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无心
“听说了吗?魔头宁无心被堵在了南荒无日峰!!”
“这么大的消息,自然听说了,哼,这魔头在西漠横行两百载,如今终于遭殃了!”
“传言他曾屠杀数座城池,以百万修士血躯修炼邪功,十余年前被正道联盟群起围攻,吓得躲了起来,要我说啊,躲什么吗?我要是有他这修为,定要杀个七进七出!”
“据传,就连他背后的黄泉魔宗都放弃了他,这一次还派出了人马,打算清理门户!”
……
宁无心被堵在无日峰的消息,一夜间不胫而走。
尤其在魔道大本营,西漠瀚海,宁无心扬名之地,掀起一片沸腾。
这两百年来,在先天不显,灵台不出的西漠,他宁无心的崛起就像是魔门的一面灼目的旗帜,有人诟病,有人尊他为魔修中的枭雄,争议极大,是以,关注以也极多。
几乎各个城池的大街小巷都议论纷纷,流言满天。
消息在得到确认的第一刻,嗅觉敏锐的赌坊都开始摆桌了。
赌这一次围剿,宁无心到底是被彻底抹杀,还是能够逃出生天,引起热潮,替这位令西漠魔道散修风声鹤唳的魔道巨头又添一把熊熊烈火。
有人不齿讥笑,一个黄口小儿,也值得大费周章?
有人幸灾乐祸,压在他们头顶的乌云不止要散开,更是要灰飞烟灭了!
也有人愤恨大骂,觉得长期提仔裤腰带上的脑袋终于能挪回脖子了。
更也有人惋惜一代魔头竟日薄西山。
唯独没有一人,替那不知道真假的百万修士痛苦惋惜。
……
西漠东南数百万里外,流言蜚语的中心
南荒边境,无日峰。
此峰纵横千百里,终年弥漫黑雾煞气,连正午至阳都无法渗透,遂得名无日峰。
宁无心被堵的消息传出,修真界内一时哗然,纵然各域相差数百乃至数千万里,南荒又多凶险,仍时时都有修士往南荒赶来,为的便是一睹魔修宁无心的死状。
一月时间,不长不短,黑雾之外的山麓,聚集了大量修士。
有的是围堵宁无心时便在了。
可惜修为低了些,能抵挡无日峰煞气,却也没了一战之力,被师长留在了峰外。
其余人是随后到达,大部分是南荒周遭的修士,离得近,才能在短短一月赶到。
这些人,修为最低也在元婴初期,多数中期,少数几个元婴后期,气息却都不算太强悍,显然是刚稳定而境界罢了。他们大都是听了消息,赶来看戏的,毕竟以他们的实力,就算是加入围剿,顶多只是配角,捞不着好处,故而,皆持观望态度,等待某种可能发生的“时机”。
只一月过去,就是挖地三尺,也能将宁无心祖宗三代的棺材挖出来了,这围堵之战竟还未落幕!这些人有心探查,然围堵之初,整座无日峰就被一件灵宝封锁了,蒙上一层神秘灵光,禁绝内外,只可进不可出。灵宝之威,纵只下品,也不是在场修士能渗透洞察的。
是以,整个庞大的无日峰竟然“死寂”一片,莫说人影了,就连声响都没出现过。
“该不会是发生意外了吧?”
有散修幸灾乐祸,他们就等这种时机,浑水摸鱼。
转眼就被人撅了回去
“放你祖母的狗屁!”
有人怒视叱骂,甚至有人拔了剑,吓得散修赶紧遁逃!
这些人皆是长辈参与了围剿的。
继而有人开口,“各宗师兄弟莫乱了阵脚,这次无日峰围剿,光元婴中后期修士就占了五六十人,更是出动了十一名化神修士,还别说控制灵宝那一位了。”
那人指了指天穹上散发灵光之物。
这番话,让在场之人浮动的心思霎时安定了不少。
想来也是,宁无心顶了天就是个化神修士,就算素有手腕,面对这一支浩荡的人马,怕是灵台境也要避其锋芒,他一个化神修士,只能是插翅难逃了。
“可怕就怕……”又有人指了指天穹。
闻言,顿时就有人露出了凝重。
据传,宁无心身上身怀两件宝物。
一件是黄泉魔宗七生花演变而成的九生花,能提供修士拥有九次突破修为屏障的修行圣物!
世间罕见。
另一件则是神秘黄金蜃楼的入口之一的秘钥。
这两宝物,正是他们师长不惜联合黄泉魔宗一位真传围剿宁无心的缘由。
而今一月过去,无日峰无半丝动静,有人心思忽然忐忑起来。
财帛动人心,杀人夺宝在修真界太常见了,他们如今行事不就是吗?谁知道……
最终,再三商榷后,有三名修士决意踏入。
灵光包裹,踏入黑雾之后
嗡!
原本万籁俱寂的天地,顿时弥漫瑶琴之音!他们对视一眼,惊得倒吸一口冷气,空气中的煞气与血腥顿时侵入肺腑,气味之浓,煞气之凛冽,像是吸入了一条条妖蛭!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就在他们决意前行,那阵阵袭来的音律,却不知不觉就侵入心湖,那种充满了蛊惑,充满了**的声音,顿时就让他们晃了神。回神时,他们已满是冷汗。
他们意识到了音律中的诡谲,可不论用什么手段,都无法禁绝,竟直击灵魂!!
瑶音听似悠然,似仙乐缥缈,带着向往长生的愿景,实际却内藏诡谲……能撩拨人心!!
就在他们恍神时,被尘封在灵魂深处,那些对于长生路上的“仇恨心,贪念,妄念,执念,怨念”忽然就涌上了心湖,随着瑶音一次次的侵入,他们心湖涟漪不断,陷入挣扎……
无日峰确实发生了意外,却无一不是他们想的那般简单。
一月时间,因无法抵抗琴音,无数妖兽自相残杀,造成了这无日峰血气弥漫的现象。
时至此刻,无日峰近峰顶前的一段大道,仍有厮杀在持续。
只厮杀的不是妖兽,草木生灵,而是这次围剿宁无心的一众修士。
他们同样厮杀了一个月。
五六十元婴修士尽全力抵抗,又有化神境师长的相助,结果,依旧一个又一个沉沦,被琴音击溃道心,点燃心魔,沦陷于心魔幻境,难以自拔,最终自爆。
化神修士的手段,岂是他们这些元婴修士能抵抗?
况且,音修本就诡谲。
对上,极少能越阶一战,可对下,却是群战中能以一敌众,敌百的恐怖存在。
直至最后一个被护持着的元婴大圆满修士,面露狰狞,悍然自爆,厮杀总算告一段落。
一众化神修士纵然目露恨意,却无可奈何,只能各显神通,以化神意境及道法,强行将元婴扼杀在自爆的一瞬间。
待元婴修士被各种手段斩杀,化神修士中一个中年男子赤红着一双眼,发出一声嘶啸:“宁无心,我必叫你碎尸万段!将你的元神碾至灰飞烟灭!”刚才被众人扼杀的,是他至亲骨肉,他以道法神通护持,没想到,还是没有能够逃过厄运!彻底沦陷在魔音之中!
接着,便又有修士扯着嗓子怒吼,“顾之,枉我等与你合作一场,你如今竟打算过河拆桥?你如意算盘打的好啊,是准备待我们与宁无心恶耗一战,再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你做梦!”
化神修士一声怒吼,惊得黑雾卷动,千里之遥都可传至,顿时覆盖无日峰上下。
他骂的正是那控制灵宝的散修,若非是他临时变卦,彻底封死无日峰,断了他们后路,他们后辈也不至于一个个都命丧在宁无心奏响的魔音之下!!
只可惜,任他们如何叫嚣,不论是宁无心,还是顾之,都并不搭理他们。
瞬息的功夫,他们便已登临无日峰顶。
然而,仍旧不见宁无心的踪影,只有那恐怖瑶音仍在奏响!无孔不入,直撼神魂!连虚空黑雾都掀起阵阵波浪。若非化神修士元神凝实,道心坚韧,怕早就沦陷了。
一月时间,无日峰围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围剿变成了反杀。
先是盟友背叛,断了他们逃生的明路;
继而,五六十元婴修士,一个个悍然自爆,此般内耗,令人心力憔悴。
眼下,他们后继无力,除非是有人愿意以元神自爆为代价,逼迫宁无心现身,否则,在瑶音一次次的奏响下,他们终将步后辈的后路,彻底消亡。
“这该如何是好?”仅剩的十个化神修士略微靠近,却又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
数十年前,宁无心已臻至化神后期,又有绝品法宝“七罪孤桐”掠阵,凶名在外,莫说单打独斗了,就算是他们五个化神初期,三个中期,一个后期全部加起来,在没有人愿意牺牲的前提下,也绝不是对手。
若要破之。
一则是化神大圆满出手;
二则是至少两个化神后期修士施以全力。
他们之所以敢围剿宁无心,是因为早就有了准备。
一个是黄泉魔宗与宁无心并列三大真传的化神后期魔修侯秋海假如;另一个是联合散修中颇负盛名,且持有一件下品灵宝的化神后期修士顾之,又有太白道宗真传弟子李长风加入,这才组成了围剿联盟。
然……谁也不曾料想到,顾之在半途中过河拆桥,躲藏起来。
失了他的助力,围剿联盟如失扛鼎,顿时风雨摇曳。
除非是有化神大圆满降临,否则,要拼出一条血路,在场人中,至少有半数难以保全,一个化神后期若真要疯狂起来,拉个五六个人初中期垫背,谁也拦不住。
而且,还有一个潜伏在暗中,随时等待时机的顾之……
然谁又愿意为他人垫背当替死鬼?
这只临时组成的“灭魔”围剿联盟一开始便各怀心思,如今局势发生翻转变化,各人貌似还“一条心”,实则魑魅魍魉,各怀鬼胎。此时此刻,他们目光大致望向,化神后期的侯秋海,以及在真君之战中夺得一席之地,有真君名号的李长风。
可能走到今时今日谁也不是善茬,各人什么心思,谁不是心知肚明?
李长风不动声色,侯秋海却是一阵冷笑,却也没当下就撕破面皮,到底,他也需要这些人给他垫背,“一月时间,想他宁无心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便交给你们应对,我便对付那顾之……”
此言一出,各人皆是一寒那宁无心已是强弩之末?一个化神后期修士修为有多雄厚你不清楚吗?况且,他们这一月抗下五六十元婴修士自爆,又好到哪里去?
结果却没有一人敢反驳。
谁都清楚,侯秋海一介魔修,与宁无心同出一宗,都不是善类,连顾之都能过河拆桥,何况是他!?只能忍气吞声,一边抵抗那琴音,一边分心警惕他人。
就是所有人都再三谨慎,仍出现了第一个遭琴声引动心魔的化神修士。
或者说,这是他们这个所谓的“灭魔围剿联盟”的第一场内耗。其他人未曾发觉,侯秋海却因神念强大之故,察觉到李长风的诡异就在方才,就在他意念掠过那化神修士的一瞬间时,那人心魔彻底爆发了。
否则,一个化神修士道心不可能这么快就沉沦在那魔音之中!!
侯秋海跟李长风皆在第一时间退出峰顶。
剩下人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好,快退出峰顶……!!”
一道呐喊声传出,心魔爆发的化神修士已经悍然引爆了元神。
元神自爆的速度与力量远非元婴修士可比,剩余一众化神修士甚至不敢出手,一旦扼杀失败,首当其冲,承受那股自爆力量的就是他们!
“嗡!!”
元神自爆的力量使得灵宝封锁下的整个无日峰都掀起恐怖波动。
摧枯拉朽的力量湮灭下,无日峰首当其冲。
顷刻间,万丈高峰,直接被夷平千丈,笼罩无日峰黑雾煞气也全然失控,疯狂卷动着。
原“悠然”不止的瑶琴之音,终于被淹没在元神自爆的风暴中。
天穹上,那件灵宝晃荡了许久,天地终于迎来一瞬间,真正的寂静!
寂静后。
“轰!”一道恐怖炸响传了出去。
一众化神修士虽然以各种神通法宝极力抵抗,身影若流光飞射出去,仍遭到极大程度的波及,更有甚者,法宝都被轰成了残次品,结果,皆狂吐鲜血,精神萎靡。
一行七人,仅有那两个中期没有受到太大伤害,近乎无伤躲避自爆的力量和余波。
待他们刚缓了一口气,猛地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所有人皆灵机一动,俯首看向无日峰一处山涧黑雾煞气狂卷下,一黑袍人立于血潭上,他身前漂浮着一张孤桐,斗篷面具下看不清他的脸,可此人一出现,所有人心中都猛地一震,冒出了一个名字宁无心!
化神修士自爆掀起的力量冲击,终于是将隐藏在暗处的宁无心逼了出来!
所有人总算松了口气,已没有人记得刚才自爆元神的化神修士。
可转瞬间,他们又倒吸了一口寒气,难以置信地盯住向山涧一株古木下,一道挺拔的身影。
顾之!
他们第一个念头是,此人竟然与宁无心搅在了一块?而第二个念头浮现的一瞬间,所有人心中皆一个咯噔,心中最大的疑惑得到了解释为何顾之会过河拆桥。
一个惊人发自内心胆寒的念头闪烁。
这一场围剿,极有可能不是他们找到了机会,而是宁无心顾之联手布下的一个杀局!恐怕九生花,黄金蜃楼秘钥的消息也是他刻意放出来,为的便是抛砖引玉,引鬼上门!
而谁……又是他们之中那只鬼呢!?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放在与宁无心同出一宗的侯秋海身上,可结果,他们都不相信,只是这么简单,如果仅仅是为了除掉侯秋海,合他们二人之力完全足够了。
何必搞这么大阵容!?
侯秋海这时,深深地看了一眼此前出手的李长风,对方却报以一笑,做了个联合的手势。
“顾之,你个正道败类,竟与魔门修士暗中勾结,设下杀局,你可知在场有多少正道宗门精英死在这无日峰,你可知若我等皆死了,你将面对的是各宗门的怒火,以及永无止境的追杀,我劝你趁早弃暗投明,与我们一同镇杀这魔头,将功赎罪……”
有人忍不住怒骂顾之,继而,他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策反他。
没等他说完,一道暗哑的声音顿时打断了他。
“你们还认不清现实?”
立于血潭之上的黑袍人忽然动了。
他微微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撇过那漂浮在天穹上的九个化神修士,身上半丝化神后期修士的威压都不曾散溢散,可轻飘飘几个字,却叫人心神皆颤,心脏如同擂鼓,“咚咚”作响。轻描淡写的目光掠过,顿时令人如芒在背,咽喉要害似都直接被他扼在手中。
这哪里像是一个普通化神后期该有的力量!?
天穹上,侯秋海目光深邃,知道今天很难独善其身了。却还是不放弃,如果能够全身而退,他并不想一战,势必人强,他只能是暂时低头,虚与委蛇,等待时机。
“宁师弟,你我同出一脉,都很清楚,若真打起来,我若尽全力,你也未必能讨好到好处,且天底下哪有永远的敌人呢?只要你今日肯松一只手,我往后必然任你差遣,七生一脉首座之位,我也绝不再与你相争。说吧,你目的在谁?我可以替你出手。”
旋即他又扫了一眼在场之人,忽而冷声,“……就算是你要杀了他们,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魔修果然不可信!”众化神只觉神魂都在摇曳,满腔怨恨。
宁无心面具下的干枯唇角一勾。
这便是他们魔修了,眼中永远只有利益,没有真正的朋友与敌人,只与她一同从修罗场爬起来的侯秋海她再是了解不过了,趋炎附势的真小人,信他?还不如信一条狗。
呵。
且,有什么比死人更让人值得相信的?宁无心瞥了一眼隐藏在暗处的顾之,指尖一拨那孤桐,琴音炸响,一圈圈灵光如涟漪扩散,终化为最恐怖的杀伐力量直指其中一人。
“杀了他,我可以给你,或者你们一次机会……”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了然,宁无心设下杀局,为的怕就是拥有真君称号的太白道宗真传李长风!!
一时间,众人目光攒动。
侯秋海闻声并未立刻就动手,目光隐晦,不知在琢磨什么。
一月来,半声不吱的李长风,抬首间破除杀伐之音,轻蔑冷笑,“宁无心,你不觉得你太狂妄了吗?你就这么自信,你能以你这具几乎油尽灯枯的破烂残躯了结了我等?”
李长风这话一出,引起一众修士哗然油尽灯枯!?传闻宁无心不过五六百之龄,如何可能!?然而,李长风既说出这番话,断不会无的放矢,众人目光又一次攒动。
若非有着顾之在其身后,此话一出,众人怕就是要杀上去了。
“百多年前,我救了你一次,十三年前,我又饶了你一条狗命,我当时就说过,我放你一条生路,就跟放了路边一条狗,我要杀你,同样只是杀一条狗那般简单……”
“魔头休得胡言!”被当众拆穿,李长风目眦欲裂,这是他最大的耻辱!!
李长风不想纠缠过往,扫视众人,厉声开口:“众道友莫要忘记了你们的后辈皆死于谁的手中,魔头宁无心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不清楚?睚眦必报,撕他一块肉,他能灭你九族,你们以为杀了我今日便能善了?”旋即凭空取出一瓶丹药,手指一弹,灵气药香弥漫。
“我手中有九枚“寿魔丹”,一旦服用将燃烧百年寿元,能换取至少一个台阶的修为,有此物,我等九人联手,必能斩杀宁无心二人,闯出一条生路!”
至此,方才还扬言替宁无心卖命的侯秋海,顿时接腔,“不可犹豫,这是我们斩杀宁无心,闯出无日峰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一众修士终于被他们说服,接过“寿魔丹”,等到李长风吞下,他们也毫不犹豫,百年寿元很多,可相比于这条命,还不算什么。唯有侯秋海一人做了小动作,没有吞服。
宁无心嘴角勾起令人难以忽视的讥笑,她没有阻拦这些人。
三百年师徒,两百年暗查,她太了解李长风此人,虚伪狡诈,寿魔丹乃化神境九绝丹,何其珍贵?他岂会舍得?相比之下,外形与寿魔丹相近的“蛊魔丹”,倒更像是他的手笔。
只这“蛊魔丹”乃是东土李家的绝密丹药,用以控制死士拼命,这是宁无心俘虏两次李长风,从他携带的丹药秘典中看到,否则,这种神秘丹药,她也无从得知。
直至丹药滑入这些人的腹中,宁无心仍不为所动。
她就站在那血潭之上,黑袍与面具掩盖下,那一双充满了暮气的眼睛古井无波,这个被外界传的“邪乎至极”的魔头,在这一刻,却仿佛放下了执念,放下了那血海深仇堆积起来的心魔……
宁无心一直有个深深地疑惑,她生来平凡,资质也不算惊世骇俗,李长风背后之人为何看中她?先是将自己培养起来,却又一步步将自己推入深渊?
她从前想不到,临死,才隐隐有所明悟。
而今倒不是不在乎了,若有可能,她是恨不得杀他一个天翻地覆,也要将那背后之人彻底挖出来。可两百年时间,费尽心思,却也只查出李长风背后的布局者冰山一角。
又如何能以此残躯匹敌?
没错。
她一代魔头宁无心竟然到了日薄西山的一日了。
十三年前便预感到了大限之时,放李长风一条狗命不过是为了在最后的时间里,利用他一把,只可惜,她没有任何收获,是以,在临死前,她决定将他狗命取了。
翻起手掌,看着那枚指甲盖大小,吸收她两千载寿元后,得到“岁月雕琢”,已隐隐似墨蝉的诡异黑石,她恍惚一笑,无奈摇头,回首五百年的岁月,就像是一场笑话。
终其一生都在他人编织的棋局中。
终其一生的努力,都不过是为了他人做嫁衣,她何苦呢?
“宁无心,哦,不,宁幽,这一次为师便真真正正清理了你这胆敢弑师的逆徒!!”
天穹上,李长风双目赤红,气息粗重,他的修为,在短短片刻功夫,如同火山爆发,百年寿元的燃烧,使得他修为攀升到了极致,冲破了化神中期,达到了化神后期!!
而其他人,则没有他这么幸运了,“蛊魔丹”融入他们体内的一瞬间,恐怖的魔性就以摧枯拉朽之势轰入识海,不只是他们的双目,就连元神都弥漫上一层血腥气息。
这一刻,不论是化神初期,还是化神中期,强大的意识皆在短时间内覆灭。
随着一道道狂啸声传出,这七人身上,皆弥漫一层血红的火焰,随着他们寿元十年,百年,千年的燃烧,他们的修为,也在最短时间内攀升到了巅峰……
每一千年增加一阶。
最终五个化神后期的盖世杀魔诞生。
这一刻,只剩下侯秋海一人清醒,望着这一切,他顿时意识到,这些人都疯了!!
他满目骇色,却只能不断遁逃。
耳边响起一道嘶哑且苍老的女修声音
“既都是将死之人,那就一同品鉴,七罪孤桐最为神秘的乐章吧……”
李长风同样在后退,而吞服“蛊魔丹”的七名化神修士却在他神念一动时,一齐冲向了宁无心,带着歇斯底里,带着玉石俱焚的狰狞……
“铮!!”瑶音扩散。
在顷刻间,一圈圈的涟漪便在了那七个化神修士身上,那时而悠然缥缈,时而如坠九幽的琴音顿时使得这些人停顿了下来,就连自爆也被瑶音所阻隔,李长风目眦欲裂,不敢相信这一幕,然而下一刻,那熟悉的苍老暗哑之声再度传到他耳中,“何必急在这一刻?”
他仿佛听到了宁无心的蔑笑。
下一刻,李长风就察觉到了恐怖的寒意,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然而,等他回过神时,那已然失去了自我意识的顾之已死死以身躯禁锢住他,他眼睛睁的硕大,耳中一道惊天泣地的轰响!!
这一刻,七个化神中后期修士终于自爆,同样的,还有宁无心早就控制的顾之,更为可怕的是,那件高悬天穹的灵宝发出一道哀鸣,灵光绽放到了极致,最终被引爆!
天地陷入了数秒死寂。
“轰”
继而,轰鸣传开万里,毁天灭地般的恐怖震荡下,无日峰当时就蹦碎了,风暴扩散,黑雾煞气凝成罡煞,无日峰中仅剩最后一块净土血潭山涧。
瑶音阵阵,逸散的涟漪形成一道道规则丝线,抵挡着湮灭的力量。
可这规则丝线终有歹时。
宁无心看着手中的七罪孤桐一点点溃散,琴弦一根根断绝,一直到最后一道琴音弹出,她身上的面具、黑袍霎时湮灭,露出了她那一头枯槁的白发,以及那张苍老的只剩瘪皮的面孔。
直至死亡的前一刻,她仍以蔑视看向天穹。
你不是以我作为炉鼎,孕养这黑石吗?
可笑,它就要陪我一同湮灭在这世间了。
只是,宁无心仍旧觉得万分遗憾,这一生都耗在了这个死局中。
她没来由地妄想着,若能有一个重来的机会,她必将不顾一切去追寻永无止境的大道!
就在她意识湮灭的前一刻,终于,她看到了天穹上一道缥缈的身影……
……
第一节:墨蝉
在看到苍穹上模糊人影的一刹那,照理说,宁无心已灰飞烟灭了。
可……
她却意识昏沉。
一个灰飞烟灭之人,哪里来的意识?
是残魂?
她不记得自己安排有后手啊?
朦胧间,宁无心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有些面善,却看不清,是谁呢?
没等她想到结果,一副温热汤药便灌入了口中。
苦涩顿时沿着齿颊没入咽喉,她猛地一呛,却被人按住胸口,辅以两枚银针安抚下去,她想要挣扎,却没有半分气力,最终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一声闷雷滚过云层,小镇乌黑的天穹划过一道电光。
积蓄了一夜之久的春雨,终在这一刻,倾泻而下。
宁无心便是被这声春雷惊醒的。
她右手抱着汤婆子,抬起藏在被褥中的左手,缓缓伸展开,炭火微光下,手掌白嫩的惊人。
手心上,一枚拇指盖大的诡异墨蝉镶嵌在血肉之中,泛着诡异的暗芒,她脑子顿时就乱了。
屋外雨声,屋里炭火旺盛通红,暖意一片,直将人逼出一身热汗,宁无心却浑然不觉。
她目光先是在墨蝉上流连了一阵,继而才满是复杂的环视这间屋子。
暮色里,泛黄的老帐幔,柜子,书桌,以及那股弥久不散的汤药味,苦涩中藏着臭味。时隔多年,仍叫人无比熟悉。只熟悉淡去,剩下的就是浓浓的陌生。
到底是隔了五百年的时间了。
记忆与现实重合过后
宁无心眼睛如覆寒冰,脑海不知掠过了何种画面,呼吸逐渐急促,又片刻,她死死捏紧双掌,双掌稚嫩之极,这样一捏,火光中,泛起一股剔透的惊人色彩。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宁无心嘴角露出自嘲。
她自以为五百年的沉淀,再不可能被任何情绪所左右,可看清眼下的处境后,还是泛起了波澜,深吸一口气,她闭上了眼睛,待再次睁开时,目中幽深杀意,这才被淡漠不惊所取代。
目光重新凝聚到了手心的墨蝉上。
墨蝉原是一块黑石,来历很“简单”,杀人夺宝。
是宁无心从崖山剑宗一太上长老直系后辈身上“扒”下来的。
人自然是死了。
一场游历演变成了同门内斗,那一战恶战仅有宁无心一人活了下来,倒不是她幸运,只因那些同门,都被她杀了。她彼时还没入魔道,可不出手,不算计这些人,死的,就是她了。
她也因而遭到崖山剑宗追杀。
最终丹田破裂,金丹破碎,陷入瀚海风暴中才侥幸逃生。
之后,不得不遁入魔门,改名换姓,乃至改头换面通过一道秘术与秘宝融合,改变了自身骨骼身量,改变了容貌声音,至此,世间再无宁幽,唯有宁无心。
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正是她“师尊”李长风,或者说,他背后之人!
前世,宁无心因为这不知名的黑石侥幸捡回一条命,修复丹田,起初还当它是一块宝,就算是它不停汲取自己的寿数,到底跟她“性命相连”,是以咬着牙撑了下来,只不断寻求突破的办法。
后来,也就是十三年前将李长风掳了,才得知,就连这黑石都是他背后之人的布局。她彼时已与黑石性命相连,又大限将至,就算是知道,也无计可施,只能做局。
而灭杀李长风,湮灭已经化为墨蝉的黑石,目的,正是为了引出布局者。
结果她做到了。
就连死前因为想到“玉蝉”有“精神不死,再生复活”的寓意,升起的一丝妄念,她竟也成功了。
她重生了,回到了五百年前的南烟大地,应洲,陈国偏僻的长生小镇。
把自己念叨的重生了,也是修真界独一份儿吧?荒诞而不可思议。
“……可为什么觉得这么憋屈呢?”
雌雄莫辩少女,呢喃着,后一点点被雨声淹没。
至于重生的震惊?大概是有的,就在意识醒转的第一刻,可也就那短短几个瞬间罢了。
不提魔修宁无心这重身份,她到底是活了五百年的人了,道心之坚韧,就连死都可以淡然相对,重生一世,小浪花有,到底不可能掀起她心湖太大的波澜了。
至于重生后对于李长风及背后布局者的仇恨?也有,但没有前辈子那么迫不及待了。
前辈子她孤注一掷,是大限将至限制了她。
若非如此,给予她足够的时间,未必不能够翻盘!
至于这一世?
自是快意恩仇,去追寻那缥缈的大道,倒不是宁无心非要跟他们计较。是,他们绝不会放过她,她唯有一个个斩之,全部抹干净了,才能从容地迈向大道。
想到这里,她面上是淡漠,心湖终究又一次荡起了一丝涟漪,她到底做了两百年魔修,喜欢讲究一个“只问本心,不修善果”,她也不刻意压制,知道,随着时间,这抹不平静终究会被抚平。
“墨蝉?到底有什么样的来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宁无心此时的声音很稚嫩,却有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幽深与复杂。
一晃,她又笑了。
能够使得背后人布局五百年的时间,又带着她重生了,自是大有来历,跟她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种宝物,就算是烫手山芋,不也一样揣在了手中?
“前世,你在暗我在明,机关算尽也没能知晓墨蝉的秘密。这一世,我带着五百年的记忆,带着这墨蝉重生,你便更是痴心妄想了。”
宁无心捻着墨蝉心中无声地笑着。
墨蝉坚如磐石,带着一丝与她体温相近的暖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似脉搏的脉动,颇叫人惊奇。
这样的东西在前辈子或许是块烫手山芋,眼下却不一定了。
墨蝉在汲取她两千年寿元后发生蜕变,先是停止汲取她的寿元,继而她便感应到了一抹隐藏在玉石皮下的“波动”,当时宁无心只以为是错觉,又因为要设局没有时间去钻研。
重生后,她发现那种若有若无的“波动”增强了,就像是“心跳”一般,只依旧弱得很。
“终归是汲取了我两千年寿元,要了我一条命的,眼下,是要衍生生命了?”
宁无心心念一动,清楚这东西于她而言始终是一个变数。可是啊,要想解开这个变数的冰山一角,至少也要等到她重新踏入修途,进入炼气境界以后了。
这一点,宁无心并不着急,反倒想到另一件事
不知,崖山剑宗那块黑石,是否会随着她的重生不翼而飞呢?
如果发生了,她倒是颇为好奇,那人将是怎样一番动容?而没有了这块黑石,他们又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宁无心忽而噙着一抹笑,略显冷漠。
……
第二节:先机
崖山剑宗,天玄一流剑修宗门,宁无心修行近三百年之地。
剑宗多为男修,余下女修性子也大多耿直,除李长风及其党羽外,可以说,这崖山剑宗实乃实在修行的好地方。
前世十三年前,李长风被她折磨的险些自尽。
可惜,彼时的李长风识海内早就被人下了禁制,宁无心无法通过搜魂得悉那人身份,他们的布局,一旦强行搜魂,必遭反噬,也会打草惊蛇,只寥寥逼问到几个关键词黑石有诈;布局者,道宗。
若非如此,这一世,宁无心怕是还打算再加入崖山剑宗的,而今,她却是另有打算了。
道宗。
在天玄,能够冠上“道宗”名号的,也唯有一个太白道宗。
只可惜,前辈子她因堕入魔门,再无法踏足正道,失去加入道宗的机会,背后布局者的身份也就无从下手了。
就算死前布局,机关算尽,却也只见到背后布局者模糊的轮廓。
棋差一招。
可这一世,却,不一样了。
一切先机都掌控在手中,她想,翻盘应该不难了吧?
宁无心忽然一笑。
十一二岁,清秀容颜尚且雌雄莫辩,一笑之间本该是天真烂漫,至少也是芝兰玉树。宁无心都没有。反而带着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从容自若,双目似无波的古井,诡谲如魔。
掌控先机吗?
她的重生,大可喻为一道岁月的“传承”,其珍贵程度,难以想象。这份五百年的经历了,不正是“先机”?
五百年的时间能够发生太多的事了。
尤其是宁无心挣扎的那一个五百年,天骄丛生,各种传承秘藏遗迹都以一种诡异的形式喷涌出世,她死前,天玄修真界已呈现一丝“鼎盛”之象。
不只是天玄,就连南烟,这一隅之地,都惊现不少神秘传承。
前三百年宁无心或许一心只死修心,死修行。然遇祸的两百年,为了活下去,为了挣脱黑石,她不得不将一部分精力放在各域的奇人怪事上,希冀能借此挖出黑石的来历,寻找转机。
这些过往放在她死前,怕就是一堆鸡毛蒜皮的杂事。
可放到现在,意义却非同凡响了。
就算是宁无心活了五百年,身为化神圆满大修士,平静的心湖,也忍不住掀起一丝波澜……
记忆中,曾经“鸡毛蒜皮”的杂记中,许多传承如今都还没有开启,那些惊天动地的事件更是还酝酿在岁月中,等待爆发。那些真正的天之骄子有的跟她一样,还在蛰伏,有的,甚至都没有出世。
这就是她重生最大的优势了!
就算有很多她只是略有耳闻,并没有与当事人接触,然作为参考,却已足够。
就算她眼下还很弱小,大部分的传承,秘境她现在连碰的资格都没有,却也能提前谋划。
她到底不是“宁幽”了。
作为一个曾掀起腥风血雨的化神修士,宁无心有着他们暂时只能仰视的经历与经验。
鹿死谁手,就各凭本事了。
何况,记忆中的传承、秘境等机遇也有大有小,她能图谋的,不在少数。利用的好,完全可借机崛起,不说建立一番功业,至少有了挣脱布局者的机会。
同样的,她也可以从中查找墨蝉的来历,以及解决的办法。
墨蝉救过她两次,却也给她带来了难以摆脱的死亡阴影。今虽暂时不再汲取她的寿元,可往后呢?宁无心绝不希望,更不允许这种时刻都有可能爆发的隐患,脱离自己的掌控!
死了两次的人了,宁无心虽不惧死,却也比任何人都渴望活着。
这世界太大了,这天地太大了,这长生之路太长了。
足够她穷尽毕生去追寻。
能好好活着,谁想死呢!?
也不知是不是换了换了躯体,没了魔道功法时刻的钻研,魔性气息散尽,她心中的执念,似也淡去不少。
她忽然涌现一些感悟,她想,相比于道,相比于那永生不朽的生命,李长风这些人的生死大概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
不过,是她未来道途中,需要处理,却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呵。
一瞬间。
宁无心内心对长生的渴望,如蔓草丛生,野火燎原,旁的事,很难再动摇她。
屋内浓浓的药臭味卷入鼻喉,宁无心连眉头都不皱一丝。
指肚捻了捻掌中墨蝉,暂时将一腔渴望压到内心深处。
由于思绪太杂,曾经的一代大魔头宁无心脑袋又一度昏沉起来。
结果,她还得出一个结论:“五百年前的长生小镇,五百年前的宁幽,是真的弱不禁风啊……”
不是弱不禁风,又岂会被一个雪球砸的三个月出不了门?无声自嘲。
她险些忘了,眼下她还发着烧,身体已非前辈子堪比中品法宝的肉身,而她的神魂,也脆弱的紧,虚掩着的门外吹来一阵寒风,都忍不住一阵颤抖,她只能闭上眼,压下活跃的思绪。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可宁无心却知道。
这不是。
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去感受屋子里浓到极点,寒风都吹不散的药臭味,那种恍惚一点点散尽,真实也一点点被她抓住。
不消片刻,屋里响起轻而匀的呼吸。
大概到酉时,屋外响起脚步声,继而敲门声响起。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出现在屋外,边唤着屋里的人儿,边推开虚掩的老木门。
……
第三节:弱症
宁无心以为,五百年前的记忆太久远了,很多都模糊了。
可当看到那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时,埋在心底的记忆顿时如画卷。
一一浮现在她脑海。
宁老婆子,她名义上的祖母,实际上是出了五服血脉极淡薄的“亲人”。
中年丧夫,继而丧女,唯一一个孙儿也丢了,是才一夜白了头。恰逢她父母死在战场上,便好心领养了自己。
如今带她跟徒弟陆青山回到这座巴掌大的小镇养老,是小镇唯一一个能出诊的大夫。
任谁也猜不到,这个面上待宁无心严格,却实打实“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老妇人,竟然是背后布局者走的第一步棋。着实令人觉得好笑。宁无心无声自嘲。
这个消息还是在她堕入魔门后,一次次暗中调查才挖出来的,也才知道,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并非天生带来的弱症,而是出自她这位祖母之手。
更是彼时才知晓,这位祖母可不是什么凡人妇女,而是一位早就登临灵台境的名宿大能!
与背后布局者有一场不得了的交易。
这个早,当然也很早,就宁无心调查时,这位名宿大能已经化为一堆枯骨了。
“你可是觉得好一些了?”
老妇人头发虽花白,却盘的一丝不苟,绷着脸,语气也有些严厉,可纵是宁无心也不可否认,那浑浊的迟目散发的慈爱,莫说五百年前那个不晓世事的宁幽,就是宁无心都险些信了。
“祖母莫忧心,阿幽好多了。”少女嗓音微哑,病殃殃的,露着虚弱的笑容。
口音古怪,并非天玄或南烟的官话,而是小镇方言,随着记忆复苏,宁无心也很快重新掌握回来。好在她眼下“身体不适”,不然,应付宁老婆子还真不容易。
加了几块炭,宁老婆子见她精神“好多了”,叮嘱几句,这才掩门出去了。
等着宁老婆子离开,宁无心重生后的不真实顿时尽去,同时,一股浓烈的危机感涌了上来。
捻着手中的墨蝉,宁无心打算暂且先放下对墨蝉的钻研。
今时她所面临的处境并不乐观,只能先解决了。
好在这小镇不简单,她可以借力打力。
否则,以她眼下的这份“弱不禁风”的身体,对付宁老婆子师徒,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个灵台境,一个筑基巅峰,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娃子,打她就跟碾蚂蚁似的。
而该如何破了眼前这个局,便是宁无心眼下要绸缪的首要事情了。
眯了一会儿,宁无心的精神确实好多了,思绪又一次活了起来。
春寒料峭,都被屋里烧的通红的炭火禁绝在外。
宁无心清醒过来后,精神是好多了,可屋内闷重的炭火,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略略又缓了片刻,决定起身。
宁无心身体本就“孱弱”,更受不得风寒,就算屋里支了炭盆,她仍是裹了好几层,觉得身体逐渐有了暖意才敢靠近窗户。
此时倾盆暴雨已是骤停,窗外绵绵春雨下,有袅袅炊烟在升起。
到底不是化神大修士了,提起锁,使了全力才将窗户打开,立起。
“呼”寒风一卷,屋内浓浓的药臭味立刻就淡了三分。
幸好是裹了里外三层,不然这春寒料峭,一热一冷,她怕真是见风就要倒了。
到时候,免不了又要再“调养”个两三月,这可就名正言顺了。她眸中带着一抹讥笑。
重生一世,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好在窗外烟雨绵绵,青石老屋,隐藏在雨声中的鸡鸣狗吠,着实令人愉悦。
可十一二岁的身子,又天生孱弱,站了一刻钟都不到就觉得异常吃力了。
宁无心清楚要摆脱眼下的困境,摆脱棋局一环的“宁老婆子”,修为不说,身体就十分重要,若还保持眼下这“弱不禁风”的模样,怕是连着小院的门儿都出不去。
她有意要锻炼身子,却也知今日不是好时机,开个窗户,吹个风,也只是想将心中最后的一丝不平静彻底压下,不然,一会儿跟宁老婆子见面,容易露馅,那可不太妙。
一个灵台境大能,什么风浪没见过呢?来历更是神秘。
不止是她,这长生镇同样不简单……
思绪又涣散了一阵,直至宁无心被那寒风吹得身子一抖,侧着头瞅了眼昏暗的暮色,搓了搓白嫩的手,打算将窗户关上,可刚一凑近,动作却忽然一顿。
烟雨中,铃铛“叮铃”的细声传来,她余光直觉瞥向青石巷与九曲巷岔路口。
此时,各家各户大都点上了烛火,昏暗天色下,小镇散发微微黄光。
几个呼吸后,一个穿着肥大蓑衣的小人提着木桶从九曲巷走出,走进了青石巷,又过了几个呼吸,等着“叮铃”声淹没在雨中,青石巷一户人家,老木门传出一声“嘎吱”,大概七八岁的垂髫小孩,偷偷摸摸从屋里冒出头,张望青石道上被雨冲散不少的土泥印,也不顾风雨,抱着顶他半人高的油伞,就着急忙慌朝着青石巷深处跑去。
大概一刻钟后,铃铛“叮铃”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只这次,铃声略显钝重,一铿一锵,一高一低,就像是被捂在手心,又过了几个呼吸,一大一小两孩子从青石巷走出,小孩子用手肘吃力的提着半高的破木桶,一脚一步,艰难蹒跚,大孩子自己淋着雨,却小心翼翼替小的撑着油伞。
路过九曲巷跟青石巷岔口时,大孩子竟狐疑朝着宁无心窗户看了一眼,但暮色烟雨中,也看不到什么,很快,一大一小两孩子就随着钝重的铃音消失在九曲巷中。
等着俩孩子没了影,宁无心才落了窗户锁死。
屋内的药臭味,一时间肃清不少。
总共站了两刻钟,这点时间对于正常人,乃至身体康健的孩童也算不得事。
宁无心却不在此列。
她“天生弱症”,又病了三个月,身体弱得很,一刻前两腿就已发软,此刻更是发起抖来了。要不是窗户闭紧,怕是一阵风就将她吹倒了。
意识越清醒,思绪就愈发灵活,加上冷风那么一吹,微微有些发烧的脑袋,便开始抽痛了。最重之时,头皮就像是被硬生生掀开,可宁无心煞白的清秀面孔却不见半分痛苦,唇角反倒一勾。
宁无心重新躺回老木床上,微喘着气。
想到那两个孩子,便想起了这小镇的点滴,双眸乎就幽暗晦涩起来,叫人看不透其所以然,这样的目光没有持续多久,脑袋实在太疼了,逼得她不得不迫使自己陷入短暂的沉睡。
直到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宁无心平缓的呼吸方才有了变动。
她醒了,又片刻,等着窗外的人离去,一双幽深的眼眸突然睁开……
隐藏的魔性一丝丝暴露着。
……
第四节:元家
青石巷一角。
离去后,半大孩子看着那四五年来都不曾开过的窗户,开了又关上,一步三回头。
他大概知道那是镇上宁氏药铺那老大夫的院子,那东厢房住着她孙女,小镇有名的“药罐子”,他还记得三个月前的傍晚在安阳一桥边见过一面,可听说回去后,这药罐子就倒下了。
半大孩子最后看了一眼,小脸上露出惭愧,喃喃自语,“宁家药罐子,你可不要怪我,我就是瞧你眼生,又长的好看想跟你打个招呼,谁料想到一个雪球你都扛不住?”
“我要知道你是宁家药罐子,给我,十颗,不,就是给我一百颗长生果,我也不敢啊。”
嘟嘟囔囔说着,走着,抬眼就到了家门口。
只他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
听说这宁家小药罐子回小镇五六年,却一次门儿都没踏出来过,上次是人家第一次出门儿。
出了这一档子事,回到家里他就被揍了,直接被老娘拖到宁家院子赔罪。
结果,拿小药罐子当眼珠子宝贝的宁家老大夫根本不让他们进门,隔着厚厚的门板,说是小孩子间的玩闹,不碍事,他家举人娘子倒是心宽,打算送一副上好的药材了了事儿。
元澄不干啊,事儿事他做的,让老娘承担算什么男子汉?
举人娘子听了一乐,还真应了下来。
他却不知道自家老娘转身就让丫鬟将药材送了过去。
苦等了三个月,正主终于病情好转了,可怎么赔礼道歉取得宁家小药罐子的原谅呢?半大的小孩一张胖乎乎的小脸褶成了包子。
大不了……
以后就罩着她,这还不行?他忽然灵光一闪。
他元澄可不是一般人,首先他是举人的儿子,其次他可是镇上孩子里的一把手,上山下河爬树掏鸟窝样样精通,样样第一,有他出马,包管宁药罐子能玩的开心,看桥,看河算什么?
说到玩,这小镇谁比得过他?
可不是,砸一块雪球,就换来他这样一个老大,整个小镇,也就她独一份了。就连傅家那个小瞎子都没得这份殊荣。孩子越想越发觉得自豪,越发觉得那药罐子赚到了。
想到这里,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低下的脖子都仰了起来,总算有了底气。轻哼了几声。
可举伞转身,看着自家那还算气派的老木门已是关门闭户的状态,屋内油灯微亮,刚颇为自得的孩子挺起的小腰板儿顿时又弓了半截,瞅了眼湿透的棉衣,一脸苦相。
自家什么样他很清楚,别说狗洞了,青石高墙外连一棵树都没有。
爬树翻墙?莫不是在做梦?
他苦叹一口气,心知今日自家老娘那一顿鞭子是免不了了。
在门口踌躇了几秒,见大门推不开,半大孩子认命般地敲响了老榆木大门,片刻功夫大门“咯吱”一声,身穿粗棉衣的小丫头冒出了头,瞧着自家小少爷回来赶忙松了一口气。
元澄见这丫头同样松了一口气,以为逃过了一劫,可下一刻就看见正坐在堂檐下的老娘,颇为秀丽的面孔上,噙满了笑容,任谁见了都要夸赞举人娘子温婉贤惠,可元澄见了,两腿忽然一软,半大的孩子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唯独惧怕“老母亲”那一顿柳条鞭子。
元澄战战兢兢,坚守最后一份男子汉气概:“您可是举人娘子……”
温婉妇人冷冷一哼,慢条斯理道:“首先我是举人娘子,其次我是你元澄的老娘,老娘打儿子,天经地义……”转而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可记得我说过,你若是想帮傅家那小瞎子,可以将她买回来,当丫鬟,当你童养媳都使得,你偏不愿,反倒这般次次相帮,这份因果,我只我们元家扛不住……”目露怅然。
半大孩子听不懂,茫然摇头,却咬牙,“我若不帮她,她会被欺负死!”
他听学塾的夫子说过,他爹跟小瞎子的爹,曾经是好兄弟啊。
穿着粗棉衣的丫头也没听懂,可转身就将大门关上落锁。
听到那落锁声,再看娘亲不知何时揣到手里的柳条鞭子,元澄知道今日是真要遭大难了。
想着上回带着一群小毛头摘光了小瞎子家的长生果,回来屁股被老娘打肿了,愣是去学塾站着上课四五天,被嘲笑了半个月,不过半大的孩子,还好脸面,想着想着都快哭出来了。
青石巷元举人家一时间鸡飞狗跳,半大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回荡不止,最终以一句,“元梁氏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你要是打不死我,明儿一早我元澄就还是一条好汉……”收尾。
凄惨又悲壮。
雨声稀稀疏疏。
不算前世五百载,宁无心也在小镇生活了五六年的时间。
因“天生弱症”,只能喝着养神汤药吊着一条小命,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只两个时辰清醒着,门是没出过一两次,消息却并不封闭。
宁老婆子,作为小镇唯一的大夫,珍贵着呢,隔三差五都少不得有妇人婆子来串门,东家长西家短,小镇大小事早就说了个底朝天。
她隔着墙听了这么多年,不说门儿清,也了解个大概。
元举人家发生了什么事宁无心看不到,却猜了个透。
元家在小镇也算有些名声。
十年前出了个举人老爷,便一举从九曲巷那土泥破落的地方搬了出来。
用小镇那些长舌妇的话来说是九曲巷的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宁无心却觉的这些妇人酸得很。
元家一儿一女,也算有福气。
只宁无心跟着宁老婆子回乡时,元家父女刚好离开了。
听说是去地方上任,只五六年过去,也没有半分音信。
小镇里那些长舌妇人都在暗地里非议,那年轻俊秀的元举人,不是死在了外面,就是纳了房美颜小妾,大都幸灾乐祸看着元家那好看的举人娘子,怕是要成寡妇了。
至于守寡,还是守活寡,便是另一个她们不断深究的话题了。
这些乡间妇人的议论,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宁无心都不会回想,更不会放在心上,可前头就说过了,这长生镇不简单,看似小如麻雀,而麻雀五脏,大的难以揣度。
前世,宁无心曾与好友探秘古境,意外中了蛊毒,阴差阳错,两人回到了小镇。
重回小镇后才知,这巴掌大的小镇多么不寻常。
只可惜,物是人非,宁宅早就易主,她也早就不算小镇人。
她也是彼时才知晓,好友同样是出自长生镇。
……元烟罗,五百年前元家女儿。
第五节:青山
无巧不成书?
宁无心勾了勾唇,侧着头看着透入窗棂的微光,一时出了神。
一晃,小院大门“咯吱”一声,稳重步伐隐与绵绵春雨声相合。
没片刻,敲门声再次响起,是宁老婆子的徒弟,专门照看药铺生意的陆青山。
汉子敦厚不善言辞,每日打烊回家,却都不忘给她捎带一小包镇上有名糕点铺的甜食果子,给她去去苦药味。
五百年前的宁幽倒是十分感动,也很是亲近这位青山叔。
而今,面对门外的关切问询,宁无心自不可能“无动于衷”,不同刚醒来时的干涩,她此刻病恹恹嗓音中带着软糯与一丝矜持的喜意,“青山叔,今天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半天的时间,足够宁无心完全掌握这小镇“古怪”的方言。
门外的敦厚汉子闻言似是松了一口气,十一二岁,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
“自是,阿幽快些起身,否则,青山叔可偷偷吃光了。”汉子笑着让宁无心收拾一番,飧食早已备好,只让她早些起来,好让祖母把脉,开新药方,抓药熬药。
实在周到,让人不禁心生“暖意”。
“青山叔可别都吃了,阿幽这就起身……”娇俏亲昵中带着一丝含蓄。
一门之隔,宁无心看不到门外,陆青山那关怀备至的眼睛深处藏着的一抹愧疚,陆青山自也看不见宁无心软糯喜声背后,隐藏在幽暗角落中眸子闪动的冰冷寒光
宁无心收拾了一番,戴上抹额,手套才离开房间。
这抹额是三个月前她病倒后,陆青山特意给她寻来的上等狐皮让人给做的;手套则是宁老婆子的手笔。以往宁幽觉得不必要,早早压了箱底,现下被宁无心翻了出来。
一则眼下她着实是弱不禁风,自是要全副武装,省的给人机会。
二则一会儿宁老婆子要给她把脉,若不这般,怕是掩不住墨蝉的秘密了。
捏了捏掩在手套下拇指盖大小的墨蝉,宁无心走出房间。
院子微暗,堂屋灯火通明。
绵绵雨幕对面,一老妪抱着汤婆子,坐在堂檐下研磨着药材。
神情严肃,却让人瞧出慈悯之色。
这一幕,宁无心看得恍惚。
若非后来发现她“天生弱症”,跟所用之药皆有问题,自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曾经严厉,却一心为她好的祖母,有鬼,堕入魔道后更不会去暗查,最终发现她竟也是棋盘中的一环。
而这一环,又实在是太精妙了,她几乎已经是被瞒过去,或者说,曾经的宁幽深信不疑。
一如这场春雨,随风悄然而至,又在不知不自觉中滋润万物的生长……
滴水不漏。
“演的真是好……”宁无心无声地嗤笑着。
走路如弱柳扶风,这是前世她较为惊悚的一种姿态了。
矫揉造作,每一步都能走的一身鸡皮疙瘩。
可有什么办法呢?她一个“天生弱症”的病秧子,走起路来,连腰都挺不直,还莫说,她方才硬生生站了两刻钟,到此时两腿早就酸疼的紧,不如此,还能如何呢?
唯一的好处是无须刻意伪装了。
眼神很自然的流露一种含蓄孺慕,病殃殃唤了一句“祖母”,得到宁老婆子轻微点头。
老人家从头至尾都没有抬起头,似是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手中药材的研磨上。
宁无心很庆幸宁老婆子对她的严厉,使得“祖孙”二人虽有孺慕之情却也略显生疏,是以,她这种表现与以往没有什么差别,连最为了解她的陆青山都找不出问题来。
其实宁无心从未见过宁老婆子用晚饭,以往听说是过午不食,后来才知道……修仙之人岂会陪着她吃这些充满了杂质的粗茶淡饭?想着这些,却冲着陆青山亲切一笑。
飧食简单,一切都依照她的身体所需准备。
为了照顾她的身体,饭桌底下放有一炭盆,露出微弱的火光,叫人暖洋洋的。
几百年没有吃过俗物了,宁无心也不嫌弃,也轮不到她嫌弃,这身体本就弱,再不吃,都不用李长风等人动手,她就可以直接饿死了。而距离她踏入修途,她想,她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这小镇诡异,暗藏着一座大阵,禁绝了道法,除了特定的几个地点外,皆无法施展。
也就是说,就算是宁老婆子身为灵台境大能,在此地,跟凡人几乎没两样。
饭后陆青山收拾,宁老婆子终于走进了堂屋。
把脉时,宁老婆子见到宁无心套着的手套,也只是多看了一眼,没有怀疑什么。
一刻钟后,宁老婆子开了新的方子,并慎重看着她道,若是这几天还没有起色,便派陆青山去外地请她师门的后辈名医了,她到底是女流之辈,没办法接触到真正的医术传承。
这指的就不单纯是她“高烧反复三月”这事儿了。
宁老婆子有先见之明,上一岁就曾提及此时,却因为着孙女的“身体”着想,无法长途跋涉,且上一年“稍有好转”,就暂且压下不提了,只可惜三个月前又遭了难。
这一次,请名医进山是板上钉钉。
严厉的慈爱,慎重,喟叹,这些情绪与波动恰到好处,谁也怀疑不了什么。
这番话,这副做派,莫说宁幽,就是宁无心都能感受到那种对后辈的浓浓关切……只她活了几百载,到底不是宁幽了,关怀有,不是假的,可还有一种“疏离”与“取舍”。
说到底,她们并非真正的血亲,她不过是一个战争遗孤罢了,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宁老婆子对她有感情吗?有,可相比于她与布局者的交易,这点感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交易什么,宁无心暂时没时间去在意了。
宁老婆子道出的这番话,一如前世。
大概在半个月后,陆青山出了趟远门,又一个月后带回了宁老婆子“师门”后辈。
诊断结果并不重要了。
彼时的宁幽只知道这巴掌大的小镇物资贫缺,各方面的条件都很落后,若是想彻底治好弱症,只能离开。她也只能是听从长辈的安排,跟着来人前往宁老婆子的师门。
这跟宁老婆子对宁幽的嘱咐一般无二。
纵然诸多“不舍”,可终了,宁老婆子还是忍痛将宁幽送走,说是等到她处理好小镇上的事情就去找她,结果宁幽等到的是宁老婆子半途遇到匪徒惨遭杀害,陆青山重伤不治的消息。
就连陆青山在送达消息后不久,也因伤及根本,养了半年不到就撒手人寰。
宁幽因此昏厥了两次。
思及此,她心中又是一阵无声的讥笑。
之后,宁幽的道途就大概跟那些话本子中的主角差不多了。
花了两年的时间调养好,因“久病成医”,她主动加入了俗世百草门,在一次采药过程中遇到危险,闯入了某个“仙人”洞府,得到机缘踏入道途,走入修真界。
后拜入南烟一个二流宗门,起初因为年纪太大而被嘲笑,却在称量资质时一鸣惊人。
修真之人,根骨为重,无根骨者无缘仙途,而根骨又有着不同层次的区分。
根骨之重九鼎为极,十鼎为尽。
平常修士根骨仅有一二鼎重,在场之人根骨最重者也不过五鼎六鼎。
宁幽根骨却重逾七鼎!
第六节:根骨
根骨重逾七鼎是怎样一个概念?
南烟已近百年,未有根骨之重逾九鼎的天之骄子出世了。
重逾十鼎的绝世天骄更是。
已知上一个出世是在五百年前。
或许都有。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似这种天才,任何一个成长起来,对于其他宗门而言,都是“威胁”。
哪个宗门没有对手?哪敢将这种还没成长起来的天才放出去瞎晃悠?
南烟疆域纵横数十万里,相当于天玄一域,何其大,然百年来,根骨逾八鼎重的天才也不过寥寥十数人,每一个都是各宗都要争相抢夺的热饽饽。
宁幽根骨却重逾七鼎,何止是不俗。
若非是散修入门,机缘巧合,这样的资质,早就被一流宗门分配完了。
可不就是一鸣惊人?
放在这二流宗门,自是颇受重视。
若非她灵根特殊,门内没有合适的人选,怕是要被元婴修士收入门墙,就是没有,也直接成为精英弟子。
无奈,这个二流宗门她也没有呆太长时间,不过十余年就遭了大祸,分崩离析。
宁幽又一次成为散修。
之后在南烟波折数十年,在筑基后期时被“好友”鼓动,一同前往远在数千万里海域之外的修行圣地天玄大陆,又“机缘巧合”拜入崖山剑派,李长风门下。
时有磨难,却也算顺风顺水,跟平常的天才修士所经历没有太大区别。
若非一次意外,若非“好友”元烟罗的警示,她也不会怀疑到师尊李长风身上。
后接触炼丹,又发现了宁老婆子给她熬制的汤药以及安神香皆有问题。
她开始警醒,开始准备后手,却依旧固守愚蠢,没有一剑斩断,心中那细若游丝的师徒之情。
事发后,她才彻底醒悟。
可惜,就算准备了后手,也将那些人斩杀,自己也险些送了命。
幡然醒悟又如何?她到底不是市井话本中的主角,经此磨难,顿悟超凡,就此一飞冲天直至登临仙界。
反倒,一步步迈向了深渊!
拜入黄泉魔宗后,她更名为宁无心,以血奴的身份挣扎着,直至崛起,她开始调查李长风,元烟罗,以及她接触过的人,终在抽丝剥茧后意识到,算计她的并非是李长风,而是另有其人……
从一开始,从她遗落战场,从宁老婆子决定抚养她,一直到她金丹破碎……
这一切都是李长风背后布局者,编织的一张惊天巨网。
她竟生存在一个惊世骗局之中!
宁无心也曾胆寒,也曾迷茫,布局者到底想从她身上谋取什么?为何不直接夺取,而是要以这种方式一步步进行?他是怕什么?可这样一个人她该如何抗衡?
至于来历身世,她早就不放在心上。
与宁老婆子沾亲带故如何,就算她父母生前不凡又如何,她早都不放在心上了。
宁无心彼时所有精力都放在两件事上。
布局者,黑石。
也不怪她曾经怀疑黑石也是一个局,实在是她很难再相信任何的人与事物了。
结果没猜错。
这也是她一步步深陷魔道的原因。
只宁无心从不后悔。
正道如何,魔道又如何呢?
道何曾分大小,何曾分高低?
只要能活着。
只要能够一直走下去,能够挣脱黑石,抹杀布局者,就是她彼时的道!!
此时,却有些不一样了。
一晃眼的功夫,宁无心就有了一些计划。或者说从她重生开始,她每一个念头的动弹,早就在思索如何破局了。
就目前而言,顺从宁老婆子的安排,一直到前往天玄的这一段时间,对宁无心而言,最为稳妥,也最为安全。
起码这一路上有人“保驾护航”,没有真正的危险。
宁无心大可等进入天玄后转拜入太白道宗,以她五百年的记忆,找到一副能够改换容颜骨骼的丹药有一定难度,却非是不可能的,成功性很大,届时直接在布局者眼皮子底下成长,她想,一定很有趣。
只这一切前提是没有墨蝉的存在。
墨蝉的存在大大制约了宁无心的选择,使得她前行的方向无比狭窄:一个是要忌惮于墨蝉随时都有可能继续汲取她寿元这一变数;另一个是,担忧这一条“坦途”中,有人监视。外界到底不比小镇,道法禁绝,届时就太容易暴露了。
而今最为明确的,怕就是继续呆在长生镇,这处不法之地。
这样一个修为愈高遭受的压制愈强的特殊所在。
先摆脱了宁老婆子师徒再说。
小镇来历宁无心说不清,就是小镇的土著元烟罗都只能是摇头,只隐约透露皮毛。
当然,这摇头可意为不知,也可意为是她不愿透露太多。
可小如沧海一粟,宁无心却也算知晓,不是?
小镇立足于凡俗中,却又远离市井,如一世外桃源,然看似寻常,身处其中,却连化神灵台境修士都心生恐惧的压迫,连神识都难以运转,可见不凡。
这是表像。
内里。
一种连灵台境都束手无策的蛊毒,却被一盏淡淡清酒化解,且处处藏满了玄机,神秘程度怕是不亚于一处大宗门的洞天秘境了。她希冀于此地的神秘解开墨蝉冰山一角的来历。
宁无心脑海中浮现前世再一次踏入小镇后,所接触到的种种诡谲。
一间藏在深巷的酒肆、一间每天只在午夜开放的书肆、一座铁匠坊……
甚至是小镇中那些土著居民,每一个,都可能流传有能令外界震惊的宝物,只要,你付得起价钱,了得清因果……
这样的所在,太具备诱惑力了。
作为一个魔修,宁无心也有贪婪的一面,自然不舍得轻易离去。
这是早在走出房间前宁无心就已明确的方向,是以,在宁老婆子这番话说出来后,她很快就回忆起宁幽当初的表现及回应宁无心自然不会反对“祖母”的一片慈爱,就着回忆演了一出戏。
这对于一个在黄泉魔宗底层挣扎起来的化神修士而言,算不得一件事。
顺利应付完宁老婆子,宁无心先是回房间收拾“行囊”,后进了她单独的耳房。
热气蒸腾。
陆青山在宁老婆子替她诊断时已替她备好了药浴,数年来她早就习惯了。
以往的宁幽不会拒绝,而今,学过一些炼丹药理的宁无心更不会拒绝这副凝气安神的药浴。
宁幽本无弱症,常年体弱,容易昏厥,纯粹就是刻意“补”出来的毛病。
是药三分毒,补得多了,自是过犹不及。
无法彻底吸收,也不懂引导疏通,成了负担再正常不过。
这种“享受”成年人尚且无法承受,她一个小孩子,如何能承受?
时间一长,毛病自然就来了。
这对以往没有“见识”的宁幽而言,是半幅毒药,可对宁无心而言,算不上一件事……
她暂时没踏入修行,无法引导,但说到底也是活了五百年的人了,有太多方法能将这股药力利用起来,或化解掉。
……
第七节:有鬼
过目不忘大概是修士最不值得一提的技能。
宁无心曾在百草门修习了一段时日,通晓药理,进入崖山剑宗后又涉猎丹艺,懂得炼丹,如何解决身上的隐患,她最是清楚不过。
将行囊放在浴桶旁的高脚凳上,又移来面盆架。
待一切准备就绪,又拆开行囊,将早就准备好的银针,从木匣中取出数根,过了一趟烛火,都不用琢磨,接二连三,既快又准地扎在身体的数道穴位,静待片刻后取出,再转换穴位,如此往复三回。
待察觉到体内郁结之气横冲直撞,她便挽起衣袖,将左臂置于面盆的上方,银针朝着手臂那早就淤堵的微微涨起的暗青血管一扎,此刻,疼痛倒是最为次要的了。
银针取出的瞬间,一股偏暗红色且有凝结物的淤血顿时涌出,顺着手臂,“滴滴答答”落入早就准备好的面盆中。
等淤血恰好没过盆面,她手中银针又向着手臂扎了几处,又从另一小木匣中挑出一丝凝膏,往伤口上一抹,汩汩流出的淤血就顿时止住。
看着面盆中红的近乎发黑的淤血,以及黏状物,宁无心双眼仿佛镀上一层寒冰,有种阴翳的恐怖在无声无息之间凝聚着……
宁无心其实有不少能够迅速解决身体弱症的方法,她却都没用,反倒用了看似最愚蠢的一种。
她很清楚,这种放血疗法想要清除弱症,没有半个到一个月的时间,做不到,可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眼下的情况,若弱症祛的太快,必会引起宁老婆子跟陆青山的警觉。
打草易惊蛇。
她宁无心到底不是化神修士了,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不敢有丝毫大意。
纵是小镇中,有神秘大阵镇压,道法遭到排斥、禁绝,但别说是正面对扛灵台境大能宁老婆子,就是应对修为不过筑基后期的陆青山,她也束手无策……
他们修为虽暂时遭到压制,肉身力量却不是一个凡人能够掂量的。
一旦被他们发现自己的“异常”,被完全“拘禁”,那她重生这个优势,就废了。
加上墨蝉的变数一旦被布局者发现,她恐怕会死的更快。
一切都只能徐徐图之。
泡了近两刻钟后,宁无心走出耳房。
离开前她已将淤血处理好,不会授人以柄。
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手段自极多,放个血,去个血腥味味,都不过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揣着行囊,宁无心晃悠悠地回到满是药臭味的房间。
药毒淤血虽放出一部分,效果有,却也没快到能让她立时就身体一轻,浑身通泰的程度。
只此前压着脑袋的沉重与抽痛,却隐隐轻缓了一丝,这,便够了。
房间内已亮起烛火,烛光微黄。
……
约戌时七刻,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宁无心正誊写诗书的笔墨一顿。
敲门声旋即响起。
宁无心眼睛都没动,柔柔应了声,老木门“嘎吱”被推开。
还没见到陆青山的人,一股凝神的药香便窜入鼻尖
下一刻,汤药的苦味就与药香味冲混在了一块。
宁无心早已习惯,只娇憨皱了皱鼻子,表示不满。
继而欣然抬首,与陆青山打招呼,神情与语气都格外亲昵,好似父女。
其实五百年前,缺乏父爱的宁幽未曾不把陆青山当成父亲一般敬爱吧?
但她眼神不好,看错了人。
宁老婆子开药铺,又时时出诊,宁家也算小富,是以宁幽到长生镇的第二年便请了西席,每日学一个时辰,她也算“颇具天赋”,习了几年,女子又无需科考,便也算出师了。
在“生病”之余,每日苏醒的两个时辰,习字看书就成了她唯一的喜好。
陆青山先是将汤婆子放进被窝,后将已燃尽的香炉换成新的。
见着宁无心停了笔,这才将汤药端到了她面前,看着她一口饮尽,颇具秀气的小脸因苦涩而微微扭曲的俏皮,一如往昔般亲昵,汉子敦厚的笑了,示意她赶快吃口甜果化化汤药的苦涩。
旋即,看了眼稍有进境的一副小字,陆青山夸赞宁无心两句,又让她早些歇息,莫要累坏了身体,便端着香炉,药碗离开。
待老木门落锁,宁无心那张满是笑意的秀气面庞顿时一僵笑容凝固在脸上,诡异至极。
收好笔墨纸砚,宁无心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片刻后,将香炉揣到了手里。
细烟弥散。
安神的药香一丝丝窜入鼻翼,继而开始渗透蚕食她的意志。
她忽就困倦起来。
将炉盖捏起,一个宁字药香篆正缓缓燃着。
重生后,宁无心眸中首次闪烁杀意。
如说汤药是让她身体虚弱的原因。
那么,这安神药香就是让她每日只能清醒两个时辰的罪魁祸首了。
宁无心眼睛里的杀意到底没有停留太久,修道之人,修为愈高神觉就越敏锐,就算修为被压制,神识无法施展,可杀意若持续的久了,那位老太太怕也是要起心动念的。
她嘴角浮现阴冷微笑。
宁无心重生后,意志比宁幽要坚韧太多。
这安神香效果很强,却也不可能令她似宁幽一般,倒头就能睡着,只她也没有强撑着,她身体极弱,今日又放了血,睡觉……确实是最佳的调养方式。
宁幽高烧三个月反反复复,也时常梦魇。
宁无心重生后,这一觉到睡得安安稳稳,也没再魇着了。
可冒着料峭春雨护送九曲巷小人的元举人家的小少爷就遭了殃了。
高烧一夜不退。
清晨卯时一刻就撑不住过来请宁老婆子去看诊,直到巳时,那叫元澄的孩子才退去高烧。
可又不知道这孩子着了什么魔,申时又发起了高烧,到了宁无心醒来,都还没见宁老婆子人影。这些都还是宁无心晚饭时,陆青山见她气色又略差了几分,说的家常话。
敦厚汉子看这半大孩子的眼神充满了柔情,就跟看自己的闺女差不多。
一直到了宁无心如厕,药浴一应俗务都解决了,宁老婆子才从绵绵春雨中回来。
替她敲门跟撑伞的是元举人家的小丫鬟。
小丫鬟看到在堂屋抱着火盆取暖的宁无心时,小脸一红,都没敢看她的眼睛。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宁大夫家的小孙女了,第一次是她被自家小少爷用雪球砸的吓了一跳。
小丫头当时就看呆了,觉得十个宝通巷牟家小少爷都顶不过一个他,后来听自家少爷说,这是宁家老大夫的孙女时,十岁的小丫头偷偷在被窝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而这一次,就算清楚知道,这清清秀秀跟戏文里的小儿郎般的家伙,跟她一样是个没把的小姑娘,见到那张脸,心还是忍不住扑通扑通的跳。
只是转眼,那人朝着自己一笑时,小丫头的心却又平静了。
她想,好看就多看几眼,反正不是男子,多看两眼也没人责备自己不知羞不是?
长得好看,还不许别人多看两眼,天底下哪有这样霸道的道理?
思及此,小姑娘离开前,还冲着宁无心打了个招呼。
宁老婆子回到院子时,已是戌时七八刻,颇有些晚了。
宁无心之所以没有休息,是因为很清楚,不论多晚,宁老婆子都不会忘记替她诊脉。
五六年如一日。
这也是前世,听闻宁老婆子死讯后,宁幽痛哭至昏厥的一个原因。
任谁也无法相信,这样一个祖母,其实内心里有鬼吧?
……
第八节:阿绫
宁无心每次放血的量都不多,且在每一次诊断前,她都会事先用银针将自身状态压下。
她狠得下心,宁老婆子又古怪而自信。
是以,就算她通晓炼丹,然医术却只半吊子,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一朵花儿来。
半月之后。
一如前世,陆青山远行了。
去请宁老婆子的“师门名医”。
这事传出去在小镇内也是掀起了一小阵波澜。
因为陆青山远行后,宁老婆子年纪大了,不便照料,小镇唯一的药铺便宣布暂时歇业了。
陆青山作为宁老婆子的徒弟,又极会做人,颇得镇上一众妇女厚爱,临行前,宁无心数了一下,就她醒来的那短短两个时辰,就有十余户妇人送来饯行礼品。
陆青山远行后,代替他陪同宁无心的,是他带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学徒,阿绫。
就他的话说,阿绫长相虽然粗陋,胜在资质尚可,又听话,也就收到门下了。
让宁无心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尽管差遣阿绫,权当是给她的历练了。
更开玩笑让阿绫陪着她一块睡,说是她一个孩子,终归要有个能说悄悄话的人。
目光中是满满的鼓励。
这话宁幽或许听信了,宁无心却是听一听就算了,不敢当真。
前世,宁幽天真纯粹,将这话放在心上,不过好在她没有秘密,倒也无所谓。
宁无心则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婉拒了。
她怎敢将敌人的眼线放在背后呢?
当然,前世但凡敢在她背后动刀子的人,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惨。
至于这个阿绫的来历,上一世宁无心查到陆青山时,发现竟然是他的女儿。
只她眼下大概还不知晓吧?
不过这个时间大概也不远了。
前世,这个叫阿绫的小丫头可不安分。
而说她丑陋,其实远远算不上,就算算上她脸上那一块巴掌大的暗红色胎记,她也依旧还算能看,最多让人不喜,还不到丑的程度,一个长相粗陋却也恰如其分……
这半个月的时间,宁无心释放药毒淤血外,又用银针一次次疏通郁结的药效,身子愈发轻盈。
只每恢复一分,施针掩盖自身状态便愈发棘手起来,应付宁老婆子的诊断,需要承受的痛苦也是在成倍增加,一开始是一根,到了现在,已经是十数根银针扎入……
故而,每日宁老婆子替她号脉诊断的这半个时辰,便是她最为痛苦的时候了。
这种痛楚,宁无心意志上不觉,脸色却一次次惨白,倒是成功蒙混过关。
陆青山远行后,宁老婆子给她煎熬的汤药分量增加了,试图营造她奄奄一息不得不离开长生镇外出求医的状态景象当然,也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宁幽”自己。
宁无心似恍若不知,阿绫送来的每一份汤药她皆是一口饮尽,令人无比之放心。
为了能够有效利用这些药力,达到强身健体的效果,宁无心搬出了早就几百年前就遗弃的世俗练武的功法,这些功法对于修道者的功法不值得一提,可锤炼身体,却是一把好手。
恰好解决了眼下燃眉之急。
再三确认身体近乎康复,宁无心打算开始锻体,她也并没有按图索骥去修习武学功法,那种声势太大了,不适合眼下的境况,琢磨两日后,她逐渐领悟出一种合适眼下锻体的方法。
这种锻体,不配合武学心法,到底练不出真把式,宁无心也不需要,她只想借着这股药力将身体的调理好,在之后的事情中,她不希望因为身体的缘故拖累了。
决定锻体的前一日,在宁老婆子极不赞同的目光下,宁无心再一次打开了宁家院子的老木门,走了出去。宁老婆子虽然对她严苛,却从来不会拂逆了宁幽的要求不是吗?呵呵。
离陆青山回归还有二十八天的时间了,二十八天的时间不短了,可想要搞定宁老婆子陆青山以及阿绫这祖孙三代,如果单单只是强身健体,完全不够,纯粹是坐以待毙。
陆青山的离开,没了人管辖,算得上是宁无心做反击准备的最好时机。
是以,就算会引起宁老婆子的疑心,也顾不上了。
仲春与暮春交接的四月,时有雨水纷纷。
醒来后,听阿绫说过早上还下了一场雨,眼下却是晴朗黄昏了,四月的天气还有几分寒意,宁无心旧例还穿了不少衣物,面儿上,她还“弱不禁风”不是?
宁无心刚出了院子,阿绫就跟在她屁股后头。
她早就预料到这情况,是以转头朝着那脸上有一块暗紫色胎记的小姑娘一笑,“你可是带了银钱?青山叔不在,我可是好些天没吃郝掌柜家的甜点果子了。”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纵然背后有陆青山的指点,心思到底还稚嫩的紧,她狐疑地瞧了眼宁无心那张清秀俊俏的面孔,特别是那一笑,耳根忍不住一红,瓮声瓮气回了院子。
等她揣着钱袋子再走出来时,宁无心已经走得老远。
阿绫盯着青石巷尽头扎着马尾的半大孩子,相比于粗陋面孔,那双还算干净秀气的眼睛浮现浓浓的厌恶与恨意,脚步却没因此停顿,快步跟了上去。
宁无心也没走得太远,到了青石巷跟九曲巷的岔路口她就停了下来,已经缓过心神的阿绫一脸狐疑瞅着宁无心,她却煞白着一张脸,微微喘气道,“太累了,容我缓一缓。”
见此,宁无心身后,阿绫那双已经不能称得上干净的眼睛浮现讥笑。
宁无心就着一旁的石墩坐了下来,闭着眼睛,薄唇微启,轻轻呼吸。
一直到了远远传来一阵铃铛“叮铃”的响声,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满脸好奇的盯着那颇为泥泞的九曲巷口,很快,一个瘦的跟黄豆芽似的五六岁的小孩儿从九曲巷走出,穿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踩着一双破了洞,险些磨平,还沾满了黄泥鞋子,提着顶她半人高的木桶……
最为古怪的是,她闭着眼睛……
“这是?”
宁无心露出了狐疑而好奇的目光,抬首望向阿绫。
第九节:瞎子
阿绫不负众望,见到这小瞎子后,她仿佛无比自信起来,淡淡看了一眼,撇嘴道:
“九曲巷傅家的,叫傅梨,父母早亡,跟着叔父婶婶讨生活……”
接着,在宁无心惊异的目光下,少女挑挑拣拣将小姑娘的身世吐了个大概。
父母死后,仅有的微薄家产被抢了个精光,传言被好吃懒做的婶婶,染上赌博的叔父虐待,七岁的小姑娘,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伺候吸血虫般的亲人,又天生是个瞎子。用阿绫的话说活的还不如一条狗,是个人都能踩上一脚。
如果不是横空出世一个元举人家的小少爷,怕是早就被人撵进巷尾打死了。
也是出了鬼奇了。
正是那一日,活泼可爱,向来与人为善的小家伙,与宝通巷几个学塾的小同窗彻底翻了脸。半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愣是冲进巷尾,顶着一身疼痛护住了傅家小瞎子。
结果,还是宝通巷一个牟姓少年出马才平息了此时。
宁无心这般听着,面上点头,却想着另一件事。
她又忽然记起陆青山说过,阿绫出身九曲巷,让她不要为难她。
她当时软软一笑,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
思忖至此,她不动声色地瞥一眼阿绫。
意味深长。
……
九曲巷并非没有水井,可今年雨下的多了,水井旁的一户老泥房年久失修,倒了。
刚好压住水井。到现在也没有人愿意出钱,出力去整修。
用阿绫的话,就九曲巷那些破落户,穷的叮当响,又多是疲懒之辈,翻修?怕不是在做梦呢。
估计是要等到府衙出面,才有富人愿意出资翻修,讨个名声了。
是以,九曲巷的人家要么绕到宝通巷,要么到东来街的水井取水,再然后就是到青石巷了。
傅家这小丫头天生眼盲,若想顺顺利利打一桶水,便是顺着九曲巷一路走到青石巷了。
路是远了点,胜在没有弯路,直直走,以她脚程,一刻两钟就能到。
只家里两个疲懒长辈又惯是会作,一天三四趟才能大概足够他们一家子喝用。
“真是可怜……”宁无心话露怜惜,她背后的阿绫又是无声地讥笑。
说着可怜,实际上却纹丝不动。
呵呵,谁叫她弱不禁风?
两人就这样瞅着那豆芽似的瘦弱小姑娘,提着半人高的木桶想着青石巷深处走去。
没片刻,几丈之外,元举人家的大门“咯吱”一声,冒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
七八岁的模样,抱着半人高的雨伞,也是半大的孩子,可见到那坐在石墩上,穿着素色棉衣,十一二岁长得雌雄莫辩的大孩子,小孩忽然一懵是我说的话被宁家这药罐子听到了?
她蹲在前头,是找我要账来了?
十多天前正义感满满的小孩儿在这一刻却停住了脚步,犹豫片刻,他决定踏出脚步,作为举人的儿子,说出的诺言便要做到,既然说了要给这药罐子当老大,他就决不食言!
宁无心听到了开门声,却不为所动,反倒是阿绫瞥了一眼,而后虎头虎脑的小孩靠近,小心翼翼,还略带警惕地盯着她,“宁家的小药罐子,你是故意在这里拦我的吗?”
这下不说宁无心,就连阿绫也被问蒙了,具是一脸狐疑,似是听不懂。
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这才想起来,说要给宁家小药罐子赔礼,要给人当老大都是自己嘀咕的,从没正面给人正主说过。
哗啦一下子,半大的孩子,又爱极了面子,一张脸顿时就红了个透。
他气恼咿咿呀呀了两句,终了还是正了正色,实话实说:“宁家小药罐子,你可还记得三个多月前,在安阳双桥那边,被人拿雪球砸吓出一场病的事?”
见宁无心点头,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告诉她是他砸的,但不是故意的,接着扬言要赔罪,说要当宁无心老大,以后就归他罩了。
宁无心似忍俊不禁,上下审视了这虎头虎脑的小孩,“就你这,小胳膊小身板,还当罩着我?你觉得,我该相信你吗?”说完她朝着阿绫无奈一笑,后者也是笑的不行。
至于“宁家小药罐子”也是镇上人尽皆知的外号了,跟九曲巷傅家小瞎子齐名。
宁无心早就知晓,只活了几百年,谁会在乎这不疼不痒的外号?
“你这是觉得我不行吗?”
小家伙顿时就觉得男子汉的权威被挑战了。
可对着宁家这弱不禁风的小药罐子,他没办法动手证明啊,一时骑虎难下。
下一刻,他将目光放在了阿绫身上。
很快,他又犹豫,这丑丫头看着是挺健康的,也抗揍,可怎么也是个丫头啊,他堂堂举人的儿子,堂堂男子汉,岂能打女人?
就在他还在头疼怎么证明自己很行的时候,宁家小药罐子却悠悠站起身拍拍屁股,摆摆手走人了。
临走还给他留了句,“那行吧,我考虑考虑……”
语气将信将疑。
小家伙被气得小脸红扑扑的,五官都快拧在一块了,什么叫那行,我考虑考虑?
这很显然就是敷衍啊。
七八岁的小家伙也上了几年学塾,很是清楚这两个字的含义,更是气愤了。
就在他张口欲要拦住宁家小药罐子时,一道闷闷的铃铛声打断了他的念想……
第十节:酝酿
小镇由安阳河隔开。
河东是小镇的富贵之地,常有北贵,南富之言。
所谓贵,是指河东北面的长生巷。
盖着小镇的县衙与学塾,小镇目前最为兴盛的五个家族,有三个便在这条巷子,剩余人家,也大都是饱读诗书的清流人家,与青石巷元举人家不同,长生巷这些人家往上数,祖上都出过官宦,而今,也仍有弟子在外“求学”“做官”。
所谓富,则是小镇聚财所在的南面的宝通巷,东来街大多门铺都是宝通巷一些阔绰户的私产,把持着小镇七成钱财,小镇而今最为兴盛的牟家,祖宅便扎根在宝通巷……
这个牟家,正是替小孩元澄解围的那个牟家。
河东的中心,是小镇门户,东来街。
青石巷在安阳河西,住着小镇一般的人家。
所谓一般,是指往上还够不着“富贵”的程度,对下却又刚好脱离了“穷困潦倒”的层面。
至于九曲巷,则被安阳河划成东九曲跟西九曲。
西九曲北面与青石巷隔着一条宽巷子,东九曲以东,与宝通巷隔了几户阔绰的富户,只余有一条三尺宽的窄巷,沟通两条巷子。
当然了,走这条逼仄巷子的,基本都是九曲巷的居民。
而不论是东九曲还是西九曲,都一个性质,穷困潦倒。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由这四巷一街便可以看到,小镇的一些信息了。
沿着最南边的九曲巷走约一刻钟,过了安阳一桥就能到东来街。
这个时辰,街道上早就没有几个行人。
接下来的时间宁无心没有再浪费,总算在甜点铺关门前买到以前宁幽最喜欢的甜点果子。
宁无心一脸满足,买了甜品果子,她倒是不急着时间了。
阿绫倒是数次不耐烦,宁无心似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只满心欢喜地逛着,哪怕是即将关门闭市,她也满是热情,满是新奇,当然,过程中,宁无心因为体力不支休息了好些时候。
在闭市前,宁无心拽着阿绫在东来街晃悠了几圈,约莫着到了酉时六刻,阿绫催促到了第三次,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选择打道回府,待她们到家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狗吠,鸡叫,以及仲春后细微的虫鸣鸟叫传入青石巷。
打开远门,迎接宁无心的是宁老婆子一张严肃到了极点的面孔。
一如三个月前宁幽被砸病了一场的时候,她没有责备宁无心,只深深看了一眼阿绫。
阿绫如同老鼠见了猫,低着头不敢说话。
宁无心一脸惭愧地回到了房间。
片刻后,宁老婆子诊断并没有察觉到宁无心有何异常。
同样的,今日宁无心所接触的人和事,所发生的每一点一滴阿绫都如实禀告给宁老婆子。
对于今日,宁无心又出门,宁老婆子没有斥责,只是稍微严厉的告知宁无心,以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多走动,若病情加重了,陆青山跟她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宁无心呐呐回应:“祖母放心,阿幽往后必会注意,不会让祖母担心。”
站在背后的阿绫低着头,双眼,露出复杂,还有一丝厌恶。
随后,饭食,药浴,汤药,安神香一如既往……
只是在关上了房门后,转身的一瞬间,宁无心柔和如春风的眼眸骤然淡漠下来,柔弱如垂柳,似能一吹就倒的身体也逐渐挺直了,目光淡漠而阴翳这才是她的常态。
想着明天便要锻体,不能再只清醒两个时辰,她从盒妆奁里拿出一把小刀,继而拿起香炉盖子,将香炉中还未燃烧的药香剔除一部分放到了早就准备好的白纸上,包好,收好。
做足这一切后,又取了银针再一次疏通刚喝下去的汤药,这才褪去衣物休息。
第二日午时,宁无心睁开了眼睛,望着从木窗缝里透进来的正午阳光,她轻悄悄起身抬手一抓,结果自然没抓到,可她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孔却露出莫名的笑容。
所谓锻体,以宁无心眼下的状况其实根本不可能完成。再三琢磨后,她退而求次,打算通过针灸将身上积聚的药力彻底融如四肢百骸当中,期以达到锻体的效果。
这种方式无疑是最为痛苦的一种,可效果却远比寻常的锻体要来的快,且,这种锤炼只要她忍得住痛苦,必不会引起宁老婆子的注意,反之真正的锻体声势太大,倒是容易露出马脚。
以针灸的方式疏通并融合药力的过程,无疑是很痛苦的,但相比于金丹,丹田一齐破裂,相比于她当魔修的两百年所遭遇的痛苦,却不值得一提。
所以,就算痛,三个时辰的功夫,宁无心咬着牙忍了下来。
当银针全部取出,感受着四肢百骸内一股股灼热的气流游走,她觉得无比值得。
轻微擦拭一番身上的汗水与毛孔溢出的些微血丝,她才躺倒在床上。
等到了酉时一刻,敲门声响起,宁无心睁开了眼睛。
这一日。
宁无心不再一意孤行,换了一种方式,以软言软语恳求宁老婆子。
结果,宁老婆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答应给了她每天半个时辰的外出时间。
意料之中,沟通很顺利,反倒是阿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走,带好钱,我们去东来街……”
模样似少年的小少女,一张病殃殃的脸上满是被宠溺的得逞。
阿绫眼睛扑闪,觉得宁无心越来越怪了,跟她印象中,跟陆青山告诉她的不太一样,但硬要说她变了一个人,她又道不出所以然来,内心很矛盾,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很巧,今天又碰到了九曲巷傅家的小孩,还是那副打扮,脏兮兮的,唯一不同的,是她干瘦发黄的两手上添了一副破损的手套,手套中,隐隐有伤痕。
宁无心依旧没动,坐在石墩上晒着春日西落前最后的余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片刻,元举人家虎头虎脑的傻儿子又跑了出来,换了一身稍微薄了几分的棉衣,见到宁无心,满心欢喜的孩子忽然就有些气愤,想到自己的誓言,就算气愤,却还是一脸郑重地询问她。
“小药罐子,你考虑好没有?”
宁无心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小孩也不失望,早就猜到觉得宁无心说考虑考虑,纯粹是在忽悠他,用牟家那小崽子的话来说娘们儿说话别真当一回事儿,看着挺有诚意,实际上都他娘是在酝酿一个天大的“屁”。
……
第十一节:护送
他忘了。
牟家那小崽子都已经十四了,说的娘们儿,跟他印象中的娘儿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小孩瞪了她一眼,紧跟着朝青石巷深处跑去。
一晃眼,笨重的铃声再次响起,回荡在青石巷一角,宁无心还在闭目养神,阿绫百无聊赖,余光里,元举人家的小少爷正蹑手蹑脚护着九曲巷傅家的小孩儿往回走。
她眼里流露莫名之色,眼看着一大一小两孩子没入逼仄的巷口。
这时,宁无心忽站起身,就在阿绫认为她要去东来街,她却转了头,跟着一大一小两孩子屁股后头,走进泥泞窄巷。
元澄察觉到身后人影,虎头虎脑的小脸上露出惊奇,不知道这小药罐子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可为了不被小瞎子察觉,短胖的食指贴在嘴边小心翼翼“嘘”了一声,示意宁无心不要出声,他眼中的药罐子顿时一副了然,悠悠笑着点头。
阿绫脸上却满是狐疑不解,看着那狭窄的巷子,她眼里带着迟疑与突如其来的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结果却是半句话没说,咬着牙,跟着走进那满是黄泥的九曲巷。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傅家小瞎子打水了,却是又一次动容。
无法相信,那瘦骨如柴的小瞎子,就这样从青石巷深处抬着慢慢一桶比她还重的水,抬到九曲巷最南边,日复一日……
她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在没有元举人家小少爷护着的某个早晨,阿绫因为一个怪异的念头,曾将傅家小瞎子绊倒在泥泞的巷子里。
她认为,像她这样卑贱苟活着,任由叔父婶婶欺凌还不如死了算了。
见到她倒在泥泞的地上,一桶水撒了个干净,阿绫心中不由得畅快,甚至出言讥讽,“小瞎子,你不如就死了算了,不然,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就在她以为瘦骨如柴的小孩会嚎啕大哭时,沾了一身泥巴的小孩,居然咬着牙从泥地里爬了起来,她也不管阿绫如何,提起桶,摸着墙,一瘸一拐朝着青石巷回去。
阿绫面露阴沉,就在她打算再一次绊倒小孩时,突然看到
小孩因狼狈而不经意翻起的破烂袖口下,隐藏在手臂间一道又一道扭曲伤痕,淤青中带着血印,顷刻被镇住……
她猛然一惊,不敢置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然而转念却又恨起了那小瞎子,要不是因为她的存在,自己怎会生出那样见不得人的心思?
结果。
阿绫没有再为难小孩,不是良心发现,是觉得,跟她计较,只会脏了自己。
这些往事除了阿绫,谁也不知道。
她走在所有人的最后,望着那道弱小的身影,捏紧了拳头。
这一刻,打从内心里瞧不起九曲巷傅家小瞎子的阿绫,心中发堵的厉害,忽然间觉得那活的连狗都不如的小杂种,内心其实远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强大意识到这一点,阿绫一张脸煞白。
“若傅家小瞎子活得连狗都不如,那我算什么?”从前在九曲巷时,整个巷子的小孩都嘲笑她长的丑陋,嘲笑她没爹没娘,是个野杂种,甚至编了粗俗不堪的童谣,那些记忆,忽然就涌现在脑海,萦绕在耳边……
这一刻,这个自尊心极强,不甘于人下的小姑娘,眼前一黑,忽然就觉得,天都要塌了。
不那不是她。
阿绫心如刀割,在极力的摆脱那样肮脏的身世与过去。
她到底不是那个时候的丑丫头了。
到达傅家前,阿绫一点点缓过了劲,脸上的狰狞,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一点点被她隐藏起来……
阿绫自以为自己做的很好,殊不知,这一切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中。
一刻钟后,几人终于看到了那座傅家的老宅子。
一株枯黄老树屹立在院子中央。
比宁家小院要大个两三倍,却破落跟泥棚似的,泥墙碎瓦,仿佛随时都会塌陷。
眼见要走出狭窄的巷子,虎头虎脑的小孩停下了脚步。
宁无心也不动了,盯着那蹒跚吃力抬着半桶水的小人摇摇晃晃,如同风中残烛,目光莫名。
一个眨眼,转身朝着青石巷往回走。
或许是今日护送傅家小瞎子的举动,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突然就觉得宁家小药罐子顺眼了很多。跟之前因为长得好看,因为自己砸了她一块雪球的,想要亲近,想要赔礼道歉的感觉不大一样。
就仿佛活在小镇流言蜚语中,活在故事中的宁家药罐子,活生生走到他面前。
特别是“护送”小瞎子,他更是忽然觉得,被人认同了,觉得碰到了人生知己!
只半大的孩子,懂得什么叫人生的知己呢?
他三步并两步跑到了宁无心前头,背着一双手,忽然转过头,老气横秋道:“宁家小药罐子,要不,我就不当你老大了,我当你大哥怎么样?”
天真而充满了善意。
他完全忽略了自己比宁家药罐子矮了一个头的小身板,自顾自大放厥词。
宁无心没理会他,眼神飘向了前方,眼底深处似有光,却没人见到。
眼看着自己又遭到忽视,半大孩子再一次受到打击,身为男子汉的地位岌岌可危……
半大的孩子不甘心,扶住快要倒塌的骨气,想着,这宁家药罐子好几年都没出过门儿,也没见她去学塾上过课,忽然灵光一现,有了点子。
他拍了拍胸脯,仿佛从来都没有这么自信过。
“你长这么大,我也没见你去过学塾,必是不识字?那我去你家教你,你看如何?”一副小夫子的模样。
宁无心这才瞥了他一眼。
半大孩子觉得自己总算得到重视,自信地扬起了头,却见小药罐子一笑,指指他忘记藏好,被先生打的红扑扑的手心。
小孩忽然一愣,似是才意识到不对,赶紧将小胖手揣到了兜里,可为时已晚,脸霎时就跟着红成了一片刚消掉的疼痛,在这一瞬间,猛地就火辣辣起来。
男子汉地位在这一刻,砰一声,碎成了渣,胖乎乎的小脸顿时苦大仇深。
没想到,转身那小药罐子却回了一句:“那你先去问过你娘亲,若她同意,也不是不可以……”
接连两天,半大孩子怕是被打击的惨了,听到宁家小药罐子同意让他教书,喜出望外,笑的合不拢嘴,很认真的点头,决心要认认真真教导这个“人生知己”。
全然没考虑他家举人娘子会否同意。
也忘了。
自己其实很不喜欢读书这件事情。
……
第十二节:明镜(加更章)
回到青石巷,宁无心向着东来街走去,元澄则遵照举人娘子的命令,需要打道回府了。
到了家门口时,虎头虎脑的孩子犹豫了片刻,最后冲着已经走了老远的宁无心,大声道:“小药罐子,明天你还回来护送小瞎子吗?”他满脸洋溢着期盼,希望小药罐子能真正成为他的“人生知己”,而不是今日这般单纯觉得“有趣”,所以跟在他们身后,跟看戏似的。
他又不傻,意识到今日的宁无心不过一时兴起。
远处,裹着一层黄昏霞光的人却抬了抬手,道:“我再考虑考虑……”
半大孩子一张圆乎乎的脸,顿时就塌下来,觉得比被举人娘子打一顿柳条鞭子还要失落,果然……
只是下一刻。
那快要被霞光完全淹没的人,忽笑道:“整个小镇都知道,我身体不太好……”
阿绫转身,见到那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听完宁无心一番话顿时笑了。
笑的跟个两百斤的胖子一般。
她忽然有些看不懂宁无心了,不明白这药罐子今日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着那张清秀如同少年的脸庞,她忽然就觉得诡异了起来,似有她看不透的事态,正发生着某种不可预测的转变……
阿绫被这个突如其来,且不可思议的念头吓了一大跳这怎么可能!?
她赶忙瞅了一眼宁无心,却再也看不到这种变化了,她的眼里,只剩下对于甜点的渴望……
“呵……”
她心中无声地嗤笑自己的多疑,一个被关了五六年的药罐子罢了。
只是师父跟宁老婆子让她寸步不离的跟着宁幽,事事报备,又是为了什么呢?
十三四岁的少女已颇有心机,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却因为见识短浅,暂时还猜不透这一个两个老狐狸的算盘。
到了跟宁老婆子约定好的时间点,宁无心悠悠地踏进了院门。
跟名义上的祖母郑重打了个招呼后,抱着甜食回到了满是药味的房间。
收拾了一通,将状态调整好,便又顶着越发苍白的面孔,去堂屋吃晚饭。
一派弱不禁风之态。
饭后诊断,后如厕,药浴
放血倒是免了。
药浴却增加了针灸锻体的环节,直到喝完汤药,阿绫帮她绞干湿漉漉的长发,才离开她房间。
落锁后。
宁无心一张脸才自然而然的冷了下来。
剔掉一部分药香篆的剂量,躺在床上,嗅着药味,她昏昏沉沉的想着一些往事……
如果说这长生镇内除了元烟罗,还有谁让她记忆比较深刻,大概就是一个叫“傅明镜”的魔道女修了。
与宁无心不同,若她宁无心称得上天才二次,能在黄泉魔宗三大真传占据一席之地。这个叫“傅明镜”的魔道女修,就是实打实的“一代天骄”了。
傅梨,字明镜。
除了根骨重逾九鼎,还是罕见的“重瞳者”,曾任七域之一,大离仙朝第一宗门竹山教天下行走。
在宁无心堕入魔道时,就已被誉为天玄七域得到了画之一道真传的人。
画之一道真传且先不说。
“天下行走”这四个字不简单,于天玄七域,地位等同于各宗道子佛子。整个大离仙朝也就两个,且她还是万年中唯一一个以女修身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其分量之重便可见一斑了。
儒门从古至今皆是重男轻女,也可想而知,她走到这一步花费了多少的心血。
然最终,还是被“有心人”揭露。
这位得到了“画之一道”真传的竹山教天下行走,在七岁那一年,亲手弑杀了自己嫡亲的叔父一家!
在西漠瀚海,魔道之地,这算不得一件很重大的事魔修不修因果,不修七情,只问本心,只求自身,若有仇,有违本心,杀了也就杀了。
然而,在正道,在以“仁义礼智孝”为立法根本的儒门圣地,大离仙朝
罪无可赦。
一时间石破惊天,无数儒道门生为之哗然,曾被她一介女流踩在脚下的儒门天骄,皆出言讨伐其大逆不道,根本不配为儒门这一代的领袖,甚至有儒道门生杀上竹山教,欲除之。
过程中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外人谁也不知,最终还是大离仙朝一力强压了下来。
结果没多久,就传出这位竹山教天下行走,“画之一道”得了真传的天之骄子,叛出了儒门,堕入了魔道的消息。
这比起只在西漠颇有些名气的宁无心来说,这位的事迹,轰动整个天玄。
可谓是一出好戏。
宁无心倒是颇为欣赏这一位的。
当然,幸灾乐祸的意味也很浓大离仙朝儒生行走西漠瀚海,听闻她事迹,讨伐她的不在少数,给她使了不少绊子。
宁无心乐的看这些酸儒出糗。
同样,也想见一见这一位,或者说上古重瞳者的威风。
可惜。
黄泉魔宗不过一流宗门,比不上西漠瀚海老大先天魔宗。
以她黄泉魔宗三大真传弟子之一的身份,虽让李长风这等五大境真传弟子重视,却无论如何是够不着曾儒门天下行走,如今先天魔宗首席圣女衣角的
有的人,天生就受到了老天爷垂爱,便是再多苦难降临,也不过是为他们铺路;而有的人,便是挣扎了一生,也只能成为这些备受上苍垂爱至人道途上一枚可有可无的垫脚石。
还有一种,徘徊于两者之间,老天爷他们一丝挣扎的机会,若能牢牢抓住,便有机会成为第一种人,而若是狠不下心,咬不住这块肉,便只能成为第二种人。
傅明镜便是前一种;
宁无心前世便是第二种,可惜她失败了,险些成了布局者的垫脚石……
“傅明镜”的消息,是前世她行走九曲巷路过傅家时,元烟罗感慨透露。
这一刻,宁无心眼睛露出一种令人骇然的玩味
“傅明镜杀了她那叔父一家,大概就是在今年吧?现在已经四月,不知道,她还打算犹豫到什么时候呢?”
毕竟,天气一旦热起来,尸体腐烂的臭味可是掩盖不住的……
她今天之所以选择跟随前往九曲巷,便是要确认,这个傅家与那个傅家,究竟是不是同一座祖宅;这个傅家的小孩,是不是重瞳者傅明镜。
她运气不错。
除了元烟罗透露,宁无心在还没离开小镇时,也曾听闻一些秘事,而在逗留小镇那一段时日,更意外得知一些事情。
她想,如果顺利,这傅家的小孩将是她破开第一局的关键。
这才是这几日,她瞎晃悠的目的。
“只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了才好……”
她呢喃着,眯上了眼睛,嗅着那既香又充满了药臭味的古怪气息,很快就沉沉睡去。
屋外,阿绫贴着耳朵半日,却不见屋内有分毫的动静,有些气恼,许久,意识到探查不到什么,冷冷哼了一声,这才顺着黑暗看了半天漆黑一片的夜幕,朝着阁楼楼梯走去。
阁楼有两个房间,一个是陆青山住的,一个晾着药材。
陆青山远行后,药铺关了门,阿绫便搬到了宁家院子。
原先,陆青山是打算让阿绫跟宁无心睡在一块,“方便照应”她。
却被宁无心婉拒。
没办法。
阿绫只能是睡在陆青山的房间。
……
第十三节:疑心
午时。
密闭的窗外隐隐传来鸟语。
宁无心皱着眉头,睁开眼,脑袋从昏沉中醒转。
屋外步调不一的两道脚步声正来回走着,时而传来药材与筛子摩擦的沙沙的声音。
揉了揉眉心,脑仁儿似是才舒服了些。
她没忘记现下处境,是以,每一个举动都极轻微谨慎。
大半个月过去,宁无心身上的药毒祛了大半,兼之针灸锻体的不间断,她能明显感知到自己体力与抵抗力一天天的增长,药力的有效利用,她身体状态已逐步趋向“同龄人”。
剔除少量药香前,安神香剂量极重。
就算宁无心身体略有好转,然过量吸取,也不免陷入长时间的昏睡。
剔除后,安神香药效大幅度锐减,一开始依旧很浓烈,片刻功夫便可致她睡死,只一旦燃尽,药效不足的情况下,安神香已不能完完整整发挥作用了。
辰时正,宁无心意识就已醒转,只安神香药效未挥发殆尽,仍作用于身体,便只能昏昏沉沉等着药效一点点褪去,到了午时,一鼓作气挺起了身。
一夜的昏睡,昨天的一顿膳食早就空了,此刻已近饥肠辘辘。
数日前决定锻体宁无心就有了思量,也做好准备。
将昨日买的甜点取出,忍着甜腻的劲儿,细嚼慢咽尽了,腹里的饥饿感才一点点被压下。
水,她不敢多喝,这凡俗之躯,多饮多食免不了要解决另外的问题。
稍稍润了一口,淡了喉咙里的干涩,也就够了。
解决掉温饱,宁无心取出了木匣,开始了新一天的针灸锻体。
行动轻且微。
阿绫这丫头,这几日跟随,怕是起了疑心,午时末悄悄靠近厢房,驻足约一刻钟才离去。
小姑娘的步调跟老婆子总是不一样的,一听便能分辨出来。
待阿绫离去,宁无心继续锻体,一直到了酉时前一刻,才停了下来。
修整一刻钟,约酉时,敲门声响起。
宁无心没有着急出门,而是去趟茅房,又到堂屋喝了杯热茶,跟宁老婆子打过招呼,看了一眼天色,浓云初聚拢,看样子似有雨,却不动声色,心道:今日怕是个好天气。
唇角微微勾动,顿时将眼角眉梢的英气冲淡了两分。
打量好时间,这才迈着“柔弱”的步伐,离开了宁家院子。
阿绫跟宁老婆子对视一眼迅速跟了上去。
此时,傅家小孩的“叮铃”铃声早就跨过青石巷。
元家半掩着木门,元澄约莫已追进了青石巷深处。
宁无心坐到石墩上,闭着眼,默不作声。
阿绫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目光时而落在宁无心身上,带着晦涩。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心思很通透,在“照顾”宁无心这件事上,隐隐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
数日的时间,她逐渐发现,师父陆青山跟宁家老婆子让她住进宁家,目的不单纯是“照顾”宁无心,是说“监视”怕是更为合适
小姑娘对于自己的猜测很兴奋。
一方面是幸灾乐祸,另一方面是矛盾。
她有些恨,恨宁无心天生就命好,得到宁老婆子呵护还不够,就是师傅陆青山也鞍前马后。
可逐渐的,她发现这份“监视”,变了味儿。
特别是当她发现,她所熬制的汤药中,一些安神成分的药材过量使用,以及香炉中的香篆完全就是一剂足以致人昏睡一夜的安神香时……
她开始一点点去猜测,师傅陆青山离开前,给她点拨的,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一切都听师祖的,少说多做,这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以及师傅那深深地一眼。
她起初以为是陆青山在警告她,而今仔细一琢磨,却发现,这份警告的意味,跟她最初想象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刻,十三四岁的少女不禁怀疑一件事
宁家这位,传言被宁老婆子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金人。
可能实际上并不是他们看到的那般模样时。
她惊呆了。
她想到了在药铺时,打发时间所看的话本,小姑娘嗅到阴谋的味道。
从最早的怀疑,到现在的深信不疑。
一开始,她是有些怕的,只好奇心驱使着她,小姑娘天生直觉敏锐,心思又重,很快就有了自我的猜测宁无心身上怕是有不得了的秘密。
是以,她寸步不离,就是想抓住宁无心的把柄,挖出这一份秘密……
她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可直觉告诉自己。
没有错。
宁老婆子跟陆青山需要这一份秘密,而她,同样也正需要……
小半刻钟后。
笨重铃音回荡,蹒跚艰难前行的脚步声也随之靠近。
见到宁无心,元澄一张胖乎乎的脸乐出了一朵花。
顾忌着傅家的小瞎子,虎头虎脑的小孩只给她使些眼色,没有出声,等走进九曲巷时,元澄转身见着宁无心站起身向他们走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手中的油伞朝着她晃了一晃。
宁无心看了眼昏沉的天色,空气中确实有些润色,她却尚不动声色,阿绫也没注意到,直至行至窄巷一半,她才冲着阿绫指了指油伞,又指了指风雨欲来的天色。
阿绫不是很乐意,可还是咬着牙,转身回宁家院子。
她跑回来时,果然下起了雨,雨幕遮天蔽日。
等她跑到了傅家,元举人家的小孩儿正躲在破烂的瓦檐下避雨,他手里的油伞没了,宁无心也不见了踪影,阿绫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忍着惊怒,询问小孩儿。
小孩只告诉她宁无心四处转转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阿绫哪里会信?
她四处看了一眼,犹豫衡量了片刻,最后咬咬牙,决定去找宁无心。
九曲巷,顾名思义,九曲十八弯,占地也很大,是青石巷的四五倍,人口也是长生镇最多的一处,有两百多户人家,当然,多是穷困潦倒如傅家一般的破落户。
青石巷到九曲巷傅家这一条巷子是唯一一条直线,且很窄,来往的人也极少,九曲巷出身的阿绫自然是十分清楚,想着不会碰到昔日的熟人,她又没办法反驳宁无心决定,也就跟着过来了。
眼下宁无心“失踪”,她暗恨那药罐子一定是故意的,却无可奈何,自己吃宁家的喝宁家的,拿着宁家的钱,就是再不甘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另一道宽巷,去找那药罐子。
“好在现在下着雨……”阿绫捏着伞骨的手越发惨白,脚踩着被雨水泡的泥泞不堪的泥道,那颗极为要强的自尊心仿佛又一步步陷进了深渊……
第十四节:小祸
一刻钟后,还没找到宁无心,雨却停了下来。
阿绫不敢将油伞撤下,咬着牙,不得不走进熟悉的巷口。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
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眸中瞳孔一缩,脸色略有些僵硬。
好在,来人并不确定,她的身份。
她穿的太好了。
衣着光鲜,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九曲巷的泥腿子见到,声音不由自主就先弱了三分,又自认低人一等,更是不敢靠近了。
生怕认错了人,冲撞了人。
意识到这一点,阿绫捏紧伞骨的手心顿时松了不少,深吸一口气,也不回应,自顾自地走着。
见此,那人一步三回头,结果还是走开了。
雨后没多久,九曲巷便又活了过来,很多大人都急着赶去东来街,宝通巷打水。各家各户的小孩便又凑到了一起,玩水,爬树,嬉笑唱着古怪口音的童谣……
阿绫却仿佛回到了小的时候,那些粗俗不堪的童谣,又一次在耳边回荡……
她眼前忽然就是一黑,似又一次陷在九曲巷的泥沼里,翻不了身……
“阿绫?”
忽然,一道略带着惊喜的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传来。
阿绫猛一颤,从自我的阴影中惊醒,余光远处,一个身形还算高大的少年忽然就冲她跑了过来。
见到那人,阿绫瞪大一双眼睛,仿佛见到鬼,油伞都险些被打翻,她脑海在一瞬间都是空白的,身体更是猛然一僵,等她恍然回神,心中是既惊又惧,且她所站未知余光下,少年身姿就似是厉鬼扑来,情急之下,便想着避开。
没想到,她避是避开了高大少年,脚步却是因惊慌而虚浮,一个不慎,直接跌进一块水洼里,混着雨水的泥泞猛地溅了她一身,她还浑然不觉,惨叫了一声后,慌不择路朝着身后跑去……
高大少年没想到,自己靠近的举动竟将阿绫吓了一大跳,他似也懵了。
他愣了一愣,回过神时,阿绫已经跑远,这一刻,生活在九曲巷的淳朴少年,目中的欢喜与不忍一点点隐去,以阿绫恰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听二狗子他们说在西巷好像见到了你,没想到,是真的……”
“我想告诉你,我弟弟尸体已经找到了,不是被人拐跑的。”
随着阿绫跑远,似在呢喃的少年声音,一点点钻入阿绫耳中
“前年我听说你在东来街宁家药铺当学徒,我去看过你,但我不敢见你……我还想告诉你,我,心悦你,我从没有在意过你脸上的胎记……”说到这里,他一脸惨笑,目有怅然。
阿绫跌跌撞撞的身影一滞,可下一刻,她又似是想到了什么离谱的事,惊慌失措跑进另一条巷子,彻底失去踪影。
少年惆怅而黯然的神色,忽然就一点点凝固,继而,充满了黯然之色的眼睛深处,弥漫一股难以言语的悲恸与不甘……
“我弟弟死后,他那桩婚事便压到我头上了,再过不久,我就要入赘范家,我好恨……”说到这里,少年一双眼睛里,满是复杂与诡异之色,眼看着阿绫消失,嘴上说着欣喜,却始终没有迈出下一步……
就在这时,一个无比秀气的小少年,出现在另一条窄巷子,抱着油纸伞,噙着一抹笑,沿着窄巷子朝着青石巷走去。
高大少年目光痴痴,继而灼灼,终了是浓浓的冷意。
自始至终,似都没注意到路过的少年。
……
元澄已经坐在石墩上好半天了。
小孩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纵容宁家小药罐子了,怎么能把他晾了半天!?
实际上是他后知后觉,想到宁无心“弱不禁风”,让她一个人在九曲巷晃悠,指不定就要出事,到时候怎么办?
可看到宁无心回来,小孩一张胖乎乎的脸再绷着,也掩盖不住眼睛里亮晶晶的喜色,一直到宁无心递给他油伞以及一小包甜点铺的点心,他才重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下不为例。”虎头虎脑的小孩儿抱着油伞跟一小包甜点,无比得意,接着抠搜抠搜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一股脑都给了宁无心,告诉她剩下的等明天他再付。
小孩自诩举人家的儿子,到底有那么一两滴墨水,听举人娘子说过“不食嗟来之食”的典故,是以,他认为,东西还是可以吃的,但是也要吃的有骨气!
纵然那几个铜板他也“来之不易”。
想到铜板,想到要“挣”到另外一份铜板还给宁无心,小孩脸上神情矛盾坏了。
回到宁家院子,迎接宁无心的是宁老婆子,那张印象中从未真正有过怒意的苍老面孔一点点严肃起来,板起脸询问她到哪儿去了,她指了指脚上的泥巴,照实回答,宁老婆子瞥一眼,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结果老妪深深看了她一眼,告诉她,最近天气不好,不要瞎晃悠,若病症复发,她年纪大了,怕是顾不过来……
老妪严厉,却不着痕迹的流露一丝溺爱,挑不出一丝丝的毛病。
宁无心笑呵呵应下,心却很清楚,只要她不去“宝通”“长生”两个巷子,宁老婆子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为难她这“宝贝孙女”。
那两个巷子,一个在小镇东北,一个在小镇东南,半个时辰不够她一个“药罐子”来回。
这就是宁老婆子放纵她的底线了。
应付完宁老婆子,宁无心的目光随之转移到阿绫身上,她此时正在厨房烧水,已经换去那身沾满了泥泞的衣服,神色不是太好,有些微的恍惚,显然大有心事,见此,她转身就回了东厢。
等阿绫顶着恍惚的脑袋帮宁无心弄好药浴,又撑到了晚饭时分,才扒了一口饭,就晕倒了。
宁无心探了探她额头,烫的跟刚出锅的煮鸡蛋似的。
满含心事,又湿了一身的阿绫终于扛不住,病倒了。
睡前,送汤药的人换成了宁老婆子,宁无心不动声色,依旧如往昔的宁幽一般,只是她发现宁老婆子看她的目光略微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变化了。
宁老婆子意识到了宁无心不对劲,而宁无心也意识到将阿绫解决以后,她的计划需要赶紧执行了,否则,一旦宁老婆子彻底怀疑她,她就没办法再腾出手来了。
第二天阿绫烧还没有完全退,宁老婆子在堂屋研磨着药材,与宁无心对视了一眼,都看不出对方真正的心思变化。
宁无心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一个人出了小院。
傅家小孩儿叮铃的铃铛声恰好响起,宁无心望着小孩,小孩也不知是听到脚步声,还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脑袋转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宁无心没有停下脚步,直接离开,去了东来街。
宁家药铺口碑极好,宁老婆子医术更是深得小镇居民的认可。
是以,宁家小药罐子的名声其实极广,没有哪家不知道,有褒义也有贬义。
只她在小镇上的并不常常出没,更别说是东来街了,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认识阿绫的人倒是不少。
只这几日她外出时辰都极晚,街上没什么人,也没时间去分辨阿绫以及宁无心,是以,也就没有几个人知道眼下,这清清秀秀的小少年,便是宁家小药罐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