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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妃升职记全文阅读

作者:酒澈     宦妃升职记txt下载     宦妃升职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55 情愫转醒

    竹青握着一只小银勺,舀了点大夫配置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给伏在软垫上的紫貂。紫貂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呜呜低叫了两声,在竹青的柔声劝慰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两口,便把虚弱的脑袋埋在软垫里,又趴着不动了。

    紫貂的病,已经缱绻了**日。初时只是嗜睡,错过几顿餐后,便渐渐发起热来。它整日趴着不动,就算偶尔起身活动,眼皮也是垂耷着的。竹青找了大夫,虽说人与紫貂体质不同,但还是循着相似的症状开了几味药。竹青细心熬了,药味有些苦,紫貂至多体谅地喝两口,便再也喂不进去。

    眼见着紫貂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气息一日比一日浅淡。竹青心里着急,心中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世子爷。

    彼时,朱见濂刚沿着书房外的小径走来,打着伞,在淡淡的雨雾中跨过地面浅浅的积水。他的脚步本是稳当,突然瞥见竹青一脸焦急地立在门口,不知为何,一脚便踏了个偏,踩进水坑中,玉色长袍上溅起了星星斑点。

    竹青开口唤他,一张嘴却带了丝哭腔:“世子爷。”她轻轻敛下情绪,喉咙动了动,说:“世子爷,沈姑娘留下的那只紫貂,怕是不行了。”

    朱见濂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很久,才沉默地点了点头,提起步子仍往书房里走。竹青眼眶红红,咬着下唇望他的背影,直望到书房的门缓缓关上,情绪也沉到了谷底。她想,自己这是来做什么呢?世子爷怎么会关心一只小动物的死活,就连沈瓷离开以后他都不闻不问,自己这一趟又是想得到什么呢?

    她兀自叹息,转身踱了两步,却突然听见背后的门猛然拉开,朱见濂步伐急躁地走了出来:“快,带我去看看。”

    竹青连忙抹去泪水,带着朱见濂朝紫貂的栖处行去。昏黄的雨线沾湿了衣袖,将朱见濂的心也浸湿了。他行至屋内,紫貂听见声响,撑起眼来看了看他,似是疲倦至极,没过多久,又再次闭上了眼。

    它已没有力气对朱见濂蒙住眼,亦没有力气再闪避。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光彩正在逐渐流逝,呼吸一道比一道弱了下去,最后再无生机……

    次日,竹青在后花园寻了处幽静之地,将紫貂埋葬于此。朱见濂立在一旁望着,忽觉天地万物都渐次转作了昏黄。这些日子被他无意忽略或是刻意忘记的碎片,褪去硬邦邦的表象,再次浮现在心中。

    两年前,小紫貂还是只初生的幼崽,他把它从树洞里提着脖子拧出来,看着它水亮亮的眼睛,像是那个抱着薄胎瓷在店里听她胡扯的姑娘,执意将它带回府中,想要借此讨她的笑靥。如今忆起,他突然间一切都明白了。为何在她拒绝他时,心中会猛地窜上冲天的怒火,那膨胀的火苗将温柔的情绪无声掩盖下去,那样明白和确切,他却一直假装忽略,以为自己置身事外。

    风缓缓袭来,穿过重重雨幕,复又缠在他皮肤上。那冰凉而熨帖的触觉,使他想起她手指的温度,曾携带着他的手,缓缓扶起塌下的泥胚,转为圆润而饱满的柱体。他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握住,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只抓住一缕冰凉的雨丝,空空如也。

    竹青埋葬好小紫貂,幽树环绕中多了一团小小的土包,间或有青白花叶,落于其上。朱见濂静静看着,终于把自己那点隐匿的心事看得明白。

    闭上双眼,她的眉眼清楚如同就在身边,可这细雨纷扰、风声袅绕,都不过是幻梦而已;她若在,站在眼前,才是真真切切的触感、实实在在的慰藉。

    他转过头,隔着浅梦般的雨帘,对竹青道:“明日,启程去景德镇,紫貂跟了沈姑娘两年,也该让她知道。”

    竹青抬起眼,讶异道:“您也去吗?”

    对方半晌没有言语,就在竹青以为世子爷因为这句问语生气了时,才听对方低声答了一个字:“嗯。”

    竹青心中顿时翻腾起复杂的情绪,连忙领命去收拾行装。朱见濂却仍是执伞站在雨雾中,望着这昏黄细雨,若有所思。

    ******

    沈瓷这些日子颇有压力,因着她初选时拉坯技术不精一事,在同期参加比试的御器师中备受争议,遭了不少白眼。若她是高官的女儿或者大型民窑窑主的女儿,这也就罢了,可沈瓷偏偏还是个孤女,由此引起更多人的不满。

    沈瓷不知作何解释,说自己不适应辘轳,只怕会引来人更深的嘲讽,唯有将全部心神放在终选上,才能稍稍缓解复杂的情绪。

    殷南一边看着沈瓷画瓷,一边道:“沈瓷姐,听说终选时,高级御器师都会亲自来。这些人一手好技艺,平日里都在为他们专门配的制瓷间里,很难得见的。”

    沈瓷问:“高级御器师,从前都不带学徒?”

    “是,一般都是中级御器师带学徒,高级御器师专心为皇家制瓷就可以了。”殷南道:“高级御器师中,最厉害的便是首席御器师徐尚先生,是得过皇上亲自褒奖的。只不过这些年或许是有些老了,皇上觉得制出的瓷器好是好,却没新意,总想要御器厂弄出点新花样来。”

    沈瓷笑道:“皇上贵为天子,这样觉得是自然的。北宋时有钧瓷,南宋时有黑釉茶盏,元代有釉里红,就连明朝永宣时期都有压手杯、双耳扁瓶这些创新。当今皇上是爱瓷之人,喜欢得紧,自然期望也高,总希望自己的年号能出些有新意的东西,才能供后世传承下去。”

    殷南点点头,若有所悟,安静片刻后将目光转向沈瓷刚刚绘制的纹样,瞧着四下无人注意此处,压低了声音道:“沈瓷姐,老实说,我觉得你在瓷上的画技,并不比高级御器师差,你压力别太大,这次好好发挥,一定可以通过的。”他嘻嘻笑着:“到时候,就可以带上我去听听了。”

    沈瓷得到他的鼓励,心里放松了几分,面上也有了笑容。两人又随意聊了几语,忽然听见旁侧有人疑惑的声音:“李公公今日怎么有闲心到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沈瓷果然听见了李公公那极具辨识度的、细细尖尖的声音。此刻,那声音中多了一丝谄媚,一丝讨好,向身旁之人示意道:“世子爷,人就在里面,您稍等等,我去给您叫来。”

    沈瓷一听,手中的画笔蓦然跌落在地,她静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看见门外那人,整个人便定住不动了。

069 雨雾迷蒙

    就在小王爷翻遍了京城寻找小瓷片儿的时候,沈瓷正安安静静地呆在这座偏僻的民窑瓷坊内,执笔描绘。

    她猜得到朱见濂会随淮王来到京城,但决意猜不到他正在寻她,亦不敢奢望什么。窗外,簌簌微雨落下,她嗅到空气中湿润的泥土气息,侧目望着雨中迷雾。水珠一串一串从房檐上落下,枯树的影子映在积水里,有淋湿的鸟雀唧唧呀呀地鸣叫,翅膀扑扇出一阵又一阵的风。

    汪直举着一把伞,仍是白衣,虽然行于雨中,却未将衣裾染上丝毫水色。

    他来到了这间瓷坊。

    远远地,便瞧见沈瓷纤细瘦削的身材,隐在朦朦雨帘之后。汪直走近了几步,见她将一件花口瓶器放置在腿上,弓下身来细细画瓷。她穿的是男装,却掩不住面庞的清秀,细腻白净的肌肤因吹了冷风泛起微红,桃花瓣一样的嘴唇晶莹温润,如同上了釉一般光滑莹亮。可这一身干练朴素的男子着装,又为她平添了几分英气,倒也显得十分融洽。

    汪直收了伞,大步走到沈瓷面前,也不怕吓到她,直接用修长有力的三根手指敲了敲桌面,笑着打量她。

    沈瓷被这突然伸出的三根手指惊了一跳,抬头才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汪大人,您怎么来了?”

    瓷坊中除了沈瓷,还有四五人,汪直也不见外,在这小瓷坊里绕了一圈,点点头:“你倒是真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若不是你在侍婢那儿留下了去处,我还真不容易找得到。”

    沈瓷笑道:“京中之事,还有什么是汪大人不知的?”

    “这话说得挺对。”汪直捋了捋袖子,坐下来,细长的眉毛轻轻挑起,眼睨着沈瓷道:“上次你问我淮王入京述职一事,现下,淮王已经带着世子入京,正等候朝觐。”

    沈瓷握笔的手不禁一颤,复又镇定笑道:“此事与我无关,当时提及,只不过好奇而已。”

    汪直盯着她看了两秒,然后侧过头,将伞沿的雨水抖了抖。他的话其实只说了半句,作为西厂提督,他不仅知道淮王携了世子入京,还知道,淮王进入山寺习仪后,淮王世子却整天游荡在街市的各式瓷铺中,且拨了大半侍卫,走街串巷地寻找一名女子。

    那女子没有画像,却有一个精致的名字沈瓷。

    汪直不相信,这只是凑巧同名而已。

    可是,看眼下这状况,沈瓷是不会说实话了。而他,原本是存了提醒之意,也在这雨雾迷蒙的一瞬间,突然不想再多嘴说那后半句。

    他将目光移到了沈瓷绘了大半的瓷画上。

    画的是万壑松风,却不似一般画者,将松画得挺拔粗茁。在她UU小说,这松是柔弱细瘦的,沾了女子气,却吹不弯腰。其笔墨秀劲,柔中带刚,去繁就简。汪直侧过头望她:“谁教的你画瓷?”

    “我爹。”沈瓷答。

    “别唬我,这画风,我看着甚是熟悉。”

    沈瓷想着汪直在宫中多年,或许也与工部画院的人有过接触。他救过她的命,且在日常的相处中加深了信任,遂答道:“不瞒汪大人,沈瓷师从孙先生,不知汪大人可曾听说?”

    “是从前工部画院的孙先生?”

    “正是。”

    汪直恍然,心中顿悟:“孙先生的画艺,值得人钦佩,你既然是他的学生,自然也是不错的。”

    他看向沈瓷,伸手过去摸了摸那幅画,食指摩挲了两下,心中一念乍起,问道:“你可想进入工部画院?我可以帮你。”

077 茶中苦涩

    为防止身份在此暴露,朱见濂并不能逗留太久,派马宁监视汪直和沈瓷的动向,便离开了蔡家大院。

    他不是不想冲过去见他,只是那样的场合,实在不合时宜。

    有些话,他早就想说,也曾经有机会说。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连夜快马加鞭赶赴景德镇,以为一切都可豁然。只是最后为了给她的理想更充裕的时间,他放弃了那次机会。

    未曾想过,只一次错过,便是万水千山的间距。

    往事将他一把推搡入回忆,空气中弥漫着的温暖与清冷间隔的气流,静静地流经他的身边,辗转起欲说还休的缱绻。过去的时光纵有太多唏嘘感喟,也抵不过一次错过带来的藩篱。

    可纵然世事更迭,她依然是他的小瓷片儿。一眼就能从远处认出,不带丝毫犹疑。

    朱见濂将手中的一根狼毫笔翻来覆去转了几圈,终于放下,对门外守候的侍婢道:“去把卫朝夕叫来。”

    他重新坐回,喝了一口新沏的茶叶,心思飘得很远。茶叶混着温烫的茶汤,一齐流入他的嘴里,竟没有感到不适,只是觉得有些苦,涩味满嘴都是,也忘了将茶叶吐出。他低头看着被自己不知不觉喝空了的茶杯,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是卫朝夕踩着小碎步来了。

    “进来,坐。”朱见濂道。

    卫朝夕趔趄着步子进了屋,抚了裙子坐在凳子上,额头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世子殿下。天色这么晚,找我有事?”

    卫朝夕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提着嗓子眼。朱见濂虽带她一路同行,却从未与她单独说过话,如今夜色已至,却突兀地把她叫来,难道是杨福的事被他发现了?

    卫朝夕抿抿唇,暗暗下了决定,无论世子如何逼问自己,都不能出卖杨福。这样一想,一股慷慨就义的悲壮感油然而生,她之前对杨福那点云淡风轻的惦念,在自我遐想中再次被放大。

    朱见濂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了看卫朝夕,却是只字未提杨福,轻声问:“你与沈瓷,从小便一起长大的?”

    卫朝夕暗暗舒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胸口,才声音轻快地答道:“是啊,我同阿瓷从小便很好,在她去淮王府之前,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的。”

    朱见濂放下手中杯盏,问:“那你可知,她以前是否曾来过京城,或者认识什么京城的人?”

    卫朝夕摆摆手:“不会的啦,她怎么会有机会来京城。更何况,在她入京之前,曾经同我说过,她是第一次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想多看看。”

    朱见濂的拇指下意识按住食指的指节,照这样看来,沈瓷与汪直多半刚认识不久,彼此还不算熟识。他放下了一半的心。

    “世子殿下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难道……”卫朝夕脑袋歪了歪,眼前突然一亮:“难道是找到阿瓷了?”

    朱见濂不想在事态不明时节外生枝,从容答道:“没有。”

    卫朝夕一脸失落的表情看过来,他又觉得不忍,补充道:“不过,应该快了。”

    卫朝夕的神情又雀跃起来:“那便是有线索了。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世子殿下可得告诉我,我也希望能够早日找到阿瓷。”

    “嗯。”朱见濂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便听得门外传来马宁的声音:“世子殿下。”

    朱见濂神经顿时紧绷,马宁怎么回来得这样快,莫不是遇见了什么事?他再没心思同卫朝夕说话,匆匆下了逐客令:“我还这儿还有些事,你先走吧。”

    卫朝夕站起身走了两步,还觉得不放心,又转回头来看着朱见濂:“世子殿下今夜叫我来,只是为了问我阿瓷的事吗?”

    朱见濂反问:“若不是为此,我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找你?”

    卫朝夕愣了片刻后牵强一笑:“没……没有了。”说完便转过身,一溜烟跑了。

    马宁脚步急促,待卫朝夕前脚一走,便进屋关上门,伏身跪下:“请世子殿下恕罪。”

    朱见濂眼皮一跳:“说。”

    马宁屏着一口气,垂首沉声道:“我……我跟丢了。”

    “跟丢了?”

    “汪直本身是做特务的,同王越都是武艺高强,我跟着没多久,便被他们觉察出来,在巷道中拐了几个迂回,再一看,就不见了人影……”

    朱见濂攥紧了拳头,没说话。

    马宁小心试探道:“世子殿下?”

    朱见濂的背脊挺得笔直,沉默良久才开口:“前几日你是不是已经查出了汪直宫外的府邸?现在,带我去。”他说着便披了一件裘皮在身上,脚步已迈开,口中喃喃念道:“她或许,是在那里。”

079 真心以待

    她定住不动,没有问他是怎样找到了这里。京城不是他的地盘,但她相信这对小王爷来说并不是难事。他总归是有办法的,不动声色,却心中有数。

    “在宫中过得还好?”朱见濂问她。

    “挺好。”

    “事情多吗?”

    “不多,挺清闲的。画师们外出游玩去了,今日没什么人。”

    朱见濂长腿迈入屋内,将画室的门掩上,看着她道:“那能同我说几句话?”

    沈瓷还如同在梦中,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便这样相对站着,四周安静无声,唯在门外有着的杂音。话语的开端,是最难的。沈瓷一直低垂着眼帘,朱见濂觉得若是自己不说话,她恐怕是不会开口的了。

    朱见濂的目光在画室里扫了一圈,找话题道:“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就到了宫中?”

    沈瓷晃了晃迷蒙的头,轻声答道:“我暂时出不了京城,也回不去景德镇。恰好有了机缘,便入了宫。”

    朱见濂点点头:“我去景德镇找过你,知道你得到任务运瓷入京。瓷器损毁的事儿,不能怪你。”他停了停,又问:“听说你受了伤,现在怎样了?”

    “烦小王爷惦记了,我很好。”

    朱见濂轻舒了一口气,想了想,试探道:“是什么样的机缘,怎么你还成了小宦官?”

    沈瓷把话说得模糊:“大概是这样的打扮最易入宫。”

    朱见濂见她只字不提汪直,低低笑了笑,也没追问,转而说起了自己:“还没告诉你,我是随父王述职,所以来到了京城。”

    沈瓷下意识点头:“嗯,我知道。”

    朱见濂一愣:“你知道?”

    沈瓷声音平静:“我看见了的,小王爷从奉天西门入宫的时候。”

    朱见濂轻吸一口气,想起当时跪拜着的黑压压的一片宦官,还有自己莫名的伫足转身,问道:“你当时在场?”

    “嗯,我在。”

    “所以你早知道我来了京城?”

    沈瓷觉察到他语气的波动,抬眼看了看他,声音低了几分:“是……”

    小王爷滞了片刻后牵强一笑:“就没想过来见见我?”

    沈瓷把头低得更深:“见不到,人太多了。而且,我担心小王爷没有时间……”

    朱见濂沉默片刻,良久,才重新开口,声音却多了几分喑哑,慢慢说:“怎么会没有时间呢……你来,怎样都有时间的。”

    她身体一僵,这才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幽深的眸子现下明泽动人,静静地闪着光。往昔两人淡然相处的画幅展开,是她天真美好的剩余,美丽且充满了诱惑力。她在他若有若无的庇护下,才得以安之若素。沈瓷觉得鼻子酸涩,发不出声,也动不了,生怕最细小的动作便会让眼泪控制不住。如今怎么又想起了这些?已是如此不合时宜……

    沈瓷稳住混乱的心神,舔了舔有些发涩的唇,撑起笑道:“小王爷该是已经大婚了吧?没来得及祝贺,世子妃必定是精挑细选,贤良淑德。”

    朱见濂摇头,凝起眉头看她:“今天我来,便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我并没有什么世子妃,也没有婚约。”

    “……”沈瓷身体一震,不自觉侧过脸去,企图将自己迭起的心虚隐藏,喉咙动了动,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朱见濂停了一下,伸手捧住沈瓷的脸,轻轻扳了过来,让她直视着他:“我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

    “从前没有看清晰,总是欺负你。后来终于懂得了,便是等你,寻你。从前说过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伤害过你。你对我有怨言,我也能理解。可是……可是小瓷片儿,从我第一次在景德镇的瓷铺和你见面,你便驻扎在我心里了。”

080 随我回乡

    沈瓷心中思绪翻涌,听着小王爷娓娓道来,鼻子发酸,眼泪在眶中氤氲聚齐,几欲夺眶而出。从前他们日日在同一院落中,若有若无地靠近或远离,两人之间打着太极拳,你来我往,心意看不清晰。唯在分别之时,才有剖心相诉的一语,却又转瞬碾落成泥。她是思念着他的,可时间奔腾而逝,这思念也不再如当初那般强烈蚀心,渐渐成了几瞬模糊的念头。

    然而现在,小王爷就站在她面前,不容置喙地把那份淡去的情愫再次翻出,竟依然在她心里如同掷地有声般的响亮。只是如今还回得去吗?遗落了最恰到好处的机缘,他们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小王爷看着沈瓷眼中无声垂下的泪,伸手替她去擦。他的手指温热,抚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更惹得柔肠百转。朱见濂心中其实并不那么笃定,他几乎可以确信,沈瓷之前所说的机缘,便是指的汪直。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发,有股蓬松好闻的气息,贪恋地嗅了嗅,音调缓然:“第一次去景德镇找你,就想同你说的。可时候不巧,你正在准备御器厂的终试。没想到你很快就离开了景德镇,来了京城,还出了事。我若是能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也不会现在才来的。”

    沈瓷只觉哽咽难言,努力调均了气息,指甲在掌心掐出印子,隐隐作痛,过了一会儿,慢慢的松开来,声音发抖,千言万语,却也只轻唤了一句:“小王爷……”

    朱见濂捧起她的脸:“跟着我回江西吧。”

    沈瓷抬起眼,舌头打结:“可是,可是我回不去。”她眼中黯然,迷惘道:“我运瓷不当的罪名还在,出不了京城,也不能被御器厂的人发现,否则……”

    朱见濂打断她:“这些,都交给我来解决。”

    沈瓷愣了愣,没往下接话。

    朱见濂又说:“不会被御器厂的人发现,因为你不需回景德镇,随我回淮王府便是。”

    “然后躲在府中,不能出来?”

    朱见濂笑笑:“当然不会。我知道你惦记着你爹的愿望,月瓷坊还给你留着。就同从前一样,不会有改变。”

    沈瓷的身体微微一瑟,久久不说话。如今她是宫中宦官,受限不少,境况不见得就比回鄱阳更好。她对小王爷的心思,自己早就觉察到了,纵然如今时过境迁,她心里依然有他,她其实,是想跟他走的。

    可是以她如今的戴罪之身,就算跟小王爷离开,也有诸多限制,从此便是掩掩藏藏,声张不得。她可以忍耐受限的生活,但若是有更好的法子,她还是希望能够自由一些。

    她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小王爷,能……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

    “做什么?”

    沈瓷抿抿唇,想起汪直之前对她的承诺。这人看起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之前在民窑做的瓷器已经被他收去,或许真的会呈给万贵妃。若是恰好侥幸得了万贵妃的喜爱,或许过去的罪行当真能够一笔勾销,她便可以不再过躲躲藏藏的生活。

    沈瓷道:“我想在宫中多呆一段时日,只是一小段。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结果,希望小王爷能够多等我几日。若是临到淮王非走不可的时候,我的结果依然毫无音讯……”她停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睛说:“到那时候,我会跟您走。”

085 殿中低语

    风轻云淡,虹销雨霁。朱见濂得到皇上的传讯时,磅礴的大雨刚停。地上的枯枝败叶淋得透湿,几只黑鸦乱鸣着,斜斜掠天而去。

    “淮王世子殿下,皇上邀您进宫一叙。”来禀的宦官揖手为礼,清晰说道。

    朱见濂瞥了身旁的马宁一眼,马宁会意,贴近朱见濂的身边耳语道:“汪直还未出宫。”

    朱见濂点头,眸中如同黑漆一点,吩咐道:“备马车,入宫。”

    *****

    在朱见濂还没来的当口,皇上带汪直去他的藏瓷阁,观赏一批他收藏的瓷器。众臣皆知,皇上不喜政务,最爱的便是琴棋书画诗酒瓷这些物什,因此放权于宦官,就连万贵妃偶有参政,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下,皇上带着汪直去了他收藏瓷器的殿宇,汪直同皇上转悠了一会儿,又随性谈了谈自己的喜恶,突然间“咦”了一声,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件绿、黄、紫三色融在一起的瓷器问道:“咦,这不是之前御器厂送来的那批素三彩瓷吗?我记得精品基本全都碎了,原来还有保存良好的啊。”

    皇上摆摆手,待走到近前,才指了指这件黄地紫绿龙纹碗的边角:“你看,这里有一道裂痕,是我后来差人补上的,并不完好。”

    汪直看着这釉面莹滑的瓷器,脑中便浮现起沈瓷的音容笑貌,克制不住的联想。他凑近再看了看瓷上裂痕,状似无意道:“既然皇上如此喜欢,当时何必重罚运瓷的御器师呢?听说,那位御器师,正是素三彩创意的提出者。”

    皇上闻言一愣:“这么恰好?”

    “微臣也是事后才听说。”

    “那倒是可惜了。当时朕实在气急,想给御器厂一个教训,后来不经意从碎瓷中瞥见了这件,实在觉得新鲜漂亮,加之裂缝缝补后并不明显,便收藏起来。”皇上叹息一声,想了想,看向汪直:“讲到这儿,听说你给万贵妃送了一套瓷器过去,她很是喜欢。这套瓷器是谁做的来着?哦,对,说是一个西厂的小宦官。万贵妃玩赏过许多瓷器,遇见喜欢的不容易,你得派人多关照关照那人,只要贵妃娘娘高兴,什么都好说。”

    汪直哪会派人去关照,直接自己关照便是。他听皇上提起沈瓷,兴致亦高,笑了笑,话语便敞开了,说道:“说来也巧,这小宦官名为沈瓷,恰好便是瓷器的‘瓷’字。名中有瓷,手中制瓷,怎样都同瓷脱不开干系。”

    皇上闻言颇觉有趣:“名字倒是挺好记的,与瓷有缘。不错。”

    汪直也不懂得避嫌,顺口就接下:“臣也觉得此人甚好。”

    皇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喜欢这人啊?”没等汪直回答,便颔首道:“以后有机会可以瞧瞧。”

    皇上所谓的瞧瞧,便是要有所嘉奖了。但凡汪直看中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所升迁,不足为奇。汪直也不跟皇上客气,点点头,半分推辞也无。

    又是一番玩赏后,皇上与汪直方步出藏瓷阁,便听门外宦官禀报:“皇上,淮王世子已侯在寝殿外,等待通传。”

    汪直唇角扁了扁,并不想见到朱见濂,正欲告退,却听皇上道:“淮王在京城遇刺,与你西厂也有关系,趁此机会,你也同我一起去见见吧。”

    *****

    朱见濂并未想到,自己正欲寻汪直,汪直便自己站在了他面前。这人从不懂得什么叫谦虚和低调,站在皇上侧旁,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细长的眉毛如惑,挑得都快飞起来。

    “臣朱见濂,参见皇上。”他揖手为礼,躬身前拜,半句没提汪直,仿佛他只是空气。纵然汪直权倾朝野,但终归不是皇室中人,他本不需行礼。

    皇上给朱见濂赐了座,笑问:“淮王的身体可好些了?”

    朱见濂虽看不惯汪直,但总归知道轻重,礼数周全道:“承蒙皇上关怀,家父身体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可。”

    皇上明知故问:“刺客呢?”

    “当场问斩。”朱见濂抬眼看看皇上,又看看汪直,沉下声道:“是西厂密卫,有令牌为证。”

    皇上转过头,状似质询:“哎,汪厂公,这刺客怎么是西厂的?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汪直瞧着朱见濂眸似深渊,正静静定定地看着他,唇边勾起笑意,走上前一步。

086 你害怕了

    “我没有派人行刺淮王。”汪直看着朱见濂,斩钉截铁,也没什么多余的解释。

    皇上皱起眉头,觉得汪直应该多解释几句,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敷衍之意太过明显,恐怕会对事情起反作用。

    朱见濂似笑非笑地看着汪直,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面色不变道:“我并未说那刺客是汪公公指派的,此事疑点诸多,淮王府自然不会妄断。”

    皇上松了一口气:“淮王世子明晓事理,值得嘉奖。”他瞥了一眼汪直,对他在此时摆出的态度不甚满意,转头吩咐:“赐淮王世子十箱珠贝绵缎,再赐南国刺猬滋品、雪莲仙补品。愿淮王好生修养,早日康复。”

    朱见濂揖手道:“谢皇上。”

    皇上又说了几句安抚之语,觉得圣恩已足,身体也有些乏了,便挥挥手道:“你们下去吧,朕累了。”

    朱见濂和汪直行礼告退,一同步出宫殿。虽不分先后,但两人之间拉开了两三米的距离。

    走下宫阶,朱见濂突然顿住了脚,收敛起方才在皇上面前的恭敬,声音沉沉地开口:“汪公公。”

    他不直呼其名,更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叫“汪大人”。“汪公公”的叫法没错,身份也不需指摘,但他就是要揭汪直的短,于潜移默化处提醒他。

    汪直瞥了他一眼,没打算说话。

    朱见濂咬着牙,面上却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汪公公,您认识有个叫沈瓷的宦官吗?”

    汪直走了几步,听了他这句问语,改主意转了身:“认识不认识,与淮王世子何干?”

    “您说有何干系呢?”朱见濂盯准汪直的表情,要在他的一颦一簇间揣测他对沈瓷的心思。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促成?是君子之交,还是情愫暗生?

    “你没资格知道。”汪直下巴抬起,但终归掩不住神色中一丝不甘。朱见濂看到了,捕捉无误,终于确定沈瓷安然无恙,暂且松了一口气。

    但松气的同时,亦是担忧。

    若是汪直并不知沈瓷是女子,说是断袖还好办。可他若是已经知道了……朱见濂陷入了沉思,他本以为,宦者对男女情爱是无感的,但转念一想,后宫中那样多宫女太监对食的例子,不能不说是一种隐患。以汪直的身份,若是强行要沈瓷做他的对食,再拉上皇上或万贵妃为证,自己恐怕也无能为力。

    但他料想,若是汪直真对小瓷片儿有所企图,此时,应当比他更无能为力。

    朱见濂笑了,慢慢地说:“我有没有资格,是次要的。您别让我的人受委屈,才最重要。”

    汪直终于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目似嘲笑:“你的人?她早知道你在京城,却迟迟不愿去找你,竟还有底气说是你的人?”

    朱见濂毫不回避,清晰道:“素闻汪大人虽是高傲,却向来有风度。为何方才在皇上面前,却如此刻意敷衍,失了分寸。”他眸似幽洞,挑起嘴角道:“你怕了。”

    汪直挺直脊背:“我没有。”

    “我不是在说一个疑问句,我只不过陈述了一个事实。我说,你怕了。就这样。”

    朱见濂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089 唇香绵绵

    待两人厮斗到精疲力尽,才罢手休憩。回廊两侧有木质长凳,汪直累了,直接躺在了上面,胸口还是起伏不定。

    “小汪汪,你今儿也太狠了吧。”王越坐在汪直的对面,翘起二郎腿,看了看汪直:“瞧你这玉体横陈的姿态……谁惹你成这样,我都觉得暴殄天物。”

    汪直经过方才的发泄,心头已舒服了许多。此刻听王越戏言,又回到从前模样,坐起身瞟了他一眼:“怎么玉体横陈都说出来了,怎么念书的?”

    王越笑眯眯的:“难道我成语用错了?”

    汪直一想,自己这玉树临风的身姿,也当得起“玉体”二字,遂不再计较王越的说法,只开口道:“我同朱见濂结了仇。”

    王越一愣:“淮王世子?”

    “嗯。”

    “为什么啊?”王越完全理不清两人之间的关联,乐呵呵地胡问:“难道是因为我?”

    汪直没理他,只望着光秃秃是树枝道:“因为沈瓷。”

    王越微微张嘴,一脸错愕:“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汪直自动忽略了他的问题,兀自说着:“我同朱见濂第一次见面就互相看不惯,沈瓷她如今还是我西厂的人,轮不到他来指摘。”

    王越在一旁点头:“讲得好。”

    汪直于是说得更顺溜:“再说了,朱见濂和沈瓷相识许久,可他居然还能让沈瓷身涉险境,流落京城,这人怎么能可靠呢?”

    “万一人家是有难言之隐,或是不小心……”

    汪直一个白眼扫过去:“你帮谁说话呢?”

    王越忙拍了拍胸脯:“我始终和你站在一起!”

    “这还差不多。”汪直收回眼色:“所以,不能让朱见濂浪费了她。”

    王越插嘴:“不过,换了你,也不一定就不浪费别人了啊……”

    汪直闻言一怔。

    他其实早就想过这一点,之前的焦急失落亦是基于此。但眼瞧着朱见濂同他耀武扬威了两次,他已经意识到任何纠结和犹豫完全没有意义。

    他就是自私了,可自私了又何妨?他不会勉强她,但他就是这样一根筋的人。认准了,便执拗了,其余的,且抛到后面再想罢。

    *****

    晚膳过后,卫朝夕说她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朱见濂看沈瓷仍是一身宦官衣裳,心里别扭,便吩咐丫鬟拿出早就备好的女装,先让沈瓷回房间换上。

    房间是新为沈瓷单独整理出来的,如今已快入夜,想来也没什么外人再来拜访。沈瓷依言换回女子装束,仍害怕被有心人瞧见,只呆在房内。丫鬟正为沈瓷打理着一头青丝,忽听见有人叩了叩门,是朱见濂的声音:“换好了吗?”

    丫鬟回道:“发式还未梳理,请世子稍候。”

    话音落下,朱见濂已不客气地推门进来:“发式我来就行,你下去吧。”

    “是。”

    沈瓷有些不知所措,发鬓才刚刚挽了一半,她只得用手托着还未固定的发,怔怔转过头来看着小王爷。

    “不用紧张,放松。”朱见濂上前,解开沈瓷的发鬓,漆黑丰盈的发丝流泻下来,握在手中柔滑而秀泽,有一种平顺却强烈的质感,正如他此刻的心绪。他倾过身去嗅了嗅,声音低而暧昧:“好香。”

    温热的鼻息吹入沈瓷的后颈窝,她哪里听过小王爷这般言语,只觉耳根都燥热起来,想要站起身,小王爷却不让,稳住她道:“坐好,我来给你梳。”

    沈瓷褪去惊异,透过铜镜看见小王爷漾着暖意的眉眼,也渐渐平静下来。小王爷按捺下心中的一丝喜悦,一边用梳子顺着沈瓷的长发滑下,一边看着她镜中容颜,似是又寻回旧日感觉。她还是穿女装好看,绯红绣的锦长衣,银白闪珠的缎裙,披散的黑发衬出她白皙的脸蛋和嫣红的唇,娇怯中别有一番风致。

    朱见濂梳得心神恍惚,一股按捺已久的冲动在心中叫嚣。恰巧这时,沈瓷在镜中偏着头对他粲然微笑,他忍不住心神俱动,索性放下木梳,直接将手指没入她的发中,轻缓滑动。

    待他的手指滑下她的发梢,朱见濂却不再梳了,顺势绕到沈瓷侧旁,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小,小王爷……”

    沈瓷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羞赧中无处遁逃,瞧着小王爷还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不禁轻轻垂下了头。

    朱见濂捧起她的脸:“上次在宫中见你,很是匆忙。让你随我走,你虽答应了,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我也不知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些什么。你也不说说么?嗯?”

    沈瓷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如今自己境况复杂,思考过多反是累赘,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郑重答道:“过去小王爷心中没有沈瓷,如今才有了。可是……在沈瓷心里,却一直都有小王爷的位置。”

    她说完便垂下眼,睫毛轻轻颤动,面上也染了一层红晕。朱见濂听了这番话,再瞧她这般模样,更觉心擂如鼓,拥抱的力度加了几分,将她拢在怀中:“不,不,你说错了。我心里一直有你,只是从前太傻,不知道而已。”

    说完,小王爷再次低头覆在了她的唇上,这一次却不像方才那般轻易离去,而是慢慢将她的唇瓣含住,一点一点地吸吮舔吻。

090 滞留驿站

    她的嘴唇,温软,柔绵,还带着丝丝甜味。他叼着她的唇瓣反复厮磨,用舌尖沿着她双唇的轮廓来回勾扫。干燥的唇已被两人的唾液浸湿,喉咙却好像越来越干。

    沈瓷被他吻得呼吸急促,不禁张开口想要呼吸,立刻被他占据。他的舌尖在她的嘴里窜动不休,追逐着她无处可去的舌,令她避无可避,索性乖乖闭上了眼。

    小王爷很是满意,品尝着沈瓷的嘴唇,如同品尝一道上好的佳肴。这滋味比他想象中更好,贪恋着,疼爱着,将舌头顺着她的牙龈一寸一寸地刮舐,要将她的唇舌一一侵略。他全身仿佛燃起一把火,上蹿下跳,不禁将她更紧地拢在怀里。这是他的小瓷片儿,阔别良久,依然是他的,从未变过。别人休想把她藏起来,也休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尤其是汪直,这人于他有杀母之仇,如今小瓷片儿又总说他的好话,他务必得防着。

    他必须将她留在身边。

    朱见濂稍稍往后退了退,就在沈瓷觉得自己魂儿都快被他抽走时,他终于停了下来。将沈瓷紧紧搂在怀里,低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良久,慢慢开口:“小瓷片儿,别再走了,成不?”

    沈瓷脸贴着他的胸,轻轻蹭了蹭,唇间还余有羞赧的笑意:“等回了江西,小王爷若是不嫌弃,我,我便一直陪着您。”

    “我不光是说回江西以后。”朱见濂眼中凝着化不开的担忧,手松了一点,让沈瓷得以抬头看他,低声道:“我的意思是,京城那个瓷窑,你别再去了。万一再一晃神,你又被转移到别的地方,我怕就真找不到了。”

    沈瓷用细嫩的拳头轻轻捶他的胸,只当这是怜惜之语,微笑道:“我又不会被关起来,你找不到我,我还可以来找你呀。”

    “我不放心。”他皱起眉头,出乎意料地坚持:“皇上推迟了父王离京的时间,我们还要在京城呆上两个月,这两个月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就听我的,别再乱跑,新房间都给你收拾出来了,安心歇着。”

    沈瓷握住他的手,慢慢解释:“小王爷,我前几日刚有了新瓷器的思路,原料都备齐了,花了不少钱。放着不用,着实可惜了。再且……”

    “回到江西,有的是钱容你制瓷。”朱见濂心中焦躁,想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汪直,越听越急,突然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眉峰竖起,音调霎时提高:“我说过,你不准走,这两个月就老老实实呆着。在京城久了,现在我的话都不好使了吗?”

    沈瓷没想到他会突然发火,愣愣僵在了原处,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上一次在宫里,小王爷分明允许她呆到淮王离京时,为何这一次,却如此斩钉截铁地要她留在驿站?

    沈瓷没再反驳,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应允。

    朱见濂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了,他倾下身,再亲了亲沈瓷的脸,劝道:“我这样做有这样做的道理,总归是不会害你的。”

    沈瓷头都没抬:“我知道。”

    朱见濂瞧着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她没听进去,叹息一声:“我有我的难处,你再想想,可好?”

    沈瓷“嗯”了一声。

    “也不早了,你整日在瓷窑辛苦,早些休息。”

    “好。”沈瓷将朱见濂送到了门口,心中想着,兴许小王爷只是久别重逢,一时舍不得她,等过两天,自然会好。

    接下来的假日,两人都暂且没提这事儿。

    直到假期最后一日的下午,沈瓷同朱见濂闲来无事,并肩在花园里散步。

    花园里多是些枯木,有少数植物长出些嫩芽,还没有撑开,只瞧见点初生的绿意,点缀在萧萧冬日。

    沈瓷信步,走着走着,便分了点心去思考将要制作的新瓷。图样有了,成本有了,制作流程也初步想好,但瓷器的名字,还没个着落……

    沈瓷一边想一边揉着太阳穴,瓷器的名字她已在脑中拟了许多个,始终没有中意的。心中有事,不知不觉便走得快了些。

    朱见濂跟上,觉得这景致是没什么好赏的了,只得一边赏人,一边轻声道:“这园子里的花木品种是很多的,若是再过十几日开春,必定是一番争奇斗艳的景象,届时与你再闲逛,必定更有氛围。”

    他等着沈瓷同他回话,却见她突然顿住脚步,眸中莹光闪闪,一下子转过头:“好主意!”

    朱见濂只以为她对春日满怀期待,笑得温柔:“还有更好的呢,等我们回江西以后,我带你……”

    “小王爷,我不是说赏花这主意好。”沈瓷脱口而出:“是方才听了您那句话,觉得新瓷的名字终于有了着落。”

    “说说看。”

    “方才您说到花草的争奇斗艳,我要做的新瓷,便是釉下青花和釉上五彩相配,不就是一种色彩的争奇斗艳吗?您觉得,‘斗彩’这个名字如何?”

    朱见濂想了想,亦觉“斗彩”这名字颇有点睛之意,颔首道:“甚好。”

    沈瓷喜上眉梢:“我也觉得满意,今晚回去便告诉两位画师。”

    朱见濂面上笑容僵住:“回哪儿去?”他目光中染上锐利:“你还是要回瓷窑?前日我同你说的话都忘了?”

    沈瓷本以为他不过是当时舍不得她,一时较劲罢了,没想到现在火气还这么大,心沉了下来,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说话,但眼里是倔强。

    朱见濂一看她这副样子,胸口又窜出了一团火。心想她坚持回去,莫不是急着要见汪直吧?他想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他面前替他的杀母仇人说好话,额上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一把拽住了沈瓷的胳膊。

093 无影花毒

    【注:上一章的末尾一句我给删了,之前写汪直帮沈瓷找了两个画师的那几句也删了。主要是写出来以后觉得有些拖沓,对话带点学术性质。所以现在是没别的画师了。】

    构想已趋于完整,沈瓷开始着手制作。

    她亲手调和土与水的比例,让胎土几乎不含任何杂质,再用青花在瓷胎上双勾出纹饰的轮廓线,罩上透明釉用高温烧制。这一步,同普通的淡描青花器相差无几。之后,她又在釉面的青花双勾线内,根据纹饰的需要填以多种色彩,再入窑用低温烧制。

    沈瓷尽力每一步都精益求精,只是最难的,便是色彩的描绘。

    彩绘的技法有许多种,也并不是每一种颜色都能同青花搭配得相得益彰。彩色虽艳,却必须是清雅柔和的艳,才能清晰体现釉上釉下争奇斗艳的效果。

    正当沈瓷犹豫图样之时,汪直发话了:“同你透露一下,你设计纹饰时,其中起码要有一幅的图案是鸡,还有一幅是猫。”

    沈瓷不解:“为什么啊?”

    “因为皇上尤为喜欢鸡这个意象,而万贵妃喜欢猫。”

    汪直从小跟在皇上和万贵妃身边,对这两人的喜好可谓信手拈来。沈瓷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乐得咯咯直笑,随口又问:“万贵妃喜欢猫我理解,不稀奇。但是皇上为什么会喜欢鸡?我以为老虎苍鹰这些更威猛的物像更合适。”

    汪直存心逗她:“因为皇上觉得鸡肉最好吃。”

    沈瓷歪着头想了须臾,笑道:“你骗我的吧。皇上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难道会贪恋最常见的鸡肉。”

    “哈哈。”汪直细细的眉眼笑成了弯弯的一条缝,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替沈瓷正了正头上的帽:“真正的原因有两个。一来,成化元年是鸡年;二来,“鸡”和“吉”谐音,皇上相信运道命数,便觉得鸡是个好兆头。”

    他的手扶在她的帽檐,不算是亲密的动作,可在他扶正的过程中,手指有意无意滑过她脑后的发,带着几丝微痒,蹭得她惶惶不安。

    沈瓷退后一步,状似思考,轻叹一句:“这样啊……”汪直被迫离她远了些,手也顺势从帽子上落下,两人再无任何接触。她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却不知汪直的毫不觉察只不过是表面。

    “你呢,你最喜欢何种禽物?”汪直问她。

    沈瓷愣了一瞬,缓缓道:“紫貂。”

    “这可是金贵的禽物,难道你养过?”

    沈瓷点头:“小王爷……就是淮王世子,他曾经送过我一只,养过两年多,如今已是病逝了。”

    “……”

    “汪大人,您脸色怎么看起来不太好?”

    汪直只觉胸口像是被毒药腐蚀出一个洞,飕飕的凉风吹来,仿佛直接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所谓心痛,大抵便是这般感受。他正了正神色,少见地起了隐瞒之意,只说道:“无事,只是最近妖狐夜出一案刚有了新的线索便再次断掉,有些苦恼。”

    沈瓷亦觉妖狐夜出的案子颇为蹊跷,问道:“什么线索?”

    汪直理顺气息,长长的羽睫垂下,又睁眼扬起,慢慢道:“找到了一种可能的杀人手法。”

    “所以,绝非什么狐妖鬼怪?”

    汪直将方才的郁结抛开,点头道:“近日我的人得到消息,西域有人制出了一种奇毒,名为无影红。无影红毒性极强,但使用后只需一个时辰便自行挥散,验毒也验不出。因此,死者身上才没有任何伤痕,也查不出中毒痕迹。”

    沈瓷诧异:“世上竟有如此奇毒?”

    “更麻烦的是,这种药无色无味,只有淡淡的异香,融在汤中,寻常人根本闻不出来。”汪直蹙眉道:“可纵然如此,也不至于所有人都中了毒。所以我猜想,除了不知不觉饮下毒药的人之外,其余人应当是被强行灌入毒药,因而才有一部分人脸上出现可怖神情。没有伤痕,可见凶手手法相当利落,是武功高手。甚至有可能……凶手不止一人。”

    沈瓷听得愈发心惊:“做出这样的事,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复仇,亦或只是想搅乱民心?”

    “不知道,目前西厂正在整理遇害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毫无关联,还需要调查。”

    汪直噼里啪啦一堆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同沈瓷讲的都是机密之事。她一问,自己便迫不及待地答,真是守不住嘴巴。但他并不介意,甚至还有一点舒心,只随口附加了一句叮嘱:“方才的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沈瓷笑道:“此等大案,沈瓷自然会保密。还愿汪大人早日破案。”

    汪直一哂:“你还是把你自己的事儿料理清楚吧,别等做好了新瓷,贵妃娘娘都把你忘了。”

    沈瓷颔首应下,头上帽子本就宽松,因着她这一低头,又有些歪了。汪直顿时肌肉紧绷,忍住伸手帮她再次扶正的念头,装作没看见般拧了拧自己的袖口,只随意再说了几语,便匆匆离去。

100 眼下郁青

    宫殿中漂浮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本是令人心平气和的味道,汪直却久久难以平静。身旁,沈瓷的脸上喜色正浓,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这目光令他周身渐暖,但念及此后别离,又好似雪虐风饕。一时间,他不知心中该是苦是甜,是悲是喜,是怨是恨,是惊是痛……只觉胸口疼得厉害,万般煎熬,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看着汪直神色,不由关切:“是胸口的伤又疼起来了吗?”

    别的理由搪塞不过去,汪直只好回答:“是。”

    “那就别在这儿强撑着了,快回去好好休养着,朕还指着你替朕做事呢,身体可不能垮。”

    “谢皇上。”汪直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句,与沈瓷一同告退。两人走至门口,正有一内侍匆忙入殿,禀道:“皇上,东厂厂公尚铭,称有要事相报,与妖狐夜出一案有关。”

    沈瓷已走出殿门,隐约听了这句,不由顿住脚步,扯了扯汪直的袖子,提醒他道:“听到了吗?东厂说,妖狐夜出的案子查到了,你之前查了这么久,要不要听一听?”

    汪直摆摆手,全无心情,表情不耐:“不想听。”

    沈瓷方才一直沉浸在大喜过望的兴奋中,本以为汪直亦有喜悦,眼下才发觉并不如此。她敛了声,知趣地不再言语,只在一旁虚扶着汪直。他没有拒绝。

    再度坐上马车,气氛已与来时不一样。汪直不说为何,沈瓷也拿不准缘由。隐隐地,她猜中了汪直的心思,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很快将想法推翻,只当他是身体不适。

    “汪大人,多谢。”沈瓷思虑再三,虽觉眼前氛围不太适宜,仍忍不住说了出来。她是真的感激,从相识,到如今,短短不过数月,她已将他视作挚友,如亲人般熨帖。

    汪直的掌心被指甲掐出印子,隐隐作痛,慢慢地松开来,良久问道:“接下来一个月,你打算怎么办?”

    距离沈瓷赴任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本不需要继续呆在瓷窑。可若让她全然闲下来,又觉得无趣。她对斗彩瓷还有一些尚未实施的想法,想要趁胜再试,可忆起小王爷之前的反对,又有些犹豫。

    “我还没想好,看情况吧。”沈瓷心想,这事儿,还得同小王爷再商量一番才好。

    汪直看着沈瓷紧蹙的眉头,难得读懂了她心中所思,顿觉干涩难语,努力调均了气息,正色道:“那现在你去哪儿?”

    “驿站”两个字已经滑到沈瓷的嘴边,鬼使神差地,又被吞了回去,转而答道:“瓷窑。”又补充道:“先送你回去休息。”

    “好。”汪直亦不推脱,揣着手靠坐着,闭目养神。到了府邸后,他先下了马车,待听见身后哒哒远去的马蹄声时,才转过身,凝望着远去的马车,自嘲一笑,喃喃道:“是顾及着我的感受,才说要去瓷窑的吧。现在我先下了马车,你又会去哪里呢?”

    *****

    汪直离开后,沈瓷叫车夫调转了方向,将目的地改为驿站。

    纵然汪直和朱见濂没有明说,但显而易见,这两人互相都看不惯。若不是因为知道朱见濂以前从未来过京城,沈瓷都会怀疑这两人有未解之仇。由是,她尽量避讳在他们面前提及对方的名字。

    马车停下,沈瓷同守门人讲明身份,不多时便有人引她进去。

    朱见濂站立在书房内,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沈瓷想象中的愠怒或欣喜,见沈瓷进来,眸光闪动,只轻轻问了一句:“回来了?”

    他走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那样的眉,那样的眼,浓深如墨,俊逸依旧,可眼下挂着两片郁青,显然休息得不太好。

    沈瓷将他的手从肩膀拿下来,握在自己手心,有意想让他开心,温柔道:“小王爷,我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

    “刚好,我也有一个坏消息。”朱见濂说。

    沈瓷一愣:“那你先讲。”

    朱见濂凝视她片刻,轻吸一口气,慢慢道:“卫朝夕,被东厂的人抓走了。”顿了顿,手指揉了揉额角,补上一句:“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

103 谎意面圣

    沈瓷回到驿站,小王爷还等在书房,见她进来,搁下笔问:“他怎么说?”

    “他说考虑一下。”

    “嗯。”朱见濂淡淡应了一声。

    沈瓷见他神色淡然,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朝夕从小生活在景德镇,他,他……如果真要把朝夕归成是西厂的人,该怎么说呢?皇上若是不信,会不会反而责罚他……”

    朱见濂的心重重一跳,她对汪直越关心,他便越觉沉痛,似牵扯到了某根经络,在身体深处隐隐生痛。

    他站起身,走近了沈瓷,低低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救卫朝夕?”

    沈瓷肯定地点头:“必须要救啊。”

    “那除了去找汪直以外,你还有别的方法救她吗?”

    “……没有。”

    “那既然如此,你还在想什么呢?”朱见濂说:“安安心心等着吧,既然你只能这么做,又何必东想西想。”他弯下身,亲亲她的额头:“今日你奔波累了,屋子都收拾好了,早些休息吧。”

    沈瓷愣了愣,最终还是被他说服,喃喃低语:“是啊,我又能怎么办呢……”

    朱见濂送她回了房间,侍婢按照朱见濂的吩咐,早已替她备好沐浴的热水。在氤氲升起的水汽中,沈瓷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那是汪直房中的味道。身置其中时并未在意,现下不禁微微迟滞,静下来再嗅了嗅,有些苦,有些涩。

    *****

    “你说什么?”皇上提高了音调,圆目瞪着汪直:“你是要告诉朕,这个被东厂关起来的犯人,是你西厂的人?”

    “是。”汪直眉心一跳,颔首道:“妖狐夜出的案子,交接得太急,卫朝夕当时还未得知消息,只一心查案,没想到被尚铭的属下误抓了。”

    皇上扁了扁嘴,吩咐身边内侍:“去查查,这个人在不在西厂的名册里。”

    汪直立刻拦下:“不用去了,她并未记载在名册中。”

    “那你凭什么说,她是替西厂办事的?”皇上目露怀疑。

    汪直沉下一口气:“皇上可还记得,三年前江西都指挥儿子刘晔一案?”

    “自然记得。”皇上点点头。

    这刘晔虽然自己是个小官,但其祖父威望甚重。三年前,他在江西戕害数条人命,可刘家在江西势力不小,当地官府不敢审理,直到终于有官员悄悄将案情直接上奏到了京师。

    在朝廷进行专案调查时,主犯刘晔却带着大量金银潜入京城,大肆行贿,疏通关系,就连当时朝廷派去江西探查的刑部主事,也被重金买通。

    这本来不关汪直什么事,但是,坏就坏在,刘晔将汪直也列入了行贿名单。汪直不收贿赂,听到了这事儿,直接把刘晔关入西厂大牢,连番行刑审问,亲自探查,甚至将朝中诸多受贿的重臣牵扯在内。

    “卫朝夕,便是在那时为西厂所用。”汪直说:“皇上您知道,西厂的特务网渗透京城内外,并非只有登记在册的西厂人员。卫朝夕是女子,便有女子的用处。在刘晔一案中,她正是利用女子身份潜入青楼,从受贿的歌妓口中套出了关键性证据,因此这回她来到京城,我也吩咐她暗中探查。只不过案件交给东厂后,还没来得及特意通知她罢了。”

    汪直向来的行事风格,皇上是清楚的。当初刘晔一案,牵扯出众多重臣,老道的查案人都知道适可而止,但汪直偏不,他用重刑逼供刘晔,但凡扯着些关系的官员,统统提来审查。宁愿抓错,绝不放过。

    这皇上是个追求舒适的皇上,童年的经历使他的性格较为弱势内敛。所以有汪直替他处理这些朝中官员,他是宽心的。但此案非同小可,汪直此番言语看似顺理成章,却依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顿了顿,皇上转过头,同身边内侍道:“去,把东厂尚铭给我叫过来。”

    【注】

    文中提到的刘晔一案,属于虚构,不过在历史上确有原型。历史原型叫做杨晔,虽然本人是个小官,但曾祖父相当有威望。杨晔戕害人命数条,后被抓住西厂大牢,顺着查下去,涉案人员众多。后来,汪直让他狱中表演“弹琵琶”(一种刑法,即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把杨晔弹死在监狱里了……历史上,也是因为杨晔这个案子,汪直被弹劾,被迫第一次关闭了西厂。

    不过因为皇上的宠爱,西厂被废除没多久,又重新开了起来。

105 幽闭府中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次日,尚铭撺掇朝中重臣,再度弹劾汪直,理由是徇私枉法,妄自尊大,未按流程放掉东厂嫌犯,实属滥权之行。

    这类的弹劾,汪直隔三差五便会遭到一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已是习惯。皇上平日里看得多了,也是见怪不怪。

    但是这一次,与往常有些差别。

    从前,汪直所做之事,虽然行事手法嚣张了些,但归根到底都是皇上或者万贵妃授意,若有朝臣指责,模模糊糊也就盖过去了。但这次,皇上早已将案情交给了东厂,汪直还横插一手,虽然皇上同意了他把人捞出来,但终归在心里打了一个结。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料想是自己平日对汪直过于宠爱,才使得他如今行事过于狂傲。想了想,总觉应该象征性罚一罚,以示警戒。斟酌一番,首先便将之前派到他身边保护的高手撤去大半,又命汪直在府中幽闭一周,不得外出。

    *****

    卫朝夕被汪直的下属送回了驿站,沈瓷赶忙迎了上去,向汪直的下属千恩万谢,承诺改日必定登门道谢。再转头,细致询问卫朝夕是否安好。

    朱见濂远远看着,因着卫朝夕的得救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地进了屋。

    这就是汪直的选择,此刻清楚明白地摆在他面前。朱见濂清楚,对于汪直这样的人来说,让他顶着自身安危为沈瓷撒谎的原因,只有一个。

    这原因,沈瓷知道吗?

    想至此,朱见濂的拳握得愈发用力,牙齿咬得紧紧。好在,很快他便得到消息,汪直身边的高手被皇上撤去了大半,且被下令幽禁。

    要在汪直的地盘动手,就算他是幽禁之身,也不易得手。西厂本就是干特务的机构,难度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朱见濂还是决定,找准时机,伺机行动。

    他的机会还没等来,考验便来了。

    “我今日想去汪直那里,亲自登门道谢。”沈瓷说。

    朱见濂抬眼看了看她:“他如今正在幽禁,也是皇上有意想让他安心养伤。你急着去能做什么?”

    “虽是幽禁,但并未说不能见访客。再怎么说,他出入受限,也是因为朝夕的事,一声谢谢总该说的。”沈瓷语气坚持,末了盯着朱见濂的眼,还加上一句:“小王爷,您说对吗?”

    朱见濂万分不想让沈瓷再往汪直那里跑,但无论如何,救出卫朝夕一事也是欠了人情,他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拦住她。想了想,点头道:“好,去吧。我同你一起去。”

    沈瓷愣了一瞬,头脑发怔之时,已被小王爷牵住了手,拉着她上了马车。

    “这么着急走?总得先备份礼物吧?”沈瓷四下张望了一遍,建议道。

    “他在幽闭期间,你若是大张旗鼓地带着礼物去,反倒个他添麻烦。”朱见濂道:“放心好了,礼物,我之后会找人给他单独送去的。”

    轻装从简,出发越迅速,沈瓷花费在准备上的心思就越少。朱见濂这样想着,只随意带上五六护卫,便命车夫朝汪直的方向行去。

106 马车惊蹄

    带动马车的是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马夫长鞭一扬,马蹄声阵阵响起。

    小王爷握住沈瓷的手:“方才同卫朝夕聊什么了?”

    “也就问问她在狱中可曾受刑,吃了什么苦。”沈瓷舒了一口气道:“还好,东厂的人没有为难她,并未施刑。”

    小王爷笑笑:“我看她精神头挺好,眼睛还发亮呢,不像是受了虐待的模样。”

    沈瓷点点头:“她进去以后,也就被问过一次,一点没被逼。连她这个犯人,都觉得东厂问得过于敷衍,预想当中的酷刑完全没有。”

    小王爷笑容还挂在脸上,却是渐渐僵住了,蹙眉反问道:“你说东厂审她审得敷衍?”

    “朝夕是这么说的。”

    “不对啊……”小王爷收回眸光,低声暗道:“东厂与西厂一样,都是只听命于皇上的特务机构,遇见妖狐夜出这样大的案子,应当无所不用其极地令嫌犯招供,卫朝夕居然没受什么苦,这是怎么一回事?除非……”

    朱见濂身体一震……除非,东厂早就知道卫朝夕是无辜入狱,抓她进去,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可若是如此,这个幌子背后是什么呢,东厂到底想要什么?

    东厂的目的,一定不在卫朝夕。一来,她没有什么威胁:二来,东厂也没有让卫朝夕直接顶包的意思。他们把她敷衍一般地关起来,就好像是故意等着汪直将她救出来,可东厂又怎么知道汪直会来救她呢?

    想到此处,朱见濂背后霎地惊出一身冷汗。他心中盘算着的,东厂也有人盘算准了。这个局里的人,只有汪直可能是东厂最后的目的。而其中最关键的诱饵,就是他身边的沈瓷!

    他指尖微颤,手不自觉握紧,沈瓷被他捏得发疼,轻嗔了一声:“小王爷。”

    “小瓷片儿……”朱见濂缓缓抬起头,眸中有哀愁:“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

    烟尘自他们中间漫过,沈瓷看着他的眼睛,深暗而懊丧。

    忽然,栗色大马长嘶一声,失控般地朝前疾奔而去。正在行驶途中的沈瓷和朱见濂猝不及防,身体一倾,因着惯力跌在冷硬的木板上。

    大马如同发了疯一般,引着车不管不顾地朝前猛奔。一路行人惊叫,混乱不堪。车夫长鞭连甩,也丝毫没有作用。

    “怎么回事!”朱见濂厉喝一声,试图出去控制住马匹,但刚撩开车帘,便瞧见一道黑影闪过,很快,便听见车夫跌落在地的**声。

    眼下,连控制住缰绳的人都没了,其他随从又已经被马车远远抛下。那黑衣人又朝朱见濂探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欲将他也向外扔去。与此同时,车内的沈瓷也觉出了意味,从身后拽住了朱见濂的衣。

    千钧一发之际,朱见濂从黑衣人的动作中觉悟了这人的真实目的。黑衣人欲将朱见濂扔出车外,明显目的并不在他,那么所有可能性只剩下一个:他是冲着沈瓷来的!

    朱见濂脑中电石火花般划过两个字:东厂!

    情势已经迫在眉睫,朱见濂薄有武艺,与眼前之人相比,硬拼肯定不行。他当机立断,马上转身抱过沈瓷,顺着黑衣人的掷力,同沈瓷一同摔向泥地。

    朱见濂控制着方位,让自己的背部着地,避免沈瓷承受这一击。他反应极快,在撞向地面的瞬间已经微蜷身体,抱着沈瓷接连向前三四个翻滚,卸去了力量,才保住了骨头。

    黑衣人并未善罢甘休,见沈瓷也被朱见濂拉出了马车,立刻跳了下来,向滚在地上的两人逼近。

109 随口一问

    卫朝夕微微一愣,偷觑了一眼自己鞋底尚还湿润的泥,牵强笑道:“就是在花园里瞎逛了两圈,踩泥地里去摘花了。”

    “嗯。”朱见濂眼睫微垂,点点头,未再追问,似突然想起一般问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一个姑娘家,之前怎么会去醉香楼呢?”

    “觉得好奇,就想去看看啊。”

    “一个人去的?”

    卫朝夕下意识想摇头,及时刹住了动作,手指在后背缠紧,看了看沈瓷:“原本是想叫阿瓷陪我一起去的,但她当时没回来,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朱见濂捏了捏沈瓷的手:“你们俩还有这爱好?”

    “我可没有。”沈瓷低声辩驳。

    朱见濂朗朗笑了两声,又问:“听说卫姑娘还会易容之术,去醉香楼时装扮得很像男人。你同她一起长大,是不是也会啊?”

    他话是问的沈瓷,眼睛却盯着卫朝夕,清楚地看见她咬了咬下唇,喉咙微动,没说话。

    卫朝夕心中已是九曲十八弯,万分后悔自己闯进了朱见濂的房间。若她早知会被追问,决计半步都不会踏进来。

    沈瓷听着朱见濂语带深意,似乎是对卫朝夕有所怀疑,忙打圆场道:“朝夕从小爱玩,卫家老爷又管得严,多假扮几次便像了起来。至于我,向来没什么束缚,装扮起来就单薄许多。”

    朱见濂想了想道:“说得也是,看她这性格,也的确如此。”

    卫朝夕松了一口气,生怕不小心就把杨福泄露出来,点头道:“阿瓷说得对。”

    朱见濂冲她招招手:“哎,你进来这么久,怎么还站着,那有凳子呢,坐下聊。”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过来看看阿瓷,正准备回房了。”卫朝夕担心自己毫无准备地说下去,指不定哪句话就把杨福给卖了,提起腿就往外走。

    朱见濂将手中茶盖扣在杯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笑道:“卫姑娘别急,我还有话想接着问你呢。”

    卫朝夕微微一怔,转过身:“还要问什么?”

    “你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情况。”朱见濂声音温和,用手示意卫朝夕坐回来,才继续道:“我听说,你是以西厂暗桩的身份被救出的。可你在江西,西厂在京城,如何把你说成暗桩的?”

    卫朝夕回缓过来,心里掂量着这事儿应该不会影响杨福,答道:“是三年前江西的刘晔一案,此事虽然明面上由刑部主审,但因为受贿官员过多,最后其实是落在了西厂手里。便是这件事案子,将我同西厂扯到了一起。”

    “三年前,刘晔的案子是由西厂查的?”朱见濂神色微变,刘晔一案发生时,正是三年前的秋天,也是淮王在景德镇视察遇刺的时间。那时候,曾有侍卫说,刺杀淮王的人似乎是汪直……想到此处,他呼吸急促,张口便问:“西厂厂公汪直,当时可有亲自去江西查审?”

    卫朝夕皱着眉头:“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只不过是照着别人教给我的话说而已。”

    朱见濂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冲动了,渐渐平静,可一旁的沈瓷却来了兴趣:“小王爷怎么关心起汪直去没去江西了?”

    朱见濂沉默片刻后斟酌道:“没什么,随口一问。”

    卫朝夕趁着两人说话之际,打了个呵欠:“我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世子可以放我走了吗?”

    朱见濂终于松口道:“请便。”

    沈瓷将卫朝夕送到了门边,嘱咐了几句关切话语后,脑中还是想着方才朱见濂特意问起汪直一事,心中嗔怪。不过,也正是因为此刻提起了汪直,她才觉悟过来,之前光顾着守候小王爷醒来,竟还未同汪直去道一声谢。

    她若有所思,小步移到床边,瞧着朱见濂神色无虞,才开口道:“小王爷,今日本该去谢谢汪直的。既然因着事故没去成,我想……明日上午我还是再去一趟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好生休养,我让马宁带几个人陪我去,不会有危险的。”

    话毕,朱见濂的脸便一阵发青,脖子一扭问:“你这是故意不想让我陪你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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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妃升职记介绍:
明朝成化年间,宦臣掌权,暗险蛰伏。 一起误杀,令她从景德镇不谙世事的少女,变为淮王府寄人篱下的孤儿。 原想埋头钻研瓷业,却是意外卷入情仇纷争。 她秉持理想步步攀升,倾心揭幕陶瓷盛世,终成明朝唯一女督陶官。 本以为未来已然在手,怎料一夕之间,世事倾覆,爱恨翻转…… ----------------------------- “沈瓷?呵,这名字漂亮是漂亮,就是脆得很,容易碎。” 她抬头,从染泪的睫毛下看他,一双眼亮得令人心惊,徐徐地、静定地开口: “这又怎样,经得起火炼。”宦妃升职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宦妃升职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宦妃升职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