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 表妹
四月,清明。
山风掠过漫山遍野的樱桃花,像顽皮的孩子,奔向四野。我能从中嗅到渐渐逼近的潮湿,偶尔还夹杂着一些涩涩的旧故事。
葱绿掩盖了枯黄,时令开始掀开缤纷的一页。
随风而舞的,除了盎然春意,还有如同生命般燃烧的纸烬。
我看着父亲像个司仪一样在爷爷的坟前吆喝着,有的说给死人听,有的说给活人听。规模庞大的亲友团,手中各自捏着草香,静静地候在坟前。
上供,酹酒,挂纸,祷告……
庄重的仪式井然有序。
我望着父亲苍老的身影,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将来等您一走,这带领亲人清明祭祖的指挥棒,该交到谁手里?千年传承下来的一点文化血脉,怕是要断在我们手里了!
“发什么呆?快磕头!”父亲踢了我一脚。
我意识到自己的漫不经心可能冒犯祖人了,赶紧上前磕了三个响头。在我身后,兄弟姐妹侄甥男女可还排了一大堆呢。
退回人群,我看见身旁拄着拐的二伯在偷偷抹眼泪。
我说:“爷爷当初走得不痛不痒,我们应该开心点才是!”
二伯很生气:“小斯儿,你会讲话不会?”
我又看见另一边的幺爷,正抬头望天。
我小声说:“幺爷,您见多识广,能不能跟我解释解释一个问题?”
“哦?”幺爷转头看我,浑浊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
“从小就听说,人死后都是要投胎转世的,不可能一直做鬼,对不对?”
“对!”
“那既然都投胎转世了,我们烧的纸钱给谁用呢?谁又能保佑我们呢?”
幺爷也很生气:“傻小子,不要以为读过几天书,就可以无惧无畏。这叫念想,这叫凝聚,你懂不懂?”
我百无聊赖地溜到一边,心里祈祷这冗长枯燥的仪式早点结束才好。
不是我不尊重爷爷,实在是感觉像作秀一样的祭祀很没有必要。老人在世的时候,你孝敬他就足够了。
“怪了!”父亲的惊讶从坟前传来,“这长明灯怎么点不亮?”
“是不是灯芯沁了水?”
“是不是买到假煤油了?”
“是不是……”
亲人们七嘴八舌的猜测着,然后被父亲一一否定。
“三舅,外公的脚被压着了,灯才点不亮!”
说话的是我四姑家的二丫头,小名彤彤,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
我这个表妹一开口,所有人就住嘴了。
幺爷点头道:“彤彤说的话,多半没假!”
没有人持有异议。
二伯提起锄头铁锹,径直走向坟头。父亲略一犹豫,跟了上去。得力的男同志就都跟了上去。
两锄头下去,原因就知道了:棺木腐朽,盛脚的一头被封土压得塌了下去,泥石盖在了爷爷的脚骨上。
时间一长,尘土烂叶一层层往上覆盖,故而从外很难发现坟墓的异常。
几个长辈连声说着愧疚,动手收拾,时间又耗去了两个小时。
一切整理好,长明灯真点亮了。
下山的途中,亲人们各自聊着家常,表妹默默地走在人群里,没人觉得她是个“罕物”。
这事要搁在别人身上,兴许大家都觉得极不寻常;可是发生在表妹身上,便又极其寻常。
表妹从小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是家族中人都知道的。
那年她八岁,跟我四姑一起上山打猪草。天已擦黑。表妹拉着四姑的衣角说,有个人朝我们走过来了。四姑并没见到什么人。表妹详细地告诉四姑:那是个中年男人,个子高高的,清瘦,穿着灰色长衫,鼻梁上长着一颗黑痣。
四姑仔细张望了几回,还是啥也没看到。表妹说,他都到我们跟前了,还对我笑呢!
四姑扔了竹箩,将表妹扛在肩上,拼了命地往家跑。
后来四姑跟我爷爷说了这事,爷爷沉着脸说,那人是你三爷我三叔,四十多岁抽大烟抽死的,他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表妹十一岁那年,傍晚时分,跟我爷爷在屋子里下跳棋,突然丢了棋子跑到门口,指着院子外面说,哪家接新人,好热闹啊!
爷爷追到门口,什么都没看见。
表妹说,外公你怎么会看不见呢?那么多人打门口过,穿得大红大紫的,又吹唢呐又唱歌,新娘子可漂亮了!
爷爷只感觉阴风一阵阵从院门外刮过,好久方歇。他打了个哆嗦,赶紧将表妹抱进屋里,不再让她出去。
晚上,消息传来,十多里开外刘麻子家刚娶进门没几天的儿媳妇,几个钟头前上吊自杀了。爷爷心里咯噔一下:彤彤是看见“鬼迎亲”了。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我是听着这些关于表妹的“鬼话”长大的,小时候被吓个半死,都不敢接近她;后来读书走出去,就感觉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了。
今天再一次领教了表妹的神奇,我看着周围绵延起伏的山峦,禁不住问自己:这世上,是否真有一些解释不了的秘密?
清明祭祖半年后,我出差到省城。
临行前,四姑特意嘱咐我,让我顺道看看在省城打拼的表妹。这丫头电话里总说一切都好,但详细情况家里是一点都不了解,姑妈跟姑爹都担心着呢。
办完差事,我联系到表妹。
表妹听说我执意要去她上班的地方看看,她先是慌张,继而婉拒,后来实在拧不过我,就跟我约法三章:不可以告诉四姑她究竟是干什么的,也不能让其他亲人知道!
这倒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打车赶到她说好的会面地点,才知道她原来在殡仪馆上班。
殡仪馆啊!
我当时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你说你好好一个姑娘,要样貌有样貌,要文化有文化,怎么偏偏就在这种地方上班呢?
她领我进了殓房,说今晚还得加班。殓房里陈列着三具尸体,两大一小,是刚刚死于车祸的一家三口。
我见过不少死尸,但在这样的气氛下,我还是不敢正眼去看他们。殓房里的温度很低,有时候甚至觉得牙关打战。
问表妹具体做什么,她轻松地回答:入殓师。
我们就坐在两张折叠凳上,中间隔着一张简易的小条桌。
我只能始终盯着她津津有味地吃着我买给她的丝娃娃,因为我的视线稍加移动,就能看到三双白惨惨的脚。
表妹说,一会儿就得给这一家三口美容了,活儿重,两个大人的脸部已经严重变形,小孩子的脑袋分成了两半。
看我一副怎么也想不通的样子,表妹反而安慰起我来了:人格没有高低,职业不分贵贱!一份工作而已,不要带上过多的附加情绪!而且我挺喜欢这个行业的,真的!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值得尊重!在这里,我跟“他们”相处得很融洽……
我说你赶紧闭嘴,越说我越觉得头皮发麻。
这丫头居然还没心没肺地笑了,她说表哥你这怂样怎么还能当警察?
我只好打温情牌,说,四姑要知道你干这个……
表妹立马挥手打断我,表哥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那你干这行好谈对象吗?疯疯癫癫的,年纪也不小了呀。
我是不婚族!
谈话很难和谐地进行下去了。我看见条桌上有块湿帕子,抓过来准备擦擦额头上的汗。是的,我流汗了,尽管很冷。
那是给死者擦身体用的,刚刚忘了收拾。表妹云淡风轻地说。
……
这是一次让我汗毛倒竖的会面。离开殡仪馆很远之后,我仍能感觉到脊背发凉。
引子(二) 特殊任务
我是一个警察,我常常为自己身上的制服感到骄傲。
当警察是我的夙愿,为了实现它,我曾经付出了很多努力:拼命学习,拼命锻炼,拼命钻营……
小时候最害怕两种人,一是村干部,二是老师。
他们经常会用牵猪赶牛掀房顶的方式告诉你:农业税是不可以拖的,学杂费是不可以欠的!所以从小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当农民也要有本钱才行,如果一亩地种不出三两银子,那你就得赶紧往上奋斗。
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村干部,或是老师。
我曾经在初中的时候当过一年班长。当班长的风光之处就在于能够掌管班费,所以到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就能买一把人人羡慕的左轮塑胶火炮儿枪,市价四元。
没有人关心这四块钱的来历,尽管当年四块钱相当于一个农村初中生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也没有人在乎自己交上去的班费到底用在了哪里,因为老师说要交那就得交,班长说用光了那就用光了。
但也并不是没有明白人,我的班主任就曾经摸着我的脑袋对我爸说:“这小子,是块当官的料!”
可见在官僚主义的教育方面,我天赋异禀,我感觉离我的干部梦越来越近。
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见村里的某位干部,因为招待不周,被一群大盖帽暴打;我那跑去劝架的班主任,也被干掉了两颗门牙。瞬间,我的梦想破裂了。
于是一个新的目标树立起来,我要当警察:他们是这世上最牛逼的人!
那年月,警察叔叔最喜欢下基层,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因为担心老百姓吃得太饱会撑着,他们经常体贴的顺你一条狗,收你两只鸡,并不时组织一场警民拳术交流会以推进农村精神文明建设。
我好羡慕他们。
十多年后,我如愿地当上了人民警察,但世风好像一下子又变了。
大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讲人权,大讲文明规范,我的威风除了能在老弱妇孺面前厉声咆哮之外,再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但好在,在这个躁动不安的时代里,我身上的制服,至少能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旁人艳羡的安全感。
进入州局治安管理支队工作的第三个月,我便跟着支队长前往青山界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青山界是我州下辖朗洞县的一个偏远山村,侗族聚居区。今年五月份,这里一位名叫石老办的侗族小伙因心肌梗塞身亡,下葬将近五十天后,居然从坟墓里爬了出来,离奇生还。
一石激起千层浪。先是网络自媒体上出现夸张报道;没几天功夫,消息竟传到了境外,各种各样打着灵异学会、宗教研究旗帜的机构和团体纷至沓来。
一时间,青山界被炒成了“平行宇宙”“地狱之门”等五花八门的神秘所在;更有心怀叵测者,趁机在侗民中宣扬邪教,影响恶劣。
这已严重违背了我们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上头下令,务必彻底清除负面影响,务必切断青山界与外面的网络联系,务必特别监管相关人员。
为此,由州局牵头,成立专门工作组下驻青山界,并广泛发动群众,以治安联防的形式 ,快速果断地处置炒作,消除影响。
我们的任务分三步:先是有效驱逐境内外所有涉足青山界的媒体及从业者,将一切跟青山界有关的网络信息全部屏蔽掉;接下来给当地群众积极做思想安抚工作,正面引导 ;最后监管相关人员,做心理疏导,防止再次信口雌黄,影响社会安定。
当时我跟同事小孙的主要职责,就是监管当事人石老办。这小子因为对外声称,自己到了阴间又被地府卒吏给放回来了,最终才惹起轩然大波。
动静闹大后,石老办在公安网上被列为重点涉稳人员,要特别监管。
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房子周围方圆一千米的地方,我们两个人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他,不能让他越界,不能让他跟外人过多接触,直至诚心悔改,有了明显的心理矫正迹象,才能撤销监管。
这天中午,我和小孙正在蹲守石老办上厕所,支队长领着两个老人来到了我们跟前。
支队长介绍说,这二位一个是省道教协会会长黄升,另一个是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蒙广平。他们手里拿着红头文件,要跟石老办进行一次谈话。
这两个老人进屋前,支队长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进去注意动向。
我心领神会,正要跟着进屋,谁知那个黄会长扭过头来,对我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小李同志,这上面有精神,我们的谈话内容属于保密条例,你最后别跟进来!”
我望向支队长,他尴尬地笑了笑,让我撤回来。看来,省字头的文件,分量就是重。
那天,他们三个人在屋里谈了有四五个小时,究竟说了些什么,我无从得知。
谈话完毕后,石老办一改往日的倔强,积极配合我们工作,并积极接受了复活只不过是一种“假死”现象的说法——这是之前省市两级医疗专家统一定的调。
我们的“特殊任务”也得以提前顺利结束。
从警以来最荒唐的一页,终于翻过去了。
两年后,我通过外家的一些关系,顺利调到省城某区公安分局工作,人生的道路感觉越来越平坦。
我们这一代长起来的农村八零后,普遍都穷,但无形间却培养了我们能够忍辱负重的心理素质,通常来讲,我们的脸皮要比现在的年轻人厚得多。也正因为这样,走上工作岗位后,我能比别人更懂得钻营。
转眼间,北风如约而至,省城被裹在一片凋零萧瑟中。
才到晚上九点过,往日喧嚣的街道已经冷清了不少。我走出审讯室,心情极好。老板也很高兴,问我说:“全都按我们的要求供了吗?”
“供了!”
“事不宜迟,你这就动身将口供送到检察院,以免夜长梦多。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叶检!”
“我办事,您放心!”
公安局的门口,有个流浪汉蜷缩在岗亭旁,正专注地抛掷着手里的一枚硬币。硬币在空中“嗡嗡”作响,跌落至地面,“呜呜”旋转。我看了一眼那团银白色的旋风,稍微有些晕眩。
我很好奇,岗亭里的保安就看不见这样一个不雅的存在?但我的心情很好,破天荒地没去驱逐流浪汉。
我吹着口哨,钻进刚买没多久的凯迪拉克,将口供装进文件袋里,驾车向区检察院驶去。
按照区政府的规划,年底之前,公检法三家机构原计划都要搬往新开发的政法园区。因为工期进度的问题,法院跟检察院已抢先一步迁过去办公,我们公安局则可能要拖到明年年初了。
通往政法园区的这段路,目前看来还很荒凉。路灯在朔风中无精打采地射着淡光,车窗外偶尔掠过的几个行人都像幽灵一般,将脑袋缩进羽绒服里,一闪而过。
行至长征路十字路口,车子突然熄火,当场抛锚。以我的水平,是没能力让它再次发动了,原因也弄不清楚。
我踢了一脚车轮胎,心中火冒。时间紧,任务重,坐骑偏偏这个时候掉链子,真他娘的倒霉!
用手机搜索了一下,附近还没有开张的汽修店;想打车,路上也不见有绿的。正准备向局里班师求救,忽听背后有人喊我:“是小李警官吗?”
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站在我身后。他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中等身材,手里抱着几本书,十足的学究模样。我看此人很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没错,我姓李。敢问老先生您是?”
“想不起来了?呵呵,鄙人蒙广平,曾经在侗区青山界,咱们有过一面之缘。”
“哦!原来是蒙所长,失敬,失敬。”
“怎么,车子坏了?”
“可不是吗!正赶时间呢,它杵这儿不走了,鬼火戳!”
蒙广平忙掏出手机,对我说:“这一转没有修车的。你这样,我帮你叫个人来看看,是我朋友,离这儿不远,修车技术一流。”
我想了想,打电话请局里弟兄帮忙,同样耗时间不说,还可能被老板一顿刮:瞧你还能办点事不?还是干脆让老蒙的朋友帮帮忙算了。
“那就太感谢蒙所长了!”
蒙所长摆着手道:“哪里话,举手之劳而已。”
他立马给他朋友打了个电话,如此这般交代几句后,挂了电话,冲我一笑:“等几分钟吧,他马上就到。”
蒙广平又指着不远处一间亮着灯的小门面,对我说:“李警官,天寒地冻的,跟我去烤会儿火吧,耽误不了你。那是一家老书店,也是我一个朋友开的,我正要去送书给他呢。”
老爷子一把年纪,朋友还不少!
我跟他走进书店,手中不忘牢牢攥紧文件袋。
这店果然很老,主人家连灰尘和蛛网都懒得打扫,要不是屋里亮着灯,回风炉里燃着火,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鬼屋。
书店主人也是个老头,邋里邋遢的,一个人拿着本书,正坐在回风炉边观看。
见我和蒙广平进来,老头只抬了下眼,淡淡地说了声:“坐!”低头继续看他的书。
我微微一愣,这老头儿好像也在哪儿见过。
蒙广平反倒像是主人似的,给我拿凳子,倒热水,里里外外张罗。我心里寻思:以蒙广平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跟这种市井小民成为朋友?看样子,他们的关系还不一般。
我们坐在回风炉边,里面的煤火烧得正旺。
蒙广平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话语间有着很浓烈的书卷气,而我是个老粗,不会那些之乎者也的,两个人聊得并不投机。
书店主人自始至终看他的书,没跟我们搭过一句嘴。
蒙广平说:“我们从青山界分别,转眼有两年了吧?”
“嗯,好像两年有余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李警官,你知道吗?其实当年石老办的那个事情,还有后文,你想不想听听呢?”
这我倒是来了兴趣,向他表示愿意听下去。
他咳嗽了一下,说:“当然,后面的故事里,主人公就不叫石老办了,他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王子衡。”
第一章 纸火店
沿着清水江往上游走,会经过一处集镇。镇子很小,很破败,两排参差不齐的火砖房,垂头丧气地杵在江边,就代表这里是个市集了。与其说它是集镇,倒更像是个村落。
镇子东头,三棵大槐树下,有个小门面。小门面很寒酸,寒酸得连卷闸门都没有,只装了两扇红漆剥落的木门。门的上方,贴了一张四尺长的白宣纸,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七个毛笔字:王记花圈纸火店。
在这样的集镇里谈不上做生意,卖点花圈火炮香纸,赚些油盐花销,也算农村人的额外进项。生老病死不讲市场,说起来,这也是个比较稳当的买卖。
黄昏的时候,日头躲进了西山,天边是澄净的蓝。纸火店门外的小坝子里,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儿在做着作业。他的父亲,也就是纸火店的主人,斜靠在木门边,眼睛越过一排排黑瓦,有些疲软地望向远处的西山,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小坝子与街道的衔接处,停着一辆皮卡车,挂的是外省车牌。
夏天的猫头鹰活动得比较早,它们已经开始在老槐树上殷勤地叫唤。青山,流水,昏鸦,田园人家,古人诗词里常常出现的意境,在现代文明遗失的角落里,从来没有消失过。
不多时,西山那条衰老的古道上,隐隐出现几个黑点。黑点从暮霭中向着镇子方向移动过来,下到对面的街道时,才看清是三个行色匆匆的男子。
他们是外省来的采药人。
镇子周围绵延起伏的群山中,有着极为丰富的中药材,每年都吸引了很多外省人前来采药。这三个男子背着竹筐,脸上虽有些疲意,但更掩盖不住满足和喜悦。他们今天的收获应该不错。
采药人走近纸火店,店主人热情地上前迎接。
“今天好像釆得多些。”店主人说。他是侗人,也会说汉语。
三人中的一个胖子,握住他的手,有些激动:“多亏老板指点,今天比昨天多了太多。看看,五倍子,龙胆草,珠子参,都是珍稀名贵药材。啧啧,你给我们指的那片区域,简直是块宝地,再釆个个把月都釆不完。”
店主人陪着他们笑,同时不忘提醒:“釆绝了可要不得!”
采药人不置可否。又问:“饭好了没?快要饿死了!”
店主人用侗话吩咐小男孩儿:“斌斌,别写作业了,回家帮爷爷奶奶做饭去。”
小男孩儿将作业本和文具盒收进破旧的书包,站起身,将身前的木桌让给一群大人。他父亲从店内端出热腾腾的饭菜和碗筷,麻利地摆在桌子上。
这可算作是他的兼职。
每年夏天,镇子里都会来几拨采药人。他们停留的时间不算太短,要吃要住。有意思的是,镇子里既没有像样的旅馆,也没有像样的餐馆。店主人于是揽了这接待的活儿,店子里开了大通铺,他自己亲手给客人做饭。收费不高,经济实惠,采药人们大多愿意住他这儿。
三个人收拾好药材,洗了手脸,开始坐下吃饭。
斌斌拎起书包,走了两米开外,突然回过头来,歪着脑袋望向胖子。
胖子很好奇,笑问:“你看什么呢,小家伙?”
斌斌用汉语问:“你是不是尿尿了?”
众人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忍俊不禁。胖子回答:“谁人不尿尿呢?你要是一天不尿尿,把小雀雀憋坏了,长大了可就讨不到老婆的。”
采药人笑,店主人也笑。
斌斌眨了眨眼睛,认真的说:“我是说,你是不是尿在死人坟上了?”
胖子脸上微微变色:“你怎么知道?”
斌斌盯着胖子,稚嫩的脸蛋充满严肃:“我当然知道,是死人告诉我的!死人还说,你不跟他道歉,他就要找你的晦气!”
三个采药人都怔住了。胖子望向店主人,店主人沉着脸不说话,看样子,他很认同儿子的话。
“喔嚯。”
槐树上的猫头鹰诡异地鸣叫一声,胖子身前的饭碗落到地上,“咣唧”摔得粉碎。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没人碰碗,碗是自己摔下去的。
“老韩,你的额头怎么乌青乌青的?”
同伴吃惊地指着胖子的额头。
韩胖子六神无主,看了看斌斌,又望向店主人:“该……该怎么办?”
店主人转身走进店内,出来时,手里拿着香和纸,交到韩胖子手里:“快去,烧给亡人,诚心诚意跟人家道歉,不会有事的!”
采药人没工夫犹豫,各自起身,慌不迭地再次往西山奔去……
出了镇子一直往东南方向走,不到三里地,就是一片侗寨。斌斌的家,就在那片寨子里。
斌斌背着书包,一面哼着儿歌,一面蹦蹦跳跳地往家走。他的身影穿梭在田坎上,像一只可爱的兔子。前方,有两个老人向他走来。
“舅公,大款首爷爷,你们要去哪儿?”
斌斌礼貌的用侗话向老人打着招呼。
两个老人,一人穿黑衣,一人着白袍。风霜满面,龙钟老态。
黑衣老人停下来,望着斌斌,和蔼地说:“小崽子,舅公跟大款首爷爷,正要去街上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
黑衣老人搀扶着白袍老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斌斌爬上石头,挨着两个老人坐下。
黑衣老人摸着斌斌的脑袋,笑道:“斌斌,你晓不晓得,你现在是名人咯!”
“名人?”斌斌不解地望向老人。
“省里的的那些气派人,都知道你了呢!今天县里的领导打电话到寨子里,说是省里的电视台,要专门来找你做一期什么节目,过几天人家就要进寨子了。”
“做节目好不好玩?”
白袍老人接过话:“一点都不好玩!斌斌,记住爷爷跟你讲的话,如果人家问你,为什么能看见一些奇怪东西,你都要说不知道;要是他们让你表演什么,你也说不会。明白吗?”
“哦!”斌斌一向是很敬畏白袍老人的,点头道:“我听大款首爷爷的。”
两个老人沉默了片刻。
白袍老人抬头看着侗寨周围的群山,忽然说:“那件事,只怕被人知道了。”
黑衣老人闻言,身体轻轻抖了一抖:“不会吧!这种事,除了我们两个老东西,谁信?谁懂?”
“我不是说人。”白袍老人伸手指着远山,“我是说——它们!”
第二章 清水江畔
2016年6月15日。黄昏。
这场雨一连下了五天,王子衡的内心也压抑了五天。
身前的清水江因为涨水的缘故,变得浑浊而愤怒,浪花翻卷一路咆哮,消失在远方烟雨苍茫的群山之中。
他和陈同升分别站在风雨桥两边的护栏旁,望着桥下浊流,沉默,各自想着心事。良久,陈同升递过来一支香烟,悠悠地问道:“子衡,你怎么看?”
王子衡接过香烟叼在嘴里,点燃,疑惑地“嗯”了一声。
“就是那个娃娃嘛!”陈同升说,“咱们来了也有小十天,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真相信咱们会有什么收获吗?孙台长又催了,说最多再给两天时间,如果连最后一家广告商也确定撤了,咱们也就用不着回台里了!”
王子衡倒是很淡定:“意料之中的事嘛!陈导,这档节目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还不撤资的广告商才是傻子呢!就算这个叫斌斌的娃娃真能搞出点什么名堂,对台里来说一样于事无补,看看收视率就知道。”
陈同升点点头,双手紧抓护栏,弯腰看着身下的滚滚波涛,喃喃自语道:“是啊,台里之所以同意我的建议,也是就坡下驴,该想想退路啦!”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王子衡算了算,从走出大学校门至今已经有了一年一个月零四天。当初从三流大学的中文专业毕业,他找到了一份在旁人眼里看来还算光鲜的工作——在省台一档名为《夜郎奇谭》的节目任编辑。
这档节目主打灵异悬疑,主要是搜罗省内各种奇谈怪闻,以新闻调查的形式呈现在观众面前,满足大家的猎奇心理。
节目面世之初也曾十分火爆,尤其是“空中怪车”“红崖天书”等几个系列节目一度引起了省内外的强烈反响,十几家大型企业争着为节目冠名,让台领导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仅仅一年多后,因为题材匮乏、创意陈旧、跟风模仿的节目层出不穷等原因,《夜郎奇谭》的收视率急转直下,直至今日沦为完全边缘化的境地,广告商竞相望风撤资,很多时候甚至需要依靠台里的专项经费才能勉强度日。
作为该档节目的首创元勋,导演陈同升见证了它的兴起、辉煌和没落,也领略了市场的残酷和世态的炎凉,正该意气风发的年纪,与同龄人相比,却平白多出几许沧桑与憔悴。
当然,王子衡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进入节目组的时候,节目已经日薄西山,铆着劲儿干了几个月,节目便已开始垂死挣扎了,月收入也由开始的三千多一直降到如今的两千多,甚至还不能准时到位。流连省城,进出省台,旁人艳羡的背后,冷暖也只有自己知道。
半个月前,节目组收到料,省东南的侗区有位叫斌斌的男童,年方八岁,据说天生阴阳眼,能断人生死、预测吉凶,在东南一带传得神乎其神。
在经历了几个月的低迷之后,陈同升得知这一消息不免浑身一个激灵:素材虽然并无新鲜可言,但若策划得当、炒作到位,这倒不失为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
于是陈同升跟台里立下军令状:最后一搏,不成功则主动辞职,节目下线。如此争取到一笔“不菲”的经费,陈同升组织了一支精干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侗区。
然而,联系到斌斌后,所有人竟都大失所望:无论家长、亲邻怎么配合,斌斌一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于常人的一面,泯然众人。
节目组的耐心在长达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消磨殆尽了。大家猜测,鉴于斌斌家一贫如洗的状况,搞出几个灵异传言多半是为了博取关注。
所有人都很沮丧,且又无奈。
此刻,陈同升直觉得清水江的浪涛声如同嘲笑自己一样。
“卧槽!”王子衡的惊呼声突然响起,吓得陈同升差点一头栽进江里。
“什么情况?”陈同升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望向王子衡。王子衡嘴唇微张,伸手指向不远处的江堤,满脸惊恐的神色。
陈同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整个人都吓得跳了起来:
距离风雨桥两丈开外的江堤上,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身躯正趴在江堤上往风雨桥相反方向的上游地带急速爬行。这女人上身穿着件血红袍子,嘴中发出“吼吼吼”的诡异叫声。
之所以会吓到陈王二人,是因为那身躯只有上半截,腰以下的部分全然不见,两人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堤坝上拖拽着的肠子。
陈同升用拳头捅了捅王子衡,问:“从哪儿冒出来的?”
“江……江里……”王子衡结结巴巴的回答。
呆立片刻,陈同升忽然叫了声“快追!”箭一样冲出风雨桥,径向逐渐消失在细雨中的不明身躯奔去。
等王子衡反应过来,陈同升的身影早已被烟雨淹没。
陈导太冒失了!王子衡心里想道。他担心陈同升有什么闪失,也来不及去叫唤同伴,一跺脚跟着追了出去。六月天的细雨打在身上,竟然也会这般刺骨。
顺着江堤跑了一里多地,陈同升的运动板鞋在泥泞里留下的足迹开始转向一旁的山坡。王子衡一连叫了三声“陈导!”呼喊声很快便被风雨吞没,并无应答。
王子衡的心紧了紧,跑向山坡。这座山坡是周围几家侗寨的坟区,在茂密的芭茅和野草掩映下,密密麻麻全是坟墓。王子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跑,头皮一阵阵发麻。
将至坡顶,眼前出现一片竹海。本就阴阴沉沉的竹林,此时更觉阴森。王子衡停下脚步,心跳得更快。他不敢贸然钻进竹林,又叫了几声“陈导”。
山风呼啸,细雨浇身,依旧听不到陈同升的半点动静。但足迹显示,陈同升是进了竹林的。
“妈的!”王子衡暗骂一声,也算是为自己壮胆,咬咬牙弓身钻进竹林:总不至于现在还折回去吧!
竹叶仿佛长期少了人的眷顾,此刻与王子衡特别亲近,刷得王子衡的脸一阵阵生疼。
摸索前行了一支烟的功夫,脚下一空,整个人突然下坠,王子衡本能的伸手向两旁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完了!”王子衡绝望地想道,肯定误踩到山崖了。q省的地貌他最了解,无论哪个地市都是深沟高壑,而东南侗区的地势更以凶险莫测见长。一时大意遭此变故,生还的希望多半不大啦。
正生无可恋之时,突觉屁股奇疼——那是臀部猛烈撞击地面所致,暗自庆幸,但收势不住,身子顺着斜坡前屈,如同一个圆球一路往下滚,直到一双大手用力拽住他才停下来。
惊魂未定的王子衡睁开眼,发现拽住自己的人正是陈同升。两个人全身都被黄泥包裹,狼狈不堪。
王子衡心想:看来陈导也是失足滚落下来的。
他回头看了看,阴暗中也能看清自己身后的状况。原来在这场持久的雨水冲刷下,刚刚上来的这座山的后坡竟然塌方了,还好面积不大,两个人跌落的高差也不过一丈左右。新鲜的黄泥覆盖住杂草,也将坡顶数十棵竹子掩埋在下。
王子衡问道:“叫你怎么也不出声啊,陈导?要不然我也……”
陈同升赶紧用手捂住王子衡的嘴, “嘘”了一声,轻声道:“刚刚没听见!别说话,有动静。”
“那个女人呢?”王子衡同样轻声地问。
“不见啦!”陈同升简短地回答之后,目光转向眼前的另一道山坡,似乎在凝神细听些什么。
两座山坡如同**,二人跌落的位置刚好在两山鞍部。王子衡见陈同升的神情异常严肃,也就安静下来,屏住呼吸,一同细听。
果然,有人对话的声音正由远及近传了过来,但因为毛风细雨不停,对话的内容听的并不真切。
约莫过了一分钟,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出现在对面的山麓。陈同升按住王子衡的身子,两人蛰伏在一片芭茅丛中,未让来人发现。
人影越来越近,王子衡仔细瞧了瞧,认识其中一人,那是他们所驻侗寨的老村长,五十多岁年纪,脸很白净,身材矮小消瘦,穿着黑色土布制成的侗装,腰里别着竹节烟杆;另一人长髯及胸,白发稀疏,侗装外还套了一件白色的袍子,身材比村长要高,但因年岁的缘故却佝偻得严重。
二人头戴着斗笠,身披蓑衣,一边说着话,一边快步走向塌方的这一面。因为是用侗话交谈,说些什么,陈王二人也是一头雾水。
两个老者走到离陈王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望着塌方坡面凝神细看,表情沉重,也不再说话。
王子衡本想见着熟人出来打个招呼,但想到今天遇到的事颇为怪异,再一瞧陈同升也是一副要窥探秘密的表情,干脆闷声不动,静观其变。
长髯老者凝视片刻,忽然紧张地说了一句话,老村长闻之色变,两人一前一后从陈王二人身边匆匆走过,来到塌方的坡面前,一阵手挖脚刨,黄泥背后竟然慢慢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两个老者刨了盏茶功夫,洞口已然能容人弯腰钻进去。长髯老者嘴中念念有词,率先钻进洞去,村长紧跟其后,两道身影倏忽不见。
但旋即村长的脑袋又出现在了洞口,慌慌张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似乎在看有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确认安全后,只见村长跑出洞口,四处找来一大捆枝叶茂盛的竹条,迅速遮盖住洞口,自己也隐身进去,终于不再出来。
大约又过了四五分钟,确定两个老人钻进一定深度,陈同升和王子衡同时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陈同升说:“看来有古怪!”
王子衡不置可否:“古怪说不上,奇怪是有些。怎么,陈导还想一探究竟?”
陈同升道:“你不想?”两人会心一笑。
陈同升继续说:“这个洞里可能有些秘密,你瞧刚才村长他们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就知道了,要不咱们跟着进去看看吧,当然,前提是别让他们发现咱俩,要不然尴尬。”
王子衡皱眉道:“这样不太好吧,真想看,还是征询一下人家的意见。”
“机不可失!”陈同升神秘地一笑,从裤兜中掏出手机,“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呢?”
王子衡恍然大悟:“你是说,斌斌的事多半黄了,但眼前的一切可能是另一份素材!即便这样,陈导,不是我泼你冷水,咱们这档节目真还救得起来起来吗?”
想到临行前孙台长那副厌烦至极却又如释重负的表情,王子衡早已心灰意冷。之所以还陪着陈同升前来侗区折腾,完全是出于情面。
陈同升未说话,似乎在组织语言准备辩驳。但两人沉默时,却分明听到背后一阵“窸窸窣窣”扒开草叶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两人同时回头去看,却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先前在江堤上发现的那个半截女人已经爬到两人的脚后跟边,一张脸惨白无血色,被水泡的已经发胀,两只黑洞洞且并无眼珠的眼眶正对着二人,腐烂的嘴角渗着黑色的血水,发出“咯咯咯”的怪笑……
第三章 洞厅
陈同升大吼一声“滚尼玛的蛋!”抬起右脚踹向那女人,落脚处,却让自己疼得哭爹喊娘。
王子衡回过神来,发现陈同升的脚踝正夹在两块嶙峋的山石之间,鲜血直流,根本就没什么女人。
两人环视四周,全无人影。
陈同升望着张大嘴的王子衡,问:“你刚才明明也看见她了对不对?”
王子衡点点头。
“怎么就不见啦?”陈同升疑窦丛生,似乎忘记了脚上的疼痛,“你说眼花吧,也不可能两个人同时眼花啊?”
两人起身小范围搜索了一下,还是不见有人。
王子衡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歹搞了将近年把的灵异节目,今天才头一回感觉到什么叫恐惧和不可思议。
他搀扶着陈同升,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给陈同升受伤的脚踝包扎上,然后一个劲儿地催促:“别管他了,陈导,咱们快回寨子里去!”
陈同升连连摇手:“不不不,还不能走,这里头肯定大有文章。”
王子衡归去心切:“大文章小文章跟咱们都没关系。陈导,说实话,我心里虚得很。你要实在好奇心重,回到寨子,等村长他们也回去了,你可以再详细问他们嘛!走走……”
陈同升两手紧紧抓住王子衡的双臂,认真地说道:“子衡,你听我说,哥现在就像个赌徒,就靠这一搏了。想想看,以前咱们弄的那些节目,大家都明白真货不多,就今天这事儿,怎么样?以前咱遇到过吗?这他妈绝对不是幻觉,怪女人的出现以及村长他们的神秘举动一定是有着什么联系的,我真的不能错过这样绝无仅有的机会!子衡,帮帮哥,我一个人搞不定,你明白的,《夜郎奇谭》是哥的心血啊!”
对视着陈同升乞求般的眼神,王子衡心软了,他本来就是个不怎么懂得拒绝的人。
陈同升很高兴,因为王子衡的不说话就是默许。他拍了拍了拍王子衡的肩膀:“你刚刚有没有留意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嗯。”陈同升屈着食指敲了敲脑袋,“就是那个女人的服饰。”
“服饰?”
“对!你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太正常的地方?”
王子衡认真回想了一番,忽然惊觉:“不是汉服,但也……”
“但也绝对不是侗装!”陈同升有些激动地说:“我就知道没看错,因为她头上那顶高高的红帽子让人印象太过深刻,对不对?怎么讲呢?就是很特别,我到过咱们q省任何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从没看见过有哪族人穿成这样。”
王子衡点头道:“还真是,那顶帽子实在太扎眼!电视上看过的大中华其他少数民族服装,好像也难以跟她那身装扮对上号。”
“对对对!而且还充分说明一点:刚刚并不是幻觉!如果是幻觉,我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连观察到的细节都一致。”
两个人琢磨了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什么门道,眼看天色将晚,风雨终于好像有了点减退的意思。
陈同升道:“这样吧,子衡,先别想服饰的问题了。咱们都把手机拿出来,接下来进洞,我摄像,你照亮,不管有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天黑前一定回寨子,怎样?再说老让雨这么淋着,咱们还得倒贴医药费!”
王子衡叹了口气,还能反驳什么呢?
陈同升一瘸一拐的率先开道,用手扒开村长故布的疑阵,麻溜地钻进了洞口,王子衡赶紧跟上,但不知怎么,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盯着两人,搞得王子衡头也不敢回,全身神经紧绷。
甫一进洞,便是无尽的黑暗裹挟着二人。王子衡忙打开手机的电筒,陈同升也早打开了摄像功能,光亮照射下,两人发觉洞的空间很狭窄,仅能容一人弓身前行。
洞口处堆积着许多碎石,上面裹满黄泥,貌似刚刚滚落不久。走得数米远,背后那仅存的一点天光也终于消失,这才发现,自洞口以入,全是下坡。
两人静默地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山洞依旧没有什么变化,自始至终也没听到村长他们的一点动静。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子衡竟然渐渐开始听到细微的水流声,而且走了这么长的距离,始终空气流通。
这时,陈同升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对王子衡说:“你看这洞子有什么蹊跷?”
王子衡愣了愣,继而摇头。一路上光顾着害怕,他倒没怎么留意身边的环境。
陈同升拉着王子衡拿手机的手,顺时针划了一圈,说:“你仔细看洞壁,虽说年代肯定是有些久远了,但不难发现,这洞子是人凿出来的!”
王子衡在陈同升的提示下,观察了一遍洞壁,果然,整条山洞依旧能看出锤砸斧凿的痕迹。再一想,两人走了也有小半晌,但空间始终单调规整,根本不似天然形成的溶洞,倒是一条人工隧道。
正纳罕呢,陈同升却一扭身,继续往前进发了,王子衡赶紧跟上。
如此又走了半个小时,渐渐感觉空间开始越发变得宽阔,而且水流声也越来越大。终于,陈同升再一次停下脚步,而且发出一声“哇塞!”的感叹。
王子衡赶紧向陈同升靠拢,举起手机往前照射,只见两人身前豁然开朗,已然置身在一座十分宽广的大洞厅内。
古代武陵渔人沿溪行而发现桃花源,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王子衡故意产生丰富联想,试图压制自己一路以来的紧张感。
约算一下,这石厅估计高有三丈,三百多个平方的面积,是个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发育下形成的天然大溶洞,石笋、石钟乳应有尽有。
正对二人的洞壁上,居然挂着一股清泉。泉水碗口粗细,从距离洞厅地面约有四五米高的一处岩缝里汩汩流出,不知源于何处,坠入洞中一口六尺见方的深潭,咚咚作响。
王子衡这才明白,正是这股清泉,才保证了洞中有足够的氧气。
照进洞时的情形估计,刚刚供二人钻进来的隧道,在山体塌方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应该是被封闭的。塌方后,洞口崩裂,故而堆满了碎石,但因滑下来的黄泥太多,又再次掩盖住了隧道洞口,所以当王子衡和陈同升跌落下来后,也没能发觉身后的隧道。
而老村长和长髯老者很明显早就知道有这么个所在,得知塌方,立马赶过来,瞧那神色匆忙的样子和鬼鬼祟祟的做派,肯定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隧道的存在。
想到这些,王子衡又觉得其中的玄机似乎越来越有吸引力了。
两人就着手机光线,又环视了一次洞中情景。比较突兀的是,石厅内赫然矗立着五尊两丈多高的巨大石像,围成一个同心圆的布局,每尊石像之间的间距大约三米。看那形象,个个狰狞可怖,均只用兽皮遮住下体,像极了古画中的阴间鬼卒,弄得气氛大为诡异。
王子衡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问:“怎么还没看到村长他们呢?这洞子好像已经到头了!”
陈同升轻轻咳嗽了两声,王子衡明白,其实陈导也是很紧张的。
“子衡,咱们分头在这洞中转一转,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其它门洞。”
王子衡是很不愿意分开行动的,但听陈同升那口气似乎有些不容置疑,而且话音刚落,陈同升早就将他撂在一边,自顾自地往左手边摸索过去,王子衡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右手边。
转了一圈下来,发现除了二人刚刚进来的那条隧道,再无别的口径,两人心中的疑惑大增:既然村长同那个长髯老者跟自己进的是同一个洞,况且这洞又是华山一条道,再无其他进出口,没道理人会凭空消失啊?就算这石厅很大,两个老人可能位于某个隐蔽处难以一时发现,但此刻又是光照、又是吵闹,大家应该早就彼此发觉了呀?
除非村长他们是有意藏了起来,又或者……
联想到之前的那个神秘女人,两个人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对于灵异现象,这两个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还是持怀疑态度的。尽管为了节目效果,两人在外人面前没少说一些耸人听闻的“鬼话”,但在内心深处依旧坚持唯物论至上,认为一切灵异现象最终都能科学解释。
不过今天的连串遭遇,多少让二人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就连马克思主义都讲,物质决定意识。
“咦!有情况!”
陈同升望了一眼石人们怒目而视的方向,似乎有所发现,迅速奔向石人阵的中间。
第四章 无名尸骨
石人阵的正中放置着一块切割工整的长方形石板,长约八米,宽两米,足有一尺来厚,通身洁白无杂色,看不出是何种石材。
最不可思议的是,石板上用九根锈迹斑斑的粗重链条牢牢捆缚着一具尸骨。
尸骨早已高度腐烂,颜色深黑,毛发俱无,身上的衣服也已严重风化,基本上无迹可寻。但通过将近两米的身高来判断,死者可能是男性,而至于死因,就更让陈同升瞠目结舌了:一根拇指粗的的大长钉径直贯穿脑袋,将死者的头颅生生钉在了石板上。
陈同升蹲着身子观察了一阵,王子衡也已经走到了尸骨旁。
“这是犯了多大的罪过啊,要把人这样弄死?”王子衡盯着尸骸张开的颌骨,只感觉汗毛倒竖。
“子衡,你看这位同志哥的七孔中都有什么?”陈同升说。
王子衡将手机光线挪至尸骨的头部,不敢靠得太近,远远瞧了瞧,发现尸骨的眼耳口鼻中各自都塞了一枚铜钱。
陈同升用手拍了拍尸骨身上的大链条和大长钉,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材质?”王子衡依言观察,但见锈迹均呈绿色:“是青铜!”
陈同升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手,咂了咂嘴道:“看来这位同志哥也不简单啊!”
对于陈同升的见识,王子衡一向是很佩服的,因此问道:“此话怎讲?”
陈同升从裤兜中掏出半包严重扭曲变形的香烟,发现早已被雨水淋湿,懊恼地扔在地上。王子衡赶紧翻找自己的,所幸还剩一根没有被淋透,他一撅为二,将半截递给陈同升:“将就将就吧!”
两人燃起香烟,顿觉心情轻松了许多。
关于男人为何钟爱抽烟,王子衡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总的来说,一般人都认为香烟有如下功能:首先是排解寂寞,其次方便社交,最后能缓解情绪。
但王子衡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抽烟的男人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不知道为何而抽、如何去抽但又偏偏要抽的无聊闲人,譬如街头装逼耍酷的杀马特和非主流。他们甚至连吸气与吐烟的动作都不规范,抽的纯粹是不明所以和敷衍。
第二种是在长期以来的“教育”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可悲之人,当他们拿起香烟的时候,认为一切烦恼和应酬都可以通过它来解决,事实上,它却什么都不能解决。王子衡无疑属于此列。
至于第三种男人,抽烟的原因可能并不明确,也许是因为喜欢星火,也许只是渴望燃烧,在吞云吐雾的过程里能够找到温暖,抑或看到解脱。
一片烟雾缭绕中,陈同升开始慢慢解释:“去年二月份的时候,哦,对了,那时你还没有进台里。我们去临近湘西的一个村子录节目,关于一种丧葬习俗的。湘西你知道的吧,赶尸名气很大嘛,而我们省的东部地区紧邻湘西,邪**儿也很多。”
“就是‘梵净红棺’那期节目?”在王子衡印象里,这是所有的《夜郎奇谭》系列节目中,质量水平最高的一期,愣是将鬼话连篇拍成了伪纪录片的即视感。
“嗯。录制过程中,村里的老人跟我们讲了很多冷门知识,当时也就是一笑置之,没想到今天还真遇上了!
“老人们讲,一般人死后,‘气’离开了身体,尸体便成了一副没有生气的皮囊,瞧着好像有点恐怖,实则一点也不可怕。但有些人就不同,他们生前穿梭阴阳,洞悉天地,本事大得很,所以他们死了之后,大多都不甘心,能够将失散的‘气’重新收聚回身体,变成不死的僵尸,兴风作浪,很少有人能治。这个所谓的‘气’嘛,应该就是我们常讲的魂魄,当然啦,也不完全准确,这些东西玄得很,不是专家很难解释清楚。
“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高人们还是能想出法子先发制人:一旦尸体聚了‘气’,尸变又还没形成气候的时候,就用铜钱封住他们的七窍。离开过身体的‘气’至阴,而铜钱属金,金至阳。这样一来,铜钱便将尸体体内的‘气’困住,一点一点吞噬,直至烟消云散,那尸体终究也变不成僵尸了。”
王子衡听得一愣一愣的:“陈导,节目归节目,我们还是要相信科学!”
陈同升笑道:“咱就当个笑话听听嘛!你看咱们眼前这位同志,不但用铜钉钉死,七窍封上铜钱,还用九根大铜链子五花大绑,周围五个抠脚大汉熬更守夜地盯着他,若不是个厉害主,能享受这待遇?说不定他生前调戏过阎王爷的老婆呢!”
王子衡摆手道:“你这个幽默感没用对地方。死者为大,我们还是放尊重些。”
陈同升很不屑的“切”了一声,说:“至少有一点我们得承认,此人生前一定是很让人忌惮的!”
“能猜测一下这个人的身份吗?”
陈同升用手指敲打着脑袋:“会不会是个巫师?眼前的这幅场景,多半跟宗教有关。”
“那么,跟村长他们会不会有关联?”
“这就不好说了。依我看,此人死了不知有多久,老村长他们对这里熟门熟路,肯定是知道有这具尸骨的存在的。那么这个人会不会是老村长他们弄死的呢?但看看两个老头的小身板,加在一起应该也不够此人摔摆啊?”
王子衡更给不出合理的解释。
“算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了,还是再找找村长他们吧!”
陈同升说完话,转身就走,可刚迈出一脚,石厅内忽然响起一声无比凄厉的冷笑,不知从何处传来,异常刺耳,充满怨毒。
两人浑身一震,呆立当场。陈同升顿了顿,大喝道:“是谁?”
除了回声和水流声,就只剩下两个人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王子衡颤抖着说:“我叫你别乱讲话的嘛。”
陈同升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石厅内继而又响起一阵“咕隆咕隆”好像水被煮沸的声音。这次两个人都听得真切,声音正是来自于泉水下的那口深潭。
王子衡将手机对准深潭,两个人头从暗幽幽的潭水中冒了出来。
第五章 山间木屋
“是村长!”
王子衡发出惊呼。
深潭中冒出来的人,正是老村长和长髯老者。
两位老人见到陈同升和王子衡,也很诧异。长髯老者的神色看上去很是憔悴疲惫,他紧闭着嘴唇,但血水却止不住的从嘴角淌出来。
老村长迟疑了几秒钟,立即用汉话向陈王二人喊道:“快过来帮忙!”
言毕,他在水中搀着长髯老者拼命向岸边游。那深潭本来不大,但两位老人着实费了很大力气才游向岸边,四只手臂趴在岸沿上,气喘吁吁。
陈同升和王子衡见状,忙冲过去分别拉住两位老人往岸上拖拽。
王子衡率先将老村长拽了上来,陈同升拉着长髯老者,眼看两只膝盖都已跪到了岸上,忽然从水中涌出一股大力,猛地又将老者拖了回去。
众人大惊失色,老村长惊恐地叫道:“小伙,快去帮忙!”王子衡早已放下老村长,与陈同升合力抓住老者的臂膀,跟对方那股未知的力量较着劲儿。
终于,对方的力道似乎停顿了一下,陈同升和王子衡抓住机会拼尽全力,老者总算又被拽了回来。
“什么鬼?”王子衡惊叫。
随着长髯老者整个人一点点上岸,一双黑黝黝的人手紧抓住老者的小腿,也紧跟着浮出水面。那双手如同被火烤熟了一般,皮肉焦烂,还嗞嗞冒着油。
更惊异的是,王子衡看到那双黑手时,居然会产生一种骨肉相连的感觉。
陈同升打算去掰那双黑手的手指,但是黑手在水中的身体好像被人用力往下拖拽一般,又迅速缩回了水里,只留下渐渐散去的波纹,再无动静。
长髯老者被救上了岸,可是神志已经有些开始不清醒。大家无暇发表各自内心的疑问,老村长搀起老者,招呼二人:“快走,大款首怕是不行了!”
两人方才知道,原来这位长髯老者就是周围十二家侗寨的大款首。
款者,契约也。侗家人千百年来正是依靠“款”来维系族内的稳定与团结,而款首便是大家一致推选出来的主事人和精神领袖。每个以姓氏为单位的侗寨都有一名小款首;多家侗寨共地而居,又会推举出一位大款首。
很多时候,各寨村长只是以一种官方形式主持行政工作,而真正在族内大事上拿主意的,还是这些款首。
当下三人一起拥着大款首向石厅外撤。
因为隧道过于狭窄,既不能背负着大款首出去,也不能几人并排搀扶,所以只能让老村长走在最前,让大款首紧贴着他,陈同升紧随其后,两手托着大款首的胳肢窝,就似抬着一般艰难地逃出洞去。
进入隧道之前,陈同升将手机交付给王子衡,嘱咐他断后。
王子衡想,陈导的意思,无非是希望我将整个过程全部录下。于是一手拿着陈同升的手机继续摄像,一手拿着自己的手机照明。
陈同升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王子衡说:“你拉我干什么?”
但话一出口,陈同升就愕然了:王子衡两只手都拿着手机,哪里还有多余的手去拉拽他?
王子衡也是一脸茫然:“你什么情况啊,陈导?”
陈同升皱了皱眉,不再说话,继续前行。
众人走得异常吃力,花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才钻出隧道。
隧道外,雨总算停了,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手机光的照耀下,王子衡发现老村长肩头,早被大款首嘴中流出的血水染红了一大片。
回去的路,是在老村长的指示下,走的另一个方向。
走出隧道后,王子衡由后卫变前锋,跑到最前面的位置,为三人开道。
跋涉了里许路,王子衡发现眼前的山路边,竟出现了一间破破烂烂的木屋,里面灯火通明,隐隐还传来人声。
王子衡停下脚步,问老村长:“什么情况?这种地方还有人户的吗?”
身后没听到老村长答话,陈同升跟大款首也都悄无声息。王子衡转过头来一看,却哪里还有他们三人的踪影?
王子衡吓了一跳,赶忙又呼喊了两三声,可整个山上除了他自己吼出的这两嗓子,再什么也听不到。
霎时间,王子衡感觉背后冷汗在流。
又撞鬼了!
王子衡尖着嗓子再次呼喊:“村长,陈导,你们可别吓我,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啊!”
等了半天,还是听不见他们的动静。半坡上山风呼啸,像是怒号,又像是在嘲笑。
那间破木屋里忽然响起几声争吵,王子衡麻着头皮想:“可能是我刚刚走神,老村长他们先我一步去了那间木屋,我还是去看看吧。”
一面给自己壮胆,一面撩开层层茅草,蹑手蹑脚的向那间破木屋走过去。
木屋依山而建,小得可怜。屋顶瓦片已所剩无几,板壁上也是千疮百孔,只怕那山风再大点,木屋随时都会被吹倒。
王子衡走到门前,本想敲门进去,刚举起手,顿时想到这屋子太过蹊跷,还是先观察观察再说。见有亮光从破窗内散溢出来,于是就轻悄悄地走到窗户边向里张望。
屋子里的空间本就狭促,这时却有十来个人挤在里面,越发显得逼仄。
木屋正中是一张小方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正对着窗户的位置坐着一个满脸虬髯的彪形大汉。这大汉约莫四十多岁年纪,戴一顶破礼帽,身穿黑色长衫,架着二郎腿,神情凶恶。在他对面坐着的应该是个老妇,背对着王子衡,脑后挽着个简单的发髻,白发如雪。
桌子周围或坐或站着**个汉子,清一色荷枪实弹。王子衡留意到,这些人身上的穿着绝不是现在的服饰,很像民国时候的那种对襟褂子,脚上都是一双旧式军靴。
再瞥向墙角,另有三个精壮汉子分别被绑在椅子上,浑身血污,样子十分痛苦,看装扮,也应该是屋里人的同伙。
王子衡乍一看到屋中情形,情不自禁的心跳加速:这都是什么年代的人?聚在这鬼山坡上干什么?
第六章 巫咒
王子衡大气也不敢出,凝神聚气窥看着屋子里的动静。
只听那虬髯大汉说:“干娘,真是人心隔肚皮啊,我待他们胜如兄弟,却怎能想到他们会出卖我呢?”
手指向墙角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接着说:“他叫关儒举,曾经是位富家公子,红军拉队伍的时候抄了他的家,分了他的地。后来是老子可怜他,在朱团长面前帮他说话,才让他留在队伍里。想不到前天晚上向解放军告密的,就有他一个。干娘,你帮我看看,这混帐东西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白发老妇闻言,怪笑两声:“老三,也让你瞧瞧干娘的手段!”说罢站起身,向那个叫关儒举的青年走过去。
关儒举三人嘴里都塞了布,见白发老妇向他们走过去,个个都害怕不已,神情极为恐惧,使劲挣扎。
老妇走到关儒举跟前,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探出左手,径向关儒举胸前抓去。瞬间但见关儒举胸前血如泉涌,那老妇竟活生生将一颗人心给掏了出来。
一时间,王子衡只觉得浑身都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好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待看到关儒举痛苦的扭动身躯,最后终于双脚一蹬不再动弹,忍不住一阵干呕。
屋子里的人齐声喝彩。
叫老三的汉子抚掌道:“干娘果然好手段!”
又指向关儒举旁边的一位被缚壮汉说:“这人叫谷佣之,朱团长在朗洞成立防剿大队时,他跟我拜了把子。这么多年来,老子恨不得拿命交他,只有一个馒头都要给他掰一半,哪里对不住他了?他却背着我向解放军出卖防剿大队的情报。干娘,你帮我看看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白发老妇得令,又走向谷佣之身前,双手齐出,从两额插向谷佣之脑袋,顿时将谷佣之的脑髓掏了出来。
屋子里再次掌声大作。
老三继续指向第三个青年:“他叫钟家成,这些年在防剿大队中做朱团长的狗头军师,出了不少馊主意。半个月前我们被解放军伏击,就是这小子串通解放军设的圈套。干娘,我要用他的舌头下酒!”
老妇点点头,左手伸进钟家成嘴里,将他的舌头硬生生扯了出来。老三接过舌头,蘸上盐巴和辣酱,果真送进嘴里吃了。手下人见了,又是一阵鼓掌喝彩。
看到这里,王子衡终于明白:这些人原来就是当年臭名昭著的土匪!按理讲,他们应该都死了几十年啦,今天却让我在这里撞到,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一群鬼!
血腥的场面,诡异的气氛,让恐惧到了极点的王子衡彻底麻木。他僵硬的趴在窗户上,好像具尸体一样,不再思考,也不想动弹。
屋子里,那白发老妇在身上揩了揩血污,向老三说:“窗户外的那位,会不会是解放军的细作?”
王子衡一听这话,魂飞魄散。
老三和那白发老妇这时一齐向窗外的王子衡望过来,眼神阴鸷,让人不寒而栗。
王子衡本能的将身子向后一缩,只听老三阴阳怪气的说道:“来了就好好玩玩儿!”
话音刚落,背后猛地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苍白人手,捧住王子衡的脑袋一百八十度扭了一圈。屋子里的那个白发老巫婆不知何时窜出了屋外,这时竟跟王子衡面对面的对视着,相距不过半寸。
老妇脸色就像张白纸一样,五官扭曲,嘴角挂着狞笑,说不出的恐怖可憎。
王子衡吓得怪叫一声,恢复了少许神智,挥拳便向那老妇脸上打去。
只一拳,就见那老巫婆的脸上,竟被王子衡打了血淋淋的一个肉孔。王子衡惊叫道:“老巫婆,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闭上眼,又递出一拳。这回却是清楚地听到一声惨叫,一人骂道:“狗日的王子衡,你再打老子可要还手了!”
王子衡睁眼一看,却发现自己躺在木屋边的草地上,陈同升骑在他腰间,脸上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王子衡傻眼了,问他:“陈导,怎么回事?那个老巫婆呢?你们有没有看见一群土匪?”
“什么老巫婆?什么土匪?你小子中邪了!”
老村长走过来,看了看王子衡的神色,道:“没事了,我们接着赶路吧,大款首经不住折腾了。”
王子衡看着一旁的几块烂木头,疑惑不解。
陈同升解释说,刚才大家一起下山的时候,只听见王子衡一个人在前面叽里呱啦胡言乱语,说什么掏心挖脑拔舌头,然后发疯了似的一个劲儿张牙舞爪,大家叫唤他,根本不予理睬。
老村长看见路旁那几块烂木头,知道王子衡是中了巫咒了,这才让陈同升赶紧摁住他。老村长则抽出腰间的竹节烟杆,往烂木头上狠狠敲了几下,夹杂几句呵斥,王子衡这才清醒过来。
四五十年代,q省反动势力猖獗,东南一带的土匪气焰嚣张,解放军经过长期斗争,才将他们肃清。
这几块烂木头,是当年一股土匪的哨所遗迹。听王子衡的叙述,这帮土匪里面,有当地的女土巫帮衬。这些反动势力虽然被剿灭了,但女巫留下的巫咒还没完全消散,王子衡点子低,偏偏碰上了,才产生幻觉。
王子衡吐了吐舌头:什么破地方?山精水怪这么多!
老村长说,巫咒的效力其实很小,而且只有晚上才能发挥作用,要不是王子衡心神不宁,阳火虚弱,邪祟根本占不到便宜。
对于巫咒跟幻象,老村长可谓知无不言;而一旦提及洞厅里的情状,老村长则讳莫如深,一味地顾左右而言他。
王子衡跟陈同升对视一眼,心知是套不出什么话了。王子衡看着陈同升脸上的伤痕,不住道歉,陈同升摇头苦笑:“下次换我中邪,才能把这仇报回来!”
又是一阵艰难跋涉,四人好容易来到风雨桥上。这时,几束亮光在夜幕中由远而近,有人在呼喊着陈同升和王子衡的名字。
“是少阳他们!”
王子衡像遇着亲人一般,激动难名,于是高声应答。
那几束亮光加快速度,马上就到了风雨桥,果然是陈同升和王子衡的同事林少阳等一行六人。原来这帮人见陈同升和王子衡失踪了一个下午,手机也打不通,担心二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什么意外,于是组织起来出来寻找。
王子衡一脸疑惑:“我们都开着机啊,怎么会打不通电话?”忽然想到自己刚刚钻了几个小时的山洞,手机有信号才怪,不禁又把自己逗笑起来。
大家莫名其妙,王子衡正想解释,一撇眼正碰到陈同升和老村长的眼神,那意思都是希望他不要讲实话,于是赶紧闭嘴。
陈同升招呼道:“大伙儿都快来伸伸手,帮忙把大款首抬到大路上去。小周,你先跑一步,把节目组的车开到大马路上来,我们火速进城,大款首这情况非得住院不可!”
老村长万分感动,眼泪汪汪地握住陈同升的手:“太感谢你们了,陈导演!”
大家迅速行动,十分钟不到就将大款首抬至进城的公路旁。
然而当小周开着吉普赶来时,老村长却冲大家无奈地摆了摆手:“没用了,大款首走了!”陈同升忙俯身下去观察,大款首不知何时已经咽气了。
忙乱中,王子衡观察到老村长望向大款首的眼神,里面似乎包含了内疚跟自责。
大款首的离世让十二家侗寨都沉浸在一片哀戚氛围中,各寨鼓楼角声长鸣,款民们出钱出力,为大款首置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前前后后要操办七天七晚。
关于大款首死亡的原因,老村长跟陈同升和王子衡悄悄统一了口径,对外宣称是大款首雨天出去巡山,失足落入清水江致伤。等碰巧经过失事地发现大款首的村长招呼陈王二人赶往救援时,大款首已经伤势过重,无力回天了。
此后,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忙得没时间说,关于当天山洞里的一切,老村长和陈王二人再无半句提起过。有很多次,王子衡甚至都能感觉到,老村长在刻意回避二人。
王子衡感慨:看来老村长是想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去啊!
而更让王子衡不解的是,之前充满好奇心、誓要靠山洞之谜咸鱼翻身的陈同升似乎也一下子失去了热度。当王子衡将手机交回他,并暗示他找机会向老村长详细了解情况时,陈同升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根本没再把它当回事。
这弄得王子衡反觉有些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转而想道:反正跟我关系不大,我早就不想继续留在省台了,又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葬礼的头一天午夜,王子衡睡得正酣,忽然隐约听到一阵敲门声。王子衡惊醒,拉亮电灯,下床察看。
敲门声戛然而止,打开房门,屋外并不见人。
王子衡与陈同升借住的是村民杨启云家的客房,他想,可能是老杨家的小孩儿半夜起来小解,顺手弄的恶作剧吧。
回头看看邻床的陈同升,上半夜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玩手机,此刻睡得跟头猪一样,看来是没听到敲门声。
王子衡爬上床,重回被窝。刚入睡,房间外的走廊里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侗族民房都是吊脚楼式的木结构建筑,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声响,在静谧的夜空中听起来越发尖锐刺耳。
脚步声走到王子衡卧房门口,突然停住了,似乎有人正站在门外。
王子衡竖起身,坐等来人敲门。可是等了半天,对方既不敲门,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谁啊?”王子衡有些不耐烦了。直接下床,伸手去开门。
门外走道上,依旧空无一人。
凉风吹来,王子衡只感觉冷汗涔涔。他迅速拴上房门,跳进被窝,再也不想出来。
第七章 神秘来电
葬礼举行的第二天,陈同升匆忙指挥节目组收拾行装,准备打道回府。
那个叫斌斌的男童终究还是没搞出点什么名堂,只是在葬礼的第一天,当陈同升带领节目组同事前去道场吊唁时,斌斌笑嘻嘻地跑到陈同升面前,突然说了句:“还回去!”搞得陈同升莫名其妙,问他:“你说什么?”斌斌呵呵笑了两声,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等陈同升一行人赶回借住的村民家时,半道上斌斌又跑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快还回去!”大伙儿更是不明所以,一阵逗弄,将这个让大家又爱又恨的小家伙轰走了,只留下陈同升愣在原地发了几秒呆。
临行前,老村长前来送行。
王子衡看他那样子,似乎终于憋不住了,有话要交代。
老村长将陈同升和王子衡单独叫到一边,分外严肃地叮嘱道:“我知道你们一肚子疑问,但你们听我这个老头子一句话:永远别打听这件事了,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陈同升若无其事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王子衡倒显得觉悟有些高:“村长您放心,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我们不会再打听,也不想打听,只是,我觉得有必要告知政府吧,毕竟,那里面有些东西可是文物啊。”
村长摇头道:“这些事我自会处理好,不劳你们操心。”
他点起一锅旱烟,悠哉地咂了几口,一双老眼望向远山,似乎充满焦虑和疑惑。
王子衡心想:莫名其妙的应该是我们,您还装什么深沉呢!他摆好架势,准备细听老村长揭秘。
谁知老村长将烟杆在地上敲了敲,站起身说道:“我只想奉劝二位一句:自作孽来自家受,须回头时早回头,你们好自为之吧。”
这叫什么话?
王子衡张着嘴道:“您就打算跟我们说这些啊?”
老村长回答:“就这些!”
王子衡心有不甘,还想追问。陈同升止住他,对老村长说道:“放心吧,您的话我们都记心上了。”
老村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子衡一脸错愕的望向陈同升,哪知陈同升又恢复了他那副若无其事的面孔,走回队伍中,一阵催促大家赶紧上路。
节目组班师了,车队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背后的侗寨渐渐模糊,喧天的锣鼓声中,王子衡依稀听到山峦里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那应该是村长炸毁了隧道。
王子衡就这样带着一肚子疑问回到了省城,看样子侗寨之行,应该远没结束。
回到省城后,节目组“如愿”宣告解散。
按照之前的协议,王子衡可以流动到台里的其他部门,继续“光鲜”的工作。可是王子衡已下定决心:辞职,另谋高就。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份工作到底适不适合自己,至少,它连长远都不能保证,况且自己还是个编外人员。
陈同升也辞职了,王子衡本想找他叙叙话,可是电话关机,联系不上他。王子衡想:可能越是装作若无其事,越是痛苦和无助吧!嗯,此时不想见人也是正常的。
他对陈同升的同情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王子衡决定先痛痛快快地睡个几天几夜,再去想找工作的事情。
然而一连三天,他睡得并不好,他会经常发恶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幽暗昏惑的山洞里,梦到那具被铜钉钉死的尸体突然跃起,开口叫他兄弟。梦到深潭中一双、两双……无数双黑手拼命地抓向自己。
一次次惊醒,一次次睡去,一次次惊醒……如此循环往复,整个人已经恍惚了。
第三天早上,当他再一次被恶梦惊醒时,他意识到再不能让它肆意了,于是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招让他暂时摆脱了那些画面的缠绕。
他想:今天一定要去药店买点安眠药,要不然精神不足,哪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他慢慢踱到窗边,抬头望望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天是那么的蔚蓝。这座别称“爽爽”的三线城市,像这样蔚蓝的天很是常见,光这一点,就把很多省会城市比了下去。他不禁也为此露出了一抹微笑!
望着天的王子衡出了一会神,又踱回了屋里,坐在电脑桌前,开始准备简历在各大求职网站海投。但看到桌子上杂难无章的琐碎,立即又感到心烦意乱。
他在裤子两边的口袋摸了摸,然后把身子偏向一边,拿出一包黄果树,从中抽出一根,顺手放在嘴里,拿起打火机凑到嘴边,随即,又放下了打火机,把烟从嘴中抽离,重重的摔在桌子上:鉴于自己目前拮据的经济状况,他已经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抽烟了。
他坐了一会,又起身,换上件“撑头”衣服向外走去。或许外面才会有机会的所在,他想。
今天是2016年6月21日。
奔波了一天,收效甚微。
如今的就业形势是严峻的,僧多肉少,竞争残酷。走在人堆里,随手都能揪出一个大学生,文凭的功效好像已经过了它的保质期。
像他这样的普通本科毕业生,生存技能显得有限。身边的同学,多半挤破了脑袋往公家门里钻,什么国考啦,省考啦,企事业单位招聘啦,往往出现上千人竞争一个岗位的情况。
换做刚出茅庐的那会儿,心高气傲的王子衡对体制内的工作是嗤之以鼻的。经过短暂的社会洗礼之后,他又有些羡慕公家人了。
今天下午,他看到一个投资顾问岗位的招聘信息,心中一动,就跑去试试。到了那儿才知道,所谓的投资顾问其实就是推销保险。王子衡拉长个脸,认为人家有欺骗的行为。
对方不客气的教育他:卖保险怎么了?人家清华北大毕业的卖猪肉当环卫,多了去了,你算哪根葱?想过人上人的生活,回去重新投胎找个好爹吧!
干!
在外面一直逛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打电话的人是房东。
王子衡不想接电话,可又想总不能永远这样逃避下去,于是当不死心的房东第二次使他的电话响起时,他从容的按了“接听”健。电话里传来房东不耐烦的声音:“怎么才接电话呀?”
“不好意思,刚在公交上,没有听到。”王子衡礼貌的答道。
“嗯”房东显然被他这个理由搪塞住了,说话的语气好了很多:“你的房租到期了,还继续租吗?要的话就得赶快!还有好多人等着要房子呢!”这句话显然带着些许威胁在里面。
王子衡不笨,已经听出来其中的深意,他微微一皱眉,显得有些不快,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说:“我还想继续住这儿,明天把钱给你送去好吗?”
“好的,可要快啊,都是几个老住户了,住着放心,说实话,我还真不想把房子再租给别人,谁知道他们打哪儿来、是做什么的呢,你说是不?好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你忙你的去吧。”说完就挂电话了。
初夏的夜空显得那么静逸,天空中的繁星点点如同很多希望在闪,但它们都似乎可望而不可及。
买了安眠药,走至出租屋楼下,手机又响了。
王子衡莫名的烦躁起来:不就是一个月的房租吗,至于这样频繁骚扰?但一看来电显示,却是一个来自省城的陌生号码,王子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喂。”王子衡开始接听。
“兄弟,快来救我!”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语气很焦急。
“你谁呀?”王子衡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这种时候你开什么玩笑?快来,从我们刚刚分手的传送室走出来,有个大坝子,顺着往前,是个点将台,我被人控制了!”
“不是,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呀?”
“我的小王兄弟,来不及解释了,别逗我行不?赶紧过来……啊……”一声惨叫过后,听筒里只听见“滋滋啦啦”的噪音。
“喂喂喂……”王子衡一连叫唤了很多声,电话中再无应答。恶作剧吧!王子衡暗想。
匆匆挂了电话,打开房门,没来得及开灯,在窗子对面幽暗路灯的照耀下,王子衡一眼就看到电脑桌前坐着一个人。连日来恶梦里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王子衡感觉快要崩溃了。
“你是谁?”王子衡愤怒地将手中装药的口袋砸了过去。
第八章 陈同升
口袋砸得并不准,与人影擦肩而过。
“子衡别慌,是我!”
人影开口说话了,王子衡也松了一口气,那声音他很熟悉,是陈同升的。
王子衡打开灯,只见湿漉漉的陈同升坐在电脑桌前,浑身瑟瑟发抖。
“陈导,我拜托你别这么搞行不行?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王子衡一边数落,一边暗自纳闷:我出去的时候,门分明是紧锁的,陈导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哦!”陈同升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听出王子衡话中的埋怨。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两眼盯着地板,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
王子衡看他好像刚从水中钻出来一样,不禁有些替他担心:“陈导,你这是去了什么地方回来啊?我拿我的衣服给你换上吧,可别着凉啦!”
陈同升摆摆手,止住王子衡:“子衡,别忙活了。你听我说几句紧要话,说完我就走,你快坐下。”
王子衡点头依允,但还是匆匆给陈同升倒了一杯热水,这才拉张凳子过来,在陈同升面前坐下。
陈同升端起水杯,“咕咕”两口就将热水一饮而尽。喝完水,陈同升说道:“子衡,咱们还算是好兄弟吧?”
“那是当然!”
“谢谢你,子衡,谢谢你拿我当兄弟。哥现在惹上麻烦了,需要你帮帮我。”
“什么麻烦?”王子衡立刻警觉起来。
按照人际关系的交往法则,通常一个跟你关系并没有好到哪儿去的人,突然对你表现得异常亲近的时候,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迫切需要你的帮助!
陈同升苦笑一声,道:“这麻烦是我自己惹的,跟你没关系。可是眼下,我需要你帮我个小忙,帮我找回一样东西,要不然就算我死了,她也不会放过我!”
这叫以退为进,他说是小忙,你往往就不太好找推脱的理由了。
但王子衡还是听得云山雾罩,大为不解:“什么东西需要我去找?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去找?还有你说谁不会放过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陈同升打断王子衡的话:“够了,先别问这么多,听我讲。”
这是陈同升进屋以来头一次与王子衡正眼相对。王子衡发现,陈同升那张正淌着水的脸,早没了往日的半点神采,只剩下疲惫和萎靡。
从侗区回来的这些天,陈同升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王子衡留意到,同一盏灯照射下,自己的身影投在地面上,被拉得很细很长,而陈同升却没有影子。难道是角度的问题?
只听陈同升继续悠悠地说道:“其实那天进洞,我瞒着你们所有人偷偷带走了一样东西,是一块黄金腰牌,就是那具无名尸骨身上的遗物。我先一步发现尸骨,冲上前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尸骨腰间有一块金灿灿的牌子,当时财迷心窍,趁你还没来得及追到我身边时,我就把它顺了。
“我掂过它的分量,少说也有三几斤,而且看得出是纯金,心想价格一定不菲啊。说实话,我在省台干了五年多,不管节目火不火,我的腰包都从来没鼓过,人前人后都被大家‘导演导演’的叫着,却没几个人了解我的辛酸,我那点微薄收入,确实不够我养活老婆儿女,所以……”
“所以当看到那块金牌时,现实马上唤醒了你!”王子衡接过话茬。
“我现在也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进洞前后的你会判若两人:进洞前你确实还想通过节目搏一把,结果如何你不愿去想,就算我泼你冷水,但是有股气在支撑你;而走出山洞后,节目对你来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你有了那块沉甸甸的金牌,那是能让你马上跳出生活窘境的金牌。还有,节目如果继续做下去,你的那点小动作也可能经不住深究,所以干脆不如不做,我说的对吗?”
陈同升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王子衡立即否认:“我可没你说的那么伟光正,陈导!如果换做是我,我跟你的做法极有可能一致,没有人不想钱,况且我还那么缺钱,但我会谨慎些,因为我会想一个问题:在我们之前应该早就有人发现了那块金牌,譬如村长和大款首,为什么他们都不拿?”
陈同升道:“所以才有那么个成语,叫做‘利欲熏心’嘛。揣着金牌,当天夜里我就通过朋友的一些关系联系到了一位买家,图片发过去,买家给出的价钱真让我觉得这羊牵得很值。你知道他愿意给多少吗?一百万!”
“卧槽!”这价钱不自禁地让王子衡也惊呼起来。
按照他所了解的黄金市价,目前大概三百块钱一克,三斤重的黄金,也就最多四十五万上下。
只听陈同升继续说:“当然,这位身在省城的买家也说了,一定要亲眼见到金牌才能最终确定交易。我一门心思只想赶快将金牌出手,于是火急火燎地催促弟兄几个赶紧回省城。赶回来的当天,金牌就如愿卖出去了,一百万,一分不少。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麻烦。”
“究竟是些什么麻烦呢?”
王子衡猜测,这所谓的麻烦可能还是跟侗区山洞的经历有关。他不自禁又回想起在侗区的那个夜晚,神秘的敲门声和脚步声,忍不住头皮一阵发麻。
陈同升好像并不愿意细说。
他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转过头来叮嘱王子衡道:“子衡,你记住,尽快赶到观水路古玩城,找一位名叫田福生的人,他就是我跟你讲的那位买家。此人在古玩城开了家店,叫做‘古艺轩’。你找到他后,一定告知他,那块金腰牌从哪儿来就得回哪儿去,至于那一百万,我是还不了他了,如果他想活命,就照着做!”
这番话可真唬住了王子衡,他眨着眼问道:“陈导,你到底在搞什么飞机?我可听不大懂啊!”
陈同升道:“来不及解释了,这就是我要你帮的忙。子衡,兄弟一场,你按我说的做,我今后的日子才有可能好过点。”语气中竟然难掩凄恻。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子衡也不好意思深究了。他找来纸和笔,让陈同升再说了一次姓名地址,然后匆匆记下。
王子衡似乎又想到了一些关节,顿时醒悟道:“哦!我明白了!还记得那天斌斌莫名其妙地跟你说的那句话吗?好像是什么‘快还回去!’之类的,原来那小屁娃还真有点能耐啊,他不就是说给你听……”
屋里的灯光闪了闪,忽然灭了。
一阵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冷得王子衡一连打了几个摆子,继而响起“咣当”一声,出租屋的房门被狠狠关上。
正疑惑间,灯光又重新亮了起来,电脑桌前空空如也,哪还有陈同升的人影?
第九章 要么意外,要么自杀
王子衡望着眼前的一切,久久缓不过神来。
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连串的古怪事接踵而来,偏偏都找上我呢?
目光所及,发现电脑桌上还有满满的一杯热水在冒着热气。他记得,这杯水,刚刚陈同升明明是一饮而尽了的;而陈同升坐过的凳子也是干干净净,没留下一滴水珠。
陈导,你到底来没来过?这屋子里,还有些什么?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今晚遇到的陈同升,根本不是人!
王子衡无暇细想,拾起安眠药,箭一样冲出出租屋。他奔至一家宾馆,迅速开好一间房,吞下安眠药,将房门反锁,一头钻进被窝,再也不想出来。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药的效果不错,这一觉睡了将近十三四个小时,与梦绝缘,非常酣实。中午醒来的时候,王子衡感觉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
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惬意了。
王子衡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准备下床洗簌,然后再开始一天的奔波。
有服务员敲门进来,问他是否续房。王子衡告诉他不用了。
服务员转身离开前,忽然想到一事,很热心地对王子衡道:“大哥,说句我不该说的话,我觉得情侣或夫妻之间吵吵架拌拌嘴,再正常不过,可是您也做得太不厚道了吧!”
王子衡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呀?”
服务员道:“对不起呀,大哥,按说您的私事我没权利过问的。可是昨晚那情形,我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不是,你越说我越糊涂啊!怎么个情形,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服务员赔礼道:“是是是,我知道您气还没消。那我就跟您说清楚点。昨晚您入住以后,我们在吧台监控上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好像跪在您门前,不停地敲门。我猜测,那应该是嫂子吧!可您一直不给她开门,我们派人上楼来打听情况,可是嫂子好像又躲起来了,等我们下去,她又来,直到天亮才没见着她,活活冻了一夜,怪可怜的。我跟同事猜测,可能您二位之间吵过架,所以……”
“你是不是傻?”王子衡鸡皮疙瘩爬了一身,“你们酒店随意进来外人都不好好查查的吗?你凭什么断定那就是我媳妇?”想到要不是昨晚吃了安眠药,还不得吓个半死!
服务员满腹委屈地转身离开了。
王子衡收拾好心神,继续刷牙。牙刷到一半,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拿起手机接听,竟是一位派出所的民警打来的。这位民警告诉他,速来山水黔城小区配合调查。
还真是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警察会让我配合什么呢?
对了,山水黔城,那不正是陈同升租住的小区吗?共事这么久,王子衡去过一回陈同升的租住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陈同升的名字在脑海中一经出现,又让他想到了昨晚的情形,王子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吧,关于陈同升,他也实在有必要了解清楚点了,尽管他的心中,似乎已经有了最坏的答案。
山水黔城位于枣山路,离王子衡所在的位置不过半个小时车程。王子衡赶到陈同升家楼下时,早有警察等着他了。
“是王子衡同志吧?你好,我姓张,是这里的片警,大家都叫我老张。”这位警察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很客气,“老张”这个称谓倒让他显得有些老气了。他一边作着自我介绍,一边向王子衡友善地伸出手。
王子衡也赶紧伸出手,与对方握了握:“您好,张警官!电话里说需要我配合你们的工作,不知道我能帮你们做些什么?”
张警官道:“陈同升和你是同事,对吗?”
“不错!以前在省台上班,他是我们节目组的总编导。”
“以前?”张警官略有疑惑。
王子衡忙解释:“四五天前,我们都从省台辞职了!怎么,是陈导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张警官警惕地眨了眨眼,没有直接回答王子衡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最后见到陈同升,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说,他有没有什么消极的言论?”
任谁都听得出,陈同升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昨天晚上。”王子衡如实回答。
“昨晚?你确定?”张警官一脸的难以置信。
“就是昨晚啊,在我的出租屋内,我们聊了很久。怎么了?”
“嗯……”张警官顿了顿,“是这样,陈同升接连好几天和外界失去联系,他的爱人不放心,从老家来省城查找,今早打开他出租屋的房门,发现……发现陈同升去世了。”
“去世了?”王子衡浑身一震,“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去世的呢?”
张警官说:“陈同升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在浴缸里泡了两天。现场勘验,基本排除了他杀,要么意外,要么自杀!”
王子衡眼珠子都快跳了出来:“你是说,他两天前就死了?”
“法医推定的死亡时间是大约48小时之前,所以你说昨晚还见过他,我就很郁闷了。”张警官审视着王子衡的表情,若有所思。
王子衡怔怔地呆立当场,良久无话。
张警官咳嗽一声,道:“尸体已经送去局里,死者的家属,哦,也就是他爱人,同意再做个比较详细的尸检,现在在专门人员的陪护下准备去处理后事了,小王同志想上去看看吗?”
王子衡摆摆手:“我可能不太适应那种气氛,还是不去了。张警官,既然是这样的情况,不知道您叫我来,有什么用意?”
张警官戴上白手套,从公文包里掏出一部用塑料袋包好的手机,晃了晃,说:“这是陈同升的手机。我们在出租屋客厅的茶几上发现它,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因为侦查的需要,我们的技术人员开了机并解了锁,看到一些很奇怪的视频。由于视频内容跟你有些关系,所以才联系你的,我想了解了解情况。”
王子衡愣了两秒,眯着眼道:“张警官,恕我冒昧!警方若需要我协助调查,那只能说明陈导的死亡不是自杀或意外;既然不是自杀或意外,您刚刚又为什么跟我说排除了他杀呢?还有,公民有积极配合公安机关侦破案件的义务,这不假,可是也要合乎规矩才行吧?可您看看这个时间、场合,然后您独自一人询问我这,询问我那,似乎并不像严格的录口供啊!”
王子衡那一脸书卷气的神态,把张警官都快逗乐了。张警官笑了笑,并不想过多解释,只说:“我们先看看视频内容再说吧!”
视频内容很熟悉,是王子衡和陈同升在侗寨探秘时记录下来的。
张警官是个挺注重效率的人,几组视频加起来,大概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才能看完,但他只打开了最后一段视频,并快进到最后几分钟。
摇摇晃晃的画面上,陈同升将手机递给王子衡,嘱咐他帮忙携带,而自己已经跑去搀扶大款首。王子衡将陈同升的手机镜头对准身前,一路相跟,大家在尽快向隧道转移。
约莫过了一分多钟,手机画面忽然闪了两闪,一团黑影迅速扑向陈同升的后背。那团黑影在镜头下渐渐清晰,是个穿着大红袍的半截女人身子,牢牢挂在陈同升的肩膀上。陈同升有些气恼地回过头来,对着镜头嘟囔道:“你拉我干什么?”
陈同升回头的同时,他背后的女人也跟着露出了面目:面颊惨白,一双黑眼眶盯着画面外的人,渗血的嘴正在狞笑。此时画面中也传出王子衡的声音:“你什么情况啊,陈导?”
视频到这里完全终断,随后的出洞过程竟然全都没记录上……
张警官看着呆若木鸡的王子衡,道:“不管你们经历了些什么,这视频里的东西,叫我怎么跟你录口供呢?小王同志,我把你叫过来,确实可能有些冒失,但我的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给你提个醒:陈同升死了,我们从科学上只能得出自杀或意外的结果;不过站在其他的角度上想想,真相可能并非如此。当然,也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
“什么叫超出了你们的能力范围?还有什么东西是你们解释不了的吗?”
“我们检查过陈同升浴缸里的水,原本是想看看水会不会有问题,可你知道吗,水是再正常不过的水,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水温度极低,是刚刚融化的冰水,我们在缸里边还发现了许多未及融化的冰块儿。这六月天的,浴缸又不是冰箱,我们实在无法想象它到底是个什么原理。”
“也就是说,陈导既有可能是溺毙,也有可能是活生生冻死的。”
“不错!具体结果,得等局里的法医给出明确说法。行了,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张警官走了。
莫非是那侗寨的红衣女鬼一路跟到省城,而最终向陈同升下的杀手么?那么她昨晚又来找我的用意是什么呢?
王子衡混混噩噩地也走出了小区,头顶的太阳很大,但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第十章 白象观
王子衡像具行尸走肉一般,耷拉着脑袋漫无目的地在枣山路上溜达着,直到耳边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小伙子,要买票才能进哦。”
王子衡抬头一看,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灵山公园的门口。
灵山公园是省城市内的一处国家4a级旅游景区,里面风景秀美,生态丰富,在国内享有盛誉。
王子衡自来省城求学和工作,也就到过灵山公园一次。他还记得,大二那年跟宋思玲一起来灵山,山上的猕猴将他群殴了一顿,抢了他和思玲的背包与手机,最后是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才追了回来。当时他就发过誓,此生再也不到灵山公园。
思玲!往事如风啊。
王子衡苦笑:还真他妈是孽缘!
当下花五块钱买了一张门票,跟着如织的游人进了公园。
大多数游客都是根据公园内路牌的提示,一个景点一个景点的边走边看,王子衡却没那闲情逸致。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此刻只想赶紧上山揍两只猴子出出气。
盏茶功夫,王子衡就到了麒麟洞,这里是曾经囚禁过少帅的地方,前来瞻仰的游人自然比别处也多些。
洞旁有卖凉面的商贩,王子衡叫了一碗凉面,一碗豆腐脑和一盒炸洋芋,打算早餐和午饭一并解决。
他刚刚在人堆里找了个石凳子坐下,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左边肩膀。王子衡回头往左后方张望,并没发现有人,他暗暗纳罕掉转头来,身前的凉面和炸洋芋竟不翼而飞,只剩下半碗被打翻了的豆腐脑,脏了一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王子衡恍然大悟:“该死的猴子!”
麒麟洞上方的老槐树上,四五只猕猴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刚刚缴获的美食。王子衡的眼光投来时,一只小猕猴还冲他做了个鬼脸,逗得游人又是一阵大笑。
王子衡恼羞成怒,捡起一块石头往猴群扔去。猴子受惊,叽叽喳喳一阵乱叫,攀附着树枝,异常迅捷地向山上逃去。
王子衡被“新仇旧恨”所激,决心要教训它们一番,顺手抄了根小商贩的铁火钩,就往山上追去,背后只听见小商贩大喊:“龟儿子,你跟一群猢狲较什么劲!”
狂奔了几百米山坡,猴子早已消失在丛林树梢中。王子衡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到连日来的遭遇,百感交集,就差哭出声来。
此处山路崎岖,游人稀少,已经是白象岭的半山腰。
山腰石径旁,有一汪五六尺见方的深潭。潭水源自地底,注入山石构成的地盆中,不满不溢,名曰“回龙潭”,是灵山公园内的一道奇观。
不过此时王子衡却没心情欣赏奇观,他挥舞着手中的铁火钩砸向潭面,看着水花四溅,心情好像略爽了一点。
一阵山风吹来,送来一阵歌声。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
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
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无根树,花正微,树老重新接嫩枝。
梅寄柳,桑接梨,传与修真作样儿。
自古神仙栽接法,人老原来有药医。
访名师,问方儿,下手速修犹太迟。
……”
王子衡在大学期间,曾经煞有介事地钻研过佛道诗词,所以这首歌儿一传到耳边就让他不自禁的有些激动起来:那可是他花了半个多月才背下的道教名篇《无根树》,共有二十四首,传说是张三丰真人所写。
心中的阴霾被拂去不少,王子衡站起身,循声望去,歌声是从白象岭上方不远处一间小道观里飘出来的。
放眼省城的大庙小观,王子衡到过十之**,见过的各路和尚道士,基本上个个都是想着法儿骗钱的神棍。这些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职业出家人,上班期间假装诵经念咒,一下了班就原形毕露,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真正有点水平的堪称凤毛麟角。
此刻听完道观中人一口气将二十四首《无根树》唱完,王子衡心想:此人还是肚子里有货的。
脚踏青山,王子衡步履轻快地走向道观。
这是间掩映在绿树翠竹中毫不起眼的破落道观,名曰“白象观”。门前冷落,香客甚少,那油漆剥落的大门似乎告诉世人它已有些年头。青砖墙上,喷有异常醒目的大红“拆”字。
王子衡觉得,凡是有点年头的中国古建筑,哪怕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其布局规划都十分讲究。房屋坐向、门窗数量与朝向、梁栋架构、前后景致等等,样样都有严格要求,在世界建筑史上有其独到的历史文化价值。
眼前的这座破道观,坐北朝南,前有青松,后有翠竹,小是小了点,但一切布局都符合古建筑的营造法式。
然而现实就是,越有底蕴的东西,越不被珍视。你说那东西文化价值高,并不重要,我偏要把它毁掉,然后再盖出个杂乱无章的新东西出来,力争在经济价值上实现最大化。
观门敞开,王子衡见院子里放了张竹躺椅,一个身形瘦削、衣着邋遢的干巴老者正躺在椅子上,悠闲地吃着炸洋芋。
老者的肩上,蹲着一只小猕猴,好像在给老者头上抓虱子。一见这幅景象,王子衡顿时明了:敢情这小猴子刚刚偷了他的炸洋芋,跑这儿给主人献殷勤来了。
“小畜生!”
王子衡嘴里骂着,举起火钩冲进院内。
小猕猴异常机警,一见王子衡冲进来,几个起落就上了道观正殿的屋顶,对着王子衡手舞足蹈,唧唧怪叫。
老者也闻声坐起,见到怒发冲冠的王子衡,陪笑道:“小兄弟是来烧香的么?来来,我带你进殿!”
王子衡冷哼一声,指着屋顶的小猕猴道:“这小杂种是你养的吧?”
老者怜爱地望了一眼小猕猴,依旧笑呵呵的对王子衡说道:“小兄弟口下积德!这小猢狲是可怜我呢,它见老头子我三餐不继,经常从山下给我弄点小吃食回来解馋,心好着呢!啧啧,我看小兄弟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八成它又抢了你的东西吧?”
王子衡瞪着两只大眼,没有否认。
老者赔笑道:“咱别跟它计较,来,你看这洋芋我也没吃多少,我还你就是了,小兄弟也没吃多大亏!”说完,还真把半盒炸洋芋递了过来。
王子衡后退了两步,挥挥手道:“算了算了,您还是快吃了吧!既然这是您养的猴儿,就得好好*嘛,怎么能让它老是抢人家东西呢?”
老者频频点头:“小兄弟教训的是!”
他吹了一声口哨,小猕猴立马窜回他肩头。老者屈着右手食指,在小猕猴的脸上左刮刮,右刮刮,嘴里假装骂道:“小东西,叫你不听话!“
小猕猴被他刮得兴奋得不得了,又叫又跳,一人一猴仿佛一对其乐融融的爷孙。王子衡看着这幅情形,心中温暖,忿意早消了。
老者将剩下的半盒洋芋一古脑儿全吃了,撩起破袖子揩了揩油叽叽的嘴,“小兄弟来烧支香嘛!我这儿便宜,才十块钱一炷,那弘福寺什么的可比我这儿贵多了!”
王子衡定神瞧了瞧,见那老者身上破破烂烂的长衫竟是件道袍,白花花的头顶还挽了个乱糟糟的道髻,心中明白,他应该是这小道观的主人了。于是问道:“刚刚那首《无根树》是道长您唱的么?”
老道士双掌一击:“呦呦,小兄弟还知道《无根树》哪!好把灵明开远近,便令性曜出西东。来来来,小兄弟,我这观里供着各路天尊,你有啥想问的,想求的,只管烧炷香便是,我给你优惠,八块。”
王子衡顿时心生厌恶,皱眉道:“老道长,我只道您与那些市侩神棍不同,当是位暗藏机锋的高人,原来也不过是个猥琐俗人。是我走眼了!”转身便要离开。
那老道士却一个旋身,迅速挡在王子衡面前,咧着嘴说道:“小兄弟留步!常言道:少了铜臭,玉帝发愁!小兄弟,你烧炷香,老头子才好跟管委会交差呢,要不然这三清的金身都没个坐处。这俗与不俗,全在你怎么理解。你若是把钱看得紧了,不也是个俗人嘛!”
这白象观内平日游人太少,想必一天也赚不了多少香火钱,见好不容易有人进来,老道士哪肯轻易放过王子衡。
王子衡道:“你这是谬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千古至理。倘若我哪天家财万贯了,却还舍不得十几二十块的香火钱,您再说我俗也不迟。”
“非也!非也!小兄弟,你听我给你说个故事如何?”
王子衡歪着脑袋,表示默许,他也想听听这道士还能讲出什么歪理。
老道士道:“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带着弟子托钵化斋,路上遇到一群小孩在玩沙子。这当中有个小女孩,见到佛祖等人走来,便捧着一捧沙子放进佛祖的饭钵里,而佛祖呢,也欣然接受。
“大弟子舍利弗见状很是不悦,认为小女孩是存心戏弄佛祖。佛祖开解他说:‘这个小女孩可不简单,千百年后,她将是东方国王。今日我若不接受她的沙子,她将来就会毁破三宝;我接受了她的沙子,也让她从此结下善缘,将来她才能弘扬佛法。
“这小女孩就是后来的一代女皇武则天。她得大统后,虔信佛法,善待沙门,全应了佛祖当年所说的话。
“小兄弟,我讲这个故事给你听,你可能觉得荒诞。但我想让你明白,佛祖托钵化斋,要的不是施舍,而是世人礼敬佛法的诚心。今日我劝你烧香拜神,不论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要的还是你的善缘善心。你一味要在价目身份上论高低,终究是误会了老头子我的初衷啊。”
王子衡笑道:“你这个道士还真搞笑,明明是黄老门人,却拿佛祖的故事诓我,你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老道士摇头道:“看来小兄弟还是有些局气。殊不知,世间大道,兼容并收,无所不包。真正的圣人眼里,哪分你我?所以仲尼曾问道于老聃,韩非也求学于荀况。只有今时今日很多沽名钓誉之徒,自称大师,却在学问上分门别类,门墙观念根深蒂固,相互攻讦。他们哪里知道,佛法也好,道法也罢,其断恶修善、证悟解脱的教义实则同出一源呢?”
王子衡头一回听到这番理论,不由得呆了。
老道士叹了口气,道:“罢了,咱们还是说点俗的吧!小兄弟眼下乌云盖顶,当真就不需要无上太乙救苦天尊给你支个招?”
王子衡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第十一章 本命太岁
第十一章 本命太岁
老道士故作神秘,贴着王子衡的耳朵轻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跟天尊说明白了,包你没事!”
王子衡板着脸道:“满口胡诌!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套路,无非就是先危言耸听,凡进来的人不是有这灾,就是有那难,只要供奉点香火钱,自然就灾也消了,难也解了,对不对?”
他见这道士时而正经,时而轻佻,心中拿捏不准他。
老道士嘿嘿笑了两声,坐回躺椅,悠悠说道:“看小兄弟的神色,急火攻心,摧动肝肠,五行中损了火和木,这火和木一个主南,一个主东,可见你这一身晦气是从东南方向招惹来的;
“这人的五脏啊,包括心肝脾肺肾,皆属阴,小兄弟既然伤了心和肝,那么晦气多半与女人有关;
“五行生克里边又讲,火生土,木克土,小兄弟的五行失调,最终着落在一个土上,这晦气看样子就来自土里,不是进了山,就是钻了洞。我这么说,小兄弟还觉得老头子是危言耸听吗?”
王子衡听完这席话,不由得大惊失色:眼前这个落拓道士,竟能根据自己的神色便将这几日的际遇因由推断出个**不离十,是不是也太神了?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此人。
“道长可否将这所谓的晦气解释得更详细一些?”
老道士一跃而起,大喜道:“好说,先烧香,先烧香!”
王子衡无奈,心中暗骂这臭道士就跟他养的猴儿一样精。当下只得掏出钱包,数了数,全部家当还剩七十三块五。
正犹豫间,那老道士又开口道:“与人方便,首先是自己要方便!小兄弟,老头子今天破例酬宾,二十块让你点三炷香,知无不言,如何?”
王子衡感激了一番,虔诚地在三清殿内上了三炷香。他斜眼瞥见三清泥像下的功德箱,里面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张毛票,怎一个寒酸了得?
上完香,继续回到院子里,只听那老道士说道:“这个晦气嘛,就是咱们常讲的阴魂不散!”
“呃……”王子衡心里咯噔一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敢问道长,是谁的……谁的阴魂呢?”
老道士拿了把蒲扇在手里,边摇边讲:“谁的阴魂我可说不好,小兄弟自己惹的麻烦,自己应该清楚。当然了,这麻烦其实主要不是你惹下的,但你受牵连,一旦处理不好,性命堪忧。但你只需记住,既然受人之托,就要终人之事。有人交代你的东西,你尽心办到,人也好鬼也罢,都是知道分寸的,不会无尽无休。”
听他这样一说,好像整个事情中的复杂细节都被他悉数掌握了。
陈同升拿了金腰牌,红袍女鬼便找上他的门来;陈同升一死,她又来找自己。找自己干嘛呢?听老道长的意思,好像是那女鬼在提醒我,赶紧完成陈同升的嘱托。转了一大圈,女鬼,尸骨,金牌,似乎存在着某种密切联系。
王子衡将信将疑,点头应允:“道长说的,我都记下了!那我还需要做些什么?”
老道士问道:“你属什么?”
“属鸡!今年二十三岁。”
“哦,癸酉生人!我这观里有尊康志大将军的神像,那是你的本命太岁,待会儿你把他请回去,小心供奉。灾厄解除之后,你再把它送回来还个愿,这事就算了了!小兄弟,还是那句话,做人做事都贵在心诚,不管你信不信鬼神,绝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事,你明白吗?”
王子衡没太听懂老道士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还是一个劲儿点头:“那是自然!道长,再问一个问题:您说的这个阴魂,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又或者,它是有所选择的呢?”
老道士道:“天地生人,禀赋各异;再兼后天修养,其性愈异。这世上啊,多的是像小兄弟你一样的普通人,一旦招惹上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它就时时作祟,扰得你心神不宁;还有些人呢,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把那身心炼得是百毒不侵,寻常邪物,却近不了他们的身,当然,这是少数,就像老头子我一样。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不?”
王子衡道:“经道长提点,我理解了!那这阴魂是不是还分种类?”
“你的问题还不少嘛!人分善人恶人,这鬼也分孤魂野鬼和猛鬼厉鬼,人善了就被人欺,鬼太弱了也被鬼欺,这个道理走哪儿都一样。”
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陈同升就算死了,也摆脱不了红袍女鬼的折磨。两相比较,终究女鬼手段太强,而陈同升就显得弱爆了。
老道士从厢房中端出一尊一尺来高的泥塑神像交与王子衡,这便是所谓的康志大将军了。神像用红布盖着,看不清真实面目。
老道士一边拍打着神像上的灰尘,一边叮嘱道:“小兄弟,你的命里太岁我就交给你了啊!这一路回去,你可千万小心,一定不能磕着碰着,更不能砸了!到了家,早晚三炷香,少不得。”
王子衡恭敬接过,一连价应道:“道长放心,记下了,记下了!只是,道长,我把这位大将军请回去,您要收钱吗?”
老道士哈哈大笑道:“不收不收!老头子我还不至于钻到钱眼儿里去!”
神像交到王子衡手里时,老道士的胳膊突然出现一阵剧烈抖动,神像差点跌落在地。王子衡惊问:“怎么了?”
老道士眉头微皱,道:“大将军好像不情愿哪!小兄弟你等会儿,我先去帮你问一卦。”
老道士抱回神像,转身进了厢房,留下一脸惊愕的王子衡杵在当场:“这老狐狸又是玩的什么把戏?”
几分钟后,老道士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手中依旧端着神像,神情比刚才肃穆得多。
“补充两点要求。”老道士很认真地说道,“第一,我不管你之前做过些什么,知错能改,并及时回头,善莫大焉!第二,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话可是很有讲究的,小兄弟你今天请回去是什么样,送回来的时候也一定得是什么样!”
王子衡满腹狐疑,但嘴里还是一个劲儿地说:“一定一定!”
少不了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王子衡小心翼翼地端着神像出了观门。这次交接时,没再发生任何状况。
王子衡心想:刚才肯定是那臭道士做的手脚,故弄玄虚,好叫人笃信他说的话。
老道士坐回躺椅,打了个口哨,小猕猴再次跳回老道士肩膀上,继续翻找虱子。老道士闭上双眼,又开始吟诵起来,这次吟诵的,是《太上感应篇》:
“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
下山的路上,王子衡心绪难平:自己是怎么了?堂堂一个知识分子,此刻竟然对着一尊泥菩萨毕恭毕敬!可是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似乎不彻底扭转三观都不行。妈的,就当是病急乱投医吧!
快至麒麟洞时,王子衡迎面撞见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身形高大,体格魁梧,神色匆匆地往山上赶。遇见从白象岭下来的王子衡,借问道:“帅哥,问你一下哈,白象观是不是从这儿上去啊?”
王子衡空出左手,往后山指了指:“就在上面,再走个两三百米就到了。”
那汉子作谢道:“谢了,帅哥!鸡蛋粑粑,还要爬那么高啊!”一面埋怨,一面健步如飞地奔了上去。
第十二章 古艺轩
2016年6月23日。傍晚。观水路108号,古艺轩迎客厅。
王子衡接过店内伙计递上的一杯热茶,轻轻呷了一口,一边打量着店内光景,一边问:“帅哥,你们老板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家古玩店面积不算太大,但装潢考究,一应家具都是实木的,古色古香,很对中文出身的王子衡的脾胃。店面总共两层,一楼是迎客厅,一道旋转木楼梯连通二楼的未知空间,层次感与神秘感十足。
伙计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穿一件灰色对襟衫,给王子衡递上茶水后,就慵懒地斜躺在中式实木沙发上玩着手机。王子衡问他话时,手机里刚好传出“敌军还有五秒到达战场”的声音。
“这可说不好。老板今天好像接了个大单,卖家太稀奇自己的宝贝,非要老板上门去谈,这会儿走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说不上什么时候回来。王先生不着急的话,还是耐心等等吧,老板交代过,他在谈生意的时候不让我随便给他打电话。”
“哦。”王子衡应了一声,继续喝茶。
自打两天前从灵山公园回来,他确实睡了几个好觉,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请回来的神像真那么灵验,总之再没做过恶梦,也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这两天养足了精神,找工作似乎也比较顺利,国酒集团的一个文案岗位向他伸出橄榄枝,再过三天,经过一个简单的面试流程,他就能正式上岗了。
心情大好的王子衡没敢忘记陈同升和白象观老道士叮嘱他的事情,于是趁着今天清闲,决定前来找一找这个名叫田福生的古玩商。
昨天跟大姐打了一通电话,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囊中羞涩的处境,大姐听说了他的窘迫,心疼地责骂了他几句,挂完电话就给他转了三千块钱来。王子衡这会儿感觉自己俨然是个人生赢家,便又开始买烟来抽。
此刻,王子衡从烟盒中取出两根烟,自己叼上一支,跟伙计也敬了一支。那伙计客气地接过烟,说了声“谢谢!”,但看了香烟上的牌子,眼角却顿时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将烟夹在耳朵上,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支中华点上,不再搭理王子衡。
王子衡的脸刹那间红到耳根。也难怪,那田福生随便一出手就是百万上下,财大气粗,跟他的伙计想必待遇也差不到哪儿去。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刚刚还在为自己又找到一份体面工作而志得意满的王子衡,脆弱的自尊心瞬间便被捏了个粉碎。
无奈,王子衡只能以继续观察店内陈设来化解尴尬。比较有意思的是,正对店门的方向,有个神龛。这要换作其他商家,神龛里一般都供财神,可这家店内的神龛,居然供着一尊烟灰缸大小的石乌龟。
几年前,王子衡曾经看过一篇论文,该论文主要讨论的是中国人由来已久的灵龟信仰。大概从新石器时代开始,我们的祖先就已经有了以龟随葬的习俗,至殷商时,对灵龟的崇拜之风达到鼎盛,并从此扎根于中华民族的血液里,绵延至今。
《大戴礼记》上说:“介虫之精者曰龟。”
先秦时期,龟与龙、凤、麟一道被奉为“四灵”,尔后在跟国人息息相关的天文、历法、宗教等领域,都能见到龟的身影。概括起来,长寿、安稳、通灵三大特征,是灵龟信仰源远流长的主要原因。
所谓千年王八万年龟,乌龟长寿是得到了科学论证的。古往今来,人类从未放弃过对长生不老的追求,灵龟信仰作为最原始的自然崇拜,长寿无疑是一大主因。
而乌龟行走时,速度缓慢,步履沉稳,给人以安稳的感觉,故而在远古神话传说中,便有了“龟负”一说。传闻当年女娲补天,便是以龟的四足重修四维,以撑天地。后世最为常见的“龟负”现象,是龟驼碑;今天西南诸省之农村地区,仍有以乌龟垫床脚的传统。“龟负”说到底,是人们乞求平安的一种美好愿望。
中国人的传统思维里,寿命越长的东西,沧桑阅历越丰富,也就越有灵性。所以古人认为,乌龟是人与天地神灵联通的媒介。在巫觋文化最为盛行的殷商时期,大至国家政策,小至个人事务,都要以占卜的形式向苍天鬼神问吉凶。而占卜所用的工具,正是龟甲。
据说当今道教各大流派中,以武当派对灵龟的崇拜最盛。
王子衡结合自己了解的常识,看到这副别具一格的石龟神龛,心中想道:灵龟信仰在国人心中占有重要地位确实不假,但在一个商人的店铺中,直接供奉灵龟的情况却并不多见。可见这古艺轩的主人,除了求平安的意愿外,只怕还有点什么宗教信仰。
门外响起刹车声,王子衡和伙计同时起身迎到门口,只见下车的是个浓妆艳抹的少妇。这少妇看上去三十出头,那脸蛋儿虽称不上绝色,却十分耐看,自然有一股妩媚的气质在;前凸后翘的身材在低胸包臀连衣裙的衬托下,更显风致。
而且这少妇开的车,是辆进口的红色奔驰s400轿跑,绝对的豪车。
王子衡正疑惑间,伙计早蹿出店门奔向那少妇,点头哈腰地赔笑道:“高总,您看您要来提前打个电话嘛……”
“少他娘的废话!”高总一开口,竟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你们田老板的架子大啊,他那个破逼电话我打了一下午,全他娘的关机或是无法接通,干嘛呢?可是他约的我呢!龟把儿又伸到哪家碗里去了?长能耐了还,坚持这么久,吃了多少补药啊这是!”
“高总可别开玩笑,老板是去谈生意呢!他一谈生意,电话总是关机,老毛病了。高总消消气,快进屋里坐吧!”
伙计开道,将高总引进迎客厅,又是端茶递水,又是嘘寒问暖,十分殷勤,全然忘了身边还有王子衡这么个人。
高总坐下后,瞥了王子衡一眼,瞧得王子衡在一阵香水味中魂销骨蚀,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高总两眼一翻,转向伙计,说:“老娘的耐心有限,最多就等半小时,到时候姓田的还不回来,你转告他,以后咱们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让他玩蛋儿去!”
这位高总显然是这家古艺轩的财神,伙计丝毫不敢得罪,忙道:“老板手机虽然关了,但我知道他去了哪儿,就是火车站旁的中铁酒店。高总放心,我马上就去把他找回来。”
说完话,伙计箭步冲出店门,打了一辆车,往火车站方向驶去。
王子衡冷眼看着一切,咬牙想道:等哪天老子有了钱,非得玩死你们这帮势利鬼。
高总从皮包中翻出女士香烟点上,优雅地吞云吐雾,眼睛不时向王子衡瞟两眼,似乎暗藏深意,但又捉摸不透,弄得王子衡很是局促。
忽然,高总换到王子衡对面的位置坐下,拿出手机把玩。
心痒难耐的王子衡,一面端起茶杯假装喝茶,一面偷瞄对方那两条紧闭在一起的雪白大腿。我们要原谅他,作为一个血气方刚、性取向正常的年轻小伙,这其实是一个很健康的猥琐动作。
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高总突然将两条**大幅度叉开,满园春色尽入王子衡眼底。在粉红色蕾丝小内裤的挑逗下,王子衡一个没忍住,一口茶水从口鼻中喷将出来。
店内,响起高总魔性的狂笑。
王子衡面红耳赤,忙转头望向门外,再也不敢多瞧高总一眼。
就这样尴尬地坐了二十多分钟,田福生回来了。当田福生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王子衡心里暗叫了一声:“原来是他!”
田福生看样子四十多岁,穿着笔挺的西装,身材雄壮高大,眉宇间尽是生意人的精明老练,又带着几分不羁和潇洒,一眼看去,当真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高总一见田福生进来,柳眉倒竖,娇嗔道:“呦,大忙人,这就完事儿了?”
田福生走到高总面前,熊腰一挺:“报告高总,田氏兄弟前来报道,请您检阅!”
高总噗嗤一笑,去田福生的裆上就是一拳,笑骂道:“去你妈的田福生,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娘今天非得把你老二揪下来下酒吃!”
田福生弯下腰,屈着右手食指在高总鼻子上刮了刮,坏笑道:“是清蒸还是红烧,随你吃!”
高总扭着水蛇腰,笑得前仰后合,她一手抓住田福生胸前的领带,软声说:“那就赶紧跟老娘下厨房吧!”。
任谁都看得出,玩笑开到这份儿上,田高二人之间的关系殊堪玩味。赶后进门的伙计轻轻咳嗽一声,提醒田福生道:“老板,还有客人!”
田福生立马警觉,换成一副正经面貌,转身看向王子衡。
王子衡早已不耐听他与高总**,见田福生望向自己,忙起身道:“田老板,你好!我叫王子衡,今天专程来拜会您的。”
田福生愣了愣,说:“这位王先生,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王子衡道:“不错,田老板,咱们的确见过。就在前天下午,灵山公园,您还问过我去白象观的路。”
“哦,对对对!怎么,王先生,你是有什么宝贝要出手吗?你来我古艺轩不失为明智的选择,在整个‘爽爽’的古玩行,我田某人任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保证……”
“田老板,我是陈同升的朋友!”王子衡打断田福生。
一听到陈同升的名字,田福生的脸色顿时就变了:“陈同升?省台的那个导演?”
“对!”
田福生一把拽住王子衡的手臂:“走,咱们上楼说。”
第十三章 探马赤军
高总一见这情形可不干了,开始洒起泼来:“田福生,你什么意思啊?你们两个大男人上楼搞什么搞?你个龟儿子……”
“高桂云,闭嘴!”田福生怒目圆睁,伸手指向高总:“我忙正事,请你消停点!”
高桂云一见田福生这副架势,泼辣劲儿瞬间消失,立刻变得温顺起来,很懂事地说道:“老田啊,快忙你的去吧,我不打扰你!”
直瞧得王子衡目瞪口呆:男人能做到这份儿上,夫复何求!
两人来到二楼的书房。书房面积不大,但里面的东西却不少。
进门两三步,摆着一张大红漆实木书桌,书桌中央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上毛笔的墨迹未干;右端是一副大算盘,年头似乎不少;左端摞着十几本线装书。书桌上的光景,正是学中文的王子衡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
整间书房唯独给书桌留出稍显宽绰的空间后,剩下的地方堆满了木箱子和大瓷缸。大瓷缸中插满各种字画卷轴,墨香扑鼻;木箱子里面都装了些啥,肉眼瞧不明白,但闻到的,都是古朴味道。结合田福生的身份,想必箱子里都是各种古物宝贝。
既然是这样一个囤积重地,安保措施自然做得相当严密。光打开书房门时,王子衡就发现有三道关卡:
第一道是声线检测。田福生对着一个装置一连吼了几声“芝麻开门”,门内有电子声音回应:“检测无误,强盗爸爸回来了!”继而响起“咣咣”一声,第一重锁已打开。王子衡在一旁暗笑:有必要搞得这么萌吗?
第二道是视网膜扫描。田福生两眼先后扫过一个装置,又是“咣咣”一声,第二重锁解开了。
第三道是指纹比对。田福生双手十指全都在装置上一一比对过,房门终于彻底打开。
王子衡心想:光一个门都弄得这样复杂,你这整个书房怕是装甲车都轰不破吧!
田福生关好房门,一脸严肃地问王子衡:“我听说陈同升死了?鸡蛋粑粑,这小子自打跟我交易了之后,就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昨天我去省台一打听,才知道他死了,真够邪门儿的!”
“你为什么要联系他呢?”王子衡反问。
田福生直勾勾瞪了王子衡几秒:“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干嘛一见我就提陈同升的名字?”
两人都知道,什么叫做心照不宣。
田福生指着紧贴书桌前后的两张木椅,道:“咱们坐下说。”
王子衡简明地将几天前陈同升夜访的经过和节目组在侗区遇到的情形都说了一遍,田福生听完,一拳打在书桌上,愤然道:“我知道你遇见鬼了!可是陈同升这斯儿,你做鬼就做鬼,怎么到死还要拉上我垫背?”
说到鬼的时候,田福生好像并没有多大情绪波动,倒是陈同升这个名字让他有些激动。
“此话怎讲?”王子衡表示很疑惑。
田福生绕过身后的木箱子,暗里鼓捣了一阵,听动静,应该是在打开保险箱一类的东西。
卧槽,你还真是层层设防!
田福生转身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块长方形的黄金令牌。这枚令牌上端刻一狗头,正中写着两行奇怪的文字,王子衡见所未见。
田福生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这就是陈同升那小斯儿卖给我的东西。咱们倒腾古玩的,说难听点,都是些二道贩子,前手买,后脚就得卖,就靠眼力和经验赚点差价,谁也不容易。你们从侗区回来的当天,陈同升跟我碰了面,我一眼就看出这东西价值连城,所以当时交易做得很痛快,皆大欢喜。没过两天,我就谈好了下家,价钱上赚也是赚了点。”
王子衡不解:“我一直很好奇,黄金固然价值很高,再加上这令牌又是古物,贵点也不稀奇,但您一开口就是一百万,而且自己还要赚差价,那也就是说,它最终卖出去的价格更是高得离谱,它到底哪儿值这么多钱呢?”
田福生问:“你认识这上面的文字吗?”
王子衡摇头。
田福生道:“这是八思巴文字。”
“蒙古人的文字?”
“不错!这块金疙瘩是元朝的。干我们这行,差不多算半个历史学家,我就来给你普及普及好了。元朝军队的统帅,万户长级别以上,都有大汗钦赐的统军令牌。一开始大家在草原上你追我赶,物质条件有限,所以令牌的材质也好不到哪儿去,木头石块啥都有;后来定了天下,吃香喝辣,令牌就变成金银铜铁了,而这黄金令牌则是级别相当高的武将才配拥有的。”
说着话,田福生又将金令牌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身后的保险箱。
王子衡续上之前的话题:“相当高级别?那这种身份的人怎会流落到我们q省来呢?”
“鸡蛋粑粑,你听我慢慢讲嘛!元朝统一中国后,在咱们西南地区安插了一个大人物统管汉苗各族,这个大人物自然是他们黄金家族的子孙,封作梁王。梁王手下有一支蒙古人和色目人混编起来的王牌军队,是元朝探马赤军的一支,配备的正副统领有三人。所以嘛,你们顺出来的这块金令牌……”
王子衡赶紧插话纠正:“是陈导顺的,不是我们。”
“好好,陈同升顺出来的金令牌,我猜多半就是这几位探马赤军统领当中某一位的,要不然想把这块金牌跟咱们q省扯上关系,再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理由了。至于像你描述的,这个金令牌持有者怎么会躺在侗区的山洞里,我就猜不透了。”
田福生说到最后半句的时候,略显底气不足,虽然王子衡没有察觉,但他还是赶紧切换话题:“但不管怎么讲,这玩意儿年代久远,数量稀少,且意义不凡,价值自然就高了许多。”
“原来如此!”王子衡回想起金令牌上端的狗头,又问:“我看过很多古代令牌的照片,刻兽首是惯例,但都以虎头居多,这块令牌怎么会是个狗头呢?有什么说道吗?”
“除了孤陋寡闻,我一时还真找不到其他词语形容你好。蒙古人跟我们中原人、南蛮人都不一样,咱们如果说一个人是狗,他能跟你掐架,因为你是在骂他;蒙古人说你是狗,那是夸你,表示你是一员猛将。为什么呀?在游牧民族看来,狗最忠诚,是主人的得力助手,所以蒙古人奖励功臣,就给他狗的称号。《射雕英雄传》你看过吧?”
“看过,我初中就看完了《金庸全集》!个人感觉,金梁古温黄,还是金庸先生的水平更胜一筹……”
“鸡蛋粑粑!知道你读的书多,现在也不是让你谈读后感!《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的那个蒙古师父哲别,人家就是‘开国四狗’之一。所以,这领军令牌上刻着狗头,你现在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
王子衡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心中对田福生暗暗敬佩。
田福生盯着王子衡道:“小王,前天在灵山公园撞见你,你也是去见我那位大师兄了吧!”
“大师兄?您是说那位住在白象观的道长?”
“不是他还有谁?他叫向舜年,十几年前,我跟他在q东老家跟着同一个掌坛先生混饭吃,我们这帮徒弟中,他年纪最大,所以我叫他一声大师兄。这老东西,本事是挺大,师父的东西他学得最全,但做人不活泛,有点一根筋,没事儿老在师父面前嚼我舌根子。后来师父作古,我们都觉得现在这年头,坛门根本不找钱,所以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营生去了。老东西一气之下,也跟陈同升一样,啪,失踪了!”
所谓坛门,又称雷坛,法坛。
中国西南地区的原始巫鬼教,结合后来从中原地区流入进来的佛教与道教,形成了四不像的巫傩道。一帮子本地巫师,将超度亡灵的法场从寺庙搬到了乡民家里,有的挂神像,有的挂佛像,再吸收当地锣鼓班子加入进来又唱又跳,就形成了别具风格的“佛教道士”,当地人唤作“先生”。
先生多以家庭成员为单位起科设坛,间或收几个外姓弟子,组成一套以男性成员为主的傩戏班子,数代传承下来,就形成了所谓的坛门。坛门的首领称掌坛,掌坛姓啥,坛门就姓啥。譬如张三是掌坛先生,那他的坛门就叫“张氏雷坛”或“张氏法坛”。
这些地方习俗,王子衡都懂,但对其神神叨叨的做法,他却是一直持怀疑态度的。
听完田福生的话,王子衡恍然大悟:“原来你们师出同门啊!您那天上山,也是去找他啰?”再想到神龛上供奉的石龟,看来自己的猜想并没错。
“自我把这金令牌转手之后的那天起,我这背后就多了双眼睛。凭我的经验,我知道这是个厉害的角色,要不是我自己还有些本事,早被它弄死几百回了,鸡蛋粑粑!所以我赶紧联系陈同升,想跟他问清楚这块令牌的来龙去脉,谁知这小斯儿竟他妈的关机了,跟我玩失踪!
“我寻思自己道行还不够,怕玩儿不过那暗处的东西,就想找我这位大师兄帮帮忙,到处托人打听,才知道他原来也在省城,跑到了个破道观糊口。没错,那天在灵山公园就是找他去的。怎么,你去找我大师兄干什么?我大师兄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王子衡心里嘀咕:这田福生也太现实了,求人帮忙就一口一个大师兄,不爽就一口一个老东西,典型的商人嘴脸啊。
想到自己遇鬼的经历之前都已经跟田福生有所提及,于是王子衡干脆将请神的始末也说了一遍。
田福生听罢,一个劲儿点头道:“你只管按他说的办,错不了!”
王子衡又道:“向道长还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人家让我办的事,我尽心办到就行了,所以今天来找你,主要就是将陈导的话给你带到。”
“鬼火戳!你现在跑来跟我讲要把这牌子还回去,陈同升的那一百万我找谁要去?鸡蛋粑粑!”
王子衡有些气恼,说道:“田老板,我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义务尽到了,我也就算解放了,至于这东西你还是不还,我可就给你做不了主了!再说了,我看那脏东西的意思,谁手里拿着金牌谁就倒霉,既然您都谈好了下家,若不想还,早点卖出去把风险转移不就得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言毕,王子衡站起身,想来个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