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变故
宁无心先是去了甜点铺子买了明日要吃的点心,避免铺子关门。
接着走向集市。
此时集市的摊贩大都收了摊子准备回家,当然,还是有一小部分的摊贩暂做停留。
宁无心的出现引起了一部分人的侧目,但很快就转移了。
因为这几日,这个不知道哪家的小少爷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逛一逛。
一开始这些摊贩还很热情,看她的目光仿佛见到了待宰的肥羊,但很快这种目光就锐减了。
因为他就是纯粹逛一逛,什么也不买,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呢?
小摊小贩的都要养家糊口,哪有这个闲工夫去跟这小少爷搭茬?
“今日还是这般吗?”各个小摊贩目光殷切流连。
宁无心东一看看西一看看,结果都是拿起来又放下。
一众小摊贩心中的最后一抹期盼也似是落了空。
就在所有摊贩都丧失对这只小肥羊的兴趣后,宁无心却在一个卖瓷器的摊子蹲了下来。
摊主不是第一次招呼宁无心了,从一开始的热情,到现在的爱答不理,不论宁无心看哪一个瓷器,他都只是瞥了一眼,然后心中冒出一个价格,连话都不屑说了。
突然,一道问询声,让众摊贩愣了神。
“这瓷瓶什么价格?”
十一二岁的少年嗓音很细,正是雌雄莫辩的时候,小姑娘似的。
这话一出,那摊主也愣了,好半天,才报出价格,“一贯钱……”
他甚至惊讶的忘记了这件瓷器的来历了,张了口却又咽了下去。
但下一刻,少年将瓷瓶放下,又一副兴致怏怏的模样。
摊主立时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憋得一张脸通红。
集市内一众摊贩原都觉得这家伙要开张了,暗道他真是走狗屎运了,结果很可惜,少年依旧是没买,一众人立时翘起嘴角,跟看戏似的一个破瓷器一贯钱,你当谁都是傻子吗?
很快,宁无心就将目光放在了一个小瓷瓶上,掂量了一番。
这一回摊主淡定了,看了一眼瓷瓶,眼睛都不带眨的,说了个价,也没抱希望了。
却没想到,转眼,那小少爷竟掏出了银子丢到了其中一个瓷碗中。
这钱一扔进去,“叮叮当当”的声音,集市内还没收摊离开的摊贩顿时怔住了。
宁无心刻意朝着其中一个小玩意的摊子上走,半路,卖草花木药的摊主却将他拦了下来,说是买了瓷瓶,不正好买些花草?宁无心犹豫了,这片刻的犹豫,人转眼就被拽到了摊位上。
另外一个卖小玩意摊子的摊主见到,意识到自己被截了胡,顿时黑了脸。
结果,等到宁无心离开集市时,手上已经揣了两盆传闻中十八学士的幼苗,以及一堆不知名的药草,她身后,那草木药材摊位的摊主揣着几两银子脸都笑出褶子了。
剩下一众摊贩险些捶胸顿足,险些忍不住骂骂咧咧出声了要这道这小少爷脸皮竟然薄到这种程度,我这一摊子不早就卖出去了?
被截胡的摊贩顿时骂出了声,却是再忍不下去,撸起袖子就冲上去。
……
集市到底因为她而乱成了什么样,宁无心不知,离开东来街后,她抱着那一堆东西,朝着九曲巷傅家去了。
宁无心的出现,引起了九曲巷许多人的目光,但很快,这些好奇的目光便隐去了。
没有上前跟她打招呼,所有人都尽量避开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的出现,就好像是窜入了泥地的猫,而他们便是泥地打滚的田鼠,天生就不是一类人。
最终,她来到了九曲巷最窄的一条巷子,转过头,远处,一个半大孩子正朝着青石巷走去。
她看了眼傅家庭院,看了眼那颗逐渐枯黄的老树,闲庭信步走了过去。
片刻,腐烂的老木门响起了听似沉重,实则空洞的敲击声。
……
宁无心这些年没少听小镇爱碎嘴的妇人谈起九曲巷。
比如九曲巷的泥腿子命虽然不大好,却跟那些山间杂草一般,命贱,好养活。
阿绫这场高烧,比之隔壁元举人家的小孩儿元澄严重的太多了,结果,两天的功夫又生龙活虎起来,非凡没有落下后遗症,整个人反倒“容光焕发”不少。
脸上那块红紫色的疤痕没变小,变淡,却变了隐隐有火中燃烧的凤凰模样。
这事前世并未发生,是她重生后的新变化,她也在琢磨。
想到了前世听到的一些小道消息,前世调查陆青山时,发现的一些秘事
忽而就笑了。
宁老婆子看阿绫的目光淡漠不改,只比之往昔,流连的次数多了。
宁无心从中看到异样的审视,这种目光她太熟悉了。
奇货可居,还是……待价而沽?
呵,有趣,实在有趣
宁无心去傅家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就算知道,这些人也不会多事;
至于她们两个人谈了什么,在这道法压制之地,除了此间主人,怕是没人能晓得,此间主人又是否会注意到呢?这个答案,是必然的了。
而后十余天的功夫,宁无心倒是没有太“任性”了,有时候会跟着元澄,傅家小孩走进九曲巷,有时就“弱不禁风”坐在九曲巷跟青石巷的口子看着两小孩儿。
元澄说要教她读书的这件事,他家举人娘子倒是同意了,当然不是当下,而是一个月后,若他这个月能够在学塾取得好成绩,那便允了他的请求。
小孩儿看着虎头虎脑,实则有些小聪明,知道自家举人娘子又在忽悠他。
他知道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明明不是很喜欢读书,却硬是要给人当小先生,眼下呢?小孩儿又好面子,说出去的话,岂有不做的道理?可不就得哭着自己把自己给埋了?
元家举人娘子这么做其实也没错。
一个是她心中自有一把算盘,并不希望他跟宁家接触太深。
另一个能够借此打压打压元澄。
他以往在学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架不住他确实是个读书的料子,就这样还回回都考得不错。
重点是学塾藏着小镇一点神秘,乃至一处阵眼,多呆对于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结果,小元澄苦着一张脸给宁无心保证,这个月他必定好好读书,下一个定能教她。
宁无心笑了笑,无可无不可。
……
第十六节:其心
经历一场“小祸”,阿绫性格发生不小的变化,似更加沉稳了。
十余日来,但凡宁无心离了宁家院子,她必定寸步不离。
诸事准备也愈发妥当。
仿佛一夜之间就成长了。
只有时会摸着脸上的疤痕走神,眼中浮现波澜,似是恨意,又似有“情意”。
那一事后,她没有质问宁无心,也没有再越界前往九曲巷内里,似彻底忘了那高大少年,也忘了他弟弟……
然而,宁无心却能察觉到身边人偶尔生起的杀心。
日子又一次回归到了平常。
宁无心的小举动自阿绫发高烧那一天后似完全收敛了。
阿绫愣是盯了半个月,偷听她睡觉的动静也从一天一趟,增加到了四五趟,却再也没能发现她的异常。
她整个状态,平静的,就似是一汪死水,被宁老婆子完全控制着。
但越是平静,阿绫内心便越发觉得不安。
她读书也不多,只能认药名,熟知一些药理,只能连看带猜的看话本子,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出心中那种忐忑。
只一日日流逝的时间,令她意识到,能抓住宁无心把柄的机会,怕是在自己高烧那一日已彻底失去!
这个认知让她很难接受。
只她记得听过这样一句话只要耐得住性子,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
是以,她一点点学着隐忍,学着主动去察言观色,去琢磨每一件大小事背后可能存在的不寻常。
果然,收获斐然。
她发现,表面上看,她们的相处模式与一般别家祖孙无二。
但,接触越深,就越能察觉其中的诡异,用一个没有人会相信的词去描述这对祖孙的关系各怀鬼胎。
她心中某种直觉每一天都在增长,而她心中某个“光怪陆离”的想法,也一天天震惊着她若能够解开这双祖孙的秘密,取而代之,她将一飞冲天,她们之间的身份,将发生一场大反转!
有的人天生就对“未来变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这样的人与演化一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天赋与联系。
这一点宁无心都没看出来,阿绫自己更是看不到了。
她一个乡野小丫头,能够懂什么呢?
她岂会知道,这巴掌的小镇之外,有着另一片天地?
小镇也就平静了这么久。
到陆青山离开的第二十一天,平静已久的小镇终于起风了。
微澜卷动。
一场时疫爆发了。
五月。
正值夏季。
是常爆发时疫的季节。
前世,这场时疫自然是没有的,这一世,则因多了一分变数的缘故……
变数嘛,自然是她了。
宁无心深知宁老婆子只要在身边一天,自己编始终不能将局面铺开。
故而一手导演了这场“时疫”的发生。
当然。
她所下的药量并不足以致人死亡,感染“时疫”的人,根据个人体质,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时间,便能够自行痊愈。
曾经的宁无心是不惧,也不怵杀人的,或者说,人命在她眼底是不值钱的。
但重生一世,为了能在长生大道上走的更远,她不得不克制内心的魔性,尽量少造杀戮。
一个是磨练砥砺心中早就不甚澄净的道心;另一则,她到底不敢触碰小镇的规矩底线。
制造这场“时疫”的目的,也只为绊住宁老婆子罢了。
果然,作为小镇唯一的大夫,宁老婆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宁老婆子开始还推脱年纪大了,可惜时疫来势汹汹,短短一日,被感染的居民就从三五个增加到十多人,掀起一阵骇人的波澜,小镇人人自危,连数年都不见人影的小镇县衙都派了人出马。
这一次爆发时疫不只是九曲巷首当其冲,就连宝通巷跟长生巷的几个富户都有人染上。
宁老婆子再三推拖不过,被县衙连夜请了去。
离开前,宁老婆子安抚了替她“担心”的孙女,后将阿绫唤进了房间,直至戌时才带着装满了一应医药用具的药箱,跟着县衙的人离开。
宁老婆子离开后,阿才失魂落魄从宁老婆子的房间走了出来,看模样,似是知道了不得了的大事。
十三四岁的少女到底稚嫩,没能在短时间藏好心思,不说全写在脸上,也差不毫几了。
见到宁无心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她,她才冷冷转了头,旋即捏紧了手掌,似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将院子落了锁。
看模样,宁老婆子是回不来了?
宁无心眼底流露旁人难以察觉的冷然。
关了院门,阿绫瞥了一眼宁无心,眼中流露莫名。
宁老婆子离开后不久,阿绫便遵照她的吩咐,准备了预防时疫的汤药。
自己喝了一碗,也让宁无心喝了一碗,接着烧了一锅预防时疫的汤药水近乎洒遍了整个院子。
戌时三刻,宁无心药浴结束,在堂屋用干毛巾绞着长发,望着那阴沉沉的暮色虚空,忽然笑了一声,“起风了,一场暴风雨要降临了,阿绫你可要把门窗关好,别四处乱走……”意有所指,就是不知道少女能否听的进去,能否听得懂了。
阿绫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想到宁老婆子交代的事情,目光总涌动隐晦的光芒也不语,只笑了笑。
一两刻钟的时间,足够这个心思逐渐玲珑的少女整理好心态。
睡前,阿绫送来了汤药。
宁无心轻一嗅就意识到汤药不对劲。
不单单是量增加了,药引子也变了。
这一碗下去,必定叫她“旧疾复发”,继而四五日都无法起床。
若日日喝
其心可诛!!
……
第十七节:可诛
阿绫心中有些忐忑。
直至宁无心眼都不眨一下,将汤要喝了个干净,她才顿时放宽心。
担忧宁无心暗地里将药吐了,阿绫也不离开,替她磨墨。
看着那一手字,阿绫不知道什么叫颇具风骨,只意识到漂亮,可惜,这么好看的人,这么漂亮的字,注定要成为垫脚石了。
阿绫暗暗冷笑,她很早以前就看不惯宁无心,这段时间的相处,更是厌恶极。
九曲巷发生的事,阿绫事后猜到是宁无心有意为之,刻意做的局,为的是暂时摆脱她的监视。
阿绫暗恨不已,竟拿她最不堪的往事来刺痛她,她当时就想,如果找到机会,一定会杀了她!
这个叫阿绫的少女一颗心早在很小的时候就黑了。
知晓身世后。
阿绫没有全然沉浸在身世的狂喜之中,意识到宁家这老婆子很有可能是在利用她,只她拒绝不了,也不想去拒绝。
一个是自己需要这个从泥潭里翻身的机会;另一个是,她清楚,这是能够名正言顺除掉宁无心的机会。
至于那个不知道在哪享福还是受罪的哥哥?还有从来没有给予她父爱的男人?
呵,她同样不可能放手,这都是她向上爬的资本。
且等她翻了身。
这些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终有一日,她也会让他们尝一尝……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大约除了宁无心外,其他人就算阿绫心思不纯,却很难猜到,这十三四岁的少女心思有多歹毒了。
一刻钟后,阿绫离开东厢。
宁无心不动声色,闭眼,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几笔,写完后,才睁开了眼睛。
看着那个静字,她漫不经心地笑了。
“阿绫,你可知,似你这类蝼蚁,前一辈子死在我手里的有多少?”
无知而狂妄。
这是曾经一代魔头给予阿绫的评价。
宁无心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她到底最擅长蛰伏,就像是一条毒蛇,善于隐藏在暗中,等待这合适的时机给予敌人最为致命的一击。
阿绫不过是小虾米罢了,担不得她太多的注意力。
她眼下为之着重的,是除掉宁老婆子跟陆青山,在解决掉这两个人前,她就容这小虾米先得意几天。
看阿绫眼下状态,大概宁老婆子告知她某件不得了的隐秘,比如身世,比如……
只真实性有几分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阿绫在他们眼中,跟“宁幽”是一样的: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罢了。
甚至还不如。
毕竟阿绫在这几日才觉醒了某种血脉,有几分纯度,还未可知。
而她,却是宁老婆子跟背后布局者交易的重要砝码,或者说,整个交易便是以她为基础展开的。
是以,宁老婆子重心依旧放在她身上。
“万事皆已具备,只欠一缕东风,就可请君入瓮了……”
呼吸平稳,不疾不徐。
放好笔墨,从隐藏好的行囊中取出银针,一根根扎进了穴道,整整十根。
待小半盏茶功夫后,宁无心取出了不知道尘封了多久的夜壶,胸口蓦地一阵翻腾,胃里仅剩的,还没来得及完全化开的汤药以及胃液猛就一股脑吐出来,缓了缓,才将银针取下。
大概是基于对汤药的自信,阿绫连香炉都没有换,宁无心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如果是陆青山,那他会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她想那位一向谨慎的青山叔不会。
只可惜,他教出的徒弟终究还是嫩了些。
一只没有前途的小虾米,到底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黑暗。
狠毒有余,谨慎不足,不堪造就。
又或者她这位青山叔,也同样贯是会做些表明功夫罢了,教出这般性子的徒弟,也并不出奇不是吗?
呵。
第二天一早县衙就命人传来消息。
感染时疫的病人大都已经被隔离起来,宁老婆子作为小镇唯一的大夫受到县衙委以重任,救治被“隔离”起来的患者,以及查找时疫的根源。
听到这个消息阿绫表现的很淡定,跟宁老婆子交代她的没有一丝偏差。
县衙捕快离去前,除了因为“宁老大夫”的吩咐,捎带许多干粮,腊肉等吃食,用以应对时疫外,还交给她一封信,说是转交给宁老大夫的孙女宁幽的。
信没有封死。
关上门,阿绫直接就打开了。
短短几十字,言辞简洁,却无非是告诉宁无心她眼下没办法顾忌到她,命她保重身体,切莫担忧她,别出门,小心时疫,一切都等陆青山回来……
阿绫看到时首先浮现的是宁老婆子浓浓关爱之意。
呼吸为之一促。
转而才琢磨到,这封信名义上是给宁无心的,实际上却是在告诫阿绫:切莫让宁无心出门!一切事宜等陆青山回来主持!
阿绫目光看向东厢,抿了抿嘴唇,想通透以后,这才施施然进入了堂屋。
宁无心看到时已经是小半天以后,跟着信一起送来的,是一碗汤药。
阿绫笑说是预防时疫的,但宁无心到底不是从前的宁幽,被拘在东厢,不问世事,只习诗词经典,不修医学药理。
汤药悬在床前,随意一嗅,宁无心就察觉到了古怪,纵她一时间片刻无法洞悉所有的药材,却也明晰其中大半用量。
她喟叹阿绫的稚嫩,太过急于求成了。
但她想要达成的目的,却很明了。
这一副汤药下去,纵然是壮年男子也要卧床三月,落到她腹中,加上昨夜那一剂,她这副身体必然会落下及其难以根治的病症。这放在一个凡人的身上,无异于在宣布此人命不久矣。
上一世,没有九曲巷的事情,也没有这场时疫,阿绫更无从得悉自己的身世,一个药铺学徒,就算心有不轨,也有限,顶多是给她使袢子,不至阴毒至此。
这一世不同了。
宁无心为谋划布局,将她心中的“心魔”勾醒,又逢时疫,宁老婆子不得不告知她身世,她心态自不一样了。
如今宁老婆子忙的抽不开身,阿绫这个心怀叵测的小姑娘,终于是要出手了。
只阿绫大概还没有彻底明白,自己对于宁老婆子,对于陆青山,乃至对于整个宁家的意义。
目光短视。
宁无心暗暗一叹。
蓬头垢面躺在老木床上,宁无心看都没看那封信,反倒看着阿绫一笑,没有接她那碗汤药,指了指床边的高脚凳上,小姑娘不明所以,转眼就听到宁无心漫不经心的话语:
“放那吧,我一会儿再喝……”
阿绫闻言一怔,这恐怕是她照顾宁无心以来,她第一次拒绝喝药……
看了一眼手中的汤药,又看了一眼宁无心,剑眉入鬓,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正盯着她,不禁让人有几分心虚。
阿绫咬了咬牙,权衡再三,没再说话,心中也有了思量若宁幽喝了,等着陆青山从应洲回来,此事已成定局,跟她有何干系?若是没喝,倒掉了,那此事便更是与她无关了。
只她不信,这药罐子从未看过半本医术,如何能懂呢?
少女深深看了一眼宁无心,想着至少昨晚那一剂汤药她是喝了,接下来这几日,她总还有机会,一次不行,便多试几次,量太大,那便一次次增加就是。
继而掩门离去。
……
第十八节:意在
傍晚。
宁无心想着昨夜阿绫送来那一剂汤药喝下到现在,也该有些效果了。
“虚弱”是很正常的。
又顾忌到宁老婆子的吩咐,她也就暂时没再走出宁家院子,安安分分呆在屋子里“养病”。
一直到第二日酉时两刻,有人敲响了宁家大门。
彼时宁无心正在吃晚饭,阿绫听到敲门声一怔,瞥了眼宁无心,想着宁老婆子的吩咐,还在迟疑要不要开门。
屋外人又敲了四五声,见还没有动静,直接开口。
是元澄。
两天没见到宁无心,担心宁药罐子又生病了,偷偷溜出来看一眼。
阿绫听到是元举人家的孩子,顿时放下了戒备,但没有半分开门的意思。
依宁无心本身的性格,这门可开可不开,只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于她的布局有几分需要,算是几分助力,这门倒是非开不可了。
“是你自己开门,还是我去把门锁砸了?”宁无心放下碗筷,笑呵呵看着阿绫。
在得到了宁老婆子吩咐的当晚,阿绫就一把铁锁从门内锁住了宁家院子。
阿绫想要拒绝宁无心,只她虽然有些冲动,却也有几分心机,今日那一副汤药送进东厢,离开后不久她就猛地清醒,知道自己险些办了昏头事,好在“宁幽”没喝,她虽然气,却也庆幸。
而一个下午时间,足够她理清心中一些疑惑与形势。知道“宁幽”在宁老婆子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常人,她若是得罪了不打紧,要是坏了事,她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即便她父亲是陆青山!
真是可恨!
她背地里咒骂了一声。
思及此,阿绫眼睛闪烁了一下,低着头吸了口气,冲她一笑,拿出钥匙替元澄开门。
宁无心心中自嘲,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换成往昔,一个眼神过去,有多少修士闻风丧胆?敢迟疑这么久的人有几个?
可如今,没了修为,没了灵压,只跟这小辈斗心机,委实闹心。
元澄带来了外界的信息
九曲巷死人了。
“我当时很想去看一眼,可想到这事要被我家举人娘子知道了,不得了,就止步了,可是听九曲巷的小孩儿说,应该是霍家祖宅死了人,大概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尸体都发臭了!!”
说到这里,七八岁的小人一脸毛骨悚然,摇摇头不敢想象那画面。
一般的人家死人,大概也不会闹这么大声势,只是拥有祖宅的人家,在小镇,有着不一样的地位与意义。
在小镇,并非传承久远的老宅子就能称之为“祖宅”。
唯有传承有“长生树”人家的宅院,才能称之为祖宅。
整个小镇七八百户人家,传承有“长生树”的人家却也仅有十二户,经年流转,历经沧海桑田,这十二户人家,始终没有过变动,可想而知,其中必有深意。
至少,不论元家,还是宁家都没有。
九曲巷有三户,只霍氏举家搬迁,傅家满门破落,唯剩一个黄氏,支撑着九曲巷。
如今,霍家的老太太死了,在某些家族眼中自然算一件大事。
至于半大的孩子,也就是一惊。
确认宁无心没有事,元澄松了一口气,而后又绷着一张脸,
“你不用担心宁老大夫,我娘亲说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多则半个月,少则**日,这场时疫便要过去的。”
小孩年龄虽小,谈吐却很得当。
继而说道,时疫的来源,尚在调查中,至于调查的结果,也暂时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能知晓的。
宁无心闻言一副如此这般的神色,心中却不动声色,能让你们查出来,才有鬼了。
小孩儿最后是被家里的小丫头寻到的,小姑娘又一次见到宁无心,还跟宁无心有了第一次的对话,喜上眉梢,两个丫髻都似是灵动了几分。
反倒是元澄黑着一张小脸离开。
因着这场时疫,学塾放了一个月的假,他跟举人娘子争取再三,也仅争取到每日两刻外出的时间,想到要过上一段药罐子的日子,顿时就苦大仇深起来。
只离开前仍然不忘偷偷提醒宁无心。
“这事你可不要告诉我娘,否则,下个月给就不教你读书识字了!”
他说的是九曲巷的事,若他家娘亲知道,少不得又要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了。
当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是很足,小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宁无心并不是很在乎,好在他对宁无心还是有几分信任。
上一世,这消息传来时,就在这两日前后,听完这个消息,阿绫就愣神了,继而便将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彼时宁幽不明所以,而今宁无心却是一清二楚。
霍家,正是阿绫的祖家,而死的人,是阿绫的外祖母,同阿绫一般都是被霍家放弃的人。而不同的地方时,霍家祖宅死去的那个老婆子,是为阿绫而被放弃,却没想到,阿绫也放弃了她。
可悲还是可笑?
宁无心觉得讥讽,却并不打算错过这个时机,她继续拎起碗筷,夹起一块肉放到阿绫碗里,漫不经心道:“听说霍家十几年前飞黄腾达一家子搬出了小镇,却独独留下了一个跛脚的老婆子住在祖宅,可听元家小孩的意思,是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嗯,也不知道到底是饿死,还是……”
说到这里,她喟叹两声,摇摇头,似是不忍再说下去。
这番话,一般人听来只当是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到阿绫这,却如同翻江倒海。
她死死攒紧筷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结果,没吃两口饭就甩下碗筷回了房间,似不知所措。
宁无心不动声色,淡淡看一眼阿绫的背影,她在琢磨,这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到底还剩余几分良知与几分恻隐之心呢?
宁无心自知这事做的有些阴险,却全然没有半丝愧疚。
就连君子也有伪君子之分。何况,哪个魔修没有几分阴险?没有几分手段?
当夜,阿绫独自离开宁家院子。
听着院门外的落锁声,宁无心面无表情,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她悄然出了屋子,走上阁楼。
这大概是她重生后第一次上阁楼。
前世,她不能出门,这地方大概是她唯一能够看到院子之外的地方了。
……
第十九节:诛心
初夏的天还有几分凉意,看着没入九曲巷的身影,宁无心转眼看向远方。
漆黑一片,看不清远方,也看不清未来,所幸脚下还有微弱的灯火照应着
这一夜,对于有些人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对于宁无心同样是的。
将宁老婆子绊住后,她眼下总算能腾出手,琢磨如何对付陆青山了。
一个筑基巅峰的修士,便是无法动用修为,她又该如何镇压?
宁无心想到了“药”,想到了从李长风手中得到的那一份东土李家的丹药秘典。
当然,那一份仅仅只是一部分,并且没有涉及到“真传”之方,像是“寿魔丹”“蛊魔丹”这类丹药也只有粗略的记载,并没有丹方,却依旧很珍贵。
其上所记载的丹,药数量也不少,不说包罗万象,却也有数百种。
宁氏药铺搜罗的药材不多,也无太高年份,不可能完全配制出完全相同的丹药,然而,宁无心在丹药一道也算有些造诣,经过改良弱化,倒是琢磨出几种合适的配方,也在找出了几种眼下能够制作并为她所用的药方与药材。
她没有停留太久。
宁家搜罗的药材,跟她所想几乎不差,能够为她所用的药材也并不多,也不可缺少就是了。
将所需要的药草数点完毕收到几个药盒里,宁无心回到了房间。
一夜时间足够她研磨成药粉而后配成所需要的药剂。
至于剩下要做的,就看傅家那小孩能够做到哪一步了。
想着跟傅家小孩儿做的交易,宁无心觉得,一夜的功夫大概还不够,还在思考如何调开阿绫,不然,以她现在的力量,能够翻墙出去,却是翻不回来了。
此时,还不是她跟宁老婆子翻脸的最佳时机,是以,得好好谋划,尽量做到不声不响。
她早前是做了个局,但,能否将局面打开,也只有五五之数……
这一琢磨,便到了深夜。
心思过重,不免魔道本性会浮动,就在宁无心打算念几遍清心咒压下心中的魔性与戾气时,窗外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继而,一道熟悉的少年声音传入耳中,“阿绫,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闻言,宁无心心道,某个布局,总算落定了。
只,还能玩这么狗血的吗?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宁无心内心一阵啧啧称奇。
她脑海里霎时浮现,九曲巷那一场暮春雨后发生的一幕。
她没有动,更没有偷看偷听的心思,这种事一猜便知,无非是阿绫夜探祖宅,不小心碰到了“青梅竹马”继而在脆弱时得到温暖,倾吐心事,寄托情愫。
结果,少年人追了一路。
这种事无需话本,有些经历的人,都能猜得到。
“年轻就是好啊。”宁无心暗嗤一声。
幽暗中。
一双勾似月牙般的眼睛浮动冰冷。
听到这声音,窗外人到底如何宁无心管不着,她只十分清楚,这一夜自己总算能够睡个好觉了。
毕竟对她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而言,能睡一个好觉,不亚于一顿大补汤了。
……
春寒已过,仲夏未至。
五月,正是这座孤远小镇最惬意的时候。
宁无心眼下到底不是化神修士,一觉,不免睡到了日上三竿。
巳时正,宁家院子还安静得紧。
突然,一道金铁交错的声音传来,还在睡梦中的阿绫忽然惊醒,她此时脑海中仅有一个念头锁,等她急匆匆跑出屋子,院子的门,已经被人打开了。
铁锁被敲断,随意掉落在生了些许青苔的青石板上,她目露惊恐,余光却刚好看到,没入青石巷转角一片熟悉的衣角,以及熟悉的水桶……
等到宁无心提着满满一桶水,喘着气,一脸煞白踏入宁家院子时,阿绫心中的怨火终于爆发,质问宁无心:
“为何斩断铁锁,为何要擅自出门!?”怒气满满。
宁无心将手中的一桶水重重放下。
“咚”的一声,水桶落在地上,桶内清水震荡,险些溅出来。
阿绫吓了一跳,宁无心却直接坐在了院门槛上,撩起素色棉麻袖子,鼓着嘴重重吐了一口气,这才似笑非笑看了阿绫一眼,“我自家门锁,竟斩不得?我又不是犯人,竟出不了门?”
阿绫闻言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突然间得悉自己的身世,这几日在宁老婆子不在,这宁家大小事一应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心中对于宁无心更是嗤之以鼻,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不免晃了神。
这一盆冷水迎面泼来,她顿时一个激灵,才意识到是自己太不小心了。
自己是陆青山女儿不错,却非宁老婆子的孙女!就算亲哥哥是宁老婆子的孙儿,可眼下宁老婆子的“眼珠子”还是宁无心,就算只是表面,也比她重要的太多!
况且,她这身份还没有过明路!
是以,宁无心这两句话传到她耳中,就变了意味一个卖身到宁氏药铺当学徒的泥腿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阿绫心中恼怒,却只能咬咬牙摆出极低的姿态,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说她不是那个意思,转而拿着宁老婆子交代,说是时疫凶猛不可四处走动之流安抚宁无心,才了了事。
宁无心听着她几番话,点了几次宁老婆子,这才在阿绫委屈的目光中,倚着门槛闭上了眼睛。而后抬手指向那高过了院墙的日头,道,“我饿了!”
魔道大佬也需要向五脏庙折腰啊。
阿绫如获大赦,点点头转身就走向厨房,却没想到,刚转身就被喊停下来。
“等等……怎么,这水不提,你拿什么做饭?难不成等着我来给你提?”
我也得提得动不是?
阿绫一怔,转身便看到那倚在门槛上,闭目,沐浴在暖阳下,如芝兰玉树般的人儿,紧紧捏住了袖子。
……
【ps:因为修改需要,所以,我自己在app上看了一遍,发现,作者有话说不显示,有些感谢的话,就……嘻嘻,所以,想看的,麻烦大家手动在目录里重新下载了,好几章了,我似乎每一章都有作者有话说~~~不要嫌弃哈~~】
第二十节:遮掩(加更章)
九曲巷出身的少女早就看惯人脸色,应该波澜不惊了。
反倒是眼前这人这景难得一见,可以说她这么多年以来,见过的最为美好的画面,阿绫却生不起一丝欣喜,反而厌恶透了,也恨透了!
藏住眼眸中的隐晦与复杂,她毫不吃力的提起了那桶早就没有波澜的清水。
无可避免,透过清水,看到那张令自己痛苦了十几年的丑陋面庞!
阿绫心中恨意突然就上升到了极点。
那张脸一直沉到了午膳时分。
她有些诧异宁无心的身体是药没效果?至少前一副药她是看着她喝完的,等着她吸收消化差不多,才离开,怎么可能没效果!?却碍于今天说错了话而暂时不敢发难。
吃饱喝足后,宁无心帮忙收拾饭桌,忽然间她一笑,神秘兮兮看向阿绫,问道:“阿绫,我听青山叔说你出自九曲巷?嗯,那你知不知道,九曲巷黄家要跟咱们青石巷范家结亲了?黄家听说是入赘,也不知道给了多少礼金……”
宁无心仿佛看不见阿绫蓦然色变,脸上暗红的疤纹透着诡异与妖冶,自顾自地继续,“范家你知道吗?听说是青石巷尽头,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那一户……”
说到这里,宁无心停住了。
她定定看着阿绫,不动声色,在她快要撞上墙壁的一刻,蓦地将她拉住。
阿绫顿时惊醒,手里碗筷散落一地。
“哐啷”瓷碗与青石相撞击,继而响起碎裂之声,剩下的汤菜洒了她一身。
结果,等怀揣春心的少女失神落魄踏上木梯时,宁无心一边收拾碎落一地的碗碟,以阿绫刚好能听到的嗓音,有意无意道:“听说,原本是定的黄家老二入赘,可惜,老二前几年死了……”
说到“死了”二字时,宁无心咬字余重三分,嗓音中的叹息,溢于言表。
余光下,阿绫险些踩了个空,僵硬转头看了一眼正闲散收拾碗筷的宁无心,逃也似的回了房。
宁无心仰首看着阴沉迫人的天穹。
但笑不语。
阿绫病了。
当天夜里阿绫独自一人离开宁家院子,直至三更半夜才淋着大雨回来。
宁无心冷眼旁观,透着窗纸,看着屋外人影摇曳,继而扑通一声倒在了宁家院门前,直到偷偷跟随阿绫的黄家老大,那个瘦高少年敲响大门,宁无心才撑着伞将阿绫接过了手。
到了这时。
宁无心才不着痕迹朝着少年轻轻点头,同样,高大少年对她报以一笑。
笑的颇为畅快。
扎了几针,阿绫才恍惚着醒来。
眼中满是失神。
宁无心是扶着她,晃着回到阁楼的,看着她换衣,喝了一碗驱寒的汤药,才回房。
隔天一早阿绫便高烧不退,宁无心照顾了半天,才退了烧,却仍旧畏寒,精神更是昏沉不济。
待到夜里,风雨停了,宁无心端着汤药送到阿绫面前时,阿绫望着她,目光颇为畏忌,“你时怎么知道的!?”
少女声音有些嘶哑,怒视着她。
阿绫没有说清楚“知道”二字其中深意。
但不论是她,还是宁无心皆心中有数。
宁无心却笑而不答,岔开话题,“这是祖母留下预防时疫的汤药,你不喝,是打算去陪祖母?”
闻言,阿绫一怔,又似是想到什么,警惕地接过汤药,忍着苦臭一饮而尽。
她隐约知道这碗药有鬼,也清楚接下来宁无心要有小动作了。
却没办法,只能替宁无心遮掩,同时也是为自己遮掩。
杀人。
阿绫其实已经不害怕了。
她怕的事杀人这件事被暴露出来,那她往后就毁了!!
她不是害怕被关一辈子或者是死,而是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杀人犯这个身份。
九曲巷走出的小姑娘到底还是桎梏在这巴掌大的小镇,她太桎梏于世俗眼光。
一面享受杀人的报复快感,一面又极力隐藏自己的阴毒。
自卑者的矛盾。
故而,被宁无心抓到把柄后,她只能被迫听从,甚至是主动去替宁无心隐藏。
宁无心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她只需要做到这一步就够了。
到了此时,宁无心知晓,她没有后顾之忧了。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让阿绫感染时疫?
那只会打草惊蛇,让宁老婆子的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眼下有阿绫在监视着她,宁老婆子多少还能安心,若阿绫染了时疫,宁老婆子没了眼线,怕是隔天宁无心就会去陪她们!那个时候才真是束手束脚。
其它眼线?宁无心倒是不怕,这小镇……不是那么好进的。
外乡人一般只能停留半日时间,晚上子时一过,便不得再做停留。
小镇上可没有客栈,且有规定,不得私自收留外乡人过夜。
上一世她能重新回来,是靠着元烟罗走了后门。
不然那昂贵的过路费,她负担不起。
小洞天石,在天玄,也是一些大型拍卖会才有能偶然一见,可价值,一块相当于十块极品灵石,这过路费更是高达十块小洞天石……
这过路费之昂贵,比一件下品灵宝也不逞多让。
重点是有价无市。
小洞天石暂且不提。
下品灵宝。
前世,宁无心也不过有一件罢了。
还是杀人夺宝得来,就算宁老婆子颇有身家,可她舍得给别人买路钱?
小镇上的人宁老婆子信得过?
她都持怀疑态度。
是以,就保持眼下的局面,最为稳妥。
离陆青山回来还剩三天的时间,这三天,足够她将剩下来的局面铺开了。
等着阿绫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宁无心替她点上一炉安神香,继而走出卧房。
……
第二十一节:心性
雨后。
阴云散尽,月光如水,洒落在弥漫着薄烟的小镇上,给平凡的小镇,增添了几分朦胧与神秘。
踩着青石道上闪烁莹光的水洼,乘着初夏夜风微醺,听着巷道回荡的一阵阵狗吠声,宁无心走进九曲巷。
幽暗逼仄,泥泞不堪,然她毫不介意。
相比踩过尸山血海堆积的腥臭泥泞,这一点泥腥味真不算什么。
一个月的调养,宁无心“天生弱症”早就祛除,体能与同龄人大致持平。
约半刻钟,傅家破落的祖宅赫然在前。
夜色里,黑猫蹲在门槛上舔舐爪子,黝黑毛色几乎与黑夜融合,一双碧眼泛着幽光,就如同夜间幽灵驻足,细一看,才瞧见,那碧眼中的倨傲与审视。
远远看到来人,便悄然窜进了微微敞开的院门里。
顺着院门缝隙,可以略微瞧见,瘦得跟火柴似的小人裹着粗烂布衣,蹲在已经满是枯黄枝叶的长生树下,手中攒着树枝,在地上画着。
明明是再可怜不过的场面,却似乎……蕴藏着不为人知的诡谲。
腐朽木门被敲响,继而咯吱一声,穿着素色棉麻布衣的青石巷宁家少女走了进来。
傅家院子极大,到底也是辉煌过一些岁月的。
破败是破败了,也简陋到了极点,连一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就连老树下那石墩都破了几个角,裂了几条缝,但即便如此,依旧被打理的很好,至少很干净,可见主人悉心。
这大概是九曲巷傅家小瞎子与青石巷宁家小药罐子,第二次正式碰面。
黑猫跳到石墩上,正襟危坐着。
掩上门,宁无心悠悠做到另一块石墩上与那黑猫对视,就这样定定坐着,也不说话。
其实这样坐着,远不如躺在床上那么舒服,但宁无心觉得,只要不呆在宁家,哪儿哪儿都是舒坦。
重生回到这座处处透着古怪的小镇,在宁家那连巴掌都算不上的小院里,太憋屈了。
她自认也算个人物。
一个曾让天玄西漠散修风声鹤唳的大魔修。
沦落到跟一个半只脚都踏进棺材的孤老婆子,一个为了女人孩子甘愿自缢通天道途的折翼天骄相斗,也就罢了。
至少。
一个活了几千年人老成精。
一个活了百余年天资不凡。
而今呢?
不但不惜放下身段算计一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更是算计这六七岁的小人。
宁无心不免喟叹与冷然。
说实在的,若不是为了能在这座小镇拿到些机缘,她断不可能跟宁老婆子纠缠这么久。
也不至于谋划这样一个一团乱麻似的局面。
当魔修的时间久了,不说每一件事都是直来直往,阴谋诡计也有,可若真心谈不拢,直接出手就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底能见到几分血腥与真实。
不像现在,在一个又一个的棉花团里,虚与委蛇的来回算计,却又绵里藏针,实在费劲。
她实在看不惯,也不习惯正道这些两面三刀的伎俩。
可看不惯又能如何?在正道,在没有实力的时候,这就最管用啊。
心中如何想着,然斑驳树影落在宁无心的脸上,不见半分涟漪,与黑猫对视片刻,低下头看小人手中老树枝拨动的湿软泥土,什么也没有,她自默不作声。
就这样一直到了月近中天,瘦骨如柴的小人,才从破烂的兜里取出一个瓷瓶,紧紧攒着,犹豫了片刻,才重重放在黑猫坐着的石墩上,“啪”的一声,吓得黑猫顿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巴掌大小脸,干瘦蜡黄,透着铁青色,与传闻中的傅明镜,暂时搭不上边,闭着眼睛,小脸上神色颇有两分自若之态,能隐藏一丝心事,可真实情况就如字面意思
到底还只是个没成长起来的孩子,太稚嫩了。
只算计这样一个孩子,宁无心没有任何于心不忍的心思,两人各取所需。
也可以说,一个投之以桃,一个报之以李罢了。
宁无心在黑猫幽深的目光下,拿起瓷瓶,淡漠一笑,“看来,你已有决断了。”
小孩攒紧树枝,一开始很紧张,但很快,就稳住了情绪。
不是克制,而是稳住,此间差别还是很大的。
她很认真的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道:“是。”
六七岁的小孩说话该是奶声奶气的,但傅梨这一个“是”,当中,不免显露太多的坚强。
果然不愧为天骄,生而不凡,便是历经磨难,也没有迷失,反倒养成了这般坚韧的心性。
宁无心不忍回忆自己六七岁时是怎样一个状态?
嗯。
不会太差。
但也远远做不到小孩的程度。
……
第二十二节:命数(加更章)
握着瓷瓶,宁无心想到了一些往事。
十多年前,九曲巷傅家仍有几分底蕴,不似眼下的破败,也曾供了个读书人,与元家元举人,并称为九曲双杰,皆是满腹经纶,前途一片光明的俊杰人物。
可惜,在大考途中,这个读书人,遇到了他今生的劫数,也就是傅梨的母亲。
她来历不明,为躲避仇家“机缘巧合”躲到傅云生的屋子里,彼时女子性命垂危,傅云生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
先是替女子遮掩,继而不顾耽误科考,又在短暂的数日照顾下,竟情根深种,结果更为了她放弃仕途,心甘情愿回到小镇当教书先生。
其后数年一直也还算美满,一直到傅梨母亲怀孕的这一年,发生了变故。
傅云生意识到该为未出世的孩儿挣一份未来,与好友元家举人商议后,再一次踏上了赶考之路。
结果,腹有诗书,内有经纶,被元家举人誉为有宰辅之才的傅云生同元举人皆一去不复返。
傅家崛起的命运似是就此夭折了。
整个重担,更是落到手不能抬肩不能抗的傅梨母亲头上。
所幸,傅云生继承了傅家一部分资产,当教书先生又攒下几分薄产,让傅家很是撑了一段时间,只可惜,就在傅梨与双生弟弟出世的那一年,傅家似是将世代累计的气运一下子就耗尽了。
傅梨天生眼盲,叔父染上了赌博,婶母又忽然神志不清,整个傅家就像是被厄运缠身。
傅家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其实外人谁也说不清,九曲巷的邻居终日只听到大房二房的争吵,一直到了傅梨四岁那一年,傅家再也支撑不下去。
某个傍晚,又一次争吵后,傅梨的母亲竟带着儿子投河自尽了,救上来的时候,傅梨母亲奄奄一息,弟弟傅御更是已经咽气!
等两人被抬到宁家院子时,宁无心刚醒来,昏昏沉沉中,只听到一句阿梨,你若认我这个母亲,便一定要杀了你叔父婶母替我与你弟弟报仇!你发誓!否则,母亲这一辈子都将不得安宁!
四岁小孩,泣不成声,发下毒誓,刚救回了半条命的傅梨母亲却血溅当场。
四岁的小孩吓得懵了。
为这一事,九岁的宁幽更又是大病一场,而世间诸事,仿佛有着特别奇怪的缘法。
前世三百年多年后,刚刚坐上黄泉魔宗真传弟子之位的宁无心,听到儒门天下行走傅明镜堕入魔道消息时,也是一惊。
她彼时还不知道傅明镜便是当初九曲巷的傅梨,但传出她七岁弑杀叔父一家的消息后,她隐约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但一切没有得到有效证实。
一直到八十年前,跟元烟罗回到小镇,在元烟罗死后,宁无心独行小镇的那一段时日,当日心中的念头得到证实。
她除了知道傅梨既是傅明镜外,还见到了当年血溅宁家院子的主角,傅梨母亲,以及她早就淹死的弟弟,傅御。
此时傅梨母亲身份仍不明,但双生弟弟却成了大离仙朝,儒门祖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儒门十二真传儒生之一,有望代替傅明镜,继承新一任天下行走的傅沧海!
宁无心沉浮道途数百年,早就不是当初青石巷宁家的天生弱症的药罐子。
她接触过的秘闻极多,大概能猜到一些事实,一经串联,发现傅梨,也就是傅明镜,与她所经历之事,竟有几分相似……
都是从一开始就遭到不知道何方势力算计。幕后之人,早就编织了一张罗天大网,铺下一个弥天大局。
同情吗?
宁无心摇头,她哪里来的资格?
自己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甚至更糟糕。
李长风背后布局者为的是以她为炉鼎,孕养黑石,结果,她无法挣脱这一场死局,只得换来了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傅梨母亲,或者说背后的人谋夺的,大概是傅氏一代又一代积累下来的,以及而今“爆棚”的气运,当然,这只是宁无心的一种猜测。想到这里,宁无心暗呵了一声,别看面上傅家败落了,实际上,正当盛!!
这大概就是传奇人物傅明镜为何堕入魔道的原因之一。
生母不仅放弃了她,还布局让她发下毒誓杀了叔父一家替她报仇,在还没有踏上道途时,就给她埋下了心魔的种子,最后,弟弟傅御踩着她的脊梁骨登顶青云。
何其讽刺?
千年来,儒门最为杰出的弟子,就此堕入魔道!!
这便是长生道途之争,其中一种残酷的真相了,为了道统,为了争夺那一线仙机,就连血亲都可以是垫脚石。
只大道这条路太长太残酷,一旦踏上,就再没回头路,开弓哪有回头箭?
注定要与天争与人争。
除了渡过一次次天灾**,再无他法,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成为大道上无人问津的一副枯骨,一捧黄泥!
接触这座小镇越深,宁无心便越发觉得处处透着古怪的小镇暗藏的世界之大,令人只能仰望。
傅明镜作为未来大离仙朝天下行走,作为被人算计气运的小镇傅氏之人,必然肩负不为人知的隐秘,宁无心很清楚她如今的动作,极大可能会使得天玄未来的局势发生无可预知变数。
她却没有犹豫。
因为她也需要改变自己的命数。
尤其在知晓小镇冰山一角时,她越发觉得这世界远不止她所见到的这一角,她若不及早做出决定未来,就算跳出了李长风被后人的布局,可世界之大,焉知不会又跳入另外一个大局中?
而她啊。
野心很大。
并不想再做一枚无足轻重的卒子!
这一刻,宁无心念头一动,眼中的迷蒙忽然越过眼前的一切,闪烁今日打水时见到的一道佝偻人影,久久才散去……
如果说这个小镇有谁能够帮她做到这一点,怕也只有傅明镜了。
或者说,傅家真正的主人。
宁无心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际上就着幽暗夜色,她在有意无意看向小孩干瘦的手臂,上面伤痕不少,然能让宁无心注意的,岂会是这些无关痛痒的伤口?
她的目光早就越了过去,落在一道没来得及掩盖的古老血纹上,极醒目,就如同烙印,与伤痕区别开来。
小孩仿佛感应到宁无心的目光,扯了扯飘卷的袖子,恰好挡住了血纹。
扯动间。
绑在腰间的铃铛顿时发出空灵之声。
在天玄世界,除了凡人平时接触的文字外,还有【符文】,这是整个天玄修真界通用的一种文字,自古流传,如今记录在册的各种功法典籍,用的,基本上就是这种文字。
小镇平头百姓不懂,宁无心却看得分明。
惩戒。
……
第二十三节:谩骂
前头就曾提及小镇不凡。
有神秘大阵,禁绝道法,便是体修,妖修也无法动用力量,然而在这道法禁绝的囚笼,却有一种例外。
与生俱来的天赋。
比如,眼前傅梨的【重瞳】。
又比如,阿绫脸上那块逐渐化为【凤形】的异象。
呵,小镇的这些家族,真是神秘啊,宁无心暗暗生了某种心思。
……
据传重瞳乃是上古圣人之象,大成者能沟通阴阳,看透虚妄缔造虚幻,看到因果与气运。
真与假,宁无心不知。
但宁无心猜测,傅梨至少能够看透一些假象,甚至于,能够制造一些幻象……
傅梨大概已经去某座孤坟看过,以“重瞳者”的力量,大概已经得知,她死去的母亲与弟弟,不过是两具无没有血肉的傀儡……
当然,这种力量的施展,不轻松。
一个是,她一介凡人肉身,驱动重瞳,必定要付出某种代价为引;
另一个,在小镇,一旦过度越界,也将遭到小镇阵法的恐怖反噬。
傅梨到底还小,还不是那位儒门的天下行走,傅明镜,在小镇阵法压制下,能动用的力量更加有限,好处也是有的。
反噬不会太重。
而傅梨确实动用了。
不然,身上不会有反噬的痕迹。
傅梨没有问宁无心是如何知晓这些昔年往事,又为何要与她做交易。
生而知之,生来就懂得掩饰重瞳的秘密,韬光养晦,可想而知,以傅梨的宿慧,加上这么多年来所听所闻,岂会是什么都不懂的乡野孩童?
前世她被血亲算计的太死,适才做了错误的决定,被逼至绝境。
这一世,宁无心只轻微指点,将修真界的信息透露冰山一角,以“傅明镜”的聪慧,便能了然许多事。
这便是得天独厚的天赋啊。
就在这时,宅子内忽然响起一声尖锐刻薄的谩骂,“傅梨你个小杂种,水呢?水都没有了,你不知道烧,你是想渴死老娘?”说到这,老瓷碗猛地从乌漆墨黑的宅子里砸出,恰恰正好砸在傅梨身上,骨瘦如柴的小孩被砸的一个踉跄,“砰”一声,小孩险些跟着老瓷碗摔倒在泥地里。
痛是必然的,但捡起老瓷碗的一瞬间,那张蜡黄小脸上却没有一丝波动。
不悲不痛,不惊不怒。
显而易见,这种打骂对傅梨而言,早就成了习惯,就连一旁的黑猫,也只发出渗人幽光,娇小猫身却始终岿然不动。
小孩捡起碗,转身就朝着黝黑的宅子走去。
宁无心默不作声,等她拔开瓷瓶上的木塞,就着蒙着粗布条的瓶口细细嗅了一口,宁无心勾唇点头,用一种只有小孩能够听到的细微嗓音,极其诡异地笑道:“看在你这两桩事都办的极漂亮的份上,我可以额外告诉你一件外人几乎不知道的事情……”
还在行走的小孩忽而一顿,就连黑猫也幽幽看向了宁无心。
宁无心漫不经心将木塞重新封住瓷瓶,又一次压低了声线,缓缓道出:“听说,在你跟你弟弟出世那一年,你婶母也怀孕了,只可惜,最后生了个死胎……”
说到这,她忽然一顿,声音越发飘忽,带着一缕诡异的幽深,
“最令人震惊的是,这死胎的一双眼,似是在出生前,就被人活生生剜掉了,你说,怪不怪?”
宁无心说到这里,便停了声。
静待事态发酵。
她定定凝视。
隐隐看到,黑暗中,小孩努力稳住震颤,最后僵硬地朝着大宅一步步迈去。
她幽深一笑,与黑猫幽幽的目光对视,骇而惊悚。
这消息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产婆找宁老婆子吃茶喝酒,醉后说漏嘴流出来的,若非傅梨天生眼盲,老产婆甚至会猜测,傅梨一双眼便是被傅家老二婆娘剜掉的。
宁无心当时被吓得不轻。
只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竟然成了她手里可轻可重的筹码。
至于是何种手段,能在这道法禁绝的小镇,将一个未出世的婴儿不动声色剜掉双眼?宁无心不清楚。
只世间之事从无绝对,在她看来不可能的事情,别人未必就做不到。
说完后,宁无心摇了摇头,等到她将瓷瓶揣到兜里,踏出傅家门槛的一步,破宅内,先是一阵烂打,继而一道粗俗不堪入耳的谩骂刺入耳中,“你以为不躲,老娘就会不忍心打你了?肮脏的烂鞋生肮脏的货色,你一辈子也就只配活在泥潭里,你做好不要妄想逃脱这个家,要恨就恨你那肮脏的娘,她犯下的罪孽,她死了你就替她还,若是敢逃,被我抓到,我定将你扔到那暗巷里给千人/骑,万人/睡,死了我也要将你烧成灰,抛到下水沟里生生世世翻不了身……”
宁无心离开傅家祖宅时,遥遥还能听到傅家老二婆娘的谩骂。
这小镇确实怪。
道法禁绝。
按理说除了那些背后坐镇的真正的大人物外,这些平头百姓该是不知道“道法”的存在,可硬要这么说,也不对,就像是这傅家老二的婆娘。
宁无心从她谩骂,以及听到的一些风声中,隐约猜测,她或许清楚一些真相。
还有一件怪事。
小镇每隔一些年月便有一些或出色或平庸的人物无故失了踪影。
但小镇有着阵法禁绝,小镇居民体内又烙印有特殊印记,不到特定的年限,没有特定的放赦令,小镇之人绝对无法离开百里,那些人,到底又取了哪里呢?
比这更怪的是,小镇中的居民,却极少会有人去寻找这些人,就像是默认这些人死了一般。
可惜。
就连前世到达了化神境的宁无心都没有挖出其中的隐秘,更别说而今了。
“真是令人好奇。”宁无心喃喃自语。
九曲巷傅家事了后,她没有回青石巷,走过一段窄巷,便顺着九曲巷的宽巷子朝着安阳双桥走去。
从傅梨手中得到的瓷瓶,便是她们这场交易的一件添头,其中装着某种药,是傅梨进山收集到的,又按着宁无心的嘱咐配制而成,是破开这第一场棋局的主角,而今主角到了,她也是该布置一番了。
小镇的夜,也向来诡异。
至深夜,就连狗吠也停息,只剩下初夏隐隐的蛙声与虫鸣。
……
第二十四节:囚笼
安阳桥又分一桥二桥,一桥是青石巷与九曲巷衔接通往东来街的主要桥道。
“宁幽”四个多月前便是在一桥被元澄一个雪球砸的病了三个月。
二桥。
是沟通东西九曲的主要桥道,这大概是九曲巷唯一一处铺盖青石的地方。
片刻。
宁无心脚步落在了二桥石板上。
接连几日的夏雨,使得安阳河涨了水位,河水微微急的有些翻腾。
宁无心还来不及甩掉鞋上的泥巴,忽然有所感,微侧首,看向幽暗暮色百丈外的一桥。
一老头正盘腿坐在一桥上,一手持烟杆,砸吧着烟嘴吞云吐雾,一手持钓竿,钓竿的长线被翻腾的河水不断拉扯……
深更半夜怎么看怎么怪异。
老人花白头发乱糟糟的,顶半个鸡窝,一脸寒酸相,扁鼻子小眼睛,干瘪的嘴上顶着一大碴子白须。
再普通不过的乡野老头子了。
这是宁无心重生后第二次见到老人。
第一次是在白天打水时碰到。
至于以前?大概就是前辈子的事了。
老人是小镇唯一一家书肆的主人,尽管书肆只在大半夜开门,卖的书也贵的离谱,生意着实还是可以的。
不开张则以,开张吃三年。
只是今天在这钓鱼,为的是什么呢?
宁无心瞅了一眼老头烟杆尽头闪烁着的一点灼目的赤红,淡漠的唇角一勾。
她想到,前世不小心听见傅沧海母子的一段对话
娘亲,你得到的消息确认无误?
我那畏首畏尾的祖父大人……真没将傅家世代传承的经卷传给傅明镜?
美妇人冷笑:
傅氏世代皆是腐儒之辈,何曾看得起女流之辈?更何况你那姐姐杀了你叔父两口子,铁一般的事实,就冲这一点,你那祖父大人就不会传给她,而今她堕入魔道,不传给你,难不成真打算断了傅氏一脉传承!?你这位祖父怕是没这个胆子。
他傅峥年但凡有三分血性,作为这方天地未来千载的主人,岂会眼睁睁看着老二婆娘肚子里的圣人种子被剥夺,眼睁睁看着那双“重瞳”送到了我的肚子里?
说着她瞥了一眼身旁与她有五六分肖似的青年,大概目光莫名,又道:
可惜,天生重瞳没有嫁接到你身上,否则,那老头子该哭着求着传给你了。
他谋算了一辈子,断送了大好道途,终于得到了小镇千年的气运加身,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恢复他傅氏一族的荣光?
正是为了这份虚无缥缈的荣光,他没有出手,不然,凭他浅薄的根基,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小镇其他家族扯下来,重新回到九曲巷那泥潭子里。
不论是长生巷还是宝通巷那几个家族,积蓄下来的底蕴,背后所站的势力,都不是他一个傅峥年能够抗衡的。
他傅峥年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是……
说到这,美艳妇人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似是在忌讳某些事与人。
转眼冷笑道,而今他两个儿子皆死了,圣人种子也绝了,以他如今的修为想要再生下一个儿子,难如登天,除傅明镜,他也只能传给你傅沧海!
彼时,宁无心刚好走出书肆走进了一条宽巷,这对母子恰好从另一条巷子走进书肆,也亏得小镇道法禁绝,否则就一墙之隔,绝对无法瞒过这对正侃侃而谈的母子。这对母子当然知道,在这方天地行事断然瞒不过书肆主人,却根本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正是有恃无恐。
……
抬首,望着小镇薄雾轻蔓的虚空,宁无心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元烟罗。
她记得。
元烟罗曾自言自语过这样一番话。
“小镇似一座囚牢,关着罪人,也锁住了生机,都说每一个轮回能迎来一次大赦,可谁不晓得,大赦之年,魍魉横行,生机?呵,笑话罢了……”
彼时,宁无心不觉得这话如何,只惊奇于这样一句故作玄机的话,出自这位东土佛子的口中。
等到元烟罗死在九曲巷后,她一个人重新走了一遍这座小镇,接触的外乡人多了,才最终意识到这话的含义。
这座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镇已经存在了三十多万年的岁月,每一个千载都会换一个家族掌管小镇,分拨千载气运,以这份气运继续存活下去。
同样的,这小镇也是一座牢笼,豢养着一批又一批的战争的奴仆。
如傅明镜的父亲,元澄的父亲,乃至于元烟罗,都是……
只是前二人都死于战场上了,元烟罗是侥幸从中挣脱出来的幸运儿。
除此之外。
小镇每六十年都会对外开放一次,这一次既是给外界各势力的机会,同样也是小镇未成年的孩童的一个机会。
只可悲的是,不是所有的孩童都能跳出这座囚笼,有的不过是从小镇这一方牢笼进入了另外一个罢了。似傅明镜这般能得到部分自由的有,却实在不算多。
更多根骨极佳的孩童,被控制起来,成为了某一方的死士或是炮灰。
就比如她。从一开始,就成为了宁老婆子跟背后布局人交易的筹码,成为了培育“黑石”的炉鼎。何其可笑?
至于豢养的“战争奴仆”被送到了何处,就暂不是宁无心能够接触到的了。
宁无心只猜到一点,自己,正是从那个所在被宁老婆子带出来的。
雌雄莫辩的人儿,忽然冷冷一笑。
……
第二十五节:僭越
傅峥年,一代名宿,此方天地这一千载的主人,两次碰上,能为了什么?
不外乎是宁无心越了界,且没有能够逃开这位书肆主人的视线罢了。
是觉得她坏了小镇的规矩?
还是其他?
就在宁无心即将转头离开的一刹那,老人眯的只剩下一条细缝的眼睛里,忽而就诡异起来,她见到,老人忽而吐出一口云雾,手持的烟杆不经意一点虚空。
整个天地仿佛就被孤立了起来,云雾弥漫,烟杆激起的涟漪蓦然将两座石桥连接,将两人笼罩起来。或许不止如此,下一刻,宁无心眼前的景色就变了。
河水,夜色不再,被一个狭窄的,泛着灯火的书肆所取代。
显然。
也唯有这块围着主阵眼建起来的小书肆,才能够最大限度隔绝小镇其他目光的窥伺。
老人蹲在书肆门口,将烟杆内的烟灰敲落在脚边水沟里,换上烟叶,这才眯着眼看向宁无心,冷笑道:“宁家丫头,你是清楚老朽的来历吧,你做了这么多僭越的事情,坏了小镇太多的规矩,就不怕我断了你根骨?将你驱逐出此番天地?”
“嗯!?”蓦地。
一双浑浊老眼睁开,压力无声无息渗透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悦诚服】的意念!这是儒门一种秘法,主要用来审讯,一旦意志力不够坚定,必将被攻陷!
只这种秘法对付别人或许还能奏效,放到宁无心身上,老人便注定要失望了。
重生之后,宁无心不复化神后期的修为,也没有了元神,意境。
可除了记忆之外,她还有一样东西跟着她一同重生了。
五百年磨炼的坚定意志。
一个在修为被封后,连尸山血海都能咬着牙挺到了最后的修士,岂会被这一记秘法所影响?小儿科罢了。
西漠魔道修士大多良莠不齐。
然而,能够到达元婴化神境以上者,无不是有过一番经历,有过一番感悟,都不是简单易于之辈。
是以,傅峥年便见到这样一幕。
雌雄莫辩的少女,嗤笑了一声,一双还没开锋的眼眸散发一种别样的凌厉,老人忽然就听到了,眼前不存在的一面镜子被这一记凌厉目光击溃。
少女忽然顿住了唇角的嗤笑,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开口:
“僭越之事?”
“傅老指的是哪一件?”
“怪我劝阻傅梨谋杀叔父一家?还是怪我提前告知傅梨修真界之事?怪我告诉傅梨她那双‘重瞳’的来历与真相?”
说到这里,宁无心走出了书肆,坐到门外一块石墩上,靠着墙壁,抱着膝盖,不以为意地笑呵呵问道:“还是说,小镇的这一场时疫?”
没等老人回答任何一件事,少女眼中的凌厉顿时被冲刷掉,被幽深取缔,她邪眺着老人,笑音仿佛邪魔,“可,关我什么事呢?造成小镇时疫的,不是你那可怜的小孙女吗!?”
难道不是吗?磨药的,下药的,可都是九曲巷那个小瞎子。
就算此事被人暴露出来,那些“大人物”的目光也只会放在傅梨身上。
关她什么事呢?
这方天地的主人,老人傅峥年似忽然就有垂老了几十岁,他忽然就闭上了眼睛,掩盖了眸中的无可奈何,等着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变了意味,眼底弥漫着冷漠,眼角却挑着笑,砸吧了一口旱烟,边吐烟雾,边笑嗔道,“伶牙俐齿的黄毛丫头!”苍老的嗓音,靠一口气撑着。
老人犹豫了一下,终了,似是做了最后的抉择,喟叹着开口:
“在你接触傅梨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了,不是因为你背后的棋手,是因为,从那一天起,你的命数似是被人动了手脚,就像是一团乱麻,你在光阴之河的痕迹就像是被人刻意抹了个干净。我最开始怀疑,是有另外的大人物介入你背后那位棋手的棋盘,可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发现,那位大人物是你自己!”
“我着实是震惊了一番。”
老人目光晦涩。
宁无心额发掩盖下,一对眼睛不显山水,内心却忽起波澜,就在她猜测重生之事是否暴露的一瞬,她清楚感知到,老人的目光锁定了她,沉声道:“我不清楚你究竟是那位大人物转世,而今觉醒,你既然要借我‘傅家’的手破掉你那座樊笼……”
老人持着的老烟杆轻敲着石板,蓦然间,书肆脚下,遭到汹涌的“黑墨”淹没,一只由黑墨凝聚的大手,从黑墨中冲出,刹那扼住少女脆弱的咽喉。
……
第二十六节:祭魂
宁无心能察觉这大手中的隐晦杀机,也有顷刻间的窒息感。
她想,这傅老头必定有过至少一次,将她打杀掉的念头,只她也从这一刹那,意识到了老人的犹豫不决。
宁无心无法出声,也不想出声,只静坐鱼饵晃悠,鱼儿上钩。
老人若想杀她,不会等到现在。
且在小镇,修士杀人,可是坏了规矩了,老人作为此间千载的主人,若坏了规矩,所造成的影响太大了,他还得好好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果然。
下一刻,黑墨凝聚的大手便蹦碎了。
显然,这是老人给她的一个下马威。
老人看着脚下的墨池,烟杆一搅,整个小镇的面貌便如画卷展开长生巷,东来街,宝通巷,青石巷,九曲巷。
最后,画面定格在九曲巷傅家,一间逼仄幽暗的柴房内,但见以砖块为基,铺着稻草的破木床上,瘦骨如柴的小孩裹着一张破烂单薄的被子,蜷缩着。
“你可知,你这位大人物的出现,不只是坏了傅梨母亲背后之人的局,同样也将我营造的局面拧了个稀巴烂!?”
声若惊雷炸响。
可结果,这位老儒家的名宿不怒反笑,似是连胸中一口挤压已久的郁气,都因此而笑散。
笑罢了。
这才接着前一句话,继续道出自己的目的:“你既然要借傅家的手,破了那座樊笼,那么,你也该晓得,若没我遮掩,傅梨母亲背后之人,早就该盯上你,而你,能否扛得住那些人的报复?你如今欠下傅家的这份因果,不大不小,却很关键,若要了结,宜早不宜迟啊……”
老人的插手,整件事整个因果,已经上升到另一个高度。
宁无心心中无声地笑着。
老人没有给宁无心说话的机会。
“你很清楚,你拒绝不了,不论是这份因果,还是你宁家那位名宿,你都很难应付。纵有小镇压阵,可灵台境的肉身,寻常物件你根本动不得她。”
“更何况,她手中有一件宝物,能够暂时无视小镇阵法!”
说到这,老人伸出另一只枯槁的手,一把篆刻着奇怪文字的匕首凭空出现。
“……这匕首名【祭魂】,七品符器,曾动过一次,如今还剩两次出手的机会,最重要的是,这符器内烙印着小镇阵法的一丝轨迹,不受小镇阵法的干预。别说肉身,在这小镇中,就连元神与真灵都将成为它的祭品,送你了。”
至此,老人默不作声,抽着旱烟,继续吞云吐雾,他吃定了宁无心。
“无视阵法的宝物?”
宁无心念头一顿,看着老人的眼睛,似在猜测这话,有几分水分。
望着墨池下,卷缩不安的小人,她也不提接老人的话,忽然就笑了,话题一转,“大人物转世?傅老可真是看得起我……”
道修,魔修皆是只修今生不管来世。
这世间,传承有转世之秘术的,大概也就儒门,神道,以及佛门了。
听似简单,可真正有能力转世者,无不是超凡入圣,入道阴神,凝聚了佛心舍利的大人物,宁无心到底也没有说是或不是,她乐得这些人这么琢磨,总之,想不到她是重生便稳了。
这件事,也确实像老人所说的,宁无心拒绝不了。
她手中有“毒药”,可能不能抹杀一个灵台境的名宿,难说。
她此刻夜半三更游走,除了布局,未必没有“捡漏”的念头。
宝通巷与长生巷不同于青石巷,乃是小镇大阵之下的重要所在,凝聚气运。
前世她独行小镇时,便捡到几件残缺宝物,可惜,碍于小镇规矩,带不走。
这一世倒是能用上,只是不知道,还能否碰的着,而今,老人主动找上门,倒是让她省却这番功夫。
魔修出身的人,最看重的,依旧是利益,永恒不变的利益。
老人说的没有错。
她拒绝不了,也不愿拒绝。
或者说。
她算计了这么久,等得就是这一天,等的便是老人出手,也只有老人出手,方能够抹去她接触傅家的痕迹,有他替她扛着包,方能够让她没有顾忌地出手……
否则,一旦被发现,她极有可能出不去这小镇,或者,将会被以另外的方式带走。
是以,再继续纠缠就矫情了。
她坦然拿起名为“祭魂”的匕首。
七品符器对应灵台境。
这东西,价值不菲。
一般情况下,这东西同样遭到阵法禁绝,可从小镇如今的主人手中流出来的,又岂会是寻常呢?就像老人解释的,这匕首中,烙印着小镇阵法一丝痕迹。
她,很心水啊。
“那不知傅老,打算让我如何还了您这桩因果?”漫不经心地抻了抻腿。
老人并不在意宁无心的态度,攒着烟叶,沉声道:“带傅梨离开小镇,带她离开陈国,离开应洲,甚至南烟。作为添头,等你跳出了束缚你的那座樊笼,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我许你在书肆踏上修行之路……”这话要是放在那个名为“天荒禁区”的地方,必定要掀起一场声势浩荡的争夺。
只老人说的轻而易举,宁无心也并不知其中意味着什么,自是无可无不可了。
宁无心忽然就想到了前世,那对母子的对话,十一二岁的稚嫩面庞上露出的神情,便是一方名宿也难以一笔一划都尽料出来历。
把玩着名为【祭魂】的匕首。
有意无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若没有我打破这场僵局,不知道傅老又该如何应对呢?”
……
注:修真九境:炼气凝神、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灵台洞天、入道。
对应九品,一最次,九为最。
第二十七节:谈判
老人抽了一口旱烟,默不作声。
他不敢想象。
宁无心想,大概是前世的结局了。
为保下“重瞳”,老人放弃了傅云生和傅云楼两口子。
又或者是他们一家子的决定。
为了傅氏的荣光,甘愿牺牲,成为【重瞳者】证道心的基石。
宁无心能够想象老人的庆幸与后怕,只是,与她何干?
她不再关注老人,直接站起身。
走出第一步时。
脚下那傅家小孩的画面一荡而碎。
第二步,墨池笼罩的天地响起少女“稳”如山岳的嗓音:
“傅老头,我答应你带着傅梨离开,还了你替我遮掩的因果。”
“可……你别忘了,因为我的出手,也救了你傅家三条人命。
不,或者是可以更多,你那大儿子我不敢说,可小儿子跟他婆娘努力一把,能出几个傅家儿郎,谁清楚呢?所以,这份因果,你可以选择早些还了,也可以晚一些,这第一条命,以傅老的手腕,帮我多拦我宁家那位名宿三日时间,我想,这对您而言,不算难事吧?”
宁无心前世作为魔修,只修本心,不修因果,而今且行且看。
只有人喜欢谈,她不介意配合一番。
她不是愿意吃亏的人。
说罢,穿着素衣,洒脱无比的少女第三步走出。
天地已经大变了样,微湍的河水声远去,身后书肆黑灯瞎火,并未开业,眼前的巷子也有些陌生,只遥遥的,就能看到巷子尽头,一块宽阔的白石砌成的空地上,一座石牌楼屹立。
三间四柱又七楼。
阴暗的天色下,只隐隐约约见到
碑柱雕刻鸟雀瑞兽,元宝铜币,上匾额刻着【天宝通鉴】四个古字。
与这石牌楼对立的东来街另一头,同样有一座牌楼屹立,碑柱上雕刻着小镇独有的“长生树”一共十二株,象征着小镇十二个传承祖宅,匾额上则同样刻着四字,却是【永镇长生】。
天宝通鉴,永镇长生,妙哉。
这两座牌楼便是宝通巷与长生巷的门面,同样,也是两座大阵的阵眼所在。
上一世,宁无心便仔细观摩过,知道此阵之高深,自己那点微末伎俩,连阵法表面的符文禁制都触及不到。
更别说今时不比往日了。
自然没了兴致。
况且,她心中还揣摩着其他事情。
一件是嗤笑傅沧海母子。
谁说傅老头没有出手?
能顺利将傅梨送出小镇,平安到达天玄大离仙朝,拜入竹山教,叫做不出手吗?这每一步都是,都是傅老头精心算计好的,就连傅明镜叛出儒门,堕入魔道,也在他的安排中。
她们母子俩。
不过是狗仗人势的笑柄罢了。
另一件。
脑海中浮现书肆地下的墨池。
她隐隐约约从那只“黑墨”凝聚的大手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久违的【阴煞魔气】。
宁无心忽而就勾起嘴角。
看来,她没有猜错。
傅家传承下来的经卷极有可能是【魔道经典】,而傅明镜之所以会出现在大离仙朝竹山教,是因为,她母亲背后之人便是大离仙朝的“大人物”,傅老头正是送她去了结了这段“骨肉之情”。
至于坠入魔道?
恐怕啊。
傅老头,等的,算计的,就是这一天!
拥有上古圣人之象的重瞳者,若没有这番人生低谷,没有这番被打入泥潭的遭遇,又如何能够激活内心的魔性?也就是说啊,被那位美妇人贬低到了脚底板的老腐儒,实际上并不迂腐,看似温吞,受各方蔑视,实则深藏若虚,内有诡计。
傅梨,傅明镜便是傅老头辛辛苦苦培养出来,重新点燃傅氏荣光的“传承人”。
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这老头为家族也真豁得出去。
宁无心不为所动,却仍旧啧啧称奇【重瞳】作为儒门千万年难得一遇的天赋,结果竟坠入魔道,她忽然就有三分好奇,上一世她死后,傅老头跟他这孙女,到底掀起了何种波澜?
只因这一世,这一切,就都变了。
也就很难见到这一幕了。
她的出现,傅老头脚下的棋盘发生了变动,他这些时日的观望,怕是已经有了新的谋算,也是,如果能够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谁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宁无心只由衷希望,这傅老头别把她当成棋盘中的一枚棋子。
不然,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够安居幕后,那……可就难说了。呵呵。
至于傅老头透露宁无心命数如“一团乱麻”,这事她信,却也不尽信。
感应着手套包裹下,墨蝉的脉动。
上一世,她之所以能够蒙蔽天机,靠的便是黑石,她也是经过几番敌人的追杀,这才晓得其中玄机。临死前的布局,也是她主动暴露的行迹,否则,李长风等人如何能发现她的踪迹?
自然,能够完美隐藏,有可能是她没有碰到神道或道门天机一脉的修士。
当然,化神后期接近巅峰的修为,也是她的资本。
只如今,大不一样了。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说天机一脉的修士,就说普通修真者,能够发现并掌控她行迹的手段太多了。所以,往后她还是得加倍小心,不能松懈。
而“墨蝉”的变数,就是傅老头谋算她的目的了,有她作为混淆,傅梨便能暂时脱离那些人的视线,顺利离开这座魑魅魍魉横行的囚笼……
过了石牌楼便至东来街了。
往右,尽头,是小镇流传着众多版本,极富神话色彩的墨银湖。
墨银湖很大,圆形,往北可达长生巷边缘,往南则同样抵达宝通巷尽头,怪的是,一丈三尺宽的石桥,呈曲线状,隔远了,隔高了看,就像是一副太极图。
墨银湖的终点,是一座五间六柱十一楼的老石牌楼,牌楼石匾上,刻着三个古老的文字【长生镇】。
宁无心走到这,倒是有些累了,跟这些老狐狸斗法,委实太耗精力,不得不停下,她还隐约觉得,自己还有一些疏漏的地方,可不论如何,却再难以推敲到了。
好在。
无伤大雅。
“这些活了千载往上的老不死,果然,都成了精了。”
黑夜中,稚嫩嗓音悠悠响起。
在牌楼地下修整片刻,等着黑夜的后方一抹身影隐隐走来,宁无心才朝着东南方向走去,大约三四里地后,在即将入山前,走进了山道旁边的一座老旧且伸手不见五指的庙宇。
……
第二十八节:引虎
宁无心前脚刚离开,后脚,一个汉子从后院走进书肆,身形一般,相貌也寻常到了极点,带着醉酒的微醺劲儿,涨红着一张脸,瓮声瓮气的坐到了少女离开前的位置上,也不开口说话。
可显然,老人与少女的对话,汉子都听在耳中。
“阻拦你宁家名宿三日?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咯,你这不是明摆着让我跟你这盘棋扯上关系?果真是伶牙俐齿,口毒心黑的丫头……”老人望着那逐渐隐去的潇洒身影,老脸上颇有些怨色。
这话宁无心自是听不到,若能听到,必定要狠狠吐他一脸口水算计她的背后布局者不简单,可算计他傅家的人,又岂是善类?她何尝不是引虎驱狼!?
好半天,那蹲在地上的老人才忽然站起了身,狠狠踹了一脚汉子,骂骂咧咧道,“没出息的玩意儿,为了个婆娘命都不要了!出的什么馊主意!若最后,傅梨知道自己杀父弑母,就算是证了道,结果呢?你是打算让她恨老头子一辈子?不是自己肚子里出生的又如何?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可是她的种!?为了个没干系的死婴要死不活这么多年还不够!?”
骂完,老头就又蹲了下来,吸了一口烟,颇有些伤感。
“那死婴跟你夫妻二人没什么干系,却是我傅峥年的亲孙子,那天生重瞳,可是老大的亲儿子……如今换到了你跟你婆娘的闺女身上,你们还有什么不满?你何曾听过老大半句怨言!?”
结果转身,却见汉子泪眼汪汪,老人顿时怒了,一个烟嘴就往他脸上抽去,“你老子还没死呢!你哭什么丧!?你小子以后也不用来盯着老子了,等傅梨一走,你就跟你那婆娘卷铺盖滚蛋,赶紧滚回她西漠先天魔宗,少在老子眼前丢人现眼!”
“晦气!!”
撒完气,老人转身就回了书肆。
被抽了一烟杆嘴的汉子杵在原地,哭的更凶了。
如释重负。
……
宁无心并不知道她走后,小镇那并不显眼的逼仄书肆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这事她若事听说,也不会惊得瞪大了眼,只会感叹傅老头确实是老谋深算,自己尚且不如,只会嘲讽上一世的美妇人一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作茧自缚。
这消息,在上一世,若那位“重瞳”天骄听闻,必将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这一世,因宁无心插手,被抹平了。
……
处理好了老庙的事情,天色已经不早,等回到小镇,恰逢老更夫敲响五更天的梆子,“咚咚!咚!咚!咚!”随着一慢四快的梆子声回荡,老更夫从宝通巷走出,朝着长生巷走去。
宁无心沿着东来街街道边缘悄无声息地走着,等老更夫隐约觉得有人影晃过时,她已没入灰暗的街巷。
等她到了东来街街角,远远就见到了一汉子,蜷缩在安阳一桥桥头。
汉子浑身酒气,抱着头,鼾声却很“斯文”,不用看那张脸,宁无心都晓得这汉子的来历。
傅家老二。
傅梨她酒鬼兼赌鬼二叔,傅云楼。
宁无心淡淡瞥一眼,一脚踢了过去,她已尽了全力,却只将将踢开一截能让她前行的过道,也不理会男人还睡生梦死,自顾自抬脚,头也不回朝着青石巷走去。
待芝兰玉树的少女不见了踪影,男人这才晃悠悠爬起身。
这一刻,男人脸上早就没了醉熏之色,一改浪子面目宽脸其貌不扬,乍一看是那种挤入人群就会被淹没的普通人,可再一看,却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锋芒。
男人脑海浮现少女潇洒的背影,忽然笑出声,他脸微黑,一口牙却白森森的。
男人抹了一把脸,甩去醉意,自顾自道,“果然又是一只伶牙俐齿的大虫子,只可惜啊,到底还是嫩了些,或许比我,比我家那口子都要聪明几分,可碰上那糟老头子,便是不够看了。”
而说到大虫子,汉子脑海浮现一个前凸后翘的妇人身影,心头一热,乐呵呵一声猛地跳入了安阳河中。
……
三天时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
当一场大雨轰然降临,小镇忽就热了起来,属于夏日的虫鸣蝉叫,鸟语蛙声,在一夜间全复苏了。
时疫逐渐得到了控制。
起码,除了那十余人外,也再没有人遭到感染。再者,这一场时疫虽来势汹汹,到底并没有引发伤亡,各方的彻查也没有结果,只传出已经得到控制。
时疫爆发的第十日,小镇便解了禁,重新活了过来。
陆青山便是在这个时节回归。
小镇有明文规定,马与车是不能在白日入街巷的,只能等到深夜子时,方可。
是以,陆青山只能将车马停在小镇的牌楼下。
撩开帘子将同门的师兄弟“请”下车,憨厚的汉子望着墨银湖,想着即将达成的交易,笑着打开伞,甚至因激动而没了等待的耐心,先一步踏上了曲折的石桥。
身后的中年男人深深看了一眼陆青山,挂上药箱,迅速跟上。
宁家药铺在小镇的地位“极高”,颇受人推崇,陆青山本就是小镇名人,这一次时疫之后,其师宁老婆子“力挽狂澜”,使得小镇渡过危险,又赢得了一片拥戴与掌声。
是以,就算瓢泼大雨淹没行迹,陆青山的回归,依旧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陆青山是一路笑着走过安阳一桥的,可一踏入青石巷,那张憨厚的脸,霎时凝重起来,“疫情”的发生是他不曾预料到的,宁老婆子被县衙“请”去,更令外表憨厚的汉子一颗心沉了下来。
这场时疫来临的太突然,这在小镇,是闻所未闻的,小镇之神秘,也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是人为?
还是碰巧了!?
这是敦厚面相的汉子踌躇不安的来源。
脑海中浮现宁无心那张病殃殃的面庞,陆青山眼神一闪。
是她?
还是……
汉子眼神晦暗,“不会的……”他与师尊教养数载,看着她长大,一个月的时间,能发生什么意外呢?
且以师尊的谨慎与谋算,就算被请离,也会提前将一切安排好。
最不济,也还有阿绫。
只是,阿绫这个孩子他是从小看着长大,他十分清楚,在九曲巷那几年,她养成的一副“古怪性格”,并不是十分靠谱,这同样令汉子颇不安心。
而九天十天时间,可能发生的事,太多了,随便想一出,都让汉子冷汗直流。
陆青山便是在这种情绪中回归,平静已久的宁家院子,忽然响起敲门声。
“叩叩叩……”
……
第二十九节:驱狼
天雨下。
阿绫正在收拾堂屋,闻声目光一闪,既有喜色,也有厉色,可走过院子,看到略微敞开一丝缝隙的东厢时,少女被迫低头,死死攒紧了伞柄。
陆青山见到阿绫的一瞬间,阿绫脸上遗留的复杂之色还未完全散去,憨厚汉子其实心生怪异的念头,只是见到了少女一张粗陋面庞时,他震惊了。
那脸上的胎记近乎已凝成凤形。
一晃,他才回过神来。
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没想到,等了十余年,谋划了七八年,栽下的树苗都在今日结了果!
至于算计与利用宁幽跟阿绫一事,憨厚汉子也曾有过愧疚,但想到记忆中那个孱弱的婴孩,这份本就单薄的愧疚,也早就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震惊过后,陆青山一如既往,并没有因此而失态。
先是跟阿绫打了个招呼。他看得出阿绫有一肚子的话,同样,也从那双已越来越复杂的眼眸中看到一丝异样。
这一刻,他很清楚,阿绫血脉的觉醒,意味着,她不再是一件无用之物,作为“父亲”他态度该更为温和,也该花几分心思去笼络她。
然而,他更清楚相比于阿绫以及她的血脉,宁幽才是重中之重!
与那人的交易,比之阿绫稀薄的血脉,重要太多了。
价值的那杆秤早就倾斜。
是以,陆青山抬起粗糙的大手示意她不要急躁,眼神给予安抚,“阿绫,你先在堂屋等着,若有事,等之后师父再与你交代……”说完,便不再关注阿绫,引着身后的中年大夫向东厢走去。
陆青山没有意识到,那“异样”眼神中的别有深意。
他能猜测这一个月来的不平静,却不知,这一个月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想象不到,那个在他眼皮子底下生存了十多年的阿绫,早就不是那个自卑,且极度虚荣的九曲巷少女。
她的心机在这一个月如春天的蔓草,疯狂生长着。
在他们进东厢房后,撑着伞在雨中驻足的少女,“艳丽”面孔上怨毒之色,抑制不住地溢散着。
陆青山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安抚,于曾经的阿绫而言,是蜜枣,是关爱,而今,却是给予阿绫一个信号
陆青山放弃了她,不是因为宁幽,而是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哥哥。
这一刻,阿绫倒不是太恨宁无心了,她想到昨夜,宁无心与她“秉烛夜谈”。
阿绫眼界与思维一直桎梏于这巴掌大的小镇。故而,当一个真正光怪陆离的世界呈现在少女的眼前时,她没有理由不震惊,起初不信,经过一夜,她逐渐缓了过来。
不得不说,她被宁无心说服了。
可惜。
非是在昨夜,也并非宁无心口才好,完全只是取决于陆青山方才的态度!
在开门之前,她想了一天,但凡陆青山对她多关注两三分,她也确实能够掂量到,自己在陆青山心目中的分量,不是可有可无,确实有感情存在,她便能继续忍耐,帮他们。
可她从陆青山那“惊讶”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
在打量货物!?
她如何能够忍受这种目光!?
少女终于清醒。
她早就该清醒了。
宁老婆子跟陆青山做的这一切,为的是什么?这其中可有为她谋划一两分?
从来没有,一分一毫都没有。
为的,不过是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而她霍绫。
自始至终不过只是牺牲品!
她的出世,极有可能就像是宁幽所猜测的,他们的目的在于
霍氏涅真凰血脉!
就连宁老婆子告知她的身世,其一因为事出突然,没有另外更可靠的人能帮她,另一个也是因为她血脉的苏醒,老婆子觉得她有利可图的份上!
要不是脸上这块“凤形胎记”的变化她极有可能一辈子都被瞒在鼓里,做一个药铺学徒,终其一生都将平庸!
她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这份利用与平庸!
阿绫不清楚宁幽从何知晓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然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在过了一遍脑子后,竟全都相信了十四年的经历,不正是在告知她,宁老婆子跟她那父亲,居心不良吗?
宁无心同样是居心叵测,然这一刻,相比于将“宁幽”踩在脚底,她突然就迫切地希望,宁老婆子与她那个“父亲”多年心血付诸东流想必,一定很精彩吧!?
少女想到这里,忽然就笑了。
眼神中带着偏执,如同着魔,脸上那凤形胎记更像是活过来一般。
惊心动魄。
五月的天了。
东厢内,火盆却依旧未断,躺在床上还在昏睡的宁无心,更是一派“弱不禁风”之态,睡梦中,一张脸煞白,频频蹙眉,偶有挣扎,显是有梦魇之兆。
见此。
陆青山沉着的一颗心倒是稍有松缓。
“那就麻烦师兄了。”
他看向身后的中年大夫,宁老婆子“师门”的后辈名医看了眼陆青山,这才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到少女的身上。
望闻问切,毫无疏漏,每一步的细致与娴熟都能看到几分名医的风范。
只中年大夫的诊断越到最后,愈发觉得古怪,总觉得,这少女的脉象,颇不对劲,他琢磨了半天,却始终也找不到突破,继而在这半日时间内,那奇怪的脉象却缓缓趋于平常。
又半日,他才收了敷在少女手腕上的轻纱帕子,朝陆青山点了点头。
宁老婆子通晓丹药,医术却只半吊子,以医术入道的中年名医是真有几分水平,他察觉宁无心身上一丝诡异,却不愿声张。
一个是觉得问题不大,另一个是他此番任务并非是医治这小姑娘,而是将其带回百草门,即算是完成了老祖交代的任务,也算是为后辈谋下一道福音。
且,这一份诡异,说出来,在这禁绝道法的小镇内也是束手无策,何必多此一举?待回到应洲,自有老祖解决,何必急在这一时三刻?
陆青山不知道这位师门“师兄”的心思,就算知道,在这道法禁绝的小镇,就如同他所想,无济于事。
且,只要没脱离,或是偏离局面轨迹,就算有些意外,想来也无伤大雅。
是以,他松了口气。
当然,也仅仅是松一口气。
自师妹死后,陆青山一切心力都放在了救治亲儿之事上,为此谋划数十载,小事他可做主,大事却早就习惯听从师尊的安排,而今宁老婆子不在,他便忐忑了。
到底,连他也不清楚宁幽的来历。
除知晓她与师尊有稀薄的血缘关系外,其余皆一概不知。
这么多年来,连宁老婆子这位灵台境名宿都如此慎重,不敢走错一步,又多次提点警告,陆青山自是意识到此中牵涉事大,不敢疏忽,且此间交易,到底关乎到亲儿未来,不容有失。
是以,多年来他也是倾尽心力。
小镇诡异,用师尊的话来说,就是灵台名宿行事,也需三思而后行,现下,到了最为关键的一步,师尊不在,他何止忐忑?只不知师尊,到底碰上什么麻烦事?
听完“师门师兄”的话,陆青山深深看了一眼宁无心,转眼才笑着看向中年大夫,此人算作外乡人,并不能在小镇停留太久,陆青山琢磨了一下,带着人离开东厢,暂时先将他安置到堂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