声,甚是振奋。“哦?”僧人微微笑着,“不知两位找老衲有何事?”“大师可否为我们引荐了空禅师?”温少爷拱手一拜,“我们找他有要事。”
“了空禅师素来不见俗客,你们有何要事,可去与了悟方丈参详,阿弥陀佛。”僧人似乎不愿意引荐了空禅师给他们。“不俗不俗,那莫家的小姐,怎么会是俗客呢?阿卓凑上前来,知道自己的少爷惯来不会求人,“莫家小姐千里迢迢从苏州赶来,求见禅师一面,心诚得很,万万且帮我们通传一声。”
“莫家小姐...”僧人捋了捋胡子,“苏州...”“算了,是我们太唐突了,若是禅师不方便,且还是不要去打扰得好。”温少爷深深一躬,“我们也算尽力走了一遭了,我自去和吕公子解释。”
“等一下。”僧人叫住准备离开的主仆二人,“你们说的莫家小姐可是今日在山间的那位姑娘?”“那是宝儿姑娘,是莫小姐的丫鬟,莫家小姐大约是苏州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姐,我们知道的也不多。”阿卓解释道。僧人点点头,微微一笑,“想来那位莫小姐也并没有见过了空禅师吧。”
温氏主仆相顾摇头,“想来是的。”“那老衲且跟你们走一趟,装一回这了空禅师如何?”“万万不可!”温少爷自然觉得骗人不行,阿卓却觉得此主意甚好,“连吕茗友都没有见过了空禅师,你我不说,谁又知道,大师不是了空禅师呢?”
这个假了空禅师是在次日上午去吕府的,他仍穿着那件在山中采药的普通袈裟,半点也没有一派宗师的风范,吕家的仆役险些不愿放他进去,以为他是来化缘的。
“早知道,我们应该让大师换件衣服。”阿卓在身后嘀咕道,被温少爷狠狠一戳,希望大师没有听到这么不敬的话。
“了空禅师大驾光临,吕府蓬荜生辉!”吕茗友却已在前厅恭候了,僧人面色倨傲,也不与他多做寒暄,只问道,“那个莫家小姐呢?”吕茗友请温氏主仆在前面的偏厅等候,自己带着禅师到后面去见女客了。
吕家的后客厅有一面大窗,正对着窗外的园子,园中只有一片碧草和几树罗汉松,十分禅意,与一般的江南园林不同,说是造园的时候请了东瀛那边的高人来指点过的。
片刻之后,莫小姐盈盈出来,仍头戴面纱,但她的嗓子有些沙哑,说是昨夜淋了雨,受了寒。“小女子有一件往事想向大师询问,事涉家族机密,还请余人都退下。”吕茗友身为主人却被客人屏退,心中多有不悦,却又得罪不起莫家堡,只好悻悻地出去了。
见他出门之后,莫小姐才问道,“冒昧问大师一句,你可是真的了空禅师?”僧人微微一笑,“小姐发钗上的明珠昨天有一颗桃核那么大,今天却只有一颗枣核那么大了,你可是真的莫家小姐?”
“如假包换。”莫小姐将面纱取下来,正是莫宝儿,她也不爱这藏头藏尾的规矩。“既然小姐都这么诚实了,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了空禅师,但是你要问的事情,我都知道。”
“哦?”莫宝儿觉得有趣,“那我要问什么?”“四十年前,莫家堡主和老夫人之间到底在灵隐寺发生了什么。”僧人答道,面不改色。莫宝儿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我不过是寺中的一个小沙弥,不值得小姐知道我的姓名。”僧人笑了笑,“小姐只当听一个故事可好?别的什么也不要多问。”莫宝儿点点头,“今日之事,只有你我知道。”
“你曾祖母皇甫夫人出生在杭州的书香世家,她素来喜欢到灵隐寺小住,与当时的了空禅师交好。在她二十岁那年突然嫁去了从北方来的苏州莫家,莫家那时候的声势不如现在,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皇甫小姐为什么要做此选择。”
“大约四十年前,有一日,皇甫夫人在寺中密会一位故人,忽然她儿子闯了进来,要立刻带她回莫家堡去,了空禅师出来调停,说佛门清净,不宜喧哗。可是那儿子不依不饶,一定要将母亲带走,几乎和皇甫夫人的那位故人动起手来。”
莫宝儿听得心惊,“那后来呢?”“后来我们只见到皇甫夫人和莫堡主离开了灵隐寺此后再也没有来过。”
“那我太奶奶的那位故人,又是什么人呢?”莫宝儿还是忍不住插嘴。
十三章 乌衣巷口
莫宝儿偷偷从秋日的秦淮河里逃走,自然是有大事要做的,她要去乌衣巷里,寻一寻那传说中的南宫后人。据传南宫家是金陵城的世家大族,历来以筑屋造宇闻名于世,可是莫宝儿不知道,三十年多前南宫家人已经销声匿迹,此后,江湖上再无南宫后人。
莫宝儿却记得很清楚,三年前,青萝离世的前一晚,她去在槐居时,青萝曾给她看了一幅画,画中是一个正在沐浴的女子的背影,而那幅画中的花草掩映处,隐约可见,“乌衣巷”几个字。
后来,青萝过世,莫宝儿曾去槐居看过,那幅画,竟然不翼而飞。她猜想,画中有什么地方有着某种提示,在指引一些真相,却被有心人藏了起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的乌衣巷,也没有了高门大户,倒是变得朴素多了,其中有几分市井的味道,叫莫宝儿很喜欢。
“我们且在这里,吃一碗鸭血粉丝如何?这样的吃食,吕府是吃不到的!”寻了一圈,也没有打听出半点有关南宫家的消息,莫宝儿有些饿了。她依然对一切都感兴趣,好像没有她不愿意了解的新鲜,夫子庙的热闹市井,江南贡院的森严,她好像不能停止要去探一探究竟。那些小吃摊上的东西,她也并不介意都去试一试,只是很可惜,她没有带钱。
“老板,三碗鸭血粉丝。”温少爷倒很大方,拉着他们在借口的粉丝摊坐下,本来阿卓心疼他们的钱袋子得紧,想要拒绝,好在这些东西还不算太贵,况且,遇上这个倒霉少爷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他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善心害死。
莫宝儿从来没有吃过鸭血,她从小吃的都是荷风她们做给她的精致吃食,像这样的市井小摊,她还是第一次光临呢!“姑娘吃东西的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一个老顾客。”老板热情,主动与他们交谈起来。
“哦?”莫宝儿有些好奇,便放下筷子回头来听,“什么样子?”“很多年前,有个姑娘也很爱吃鸭血,但是每次都要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才能吃到,她家里管得很严,不让她外食,但她爱吃鸭血极了。”老板看起来年纪不小了,那个姑娘或许已经早不是一个小姑娘了。
“听老板的口气,倒不似怀念一个老顾客那么简单。”阿卓打趣道,“那个姑娘可住在这附近,可已经嫁了人?”在市井吃饭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与人随意寒暄,没有那么多讲究,也不会让人见怪。
“她十几岁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我想,她那么美,一定要将嫁人了吧。”老板叹了叹,“说来也很是奇怪,南宫家竟然一夜之间,一个人都没有了,这几十年来,再也没有回过乌衣巷。”
莫宝儿惊得放下了碗,“老板你说的,是南宫家!”“不错,正是南宫家。”老板点点头,但是多年前,这整条街巷没有人不知道南宫家,他们家总是门庭若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那个时候,老板的鸭血粉丝汤店还没有办法开在乌衣巷里,而是在巷外不远处,常常听见这金碧辉煌的高门大户里,有笙歌奏起,丝弦不绝。
“那大叔,你可知道,这南宫家发生了什么事吗?”温少爷也有些好奇,他陪这个姑娘打听了两个时辰的南宫后人,竟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上得到的意想不到的收获。老板摇摇头,“我猜,大约是他们得罪了什么人吧,先是听说,南宫老爷被人抓走了,后来南宫家的人都消失了,这件事,住在乌衣巷的老人们都知道。他们还常常吓唬小孩子,说如果不听话,就会像南宫家的人一样,被坏人抓走。”
“南宫家人可得罪了什么人么,怎么会这样?”莫宝儿急问。“江湖上的事情,哪里说的清楚,这南宫家虽然看起来只是帮人家盖房子的,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也是一群江湖人。”老板故意压低了声音,“我有天晚上曾经看见过,南宫家的人嗖的一下,就跳到了墙上,飞檐走壁,不在话下,这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老板是不是偷偷跟着南宫家的小姐回去,才看见的!”阿卓又打趣老板,“若不是南宫家的小姐会功夫,只怕老板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尽胡说!”老板脸上一红,“不跟你们扯淡了,我该收摊回家了!”
天要黑了,莫宝儿知道,自己若是夜不归宿,事情只怕就要闹大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在被抓回去之前去看看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金陵城的古城墙。
自从永乐皇帝迁都燕京之后,金陵城的城墙就没有了原先的守卫森严。古墙斑驳,青苔丛生,欲上人衣来。城外是外秦淮,还是一样的碧波如旧。黄昏的时候,天色是不可多见的玫瑰红,霞光从每一块砖石上掠过,然后回到看不见的地方,从城墙上,也可见鳞次栉比的民居,白墙黑瓦的院落。
“你来这里可又是要找什么人?”莫宝儿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温少爷觉得这个丫头也未免太有主意了,下次可不能再这么纵着她。但是金陵的明长城,很美,他们沿着长城走,说了很多话。
“我曾经听爷爷说,父亲就是在古城墙上的黄昏里第一次遇见母亲的。”莫宝儿走了很久,才说了这句话,而现在,刚刚好也是黄昏。
怀念自己的父母,是她每日的功课,但与人分享这份心情,却是第一次。
“我娘生在云南,听说那是一个有很多颜色的地方,可惜我从来没有去过。”莫宝儿的母亲与一般的闺秀不同,自有一股子野性灵气,在这淡如烟雨的江南中格外艳丽。
她父母的婚约却是早先就定下的,与莫家曾在云南得到过母亲娘家的帮助有关。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本来并非出自本心,后来竟然成为了生死与共的伴侣。
十五章 秦淮夜泊
“吕公子是遇见什么着急的事情了么?在下有什么可以效劳?”温公子一向以公好义,虽然吕茗友显然担不起他这份友谊。“金陵不比杭州,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人可以相助,温兄若愿意帮忙,实在太好了。”吕茗友压低声音,问温公子道,“敢问温兄有无见到莫家小姐?”
“莫家小姐丢了?”温公子一惊,但是不觉又想笑,这个莫家堡,真是容易“丢人”。“小姐是没有看见,不过,丫鬟就宝儿呢?”阿卓发现,本在身边的小丫头忽然便不见了。
“我们住在我舅爷家里,你打探金陵齐府知道了,若有消息,请速来告知,有劳了。”吕茗友无暇多说,匆匆便往别的方向去找了。
待吕茗友离开不久,莫宝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说河岸有吹箫的声音,便要拉他们去看。
“宝儿,你们家小姐丢了,莫家堡大约乱成一团,你还是回去吧。”温公子面色凝重。“由他们乱去,小姐,不会有事的。”莫宝儿倒丝毫也不担心。“吕家和我们家毕竟是世交,他们想与莫家堡联姻,我出于朋友之意,还是应该去帮忙找找莫小姐,所以不能再陪你玩了。”温公子故意板起脸来,想让这个小丫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吕茗友待你不算好啊,你这个人真是奇怪。”莫宝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况且,莫家堡不会和他们联姻的。”“你这个丫头,说话居然比我还没大没小!你懂什么啊!”阿卓笑道,但他随即又说,“可是宝儿说的对,我们请吕茗友帮忙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温家和他们是世交。”
“阿卓!”温公子此刻没有了同盟,有些丧气。“这世上的事情,大部分都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但是有时候,我们能得一时一刻的快乐,实在不该就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放弃了,不是吗?”莫宝儿的话时而稚气得让人发笑,时而又这么通透得让人动容。
“这样好么,我答应明日陪你来看秦淮河,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我做了很坏的事情,明日就会被押回苏州了,我只有今晚了。”莫宝儿有些委屈,下一刻就要流出泪来,温公子实在不忍。
“你且去找那些无关紧要的莫家小姐,去讨好你的吕公子好了,我反正是要和宝儿一起去天香楼的。”阿卓真是受够了这个犹豫不决的少爷,这句话可能也是憋了很久了。温公子先是一愣,然后面色铁青,莫宝儿和阿卓都以为他会生气,都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他却大声笑出来,“没错,去他的吕茗友,去他的莫家小姐,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得好!去他的莫家小姐!”莫宝儿也大声笑出来,她笑得真美,整个秦淮的花灯也没有那个笑容明亮。
于是三个人乘着一艘花舟而下,往各处楼坊的水门去了。河中行舟,彩灯如织,画图难足。凭着莫宝儿的那双耳环在黑市换的钱,还不足以去天香楼喝酒,他们只好在秦淮花街的一处不起眼的阁楼下了船,听说这一家的生意一向冷清,故而价钱也会低些。
这一处酒坊虽然冷清,唱曲的姑娘也不怎么有趣,但位置极好,可以看见秦淮河上的明月,莫宝儿喝了三旬酒,面色微红,便问他们,“若你不是你,你最想做什么?”“我知道!”阿卓明白这个问题,“我要做一个说书先生!就靠一张嘴胡说八道就能挣钱,尽说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博大家一笑,赚了钱就开一家小酒馆,继续说书!”
“倒也精彩,倒也有趣!”莫宝儿拍了拍手,“那你呢?”“我想做一个大夫,或者一个教书先生,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不必求人,靠自己活着。”温公子看来就喝够了,也说出了真心话。
“那宝儿呢?”“我自然要做一个在江湖行走的女侠!”莫宝儿激动地站到了椅子上,“我要找到我失散的姐姐,找到爹娘被害的真相,我不要做一个无用的受尽保护的人。”无忧无虑的莫宝儿其实常常为自己是无用的这件事情苦恼,可是她其实多么美好啊,美好的人就算无用又怎样?
“别唱了,唱得这么难听!”阿卓忽然大喝一声,吓得台上唱区的歌女闭了嘴,但他自己已经醉倒了趴在桌上睡着了。
温少爷倒很心疼他这个侍从,为他搭上了自己的外衣。此时已是后半夜,笙歌渐散,秦淮河有了难得的宁静。不唱歌的女子自己也打起了瞌睡。温少爷盯着挂在墙上的画儿看了一阵,画中场景应该就是这青楼楚馆无疑,但斜抱琵琶的女子却不落俗气。
“你也喜欢丹青吗?”莫宝儿发现了,便问道。“喜欢。”温公子回头一笑,“这画笔法清丽,有几分皇甫仙的味道呢。”“皇甫仙?”莫宝儿倒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到画前去仔细端详,画中一角写着“山人戏作,慕羽姑娘惠存”
莫宝儿倒退一步,她跑过去把歌女摇醒,“这画是哪里来的?这画中的女子又是什么人?”年轻的歌女迷迷糊糊地摇摇头,旁边收拾的老人扭头搭话,“慕羽姑娘三十年前可是这里的头牌呢!”
“慕羽姑娘是哪里人?”“慕羽姑娘生在金陵,一辈子都在这里,不过后来忽然从良嫁人去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莫宝儿的脸忽然涨得通红,不由分说地将墙上的画摘了下来。“这是燕雀阁的东西,你不能拿走!”老人过来阻止。
“糟了糟了,外面乱成了一团,我们燕雀阁已经被一群江湖人包围了。”就在里面的人在为这个慕羽姑娘闹起来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吵嚷声。
“坏了,只怕是他们来抓我了。”莫宝儿使劲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将手中的画卷藏在怀中,然后对温公子说,“我要走了。你若决心要迎娶你的表妹,就卖了那颗珍珠;不然,就拿着珍珠到苏州莫家堡来找我。你要亲手将它还给莫家小姐。可记住了?”
温公子一时还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见她跑出去又跑了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温晋尧。”
十九章 莫家姑娘
“如有机会,我真想去看看姐姐的坟茔。想认识一个知道姐姐更多故事的人。”莫宝儿痴痴叹道。
“如今便有一个这样的机会,宝儿,二叔可以带你离开莫家堡,去见一个你姐姐生前最最在意的人,跟我走吧。”莫长澈望着莫宝儿,眼神诚恳。
但莫宝儿却摇摇头,“宝儿会离开莫家堡,但不是今日。也不会同二叔一起走。莫家姑娘不受他人威胁利用,这是娘亲临终的时候的遗愿。”
莫宝儿和她的母亲还有姐姐一样,都不会受人掣肘,也不依赖他人,不管他们做怎样的选择都是活一个自己的人生。
莫长澈笑了笑,“快过年了,我要赶去昭阑岷中,给一个朋友的女儿画一幅小像。若你长大些,离开了莫家堡,可以来芙蓉湖找我。”他从怀中拿出一块铁质令牌,上面刻有“海令”二字,“若有一日,你需要我帮助,可以用它试试,这是芙蓉令,在这江湖上还有几分作用。”
江湖之大,远大于莫家堡,这是莫长澈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终此一生,他再也没有回过姑苏。
莫长澈走后不久就是小寒了,莫家堡的人开始等待第一场雪,南方的雪,柔软亲切,不知道北方的雪会是什么样子。眉庄的那一方池水的碧色已变得十分深沉,残有的枯荷给冷清做了最后的注脚,莫宝儿病愈之后常常倚在微栏上出神,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怎的又出来了?就不能在屋里待着?”荷风端给她一杯热茶,“要大夫在来瞧瞧么?病看起来好了,你却老是不怎么吃东西,这怎么行?”她探了探莫宝儿的额头,满是忧虑的样子。
“小姐是不是想出去玩了?我听说,平江路上新添了很多热闹可以看,咱们去看看,好不好?”竹露把宝儿的外衣拿过来,“我起先请示过堡主,他嘴上不答应,但是他最怕小姐不开心了,所以,不会责怪的。”莫宝儿微微一笑,像是在致谢她们的善解人意,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美,只是眼睛里没有以往狡黠的光芒。
平江路是苏州城里很古老的一条小路,有着姑苏城最原始的优雅,青石的路很窄,一边是行有乌篷船的水道,一面是沿街而置的民屋,姑苏城的百姓对生活有莫大的热情,他们能把植物种在任何地方,用任何器具来盛放。藤萝趴在二层的木质窗棂外面,像少女放下的一头长发。“你看着小姐,我到观前街上的黄天源给她买些糕点,千万别让她走丢了。”荷风低声对竹露道。“这是自然。”
苏州明堂是城里有名的中药铺,与老板医术一样有名的,是它的天井里爬满的各式可爱的植物。“小姐,我想去明堂里去买点草药。”“你病了么?”“不是,是荷风,她老是睡不好,我想去给她买些凝神的草药。”“竹露,是我近来太粗心了,都忽略你们了。你去吧,里面太闷,我就在外面等着你。”莫宝儿伸手握住竹露的手,她的眼中流露出丢失了的暖意。
明堂外有一棵落光叶子的树,它伸展在黑墙白瓦的江南冬季里,像一位慵懒沉思的长者。莫宝儿看着它出神,想象若在秋季,树叶尚未飘落,它会不会是满身阳光般的颜色。树下有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衣衫褴褛,神色却很自若。莫宝儿过去,“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树,我好像从未见过。”
“这是白蜡树,你没有见过么?”这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好像不是从她身后传来的,而是从遥远地不知处的梦境中传来的。她想,若她看清了梦里人的表情,他也一定是这样笑着的。
这个忽然从梦中走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在她需要的时候总能偶遇的温晋尧。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苏州,为什么没有来眉庄找我?我是说,找莫小姐归还珍珠。”莫宝儿和温晋尧并肩在平江路上走着,周末亲切的市井气让他们回忆起来乌衣巷。
“我已经到苏州数日了,尚未找到机会拜访,吕公子不日将来此,可能会正式向莫家堡提亲,他希望我能同来,到时候或能帮上什么忙....”“是因为吕公子,你才来这里的,对不对?”宝儿显然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好为什么。
“那倒也不是这么说,那天晚上你忽然就被莫家的人带走了,也没个音讯,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好。”温晋尧微微笑道。阿卓补充道,“不过若能帮到吕公子,我们来一趟苏州也算不虚此行,是不是?”
白蜡树的枝桠透出身后天空的淡蓝色,“他为什么要向莫家堡提亲,他根本就不了解莫小姐。”莫宝儿知道爷爷已经广发诏令为她择婿,这本也是她答应离开莫家堡要付出的代价,可是此刻还是慌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他们很合适。”温晋尧也没有别的理由好想。“大约是,莫家堡的名声对他很合适吧。”莫宝儿冷冷说道。
“你真是奇怪,这是你们家小姐的事情,也不必你这么惆怅吧。”阿卓插了一句嘴。“过几天是莫家小姐的生日,莫家堡会公开向所有人招亲,小姐也不会有丝毫门第观念,你会不会去?”莫宝儿停下脚步,望着温晋尧。“我?”他不置可否,“为什么问我。”“我希望你去。”莫宝儿的眼神有点过于诚恳,怔怔地望着他,好像都要流出泪来。
温晋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着。“我说,你这个丫头,真是够奇怪的。”阿卓抓抓头,“虽然我们也知道莫小姐招亲,但就我们这个倒霉少爷人的身份,哪里可能....除非你能做你们家小姐的主。”
“我若能呢?”莫宝儿破涕为笑,“那你敢来吗?”“可这又是为着什么呢?”温晋尧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笑。
“不为别的,就为着让我高兴,你愿意吗?”莫宝儿问得坦荡,多么难得啊,人为什么不能就为着高兴活着呢?
十七章 慕羽姑娘
“那爷爷,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母亲不是木府小姐的呢?”莫宝儿想知道,明白了真相的莫堡主,会放过她的母亲吗?
“在心儿,就是你的长姐两岁的时候,我去过一次云南,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母亲不是木府的小姐,但是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这件事,我想要自己弄明白,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过了不久,在心儿三岁的时候,被人从莫家堡悄悄拐走了,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次子莫长澈。
那个时候莫枕流夫妇疯了一样地在江湖上寻找女儿的下落。一年又一年,他们夫妇就是彼此唯一的安慰了。莫堡主实在没有办法告诉他这个怀有赤子之心的长子,他不但失去了女儿,连他的妻子也有异心。再后来,莫宝儿出世,莫枕流的心稍微有了一些寄托,莫堡主还是不能容忍这个女子可能为莫家堡带来的威胁,便对她起了杀心。
“果然,爷爷与宝儿想的一样,不会容忍有人损害莫家堡的利益。”莫宝儿摇了摇头,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这么多年,莫堡主苦心孤诣隐瞒的真相,就是是他害死了莫宝儿的母亲吗?
“可是,我并没有下手,我无法下手。”莫堡主沉沉一叹,“枕流也并非一个庸人,他也发现了我对慕羽的态度,于是他亲自提出,和妻儿浪迹江湖,以寻找长女为名,终年不住在莫家堡中。”莫枕流想要一面保全妻子的性命,一面又不愿意父亲为难。
在莫宝儿模糊的记忆里,童年里那段在江湖漂泊的日子,都是愉快的事情多一些的,她的父亲看来也知道母亲的身份,却依然待她如初,这一点,让莫宝儿觉得很窝心。
“你母亲为南宫家做事,在江湖上难免有仇家,他们夫妇被仇人所害,向我求助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莫堡主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下雪的日子,他接到儿子求救的信函,一路马不停蹄从苏州去到一个临近西北的荒漠,他夫妇二人已经精疲力尽,但仍全力护住了身边的幼女。
莫枕流已经断了气,慕羽就在他身边,受到了莫堡主来的那一刻,她将孩子交给他,“这个孩子只是莫家的孩子,她的身上不会有别的血液,请公公帮我讲她养大,待她成年之后,将她放逐江湖也好,嫁入寻常人家也好。总之,莫家女儿,一生再不会为人所控。”话罢自刎而死,就倒在莫枕流的身边,因为她很清楚,莫家堡是容不下她的。
“你母亲本性并不坏,可惜被人利用,不得善终。南宫家不折手段,也是为了家族复仇,可见,仇恨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莫堡主的故事讲完了,但莫宝儿却不同意他的结论,“我觉得我母亲一生都只是在逃离别人的控制,父亲相信她不会被仇恨所迷,但是爷爷不相信。宝儿觉得,猜疑和仇恨一样可怕。”
莫堡主一怔,然后扭头看了看这个从小养在膝下的孙女,她好像忽然变得很陌生。莫宝儿忽然跪直了身子,向莫堡主一拜,“宝儿谢谢爷爷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可是今日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想来爷爷也会担心我有一日,会做出什么不利于莫家堡的事情吧。”
“不,宝儿,爷爷绝不会让担心这个!”莫堡主有些心慌,好像宝儿在向她道别。“宝儿不愿意爷爷为难,求爷爷,让我离开莫家堡吧。”莫宝儿看上去心意已决。“你若想走,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从这里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我莫家女儿,不能流落江湖。”莫堡主站起身来,一个垂暮的老者,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那么,恳请爷爷,为宝儿择婿吧。”
莫堡主很疲惫了,他拍了拍孙女的肩,然后颤颤微微地离开槐居,此时月已中天,四野寂静,而莫宝儿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二叔躲在暗处,听了这么久了,可有什么要对宝儿说的吗?”莫宝儿站起身来,用莫堡主留下的火烛将房中的灯一一点燃。烛光将白色帘幔后面的鬼影照了出来。
“你知道我在这里?”鬼影的声音似笑非笑。“从我去金陵开始,你就跟着我,在中华门的城墙上,你故意让我看见的,不是吗?”莫宝儿病了这些日子,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这些年,你时常回来莫家堡,却没有让任何人发现你的行踪,除了我,说明你确实有话要对我说。”
“你与你的母亲,长得真像。”鬼影走到了灯前,他的面色惨白,却有很长很长的影子,看来并不是一个真的鬼。“二叔画了很多慕羽姑娘的肖像,想来,和她很是熟悉吧。”莫宝儿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提及自己的母亲,便称慕羽姑娘。
“想要知道,就跟上来吧。”莫长澈走出屋子,飞身上了槐居中的那棵大树,好像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呆着,非得去一个开阔的地方,睥睨尘世。
莫长澈少时就表现出与莫家堡这种中庸克制的北方家庭的格格不入,尤其是祖母被幽禁之后,他和父亲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继而时常跑出去,流连青楼楚馆,他就是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在燕雀阁邂逅了慕羽姑娘。
慕羽比他长几岁,经历的事情自然也多些,她善音律,也懂书画,见解独到,让人着迷,那个时候,秦淮河上还没有这么多莺莺燕燕,像慕羽这样的才貌,在全金陵都甚是有名。
但是慕羽一向高傲,与谁也不亲近,却似乎对莫家堡很感兴趣,莫长澈因而成为座上嘉宾。她常常向他打听堡中的情况。知道他尚有一个兄长,内敛低调,专注做自己的事情,外人却摸不清楚他的喜好,仿佛对什么都是淡淡的。
那一年,莫枕流从京城回来,莫堡主为了长子的心定下来,常留府中,就要他留在莫家堡与木府的小姐完婚。莫长澈知道兄长小的时候就和云南木家定了亲,直到新嫂子嫁入莫家堡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慕羽姑娘。
十八章 莫家长子
莫家长子莫枕流是莫家堡几代人里面最出色的一个,自小就显出了过人的聪慧,文武皆全,待人也和善,大家都很喜欢他。
就连一向不与儿女亲近的莫堡主也不会例外。少时他常爱到江湖深处去行走,也从来不说自己是姑苏莫家堡的继承人。只不过他性子太沉稳,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与谁也不过分亲近,谁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打动他。
“二叔既然先前就知道母亲是金陵城中的烟花女子,为什么不拆穿她?”莫宝儿也在槐树的枝桠上坐下,听莫长澈讲故事继续讲下去。“因为祖母不允许我这么做,她还要我,掩护慕羽的身份。”莫长澈那个时候常常陷入痛苦之中,他一面知道慕羽可能会对莫家堡不利,一面却又深深地对她着迷。
“我记得,二叔很早对我说过,你有一个女儿,但是据我所知,青萝婶并没有孩子。”莫宝儿十分敏感,记性也好,主动问起了这个问题。
“起初的时候,大哥对慕羽十分冷淡,他就是一个那样的人,和父亲一样,天生对人都是礼貌而淡漠的。”莫长澈还记得很清楚,慕羽刚嫁进莫家堡的时候,十分惆怅,一直都被丈夫冷落,让人看着就想怜惜,但后来他才知道,她之所以惆怅,是因为自己的任务恐怕很难从莫枕流那里完成。
甚至有一段时间,慕羽刻意重新接近莫长澈,暗示他,自己想与他一起离开莫家堡。可是过了不久,就听闻慕羽怀了身孕,莫枕流对她也越发关心了,她也就和莫长澈疏远了。按日子算,这个孩子倒也有可能是莫长澈的。
“她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难道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吗?”莫宝儿心里有些看不起慕羽的作为,却又不知如何评价。
“你的父亲,其实是一个明察秋毫的人,我也不懂,他何以容忍得了。或许他就是故意装作看不见吧。”很长一段时间,莫长澈都看不懂,到底是莫枕流在骗人,还是慕羽在骗人。
但是有一点,他记得很清楚,慕羽临死之前,就是那个被莫堡主提及的下雪天,他其实赶早一步到了那一片沙漠。那时候,慕羽在一旁护着孩子,莫枕流一个人在与几大天寰地窟的高手对战,他这才知道,大哥的武功竟然这么好。
但终究,莫枕流不敌他们的围攻,战死在黄沙白雪之中,但那些人也被杀得片甲不留。莫长澈自问没有能耐救下大哥,或者他也不愿意这么做,总之,直到双方都倒下了,他才走出去,想要将慕羽带走。
但慕羽却断然拒绝了,“我这一世都是莫枕流的妻子,我半步也不会离开他的。”那时候已经是莫长澈离开莫家堡的第十五年,他们已经太生疏了。
“可是他已经死了。”莫长澈冷冷说道。“他会等着我的,我将孩子托付给莫堡主之后,就会去找他。”慕羽怀中的幼女熟睡着,为了避免她看到亲生父母惨死的真相,他们点了她的睡穴。
“长澈,我做了很多错事,也曾经利用你,我这辈子无法还你了。但是心儿现在还流落江湖,如果你找到她,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她毕竟是你的女儿。”慕羽亲口承认长女心儿是莫长澈的女儿。
但是她是一个惯会说谎的女人,莫长澈也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不是为了让那个不知下落的长女得到多一个人的照拂。
“姐姐当年被人带走,我猜,也与你有关,是吗?”莫宝儿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好像可以看穿一切。
“天寰地块的规矩,他们总是企图通过挟持孩子来控制母亲。将心儿带走,是我祖母让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否则,她不知道地窟会如何要挟慕羽。”皇甫夫人临走之前,已经开始觉察到天寰地窟对自己的控制和利用,可是她却再也没有机会与自己的儿子和解了。
“那你把我的姐姐带去了哪里?”莫宝儿急问。“我趁着她生日宴的前一个月,送她去东苑见过祖母,那是父亲默许的,然后趁机将她带出了莫家堡,我不是一个善于带孩子的人,毕竟那个时候,我也只有十八岁...”
莫长澈回忆起与心儿一起的那段时日,如果心儿是他的女儿,那就是他们一起唯一的日子了。他本来不喜欢这个孩子,他也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兄长,但是一路上,心儿很听话,她才三岁,却有着过人的机敏。
有一次他们在集市上看见笼中的鸟儿,莫长澈发呆,她便问道,“二叔,你在家里过得不快活吗?”
“为什么这么问?”“祖奶奶说,你在家里不快活,叫我和你到外面玩去。就像这鸟儿,若去外面飞一飞,或许能开心些。”心儿很像一个小大人似的,“我们回去之后,我保证不告诉爹爹和妈妈。”
他们一路往北,走到了渭阳城外,莫长澈似乎觉得,再久一些,自己就会心软,他要丢下这个孩子,任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于是他选择了将她放在村里以后普通人家,他真希望她能够就那样普普通通地长大,再也不要被任何人找到。
“姐姐现在还在那里吗?”莫宝儿又问。莫长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她死了,早在你母亲告诉我她是我的女儿之前,她就已经死了....”
心儿到底不是一个普普通通人的命,她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卷入这江湖的风云里。因为她遭人妒忌的聪慧,因为她卓然独立的性情,她注定无法度过平庸的一生。
“那姐姐...是怎么死的?”莫宝儿对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却有着心灵上的牵绊。
“真是命啊!她是为了南宫家的仇恨死的....”“不!”莫宝儿惊呼一声,心下十分悲凉。“可是她是不一样的,她不曾被仇恨裹挟,她是在抗争和守护,她比我们要勇敢得多。”想到心儿,莫长澈忽然有些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