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心甘情愿
沈瓷身置瓷窑,面对眼前这一摊胚料,不知从何入手。
汪直的心境,她虽不敢多想,却也隐隐能够体会的。临别时一件亲手所制瓷器为礼,不可随意了事,亦不敢过于郑重。
随意,便没有用心。郑重,或许会在无意中附加了多余的情愫。
她便这样静静坐在辘轳面前,有时脑中想着,有时放空一片,隐隐地,仿佛觉得心里开了一个无数个小孔,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透过空隙缓缓流逝,味同失去。
她想到这儿,胸口微微发闷,深吸一口气,悠悠再看了一眼面前胚料。
突然便想到一种瓷器,与她此刻的内心如此相符。
玲珑瓷。
玲珑明澈,镂花梦影。于流逝中晶莹,浮梦往事皆似剔透。
若是说不够独特,便再于玲珑瓷中,添上斗彩技艺。眼下,斗彩的制瓷技艺还未外传。玲珑斗彩瓷,总该应了他口中的独一无二。
她沉下气息,就这样做了决定。
轮盘转动,如葱细指在旋转的胚料上揉捏提拉,慢慢让瓷泥在她手中流动成形。仿佛有阳光透过心中的罅隙照射下来,泛出点点莹白的光晕。
*****
杨福自从与尚铭面谈后,几日都处于强烈的内心挣扎中。
在尚铭的计划里,一步一步,逐渐击破,让沈瓷最后认定当初的杀父仇人就是汪直。而这一步步计划当中的关键,正是在杨福身上。
除此以外,还免不了要利用卫朝夕。
杨福思来想去,告诉自己,这其实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借沈瓷的手除掉汪直,是最简单容易的方法。若非如此,按照尚铭之前以沈瓷为诱饵的计划,还会让她承受许多身体之苦。至于朝夕……如今的他,尚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
可是,沈瓷原本的杀父仇人,毕竟是自己……
杨福闭上眼,在两种不同的声音里来回穿梭。他忍隐负重蛰伏三年,为的便是尚铭当初许诺的一句话。既然还未让淮王身败名裂,便不能放弃。而汪直作为西厂提督,手中沾满的人命和鲜血必定不少,如此行径,便当做为那些死去的亡灵报仇罢……。
他以如此借口说服自己,终于心头一定。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便听到一阵敲门声。
两轻一重,是卫朝夕特有的叩门规律。
杨福心头一紧,忙收拾好心绪,打开了门栓。
刚刚透出点门缝,卫朝夕的小脑袋便凑了过去,待杨福抬起头时,眼前直愣愣地映着卫朝夕的脸,靠得那样近,近到他能够看清她脸上细细软软的汗毛。
杨福不由一怔,别过脸去。
卫朝夕却是全然没意识到杨福的怔仲,轻快地踩进了屋,手里拿着一个袖珍的小食盒,乐呵呵道:“我的好朋友昨晚做了点梅花董糖,特别好吃,我带来给你尝尝。”
杨福揉揉耳朵,有点不相信:“你还有把好吃的分给别人的时候?”
“这话怎么说的,听起来好像我多抠门似的。”卫朝夕佯装愠怒,下一刻便没憋住地笑了:“不过,你的话也没错,我以食为天,平素只有我抢别人手里好吃的,还真没怎么心甘情愿分给别人。”
她顿了顿,一双明媚眼中如凝秋水,看着杨福:“但是,若把对象换作是你,我心甘情愿。”
128 希冀万一
汪直回到府邸,守门人迎了上来,见他一脸青红颜色,顿时惊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汪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朝内室走去。行了一段路,发现那人竟还跟在身后,不由暴躁,不耐烦斥道:“还跟着我做什么?滚回去!”
那人颤颤巍巍,犹豫片刻,大着胆子道:“回大人,沈……沈瓷来过了。”
汪直这才回过神,睨着眼发问:“她来过?什么时候?”
那人见汪直终于有了反应,暗暗庆幸自己说出来是对的,舒了一口气道:“大约在昨日哺时。”
“昨日哺时?”汪直皱起眉头想了想,声音似喃喃低语:“那时我才刚从瓷窑离开……她这么快找我做什么?”沉吟片刻,抬首问道:“她可有说些什么?”
“她说她有急事,让您回来后,知会她一声。”
在汪直的印象中,沈瓷似乎没有遇见过会让她着急的事。她总是不疾不徐,惊慌一瞬后就镇定下来。
想到在太医院门口朱见濂说的那番话,汪直猛然醒悟。既然朱见濂已经知道了他在皇上面前请旨留下沈瓷,那么……沈瓷也应该知道了吧?
他一个趔趄,连忙扶着廊柱,一种被拆穿的无所适从令他站立不稳,喘息连连。
“汪大人,要不,我知会沈瓷一声,便说您回来了?”
沉默持续了良久,就在那人以为汪直已经默认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冷冷道:“不需要。”
“啊?”
汪直下一瞬便暴躁起来:“听不懂吗?我说不需要!”
那人闻之胆颤,哆哆嗦嗦应道:“是是,那小的这就退下了……”
“滚!”
汪直停在原地,心底深处翻转出无尽的窘迫与悲辛。她这样快就知道了他的目的,还如此急切地想要商谈,不是拒绝是什么?再算上今日朱见濂同他说的那几语,他有何颜面在此时见她?
她纵然再不愿意,再多挣扎,也得先留下再论。他的想法不会变,因而她的诉求必定得不到回应,如此,再多商谈,只不过是无用功而已,只会显得窘迫。
他不想面对她,也不敢面对她,唯有选择回避。
哪怕明知无望,也可藉此,希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
窑炉仍是沸火滔天,沈瓷仅在晨曦时去看了看,顺带同把桩师傅说了会儿话,临到日中,便回到了驿站。
卫朝夕早已等了她许久,一看见她便扑了过去。
“阿瓷,你去哪儿了?”卫朝夕扯着她的衣袖:“早晨醒来,你不见了,朱见濂也不见了,谁都找不到。”
“我去了瓷窑,小王爷入了宫,今日有蹴鞠赛,他去随便看看。”
卫朝夕舒了一口气:“怪不得,大概是我今日心里不安,什么事都疑神疑鬼的。”
沈瓷轻轻替她理了理衣领,又顺手将她颊上的一丝乱发别到而后,笑道:“你平日不是喜欢赖床吗?怎么今天好像起得还挺早?”
卫朝夕咬着唇,没有回答。
沈瓷嗔怪,抬起头,竟正对上卫朝夕焦灼的眸子,嘴唇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问道:“怎么,有事?”
卫朝夕别了别嘴巴,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嗯……的确有事……还是必须得告诉你的事儿。”
132 晨光熹微
沈瓷疾步行走在街巷,道路都垫上了夜色,悄无人烟,只有月光灯光朦朦胧胧,映出她单薄的影子。
她去了瓷窑。
夜里,烧制的瓷器出现紧急状况,也并不稀奇。沈瓷借口自己有事,很顺利便进入,从晾晒的架子上找出她给汪直所做的那一件,伸手细细摩挲着瓷面上的纹路。
本欲送给汪直的斗彩玲珑瓷,已经入过一次窑,青花的图案烧制得非常成功。加之石榴花的五彩部分已经绘制完成,剩下的,便是二次入窑了。
第二次烧制所需的温度低,时间也短,沈瓷本想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眼下,已是等不及了。
若这礼物是一种偿还,就以此为他们之间的恩义画上句点。除此以外,剩下的,便是狰狞的现实了。
修胎,装匣,入窑,燃柴,她竭力把每个步骤都做得稳稳当当,却掩不住心中的伤怀与愤恨,一恍惚便能看见汪直的模样。那细长的凤眼染上了诡谲的意味,一个眼风挑起,似千万条寒芒,冷得她全身发抖。
灼灼的窑火燃烧起来,烈焰与玄冰的滋味在心头交融。沈瓷突然间觉得这长长的一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只看见窑炉中的火星偶尔蹦出,发出“嘶嘶”的声响,愈发凄凄催人绝望。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临到晨光熹微,沈瓷才熄了火,在窑炉冷却的当口,去了汪府。
叩门,仍是前几日的那个守门人,他将沈瓷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问道:“又来找汪大人啊?”
沈瓷面无表情地点头:“他在吗?”
守门人想到昨日提及沈瓷时,汪直那不耐烦的面孔,已不敢轻易回答,只说道:“汪大人还在休息,等会儿醒来可能还要入宫,不确定有没有时间。”
沈瓷神色不变,平静道:“送他的礼物已经烧制结束,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开窑。汪大人上次说错过了入窑的机会,眼下出窑,特地来请汪大人见证。”
“等汪大人醒来,我会转达的。”
“好。”沈瓷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赘词,转身便走了,不愿在此处多呆片刻。
她相信,汪直一定会来的。就算他今日不来,总躲不过明日。朔风烈烈,发出尖锐的哨声,她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血色里,在暗流涌动下执着地跳跃。
*****
另一边,汪直静静听完沈瓷托别人转达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若说她是为留在京城一事而来,又为何会叫他去瓷窑?难道当真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瓷器出窑的过程吗?
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站起身,穿好了外衣和长靴。
还是见吧,等留她在京城的圣旨下来,早晚都得见。他已物色好了一位新任的督陶官,虽然丝毫不会制瓷,可为人踏实,也算是能够交差了。
可是今日的他,已没了昨日的自信。
沈瓷爱慕着朱见濂,自己又曾杀害过朱见濂的亲近之人,沈瓷会不会成为朱见濂刺向自己的刀,帮助他除掉自己?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努力肃清自己的思维,想着那日沈瓷带着暗卫来救自己的场景,才终于沉下了心,迈步出门。
汪直到达瓷窑的时候,沈瓷的双手已带好护具,准备开窑。看见汪直到了,浅浅一笑:“你来了。”
139 余晖散尽
朱见濂的思维顿时炸开,汪直同沈瓷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到这等荒山野岭,沈瓷对京城地势不熟,应当不会主动提出来到苍云山。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汪直发现了沈瓷的企图,转而先行报复,将沈瓷推下了悬崖。
这念头倾轧而下,朱见濂“噌”地一下站起身,几步跃至汪直身边,攫住他的衣领,一个倾身,迅速将一把尖锐的匕首抵在汪直的脖颈,声音狂躁而嘶哑:“说,沈瓷在哪儿?”
汪直没想到苍云山上还有别人,一时竟没注意朱见濂从身侧袭来,他迟滞了瞬间,迅速从思维中抽离出来,别了一眼脖颈上的刀光,背脊微凝,待看清了朱见濂的脸,转而不要命地揽过朱见濂的肩膀,迅速将他的身体拉近自己,两人一同跌在冷硬的荒石上。朱见濂的刀还抵在汪直的脖子,汪直顺着倒下的力,带着朱见濂顺着山势滚了下去。
朱见濂被汪直带着滚下,手中的刀原本岿然不动,可在岩石的磕碰中被压迫,不经意划破了汪直的肩膀。他稍稍一抬眼,才发现下方便是悬崖,再如此下去,恐怕两个人都会命陨黄泉。可汪直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眼里发红,咬牙切齿,大有一副两人同归于尽的阵势。
朱见濂眼见着悬崖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汪直却把他拽得紧紧不肯放手,情急之下,趁着他在上势时,将匕首一把抽出,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插在坚硬的岩石中,左手卡住汪直的臂膀,控制着不再继续滚下。
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离千尺深渊,仅有一步之遥。
汪直试图再用力将朱见濂掀下,没成功,僵持了一会儿,全身的肌肉反而放松下来,摊开手,仰躺在悬崖边上。他定定看了朱见濂一会儿,好像终于安静下来,眼中的妒火与愤恨却丝毫不减。朱见濂为避免再次被他带下,单膝稳住身形,钳住他的胳膊,眼中的血红越充越浓,已是近乎咆哮:“你把沈瓷怎么了?!”
“哈哈哈哈……”汪直突然笑起来,先是鼻腔里的几声闷哼,接着咧开嘴狂笑,笑得浑身发抖,战栗不已。他拿手指着朱见濂的鼻子:“你问我啊?你不知道她跑来找我是要干什么的吗?哈哈哈哈,你还问我怎么了……”
朱见濂被他夸张的笑声逼得狂怒,抡起拳头打在他的鼻梁上,拖着他的衣领半拽起来:“所以你对她动手了?你杀了她?”
汪直脸上还是笑着,可这笑却渐渐涣散,眼神也变得更加迷离。他像是回答朱见濂的话,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你看这儿地势多好。”他指了指身侧一步之外的悬崖:“我就想,若是她从这儿掉下去,该是多好的事。她再也不会来找你,再也不会替你来杀我。我得不到她,我想把她留下来,可她不愿意啊,她还要成为你的刀,刀尖对准的却是我,是我!”他瞳孔突然睁大,额头上经络暴起,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似笑非笑:“我想啊,如果她的命在这里结束,这样,这样……她便是我的了……”
朱见濂浑身发抖,阴冷潮湿的风钻进他未紧闭的衣领,渗透到每一寸血液的冷。汪直每说一个字,他心中的绝望便多一分,肝肠寸寸齐断,直到痛苦已胀满头脑,他再也无法忍耐,扔掉手中的匕首,双手紧紧掐住汪直的脖子,往死里用劲,他要亲手杀掉他,连武器也不愿凭借,愤怒着嘶吼:“你,你这个疯子!”
汪直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渐渐染上窒息的紫色,嘴角战栗着,却还死死盯着他,慢慢吐出话来:“你……让她来杀我……不成功……怎么一开始……不自己来?”
“我没想让她来!”朱见濂两眼红得充血,脸色却苍白一片,如同一只愤怒的兽,悲哀又绝望:“你杀了我母亲,现在还杀了沈瓷,我今日若不让你偿命,我便不是朱见濂!”
“你母亲?原来如此……”汪直睁大眼睛看他,又垂落阖上,心中更是肝胆俱裂的疼:“你没让她来,那便是……便是她自己要来的……她竟是……自己要来杀我的……”
朱见濂已是悲绝,怒吼道:“你是罪有应得!”
汪直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喉管却已被死死卡住,再吐不出一个字。有那么一阵,他已经心灰意冷,不再做任何反抗。可当意识渐渐涣散开来,渐渐黑暗的视野只余下一点白色的亮光,他突然浑身一怔,本能地双目圆睁,在最后一丝光亮中迸发出力量,抓住了朱见濂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以全力抗衡。他到底是习武之人,姿态虽处于劣势,却仍能与朱见濂搏上几分,终于感到脖子上的力松了些许,能够喘上一两口气。
两人扭作一团,如同绞丝的麻花,相互对峙。
汪直残余的力量终究有限,再加上之前沈瓷下的药还未完全消除影响,不多时,便再次感到意识和力量逐渐消解下去。模糊,模糊,一切都几乎混沌之际,突然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尖锐而焦灼的女声。
“住手!朱见濂你快住手!”
紧接着,眼前有一团人影扑过来,直接撕向朱见濂。汪直感到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双掰扯的手,娇嫩柔软,正拼尽力气将朱见濂推开。
是沈瓷吗?是沈瓷回来找他了吗?他方才……是真的很想与她同归于尽,让她永远属于他。可是他药性未散,浑身无法动弹,又或者,就算他能够动弹,也不一定真的下得了手……
他还清晰记得,她离开时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今日我下不去手,不代表我不恨你。你救过我,我没忘,但从今往后,我们二人之间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他那时凄然一笑:“不是说……不是说愿意留在京城吗?”
沈瓷眸中闪烁着凄厉的光,一字一顿地道:“要让我留下,除非……把你的命留下。”她别过眼,声音冷得如同千年不化的玄冰:“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我怕我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话音未落,脚步已开始移动,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在天地枯山间凝成一个小小的点,寂寥的背影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中散尽,随之而来的,便是惘然的暗夜了……
那么眼下,是她回来了吗?她为何还要回来?是为了救他,还是再在他的心上插一刀?
汪直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
他看清了面前的女子。
144 似梦非梦
沈瓷在浑浑噩噩中做了一个梦。
许多年前,同样是春意初至的时节,柳枝青翠,黄鹂轻鸣,她和爹爹还在沈氏瓷坊,他手把手教着她拉坯,或是执着画笔,在光洁的瓷面上勾勒出纹。爹爹说:“闺女,你比我有天赋得多,若是能跟着技艺精纯的师傅,必会有所成就。”她摇摇头,笑得明媚:“我不跟着别人,我就跟着爹爹,去哪儿都跟着。”爹爹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得柔软,画面是静谧美好的,光从棚架上透出,照在爹爹的脸上,苍老又温暖。
过去的一幕幕,一场场,因其太过温柔美好,而将现实衬得愈发狰狞。她在梦里笑了,又突然意识到这只是梦而已,结痂的疤痕又被揭起,这才发现内里的伤口从未愈合,汩汩流出痛苦的脓血,五脏六腑如同被剧毒侵蚀了般。爹爹还说,制瓷人的情感,会流露到手中的瓷器上,就像孩子遗传了父母的一部分身心特质,虽有自然造化之力,但这份特质的遗传,更是无法忽视。
一个人的心境,决定了所制瓷器的风格。
而窑变,便是失控。
眼前似乎浮现出一片火红的石榴花,泣血般的哀鸣,刺得眼都睁不开,只觉一团烈焰灼痛了迷离的眼,明灭翻转,刻骨的怨恨便含在里面,随时可能躁动翻起,可又好像有一股力量压抑着,在残阳血红下,逼得尖利的钗尾烁烁泛光。
举着金钗的手疼痛欲裂,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没有一处不觉惶惑。她下了狠心,猛地刺下去,喷出的血液“砰”地一身爆开,溅了她满身,便这样被惊醒了。
睁开眼,朱见濂正坐在床边,见沈瓷醒来,轻轻拭了拭她额头的汗:“怎么了?”
沈瓷的胸口仍是起伏不定,极力克制自己飘忽的神思,缓缓抬头,喑哑了声音:“……做了个梦。”
“嗯?”
“……梦见汪直死了。”
朱见濂拭汗的手一顿。
“我杀的。”沈瓷又说,眼神涣散在空气中。
似一阵凉风拂面而过,朱见濂静了一会儿,柔声对沈瓷道:“你太累了,不宜多想,好生休息吧。”
“或许吧。”沈瓷呆呆坐着,脑中如有一种虚空的清明,抬起头来望着他:“你为什么不问?”
朱见濂眉心微蹙:“问什么?”
“你今日在苍云山下找到我,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在那儿?”她见他沉默,追问道:“你知道我是去做什么的,对不对?”
朱见濂迟疑片刻,终是颔首承认:“我知道。”
沈瓷身体一软,不敢看他的目光,向后微倾过去:“你不怪我?”
朱见濂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处境,不怪你。”片刻后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觉得难过。”
灯烛有些暗了,摇摆不定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揪心的压抑。他低头看她,顺手她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耳后,顺着她的轮廓轻滑下来。他忽然发现,她额上那道月牙形的伤口依然明显,孤零零地挂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相书上说额上有疤的人命运多舛,那她如今波折起伏的人生,或许便是因着当初为自己挡下的一击。他想到这里,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说道:“我入京之前,以为你莫名获罪,倍受打击,我若出现,必能成为你的依靠。可是到了以后才发现,其实一切早就同我想象的不同了。”
146 吞吐应对
杨福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竟是说错了话,搅着舌头想要圆谎:“我的意思是,连姑娘都不愿意同宦者一起,更别提其他人……”
皇上定定看了杨福片刻:“汪直,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啊。你可知道私自让女子扮作宦官混入宫中,该当何罪?”
杨福身体一震,当即跪地。汪直和沈瓷之间的内情,他是不知的,如今龙颜震怒,骇得不知如何是好:“臣……臣……是臣口误,表达错了意思,还望皇上息怒……”
皇上虽忆不清沈瓷的样貌,却也隐隐记得那日见她的眉清目秀,音色温润,确有女子之态,再加上杨福吞吞吐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道:“是女子还是宦者,把人叫来验验便知。来人!”
杨福喉头哽住,背上已是冷汗淋漓。眼见着皇上已吩咐人欲去检验,再按捺不住,俯首道:“请皇上恕罪……之前臣……臣并不知她是女子……”
皇上眯着眼看杨福:“这么说,她当真是女子了?”
杨福吞吞吐吐:“并非刻意隐瞒皇上,实在是……臣也是这两日才知晓的。”
皇上没立刻再问,将杨福上上下下扫了一圈:“今日你的言行举止,着实怪异。”
杨福身体一僵,方才只顾着慌张,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汪直在皇上面前,不会如此拘束,更不会因一语不和而胆战心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狂躁的心跳,慢慢站起身。
皇上看着他,决定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说吧。”
杨福稳了稳心神,估摸着皇上对沈瓷的了解也不多,斟酌道:“皇上可还记得,之前被东厂误关入大牢的西厂暗桩,也就是那个叫卫朝夕的女子?”
“有点印象。”
杨福咬牙编道:“沈瓷同她是知交好友,因此相识。西厂探查妖狐夜出一案时,沈瓷也帮衬着做了一些事,只不过她一直以男装示人,并未透出女子之身。至于后来,我带她入宫,的确是因为她制造的瓷器精美非常,想讨贵妃娘娘的欢心。”
皇上紧蹙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些:“这么说,你并不知情,是沈瓷刻意瞒你?”
“倒也没有刻意相瞒……前几日,她将真实情况主动告诉了我。”杨福道:“我已查过,沈瓷身家清白,绝无犯上之心,还望皇上息怒。”
皇上静默片刻,指了指杨福:“若这人不是你举荐上来的,凭她未入宫籍潜入宫,朕早就拿她是问了。”
杨福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听皇上道:“不过,你既然喜欢她,当真不准备将她留在京城?”
杨福摇首,竭力揣摩着汪直的口吻道:“不了,我不想再强人所难,她想去御器厂,便让她去吧。”
皇上摆摆手,道:“就算你让她离开,朕也不可能再命她为督陶官。”
杨福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朕为什么?”皇上不满道:“你倒是说说,大明朝,何时出过女督陶官了?”
148 云里雾里
“道别?”沈瓷蹭蹭站起,见卫朝夕眼神恍惚,脸色像是铺上了一层灰,没有丝毫光彩,不由担忧:“朝夕,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卫朝夕鼻子一酸,使劲摇头:“没……没谁欺负我。”
沈瓷拉着卫朝夕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语道:“那你好好的,道什么别呢?”
“我想再京城呆一段。”卫朝夕声音哽哽,话说得有些艰难:“我已经思考了整整一日,这趟你们回江西,我就不同你们一起走了。”
沈瓷听得莫名其妙:“这怎么行?眼下已经比预计呆在京城的时间长了许久,你爹该急得不行了。若是我回去了,卫老爷还不见你,那该怎么办?”
卫朝夕垂下头,咬咬牙,复又抬头道:“是我辜负了爹爹的期待,可是,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再多呆一阵,或许最终也不会得到结果。但若是就这样离开,我……我不甘心……”
沈瓷看着她:“你不甘心什么?”
卫朝夕张了张嘴,咽下一口水,却没说出话来。
从苍云山下来时,朱见濂曾经叮嘱过她,今日山上之事,绝对不可告诉沈瓷,否则,将会给杨福招来杀身之祸。
卫朝夕对沈瓷,向来隐瞒甚少,但唯独在关系到杨福时三缄其口。卫朝夕想要告诉她汪直已死,她不必再担心打击报复,可如今的朝堂之上,还有个“汪直”坐镇西厂,若是细纠起来,杨福恐怕会陷入危局。
临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卫朝夕轻吸一口气:“总之我在这里,还有未了的心愿。阿瓷你也不必再问,若是这心愿能达成,以后我自会告诉你。若是不能……也省得说了。”
她说得云里雾里,沈瓷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正色看她:“不行,我不同意。”她语气坚定,试图说服卫朝夕:“你是小王爷带到京城来的,他便有责任将你带回景德镇。你若不回去,就是他的过失了。更何况,从京城到江西,路途遥远,山匪又不少,你不同我们走,今后自己回去,危险也是不可知的。”
沈瓷深知,卫朝夕胆子小,断是不敢独自上路的。可她低估了卫朝夕的决心,只见卫朝夕抿了抿唇,低声道:“今后的事,今后再说,或许那时,我会有其他办法的……”
“朝夕!”沈瓷有些无奈了,语气也不由加重:“你犯什么傻?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去,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
“我犯傻?”卫朝夕眼皮抬起,道:“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去的,是你,不是我。你难道以为是汪直放你走的吗?你以为是他突然转性了吗?”
沈瓷神经一紧:“你知道些什么?”
卫朝夕别过头去。
“你知道什么?”沈瓷凑近她,清楚看见卫朝夕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她离她更近了一寸。
“我什么都不知道!”卫朝夕“嗖”地一下站了起来,语速飞快,眼睛胀得红红的:“什么都别问我,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留下来,我必须留下来,我绝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离开,最后变成毫无瓜葛!”
沈瓷被卫朝夕激动的情绪惊了一跳,她激动之下的这番话,听起来突兀无比,却又不似胡言乱语。沈瓷正欲追问,卫朝夕已慌乱抬步,快速推门离去。
162 何曾无情
“如今知道事实,你还打算这样做吗?”朱见濂看着杨福,眼中尽是失望之色:“你我的目标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替夏莲报仇雪恨。我父王的确有错,可真正让夏莲死去的罪魁祸首却是京城痛下杀手的两人!”
杨福紧紧咬住嘴唇,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中,霎然凝眸。
之前未曾留意,只隐隐觉得看到朱见濂有种熟悉之感。今日才发现,朱见濂的五官生得与夏莲如此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明是澄静的,却又满是惊恸与深意。杨福望着他,顿时感到胸中滞闷,呼吸急促,就连目光也模糊一片。他闭上眼,慢慢将手掌压在额头上,半晌方道:“就算……就算我信你真的是夏莲所生,可她的死因又如何能确定?你当初并不在京城,是如何知道此事的?若是淮王如此告诉你的,你又怎知,不是他厌弃了夏莲将其杀掉,再同你编了个谎言呢?”
朱见濂否认道:“相反,他不仅没有告诉我此事,这些年,他还一直竭力不让我知道。最后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夏莲生前在府中最好的友人秋兰,在临死之前拼了最后一口气将真相告知予我。”
杨福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既然是她人转告,事实到底如何,都已无从对症。可我不相信,淮王作为一个藩王,会对此束手无策。没有证据,你要我如何相信这不是撇清之辞?”
“……”朱见濂沉默了,当年的事,就连他自己也是个局外人。秋兰死前唯留下仓促几语,杨福如何能相信。他敛了声,绷紧身体,陷入一种欲语还休的窘境。
“证据?”正当朱见濂沉默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淮王从旁侧的窄道走出:“我就是证据。”
朱见濂和杨福都是一惊:“你……”
淮王在听说汪直入城后便循迹而来,在杨福进入地道后不久,便寻了另一条入口,躲在拐角处听着二人的对话。直到刚才,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冲动现身。
朱见濂急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一来,是害怕杨福看到淮王后情绪失控,将刚刚缓和的局面又弄得紧张无比;二来,担心淮王抓住杨福冒充汪直的把柄,若是揭露,不仅杨福会受到重责,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冲突的场面并未如想象中一般发生。
他看见淮王黯淡的双目如有光彩流动,眼中含泪,虽不至于失控泣下,整个人的悲伤与感喟却是一览无余。
他在京城的腿伤留了些后遗症,一步步缓慢朝杨福走了过去,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有话要说,蹒跚了半晌,终于开口:“你……你就是夏莲的养子?”
杨福没答,目光中有火,满腹的怀疑与痛恨。
淮王的心痛毫不掩饰,惊异也毫不掩饰,眼中泪光闪动,轻轻说:“我从前没有见过你,却听夏莲多次说起过你。你还记得,你十岁生日时夏莲送你的玉佩,那是我托她送给你的……”
杨福怔住,片刻之后勃然大怒:“伪君子,不要再继续装模作样了!夏莲早已不在人世,她的痛苦和悲剧,都是拜你所赐!”
淮王丝毫没有反驳,低头垂眸,悲叹道:“你说的对,她的痛苦和悲剧,都是因我而起……可是,可是又有谁知道,我心中的痛苦,何曾比她少过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