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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妃升职记全文阅读

作者:酒澈     宦妃升职记txt下载     宦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1 地契风波(一)

    朱见濂离开沈瓷的住处,再抬头看天,觉得月已不似月,倒像是一簇昏黄的烛火,女子簪上轻轻晃动的流苏映在眼里,明明灭灭,仿佛眼前仍是伊人粲然的笑靥。

    他闷闷地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已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一面反省自己真是作风散漫,世子之位悬而未决,他自己本身并不在意,可别的人却当做要紧事来看;另一面,他又觉得有些庆幸,自己为了缓解愧疚帮了沈瓷一把,本来也没什么用意,可这姑娘却记在了心里,真诚感念着。她做的点心可真甜啊,那叫什么呢?梅花董糖。他记住了这个味道,口舌间余香仍在,满腹心事都在她弯弯的眉眼里化解,却又因着这眉眼,涌出了新的遐思……

    又过了几日,他在画室再次看到沈瓷时,她正同孙先生拿着几张图纸,聊得不亦乐乎。

    朱见濂习画早,如今的画作水平已是挥洒自如、入木三分,加之平素里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并没有每日都到孙先生这儿来。相较起来,沈瓷的日子则是纯粹得很,每日早晨准时到孙先生的画室报道。她画资聪慧、思路活络,久而久之,自然得到了孙先生的喜爱。

    “在瞧什么呢,这么专注?”朱见濂站了片刻,见这两人依然没发现他,开口问道。

    沈瓷抬起眼来看他,微微颔首答道:“回小王爷,同孙先生讨论几幅简单的小画,准备画在瓷上的。”

    朱见濂突然想起那根辘盘连着的小小摇杆,问:“你坯都拉好了?”

    沈瓷笑道:“近日琢磨出了些手感,拉坯也出了几个比较满意的。”

    朱见濂点点头,凑过去看她手中的图样。瞧起来都不复杂,但贵在意境。四方连续古钱锦纹,纹饰结构严谨,华锦富丽。以勾线填染之法绘出海水江崖、折枝冬梅、瑞气祥云和山中飞雁,是颇有灵气的画作。

    “这几幅图样虽简单,但对线条的流畅性要求高。若是真能在陶瓷上原样画出,应当是不错的。”朱见濂中规中矩地评价着,心里已有了几分赞赏。

    “从前在景德镇,我练得最多的便是画瓷,比起我拉坯和淘泥的水平,还是要好一些的。”沈瓷浅浅一笑,道:“不过,这画在瓷上与画在纸上,区别是很大的。色料在高温烧制前后的颜色,是完全不同的。烧制出来以后,颜色肯定同图样有差异。所以画瓷时,想象力也很重要,得预见到烧制出来后的颜色。”

    孙先生听着,不禁抚了抚胡须,道:“哦?之前倒没想过这点。”

    “不仅如此,图样虽是在一张纸上,却不能把陶瓷当做一张卷起来的纸。不同的器形涉及到不同的构图形式,有些图案纸上很美,一旦立体化,就体现不出优势了。”

    孙先生抚掌笑道:“瓷画上,我懂的倒是没有你多。但是,构图原本就是绘画的一部分,掌握了技要,无论何种载体,都有相通之处。”

    沈瓷脸色微赧,应道:“先生说得是,终归是练习和琢磨的过程。”

    三人一来一回,说得颇为投机。正是兴浓之时,忽见秋兰慌慌张张跑进来,气息都没喘匀,张口呼出:“小王爷,府里出事了!”

032 地契风波(二)

    她跌跌撞撞,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朱见濂面前,他伸手扶住她,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秋兰站稳了,稍稍喘了两口气,连忙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大致的情况是,今日清晨,王府外来了一队闹事的人,堵在淮王出行的路上,偏要讨个说法。淮王重名声,大庭广众之下,便停下来听了听。这些人声称,淮王做买卖不仁义,以高价卖了一处绿林山庄,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环境清幽、风水上佳,接手之后才发现,这山庄阴气极重,邪祟四起,从前是死过人的。老板接手此处,原本是准备用来招待客人的,结果这山庄时常闹鬼,半点生意没有。这不,找上淮王来了,指责他买卖前隐瞒实情,凭着身份哄抬价格,偏要讨个说法。

    淮王听他说了那山庄的地点,的确是自己名下的,甚至是他早年颇喜爱的一处,却是愣了愣道:“我没允许过卖那山庄啊。”

    这下,两队人马大眼瞪小眼。那领头的一怒,拦在路中央,随身便掏出地契,黑纸白字,果然在一个月前,这山庄就从淮王名下,转到了这人名下。

    淮王吃了瘪,想发火,碍于人多,只得顾着名声,赔了那人一笔钱,终于体面地把这事儿了结了。可是一转身,立刻大发雷霆,勒令管家严查府中的账目和地契。虽然目前还没查出头绪,但秋兰和朱见濂心底都知晓,这事儿,终归会查到杜王妃头上……

    朱见濂听完,面对面看着秋兰,脸色微沉:“这事儿是你的手笔?”

    秋兰一愣:“小王爷以为,是我故意找人来闹事,要拆杜王妃的台?”

    朱见濂观察着她的神情,慢慢道:“这事情太巧了,对方不光知道父王出现的时间,清楚他好名声的脾性,还能在产生纠纷时,随手就把身上的地契拿了出来。就算是闹事,也不能随时把地契带在身上吧?更何况,杜王妃不是傻子,卖山庄时必定有过叮嘱,这么快就生了事端,多半是有人用更高的价买通了……”

    秋兰苦笑:“我的确倒是想这么做,但没有小王爷您点头,奴婢怎可能擅自行动。”

    朱见濂一想,秋兰的确没有足够的财力和威望买通对方,不禁皱起眉头:“那会是谁呢……你那日透露给我的事,还有谁会知道呢……”

    沈瓷在一旁听完,默立良久,突然道:“我倒觉得,这事儿像是小王爷您做的。”

    朱见濂立刻否认:“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您,看您方才问秋兰的话便知。”沈瓷道:“可是,别人并不知道。这事儿太巧了,发生在这个当口,抹黑了杜王妃,刚好可以洗白您的名声,任谁听了都觉得,这其实是小王爷您在背后使的招数……”

    朱见濂回过头一想,似乎真是这个道理。眼下看来,的确他最有动机做这件事,也丝毫不缺买通的金钱和地位。想至此,一股不安的感觉腾腾窜上他的胸口,弹得他眼皮一跳一跳。

    而下一刻,这不安立刻便成真了。话题的主角杜王妃带着丫鬟碧香,怒气冲发地闯入了画室,阴阳怪气地笑道:“我说濂儿,小王爷……咱们母子俩,可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033 地契风波(三)

    朱见濂站在原地,被动地作揖行礼,眼神却还没对准焦距。杜王妃以前从未主动找过他,如今这时候风风火火地奔到画室,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杜王妃笑着,两颊带起夸张的颤动。她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裙,头上的双凤衔珠金翅步摇精致而贵气,却是没在发髻上插稳,松松地斜搭下来,随时都有跌落的可能。

    “濂儿在这儿同孙先生学画呢?可真悠闲呀。”

    朱见濂看她来势汹汹,斟酌道:“是的,尚有不足,需向先生请教。”

    杜王妃撑着的笑脸一丝一毫都没褪下:“不足?小王爷你哪能有什么不足的?什么画作你不会呀,什么事情你不做呀?哟,瞧着,你的通房小姑娘也在这儿呢,敢情从瓷窑发展到画室来啦,也不怕先生笑话?”

    朱见濂听她嘴里字字句句都是刺,一瞬变了脸色,冷嗤一声:“这些琐事,就不劳烦王妃娘娘您操心了。”说罢,转身便是要离去。

    杜王妃却是毫不客气,一把抓住他的袍袖,冷冷笑着,言语像是从刀尖削出来的:“濂儿这就走了?还没同母妃说几句话呢。你怕什么?你心虚什么?你要真是李王妃的儿子,还害怕子虚乌有的谣言不成?”

    朱见濂不想理她,如今这是个被逼到狭角的人,若斗起来,是会跳墙的。可是杜王妃的一字一句,矛头直指着朱见濂,已让秋兰的忍耐到了极点,一时间,秋兰索性尊卑也不管了,跳出来挡在杜氏面前,只顾着为朱见濂出气:“王妃娘娘,事情被揭露,您不想着去账房弥补,不抓紧去疏通关系,费劲在这儿做什么?您是挪用的钱太多补不回来,还是不相信王爷对您的宠爱?在这儿对着小王爷指手画脚,不怕王爷知道后给你罪加一等吗?”

    杜王妃闻言,脸霎时就白了。她的嘴唇颤抖,一字一句带着恨意,指着朱见濂的鼻子:“是你,果然是你!”

    朱见濂心里一紧,明白这下彻底没法辩解了。眼下淮王还没查清楚幕后主使,秋兰却已经知道了杜王妃挪钱的事,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他早有预谋,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已经行不通了。

    杜王妃那略微浮肿的眼睛瞪得奇大,咬牙道:“今天那些人是你找来的吧?你花了多少心思,又是闹鬼又是编故事,不就是想抓我的把柄吗?现在你可高兴了,可满意了,对不对?”她眯着眼睛,狠狠从牙缝蹦出话来:“但是,我告诉你,你高兴不了太久,你连自己是什么身世都没搞清楚,想跟我斗,没那么简单!”

    仿佛是为了配合杜王妃宣告的声势,不远处,竟是适时响起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那脚步带着慌张,带着惶恐,又带着被委以重任的沉默,小心谨慎地走到杜王妃面前,低头看着脚尖,清晰道:“王妃娘娘,王爷有命,请您随奴才走一趟。”

034 地契风波(四)

    杜王妃一愣,王爷已经知道了?怎么这样快?她站定在原地,不敢前去,却是别无选择。从前她仗着杜家的势力,什么也不怕,甚至借此在原王妃去世后被扶了正。可是如今杜家没落,没了威胁,还真拿不准王爷会如何处置。

    她抚着胸口,在碧香的搀扶下,一步步忐忑行去。待行至房内,行礼起身,偷眼打量淮王,但见他静坐于上,不知何处稍异于常。

    淮王静观她片刻,也不忙让座,慢慢问道:“王妃可知唤你来是何事?”

    杜王妃心头一凝,忽觉寒风过耳,手心汗湿,仔细斟酌着如何回答,反倒什么也没说出来。

    淮王见她沉默不语,忽然笑道:“看来是知道了。”他啜了口茶,又道:“本王也没想到,查出来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这些年,本王可曾亏待过你?”

    杜王妃心想,亏待,当然亏待了,若不是淮王将淀儿送去京城,她何须如此卖力为家族谋财、为自己留后路?一切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可是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只得憋压在自己的胸口,化作皮肤的阵阵颤动。

    她仍沉默,可淮王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些年,无论她暗地里如何挪用银两、贩卖地产,淮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这次她沉不住气开始滥造朱见濂的流言,选的还是他最敏感的话题,才终于出手。忆及此,淮王心中不禁生出悲凉,他们原本不必如此的。可是还曾有另一个女人,他更加对不住。可他无力出手替她报仇,便只能保住朱见濂,以佑她在天之灵。

    他凝神,再看了看杜王妃,这个如今已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女人,左右权衡半晌,终还是冷硬道:“既然你并无辩驳之语,那亦无需多言了。”

    他站起身,慢慢踱至她身边,却没有停留,继续向门外走去,待踏出门槛之时,才果决甩出了最后的话:

    “从今日起,免去你王妃之位,先去祠堂反省三月吧。”

    杜王妃本以为不言语不争夺,王爷能看出她的无能为力,从而存下几分恻隐之心。此刻听了这话,简直如雷贯顶。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她顿觉眼前模糊,心口撕裂,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

    朱见濂得知此事时,郎中刚刚看完杜氏的病情,称她是受到打击,忧思过重,再加之从前原本就有心脏隐疾,才会昏迷不醒。至于何时能醒来,还要看杜氏自己的意志。

    没过多久,杜氏被免去王妃的事已传遍全府,下人们在私底聒噪的同时,有些事情,也如同恍然了一般。

    “必定是小王爷早就掌握了夫人的把柄,夫人才制造这么一出传言,想要打击报复。”

    “是呀,谁是嫡谁是庶,王爷心里必定是清楚的,哪能那么容易混淆?”

    “之前说王爷那个婢女叫什么?夏莲?若王爷真是钟情于她,怎么会放她返乡?很可能便是子虚乌有的事。”

    至此,众人才想起,关于小王爷身世的传言,似乎从来没有过实质性的证据。

    当然,风向能倒戈至此,跟此次事件后小王爷迅速提升的威信亦有关。所有人都在想,小王爷表面上散漫不羁,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可阴狠着呢。还没亲自出面,便杀得杜氏片甲不留,以后啊,可千万别再乱说话,免得不小心得罪了,背地里挨刀子。

    朱见濂很快发现了这份改变,从下人们那偷偷揣测的眼神、谨慎小心的动作、微微发颤的语调,觉察到自己无形间已竖起了一道强势的威严。

    虽然,这威严并不是他所愿的。

    窗外下着小雨,打在檐上,滴答一点,又滴答一点,被风吹斜了,落在手背上,沁凉的触觉。这凉意从手背起始,渐渐散开,直凉到了脚底,过往的声音、面容、片段纷至沓来,又杂糅成一团,看不真切,也触不明晰。

    这场风波有了这样的结局,他理应欢喜,可冥冥之中却似乎有一根线,牵引着他,向那个未知的身世真相,摸索而去。

035 梅瓶心事

    沈瓷身在小王爷的院落中,自然也听说了消息。可是她只听了杜氏的结果,便让竹青歇下了嘴,那些杂乱的腹诽和评论,与她无关,亦无心置理。

    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画瓷是需要全心投入的事,线条刻在瓷胚上,线条流畅已是不易,若还要飘逸秀美,便是需狠下功夫。

    从前在景德镇,爹爹最着重教沈瓷的,便是画样这一项。她自幼学习画瓷,如今已有十年光景,流畅度是有的,只不过拘于形式,一直舒展不开。待到随孙先生学画以后,思维与意境都更上一层,可谓进步不小。

    这次沈瓷准备的画样,便是同孙先生和小王爷上次探讨的那些。她细细雕刻着瓷胚上的花纹,并适时根据胚型做出相应的调整。如今已至成化年间,用于绘制蓝色的苏勃泥青所剩无几,甚是昂贵。沈瓷手中银钱不多,便选用了较为平价的陂塘青,其呈色淡雅,色蓝中泛着灰青,与苏麻离青料的浓艳迥然不同,却自有一份清雅水墨之感。

    其时晚照方好,半卷夕阳徐徐铺开,映得碧瓦飞甍流光溢彩。赤红的日光从窗外渗了进来,照在瓷面上,平添出几分意蕴。

    沈瓷刚刻完一件细颈瓶的纹饰,感受到这瑰丽天光,又再次起了兴致,拿起另一件梅瓶,竟是信手在上面雕了起来。

    她脑海中有一副清晰的画面。那日,朱见濂令她绘幅小画给他看看,她略一思忖,便勾勒出山石兰草,又在一旁绘了只紫貂。

    如今想起那情形,只觉有一股冲动,一定要将当时那幅信手之作镌刻于瓷上,方能化解心中躁动。那聚堵在指尖的线条一道一道绘于梅瓶之上,流畅的,秀美的,透过指尖,抵达心间。

    她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只梅瓶的画作,一丝迟滞都没有。待到完成后,她去一旁的清水处将手洗干净,随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渍,再回身看那梅瓶上雕刻的飘逸线条,突然滞愣在了那里。

    方才的冲动褪去,她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藏在隐秘处的某种心思。这心思令她难堪,不可启齿。没有少女心事初萌的喜悦,反倒微微觉得有点折心锥骨的疼痛。

    她静了静,默默把方才那只画好的梅瓶收了起来,也把那微微散开的心思无声地收拢。

    *****

    待得天晴,沈瓷施了釉,让竹青出门,花钱请了一位把桩师傅入府,帮忙进行烧窑的工序。

    烧窑是太需要耗费精力的事,从前在景德镇,都是身材强健又富有经验的把桩师傅做,她的经验少之又少,只得寻求外力。

    这是沈瓷在淮王府制出的第一批陶瓷,因为原料的限制,总共也只有十八件。不过,瓷的成功与否,与在窑内摆放的位置有莫大关系。摆放在中央的,成功率极高;而边侧的,残次品则较多。这一批器物的数量少,大多都能够放在较好的位置,成品率应当不错。

    为了防止陶瓷之间粘连,每件器物都被放置在单独的匣钵之中。此外,在窑炉火口上,还放置了一种检验火候的坯片,叫做照子。

    待烧制了半日后,把桩师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用铁勾将照子勾出,以检验瓷器的烧制情况。

    到了三天三夜后,把桩师傅停止了烧炉,开始降温,等待自然冷却。

    这个过程,最忌心浮气躁。若是冷却失败,釉面便会毁之一炬,一批瓷器也都会付诸东流。

    然而,就在沈瓷等待着冷却的时候,昏迷了近半月的旧王妃杜氏突然醒了。

    她张开了眼睛,脑海还停留在半月前的情境。她记得淮王最后说的话,也清楚地知道,她如今已经不是王妃,还欠着三个月的祠堂反省。曾经高高在上的自己沦落于此,这能怪谁呢?当然得怪那个把她害到如此境地的朱见濂。

    她嘶哑着喉咙,咿呀咿地发声,守候了母妃多日的朱子衿愕然惊醒,一看杜氏瞪着的双眼,简直感激涕零:“母妃,母妃,您终于醒了……”

    “是他害了我们……”杜王妃抓住朱子衿,残喘着气息,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道:“是朱见濂!是朱见濂害了我们!”

    朱子衿反手握住她:“母妃,你的意思是……”

    她的话还没问完,便见杜氏那双浮肿的眼睛再次阖上,整个人气力不支,竟是又睡了过去……

    【注释】

    苏麻离青:一种蓝色钴料,是郑和七次下西洋从***地区带回的。元代景德镇与明初的青花瓷,大多用它绘制花卉枝叶。

    陂塘青:陶瓷青花料之一。成化青花用平等青料,呈色蓝中泛灰青,清澈而明晰。

    唐代以前,陶瓷大多是以红黄绿三色为主,很少会有蓝色,因为国人不会提炼“钴”这种蓝色釉彩。待唐代以后,陶瓷才渐渐出现蓝色。蓝色钴料的传播,与***教当时进入中国有关系,因***对蓝色的崇尚,所以其带着蓝色釉彩的陶器也传入中国。(说到这里,突然觉得穿越到了《迪拜恋人》,哈哈。)

036 初次开窑

    这日黄昏,在瓷窑冷却了一整天后,终于到了开窑的时辰。

    按照景德镇的规矩,开窑前需举行拜神仪式。沈瓷领着竹青一早跪在窑前祭拜,这是她来到淮王府后独立制作的第一批瓷器,每一件都倾注了莫大的心血。从前凡事都有爹爹帮衬,如今只余孑然一身,才知诸事不易。但亦是因此,才能在无助和困顿中挖掘潜资,以遗留的夙愿掩盖住湿润的眼睛。

    仪式完成后,把桩师傅帮忙开窑,将一件件装有瓷器的匣钵搬出,摆放在一旁的空地上。

    竹青兴奋得眼都直了,虽然她未曾制瓷,但这一件件都是她辛苦摇杆的成果,尚未瞧见成品,她不禁攥紧了手中的方帕:“好忐忑。”

    沈瓷面上不说,心里却是紧张不已。未等所有匣钵搬完,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将成品从匣钵中取出。

    烧窑时,窑炉内一个个的匣钵依次排列,处于中央位置的瓷器最易产生精品,而周围那些则要看运气,能达到六七成的成品率,便是不易。器型、火候、釉料、冷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差池,都可能发生炸裂或歪斜,从而前功尽弃。越难的瓷器,裂得越多,所承担的风险越大,但价值亦更高昂。

    由于数量不多,沈瓷的这批瓷器几乎都被放置在较好的位置。她将一个又一个的匣钵打开,如同博戏赌物般,指不定手中会开出个何种模样的。所幸,除了两件外围的压手杯损毁外,其余品质都不错。

    待到开至最后一件匣钵时,沈瓷的心前所未有地砰砰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匣钵,取出的,便是那只绘着山石兰草和一只紫貂的梅瓶。

    “真漂亮啊!”竹青在一旁低声惊呼,围着这梅瓶转来转去。此物小口短颈、丰肩瘦底,釉面透亮光滑、晶莹如玉,最难得的是上面的图案,线条流畅自如,肆意泼洒,没有半点迟滞之感。

    不得不说,这件成品,就连沈瓷自己也颇为喜欢。不过,其间亦有不足之处,便是胎体略厚,缺乏轻薄之感。她的拉坯技术还不够运用自如,需得更多磨练。

    “下次还能做得更好一些。”沈瓷坚定道。

    “下次?”竹青迟疑了片刻,小心道:“姑娘,光是做这一次,就把王府三个月的月钱全花光了,若不是王爷最初还另赐了些银两,我们这几个月衣食都是问题。”

    沈瓷愣了愣,虽然她采购原料时,已经尽量节省了,但若是材料太差,瓷器的品质必然受到影响。此外,烧窑也是一项大开支,不是随便什么木材都能用来烧制瓷器的。此次她选用的松木柴,亦是烧出精品瓷器的必备条件。大火燃了三天三夜,烧的不光是瓷器,还是大把的银两……

    可是,今后没钱该怎么办呢?沈瓷心里琢磨着,只思索须臾,便开口道:“不如,我们先把这批做好的瓷器卖了吧,卖了便有钱了做新的了。”

    然而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如何卖?她在鄱阳人生地不熟,王府也并非来去自如之地,若单独为此租一处店面,成本未免太高……

    竹青眉头紧蹙,亦想到了这个问题。两人沉默良久,竹青忽然眼前一亮,提议道:“姑娘,你想这么多作甚?找小王爷帮忙不就成了!”

    见沈瓷仍在小心斟酌,竹青又道:“依我看,姑娘你就把这梅瓶送给小王爷做礼物。恰巧这上面刻着紫貂,小王爷见了,必知你感念着他,兴许一高兴便答应帮你了。要么,寻人替你推售瓷器;要么,在手下的店面腾出一块,专门卖你做的瓷;若是他觉得买卖麻烦,直接自己出资买下,也未尝不可能。姑娘,别犹豫了,您如今也算是小王爷的人,不麻烦他麻烦谁呀?这事儿,拜托他来做,准没错。”

    沈瓷低头,又看了看手中修长短颈的梅瓶。这幅画作本在她的计划之外,如今却成了这批瓷器中最满意的一件。它承载着她晦暗明灭的心思,是她稍纵即逝的妄念,亦是她过眼云烟的记惦。她想,这原本便只是那一瞬的偶然兴起,若是自己不敢直面,反倒显得居心叵测了。

    于是她抬眼,轻轻一笑,对竹青道:“事已至此,便依你之言罢。”

037 碎瓷惊风(一)

    待沈瓷对所有成品进行了最后的修缮后,夕阳已是垂落。她将所有瓷器封存入库,只让竹青抱着那只梅瓶,回到了小王爷的院落。

    朱见濂此时已扔下手中翰墨,从书房步出,方跨过门槛,便见沈瓷领着丫鬟在书房外站着。

    她只穿了素净的衣裳,秘色对襟衣衫,淡绿轻罗长裙,只袖口用极浅的丝线绣了几道缠枝莲纹。发式亦简单,只用木梳随意挽在脑后,横贯一支碎珠细簪。她静静站在那里,眼睛看着他,桃花瓣一样的嘴唇,牙齿轻轻咬了咬,竟是朝他笑了。

    朱见濂怔了一瞬,鬼使神差走近了,才发现她的侧脸上还沾着些烟尘,想必是刚从瓷窑回来。

    他醒过神来,草草瞟了一眼竹青手中的梅瓶,笑问:“姑娘做什么呢?脸都没洗干净就跑过来啦?”

    沈瓷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又觉于事无补,索性放下手笑道:“承蒙小王爷关照,今日刚在贵府烧制出第一批瓷器。虽尚有诸多不足,但颇具意义,特地给您送来一件,聊表谢意。小王爷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待到此时,朱见濂才去细瞧那瓶上花纹,隐隐觉得熟悉,半晌后方忆起,这正是那日沈瓷交给他的信笔之作。

    一股细细的喜悦攀上他的周身,在如今府中人人惧惮的情势下,她的这份惦念令他心安,微笑亦浅浅勾勒在唇角。

    小王爷心中虽愉悦,嘴上却仍要挑拣几句。他上前几步,细瞧了瞧竹青手中的梅瓶,道:“画得倒是不错,可这瓷胎太厚了。”

    沈瓷面不改色:“小王爷说的是,这拉坯技术还需勤加练习。待有一日我能制出薄胎,若是小王爷赏脸,便再送您几件。”

    朱见濂忆起那日的拉坯情境,想到自己连泥都没扶起来,便不再找茬,朗声笑道:“行,姑娘既然记着我,那我便收下了。”

    然而,沈瓷此行,不仅是为送礼,还为求财。此刻见他展颐,适时便开始顺水推舟:“不过,这次开窑以后,恐怕要等得许久,才能烧制下一批陶瓷。”

    “哦?为何?”

    沈瓷蹙眉,故作忧切,叹息道:“小王爷有所不知,制作陶瓷成本极高,若要制作精品,花销更大。越好的陶瓷,烧制难度越大,光是这一批资质平平的瓷器,便已花光了小女之前所有的积蓄。小女想要卖掉这批瓷器赚钱,却是形单影只,难寻门路,只能暂且停下,待攒够了钱,才能着手做下一批。”

    朱见濂瞧她滔滔不绝,言语也不似平日风格,看出这是变着法来找自己讨钱来的,心下暗笑:“姑娘,以前似乎没见你这么会说话啊。”

    沈瓷见他丝毫同情都没表露,咬牙道:“那是因为从前还未陷入如此窘境中。”

    她这话倒是让朱见濂愣了愣,不由又忆起他们初见的场景。他想,她这样的人,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多余言语的。她只会默默把一切印在心底,眼里藏了把刀子。

    不过,相较起来,他还是更希望她像现在这幅模样,带点胡搅蛮缠的抱怨,带点居心叵测的顺从,有目的地来讨好他,这才应该是这个小姑娘原本的模样,不是么?

    想至此,他竟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不再掩饰脸上的笑容,亦不再绕弯子:“说吧,姑娘,你今日前来,是想要什么?”

    沈瓷并不知他心中曲曲折折想过了什么,虽奇怪他态度的转变,亦是欣喜不已,欠身行礼道:“回小王爷,我想……”

    她的话语刚起了个头,还未说到正题上,却见院落门口一阵躁动,朱子衿未等侍卫的通报,便径直闯了进来。

    *****

    杜氏再次晕厥后,朱子衿回味着她清醒片刻同自己说的话,只觉心中有一簇火越烧越烈。原本,她还不太相信是朱见濂害了她的母亲,如今听得杜氏气息残喘之际都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便不得不信了。

    她先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下难安,便跑到屋外喘了两口气,奈何杜氏的话语反复回荡,撑得她头疼欲裂,终于忍耐不住,一定要到朱见濂那里去讨个说法。

    可是,当她未等侍卫通报,径直闯入后,看见的却是朱见濂喜逐颜开的画面。他竟是笑得那样开心,在她的母亲病榻缠绵、晕厥未醒之际,他竟是在这里同他的小情人相谈甚欢!

    一时间,她脑袋里什么也想不下了,除了朱见濂那扬得高高的唇角,别的都看不见了。她凭着本能向前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而他就站在原地,不看她,还在等着他那小情人的下一句话。这模样如同快意的挑衅,令她怒气更甚,待逼到近处,顺手就从旁边那丫鬟怀里抽出了梅瓶,速度快得令人发指,高高抡起,狠狠朝朱见濂的头颅砸去……

038 碎瓷惊风(二)

    朱子衿手中的梅瓶最终没有落到小王爷头上。

    当她气势汹汹朝前奔去时,沈瓷的目光已经锁定了她。某种天生的敏锐和直觉令沈瓷意识到她不光是想来吵架的,还得实打实做点发泄的事儿。就在朱子衿抡起梅瓶狠狠朝小王爷头上砸去时,早已绷紧神经的沈瓷突然跳了过来,伸出手来用力推了朱子衿一把。朱子衿一个趔趄,那高高的梅瓶便砸了偏,落在沈瓷的额角。只听得器物“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着沈瓷瘫软的身体,统统跌落在地上……

    护卫们上前,把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朱子衿拉开,大力扭送了出去。朱见濂脑中一阵空白,他颤抖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的女孩,想要护住她血液外涌的伤处,连着他的心也似被砸得鲜血淋漓。

    他总是欠着她的。

    最初的时候,他在沈家的店铺门前遇见了她,因着几语胡诌,无意间令她父亲命落黄泉。这原本并不算他的错,但是他仍在她有难时出手相助,以为如此便可再无亏欠。但是现在,女孩额角的殷红鲜艳如火,命运用丝丝缕缕的血色图案再次将他们捆绑在一起。而这一次,他欠她的,已然是一条命。

    朱见濂僵立在紧闭的房门前,已经等了两个时辰。沈瓷躺在屋内塌上,好几个郎中围着她打转。小王爷发了话,若是救不了这姑娘,便让他们全部吃不了兜着走,人人都不敢怠慢。

    不知等了多久,屋门终于再次被打开,朱见濂火急火燎地赶进去,看见沈瓷头顶缠着一圈圈纱布,脸色苍白,还没有醒来。他瞧着她浓密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紧凝的力道终于松懈下来,跌坐在床边,浑身上下的气力都被抽光了。

    几个郎中站在他身后,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走出来,恭恭敬敬道:“姑娘福大命大,伤口不深,并无性命之忧。只是……”

    朱见濂的心被他半截话提到了嗓子眼,斜睨着他道:“恕你无罪。说。”

    郎中这才开口:“只是,这伤口,恐怕会落下疤痕。”

    朱见濂提起的心终于掉落下去,他看了看沈瓷受伤的额角,平素里若用头发遮住,便也瞧不出什么。他如今愿望很简单,便是她能醒过来,安然无恙。别的,都没有她的命重要。当然如果她愿意,他也可以一直照顾她……

    见小王爷并无太大反应,郎中留下了几味药,齐齐退了出去。原本在外购置摆饰的秋兰闻讯,也是匆匆赶回。她听说那梅瓶原本是要砸到小王爷头上时,魂便被抽了去,入了里屋,看见床上还昏迷不醒的沈瓷,心里简直后怕得紧。她没吭声,却是含着一口怨气,转身迈出了房门,快步朝淮王的住所行去。

    淮王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只不过因为朱见濂无恙,便没再放在心上。此刻见秋兰竟不请自来,当下皱起了眉头。

    “王爷,”秋兰跪在淮王面前,声音微颤:“今日子衿小姐欲置小王爷于死地,奴婢斗胆,敢问王爷如何处置?”

    淮王轻睨了她一眼:“秋兰,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奴婢只是忧主心切。这次恰好有沈姑娘替小王爷挡下,若再有下次,奴婢不敢去想。”

    淮王念她一心为朱见濂着想,又有前程往事做积淀,面色缓和了些许,道:“子衿是本王唯一的女儿,无论怎样,终归是没有伤到濂儿的。”

    这言语敷衍,便是不准备采取什么措施了。

    秋兰心中梗塞,想到小王爷将继续与那对随时可能发狂的母女同处一府,有些话便脱口而出了:“王爷,您这般放任伤害小王爷的举动,令他时时处于危险之中,如何对得起夏莲?”

    “放肆!”被戳中了软肋,淮王圆目瞪视:“我保他世子之位,替他在府中树立威信,这桩桩件件,还对不起夏莲了?”他冷哼一声,嗤道:“濂儿是我的孩子,难道子衿就不是了吗?我知你与夏莲情深意重,因此才格外放纵你,你可别蹭鼻子上脸,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秋兰心道,地契之事,您借小王爷的名号出手,还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可她虽是心慌,却仍存有理智,并未把这话说出口,只哀戚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愿您能保小王爷安康周全,这亦是夏莲去世前委托给奴婢最后的遗愿。她死得冤枉,来不及说些什么,这么些年没名没分陪在您身边,到头来也只希望小王爷无恙而已。”

    淮王心里一震,过去那蚀心般的悲痛再度涌上,他静默良久,终是叹息道:“杜氏虽挪用钱银,但数额不大,免去王妃之位已是重罚。子衿虽骄纵善妒,但生性单纯,今后本王会派人好生看管,不让她们母女俩有任何接近濂儿的举动,同时增派濂儿的贴身护卫,此种事件,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这已是退了一大步。秋兰闻言,终于慢慢舒出一口气,不敢再做更多要求,叩首道:“谢王爷恩典。”

039 迷梦初醒(一)

    沈瓷已昏迷了三天三夜。

    朱见濂立在沈瓷的床边,本是来随意看看,不觉便瞧愣了神,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见她的手指在床单上刨了刨,眼睛在眼皮子底下转了两圈,当即激动起来,不管不顾抓住她的手,坐在床沿轻声道:“你醒啦?你醒了吗?你快醒醒啊……”

    沈瓷的脑袋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在温柔唤她,慢慢睁开眼,现实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她醒来第一眼便看见小王爷握着她的手,幽深的眸子里满目关怀,他望着她,一秒没移开。她心想,原来我这还在做梦呢,不同于刚才,这是个好梦,可以接着做下去,于是她再度闭上眼,想要安心品尝这美妙的幻境,旁边的那人却急了:“唉唉,你别刚醒又睡啊,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

    沈瓷愕然睁眼,滞了两秒,慢慢问道:“你说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

    她将目光转到朱见濂身上,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沈瓷觉得这梦境实在很有真实感,一时间分不清虚实,便问道:“你是谁啊?”

    她其实想问他到底是真是假,可朱见濂理解错了,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了,这姑娘脑子真被砸坏了,连人都不认得了。

    他蹙起眉头看她,她细细长长的眉眼,小小润润的下颚,那曾经桃花瓣一样的嘴唇如今看起来干巴巴的,微张着,似在无声地渴求水分。他一面吩咐竹青把水端来,一面在心底琢磨着,她是为了他才把脑子砸坏的,这责任他得负,往后无论她有什么事,他都得替她担着。

    谁知沈瓷接过水杯来咂摸了两口,神思也清醒了,她晃了晃脑袋,还觉得有点疼,开口道:“小王爷,我这是怎么了?”

    朱见濂默了半晌,刚才还在思考怎么安顿这个缺了脑子的姑娘,现在只得哭笑不得:“你还记得我是谁啊?”

    “啊?”

    “罢了。”朱见濂松了一口气,好歹脑子没事,便不同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她的脑门:“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不?”

    她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这儿疼。”

    朱见濂握住她的手:“你是替我疼了,要不是你,疼的人便是我了。小瓷片儿,谢谢你。”

    他慢慢说着,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这个时候的小王爷,显得格外地温和柔软。她看着他的脸,他浓黑的眉毛和眼睛,觉得心底充盈着喜悦满得快要冒出来,下巴轻轻收紧,抑制那情不自禁扬起的唇角。

    然而,在这样的动作驱使下,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开始往一个不该有的方向发展,一个妄想、卑鄙、自不量力并且毫无结果的方向。

    沈瓷一下子惊醒,她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需得知道孰轻孰重;她曾在景德镇留下过一个承诺,势必要回去完成父亲的梦想;她明晓风险,也懂得克制,为了既定的目标,就算心中盛满了喜悦,也只能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沉默良久后,沈瓷突然间笑了起来,她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坐起身,学着从前朱见濂的腔调,慢慢道:“小王爷,你以为我是自己想要救你吗?不,我是为了我自己。”

040 迷梦初醒(二)

    朱见濂愣了愣,略一晃神,便听沈瓷继续道:“小王爷当初帮我,是怕影响王爷的名声;我今日替您挨这一下子,则是因为我有求于您。小王爷您忘了,梅瓶砸下来之前,您正问我想要些什么,我还没说出口呢,当时若不上前推嚷一把,您怎么会再答应我的请求呢?”

    她又笑了一下,露出细小洁白的牙齿,方才的病态褪了一半,冲他眨着眼睛道:“所以小王爷,您也别想多了,我不是为了救你,若您真想感谢我,便答应我拜托您的事儿吧。简单得很,对您而言,连事儿都算不上。”

    朱见濂凝视她片刻,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站起身,从高处往下看她:“说罢,你想要什么?”

    沈瓷道:“小女希望,小王爷能从名下店铺拨出一处小的,并寻一位能言善辩的人,替小女推售瓷器。”

    朱见濂蹙了蹙眉:“你卖瓷器做什么?为何不直接找我讨些银两?”

    “这不一样的。”沈瓷道:“制作瓷器是烧钱的事儿,您有耐心帮我两三余月,再多,我自己也没脸面找您要。在店铺卖,还能趁机了解其他人的审美和喜好,一箭双雕。待事成之后,我同小王爷八二分,如何?”

    朱见濂知她倔强,却也听不惯她同自己谈交易,轻哼一声:“分成就免了,其余依你。”

    沈瓷也不客气,微微颔首道:“那就谢谢小王爷了。”

    这一低头,额角又开始扯疼起来,她轻“呲”了一声,朱见濂却像是没听到般,再问:

    “还有别的要求吗?”

    沈瓷缓了缓额头的疼痛,若无其事道:“没有了。”

    “就这么简单?”

    “不敢有更多要求。”

    朱见濂不再问了,转身离开房间,心里没由来地含着一口怒气,他生什么气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象着这姑娘拿着一叠新赚的银两,从中小心翼翼地分出两成给他,便觉得这场面甚是滑稽可笑。这种想象成功冲淡了方才衍生而出的别的情绪,令他在她身边再说不出话来。

    而沈瓷凝望着小王爷离去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只能这样做。她终归有一天要回到景德镇,因而如今多余的爱慕涕零,或许都只是将来的蜡炬成灰而已。

    *****

    沈瓷的伤情在渐渐好转,小王爷承诺的店铺亦很快达成。

    店铺不在最热闹的集市,却是在商人贵族们最爱出没的黄金地段。据竹青说,店面装饰得古朴温婉,十七件瓷器分别摆陈在单独的框木中,连木质的颜色也是有讲究的。青白瓷的框木颜色略深,愈发显得晶莹玉润,清新淡雅;而彩瓷的框木色泽偏素,更能将旖旎纹路彰显尽出。

    沈瓷听了很是满意,她现在头上还缠着纱布,不方便到处走动,多数事都是竹青在料理。

    “这第一天呐,就卖出了一件蓝釉小杯,就是姑娘你刻了只飞凤那件。买家喜欢的紧,出价可比集市上那些高多了。”竹青兴奋道。

    沈瓷不以为然:“毕竟我们一次做的数量少,不像别的瓷窑成批生产。做得越精,卖得越贵,都是如此的。”

    “只是可惜了那件梅瓶,全成碎片了。”竹青叹息一声,眼睛转了一圈,又道:“不过,也算是有个好消息,杜氏和大小姐如今都被禁足了,短期内出不来,不会再为难姑娘和小王爷了。”

    小王爷近日都没再来看她,沈瓷垂眸想了想,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小王爷……他最近在做什么呢?”

    竹青挠挠头:“这我就没打听了……不过啊,经过杜氏一事,若是王爷真有意将世子之位传给小王爷,就该抓点紧了。免得啊,夜长梦多……”

041 册封世子(一)

    黄昏,无风。

    淮王立于窗前,仰头望着这沾着细密春雨的夕阳,思绪纷扰。

    从京城折返的探子已在他身后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却见淮王只望着窗外一幕天光云影,缄默不言。

    探子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鼓起勇气,终于支支吾吾地打断了淮王的思绪:“王爷,汪直的行踪着实难寻。您在景德镇遇刺那几日,因为宫中出现黑眚,皇上命汪直便衣出宫查探。我等也是在汪直查探结束回宫后,才得知他的消息,因而耗时良久。

    他看了看淮王仍旧恍惚的神情,继续道:“从时间来看,汪直确实有出现在景德镇的可能;但是他回宫后,向皇上列陈了丰硕的探查成绩,若是离了京城,不太可能取得这样细致的成果。”

    淮王终于回过神来,顿了顿,问道:“汪直去往何处探查,可有寻过?”

    探子道:“汪直查探时仅着布衣小帽,方言巷语,悉探以闻,并无任何出挑之处,就连朝中权势大臣也不知他去了哪儿。我等前去查过,确定京中的确曾有人走街串巷地调查皇宫黑眚之事,但那是不是汪直,就不得而知了。”

    淮王叹了口气,不禁回忆起往事,黯然自语道:“当初夏莲死于汪直手中,我尚未追究,本王如何也想不出,汪直有任何理由要对付我……可是,他若真要对付,只需在皇上或万贵妃面前说一句话便能成功,为何当时要千里迢迢跑到景德镇去刺杀?……难道,真的是护卫看错人了?”

    淮王的声音极低,探子一个字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得疑惑地试探:“王爷?”

    淮王醒了神,心中的困惑和无奈却是丝毫未减,摆摆手道:“罢了,汪直独掌西厂,原本在京城便有无孔不入的探子,料你们也不好查,若是不小心漏了底,反倒弄巧成拙。”

    “那这事……”

    “先放一放吧,加强本王身边的护卫才最有用。”淮王在心底悲叹一声,他不是不想查,而是不敢再继续查。皇上对汪直的宠溺,近乎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才十余岁便全倾朝纲。皇上为了方便汪直办事,特别为他设立了史无前例的西厂,更有称霸后宫的万贵妃在背后替他撑腰,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想到万贵妃,淮王的拳头不禁捏紧了。汪直纵然杀了夏莲,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这下令杀掉夏莲的人,正是明宪宗成化帝专宠的妃子万贞儿。

    前程往事纷至沓来,搅得淮王头疼欲裂,他挥挥手,吩咐探子退下。只感云寂天静,蛩音不响,庭院生冷无波。

    夏莲。夏莲。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百转千回的情绪随之而来。是他无用,给不了她名分,甚至在她死后,亦没有能力替她报仇。若是普通的妃子也就罢了,可这万贵妃,即便是皇后给了她一点斥责杖刑,也立刻被宪宗下令废后,打入冷宫。淮王尚有爵位需保全,行不得此等鲁莽之事。

    但还好,他想,还好,夏莲还给他留下了濂儿,孩子刚出生,便被过继到了无法生育的李氏名下,成为了他的“嫡长子”,这个名头,足矣保他一生荣华富贵。

    淮王原本想,待朱见濂继承世子之位后,便告诉他亲生母亲的真相。可自从夏莲死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这个儿子散漫不羁,从来听不得劝,若是知道真相后,下定决心要去寻万贞儿和汪直复仇,指不定会弄出什么事端,到时候把整个淮王府搭进去,也未尝不可能……

    但所幸,如今这淮王府中,知道当年这件事情的也只余下他和秋兰两人。秋兰一心为朱见濂着想,他是知道的,但如何让秋兰永远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淮王还得好好思忖一番……

    想至此,淮王唤来门外守候的仆从,吩咐道:“去把小王爷叫来,本王今日有话同他说。”

    *****

    朱见濂近几日专心监管着沈瓷店铺的运作,虽然没现身,但里里外外都做了细致的叮嘱。

    他想,这姑娘虽然不在意救没救他,但终究结果摆在那里,她脑门上为了他多出一个坑,掀起头发来便破了相,自己也不能亏待了别人。小丫头片子嘴巴倔一些,但人还软趴趴地躺在床上养伤,瞧着可怜得紧,还是得把她的事儿办周全了。

    因而,淮王在这个时候找朱见濂去问话,得到的多是心不在焉。父子俩平素谈话的机会便不多,如今面对面坐着,氛围便有点僵。

    最后还是淮王先开了口:“子衿闯入你院落一事,濂儿身体无恙吧?”

    “我没事。”朱见濂淡淡道:“但我偏房里那位出事了,这点父王应当早知道了罢。”

    他话中略有不满,淮王也没多计较,用刚才的话开了场,接下来便直入主题了:“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何事?”

    朱见濂抬眼看看他:“作何?”

    淮王清了清嗓子,确定朱见濂的注意力已经集中过来,才慢慢道:“你年岁也足够了,册封世子的典仪,就在近日办下罢。你觉得如何?”

    【注】黑眚:古代谓五行水气而生的灾祸。

    【随口一说】

    关于汪直、明宪宗成化帝、万贞儿,网上可查的史料很多,在接下来的行文中也会涉及到很多。成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时代,这三个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人。

    汪直年少掌权,世人评说好坏参半,一生传奇。他在不久以后,很快就会在文中出现了。看过《明朝那些年儿》的人可能对汪直有印象,但我不太赞同《明》当中对他的评价,对这个人物的塑造,会有我自己的理解。

    万贞儿大成化帝19岁,飞扬跋扈,却得了一辈子专宠,甚至在万贵妃去世以后,明宪宗在人间也待不下去了,很快撒手西去。这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却也是一代朝纲的祸乱。

    另外,文中提到“这万贵妃,即便是皇后给了她一点斥责杖刑,也立刻被宪宗下令废后,打入冷宫。”,也是历史所载。当初,明宪宗朱见深登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心爱的万贞儿为皇后。但由于周太后的反对,只得立吴氏为皇后,立万贞儿为贵妃。虽然万贞儿比他大了19岁,但依然得到了明宪宗几乎全部的宠爱。在一次吴皇后的斥责杖刑后,万贞儿给明宪宗哭诉了一番,宪宗立刻就下令废了皇后。再后来,王氏被立为新皇后,但这人很知进退,一味忍让,从不跟万贞儿对着干。所以说,万贞儿虽然顶的是贵妃的名头,却是六宫真正的主人。

    这些,都是后文会涉及到的内容,先提前说说历史。嘿嘿,相信我,后面会更有意思的。

042 册封世子(二)

    朱见濂先有一愣,随即想了想,微蹙眉头道:“儿臣还有一事想要请教父王。”

    淮王问他:“什么事?”

    朱见濂无由来地一股悲从心起,他定了定神,迟疑片刻,才看完淮王的眼睛问道:“父王与夏莲,真的曾有情事吗?”

    淮王惊讶他竟会开口问出这个问题,恻然勉强一笑:“濂儿在府中闲言碎语听得太多了吧?”

    朱见濂摇头:“杜氏被禁足后,人人皆以为当初碎语,不过谣言而已,已没了争议。不过,儿臣忆及往事,心有不安,总想要在父王这儿求证一番。”

    淮王一扬眉:“本王若是答了,你信吗?”

    “父王说的若是真的,儿臣自然相信。”

    淮王心中有片刻的犹豫,面上却不显,缓缓道:“你只知来试探我,却没有多想一想。我同夏莲若是爱侣,又怎会放她远去?”

    “或许是您喜新厌旧了。”

    淮王予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若你真是她所生,而我又喜新厌旧,又为何要把爵位交予你?”

    朱见濂试图从他的话中找到漏洞:“可您与母妃感情亦不算好。”

    “这并非感情问题。你是嫡系血脉,是嫡长子,理所应当继承此位。”淮王用手点点他:“你啊,自小与夏莲情谊深,如今一听别人说起,心里那杆秤便不稳了吧?你是身在局中,这样简单的关系都理不清了。”

    朱见濂听着听着,心也随之松动了,继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淮王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弯弯绕绕地把自己的话给圆了。

    或许,朱见濂原本便是不愿相信的,几句腹诽又怎能敌过十余年的认知,因而他才会这样把问题摆在台面上,如今听到的答案虽是意料之中,却也令他那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平静。

    淮王见他的眉宇间已是平定,方才手心攥出的汗也渐渐干了。他轻笑了两声,像是在看一个胡思乱想的孩子,笑道:“问题问完了吗?还需我再多说吗?若是无事,你便回去好好准备,册封世子的典仪,谨慎庄重些,莫出差错了。”

    朱见濂知晓淮王决心已定,此刻也不再推脱,道:“儿臣记住了。”

    淮王做完刚才那通解释,亦觉心中疲累,挥了挥手道:“记住了就好,我累了,你下去吧。”

    朱见濂颔首,领命退下。庭院外,霏霏细雨显得浑浊,似有微不可觉的轻风,送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

    世子册封的典仪,于一个月之后顺利举行。

    繁冗复杂的程序,宾客盈门的场面,整整持续了一日。朱见濂心中虽不在意,却也顾着王府的威仪,道道谨慎,无有差错。

    沈瓷自然没有资格参加这般隆重的典仪,但小王爷从此变成了世子爷,她这个通房姑娘无形间也提高了地位。

    她坐在铜镜前,将额前的头发掀起,轻轻用手摸了摸,被梅瓶砸出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在左边的额角处,留下了一块月牙形的疤痕。平素里有头发挡着,倒是看不出来。她本身也不太在意,晃晃脑袋觉得没事了,便催着要去卖瓷的铺子里看看。

    竹青本还担心沈瓷的伤情,却见她目光灼灼,一副打定了决心的样子,只得应下,带她去了铺子所在的春熙街上。

    春熙街人群往来的黄金地段,坐落着一间“月瓷坊”,这便是小王爷替沈瓷置办的铺子了。

    沈瓷盯着门匾那几个流光飞舞的大字,问道:“月瓷坊?这名字谁取的,怎么没问过我?”

    竹青一愣,磕磕巴巴答道:“是……是小王爷取的……”

    话一出口,又连忙捂住嘴,改口道:“是世子殿下取的。”

    沈瓷倒没注意她的称谓,眉目微蹙,并不太满意这名字:“为何取了一个‘月’字?与我的瓷器有何关联吗?”

    竹青面色微窘:“世子殿下说,是因为姑娘替他挨了打,所以他才帮忙置办这店铺。既然姑娘的疤痕结出来是个月牙形的,便留作纪念取成店名……”

    沈瓷闻言,简直哭笑不得,朱见濂连取店名都不忘奚落她一番,一时间恨不得把这门匾给卸下来。可凝神一想,这店铺都是他给的,一个名字而已,便随他去了。

043 峥嵘初显

    沈瓷迈入坊内,正有一名商贾站在展出的瓷器前,细细品鉴着。

    朱见濂是派了人守着铺子的,那人认得竹青,上前同她说了几语,得知竹青旁边这位姑娘便是制瓷之人,很知趣地退到次位。

    沈瓷等了片刻,见商贾看得差不多了,才慢慢问道:“客官觉着如何?”

    “你这坊中瓷器的纹样,我都是喜欢得紧。海水江崖、折枝冬梅、瑞气祥云和山中飞雁,都是难得驾驭的纹样,其形态又与平素里见到的瓷画不一样,多了几分灵气,让人看了欢喜。”商贾夸赞之语说完,话锋一转,又是微微叹息道:“只可惜,这器型还不甚满意,瓷胎也普遍偏厚,虽称不上不好,但有些对不起这一手好画了……”

    商贾的评价很是中肯,从前在景德镇,因着拉坯需常年与瓷泥打交道,她总怕弄坏了手,练习的时间的确不够多。爹爹也是在经过了漫长的摸索后,才成功做出了薄胎瓷。现如今,只怨当初没能将技术掌握娴熟,唯有靠后期弥补了。

    “这位先生说得有道理,小女谨记在心,今后制作时必定注意。”

    沈瓷微微福身致礼,却听得那商贾轻吸了一口气,问道:“这都是你做的?”

    “是。因着人单力薄,一次成品不多,唯有十余件而已。”

    商贾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由衷赞叹道:“这样年轻,画瓷的线条却已是流畅丰富。姑娘将来在瓷业,定是前途无量。”

    “您谬赞了。”沈瓷淡淡应道。如今她的手艺,在鄱阳或许尚算出挑,但在瓷都景德镇里,还是不足够。她正暗暗反省着自己,却突然听那商贸用手指敲了敲瓷面,笑道:“你铺中还余下八件瓷器未卖,我挑了四件纹样喜欢的,都要了。”

    沈瓷猛地回过神来,霎时喜笑眉开,又听商贾继续道:“既然姑娘正是制瓷之人,我也图个方便,想在你这儿再订制一批盘碗。主家最看重的便是图样,对盘碗的瓷胎要求不高,当然,若是瓷胎和器型的品相更好,自然求之不得。”

    这真是意外之喜了,若是能固定输出的对象,将来便不愁精瓷卖不出去。听商贾言语,这订货的也算是当地望族,因不喜市面上流通的普通陶瓷,去景德镇挑拣又过于繁杂,索性想寻一处窑坊单独开窑,按其喜欢的纹样订做精细瓷。

    沈瓷面上喜悦,少顷又多了几分犹豫,斟酌道:“您也知道,单独开窑烧瓷可不是小事情,做的又是精细瓷,投入大,无论是原料还是木材都是取的上好的。不瞒您说,我这小瓷窑如今没有那么多钱提前购置原料,虽然很想应承下来,但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商贾听了有些困惑:“你原材料都买不了,怎能在如此地段开设瓷坊,还只卖这么几件瓷器?”

    沈瓷略觉尴尬,敷衍答道:“这便是另一回事了。”

    商贾听了,也不再追问,想了想,道:“不论如何,姑娘能在这个地段开设瓷坊,想必背后也是有人支持的,我信得过。不如这样,开窑前约定好花色纹样,我先给定金,也解了姑娘燃眉之忧。等开窑出来,再付后款,如何?”

    沈瓷眼前一亮:“行,那便这样说定了。三日之后午时,还是在这里,我把绘好的纹样给您过目,若是满意,便先把订金给了,我们再定章程。”

    商贾点点头,这才想起来问沈瓷的名字:“在下姓石,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姓沈,名瓷。”

    石商贾闻言,当即抚掌笑道:“连名字都带着一个‘瓷’字,也怪不得姑娘绘瓷手艺颇具天赋。”

    沈瓷腆笑静听,两人又说了些别的,石商贾才带着他刚买下的四件精瓷,同沈瓷道了别。

    沈瓷低下头,手中还握着石商贾方才买瓷给的七十两银子。她同竹青清点了一番已经卖出瓷器获得的银钱,早已足够她制作下一批瓷器。若再加上石商贾三天后付的订金,则是绰绰有余了。

    她的脸上再掩不住笑意,拍拍竹青的肩,心满意足地回府去了。

    【小知识】

    很多人时常把陶器和瓷器混为一谈,酒酒在这里顺带要说明的是,陶器和瓷器无论是物理性质还是化学成分,是有很大不同的。在这里说一下。

    1、瓷器是瓷土做胎。

    2、瓷器温度必须1200摄氏度以上,胎体坚硬密实。而陶器烧成温度较低,多在7001000c之间。

    3、瓷器表面必须覆盖玻璃质釉料,光滑透亮。

    按照演化,应该是先有陶,再慢慢变迁为瓷。陶的制作相对简单,但是瓷器,才是中国对世界文明的伟大贡献之一。

044 月牙疤痕

    接下来的三日,沈瓷专心绘制着花色纹样。根据石商贾提出的偏好,在原来画风的基础上加以改动和修饰,待绘制完成,先去寻孙先生把关,再琢磨相配的器型。

    这是她承接的第一笔订单,因而相当重视。受到爹爹影响,她不愿以量取胜。因而,便只能以质博名,以高价售出精细瓷。当然,售卖仅是一种筹措金钱的途径,唯有手中宽裕,才有追求品质的资本。

    三日之后,沈瓷如约将纹样交予石商贾。他细细审查半晌,亦觉满意,付了丰厚的订金,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而此时已经成为世子的朱见濂,不知是因为府中事务繁多,还是有心避而不见,只与沈瓷见过寥寥三次。

    第一次是在画室,孙先生与沈瓷先到,他随后才来。孙先生正同沈瓷细细讲解着描绘花鸟鱼虫的要义,以及如何简洁而精确地刻画出质感与精髓。

    沈瓷静静听着,回过头来瞧见他来了,咬着唇对他笑了笑。他愣了片刻,从腮边扯出一个弧度。两个人又心照不宣地转过头,并没有说话。

    第二次是一个下雨天,他匆匆回院时,看见沈瓷端了个小凳子坐在檐下,怀里抱着她爹爹留给她的那件薄胎瓷,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发呆。不远处,莲花袅袅吐出香气,混着湿润的水汽,缭绕散开。而她着一件霁蓝单衣,就这样坐在雨幕里,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红白斑驳,衬着青草萋萋,如同一幅意境深幽的画。

    朱见濂看得出神,却突然见她动了动,似乎有感应一般,慢慢朝这边转过脸来。朱见濂霎时心跳漏了半拍,垂头疾行,赶忙入了自己的房间。

    而第三次,则是在府中的一条小径上。

    那天朱见濂正是信步漫走,忽然见到沈瓷和竹青指挥着几个壮汉,抱着几袋瓷泥往瓷窑方向走。沈瓷一行见了他,停下靠边,恭恭敬敬地等着世子爷过去。可是小径路窄,若是从她身边大摇大摆走过去,似乎总应该说点什么才好。

    朱见濂便这样停下了脚步。

    竹青见状,很知趣地招呼着壮汉们走了。沈瓷静了片刻,笑道:“小王爷有何吩咐?”

    她还是叫他“小王爷”,好像并没有心思去探究他身份的转变。可他是不介意的,反倒觉得她这一声叫得甚是悦耳,看了看她,正色问道:“最近一切都好?”

    沈瓷颔首:“托小王爷的福,上一批瓷器已经尽数卖完,获利不少,如今正要做新的。”

    朱见濂笑道:“哦?这次姑娘可得看好瓷器,别又被人再砸几个月牙坑。”

    沈瓷听了这话,又想起他取名的那座“月瓷坊”,默默在嘴里磨牙。朱见濂倒并不以为咎,施施然踱步,朝她欺近了两步,伸手便朝她的脸探去。

    沈瓷吓了一跳,正欲扬起手挡他,却已被朱见濂紧紧钳制住了小臂。她明面上虽是他院里的人,可他从未对她行过手脚,眼下他的力道却如此之大,未及挣扎,他的另一只手已覆上了她的面颊,继而撩起了她额角的发。

    那里仍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

    朱见濂眼瞧着沈瓷的脸飞速变红,心里竟有些高兴,他放下手,顺势沿着她侧脸的线条滑下,顺手将她颊上发丝别到耳后。

    沈瓷的心咯噔一下,别过头不说话。

    朱见濂笑了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心底积了许久的阴霾正悄然散去。他再看看沈瓷的脸,突然咦了一声,问道:“小瓷片儿,你脸红什么啊?”

    这是他自那日审讯之后,头一次这样叫她。她的心颤了颤,却无言可对,只觉胸口跳得厉害,仿佛卡在喉咙尖上快要跳出来般。她试着轻舒两口气,却毫无纾解,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绯烫的脸颊。

    朱见濂瞧她如此,玩笑得逞一般地拍了拍她的头,凑过脸去,轻语道:“竹青他们已经走远了,你去跟上吧。”

    他的气息呵在她的皮肤上,像是玩笑,像是引诱,沈瓷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低下头转身追去。

    石商贾的这批瓷,以青花为主,考验的是精细繁密的画工,器型有罐、洗、盘、杯、碗等。沈瓷有意练习拉坯,渐渐悟到了诀窍,待成品一出,胎质细腻洁白,釉色细润如玉,整体水准都较上次有所提高。

    石商贾拿到预定的成品,见品相比预期更好,甚是满意。他是古道热肠之人,又很惜才,不久便将月瓷坊引荐给其余商贾。渐渐地,光顾月瓷坊的人越来越多,随着好评渐涨,沈瓷也从此开始,打开了在鄱阳的卖瓷渠路。

045 釉里红器

    自从月瓷坊被众人悉知后,沈瓷开始接到许多订单,单独售卖的其余精瓷亦销路畅通。

    渐渐地,有眼力的商贾发现,沈瓷的每一批成品出来,或多或少都比之前有进步之处。瓷胎更轻薄,釉面更均匀,质地更细滑,从未止步于现状。她的瓷器由此更加热络,因为每一次,都可以比他们期望的更好一些。

    然而,就在制作了数批瓷器、且营造出了良好的口碑后,有商贾再找沈瓷订做,却统统被婉拒了。

    “沈姑娘近日不再接订单,正准备烧制釉里红,您若是有兴趣,隔些日子再来看看吧。”月瓷坊的伙计如是说。

    商贾闻言,轻轻吸了一口气,重复道:“沈姑娘要烧釉里红了?”顿了顿,又问:“是低温釉里红吗?”

    伙计摇头道:“沈姑娘想烧的,定然是精品,哪是低温釉里红能够糊弄过去的?若是不能成功,也不会摆出来售卖了。”

    那商贾眼中放光,感叹道:“要知道,因着明太祖朱元璋曾经的农民起义军叫做红巾军,明初之时,红色便成了皇家象征,釉里红也被官窑尽数垄断。而宣德之后,官窑釉里红因为制作困难,已很少制作,多用低温釉里红代替,颜色质地都不够纯净。到了如今,上等釉里红已是少之又少,沈姑娘若要烧制,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伙计道:“正是如此,烧制釉里红原本就困难,若要得到纯正的红色,则是难上加难。所以这一次,耗费的财力和精力都极大,姑娘暂且没有精力接别的订单了。”

    商贾听言,亦是理解:“那好,待两月过后,我再来看看。若是真有质地上佳的釉里红,便是价格再高,我也会掷金买下。”

    而此刻,月瓷坊话题的中心人物沈瓷,正同竹青守着刚冷却下来的窑炉,看搬运师傅将一件件匣钵放置在空地上,每稳稳放下来一个,两人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打开,可结果,却只余下一声声叹息。

    竹青端起一件雕有红兔的玉壶春瓶,凑到沈瓷面前,问道:“姑娘,我觉得这件还不错,器型圆润,釉面如玉,已能卖个好价钱了。”

    沈瓷仍是摇摇头:“我们之前接的那些订单,钱已经赚得很多,因而才有财力做如今的釉里红,要做就做好的,这一件,红色太钝,并非鲜红,还不够纯正。”

    竹青满脸失望,摇头叫嚷道:“这釉里红也太难做了,材料昂贵不说,还没一个成功的。再这样下去,之前赚的所有银两,都得花光。”

    沈瓷倒是不以为然:“花光了再赚,不碍事,原本赚钱便不是我的目的。至于釉里红,正因为难做,才称得上是千窑一宝的珍品。”

    沈瓷蹲下,拿出匣钵中一件件失败的作品,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好半天,总结道:“这一次,彩料配比相对于从前好了些,可窑内的气氛和温度还不足够。任何一个细小的缺陷,都可能对呈现出来的红色造成影响。没关系,我们吸取经验,再试一次。”

    竹青耷拉着脑袋,默默地点了点头,帮着沈瓷收好这满地残品,眼见着夕阳西下,两人望着那刚刚搬空的瓷窑,对视一眼,才慢慢走回院中。

    沈瓷先回了房间休息,竹青则去灶房取今日的晚膳。

    不知怎的,灶房今日的氛围比往常活络许多,几个灶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耳语不断,时不时发出尖细的笑声。竹青近几日因为等着开窑,大多数时间都同沈瓷呆在瓷窑,府中的见闻也听得少了。如今见这几人兴奋异常,眨眨眼,也禁不住问道:“发生了何事?怎地这样激动?”

    平素里活泼的灶娘掩嘴偷笑,眉毛轻轻扬起,笑道:“你是沈姑娘房里的,告诉了你,你可别忙着告诉你主子呀。”

    竹青皱起眉头,追问:“到底何事?”

    丫鬟又发出几声咯咯的笑声,眼睛在竹青脸上绕了一圈,才慢慢道:“你们还不知道吧?王爷呀,要做主给世子殿下择世子妃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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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妃升职记介绍:
明朝成化年间,宦臣掌权,暗险蛰伏。 一起误杀,令她从景德镇不谙世事的少女,变为淮王府寄人篱下的孤儿。 原想埋头钻研瓷业,却是意外卷入情仇纷争。 她秉持理想步步攀升,倾心揭幕陶瓷盛世,终成明朝唯一女督陶官。 本以为未来已然在手,怎料一夕之间,世事倾覆,爱恨翻转…… ----------------------------- “沈瓷?呵,这名字漂亮是漂亮,就是脆得很,容易碎。” 她抬头,从染泪的睫毛下看他,一双眼亮得令人心惊,徐徐地、静定地开口: “这又怎样,经得起火炼。”宦妃升职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宦妃升职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宦妃升职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