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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妃升职记全文阅读

作者:酒澈     宦妃升职记txt下载     宦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宦妃升职记全文阅读

001 山雨欲来

    他混淆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遍地的陶瓷碎片和斑斑血迹中,她环抱住唯一一件完好的薄胎瓷,如同抱紧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几缕晦暗的光线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渗透进来,照出她苍白颤抖的嘴唇,似乎随时可能迸出痛苦的呼声。

    他等待着她的发泄,痛哭或嘶吼都可以理解。然而,一切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发生。她没哭没闹,只是安静地站在满地狼藉之中,如同脚下的碎瓷一般,空洞的,破碎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还未从巨大的变故中惊醒过来。

    沈瓷记得,就在三个时辰前,自己还和父亲兴奋地讨论着这批刚出窑的薄胎瓷。其胎质细腻,轻巧秀丽,虽然离薄如蝉翼还差了点,但已可以称作上品。多次失败的探寻后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父女俩的喜悦自不必说。沈瓷心中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着上个月欠下的瓷窑租金,终于可以还上了。

    “阿瓷,来,你把这个花瓶送给卫朝夕。”沈父小心翼翼地抚了抚釉面上的缠枝莲纹,这才将花瓶递给沈瓷,道:“说实在的,若不是因为你同卫朝夕是好友,她爹必定不会容许我们时不时欠下一两个月的租金。你把这个送给她,让人家看看我们新做出的这批薄胎瓷,也好让她和她爹心里有个底。这钱啊,很快就能周转开了。”

    沈瓷点点头,轻手接过。白玉般的瓷底上,柳黄、嫣红、藏青点缀其中,泛着透亮的光泽,牵动起她嘴角一个轻盈的弧度。

    “爹,那您在家等着,我快去快回。”

    沈瓷用一张靛青色的方巾裹住花瓶的下围,抱在怀里便往外走。从瓷窑到街市,要穿过自家卖陶瓷的商铺,沈瓷匆匆行过时,像往常一样放慢了脚步,似乎怕惊扰了这一店易碎的物什。

    便是在这里,她头一次看见了他。

    年轻男人有着浓黑的眉毛和眼睛,一身墨色团福锦缎长袍,腰际束镂雕麒麟纹青玉带板,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他并不比她大几岁,独自一人在小小的店铺里晃了一圈,完全没有留恋的意思,末了皱起眉峰,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腿便要离开。

    沈瓷原本是没有在意的,可是刚转回头,余光便瞟见了他那个皱眉摇头的动作,又瞧他一声不吭便要走,心中不由生出几分被看低的郁结。沈瓷站在原地想了想,这样一个富贵家的公子,若是看上自家的陶瓷,必定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她用这想法凑足了底气,快步上前,赶到他身侧,轻轻福了福身,道:“这位公子来去匆匆,可是小店无一物能入您的眼?”

    年轻男人微微一怔,倒是极快地从容不迫。他看了一眼这个抱着花瓶的少女,身子微微低福着,语气动作都是有礼有节,可那眼睛却是倔强的,像是挽留,又带着点不甘心。

    他方才悄悄从父王视察的队伍里溜出来,如今颇有些闲心。听了沈瓷的问语,忍不住“哧”地笑了出来。虽然没直接回答她的问语,可那声笑,已泄露了他的答案。

    沈瓷听出了他的不屑,也没恼,依然恭恭敬敬的姿态:“公子是有见识的人,可否帮忙瞧瞧我手中这件薄胎瓷?”

    他低头一看,果然见这姑娘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个薄胎的花瓶,伸手便将其从靛青色的方巾中拿了出来,放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沈瓷没做声,任由他看去,也不在一旁说什么谄媚或自夸之词,只安静地等着这年轻人的品鉴。这安静令他感到满意,像是她屏着气在聆听他,便不由将手中的瓷器瞧得更仔细了些。

    “我看啊,就你手上这件,还勉强算是不错。”他下了结论,又用手指轻轻弹了两下瓷面,补充道:“不过,离我想要的标准,还差得远。”

    沈瓷瞧他说得煞有介事,又是年纪轻轻,不知是个什么来头,思考片刻后,方道:“还请公子指教。”

    他愣了半秒,自己并不是品瓷的行家,甚至对这全无研究,只不过平日里耳濡目染多了,自然分得出优劣。可若真要他品评,却是毫无章法。分神间,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谁知沈瓷也正巧抬起眼来,两个人的目光碰上,谁也没让谁,他却莫名在心底打了一个突。

    他将手中的花瓶递还给她,用这传递的时间快速拟好了腹稿,神情已恢复从容淡定,架势端得足足的,就这样开说了:“先瞧你这瓷胎吧,细腻是细腻,可作为薄胎瓷,还不够薄,透光程度做不了上等的薄胎皮灯。因此,制陶的技巧,还不够娴熟。可是,最重要的缺陷,却不是这点。”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等着她迫不及待地追问。可这小姑娘像不懂似的,满眼认真地聆听着,就是不接他的话。他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沈瓷这才开口,遂着他的意问道:“那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得到台阶,话语方脱口而出,确凿道:“是画技。”

    “画技?”

    “对。”他点头,目光在她身后的陶瓷上绕了一圈,道:“你这店铺里的陶瓷,还有你手上这件,画的都是匠人风格,按样板摹出来的。没新意,也没风骨。知道为什么官窑的瓷器最精致不?不光是因为资金充裕,还因为陶瓷上的图案都是京城画院设计的,那些文人画师多的是情怀风骨,在选材、内容乃至绘画技法方面,都比景德镇单纯的工匠更胜一筹。”

    沈瓷原本没太把他的见解当回事,可听他这么一说,又细细想了想,好像的确有这么个理。她和父亲从来都生活在景德镇,没去过别处,一时间,沈瓷竟禁不住想,父亲如此热情地投入瓷业,却成效甚微,是不是因为眼界没打开的缘故?

    年轻男人瞧着沈瓷的神情,知道她已是听了进去,便越说越自得,越扯越笃定,方才还愁着不知讲什么,如今已是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姑娘,这景德镇虽然被称作‘瓷都’,但也有弊处,便是匠气太重、缺乏灵气。要我说啊……”

    他稍微顿了顿,觉察到自己的语调过于高昂,便放低了些,显得更加沉稳:“要我说啊,你若想在这行业真正站住脚跟,不能靠临摹别人的创意,你啊,得烧制出别人没有过的陶瓷精品。这,才是关键。”

    这话让沈瓷如同遭了一记惊雷,有些豁然开朗的意味。他的话全是临场发挥,只不过是想端端架势,却不小心听进了她心里去。

    静了一会儿,沈瓷才回过神来,终于诚心实意地回应:“公子见解甚是独到,小女获益匪浅。不瞒公子说,我家刚刚才烧制成薄胎瓷,的确还有诸多不足。不知能否请您到瓷窑处看看,再指点一二?”

    他正在兴头上,还想着乘胜追击再胡诌一把,便应了下来。抬腿正要走,路却被一个人挡住了。

    “哎呀,小王爷,我可算是找到您了。”来人是个身着黄衫的女子,约莫二十**的年纪,头微微低垂着,急切道:“若是再瞧不见您的人,王爷可要拿我们这群下人开刀了,还请您啊,赶紧同我回去吧。”

    被称作小王爷的年轻男人,步子刚刚迈出一半,便不甘不愿地收了回来。他转过身来,刚好对上那黄衫女子恳切的眼,悠悠叹了口气,满脸都是坏兴致的失落。

    “唉,走吧。”他懒洋洋抛出几个字,没向沈瓷做什么解释,甚至看也没多看她一眼,跨步出门,就这样带着那黄衫女子离开了。

    沈瓷滞在原地,望着那大敞的店门,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隐隐约约记得,今天似乎是淮王来景德镇视察的日子,那么能被称作小王爷的人,身份已是显而易见了。

    她仰起头来看了看,门外,天是青白色的,一如光滑亮薄的瓷釉。偶有浮云飘过,在釉料薄处,隐约显出香灰的胎体,如同陶器破碎的一角。

    沈瓷撤回目光,自讨没趣地笑笑,终于想起她原本要去的地方,理了理手中的方巾,重新抱起薄胎瓷,默默朝卫家的方向走去。

    她并不知道这一走,接下来发生的事,会改变她的一生。

002 突遭惊变

    小王爷朱见濂离开了沈家的店铺,带着黄衫侍女秋兰往回走。一路频频有人侧目,皆看这年轻男人衣着高贵、气质出众,绝非普通民众。

    朱见濂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得稳稳当当,时不时还朝街道两旁的店里打量一番,这才想起刚刚离开陶瓷店时,忘了同那小姑娘说叨一声。

    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忘了便忘了吧,今后恐怕也没有什么再见的机会。

    朱见濂这厢正琢磨着,秋兰的声音便在身旁响了起来:“小王爷,容奴婢多嘴。王爷最近正琢磨着立世子的事儿,继王妃正虎视眈眈着想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去呢。您如今没有母妃支持,势单力薄,若是再这样胡闹下去,这世子之位恐怕就说不准了。”

    朱见濂听了,表情未变一丝一毫:“怕什么,做不了就不做。我还真没放在心上。”

    秋兰急了:“话可不能这么说,奴婢明白,小王爷您不屑去争,但该是自己的东西,也不能落别人手里了。”

    朱见濂顿住脚步,回头静静看了眼秋兰,没再说话。那目光里,说不清是赞同,还是斥责。

    前方的街道突然喧闹起来,渐渐簇拥过许多人。秋兰在朱见濂的注视中泄了气,垂下目光,悻悻地走上前,扒开人群一看,果然是淮王视察的队伍。

    浮梁县令眼尖,认得秋兰是朱见濂身边的侍女,瞧她镇定的模样,便知必定是找到了朱见濂,连忙下令让簇拥的群众散开。层层人潮剥离之后,淮王终于看到了自己失踪半日的嫡子,正悠悠闲闲地站在路中央,若无其事地朝他作了揖,唤了声“父王”,从容淡定的模样。

    淮王不好当众动怒,只得将朱见濂召回自己身边,继续视察。他刚刚在浮梁县令的介绍下参观完御器厂,看花了一大堆“官窑器”,现在打算寻一两处民窑随意瞧瞧。

    没走多远,朱见濂便发现周围的景致有些熟悉。再往前看,沈家的店铺已在视线可及的地方。他有瞬间的晃神,怎么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这里呢?蓦然地,他想起了那个抱着薄胎瓷的姑娘。蛾眉星眸,桃花瓣一样的唇色,小小坠坠的下颏,不爱说话,但看他的时候,有一双晶亮澄净的眸子。他还想起,他之前答应了她,要去她家的小瓷窑再指点一二,他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此时,淮王已经瞧见了一家规模较大的民窑,外接的店面也修得精致大气,甚合他的心意,正打算带着一帮人进去呢。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那不安分的嫡子朱见濂突然顿住了脚,还没等他发话,便扬手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

    “去那家店。”

    *****

    沈瓷沿着街市走了一段,又拐进一道深巷,行人便少了许多。围墙内,隐隐飘来了八月桂的香气,伴着交织纷飞的落桂与清风,似有凛冽的寒意生出。再拐一个弯,便是卫家的宅子了。

    她停下脚步,敲了敲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有仆从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头来看看便笑了:“哟,是沈家姑娘呢,来***的?”

    沈瓷点点头:“我有东西给朝夕。”

    “姑娘且等等,容我通报一声。”

    往常而言,沈瓷来找卫朝夕,是不必等太长时间的。可是今天那仆从离开以后,她花了从前三倍的时间,才等来了回应。朱红色的门再打开,却根本没瞧见卫朝夕的影,还是只有方才那仆从。

    “姑娘,我家老爷和小姐,里面有请。”

    沈瓷没多问,心中已猜到了几分,跟着他穿过庭院里的假山花草和楼阁轩台,最后在一道虚掩的门后停了下来。仆从顿住脚,刚提起气准备通报,声音便被屋内激烈的争执声淹没。

    “老爹,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阿瓷她家只是这几月资金周转不开而已,哪次欠你的租金没还?那瓷窑怎能说不租就不租了?”

    卫宗明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朝夕,你还小,不懂事。因为你的缘故,这些年我给他们的租金从来没涨过,还不算仁义吗?现如今啊,是有人要花大价钱买那个小瓷窑,比起租给他们,实在划算得多。你爹我归根结底是个商人,哪能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做成了生意,还不是为了让你生活得更好?”

    “你也不差这一笔生意,干嘛非要卖那小瓷窑?”卫朝夕根本不管这么多,头发一扬,小手一挥,径直道:“我不听这些乌七八糟的理由,你就不许卖。不然,你让阿瓷怎么办呢?你让我以后怎么见她?”

    卫宗明深吸一口气,还要说些什么,沈瓷身边的仆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微微屈膝,含胸低首:“老爷,沈家姑娘到了。”

    室内愕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方听见卫宗明浑厚的嗓音:“请她进来。”

    沈瓷进屋,绕过一道屏风,便看见卫宗明一本正经地坐在中央。卫朝夕站在侧旁,嘴里包着空气,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卫老爷,朝夕。”沈瓷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场,只好直接道明来意:“我家瓷窑今日新产了一批薄胎瓷,我挑了一个过来,是想送给朝夕的。”

    卫朝夕闻言一笑,几个碎步跑到沈瓷身边,接过花瓶摸了摸,转头便朝卫宗明抱怨道:“老爹,你看他们做的这花瓶,质量多好啊。薄胎瓷烧制难度很大,做的人并不多,这次肯定能大赚。”说完还冲卫宗明使了个眼色,带着点哀求的意味。

    可卫宗明这次是铁了心要把瓷窑收回来,就当没看见,反而沉声道:“朝夕,无功不受禄,还给人家。”

    卫朝夕别过脑袋,手里还拿着那花瓶,一步没动。

    沈瓷心头一沉,不安的感觉空前强烈,上前两步,索性说开了:“卫老爷,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小女和父亲感激不尽。不过,我家既然已经成功做出了薄胎瓷,往后必定不会再拖欠您的租金,该涨的价,您也无需顾忌。只是,这瓷窑我们已经经营了许多年,如果换地方,一切都得重头开始。还请您网开一面,让我们继续呆下去。”

    卫朝夕在一旁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也帮腔道:“是啊,爹,您就网开一面吧。”

    卫宗明无奈,只好强发出两声笑,斟酌道:“不是要故意为难沈家,而是……我自己也没办法啊。”他离开座位,走到沈瓷面前,继续道:“沈姑娘,不瞒你说,最近我家手头吃紧得很,正发愁该怎么办呢。这不,昨天有人出了个公道的价,说要买下那座小瓷窑,我都已经答应人家了。你看这几日,你和你父亲抽个空,便搬出去吧。”

    话刚说完,卫朝夕刀子一般的眼神便射了过去,卫宗明心头一颤,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样,上个月欠的租金,你们也不必还了,安心去寻落脚处吧。”

    “老爹!”

    卫宗明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心意已定,就这样吧。朝夕,你把手里的东西还给沈姑娘,还能拿去卖个好价钱。”

    “这……”卫朝夕还想据理力争,手却被卫宗明攥紧了。他从她怀里扯出薄胎瓷,硬塞回沈瓷手里,瞪了卫朝夕一眼,转头冲屋外果断下令:“来人,送沈姑娘回府。”

    *****

    淮王打量着这座小小的瓷窑,不够人手,不够物资,不够空间,连陶器也不够精美。不过,既然朱见濂抢先发了话,偏要到这个小瓷窑来视察,淮王也不好当众拂自己儿子的面子。

    穿过店面,便是后院和瓷窑了。由于通道较窄,大部分的围观民众都被拦在外面,就连淮王身边的护卫也去了大半。

    然而,就在那一部分追随着淮王的人群中,藏着一双幽沉锐利的眼睛,暗暗裹挟着杀气。

    淮王这一次视察,讲究的是亲民,便也没在意仰慕的民众跟着。一行人向着瓷窑内部走了走,一路上所遇工匠皆屈膝行礼,唯在中央有个专心修瓷的中年男人,心无旁骛,仍继续做着自己手中的活。

    这,便是沈瓷的父亲了。

    朱见濂四下瞧了瞧,没再看见方才那个小姑娘,心底隐隐生出些遗憾。他垂下眼帘,突然发现中年男人手中的薄胎瓷甚是熟悉,明显与那姑娘手中的花瓶,是同一风格的。朱见濂想到这里,有些话便脱口而出了:“这薄胎瓷,做得还不错。”

    “是吗?”原本正与浮梁县令交谈的淮王醒了神,听了儿子的话,不禁走上前几步,弯下腰细致观察起来。

    薄胎上绘有青花纹样,轻巧秀丽。淮王看得赏心悦目,还想瞧得更仔细些,不禁探过手去,从沈瓷父亲手中夺过正在修缮的瓷器,站起侧身,想拿到阳光下照一照。沈父原本专注,突然手中之物被人夺走,下意识探身去抢,又怕不小心将瓷器摔碎,于是将整个怀抱都捧了过去。

    便是在这薄胎交接之际,人群里猛然冲出一道快影,刀刃在前,凝聚一点,直直向淮王劈下。眼见着手起刀落,前面却愕然多出一道横亘的身影,沈父斜贴过来,为救下摇摇欲坠的瓷器,倾身相护。

    刀锋无眼,剑影无情,交替间,却是愕然指错了焦点,收不住,血花四溅……

    *****

    沈瓷从卫家出来,才发现黄昏变了天,半卷夕阳照下来,腥腥带着些血色。风声呜咽,围墙桂树的影子长短不齐,巷道过分地缄默岑寂,像一片宁静的墓穴。

    同来时一样,沈瓷还是独自一人,一张靛青色的方巾,一个绘着缠枝莲玉的花瓶,一颗无所适从的心。

    她还不知道已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厄运。

    今日的街道似乎比往常空旷了些,有人正接头交耳,震惊错愕后,继而跑去了相同的方向,明显是去瞧热闹。沈瓷没心思打听这些,现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告诉父亲要搬走的事。落脚何处,未来几何,都是迷惘。

    就这样恍惚地走着,她终于回到了自家的店铺前,却见前方围了一大群黑压压的人,密密匝匝地议论着。沈瓷试了试,没能挤进去,嘈杂的话语却不经过滤地撞进了她的耳朵。

    “说这刺客呀,本来是想行刺淮王的,结果沈工匠为了保护王爷,用自己的身体替王爷挨了一刀,血当时就流了满地。人群一乱,那满窑的新瓷呀,全都撞碎了!”

    “人死了没?”

    “哎哟,死啦!事发之后,王爷立马把景德镇最好的郎中给找来了,还是没救活。听说这刺客下了死手,刀刺下去没留分毫余地的。”

    “那也是真惨,要是救活了,跟着淮王,准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沈工匠虽然死了,可他还有个女儿啊。这辈子,怕是有福享的咯!”

    沈瓷再也听不下去,内心如同万千虫蚁啃噬,将她的器脏搅得四分五裂,血淋淋的,一张口便要吐出来般。她用尽全身力气豁开人群,闷着头冲进瓷窑,看见眼前的一切,便分毫不动了。

    满地的碎瓷,泼洒的血迹,还有那缓缓罩上白布的……父亲的面容。

003 替行心愿

    他混淆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光阴仿佛静止下来,躁动的人声渐渐褪去,只余下她单薄的身影,站在满地狼藉的中央。

    不过是三个时辰的光景,命运却已翻云覆雨。朱见濂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说到底,是他将淮王引到了这儿,也是他出言令淮王单独上前,最终酿成了沈家的悲剧。可是他又怎能预料到这些呢?一念恍惚,便是命运交错。

    心里堵得慌,枯井般的寂静中,朱见濂突然希望她可以大哭一场,用嚎啕的哭声冲散他心底的淤结。可是并没有,她只是上前几步,跪着掀开那白色的布匹,良久良久,才微微煽动起干枯的唇瓣,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谁杀了我爹?”

    她的声音,很稳定、很平静,如果没有看到她的脸,朱见濂真的以为她几乎没有情绪。可是当他低头,发现她的泪水不停翻涌而出,一点声息也没有,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气氛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淮王身边的随侍才犹犹豫豫道:“事发突然,我们没有抓到刺客。不过,王爷已经下令全城搜捕,还请姑娘静待消息。”

    沈瓷没有抬头,朱见濂却可以瞧见她薄薄的嘴唇骤然紧绷起来,没有咬牙切齿,却分明是在心底发了狠,某种决心已然下定。

    一直沉默的淮王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沈瓷像是没听到般,理也没理他。淮王想想,也就理解了,若不是他来到沈家的瓷窑,沈父也不会惨遭厄运。这姑娘迁怒他,并不是多奇怪的事。可他毕竟是王爷,没有答,便也不再问了,两个人都不吭声。

    眼见着气氛尴尬,淮王的随侍忙打圆场:“回王爷,奴才刚打听过了。她叫沈瓷,是沈家的独女。”

    淮王心里一动,没介意沈瓷的较劲,反问随侍:“独女?她母亲呢?”

    “母亲早逝,这些年一直是她和父亲相依为命。”

    “这样啊……”淮王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眉宇柔和了些,再看沈瓷,便多了几分惭愧的意味。他弯下腰,离沈瓷更近了一些,郑重道:“你父亲是为我而死,我自是不会亏待你的。你若有什么心愿或者想要的赏赐,不妨说来,我都会满足你。”

    沈瓷仍是沉默,那模样,似乎连思索都没有,整个人空荡荡的,漂浮着。

    淮王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你父亲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可一并告诉我。”

    话音落下,她像是被劈中,僵直的背脊突然颤了颤,肌肉绷得更紧。脑中零零碎碎浮起一些斑驳的思绪,沈瓷想,父亲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

    沈父的一生,爱瓷如痴。就连给女儿取名,也是一个“瓷”字。他是个没钱没势的小人物,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制出精美的瓷器,可碍于金钱和技术,一直未能圆满。今早的薄胎瓷出窑以后,沈瓷曾以为父亲终于离梦想前进了一大步,没想到,却是永诀于此。

    抬起头,她终于看向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有些怨怼,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迷惘,缓缓道:“我爹未了的心愿,便是……制作出最精美的瓷器。”

    淮王为难,眉峰蹙紧:“人既已不在,这愿望又如何实现?”思索了片刻,以为这姑娘是变着法要钱财,又提议道:“要不然,我买一批上好的瓷器送给沈家,可好?”

    沈瓷沉沉摇头:“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淮王叹息,琢磨不清她的心思,顿了顿又问:“那,还能怎么办呢?”

    沈瓷抿紧嘴唇,有片刻的晃神。是啊,还能怎么办呢?父亲都做不出,难道自己就能凭空做出吗?眼前的画面涣散开来,将淮王的面容渐渐模糊,沈瓷眨眨眼,再清晰的时候,目光的焦点却落在了淮王身后的人。

    浓深的眉毛,漆黑的眼睛,一身墨色团福锦缎长袍,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颀长。

    目光相对时,他也正好看着她,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

    一些零碎的话语瞬间击中了她的脑海。

    “姑娘,这景德镇虽然被称作‘瓷都’,但也有弊处,便是匠气太重、缺乏灵气。要我说啊……”

    “要我说啊,你若想在这行业真正站住脚跟,不能靠临摹别人的创意,你啊,得烧制出别人没有过的陶瓷精品。这,才是关键。”

    如同醍醐灌顶,他在三个时辰之前的无心之语,此刻却如同一卷强势的劲风,拨开她眼前的云雾。

    “回王爷,”她终于清醒,仔仔细细地跪拜下来,郑重道:“请王爷允我同名师学画,且予我一处可以练习制陶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幽粼粼的眼中泛出铮亮的光彩:“我要靠自己,替父亲完成此生的心愿。”

004 前程难料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卫朝夕怄气了一夜,终于摆脱掉父亲卫宗明的桎梏,悄悄从家里溜出来。昨日父亲强硬收回瓷窑,她心里始终觉得对沈瓷有愧,着急同她解释。哪知道,还没走到瓷窑呢,便听得路人议论纷纷,说的正是她的好姐妹沈瓷。

    “沈家姑娘福星高照,今日淮王回潘阳王府,说是要带她一起走呢。”

    “对对,听说淮王已经答应,让她同淮王的嫡子一同学画,还要为她在王府建一座瓷窑。”

    “唉,虽然失了父亲,可从今往后,便如同淮王府的千金了。”

    卫朝夕愣了愣,头脑顿时一阵乱麻。怎么才隔了一夜光景,这些人说的话,自己就完全听不懂了呢?她心里发慌,加快了脚步,连走带跑地朝瓷窑奔去,却在半路上,被几个护卫拦住了。

    “靠边站靠边站,王爷的车辇到了。”

    道路禁止穿行,卫朝夕被推到一边,只得眼巴巴地等着。车辇陆续经过,风起,时不时撩动窗口的帘幕,车内之人亦若隐若现。

    卫朝夕嘴上说不相信沈家的变故,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没有放松。一个个窗口从眼前经过,瞧见的只不过是影影绰绰,根本看不清人影。眼见着车队就要收尾,卫朝夕简直慌了神,推开前面堵路的人,再顾不得礼数尊卑,卯足了劲大喊一声:

    “沈瓷!”

    *****

    沈瓷坐在淮王府的马车里时,心里还是恍惚的。

    昨日如同大梦一场,种种画面再次浮现。

    满地破碎的瓷片,强硬收回的瓷窑,错赴黄泉的父亲。

    而她的手中,只有唯一一件完好无损的薄胎瓷,如同她生命最后一缕单薄的希望,支撑着她,做出了如今的选择。

    沈瓷清楚地记得,昨日,当她向淮王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后,对方便陷入了沉默。

    予她一处制瓷的地方,对淮王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提到学画的名师,他的眉头却渐渐蹙紧。

    名师,需要多出名?但凡有点名气的,大概都不愿单独教导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姑娘。若是送去书院,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她一介女流,又实在有驳伦常。

    沈瓷明白淮王心中所想,屏着息等他的回答,神经紧绷之时,却突然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破空而出。

    “父王,无需为难。”小王爷朱见濂站了出来,向淮王拱了拱手,开口道:“府中有孙先生教导孩儿学画,沈姑娘如今孤身一人,何不让她与我们一道回府,既免去了另寻名师的烦恼,也省得她将来流落不定。”

    淮王点点头,亦觉得这是一条上佳之策。遂点点头,俯下身来,轻问道:“沈姑娘,你可愿离开景德镇,随我回到王府?”

    觉察到沈瓷的不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你父亲救了我一命,你去王府,便是当小姐养着。至于练习制陶的地方,我在王府为你建一座小瓷窑便是。”

    沈瓷抬眸,只觉得呼吸都快泄露出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十几年的生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前程是何,都只能深吸一口气,沉沉地、缓慢地,点下了头。

    便是这微不足道的点头,决定了她此后将要经历的人生。

    滚滚的车辘倾轧着人的思绪,如今,沈瓷已经坐在了淮王府的马车里,车内还有一个丫鬟,叫做竹青,比沈瓷还大两三岁,是淮王拨来照顾她的。

    沈瓷尚在回忆里,突然听得马车外有人叫她的名字,还以为是错觉。微微挪了挪身,却听丫鬟竹青道:“姑娘,外面有人叫你的名,不需回应吗?”

    沈瓷一个机灵,再细听,果然是卫朝夕熟悉的嗓音,一声一声,有些张皇失措。

    她立刻掀开车窗,看见护卫正试图捂住卫朝夕的嘴,条件反射地叫了出来:“朝夕!"

    护卫是认识沈瓷的,亦知晓昨日之事,瞧见她们认识,便也没再阻拦。卫朝夕看见沈瓷真的坐在马车里,心下激动,立马便蹿了过来,隔着一道车窗,她小跑跟着,终于说出憋了一整夜的解释。

    “阿瓷,我爹昨日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拦着他,可是他不听。你,你别怪我啊……”

    沈瓷趴在窗檐上,探出去小半个身子,使劲点头道:“我知道的,朝夕,我知道,我不怪你。”

    卫朝夕一边跑一边喘气:“我爹把你赶出去,你会恨我不?”

    沈瓷骤然觉得鼻间一酸:“当然不会,朝夕,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卫朝夕笑起来,想要伸手去握住沈瓷的手,脚步却有些跟不上了,语气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阿瓷,阿瓷你当真要去潘阳了?还……还会回来么?”

    沈瓷一愣,身体不禁僵直了。

    “还回来的话,别忘了找我。潘阳离景德镇也不远,有困难就说,我不怕麻烦。”卫朝夕说着,却自顾自地笑了,那笑容有些苦,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怕你再也不回来,连麻烦都不给我找。”

    沈瓷的心脏闷得发疼,她握紧拳头,抵住胸口狠狠的摁,试图抑制内心汹涌泛出的酸楚,缓缓开了口。

    “朝夕,我会回来的,我保证。”她的语气无比郑重,许下了承诺:“待我学成归来,我一定还在景德镇,替我爹完成他毕生心愿。”

    卫朝夕松了一口气,脸上笑着笑着,却有泪水涌了出来。她体力不支,脚步再也跟不上,终于停了下来,望着马车离去后的滚滚烟尘,喃喃自语:“好,好,阿瓷,那就等你回来。”

    茫茫前程,未来几许。沈瓷记忆中那段不谙世事的纯真岁月,都随着辘辘车辙碾碎在了前往潘阳的路途上。然而,却已有一个最深的承诺根植在心底,刮骨疗毒都抹不去。

005 暗险蛰伏

    比起沈瓷马车中的伤感氛围,淮王车内的温度则冰到了零点。

    “你们这么大一群人去追那一个刺客,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居然能让人给跑了!”淮王气极,长袖一拂,便见跪拜之人脸上有汗水津津流下,那人低着头,却不敢伸出手去擦,任凭汗水一颗一颗敲打在木板上。

    “父王,您先别着急生气。”朱见濂伸手取过桌上的青碧小碟,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向跪在地上的那人问道:“虽然没抓住,不过,有什么线索没?”

    那人一听,如临大赦,仰起头来连忙道:“有的,有的……”

    “是何?”

    “追捕途中,那刺客脸上的面巾曾被一名侍卫挑落,虽然仅是短短一瞬,但那侍卫说,他记得刺客那张脸……”

    淮王闷哼一声:“记得又有何用?难不成他还能把人画下来吗?”

    “画……画不下来。”那人又开始哆嗦了,颤巍巍道:“不过,恰好这侍卫认得这人的模样。”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说,是随王爷您去京城述职时见过的……”

    淮王微眯起眼,目光霎时变得锐利无比:“谁?”

    那人看看淮王,又看看朱见濂,手指颤抖,跪拜更深,吞吞吐吐道:“侍卫说,刺客长得像是……像是西厂提督汪直。”

    车内的空气霎时静默,仿佛连呼吸都凝住了。

    朱见濂悄悄观察着淮王的神情,看见他的嘴唇抿成一线,额头青筋暴起,却不出声。方才喷张的怒气似乎变成了压抑的火山,统统收敛在烈焰深处。

    这反应,实在是过于怪异了些。

    跪拜在地上那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良久,才听得淮王的低声自问:“汪直?怎会是他?”

    未等到回答,却又兀自摇了摇头:“不对,以汪直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动手,他也不是那种拼了命暗中行刺的人。更何况……他人不是在京城吗?”

    那人心里“咯噔”跳一下,慌忙解释:“可能……时隔半年,侍卫也记不太清了,或许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

    淮王已然没再听他的解释,未等他说完,便果断下了命令:“你下去,给我去仔细查查,汪直这几日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一个细节都不许给我放过!”

    *****

    月影浮动,排云而出。沈瓷抵达淮王府的时候,天幕已是降了下来。丫鬟竹青先下了马车,伸手想要扶她,沈瓷愣了一下,摆摆手,还是自己下了车。

    即使已是溶溶夜色,杜王妃还是穿戴得整齐精致,在门口等着王爷,连带着长女朱子衿,也被母亲唤出来候着。

    淮王下了马车,瞧见王妃和长女还掌着灯等自己归来,虽然有些讶异,但先前的愠怒亦随之扫了大半。他迎上去,接过王妃手中的灯盏,轻问道:

    “怎么在这儿站着呢?不怕夜风冻着啊。”

    杜王妃抬起一双忧切的眸子:“王爷,妾身和子衿听说王爷在景德镇遇刺,寝食难安,估摸着您今夜能回来,便坐不住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朱见濂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言语一滞,目光不自觉在他脸上绕了两圈,这才重新看向淮王,蹙眉道:“王爷可曾受伤?我再唤府中的大夫给您看一看?”

    “放心,我没事,有人替我挡了剑。”淮王将杜王妃的眼神动作尽收眼底,也没点破,伸手抚平了王妃蹙紧的眉头,又按了按朱子衿的肩膀,这才想起了挡剑那人的女儿沈瓷,开口道:“对了,府中新来了个小姑娘,给你们介绍一下。”

    淮王招手,示意沈瓷过去。沈瓷应声而动,丫鬟竹青便跟在后面。

    踱着月光,她的面孔在行走中渐渐清晰,是一张精巧秀丽的脸,鼻梁骨微微凸出,有一种倔绝的美。可脸型却是温柔的,小小润润的下颚,眼帘低垂,让人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是沈姑娘,她父亲为了救我去世,往后便留在咱们王府了。”

    杜王妃点点头,只看了沈瓷一眼便收回目光,左右不过是个低眉顺眼的平民孤女,不需放在心上。朱子衿却是盯着沈瓷瞧了又瞧,颇有些揣摩的意味。

    淮王象征性做了介绍,便不再多言,吩咐管家收拾出一座单独的院落给沈姑娘居住,遂对众人挥挥手道:“天色已晚,若没什么事,就各自回去歇息吧。”他一路奔波,已是相当疲累,没兴致再多说,转身便与王妃一同离去。

    *****

    沈瓷跟在管家身后,行走于淮王府宁谧的夜色中。

    她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几件衣裳,几张父亲设计陶瓷的样纸,和一件被棉花层层裹住的薄胎瓷。

    简单而清净。

    微风乍起,翻起满园花草香气,涟漪一般缓缓浮散,混着咸湿的月光,朦胧了她的眼睛。

    她有些侥幸,幸好抵达的时间在夜晚,所有的一切只在半爿月光之中,让她不至于手足无措。她行走着,脚底是虚浮的,身后是空茫的,过往都已幻做一团风烟,只余下心中的执念。

    脚步在一座偏僻的小院前停下。

    “沈姑娘,今后您便住在这儿,有点偏,不过东西是齐全的。要是缺个什么物什,您就告诉我,王爷都吩咐过了,让我们都好好照顾您。”

    沈瓷点点头,向管家道了声谢谢,自己抱着小箱子便准备进屋。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好像哪儿不太对劲,回头一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竹青便没了影。

006 桃木为引

    分散后,淮王朱祁铨同王妃回了屋。刚进门,便看见东墙上挂了一柄桃木剑,质密细腻,清香浮动,是上等桃木做成的。

    “怎么想着挂柄桃木剑在这儿?以前似乎也没见你怎么相信鬼神。”

    杜王妃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呢,当下答道:“实不相瞒,王爷这趟启程去了景德镇后,妾身的眼皮便日日跳得厉害,总觉得有祸事要发生,便去请了一位龙虎山上的道长。结果道长结合了王府风水和您的生辰八字一算,便说……便说……”

    杜王妃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来看淮王,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淮王摆摆手:“不碍事,你尽管说。”

    杜王妃咬咬唇,声音也低了八度,小声道:“便说……您有血光之灾。”

    淮王丝毫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这倒是算得挺准。”

    “妾身可没有您这么镇定。”杜王妃蹙眉娇嗔,仿佛仍置于当时情境:“听他那么一说,妾身便完全慌了手脚,急忙问他有什么破解之法。”

    淮王挑了挑眉:“哦?他有说如何破解?”

    终于说到这步,杜王妃沉吟片刻,一股脑便把盘算已久的话端了出来:“道长说,您的血光之灾,是被人克着了。景德镇这次是头一起,如果相克之人还在近旁,今后仍会生事端的。他掐着手指算了半天,便问我,王爷身边有没有人是三月十日生的?府中那么多人,妾身哪能记得清呀,况且那时候若赶去追您,已经来不及了。我就问道长有没有别的法子,他想了想,给了我这把桃木剑,说有避邪祈福之效,姑且能逃过这次。但这次以后,就得远离克己之人,才能避过之后的劫难。”

    淮王本是饶有趣致地听她说,渐渐地,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杜王妃今日的深夜相迎和柔声关切是为了什么,原来绕来绕去,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在心里冷哼一声,三月十日出生的人,不用去查他也知道,便是他的嫡子朱见濂。

    杜王妃见淮王突然没了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气息都慢了半拍,犹犹豫豫地试探问:“怎,怎么了王爷?”

    几乎是突然地,淮王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这笑来得毫无征兆,吓得杜王妃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接着便听见淮王的手指扣了扣木桌,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可真巧,出事以后啊,本王也请了位道长帮忙算了算,和你请的一样,也是龙虎山上的。”

    “啊?”杜王妃一时愣住了,这又是闹的哪出?

    淮王看都没看王妃的表情,兴致盎然继续道:“更巧的是,本王请的那道长,也说这三月十日出生的人有蹊跷,不过,说法跟你那位道长,却是反的。”淮王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继续道:“这道长也是算了老半天,然后说我原本是有血光之灾的,但正因为有这个人在,才免除了厄运,今后,要多带在身边才好。我一回忆,好像还真是这样。要不是濂儿执意要去那家瓷窑,换了别的地儿,估摸着那剑便是刺在我的心口上了。”

    这最后一句说完,淮王一个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吓得王妃大惊失色,连忙跪下:“王爷恕罪,妾身并不知三月十日是濂儿的生辰。”

    淮王心中跟明镜似的,王妃怎么可能不知道朱见濂的生辰呢?这明摆着是想借刺杀之事,行调离之实。但凡淮王心中有所动摇,这世子的位子,便是次子朱见淀的了。

    朱见淀是杜王妃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亦是淮王的嫡次子。在杜王妃之前,淮王还有一位原配李王妃,只可惜产下嫡长子朱见濂后没几年便病逝。后来杜王妃被扶正,本想着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却没想到,淮王反倒将朱见淀送去了京城,当做藩王留在皇帝身边的质子。但即便如此,杜王妃依然替自己儿子惦记着世子之位。

    淮王笑了笑,没有点破这一切,伸手将王妃扶起:“我明白的,这不怪你,只不过是你请的那位道长,道行还不够深而已。以后,你就别再瞎操心这些事情了,记住了啊。”

    杜王妃轻轻“嗯”了一声,没点头,也没摇头。心中只是奇怪,这朱见濂平日里总爱惹事,李氏生前又与王爷并不恩爱,怎么王爷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偏爱她的儿子,甚至一丝怀疑也没有?她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莫非,王爷还真请了个道士算过?

    思虑难解的杜王妃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淮王的心中布满了叹息,想的正是朱见濂的生母。他握紧了拳头,又蓦然凄苦一笑,暗暗叨念着,若景德镇刺杀之人真是汪直,若沈家的工匠没有替自己挡上那一剑,那么如今……她与他,也算是死于同一人之手了。

007 月下窥听

    竹青回来的时候,沈瓷已经把她那点单薄的行李收拾妥当了,瞧见竹青进了屋,随口问道:“刚才怎么了?突然不见你人了。”

    竹青的手指在背后绞动着,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发虚,吞吞吐吐道:“这地方偏,我……我刚才一不留神没跟上,便迷路了。”

    这理由实在拙劣,沈瓷上下扫了竹青一眼,却没再追问,点点头,完全相信的样子:“没事就好,早些休息。”

    “是。”竹青退了下去,胸口还在打鼓,觉得沈瓷分明看出了不对劲,却只字不语,挺渗人的。竹青仔细回忆了一番,似乎自变故发生后,沈瓷从来都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这令她感到奇怪,失去唯一的至亲,难道不应该痛哭流涕、鬼哭狼嚎甚至悲伤欲绝吗?她怎么能够这样安静?

    竹青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姑娘,该不会是没有良心吧?

    *****

    小王爷朱见濂今夜不怎么睡得着,他闭上眼,脑海中便不自觉地闪回着几个画面。父王正捧着薄胎瓷细细观察,突然眼侧有一道银光闪过,再然后,一柄锋利的刀便已经深深刺入沈工匠的胸口。

    到底还是年轻,未曾亲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作为沈工匠死去的一根***,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隐愧。

    胸口闷得发慌,朱见濂索性不睡了。穿衣起身,拒绝所有随侍,独自到院子外散步。

    月色是清明的,将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走到了沈瓷所住的偏僻小院。淮王同管家吩咐她的住处时,他就在旁边,无意间听了,竟也在潜意识里记住了。

    沈瓷的院落很小,只寥寥住了她和竹青两个人,很轻易便进入。朱见濂看见沈瓷房里还亮着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道歉?忏悔?关照?无论做何,都显得太过突兀。更甚者……她或许,压根就不记得自己是谁。

    想到这里,朱见濂更加意兴阑珊。这场血的记忆有他的一份,却无处可诉、无从抒发。他摇了摇头,正准备悄然离去,却听到屋内哗哗翻动纸页的声音。

    朱见濂顿住脚,透过窗户上镂刻的雕花朝里看,沈瓷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几张陶瓷样式的设计图,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看不见她的脸,却可以听见那压抑的呜咽,以及因为拼命克制而不停颤动的肩膀。

    她压抑着,压抑着,最终还是没能掩藏住。整个身子蜷缩着,轻轻地叫了一声“爹”,哭声猛地便开了闸,再也收不住。

    朱见濂背过身,慢慢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傻,才会想着到这个地方来寻求安慰。他以为,同她说一声抱歉,助她衣食无忧,自己便能从此高枕无忧、事不关己了。可是到现在,他想的是,如果他当初不胡乱吹那几句牛皮,如果他不曾为了再胡诌一把跑去她家瓷窑,这个姑娘,如今是不是依然笑着的?

    “吱呀”一声,侧边的一扇门推开。

    朱见濂来不及躲,只得转过头去回应。

    不出所料,是他从前的丫鬟竹青。她听见沈瓷的哭声,提着一盏油灯出来,却意外看见朱见濂站在这儿,差点吓得慌了神。

    “小”

    三个字还没叫出口,朱见濂便用手势示意她安静。他上前两步,踱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所见,权当做没有发生。我来过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竹青忙不迭地点头,不敢有丝毫反驳。她低垂着头,不知道小王爷何时离开了院落,只听着沈瓷悲痛欲绝的哭声,心也随之一抽一抽。

    竹青没有再去打扰她,熄灭掉油灯,默默回了屋。她突然间明白,原来,缄默并非不曾伤心,只是因为,压抑太深,执念太沉。

008 狩猎前夕

    这个夜晚过后,整整大半个月,朱见濂都没有再见过沈瓷。

    已是立冬时节,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同往年一样,淮王嫡庶几支的青壮男子需聚齐起来,一同到山上狩猎。

    朱见濂身为淮王嫡子,自然是要去的,一走便是大半个月。原本淮王也计划上山,但念在刺杀之事刚发生不久,为防节外生枝,还是留在了府中。

    出发之前,淮王长女朱子衿跑来找朱见濂,笑嘻嘻地问:“哥,孙先生前些日子不是休假么,可曾说何时回来?”

    孙先生曾是京师画院的代表人物,之后离职返乡,盛名犹在,淮王邀请他多次,才答应到府中教授朱见濂画艺。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了?当初让你好生学画,你还不乐意的。”朱见濂想了想道:“好像是后日。”

    朱子衿诧异:“后日就回?那时你不是在城外山上狩猎吗?孙先生怎么教?”

    朱见濂道:“如今不同往昔,你忘了,府里新来了个小姑娘,父王答应她同孙先生学画,也得让人家有段时间适应对不对?别等我回来,还连个基础都不会。”

    朱子衿往前走了一步,左肘撑在桌上,偏过头来看他:“哎,说到这儿,哥,这么一个民间来的野丫头跟你一块学画,你不会觉得别扭吗?”

    提到沈瓷,朱见濂身子顿了顿,又不动声色接话道:“什么别扭不别扭,你哪来心思想这么多?她爹因为父王,命都没了,学个画算什么。”

    朱子衿冷嗤一声,不满的情绪泄露无疑:“就她爹一个人救过父王吗?府中护卫这么多,哪一个不是为了父王出生入死,这本就是应该!也没别人像她一样,顺着杆子往上爬。又是建瓷窑又是跟孙先生学画,我都没这待遇。给她配了个丫鬟不说,还能单独住一个院子,到底她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啊?”

    朱见濂默了片刻,转过身来面对朱子衿。他抬起头,将她的愤懑与不满尽收眼底,慢慢道:“子衿,其一,她父亲不是府中护卫,没有保护父王的责任;其二,接她回府,不光是为了照顾她,也是为了维护父王在景德镇人中的形象。刺杀之事闹得很大,若不能妥善安排沈姑娘,对父王的威望会有负面影响。”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朱见濂是有些无奈的。她就像是个爱吃糖的孩子,不肯舍弃一点甜头。若是别人手里有了她想要吃的糖,便像是从自己这里抢去的一般。

    由是,他只能告诉她,沈姑娘手中握着的糖,其实最大的甜头,是在父王那儿。

    果然,朱子衿脸上的神情渐渐缓和,似乎终于有了几分理解。可她依然不甘心妥协,垂下头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望着朱见濂笑道:“我想到了,你不在,若让孙先生单独教她,其实就是浪费资源,不如我也一起学学,总之她能有的,我得有,她没有的,我还得有。”

    朱见濂笑了:“就知道小孩子家较劲,先前怎么叫你都不肯学,这会儿倒是觉悟了。”

    朱子衿没反驳,她做了决定,急匆匆地就往外走:“我这就去同父王说说这事,一定得让他同意。”到了门口,复而又折返回来,冲着朱见濂咧嘴一笑:“哥,狩猎注意安全啊。最好呀,再给我带点好玩的东西回来。”

    “行,我撞撞运气。”朱见濂答得畅快,心里却不安定。他望着朱子衿匆匆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心想,沈瓷真的能够安安心心地留在王府吗?她那份有关瓷业的理想,恐怕实现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009 狭路相逢

    小王爷朱见濂出了城打猎,王府的一切依然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沈瓷并不知道朱见濂去了哪里,也毫不关心。那个夜晚的痛哭流涕,于她而言,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事。

    淮王依行承诺,为沈瓷建了一座小瓷窑。因为主要以练习为目的,烧造量不大,瓷窑修得较为小巧,没在王府内占多少地方。但这毕竟需要火炼的事儿,只得修在较为偏僻的角落。

    沈瓷已经很满意了,她安心等着瓷窑的建成,同时在淮王的应允下,开始同孙先生学画。

    可是,事情总不会如想象中那般顺风顺水。

    沈瓷头一天见到孙先生,话还没说上两句,便发现王府的大小姐朱子衿也来了。

    她是经过精细装扮的,一袭湖蓝色的云缎外裳,颈间一抹秋香丝锦,映着头上的攒珠青玉笄,的确衬得她颇有几分娇美。

    沈瓷行礼:“见过小姐。”

    朱子衿受着她的礼,心想这姑娘尊卑还是分的,瞄了一眼沈瓷,没回应,上前与孙先生说话。

    沈瓷也没觉得有什么关系,重新规规矩矩站好,等候在一旁。

    孙先生觉得这情形有点怪,淮王让他过来教两个女孩子也就罢了,还一个热情似火,一个一声不吭。

    他毕竟也曾是京师画院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于这两个全无画技的姑娘,都没什么好看的脸色。

    “不必多说,我虽然答应了淮王教你们,但各人资质不同,学得如何,还要看你们自己。”孙先生摆摆手,从一旁的案几上拿出几幅画作,直入主题:“如今时态,水墨山水和写意花鸟最为勃兴,或工致富丽,或泼洒随性,各人有专攻。我最擅花草禽鸟,笔法谨严且清逸,但其余画种亦有涉猎,教你们这些闺阁女子,应是绰绰有余了。”

    话音落下,朱子衿有些不高兴了:“什么叫我们这些闺阁女子?”她挑着眉毛看沈瓷:“我和她,能一样么?”

    她指望着孙先生像那群整天围在她身边的人,恭恭敬敬地揖手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这指望当然落空。

    孙先生谁也没帮腔,心里已经不舒服了,他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地吹,细细地品,在这两姑娘的较劲结束之前,他不想再说话。

    没有孙先生附和,朱子衿下不来台,目光更无法从沈瓷身上移开,似乎移开了,便泄了气,失了上乘。

    沈瓷觉察到她目光中挑衅的意味,抬起头来看看她。直到很久以后,朱子衿都记得她的眼神,她思考了片刻,不像是感到屈辱,亦没有丝毫愤怒,轻松而从容地点点头,顺理成章地接下她的话:“小姐说得是,您身份显贵,自然是不一样的。”

    说的是她想听的话,可是朱子衿心里却掀起一股更盛的愠怒。沈瓷的从容淡定像是另一种嚣张的气焰,烧得她怒火焚身,又挑得她意兴阑珊。她觉得这个台阶像是沈瓷施舍给她的,而她居然还找不到这回应中的失礼之处,只得憋着一口戾气,佯作淡定地回了一句:“知道就好。”

    朱子衿没有再多说什么。

    可是从这以后,她心底便像长了一个疙瘩,硌得她又慌又痒。女孩白净纤细的皮肤晃得朱子衿刺眼,单单存在就是视线的阻碍。她真想立马跑去父王那儿,要求将这个丫头逐出王府,可是想到朱见濂告诉她的那番话,又暂且收住了脚。

    时间静缓流深,她看着孙先生站起身,重新开始讲画,可脑袋里想的却是,等待,等待,一个乡野丫头,难免会出纰漏,她得找个足够有力的理由,才能正大光明地把沈瓷从王府赶走。

010 惴惴火山

    “砰”的一声枪响,树上的小野物打了个旋,直直地栽了下来。朱见濂在几句叫好声中收了枪,怡然自得地坐在马背上,等待着随从马宁把猎物拎回来。

    “竟然是只紫貂,稀罕物啊,皮毛可值钱了。”

    马宁逮住那紫貂的尾巴,倒过来看了看,小野物已经咽了气,软软地趴搭着。他晃了晃它,正准备拎回去给小王爷看时,却发现身边的树洞里冒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

    “嘿,小家伙!”马宁对着树洞一笑,那圆眼睛立刻惊慌失措地躲了起来。

    朱见濂闻声,收枪,下马,也朝这头走了过来,伸手往树洞里一逮,抓出两只呲牙咧嘴的小紫貂,牙齿尖尖的,还没长齐全,瞪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虚张声势。

    这应是方才那只紫貂藏在树洞里的幼崽,尚且年幼,模样很是可爱。

    朱见濂举在眼前看了看,在那水亮亮的眼睛里找到了相似的记忆,像是那个抱着薄胎瓷听他在店铺里胡扯的姑娘。他看着手中漂亮的小活物,突然间心想,如果把它们送给沈瓷,或许,能让她阴霾许久的脸色舒展开来。

    他笑笑,将两只小紫貂递给随从马宁,吩咐道:“找个笼子把他们俩关起来养着,要活的,我得带回王府去。”

    *****

    孙先生端了把竹椅,优哉游哉地靠坐着,手里端着杯刚沏好的香茶,眼睛时不时往两个姑娘的画作上瞟一眼。

    沈瓷和朱子衿正临摹着黄居的花鸟图,其笔触工致富丽,妙得自然,不比那些疏逸随性的画作,是需要实打实静下心来描绘的。

    孙先生虽是文人,但并不迂腐,不像寻常墨客那般排斥女子学艺。他眼中只有画得好和画不好之分,不论性别之歧,有什么便说什么。

    “唉,大小姐,你这手是抖的,虚的。黄居的花鸟图,讲究的是笔劲工稳,刻画细致,最忌浮躁。”

    孙先生拿过朱子衿手中的炭笔,示范性地用极细的墨线替她勾勒出轮廓,又将填彩的技巧授予于她。

    朱子衿心底已有些不耐烦,她原本就不想学这画艺,全凭着一口气坚持了半月,如今被孙先生说了两句,更加沉不下心,索性把笔一扔:“我不玩了!”

    孙先生对于她这闹了好几次的小女孩脾气,依然采取了他通常的做法,就装作没听到,不劝阻,亦不斥责。

    他背着手,又绕到了沈瓷的画作前,见她全副身心都投在手中,细腻的墨线扎扎实实地描在纸上,欣然道:“沈姑娘画得还不错,静得下心。”

    这是沈瓷头一次听见孙先生的夸赞,她停下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继续专注于工笔。色彩在她手中逐渐点染,技法还有些生涩,但孙先生已经看出,这是个会画画的苗子。

    而此时的朱子衿,手指已搅作一团。

    她不停地对自己重复道,等待,等待,可是心里已渐渐烧成了一团火,越来越旺。

    于是,就在几天以后,这座克制了半余月的火山,终于在朱见濂带着两只小紫貂回府时,彻底爆发。

011 紫貂之争(一)

    朱见濂从城外山上回到王府时,才不过日中。这趟狩猎收获颇丰,其中最令他满意的便是那只皮毛肥厚的紫貂,还有伴随而至的两只小幼崽。

    他沐浴后换了身衣服,闲来无事,估摸着孙先生还在教画,便命丫鬟秋兰带上那两只装在木笼里的小幼崽,朝画房的方向去了。

    朱见濂想得清楚,沈瓷如今不一定记得他,若是他单独命人将这送给沈瓷,显得太过突兀和刻意,他得装作给妹妹朱子衿带了小紫貂,然后突然发现旁边还多了位姑娘,再不着痕迹地把另一只随意送她。

    他原本便没有见过她几面,如今隔了半个多月,记忆已有些稀疏。可是,当他想起她,却总有一根隐秘的弦,拨得他胸口隐痛,让他想要给予她些什么,藉此补偿自己内心的愧疚。

    远远地,朱见濂便在亭榭下看到了三个人的身影。

    孙先生品着茶,悠闲舒怡的模样;沈瓷背对他,纤细的身形一动不动,似在考量面前的画作;朱子衿挥了两笔,便东张西望起来,转过头,刚好瞧见朱见濂带着秋兰过来,立刻放下画笔,解脱般地欣喜叫道:“哥,你回来了!”

    朱见濂点点头,先上前同孙先生行礼。孙先生摆摆手,道:“去了大半个月,你们年轻人有话说,我先去屋里歇会儿。”说罢便先行离开。

    孙先生一走,朱子衿很快从凳子上跳下来,笑吟吟地问朱见濂:“哥,你这次狩猎回来,给我带什么新鲜玩意没?”

    朱见濂微笑颔首,指了指秋兰手里的木笼,便见朱子衿眼前一亮,从秋兰手中夺过木笼,逗逗里面的小紫貂,笑道:“好可爱,两只我都要了。”

    朱见濂略略一顿,迅速做出应对:“这不行,我还想留一只自己养着玩。”

    朱子衿有些意兴阑珊,但她不敢抢朱见濂手里的东西,也没再继续斗嘴。

    此时,沈瓷已是离开座位,上前几步,眉目低垂着向朱见濂行礼:“见过小王爷。”

    朱见濂屏息许久,等着便是她这一声。他慢慢转过头,看了沈瓷一眼,像是思索的样子,片刻后才装作恍然大悟:“我记得的,你是父王带回府中的那个小姑娘,你叫沈,沈……”

    “沈瓷。”

    朱见濂从善如流地一拍手:“对,沈瓷,就是这个。”

    他当然记得她的名字,清清楚楚,可他就是不说全,装作不在意的模样,皱了皱眉头道:“沈姑娘,你来王府以后我还没太注意,这一趟出去,也没能给你带点什么见面礼……”

    他停了一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调一变:“哎,说着就差点忘了,我这儿还有一只小紫貂,本想自己养着玩,既然遇上了,今日便送给沈姑娘,且当做见面礼吧。”

    他看着沈瓷,心觉自己说得滴水不漏,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然而,还没等到沈瓷的回答,身旁另一个女声却率先蹿了出来:

    “不行!送她还不如送我。”

012 紫貂之争(二)

    朱子衿紧紧抱着木笼不撒手,大抵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声过于激动,稍稍收敛了怒气,声音亦低了几分:“哥,我这一只小幼崽太孤单了,不如两只一并给我,也好让他们做个伴。”她靠近了两步,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哥,我两个都想要,一定会养好它们的……”

    朱见濂一瞬间陷入为难之境,之前打好的算盘被朱子衿一把糊散,心里本就有些不满,偏偏这时候,沈瓷又往里加了一把火。

    她安静从容,没有丝毫失落或留恋的情绪,笑道:“小王爷不必多虑,既然小姐舍不得这一对小紫貂分开,您便成全了她吧,无需顾忌我。”

    朱见濂一听,原本还有些犹豫难决的,霎时便成了不由分说。他咬紧牙关,想着自己潜入深山,抓住这两只小紫貂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姑娘,他拐着弯送给她,想法子讨她开心。她倒好,一句话就把他的心意扔给了别人,还这么云淡风起,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没开心,他倒是揪心了,自己的好意人家压根不领,看都不多看一眼,这算是什么事啊?

    他这样想着,一把扯出了被朱子衿拽在手里的袖子,看着她的脸,声音发闷:“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再说,方才说好了送你一只,也没见你闹,怎么现在较这么大劲?”

    朱子衿愣了一下,在她看来,这幼崽留在朱见濂那儿,和送给沈瓷,虽然都不属于自己,但效果却是天差地别。

    她从小享尽父母宠爱,可沈瓷来了以后,得到的各种优待都令她惶恐不已。她是害怕的,怕沈瓷依仗着救命之恩步步渗入王府内部,渐渐俘获周围人的心,她害怕地位被威胁,更害怕有一天,连父王母妃的爱都会被沈瓷分走一羹。

    “我……我就是突然觉得,这两只小紫貂应该是一家人,养在一起也有个伴。”朱子衿到底还是分场合的,觉察到朱见濂无由来的怒火,没把实话说出口。

    朱见濂轻吸了一口气,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子衿,你记着,紫貂是独居动物,不需要成对呆在一起!”

    言罢,他瞟了一眼秋兰,又看了看牢牢抱在朱子衿怀里的两个木笼,没再说话,一声不吭地拂袖离去。

    沈瓷呆在原地,一时没弄清楚状况,直到秋兰低低说了一句“小姐,奴婢对不住了”,接着从朱子衿手里硬夺过一个装着小紫貂的木笼,塞到沈瓷手上,她才终于明白了如今的境况。

    小王爷朱见濂,她自然记得他。彼时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满头迷茫地听见淮王问她怎么办,于是她抬头,看见了那个眉眼浓深的年轻男人,他提醒了她要做怎样的选择。

    她也正活在这份选择带来的后果中。

    可是现在,沈瓷提起木笼,看了看里面的小紫貂,深黑的大眼,迷惘而惊恐地望着她,想着这是他送给她的见面礼,突然间感到束手无策。

    她眼见着朱子衿被小王爷数落得身体僵直,心中却敏感而隐晦地觉察到,他那突如其来的怒火,似乎……是冲着自己身上来的。

    *****

    朱子衿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院落,转头看见丫鬟手中还抱着木笼,里面的小畜生对她呲着牙小叫,心头万分浮躁,一巴掌掀了过去,小紫貂便连带着木笼一起滚到了地上。

    “我就想不明白了,凭什么父王专门给她修瓷窑,孙先生也向着她。如今,我哥才从山上回来第一天,就为了送她一只小畜生冲我发火!”朱子衿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起来,突然猛地拍打起桌子,大声道:“来人来人!给我来人!”

    方才被朱子衿打翻了木笼的丫鬟立刻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姐有何吩咐?”

    朱子衿微眯起眼,咬牙切齿道:“你!你给我盯紧沈瓷,分分秒秒地盯紧!只要有异动,立即回来禀报我!”

    她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腿上:“我就不相信,她能什么错事都不做,什么破绽都不露,一旦被我抓住把柄,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013 瓷窑相约

    沈瓷抱着木笼,心情复杂地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她本想让竹青给小紫貂找些吃的,可在院子里寻了一圈,却连竹青的影都没瞧见。

    往常沈瓷到孙先生那儿学画,竹青都会跟着一同去。但是今日出发前,竹青说院子里还有好几件衣服没洗,想要留在这儿。沈瓷没考虑太多,觉得竹青跟着她去了也是无聊,便随口应允了。

    可是现在,继上次竹青半途失踪后,这已是她第二次莫名其妙消失了。

    沈瓷立在园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把小紫貂从笼子里抱出来,小心翼翼地兜在怀里,去厨房给它寻了几条新鲜的小鱼,先把这只张着嘴的小动物填饱了再说。小紫貂个头虽小,吃起鱼来却不含糊,一口一个,末了咂咂嘴,将软软的皮毛在沈瓷手臂上蹭了蹭,大概算是感谢的方式了。

    沈瓷笑笑,摸了摸它圆圆的小脑袋,突然听得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她站起身,拉开厨房的门,果然看见了匆匆赶回的竹青。

    “沈,沈姑娘……”竹青意外看见沈瓷,脚步不禁滞住了:“姑娘今儿回来得这么早?”

    沈瓷点点头,柔声道:“今日孙先生提前休息,便早些回来了。刚才找了好半天都没看见你,去哪儿了?”

    竹青虽然早就编好了理由,也难免有些心虚:“洗完衣服后,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些物什落在了从前的住处,便去取了回来。”

    “哦对,你从前是小王爷院里的人。”沈瓷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却也没让竹青把落下的东西拿出来看。事实上,只要竹青不惹事,沈瓷并不想干涉她太多。自己都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能静静做好想做的事,便是她最大的奢求了。

    “来,竹青,帮个忙,给这只小家伙铺个软窝。”沈瓷挑开话题,将怀中的小紫貂送到竹青手里,轻描淡写便把刚才的事揭过了。

    竹青连声应着,将小紫貂接了过来,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当然没有把东西落在从前的住处,只是听闻今日小王爷打猎归来,便知道,她的情郎马宁也一并回来了。

    马宁是朱见濂手下的随从,深得主子信任。从前,竹青还是朱见濂府中的丫鬟时,与马宁同在一个院子里,不知不觉便情愫暗生。可沈瓷来了以后,竹青便被拨去照顾她,硬生生地分开了这对浓情正酣的小恋人。上一次,她在回院的半途失踪,也是因为突然被马宁拦了去。

    竹青今日其实没有什么衣裳需要洗,待沈瓷一离开,便急匆匆地赶去两人上次约好的地点,果然见马宁已经等在了那儿。两人耳鬓厮磨了一番,都是恋恋不舍,不知下一次再见,又是何时。

    “如今王妃娘娘不许府中下人擅自恋爱,我们见面需得谨慎。”马宁不舍道:“我观察过,你们院子外墙底部有一处凹槽,外围还有花圃掩饰。我以后若是找你,便在那里给你留下时间地点的讯息,你再赶过来。如此可好?”

    竹青倚在马宁怀里,使劲地点了点头。却不知,正是马宁的这一席话,为后来发生的事,埋下了祸患。

    *****

    小寒时节,冷在三九。

    冬日的朔风催人体寒,虽是青黑天色,却也不妨碍沈瓷如今的好心情。

    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淮王应允她的小瓷窑终于建成,虽是环境简陋,小巧袖珍,但也足够令这冰冷的冬日快速回暖。

    她兴高采烈地置办着瓷窑的一切,省下没必要的日常开支,全部用于采购制陶的原料。父亲租了一辈子的瓷窑,还从未拥有过自己的地方,可如今他过世不足三月,女儿却替他实现了愿望。

    欣喜与心酸的情绪同时汇聚在沈瓷心头,她定了定心,又冷静地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淮王赠予她的,他既然有能力赠予,亦有能力收回。

    “今后行事,应当更加小心谨慎了。”沈瓷暗暗想着,在她拥有独立掌控的能力之前,便是摧眉折腰,也要尽力保住现有的一切。

    然而,在有心人的观察下,无论她怎样小心守矩,总有一些意外,会悄然发生。

    朱子衿的丫鬟按照吩咐,日日夜夜盯着沈瓷。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端倪也能没瞧出来,想要放弃,却碍于朱子衿的威逼,只得百无聊赖地守着。

    可是这日,当她如往常一样躲在暗处偷偷窥视时,竟突然发现了一个穿着随从衣裳的可疑男人。

    那男人走到沈瓷的院落前,不安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弯下身子,在外墙底部的凹槽里,塞了一团白色的东西。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那男人的脸,只能待他离开后,上前取出了他留在凹槽里的纸团,急忙展开。

    纸面上,寥寥写着六个字:今日戌时,瓷窑。

014 戌时情语

    黄昏已经模糊起来,夕阳熠熠的光芒隐在墨蓝的暮色中,渐渐消弭。

    瓷窑内,沈瓷忙前忙后地整理着制陶的原料,又对照着记录册一一清点,确定无误后,顿时感到舒朗无比。

    这些天,她忙着筹备各种材料和器械,如今已是尽数备齐,不日便能动手制作。这令她心情大好,离开瓷窑,步履轻盈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下着细雪的天气,冻得人手脚冰寒。沈瓷在屋内拢了炭盆,半蹲在地上,拿着刚从山上采下的松果喂紫貂。在沈瓷这儿养了不到半个月,小紫貂已是吃得滚圆滚圆,偏着头在地上蹦来跳去,煞是可爱。

    忽而骤风暂起,竹青推门进来,垂着眼低声道:“姑娘,这拨银炭用完,屋里便没了,我去管家那讨要一些来。”

    沈瓷正专心抚弄着小紫貂柔滑的皮毛,头也没抬,随口应道:“去吧,早些回来。”

    “是。”

    竹青退出了房间,一颗心还在胸口砰砰乱跳,一时失神,连房门都忘了关紧,抚了抚激动的呼吸,便急着向情郎的约定飞奔而去。

    *****

    约定的时间是戌时。

    竹青思念成疾,还未到时辰,已急匆匆地赶到瓷窑,竟惊喜地发现马宁已经等在了那儿。

    瞧着竹青的小脸冻得通红,马宁心疼不已,将温暖的大手贴在她脸上,指了指不远处一间未锁的屋子:“先去屋内避避,暖和,还免得人发现。”

    竹青点点头,待入得室内,才奇怪问道:“怎么想着约在沈姑娘的瓷窑见面?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

    马宁揉揉她的发,笃定道:“放心吧,不会的。这地方偏僻,又是新建的,除了沈姑娘以外,没人会来。我已打探清楚了,沈姑娘每日酉时离开瓷窑后便不会折返,没人会发现我们。”

    竹青微蹙眉头,娇嗔道:“你天天呆在小王爷身边,怎么还有空打探她的行踪了?”

    马宁笑道:“哪是我想打探的,是小王爷命我这么做。不知道沈姑娘是哪里得罪了小王爷,最近一提起她就脸色不好。”

    竹青疑惑道:“沈姑娘少言寡语,对谁都礼数体面,不像是会同小王爷起冲突的人。”

    “这事,我也不太清楚。”马宁摇摇头,顿了片刻,突然手中用力,将竹青一把揽在怀里:“别说他们了,说你,分别十余日,你可曾想我?”

    竹青垂头,脸色渐渐染上羞红,低低说了一句“想”,便被马宁更加有力的怀抱锁住。

    接下来,便是爱语呢喃,情话绵绵。你侬我侬之际,却不知,隔墙有耳。

    *****

    墙外的丫鬟急匆匆赶回去报信时,朱子衿正将手肘倚在塌前的几案上,用一只小小的木取了一勺浓稠黏腻的香膏,默默等着一丝一丝的脂膏从勺沿自行淌下,流入案上的香炉之中。

    她已等待了多日的消息,每次丫鬟去而复返,她都满心期待,却是次次落空。渐渐地,心情便如同眼前缓缓滴下的脂膏,沉腻的,滞闷的。

    而现在,她远远瞧着丫鬟急匆匆地跑回来,却依然倚在塌上,一动不动,已做好了再次失望的准备。

    “小姐,小姐!”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扑跪在朱子衿面前:“有,有动静了!”

    “什么?”朱子衿猛地睁眼,手中的木跌落于香炉之中。

    丫鬟的气息还没理顺,呼吸起伏不定,激动道:“奴婢亲耳听到,沈瓷未经允许,与府中下人私相授受!”

    朱子衿方才的浑噩已散去大半,眼中亮光毕露:“何出此言?”

    丫鬟沉下一口气,方道:“奴婢今日守在沈姑娘的院落外,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奴婢见那男人留了一张字条在隐蔽处,走上前一看,上面竟写着与沈瓷约见的时间和地点。奴婢不敢随意叨唠小姐,便想着将计就计,先瞧瞧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结果戌时奴婢隐蔽在瓷窑,恰好听见一男一女在屋内的亲密情语,由是得知。”

    朱子衿闻言,立即问道:“你可曾看见那男子面貌?是谁?”

    丫鬟心头一惊,摇头轻声道:“未曾看见,奴婢到瓷窑时,他们已进了屋,只能在躲在墙外偷听。虽然声音模糊,但绝对是男女之间的**之语。”

    丫鬟说完,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着朱子衿的表情。但见她沉吟半晌,突然毫无遮掩地大笑起来,接着“啪”地一声合上了香炉炉盖,方见一股淡白的香烟从炉中袅袅吐出。

    “不碍事,只要知道女方是沈瓷,便足够了。”朱子衿难掩喜悦,起身离开卧榻,见丫鬟仍兢兢业业地跪在地上,不禁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向母妃禀报此事,王府规矩若要牢立,必得杀鸡儆猴。”

    *****

    一道强劲的朔风穿过庭院廊道,卷出阵阵尖锐的哨声。

    竹青走时心不在焉,并未扣紧房门。寒风阵阵席卷,几个回合后,忽然猛地灌入门缝,直劈内里而去。

    沈瓷本是身在暖意洋洋的屋中,却突然感到几道寒刃狠狠砸在皮肤上,冻得一个机灵,抬起头来看见半敞的屋门,突然想起今日离开瓷窑时,存放原料的屋子似乎并未上锁。

    除了她以外,并没什么人会去瓷窑。若是往日,这事便就罢了,可今日她新进了几种昂贵的色料,思前想后,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不行,还是得去锁住。”

    沈瓷默默自语着,站起身,在袍袄外罩上一件披风,闭好房门,转身踏入了纷纷扬扬的细雪之中。

015 假作真时(一)

    朱子衿命两名护卫去瓷窑拦人,自己则带着丫鬟向杜王妃通风报信。

    她提着裙子穿梭于曲曲折折的回廊中,先是端庄踱步,渐渐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风风火火地扑进杜王妃的院子里,一边走一边扬声道:“母妃,子衿有急事相报。”

    杜王妃正卧在榻上读书,瞧见朱子衿慌慌张张闯进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关切道:“怎么了?”

    朱子衿上前,坐在杜王妃身侧,问道:“母妃可还记得父王带回府中的那个孤女?”

    “记得,救了王爷一命那位。”

    “她坏了府中规矩!”朱子衿抢白,肃然道:“今日子衿的丫鬟亲耳听见,她未经允许,与府中下人私相授受。”

    王妃闻言,紧凝的心落了下来,微微笑,又重新将案上的书拾起:“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呢,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这么激动作甚。”

    “母妃!”朱子衿急唤一声,握住王妃的手,蹙眉道:“此事对女儿非同寻常,您是不知道,这野丫头在府中,多次与女儿针锋相对,让人好生难受。平日里她抢走属于我的东西,女儿便忍了,可如今她败坏王府规矩,在父王赐给她的瓷窑内行苟且之事,如此跋扈之人,岂能留得!”

    杜王妃听着她的话,沉吟良久,看看朱子衿,低头想想,又抬起头来看看她,终于慢慢问道:“子衿,你是不是担心她占了你的地位?”

    “……”

    “你的心思,母亲多少是了解的。你讨厌她,不愿再忍受,如今她犯了王府的规矩,该罚,这个母亲一定给你做主。”

    朱子衿眼前一亮,忙道:“谢母妃!”

    “别慌,话虽然是说到了这儿,但是有件事儿你得记着,记清楚了。她再怎么能耐,都不可能撬动你的地位。我今日替你驱逐掉这个人,没问题,但像今天这样慌里慌张的情境,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了。”

    朱子衿的一颗心被她说得踏实又熨帖,扑上前去牢牢抱紧她:“母妃,您待我真好。”

    杜王妃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你是我女儿,不帮你,我还能帮谁?”待朱子衿好不容易放开了手,方再次开口道:“你说的那个丫头呢?把人给我带过来吧。”

    *****

    瓷窑侧旁的小屋内,情语细细,竹青正兴致勃勃地勾勒着两个人的未来,突然被马宁捂住了嘴。

    “别说话,外面似乎有动静。”马宁压低声音,指了指屋外。他本是习武之人,耳力目力较常人者佳,方才听得门外有簌簌轻响,立即竖起了警觉。

    缓缓地,马宁放开竹青,待墙外没了声响,拨出一条门缝往外看,果然见墙外的雪面上留着浅浅的一双脚印。

    马宁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对竹青道:“此地不宜久留,为防万一,今日便早些离开吧。”

    竹青亦是惊惶,连忙点点头,慌忙离开之际,不小心打翻了一盒制陶的色料,两人手忙脚乱地搪塞好,才战战兢兢地离开了瓷窑。

    竹青和马宁前脚刚走,沈瓷后脚便到了。

    她径直朝存放原料的屋子走去,果然瞧见门未上锁。入内清点,样样不缺,却有一盒钴兰的色料似被打翻。

    沈瓷蹲下身,看见地面尚有星星点点的钴兰粉末,正欲详查时,突然听得门外一阵哗声,两个护卫闯进来,不由分说便扣住沈瓷,两把棍子牢牢架在她脖子旁侧。

    “另外一个呢?”领头的护卫不耐烦地问她。

    “什么另外一个?”沈瓷一头雾水,全然没弄清状况。

    “少装傻了!”那护卫暴戾地打断她,再问:“你那个男人在哪儿?”

    沈瓷更懵了:“什么哪个男人?”

    护卫冷哼一声:“小丫头还装蒜呢,得,王妃娘娘要见你,你现在不说,回去同王妃解释去!”

    说罢,像拎起一条鱼儿一样,把沈瓷逮住了往外推。她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却用须臾的时间冷静下来,复又站直,安安静静地随着两名护卫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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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妃升职记介绍:
明朝成化年间,宦臣掌权,暗险蛰伏。 一起误杀,令她从景德镇不谙世事的少女,变为淮王府寄人篱下的孤儿。 原想埋头钻研瓷业,却是意外卷入情仇纷争。 她秉持理想步步攀升,倾心揭幕陶瓷盛世,终成明朝唯一女督陶官。 本以为未来已然在手,怎料一夕之间,世事倾覆,爱恨翻转…… ----------------------------- “沈瓷?呵,这名字漂亮是漂亮,就是脆得很,容易碎。” 她抬头,从染泪的睫毛下看他,一双眼亮得令人心惊,徐徐地、静定地开口: “这又怎样,经得起火炼。”宦妃升职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宦妃升职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宦妃升职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