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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妃升职记全文阅读

作者:酒澈     宦妃升职记txt下载     宦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 假作真时(二)

    马宁目送着竹青离开后,心中到底还是放松不下,又再次折返回瓷窑外,将身形隐匿于暗处,无声察探。

    少顷,沈瓷姑娘踏着细雪风尘仆仆而来,直奔方才他同竹青呆过的那间屋子。马宁愣了愣,心说难道是沈瓷发现了竹青的行踪,特来此地寻她?

    马宁正暗自忖度着,忽又看见两个护卫手持枪棍,气势汹汹地往瓷窑里去了。眼见这境况,马宁不由惊得一身冷汗,这瓷窑明明是人迹罕至之地,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夜色已至,还一个个往这儿扎堆了?

    马宁越想越困惑,待这两个护卫押着沈瓷出门时,终于再捺不住疑问。他撤离暗处,装成路过巡查的模样,拦住两护卫问道:“这是干什么啊?”

    领头的护卫眼尖,认得马宁是小王爷身边的红人,不敢得罪,遂诚实答道:“带去给王妃娘娘问话呢。”

    马宁看了眼架在沈瓷脖子上的棍棒,轻哼一声:“瞧这架势,犯事的?”

    “是,大小姐的丫鬟亲耳听到她在瓷窑侧旁的屋内与男人苟且,男的没捉到,正要拿去审的。”

    马宁闻言,后背霎时渗出冷汗。他心虚地看了沈瓷一眼,沈瓷的目光也正巧锁住他,似笑非笑,像要穿透他的身体。

    他站在那里,突然就说不出话了,只看见沈瓷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袖口,然后捏捏指上钴兰色的粉末,用一双眼睛揪住他,像是真诚的提醒:“大人,您的袖口弄脏了。”

    马宁一醒神,脑中电石火光地想起屋内打翻的那盒色料,当时他和竹青手忙脚乱地收拾,难免在袖口沾上了痕迹。

    他没再看她,却感到浑身上下已被她的目光揪住了。那不是提醒,而是警告。不动声色,却简单明了。

    大脑一懵,马宁再也呆不住,草草对两名护卫说了句“走吧”,自己先心乱如麻地离开了。

    *****

    马宁快步奔回小王爷的院落,一路忐忑不安,陷在进退维谷的窘境中。

    坦白,他和竹青的未来将渺无定数;沉默,又不知沈瓷会做出何种举动。方才他与她碰面,那黑粼粼的眼神,分明是在警告他,若是想不出办法,就别怪她供出他。

    怨只怨自己兜不住好奇,偏要上前去问那么一遭。但事已至此,无从回头,到底要如何做,才能保得两全?

    马宁伸手,在自己的袖口掸了掸,钴兰色的粉末还有残留,可就算此时清除干净,方才那两名护卫也已看到了。他怔怔的望着前方干秃秃的树杈,只觉自己也如同梢上凋叶,一点一点消灭破尽。细白的雪花像是一层雾,让他有心无力,渐渐地,心也凉了下去,变成无计可施。

    他叹息一声,讪讪地转过头,却看见小王爷朱见濂正正站在他面前,皱眉问道:“怎么了?以前没见你这副模样,出什么事了?”

    马宁眉心一跳,纵然知晓小王爷最近提到沈瓷便脸色不好,可他此时走投无路,唯觉眼前这人才是唯一出路。心一横,开口便道:“沈瓷姑娘被王妃抓走了,说她与府中男人私相授受,正要惩戒。”

    小王爷微微一愣,问道:“那男人呢?”

    “没,没抓到……说是要等王妃审问的……”马宁感到细细密密的汗珠攀上了他的背,自知这一席话说得太过唐突,朱见濂未必会管。他斟酌着,要不要谎称那男人是自己,然后顺理成章地求小王爷替沈瓷说情,或许凭着十余年的主仆情分,小王爷会帮他一把……

    马宁这头还在艰难地斟酌着,小王爷却已二话不说地大步迈出,长袖一挥:“走,看看去。”

017 假作真时(三)

    沈瓷跪在地上,看了看高处雍容华贵的杜王妃,再看了看侧旁怒目而视的朱子衿,两人皆是正襟危坐,不带丝毫商榷的神情。

    “说,与你曲款暗通的男人是谁!”

    听这第一句开场白,没有询问,没有质疑,只有铁铮铮的逼迫,沈瓷便知道,这一遭不是偶然,是有人故意冲着自己来的了。

    沈瓷没动,慢慢说:“我没有。”

    “我丫鬟亲耳听见的,还想抵赖!”

    沈瓷面无表情:“她听错了。”

    “错了?”朱子衿挑起唇角,讥笑道:“那男人今日在你的院落留下字条,约你戌时在瓷窑见面。若是错了,你又怎么会刚好出现在那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王爷赐我的瓷窑,我忘了锁门,怎么就不能去了呢?”

    朱子衿见缝插针,顺着便接下话:“所以你们才选择了瓷窑这个地点,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结果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父王见你可怜,好心才收留你,你竟不知感恩,反而破坏府中规矩!”

    沈瓷不想说话了,她意识到跟这些存心为难她的人一问一答,最终只会被拐进同一个的圈子,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别说此事疑点重重,就算是铁板钉钉,也不至于有眼前这阵仗。

    这些人是铁了心想让她走,压根不需再听任何理由。而她束手无策,唯有先行等待,不知马宁是否会自行坦白。

    可是,杜王妃没有留给她太多时间,瞧着问不出来,也不愿再耗,挥挥手道:“原本,王爷带你回府,是想好好照顾你。可如今你不肯招供,这府中的规矩又得立稳,所以没办法,这两天你收拾收拾东西,便自己走吧。”

    沈瓷的心跳漏了半拍,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个黄昏,卫老爷也是这样居高临下地坐在她面前,对她说:“这两天,你和你爹收拾收拾东西,尽快搬走吧。”

    彻骨的心寒,化作瓦砾流沙,分崩离析。沈瓷无言半晌,等不来马宁的坦白,唯有走出最后一步棋,以期澄清自己。

    胸膺郁积,沈瓷酝酿好话语,方要开口,却突然听得一句清朗不羁的男音涌入耳膜。

    “哟,这么多人呢。”小王爷朱见濂迈进屋内,目光快速在四周扫了一圈,在杜王妃和朱子衿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堪堪落在了跪在正中央的沈瓷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审犯人啊?”

    “就是审犯人,犯了府中的规矩。”朱子衿很快跳出来,瞧着朱见濂关心起这事儿,赶忙把沈瓷私通府中下人的事同他讲了一遍,话毕眉飞色舞地瞧着朱见濂,心里哼哼着想,她就是要说,她就是得让他知道,他当初非要送出小紫貂的女人,原来是这等货色。

    朱见濂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模样,又瞥了眼杜王妃那张事关重大的脸,突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朱子衿懵了一瞬,心想在这场合他居然还笑,他就不后悔自己曾经看错人了吗?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朱见濂一边笑,一边将沈瓷从地上扶起,理了理她褶起的袍角,朝高座上的王妃挥挥手道:“我当时有事,急着先离开了瓷窑,真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被抓,误会啊,误会。”

    他拽过沈瓷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像是安慰的轻柔语气,声音却亮得整个屋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小瓷片儿,下次离开时啊,我记着带你一块走,成不?”

018 假作真时(四)

    屋内霎时噤了声,就连沈瓷也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诡秘的寂静中,只听得寒风敲打窗棂,从未关紧的缝隙中渗入几丝冷意,灌进衣袖里,潲得一身都凉了,心却渐渐有了暖意。

    沉默了半晌不止,朱子衿才开口问:“哥,你的意思是说,今日同沈瓷约见的人……是你?”

    “不是我,我能有闲心在这儿跟你们开玩笑吗?”朱见濂脸上笑着,心里却已懒得再纠缠,向众人打着哈哈道:“既然是误会,天色这么晚了,大家就散了吧,早点回房哈。”

    说罢拽起沈瓷的手,转身便要离开。方踏出三四步,便听得身后一声厉喝,一直沉默的杜王妃突然开了口:“站住!”

    朱见濂的背脊僵了一瞬,果真定住了。他转回身,表情依然是笑着的,可这笑里已经带了冷,带了刺:“怎么,王妃娘娘抓错了人,还不让人走了?”

    杜王妃不由变了脸色,端庄的容颜透出些冷硬,她语气是柔和的,面上却一丝笑容也无,慢慢道:“濂儿,沈姑娘好歹是王爷的救命恩人,你身为王府长子,看上了别人,好歹先收去自己房里,现在没名没分便在外面放肆起来,也不怕别人嚼舌根吗?”

    对于杜王妃而言,她完全不在乎沈瓷如何,可朱见濂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跑到这儿来搅局,正正是撞在了她的枪口上。

    谁知朱见濂闻言,笑意更浓了,那双深黑的眼睛弯弯的,却透着厉害:“您也知道沈姑娘是父王的救命恩人呀?我看您一个劲把人往门外赶,还以为您不知道呢。再说了,我和小瓷片儿也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何啊,本来好好呆在屋子里,谁知从哪儿冒出个偷听的小丫鬟,王妃娘娘您倒是说说看,这主子讲话时,丫鬟还能贴着墙鼓捣啊?”

    眼见着矛头转向了自己,朱子衿的丫鬟不禁往后一缩,牙齿都忍不住打颤。等了一会儿,却发现说话的两人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兀自僵持着,暗潮潜藏在平静的表现下。

    朱见濂在众目睽睽下拉着沈瓷的手,一口一个“小瓷片儿”,叫得甚是亲密,皮厚得连王妃都脸红,咬咬牙,拍案怒道:“身为王爷嫡子,没羞没躁,成何体统!你这样,将来如何担得起世子之名?还不是被人耻笑了去!”

    杜王妃绕来绕去,拐弯抹角,一气之下还是暴露了真正的意图。她就是想不通,为何原王妃李氏已经去世数载,王爷却还想着捧朱见濂做世子?为此,甚至不惜将她的儿子朱见淀送去了京城做质子。这些年,杜王妃明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适逢出了这茬,刚好可以拿来做文章。

    杜王妃心里算计着怎么让朱见濂这回大出血一番,朱子衿却是全然不知。她只瞧见如今赶不走沈瓷,心里便慌了,正一筹莫展之时,王妃的那句“成何体统”突然提醒了她,顿时心生一计。

    “母妃莫急。”朱子衿站出来,侃侃道:“既然不成体统,不如今天就做个决定,让哥哥将沈姑娘收入房中,也免得落人口实。”

    她说的是“收入房中”,没聘没娶,便连个妾都算不上,地位如同通房。自沈瓷入府以来,朱子衿最介怀的便是她不明不白的身份,今日若能趁此机会给她套上个“通房”之名,那身份差异,便是显而易见了。

    因而,此语一出,杜王妃和朱见濂都愣住了。杜王妃愣的是,明明可以靠着“体统”大做文章的局面,怎么就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搅糊了?朱见濂愣的是,自己压根就没想过这事,更何况他未经允许毁了她的名誉,还不知如何善后呢……

    一时间,屋内再次陷入沉默。杜王妃和朱见濂都等着对方开口,可是最终,他们谁也没等来,反倒是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回王妃娘娘、小王爷。”沈瓷福了福身,到这时候还不忘礼节,轻声道:“若是小王爷不嫌弃,民女并无任何异议。”

    她还是那个样子,很稳定,很平静,看起来逆来顺受的脾性。可不知怎么的,朱见濂骤然就想起了沈家变故那日,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不言不语,眼神却是清倔异常,分明是在心底发了狠,下定了决心。

    就如同眼下,他帮了她,她也二话不问地回应,不动声色地替他排解王妃的刁难,名节和身份都抛开,从此与他这个几乎陌生的人绑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朱见濂微觉喉头一涩,顿了顿,复又道:“既然如此,便就这样吧。”

    “好!”朱子衿大为惊喜,心头还惦记着沈瓷独掌的那套院子,扬声道:“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沈姑娘这两日抽个空,便可搬去我哥院里的偏房了。”

    沈瓷低眉颔首,没有喜悦,亦未觉屈辱,顺从应道:“是。”

    朱子衿点点头,解决了心头最大的忌讳,终于心满意足地告退。杜王妃憋着一口闷气,面色僵冷着,却是无话可说,甩袖离去。人潮渐渐散尽,沈瓷终于抬头,与朱见濂对视,怎奈满腔诉语无从起头,索性缄默,两人一同迈入皎皎月色之中……

019 寂夜皎皎(一)

    夜色如墨,整个天地仿佛都凝于前方的那盏八宝琉璃灯,略一恍惚便疑心身在梦中。曲曲折折的廊道被那一点昏黄的光团照着,漫漫无尽,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朱见濂一走出众人视线,便放开了沈瓷的手,脑袋里的条条缕缕还未理顺,只顾硬着头皮往前走。真可笑啊,方才着急还不觉得,只顾着替她脱难,可如今回过头来想,人家沈瓷和小情郎约会,自己来这儿掺和干什么呢,还莫名其妙收了个通房?朱见濂越想越不对劲,越走越心里闷,自己这一通诳语,若是搅散人家的好情缘,背地里还不得把他给恨死了?

    马宁心里发虚,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半句不敢言,待行至廊道末处,眼睁睁看着朱见濂愣然一脚踏出去,忙低呼一声:“小王爷,台阶!”

    这一声把朱见濂唤醒了,他一个趔趄,脚没收住,幸得马宁及时扶住他,才不至于摔下一跟头。

    朱见濂定了定神,语气倒还镇定,轻说了一句“没事”,这才转过头,看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沈瓷,形容镇定,似乎并没有被打破姻缘的失落。

    朱见濂的气消了些,问道:“我来的时候还没有用餐,下人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你饿吗?”

    他这么一说,沈瓷才发现自己早已腹中空空,她抬起脸来望着他,认真想了想,方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瓷随朱见濂回了庭院,方入门片刻,晚膳便已送至。菜色是丰富精致的,朱见濂瞧着沈瓷拘谨的神色,让服侍的丫鬟退了下去,指了指木凳道:“坐下吃吧。”

    沈瓷应了一声,将稻米饭拨入碗中,先放到朱见濂面前,再去盛自己的那一碗。两个人都坐了下来,空气中却像塞着一团棉花,软飘飘的,却闷得慌。

    沈瓷干干地吃了一口白米饭,手中的筷子便不动了,垂着头轻声道:“今日,多谢小王爷出手相助。”

    朱见濂夹着一块鱼肉,原本是要添进自己碗里的,听了她这一句,转念给沈瓷布起了菜。好歹,她心里是谢谢他的,自己没做错。纵然今夜的局面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料,但所幸初衷是达成了,如此想着想着,便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必谢我,我只是念在你是父王的救命恩人,不愿家中女眷因为一己私欲而背信弃义。”朱见濂在沈瓷的小碗里放了一勺三鲜木樨汤,道:“不过后来,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我是没有预料到的,你得跟你的小情郎说清楚,最近别随便见面,等这阵风声过去,再说吧。”

    沈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小情郎。”

    朱见濂闻言放下筷子,笑了笑:“子衿是我妹妹,虽然不算亲,但她的脾性,我多少知道一点的。她或许会派人抓你把柄,但绝不会故意捏造陷害你。”

    沈瓷居然顺从地点了点头,但也同时坚持道:“她没有捏造,可是她抓错了人,有情郎的那人不是我。”

    朱见濂愣了片刻,自己都没有发觉,心中已有一股细细的喜悦慢慢涌遍周身,如同昏黄的光晕探破了沉寂的夜色。他没有说相信或不相信,但阴霾的神色已散去大半,又给她夹了一块蜜饯桔子,问她:“沈姑娘,留在淮王府,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020 寂夜皎皎(二)

    沈瓷默了片刻,答道:“是,我没有别的去处。”

    “更重要的,是为了你父亲的心愿吧?”他追问。

    被戳中了心思,沈瓷没吱声,只轻轻点了点头。朱见濂见状笑笑,从桌旁拿了一壶酒,给自己斟了一觥。

    “你这样也挺好,有奔头。我母妃去世许久,我其实也挺想知道,她到底需要些什么,这样,我也好有个方向,知道该着手去做点什么。”

    朱见濂端起酒觥,慢慢饮着,细细品着,话语自然而然便打开了:“从前,母妃在世的时候,总是一张不开心的脸。我不知她为何忧悒,便总想做点什么,让她高兴高兴。一次,我画了幅竹石锦鸠图,人人都说好,就连书画会上的名家也称后生可畏,我想,这次母亲总该跟我多说几句话了吧,于是颠颠地拿着画跑去给她看,结果呢……”

    沈瓷已把他的话已经听了进去,跟着问:“结果?”

    朱见濂又给自己倒了一觥酒,慢慢道:“她随意瞟了一眼,点点头说挺不错的,然后继续低头做她的刺绣,见我不走,才又补上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啊……”朱见濂仰头饮下了酒,一整觥便都入了喉,辛辣辣的,他望着喝空的觥底,突然笑了:“她说,濂儿,母妃正忙着绣孔雀呢,你自己去玩啊。”

    “……”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别的缘故,朱见濂的脸色微微发红,竟兀自“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母妃已去世多年,但回想起来,她待我,还不如夏莲待我好。夏莲是谁你知道么,她只是个父王身边的丫鬟,可我同她最亲。然而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别人告诉我,她是赎了卖身契,回老家享福去了。她连告别都没同我说一句,便这样走了,留给我一团茫然。这茫然就像当年母妃去世时的感觉,到最后我都没明白,母妃为何待我如此寡情。”

    沈瓷知他心里难过,早已放下了碗筷,认认真真听他讲。她觉得此时应该安慰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朱见濂稳稳当当地把酒觥放在了桌上,神色已恢复常态,看着她,一双幽黑的眼像要望进她心里去。

    “沈姑娘,我知道你来淮王府是为了什么。你看,你清清楚楚地了解你爹想要的东西,便能兢兢业业地去实现他的愿望。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母妃又需要什么。所以,你比我有劲头,有方向。”

    他的目光先是敏锐的,渐渐又染上了些鼓励的意味:“帮你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在意。就算你到了我这院子里来,你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跟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也完全不需来找我或见我……”他顿了顿,身体往前倾了倾,又离她近了一点:“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当真能制出传世名瓷,你爹泉下有知,必定相当欣慰,而你,也不需要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王公贵族都为了得到你的瓷器争先竞逐。我知道的,你不声不响地到王府学画,想必早就酝酿了这样的野心,我说得对不对?”

    沈瓷没回话,可是那双眼睛闪出了晶亮,答案已是明晰。

    朱见濂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慢慢道:“不过,美好的宏图,谁都会展望。你能实现吗?”他敛下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王府同你之前的生活环境不同,今天这样的事也是意料之中,可你完全不必为此分心,因为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你只需要专心做好自己的事,为你的目标努力。其他乌七八糟的事,交给我便好。明白不?”

    她静了须臾,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是她继三个月前的品瓷之语后,再一次为他的话语所震动。

    朱见濂又笑了,这一次的笑容,舒心且熨帖,满意地点点头,指指她的小碗:“话讲完了,你接着吃,等吃饱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沈瓷顺从地扒饭,小口小口地咀嚼,脑海已随着这一开一阖的节奏,将他的话语刻下了。

    而小王爷的手肘倚在桌上,又给自己倒了一觥酒,仰起头,透过觥足与虎口之间的缝隙悄悄看她,他想,这是他能够给她的弥补。他做了这件事,说了这席话,从今往后,大抵便对她没有亏欠了。

    *****

    沈瓷和小王爷的酒席散了场,杜王妃院中却是不安生。

    夜色从窗外欺压上来,杜王妃握紧着木椅的扶手,任凭冷嗖嗖的凉风直往口鼻中灌,喉咙里像是钝刀子割着似的,刺拉拉地抽紧了。

    “好好的一盘局,没想到却被子衿搅乱了。若是没有她掺和进来,此事还能对朱见濂造成更大损伤。”杜王妃神色黯黯,语气忿然。

    一旁的丫鬟碧香见状,连忙道:“王妃莫气,这次失了机缘,总还有下次的。”

    “说得轻巧。”王妃沉下一口气,叹息道:“王爷这样护着朱见濂,还什么时候才能再寻得机会。”

    碧香闻言,思忖半晌,又道:“回禀王妃娘娘,自从上次您提及原王妃李氏与王爷的感情一般后,奴婢回去想了想,又特地去找府中旧人打探过,虽然不知这情报有没有用,但……”

    杜王妃眼前一亮,打断道:“直说无妨。”

    碧香依言道:“奴婢发现,不光王爷和李氏感情一般,李氏同朱见濂的感情也寡淡得很,听从前李氏的丫鬟形容……这母亲对儿子,甚至有些反目成仇的意味,总是故意爱答不理。”

    杜王妃抬头看看碧香:“哦?是吗?这就更奇怪了……”

    碧香道:“奴婢也觉得这其中似有蹊跷,不过曾经伺候李氏的旧人还算训练有素,不肯吐露太多消息。后来奴婢用钱买通了几人,才有人稍稍透露,说李氏尤其害怕见到一个叫夏莲的侍女,那是王爷身边的人,明着是个不起眼的侍婢,名号都叫不上,实际上王爷对她心疼得紧,就是朱见濂,暗地里也与她关系好,只不过这人,如今已是赎身返乡了。”

    “夏莲?”杜王妃喃喃念到。

    “对,就是这个名字。从前不过是个二三等的侍婢,王爷藏得好,瞧不出什么端倪,这次有心打听,才觉出些蹊跷。”碧香压低了声音道:“奴婢琢磨着,这夏莲如今已经返乡,若是能找到她,或许能弄明白其中内幕,说不定还能对王妃您的计划有所助益。”

    杜王妃微眯起眼,沉吟片刻,翘起的唇角带了些赞许的意味,颔首道:“好,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

021 无形无声

    沈瓷于三天后,带着竹青搬到了朱见濂院落里的一座偏房。

    关于那日的事,沈瓷什么都没有问竹青,竹青便什么都不敢说,有些惶恐,又有些欢喜。欢喜的是,从此她又能和马宁共处一院,偶尔擦身而过,就算是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也能缓解思念;惶恐的是,她总觉得沈瓷必定知晓些什么,那张字条所泄露的讯息,怎样看都教人怀疑。

    她决定小心翼翼地试探一番。

    “姑娘,你现在已经是小王爷院里的人,怎么搬来以后,从不见他来看你?”一天夜里,竹青一边为沈瓷梳洗,一边问。

    “小王爷事务繁多,没有闲趣。”

    竹青又道:“之前似乎也没见姑娘和小王爷往来,若不是出事那天小王爷突然出现,我还真猜不到的。”

    沈瓷在镜子里抬眼看了看她,思索良久,徐徐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所以,那样的事情,也只能发生在那一次,之后便不会再发生了。”然后转头看着竹青,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你觉得呢,是不是这样?”

    竹青心里“咯噔”一下,近几日的揣测愕然成真。沈瓷从前的小院只寥寥住了两个人,出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竹青惶恐不已,连忙伏在地上,急忙道:“姑娘,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小心翼翼,从未想过会连累姑娘……”

    “你别着急。”沈瓷离开座位,欠下身去扶起竹青:“我知道你并无此意,所以也未曾怪你。我独自一人在王府,有你陪伴,我心里是感激的。”

    竹青的泪水浸了眼眶:“可是……姑娘你如今污了名节,还没了院落。”

    “这算什么呢,老实讲,若不是我的缘由,王妃和小姐也不会把我们的住处看得那么紧。现在住在小王爷的偏房里,也省得她们再来叨唠。”沈瓷笑笑:“至于名节,我不是不在意,只是跟如今的境况比起来,并不太重要了。”

    竹青抹了一把眼泪:“姑娘当真不怪我?”

    “不再有下一次,便不怪你。”

    竹青连忙叩首:“是,是,竹青谨记,必定不会再有下次。”

    沈瓷点点头,似乎是对这个答案满意了,拿过竹青手中的梳子,笑道:“好了,你休息去吧,挺晚了。”

    竹青屈身退下,眼里还含着泪。她迈出门槛,又替沈瓷仔仔细细地掩上门,默默想着,自己这个主子,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言语不多,可是心底是宽容的。若是放在别的主子身上,别说替她隐瞒,就算掉层皮都是好的了。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有几分亲近之意蔓了出来,忽觉呆在沈瓷身边,厚实而安稳,是个可以交心的姑娘。

    而此刻的屋内,沈瓷呆呆对着面前的铜镜,又回忆起竹青方才问她的话。

    她的确没有再见过小王爷。

    虽然处于同一院落,可她搬过来的这几日,两个人却连偶然的碰面都不曾有过。自那夜的长谈后,他似乎已经忘记院落里多出了这么一个人,只有管家还惦记着这偏房里的衣食住行。

    沈瓷想,他或许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过眼便忘了。但即便如此,却也禁不住时不时地,开始在脑海里想起这个人。

022 拉坯之趣(一)

    朱见濂这几日颇为梗心。

    院子里多了一处偏房,虽然行事并无差别,但两个人如今的相处身份,终归有些尴尬。朱见濂找马宁探查过,沈瓷每日的生活相当规律,上午同孙先生学画,下午便呆在她那瓷窑里,由是故意与她的出行时间错开,也省得见了面,令她无所适从。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半月,直到某日下午,朱见濂在院中偶遇了散步的孙先生。

    “小王爷,有些日子没习画了。”孙先生还是一副悠闲模样,看着他笑道。

    朱见濂略觉尴尬,解释道:“前些日子,见您正在教舍妹和沈姑娘,她二人基础薄弱,需您分担更多时间。适逢前些日子寻得几本古籍,看得一时忘我,稍忽略了丹青之习。”

    “也罢。”孙先生摆摆手,道:“令妹两周前弃学了,沉不下心,不适合习画。沈姑娘倒是一根好苗子,进步飞速,不会拖累你的。我的精力对付你们两个学生,绰绰有余。待明日,你若得空,便来画室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见濂亦不再多言,揖手道:“那便辛苦先生了。”

    次日,朱见濂如约前往画室。

    孙先生还没来,沈瓷早已等在了那里。她正翻看着孙先生收集的名家画作,一头乌黑的青丝搭在素白的衣裳上,愈发显得黑者愈黑且白者越白,本是淡雅的衣饰,却又在淡雅中,夹杂了说不出的点滴妩媚。

    如今冬日即将褪去,春色刚起了头,门外的日影携着初开的花影扑入阁中,融着和风煦煦,掀起一阵翰墨香气。朱见濂看着沈瓷的目光在画上凝视良久,忍不住笑道:“沈姑娘可曾看出什么心得?”

    沈瓷的身影微微一僵,回过头来看见是朱见濂,心底便收紧了。她想了片刻,不知怎样说才能令他满意,遂小心回答道:“心得不敢说,只是琢磨到了几分感觉。”

    朱见濂闻言,倒似起了玩笑心:“感觉就更不好说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如你随意画幅小画给我看看。”

    沈瓷听他言语中并无刁难,应当是随性之语,略一思忖,拾起案上的画笔,勾勒出山石兰草,又在一旁绘了只紫貂。

    朱见濂瞧着她的笔法,发现她的线条勾勒虽然是传承的孙先生,着色却更加简单秀美。孙先生的丹青是浓厚华丽的,需要反复填彩,旨趣浓艳。而沈瓷的设色清雅,填色分明,明显是更适合绘于陶瓷之上。

    他心里一动,这个小姑娘,习画还暗地里琢磨着变通,果然是为了画瓷而学,不过,还算是聪明。

    “你倒是不错,学了三个月,就能画成这个样子。”

    沈瓷脸一红,道:“从前在景德镇,跟着父亲学过画瓷,不过都是些简单图样。”

    “幸得孙先生最擅花草禽鸟,而非水墨山川,于你画瓷大有裨益。”小王爷直言不讳地点出精要,又指了指画道:“这紫貂不错,还养着吗?”

    沈瓷一听小紫貂便笑了,说话也忘了顾忌:“养着的,如今已是长得滚圆滚圆,小王爷若是想念,平日里也可去我那儿看看它。”

023 拉坯之趣(二)

    朱见濂闻言,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想念紫貂做什么?我又不曾养过。”

    沈瓷看他神情,方意识到自己话语的逾越。那点天真烂漫的本性刚一显露,便又瑟缩回去,再次成了缄默不语的蚌。

    谁知朱见濂话还没说完呢,他又看了看沈瓷那副别致的小画,少顷,才慢慢道:“紫貂我没兴趣,不过今日下午,倒是想去你的小瓷窑瞧一瞧。”

    沈瓷一愣,顿觉措手不及,抬头望向朱见濂。他也正巧将目光移过,视线不经意地便撞上了。这一撞来得偶然,撤回反而显得唐突,便这样定定看了半晌,直到沈瓷觉得掌中画笔都似发了热,才将目光移至朱见濂的胸口,低低答了一声“是”。

    *****

    当日未时,朱见濂午间小憩后,便往瓷窑方向行去。

    瓷窑所处之地较为偏僻,待接近之时,路过的下人们已都看出他的目的地,有掩不住情绪的,竟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来。朱见濂不予置理,但心中已有了揣测。当日王妃审讯沈瓷之事,知道的人原本并不多,可如今看来,竟已到了人尽皆知的境地,分明是有人刻意散播。

    他并未介怀此事,也不想跟杜王妃争什么。世子之位于他,原本便是可有可无,他没有太在意。

    朱见濂迈入瓷窑的之时,沈瓷正专心致志地拉着坯。

    前些日子,她刚完成了瓷泥的淘炼。冬末的天气,得把手放在又脏又冷的凉水中,一次又一次筛选出颗粒杂质,才能淘炼出精细的瓷泥。由于缺乏人手,沈瓷和竹青只得自己不停地揉搓、踩踏,费了大力气,才把瓷泥揉制成坯料。从前在景德镇,这种粗活都由雇佣的工人做,可当下时势不同,一切都得亲力亲为。

    如今,虽是过了揉泥的第一关,但拉坯亦不轻松。

    沈瓷所购的拉坯工具,是靠转轴边上的摇杆驱动的。她坐着小凳,将坯料置于辘盘之上,边从桶里沾过清水,边在不停转动的坯料上操作。而竹青则坐在一旁,摇动转轴边的杆子,令辘盘转动起来。

    两个人太过专注,以至于朱见濂来了,还未曾发觉。他也不惊扰,觉得这拉坯颇有意趣,便在一旁揣着手看起来。

    竹青毕竟是女子,鲜少做力气活,摇了一阵儿杆,手便酸疼得不行。她虽咬着牙不说,动作却变得迟缓,额头也渗出滴滴汗珠。沈瓷瞧见了,温声道:“你先去休息会儿吧,我自己也能时不时摇摇。”

    竹青不知沈瓷如何还能抽得出手,却自知自己已坚持不住,便提议道:“姑娘,你也同我一起歇会儿吧。”

    沈瓷紧凝着眼前的柱体,分毫未动:“这立起的胚料离了手,便会塌下来,你先去吧,我没事。”

    “那我来帮你!”朱见濂毫无征兆地发了声,音色甚是嘹亮,惊得两个女孩都是肩膀一抖。他兀自暗笑,谁让你沈瓷这么久都没发现有个人在背后,就是得吓吓才长记性。

    他坐在竹青方才那条小凳上,颀长的身材便缩成了一团,玉树临风之姿也塌了下来。他自己浑然不觉,还陷在方才吓到沈瓷的得意中,伸出手试了试摇杆,便咕噜噜地干脆转了起来。

    “小王爷,使不得!”竹青意识到朱见濂所做之事后,连声惊呼。这等下人做的事,怎么能让小王爷亲自动手?她满心惶恐,却发现朱见濂丝毫未动,固执地坐在矮矮的小独凳上,好似已玩上了瘾,半晌,才听得小王爷幽幽道:

    “怎么,我玩玩摇杆都不行?”

    竹青连忙道:“行,行,只是……”

    小王爷皱着眉头轻咳了两声。

    竹青闷下头,彻底不敢吱声了。沈瓷在惊吓之余,再看小王爷无意间流露出的这幅神情,心中竟脉脉生出几分暖意,面上也不禁带了笑。竹青瞧着眼前两人都是各做各事,无动于衷,突然觉得自己甚是多余,只得默默再端了个小木凳,自己跑屋外歇息去了。

    辘辘的轴轮旋转着,牵动起纤纤素手中的胚料。朱见濂刚刚被竹青阻拦时,心里的那股劲儿也冒了出来,把摇杆转得飞快,竟将胚料中的几点泥渍甩了出来,溅在了自己脸上,像只故作正经的大花猫。

    沈瓷见状低笑,看着朱见濂眉心的一处泥渍,不由地想起了前程往事,笑道:“记得从前,小王爷在店铺内侃侃而谈时,我当真以为是遇见了行家,原来是个连拉坯都不懂的,泥点子都甩出来了。”

    她说的是调笑话,往常朱见濂遇到这般情势,必定要回击几句,这次却丝毫未觉难堪。他想,她竟是记得他,在灾祸发生前便记得他。这多多少少带给他一些柔软的情绪,手中的摇杆随之稳定下来,一圈一圈,均匀地转动着。

    沈瓷心底欢愉,手指也愈发灵动起来。她用双手扶住柱体,往中间不停的推挤,坯料向中央隆起后,又将拇指放在边侧的窝内,慢慢地下压。

    沈瓷拉的是一个圆碗,她的动作很慢、很轻,还有些不太熟悉。从前在景德镇的瓷窑里,虽然看父亲做过许多陶瓷,自己动手的机会却不太多。陶艺,说简单了,只是练泥、拉坯、利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这七个动作。可若真实践起来,却需大量的学习和经验。

    沈瓷用衣袖拭了拭额头的汗水,把窝提高,左手探入窝内,右手扶在外沿。两手四指相对挤拉泥窝,使外延变得更薄,不久后,终于捏好了一个敞口碗。碗沿向外翻起,流畅圆润,透出一点精致。

024 拉坯之趣(三)

    朱见濂在一旁看着,只觉拉坯新鲜有趣,顿时起了玩心。

    “我来。”他站起身,强行霸占了沈瓷方才的位置,然后指指一旁的摇杆:“你来转这个。”

    沈瓷被他挤在一边,暗地里却笑了笑。朱见濂没有丝毫经验,她料定他会做得一塌糊涂,却也乖乖地坐在旁侧,一句话都不叮嘱。谁叫他刚才故意吓她来着?

    朱见濂挽起袖子,将胚料甩在辘盘的中心,准备将泥土拢成柱形。他聚精会神,屏气凝神,贯注全神,然而,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小王爷还没能将陶泥扶正。

    沈瓷不动声色地转着摇杆,心里估量着已经让他尴尬够了,若再拖下去,恐怕就成了难堪。她朝门外望了望,用眼神示意竹青过来,将摇杆进行了交接,也没说话,只是扶住了小王爷的手,重新拢起歪斜的胚料。

    她的身体尚与他隔了一段距离,可衣料上淡淡的沉水香气,已不受控制地混入他的鼻息。一时间,屋内其余的气味统统敛去,只余下她身上袅袅的蜜香……以及,她手指冰凉的触觉。

    她的手指怎么会这样凉,贴在他火烫的手背上,却有一股莫名的熨帖。她和他的皮肤间隙沾了浓腻的泥,仿佛是一滩沼泽,引人沉陷,又游离不前。

    沈瓷望着手中不停旋转的胚料,不由想起从前在景德镇时,爹爹也是这般手把手地教她。他一边牵引着她的手,一边念着归纳的拉坯口诀:“逆向发力,由下而上,由外及里。”想着想着,这口诀便从自己嘴里脱了出来,化作器物上一道道旋转的纹路。沈瓷恍惚有一瞬间的失忆,仿佛自己仍是景德镇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不需思考今夕何夕,亦无过往世事更迭。

    手中的罐胚渐渐成形,朱见濂却感到沈瓷的手指发起了抖,待雏形初出时,她已没了再拉下去的兴致,手腕一撤,连带着竹青也停下了摇杆。

    朱见濂仍觉鼻腔呼吸困难,亦怕沈瓷看出端倪。待慢慢转回身,看见她满脸不知所谓的恍然,暗暗松了口气,开口笑骂道:“想什么呢?教人拉坯到一半还甩手了?”

    沈瓷这才回过神来,只觉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道:“并非如此,而是这拉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跟在爹爹身边学了三年拉坯,也不能达到应用自如的水平。初学者若能扶正陶泥,已是不易。”

    这话给朱见濂拙劣的拉坯技术找了个借口,他觉得舒坦又好笑,摆摆手道:“罢了,今日便这样吧。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眼下得回去了。”

    沈瓷低头应道:“是。”

    然后便没了下文。

    朱见濂转身离去,心里还在嘀咕,她难道不应该送送他吗?一个“是”字就把他打发了,像是话说了一半,总觉着欠缺些什么。可纵然他心里这般腹诽,临到门口,还是回过头来,朝里淡淡说了句:“明日,我让下人送一批陶艺书籍到你房里,你这小手艺,还得好好练着。”

025 往事迷疑(一)

    酉时过后,沈瓷与竹青回了住处。

    竹青掩不住地兴奋,轻捂着嘴看沈瓷:“我还差点真以为小王爷收你做偏房,是晾在院子里闲的呢。今日得见,才明白并非如此。”

    沈瓷正翻看着一本画技,抬眼看了看她:“小王爷玩性大发,尝尝拉坯的新鲜而已,你想得太多了。”

    竹青仍旧笑道:“哪里是我想多了?若真没事,姑娘你还能直接上手去教他塑泥?”

    沈瓷反问道:“我不直接上手,难道还要小王爷先让个位吗?若是如此,他摆出那副笃定的模样,最后连泥都没扶起来便被赶走,必定觉得脸上无光。我是怕得罪他,好歹这样扶起泥,有他的一半功劳。”

    竹青想了想,觉得沈瓷说得亦是在理。可她回忆起这两人同手拉坯的情境,仍觉眉目间有温柔流转,看得人砰然心跳。她把脑袋摇摇晃晃转了一圈,手指撑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又道:“无论如何,小王爷的脾性是真淡定,如今府中的风言风语都快闹翻天了,他还能有闲心同你慢慢拉坯,还吩咐人给你找陶艺书籍,当真不为所动。”

    沈瓷眉头蹙起,立刻放下手中的画集,问道:“什么风言风语?”

    竹青愣了一下,才道:“都是下人之间传来传去的,毕竟不好听,可能没到主子耳里。我一不留神就给说了出来,被有心人听到,是会遭苦刑的……”

    “我不算是主子,你直说无妨,不会怪罪于你。”

    “自然是能同姑娘说的。”竹青如今颇为信赖沈瓷,定下了心,蹲在她身边,轻声道:“小王爷……可能做不成世子了。”

    “为什么?”

    “小王爷是嫡长子,但并不是王府唯一的嫡子。还有一个,是杜王妃的孩子,早些年被送去京城当质子了。”

    沈瓷问:“这跟他不做世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当时小王爷收了姑娘你为通房后,府中有下人便说小王爷行事放浪、德行散漫,当然,这并不是多大的打击,哪家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的呢。可关键的是,最近府中又掀起一种说法,称小王爷身世有疑,并非原王妃所生,不配为世子。这不,京城那位嫡次子,不就快顶上来了么?”

    沈瓷闻言,霎时僵怔在那里,脑中一片乱麻,似有不安在跳动。

    而窗舷之外,是云掩清月,花枝乱摇,檐角上的风铃叮作响。晚风渐悄,初春的夜色已是到了深处。

    *****

    杜王妃的宅院里,这日迎回了一个消失半月的人。

    半月前,碧香按照王妃的吩咐,前往夏莲的故乡寻人,如今风尘仆仆地赶回,竟是带回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奴婢亲自去了夏莲的家乡,打听了好半天,才有人依稀记起了她。可按照周围人的说法,这夏莲自从与淮王府签了卖身契以后,就再也没回过乡,也没人见到过她任何踪迹。更离奇的是……”

    碧香顿了顿,存心卖个关子,杜王妃已是不耐烦道:“说。”

    碧香弯下腰,沉声道:“在王府记载的薄子里,夏莲赎回自由身是在两年前的十月。而在十二月,她的老家就有人宣称夏莲被淮王所杀,这人似乎挺想把事情闹大的,还给夏莲建了一座衣冠冢。”

    杜王妃惊道:“王爷?杀夏莲?她不是王爷最亲近的侍女吗?”

026 往事迷疑(二)

    碧香摇摇头,道:“这种说法,仅是乡人所传,不可全信。更何况当时宣称此事的仅有一人,还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小男孩。因此乡民们听听,也没什么人当真。就算当真了的,因着惹不起淮王府,亦不敢多嘴。没过多久,这事儿便这么销声匿迹了。”

    杜王妃挑了挑眉:“这便完了?”她背靠向木椅,勾起唇角冷嗤道:“可是,你并没有带回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说了一大通废话。”

    碧香此时也不敢再绕弯子了,连忙道:“方才那都是引子,下面的话,对王妃娘娘您大有裨益。”她躬下身子,继续道:“奴婢听了乡人的言论,想到夏莲已死,原本也觉没什么用处,想要打道回府了。可最后多了个心眼,又想去查查那个闹事的小男孩。”

    杜王妃轻轻抬了抬眼:“你找到那男孩了?”

    碧香摇头道:“男孩虽然没找到,却顺着这条线,从旁人那儿探得了消息。十余年前,夏莲在路边捡到这男孩,便收作了养子。后来因为家贫,夏莲卖身王府为婢,却仍每月同这个男孩见面,予他生活的银两。可是有一日,夏莲一次性给了男孩五月的银钱,且告诉他近日再无法见面,据那人回忆说,当时看见夏莲的小腹微微隆起,疑似有孕……再细问时间,大约便是朱见濂出生的前几个月。”

    杜王妃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碧香并未直接作答,只慢慢道:“奴婢想,原王妃李氏生得第一子后,便再也没怀过其余子嗣,其中是否存有内情?再者,李氏得了这唯一的儿子,应当金贵得很才是,为何还总是爱答不理?”

    杜王妃沉吟片刻:“的确是值得怀疑。可是,我们并没有任何证据,空口无凭,如何能说明朱见濂并非嫡出。”她想了想,又问:“当初的接生婆子是谁?如今在哪儿?能否买通?”

    碧香早已想过此法,先前有线索之时,即差人回府探查过,如今,只得摇头叹道:“不能了,奴婢已探听过,当初的接生婆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屋内霎时陷入沉默,杜王妃只觉自己好似走到了死角。刚刚看见了一点希望,却又阻断在成功的当口。这滋味,比一直不抱希望更令人扼腕,刮得她的心钝疼。

    她想起她的淀儿,远在京城,扣为质子,离家远乡。世子的殊荣,本该是属于淀儿的。可是如今,样样都被朱见濂占了先,她又怎能容许自己继续苦苦地等下去?

    杜王妃憋着一口气,索性不管那么多了:“没有证据,便换一种方式。先把这些疑点一一剖出来,再买通几个府中旧人添油加醋一番,我们不把事情说死了,但要把疑点凸显出来,让闻者自己揣测想象。”

    她冷哼一声,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传言勾兑人心,朱见濂不是偏爱那个叫做沈瓷的民女吗?有一句话,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今这般不顾身份与一个民女在府中放肆,便是遗传了王爷的秉性,与夏莲那侍婢生下了他,还妄想混淆嫡庶。这猜测扩散开,就算是当不得真,也得让他坐不稳位!”

    碧香被王妃浑身渗出的狠戾气息震动,连忙跪下叩首:“奴婢遵命,奴婢这就着手去办。”

027 黄雀在后(一)

    春日迟迟,嫩芽抽新。午后的日晕携着澹澹的和风,扑入阁中,掀起一阵翰墨书香。

    朱见濂坐在案前,翻看着眼前一本本陶艺书籍,凭感觉从中择了三四本,交给一旁研墨的丫鬟,吩咐道:“你把这几本书送去沈瓷那儿,告诉她,若看完觉着有用,再来找我讨别的。”

    丫鬟领了吩咐,依言退下。出了阁门,却见秋兰静立一旁,似在思索些什么。

    秋兰虽然也是朱见濂身边的侍婢,地位却不容小觑。这些年,她倾尽全心照料朱见濂,虽然年近三十,却仍未婚嫁。自从几年前夏莲赎身返乡后,秋兰便被淮王调到了朱见濂身边,成为他身边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丫鬟捧着书籍站了一会儿,见秋兰仍沉思,不由轻轻地唤了句:“秋兰姐姐。”秋兰这才醒过神来,看了看她手中最上面的那本陶艺技法,心中便有了数,温声笑道:“快去罢。”

    阁内,朱见濂手执一柄短锋狼毫笔,在洁白的宣纸上随性勾勒。UU小说禽鸟逐渐成型,线条流转自如,他停下手凝视片刻,突然便禁不住想,若是将此画绘于瓷上,该是如何模样?

    秋兰入了阁,瞧着朱见濂执笔沉思,默默走到一旁替他研墨,她一面将磨好的墨汁推入砚池,一面提引道:“小王爷,如今府中下人言论纷纷,您可曾听说?”

    朱见濂正要再次下笔,听得此问,手肘微微一僵,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落笔道:“听说了,无妨。”

    秋兰心里面替朱见濂着急,面上却又不敢表露过多,她将清水慢慢滴入砚面,同时琢磨着怎样开口劝他。

    如今,小王爷的身世之疑传得猖獗,若是明令禁止,恐怕适得其反。可若是任其发展,那么他的世子之位,也便摇摇欲坠了。

    秋兰眼里出神,心中却是叹息,小王爷如今还有闲趣作画,难道只有自己才这样着急吗?这样年她全心全意辅佐他,如今到了紧要关头,小王爷能不能听她一句劝呢?

    谁知静默了半晌的朱见濂在纸上点了一滴黑墨,便将手中的笔搁下,侧头看着秋兰道:“你是不是听七嘴八舌的言论说我不配当世子?希望我想办法保住世子之位?”

    秋兰愣了一瞬后低声道:“……论嫡庶长幼,那位置,本就应该是您的。”

    “可我真不稀罕,无非是个名号而已。说到底,父王作为藩王,又能有什么实权?自永乐以后,藩王分封不锡土,不过是顶着个爵位,还要时时遭受皇上的忌惮。地位是高了,但于我而言,便如同富贵犯人,无趣得紧。”

    秋兰抬头望了他一眼:“那小王爷对下人的不敬私语,就完全不介意?”

    “心里不舒服是有的。”朱见濂道:“可是听了那些疑点,任谁也不能不怀疑,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想……母妃从前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是不是正因为我原本不是她的孩子?”

    秋兰闻言大骇,心慌得快要跳出来,音调也不禁提高了几度:“小王爷,不可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开个玩笑而已。”朱见濂笑笑,但那笑只不过是轻轻牵动了嘴唇,辨不清是真是假:“有人为了夺世子之位,不惜混淆虚实,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秋兰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见朱见濂顿了顿,话锋又是一转:“秋兰,如今我身边可信的人不多。但既然有这么一通说法,还是得去查查看。此事便交予给你,如何?”

    秋兰的呼吸急促起来,后背冒出涔涔冷汗,但仍是强装镇定:“秋兰听从小王爷吩咐。”

    朱见濂点点头,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了,无需再多言,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秋兰却是纹丝不动。

    她骤然想起,今日她来,是有任务在身的,尚未达成,便还不能离开。

028 黄雀在后(二)

    秋兰手中攥着墨锭,身体还僵直着,慢慢抬起眼,想到自己即将要说的事,目光变得冷静镇定:“小王爷您不同闲言碎语的人计较,是您宽宏。可就算被蒙蔽者无罪,这传出事端的人,可不能这样放过。”

    朱见濂被秋兰一瞬冷静的声音震动,愣了愣,这才抬起头来看她严肃的脸,道:“你我都清楚此事一出,谁获益最大,但她在府中地位重大,无凭无据,不可谬言。”

    “不是谬言。”秋兰已经完全褪去了方才的惊惶,她本就是精明的人,只在小王爷对自己身世有所怀疑时,才不可抑制地心慌意乱。她眯起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微抿着,沉声道:“杜王妃的长子虽然被送去了京城,但这些年她掌管着王府的账目,可没少给自己捞好处。您可知她从府里提走了多少钱?”

    朱见濂看着她,没说话。

    秋兰伸出三个手指头:“大手笔的,有三次,小的便不计其数的。更重要的是,她悄悄变卖了王爷两处田产,上个月还卖了淮王的一处庄园,把得来的金银全部私吞挪走了。”

    朱见濂听出不对劲了:“她挪去了哪儿?”

    “还能去哪儿?挪回了杜家呀。”秋兰道,那双眼焕出了光,已在想象中将杜氏彻底击垮:“几年前杜家势力强大,王爷在李王妃去世后,便将杜氏扶正。可近两年,杜家生意不稳,日渐衰微,还得靠杜氏挪走淮王府的钱维持着。如今的权势,已无需惧惮。”

    朱见濂蹙眉:“父王封地广阔,俸禄丰硕,既然之前无人发觉,说明也不是极大的数额……”

    秋兰嗤笑:“所以,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王爷有那么多田产店铺,她一个小小的杜家,再贪心也吞不下太多。可若是这不守妇道的帽子扣下来,便是大事了。”

    朱见濂心口一悸,定定地看着秋兰,觉得此时的她精明又强势,再不复平日谨慎模样,不由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奴婢在府中多年,也探出些门路,绝对属实。”秋兰不愿纠结于这个话题,又把言语挑了回来,继续道:“小王爷,如今您正在风口浪尖,下人们虽然嚼舌根,但也知道这背后得利的人是谁,若是这个时候揭出此事,指出杜氏对淮王府居心不良,许多问题便可化解……”

    朱见濂沉吟片刻:“你是让我同杜王妃挑明白了,拼个你死我活?”

    “不,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秋兰眸色沉沉,一字一字地吐出:“世子之位仍是你的,而她,身败名裂。”

    “……”朱见濂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看着方才点在纸上的那滴黑墨,浓稠如同深不见底的洞,浸入浸入,直让人看不清前路。

    *****

    秋兰从小王爷的阁中出来,并未直接回到住处,她左右看看,瞧见四下无人,低着头走出了院落。

    有人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穿过游廊和厅堂,她在东侧一处偏僻的阁楼前停下。这是淮王私有的藏书处,平日鲜有人至,如今门半掩着,似等待着来人。

    秋兰跻身进去,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背影,低声道:“王爷。”

    “都同他说了?”

    “您交待的,都说了。”

    “什么态度?”

    秋兰斟酌道:“小王爷没答话,闷着头不语。可依奴婢对他的了解,怕是不屑于做这事儿的……”

    里面的人闻言,陷入冗长的沉默,良久,才深深叹息道:“让他再好好想想,若是仍旧毫无动作,我再择日亲自动手。”

029 梅花董糖(一)

    王府内部,如今已是暗潮涌动、诡谲起伏,沈瓷却对这一切尚未知晓,只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春灯沉醉,她捧着朱见濂送来的书籍,在烛光下细细地看。陶瓷业的专著原本便不多,精细的便更少了。从前在景德镇,也多靠师傅实践引导,阅读的机会并不多。

    淮王府藏书丰富,某些民间难寻的书籍,在此亦能寻得。沈瓷从朱见濂送来的书籍里,发现了一本异常珍贵的《陶记》,竟是详细记述了各种陶瓷原材料的等级、来源,上釉的技法,器物的式样,就连烧制程序与火候掌握都有详细记载。

    她惊喜不已,抱着书便不撒手了。直到烛光渐淡,才暂且合上书卷,用案上的剪刀除去已烧得卷黑的灯芯,又将灯烛挑亮了一些。

    摇曳烛光下,室内一片清净。沈瓷读得入了迷,突然听见门外的竹青惊叫一句:“小王爷,您怎么来了?”

    朱见濂这几日颇有些忧悒,他记挂着自己的身世,又时不时想起秋兰的言语。虽暗笑自己思虑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有些心乱。遂趁着月华清风,在庭中信步漫走。初春的夜晚,还携着点冬末的凉意,风扑在后背,寒气像细针一样刺着皮肤。朱见濂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沈瓷的居处,瞧见屋内的灯还亮着,便索性走了过来。

    沈瓷听得竹青的呼声,忙合上书卷,站起身同朱见濂行礼:“小王爷。”

    朱见濂点点头,看了眼她案上的书籍,笑道:“姑娘这么晚还看书呢?真勤快。”

    “闲来无事,没别的事可做。”

    朱见濂倒是不客气,径直坐下,映着灯光读了几行,问道:“有用不?”

    沈瓷知他指的是陶技书籍,答道:“有用的,这还得多谢小王爷。”

    “无妨,举手之劳。”

    小王爷重新将目光投于纸上,但这次看了两三字,便觉无趣起来。静夜深深,他抬起头打量沈瓷,两个人之中,唯有一盏跳动的烛火晃来晃去。

    沈瓷身着墨兰色软绸罗衣,一头乌发盘成桃心髻,鬓上斜斜插了一支白玉孔雀簪,细细的流苏垂下,映在烛光里,微微粲动着。他看着那轻晃的珠穗,一时恍了神,依稀记起夏莲也有一枚类似的蝴蝶流苏簪,心中便多了两分惘然。

    被他看得久了,沈瓷有些不自在,偏过了头去。朱见濂这才回过神,掩饰住内心的迟疑,笑道:“你接着,我只是信步走走,无意间到了你这儿,想着以前没来过,便随意瞧瞧。”

    他心中仍是不安,总觉得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有何可说。站起身,方要告别,忽听得窗外一阵黄莺啼鸣,抓住话柄,随口胡诌道:“这鸟儿深夜不睡,想必是个满腹心事的。”

    沈瓷觉得今日小王爷有些奇怪,仍是那副清朗的面孔,眉目间却像是染了霜,带着淡淡的折痕,不由轻问道:“小王爷今夜有心事?”

    小王爷一愣,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隐含的倾诉欲,立马矢口否认,嘴硬道:“你不必自作聪明,我能有什么心事。”

    话音落下,沈瓷却好似没听到一般,朝门口踱了两步,朝外叮嘱道:“竹青,时间差不多了,去厨房把我做的梅花董糖取来。”

    竹青低低应了声,不久便把一盘精制董糖摆上了案几。其形一寸见方,色白微黄,带着些许旋状纹理,看起来甚是诱人。

    沈瓷笑了笑,似乎已经忘记方才的话题,也不再揭小王爷的面子,兀自拿了一颗梅花董糖放入嘴里,甜蜜便溢在脸上,眼角唇角都是弯弯,掩不住的小小的贪婪和回味的笑容。

    待吃了两颗,她抬眼看到朱见濂仍是绷着面子,便衔了颗糖递到他面前,笑道:“吃呀,我别的甜食不会做,就会做董糖,您可别嫌弃。”

    朱见濂迟疑了片刻,还未作出反应,沈瓷已一股脑把董糖塞进了他嘴里,然后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低下头接着品尝。

    “你,你大胆……”小王爷的嘴里塞满糖块,说话也含糊不清,刚要斥责她不懂规矩,音调却是越来越弱,最后竟完全没了声。

    一股酥软甜香的味道霸占了他的味觉,他嘴里是酥甜,眼前则是小姑娘弯弯的眉眼和笑意,先前的满腹心事都转了空,化作满口惬意的喷香。

030 梅花董糖(二)

    “你自己做的?”朱见濂品着口中浓香,甜而不腻,糯而不粘、酥而不碎,连心情也舒朗开来。

    “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吃吧?”沈瓷笑道:“花汁溶化在露液中,再配以焦屑、芝麻、麦芽饴糖和独家秘方,才能有这个滋味。”

    “问你两句,还挺得意的哈。”朱见濂嘴上这么说,手指又拿了一块董糖放入口中,待其慢慢融在舌尖,甜到四肢百骸都是酥绵。

    沈瓷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模样,笑道:“今日是我头一次在府中做董糖,小王爷您运气好,踩着点来了,便把我手里的甜蜜滋味分您一半。”她顿了顿,又道:“同样,小王爷您呢,要是有什么晦气事儿,到了我这儿,也能少一半。”

    “呵,小姑娘还挺会讲道理的。”朱见濂这次没有矢口否认,微微一讪道:“我若有烦恼事儿,你能猜得出是什么吗?”

    沈瓷垂下头,真的认真想了想,心中已有了数,道:“能猜中一两分。”

    “你说说看。”

    沈瓷犹豫片刻,低声问:“是因为世子之位?”

    朱见濂笑了笑,有意逗她:“便算是如此吧。那你可知府中人,说我不配做世子的证据是什么?”

    沈瓷一愣,证据?她的消息都是从竹青那儿听的,说小王爷身世有疑,也只不过是揣测而已,哪里来的证据一说?只能摇摇头,道:“不知道。”

    朱见濂在心底大笑三声,面上已经摆出一副苦恼神情,又开始胡扯了:“这府中都已经传得沸火滔天,说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才歪的。我如今收了你这个小姑娘做偏房,便惹得众人说是遗传了我父王的秉性。说我父王必定也是因宠爱某个婢女,才生下的我。这下好了,我救了你,父王却被扣了个大帽子,连带着我的身世也受到了怀疑。”

    他把事件的因果关系倒置过来,连恐吓带忧伤地看着沈瓷:“所以,姑娘你看,之前你听到的谣言,其实都是因你而起。我因为救你遭了这么大的难,你说说,你得怎么弥补我?”

    沈瓷已是听得呆了,这些话,她从来没听竹青说起过,还来不及细想,只看朱见濂一脸忧切的神情,便已然当了真。

    “你,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指尖绞作一团,拼命想着弥补之法,一时间话结巴了,规矩也忘了:“那,那你真当不成世子了?”

    “说不准咯。”朱见濂又拿了一块董糖,这次他未等糖细细化开,便在嘴里嚼得嘎嘣脆,面上还要摆出一副苦大深仇的样子,只觉自己都快绷不住了。

    沈瓷却是真的急了:“那我……我去解释,说小王爷您只是心善帮我一把,让他们不再污您的名声?”

    朱见濂抬眼看看她:“说出来了,那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再想办法。”

    “你必定会被逐出王府,那你的新瓷窑呢,孙先生的画艺呢,你不要啦?”

    她有片刻的犹疑,然后轻而坚定地“嗯”了一声。

    朱见濂本是想逗逗她,此时心里面竟有些微微的震动:“为了几句谣言,你甘心就这样离开淮王府?你爹的愿望呢?”

    沈瓷咬咬牙:“若不是小王爷出手相助,这些或许已经没有了。”

    朱见濂再也憋不住,被她的话逗得仰头大笑,却又在笑中,掺杂了几分感动的酸涩:“姑娘,你傻了吧?脑袋抽筋了吧?你才多大点能耐,怎么可能凭几句话就撼动得了淮王世子的位置?想动手脚的人,怎么都能找到理由,这也不过是借以渲染的小小借口,无关紧要的事,还真以为你自己作用多大啊?”

    “……”沈瓷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呆呆站在原地,夹着肩膀,瞪着眼睛,身上罩了件薄薄的软绸罗衣,整个人空荡荡的。

    他一见她这幅样子,就心软起来,觉得自己玩过了头,心中况味复杂,咽了咽,声音放柔道:“姑娘,从那天晚上我就告诉你,别觉得欠我人情。我这是为了维护父王的名声,免得人家说他忘恩负义。还有……我心里面,也总归能好受些。所以,我其实是为了自己,你不用弥补什么,我刚才开玩笑着呢,你可别再当真了。”

    沈瓷理了理思路,看着他慢慢问:“所以,府中下人说你身世有疑,其实不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

    “你父王被扣上帽子,也跟我没直接关系?”

    “没有。”

    沈瓷彻底明白了,合着他刚才逗她玩呢。她想生气,却是一点气都没有,因为她透过摇摇曳曳的烛光,看到朱见濂不经意透出的眼神,那双点漆般的眼睛望着她,竟是写满了柔软和感动。

    只一瞬,她方才升起的腾腾怒火便尽数灭了下去,再盛的气焰都已是偃旗息鼓。她朝前走了两步,瞥见桌上还余下最后一块梅花董糖,想了想,伸手把它掰碎了,递给朱见濂一半。

    “喏,小王爷,最后一个了,分您一半。”她静默片刻,待朱见濂接过后,又轻轻补了一句:“若是您觉着好吃,以后我做好了,再邀您过来坐坐。至于来不来,在您。”

    听了这话,朱见濂正放入口中的董糖便卡住了,他“蹭”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觉得自己应该再多同她说句话,告诉她不要担心,告诉她只要安心制瓷,再过得开心一点,便能一切都好。可是话到嘴边,却被口中酥甜的滋味黏住了。他呆了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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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妃升职记介绍:
明朝成化年间,宦臣掌权,暗险蛰伏。 一起误杀,令她从景德镇不谙世事的少女,变为淮王府寄人篱下的孤儿。 原想埋头钻研瓷业,却是意外卷入情仇纷争。 她秉持理想步步攀升,倾心揭幕陶瓷盛世,终成明朝唯一女督陶官。 本以为未来已然在手,怎料一夕之间,世事倾覆,爱恨翻转…… ----------------------------- “沈瓷?呵,这名字漂亮是漂亮,就是脆得很,容易碎。” 她抬头,从染泪的睫毛下看他,一双眼亮得令人心惊,徐徐地、静定地开口: “这又怎样,经得起火炼。”宦妃升职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宦妃升职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宦妃升职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