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烂柯人
两个人休息了一小会儿,眼见田福生的脸色越发苍白,王子衡不敢耽搁,他只有背起田福生继续前行,只希望早点走出大山,赶紧将田福生送医治疗。
翻过两个山头,山脚下终于出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简易公路。
田福生已昏昏睡去,精疲力尽的王子衡此时看到希望,拼尽最后一口气力将田福生背到了公路上,放下后,整个人四仰八叉的躺下了,再也不想起身。
迷迷糊糊中,王子衡又来到了那片熟悉的丛林,那个白衣女子依旧站在远处,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
王子衡不再去刨挖歪脖子松树下的泥土,他想走近白衣女子,问问她纠缠着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走到白衣女子跟前,眼神忽然变得有点迷离。女子的身影逐渐飘忽,继而分化为另外两个身影跪在自己面前,周围的环境也变成了村庄。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两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泪水,写尽戚伤。
老妪抓住王子衡的手,磕头如捣蒜:“小王,小王,求求你告诉我,我闺女到底在哪儿?她去了什么地方?找不到她,我们活不下去啊!”
王子衡两眼注视着远方,面无表情:“叔叔,嬢嬢,我说过很多遍了,我真的没再见过她。警察都找不到她,你们叫我怎么办?”
老翁痛嚎道:“小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不是……”
“够了!”王子衡恼怒地推开两个老人,远远走开。
忽然,一只手搭向他的肩膀。王子衡本能地一闪,惊问:“是谁?”
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瓜娃子,是我呀!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王子衡回头发现,身后站着自己的大姐。此时的环境又换成了大学校园。
“大姐,多大人了,还玩这个?你怎么会来学校的?”
大姐拉着他的手,和蔼地说:“乖弟弟,你就要毕业了,上回在电话里没说清楚,这次你姐夫特意叮嘱我来学校找你一趟,希望你回老家考个公务员。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太不容易了……”
“大姐!你怎么跟他们一样目光那么短浅?小县城能有什么作为?我不想我的一辈子就耗在蝇营狗苟上,外面才有广阔的天地。”
“跟狗有什么关系?家里的地还不够宽吗?弟弟呀,送你读书不容易哪,你替家人们想想好不好?”
王子衡感觉要疯了,他逃也似的往前跑,想赶快挣脱噩梦。
“突突突……”
一辆载货的三轮车驶近田福生和王子衡二人。
司机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他见车前的公路上躺着两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汗巴巴的衣裤里还夹杂着血迹,心下生疑:难道是出了车祸,肇事司机丢下这两个人悄悄跑了?
“喂,还能说话吗?”司机下了车,向两人询问。
王子衡微微张开眼,勉强支起身子,回答道:“都活着呢,还死不了!师傅,这是哪儿啊?”
司机见王子衡的状态还不算太差,心里也放松了许多。“这里是陈家寨。你们两位不打紧吧?之前也没见过你们,是打哪儿来啊?”
“陈家寨?哪个地方的陈家寨?”
“羊角乡的陈家寨嘛!怎么,你们连自己到什么地方了也搞不清楚?”司机马上警觉起来。
王子衡见司机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忙上前给他敬了一支香烟,糊弄道:“师傅,您别见怪!我们是赶山的,一路上翻山跨岭,也就没留意都到了什么具体地方。这不,我朋友被野猪拱伤了,傍身的家伙也打落了,我好不容易把他弄出山来,见到师傅,就像见到亲人,所以才向您殷勤打听的。”
可能是受田福生的濡染,王子衡这一通胡话编下来,竟然面不红气不喘。
“哦,我说怎么听着像外地人呢!政府现在都不让赶山打猎了,你们不知道吗?胆子挺大呀!”司机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王子衡赔笑道:“这不也是为了生活嘛!对了,师傅,你们这羊角乡归哪个区管?”
“什么哪个区?我们归汤山县管。”
“汤山县?”王子衡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哪……哪个汤山县?”
司机被逗笑了:“咱们q省不就这么一个汤山县么?当然是乌蒙市下辖的汤山县啰!小伙,别问东问西了,我看你那朋友伤得不轻,赶紧跟我去乡里的医院先瞧瞧吧。”
王子衡感觉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自己明明不过就在鹤壁峰的山洞里来回兜转了几小时,怎么会一下子跑到几百公里开外的q西北汤山县来?
三轮车一路颠簸,将王子衡和田福生送到了羊角乡卫生院。
司机因为要赶着送货去农贸市场,只将两人送到卫生院的门口就匆匆走了。
乡里卫生院医疗条件有限,钢珠卡在田福生的大腿肌肉里,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也不敢贸然将之取出来。再兼田福生失血过多,还需要输血,卫生院就更没办法了。
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后,卫生院建议王子衡将病人送往县医院。
饥肠辘辘的王子衡匆匆吃过一碗羊肉粉后,又赶紧包车将田福生送往汤山县人民医院。
期间,田福生一直昏迷不醒,一切花销用度都是王子衡自掏腰包。
王子衡身上带的现金只有几百块,根本不够用,幸好田福生送给他的银行卡还在身上,于是决定到了县城找个取款机,先提出万把块来备用。
去县城的车上,王子衡看见卫生院开具的*右下角,开票时间也是2017年6月27日。满腹狐疑的王子衡又跟司机套话,最终确信,钻完一宿山洞,山外的世界已过去了整整一年。
这怎么可能嘛!
难道这世上真存在什么虫洞之类的玩意儿,能让人进行时空旅行?为了验证这一切都是真的,王子衡幼稚地模仿影视剧里面的情节,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疼!
王子衡望着车窗外起伏的山峦,心绪难平。
汤山县人民医院接诊了田福生。
按规矩,院方是要先登记患者信息的,但王子衡考虑到田福生人事不知,不好随便翻找他的身份证,于是跟医院商量,先救人,等患者醒来再行登记。医院见对方已预交了押金,也就通融了。
一个多小时的手术过后,田福生脱离了危险,被推进王子衡安排的单独病房。
此时田福生已经醒转,王子衡将一切都告知了他。
田福生先是对王子衡千恩万谢了一番,继而又对时光穿梭和空间转移表达了难以置信。这种所谓的穿越,也只是在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桥段。
王子衡告诉田福生,说古代有个叫王质的人去山中砍柴,看见两个仙人下棋,于是他就在旁边观战,等棋局结束,王质却发现自己的斧头已经腐朽了,回到家,才知人间已过了几百年。
唐朝的刘禹锡在诗中还用到了这个典故,有“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之句流传后世。
“引我们出洞的那个东西,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没有,我还专门跟那个三轮车师傅打听过,问他之前有没有见过什么人从山里出来,师傅表示没见到过。”
王子衡又想起一事,“哦,对了,我告诉三轮车师傅咱们是从背后那片云海里钻出来的之后,他那个表情很复杂,好像有点儿不敢相信。你说,咱们钻出来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很蹊跷啊?”
“废话!你以前听过见过这种怪事吗?听你这么说,那个三轮车司机应该知道些情况,你就没跟他多套套话?”
王子衡道:“我哪儿敢再多说什么?人家要知道咱俩究竟是怎么来这儿的,这会儿估计该蹲号子了吧!”
田福生心知王子衡脑子不够灵活,这套话的功夫可不简单,若真让他弄巧成拙,后果不堪设想。只好叹道:“看来,咱俩也就是古诗中所说的‘烂柯人’了!比较起来,咱们还算幸运的,人家穿梭了几百年,咱俩也才一年。”
王子衡说:“田哥倒是乐观!不管怎么说,所有的一切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外边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目前我们是一无所知。”
他想到了家乡的大姐,两眼泛红:那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要真是一年音信不通,她该有多难过呢?
田福生从床上坐起来,掏出手机,道:“咱们在洞子里的时候,手机是没有信号的,这一年当中,外边的亲朋好友不知给咱们打过多少电话,却又联系不上,不把人急死才怪呢!先赶紧回几个电话保平安吧!”
王子衡点点头:“嗯,你在里面打,我去外面打。”
走廊上,王子衡正准备拨键,却又有些犹豫了:失踪了一年,电话里到底该怎么说?算了,还是等回去之后,再跟大姐当面细说吧。
忽听背后有人惊喜地叫道:“王子衡,是你吗?”
第四十五章 故人
“你是……张胜利!”
王子衡的身后,站着一个微胖的年轻小伙。
这确实太意外了!
王子衡还发着楞,张胜利已冲上来给了他一个熊抱。“刚刚我就感觉是你,但是两年多没见了,不敢确认;现在走近了一看,还是当初那婀娜的身姿和熟悉的味道,这真是……咳,我有些激动得找不到话讲了!”
张胜利说话时夸张的表情和丰富的肢体动作,似乎并没有多大改变。
王子衡捶了张胜利一拳:“张大嘴巴,此情此景,你还不吟诗一首?”
张胜利在大学期间,是学校出了名的诗人。
“好好,你容我酝酿酝酿。嗯,来了啊:一枝六叶笑东风,天涯零落无影踪。年年芳菲开又谢,只作萍水短相逢。”
“行啊,还是那么才思敏捷!”
“见笑见笑!打油诗,上不得台面。之前我听赵老大讲,你有差不多一年没跟大家伙联系了,今儿怎么跑到我们汤山来了?”
王子衡忙撒谎道:“哦,我跟一个朋友来汤山办点事情,他不小心受了点伤,我就带他来医院瞧瞧。你呢?你也病了?”
“我能有什么病?我是来看望一位老艺术家的,他正住着院呢!对了,机会难得,你可是我们班出了名的才子,今天一定要跟这位艺术家会会面,碰撞点火花出来!”
王子衡脸红道:“拉倒吧,你个大嘴巴!我充其量就是颗油菜籽,可别拿我当牛皮来吹。”
张胜利正要接话,走廊里有人叫了他一声“小张!”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戴着眼镜的老者缓缓地从一间大病房中走了出来,旁边有一个高挺的青年搀扶着。
“呦,丁老,您这就要出院了?”张胜利关切地向老者走过去,回头向王子衡眨巴了一下眼睛,意思是你稍等一下。
丁老微笑着说:“哪还敢住?这是人民医院,咱们这些无聊闲汉就不要辱没‘人民’二字了!”
张胜利搀着丁老的另一支胳膊,问那个高挺青年:“涵俊,怎么回事啊?”
叫涵俊的青年气鼓鼓地说道:“文联那边来人说,丁老的腰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要住院的话,医药费自理。”
“官痞!一帮官痞!”张胜利大有点怒发冲冠的意思。
丁老温言劝道:“别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三人走到王子衡面前,张胜利热情地给大家做了介绍。
丁老大名友文,省内著名诗人和书画家,现任汤山县诗词楹联协会主席和老年大学荣誉校长;高挺青年叫谌涵俊,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诗词爱好者。
张胜利介绍王子衡时,免不了又是一阵吹捧,搞得王子衡面红耳赤,一个劲儿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丁友文冲王子衡微笑点头,转头向谌涵俊道:“你这个饭局,少了小王,一定是佳肴无盐!”
谌涵俊忙道:“那是自然!子衡兄弟,你是胜利的同学,赏个脸,下午跟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对对,子衡,你一定得参与,都是帮志同道合的诗友在一起,不是什么应酬酒局,大家痛快地交流交流!”张胜利附和着。
王子衡见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他想先去病房跟田福生知会一声,田福生不知什么时候把护士叫了进来,借人家的手机用。田福生一边拨打电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女护士胡扯,女护士双手玩弄衣角,害羞而又幸福地笑着。
“你自己的手机呢?”王子衡煞风景地问。
“傻呀你!都一年了,咱们的手机卡都废了!”
王子衡坏笑了两声,说要出去跟老同学吃顿饭。田福生只是点头示意他要去自去,不必汇报。
众人打了辆车,驶向城南的聚福楼餐馆。
汤山县城建于山顶之上,城区老旧,道路狭窄。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县,至今吃着国家“低保”,难说谁是谁非。
车上,王子衡才了解到丁张谌三人满腹牢骚的原因:
县里马上要承办由省考古研究所牵头的“金竹古国学术研讨会”,县文联指示,汤山作为东道主,一定要给省内外与会嘉宾呈现出汤山的文化底蕴来,因此特地安排在研讨会前举行一场大型的诗词楹联及书画作品展览,具体事宜交由丁友文主持。
要说底蕴这个东西,就好比人的颜值,娘胎里带来的,一旦底子太差,管你后天多努力,始终高不上去。丁友文等人深知,汤山自古就缺人文精神,今天的教育又被行政干预得一塌糊涂,哪还有像样的家底展示给外人看?
想想同一地区的兄弟县份,人家大定有顺德夫人,平远有丁宫保,乌撒的金竹国遗址更是天下皆知。轮到汤山,就只能领着人家看看月亮数星星了。
可不管怎么讲,客人要来,屋里还是得打扫打扫,难得领导瞧得着,自己尽心尽力去办就是了。好在汤山有一帮半饥不饱的文学艺术爱好者,组织了个小圈子,自娱自乐,也还搞得热闹。现在遇到这种紧急状况,县里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他们。
谁知县文联将一纸红头文件递给丁友文之后,既不出力,也不出钱,全由丁友文看着办。丁友文虽然一肚子意见,但想到这毕竟是宣传汤山的好事,攸关全县利益,也就没做计较,自己带着一帮协会里的诗词同道义务劳动。
两天前的展厅布置中,七十高龄的丁友文爬上楼梯亲自指挥,结果不小心摔下来扭了腰,需要住院治疗。县文联一开始不闻不问,一帮来自各行各业的诗友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一起找到县政府办公室闹了一回,最后县政府迫于舆论压力才拍板:丁友文的情况按工伤来算,住院费用由文联出。
住了两天院,文联就派人来催了:医院不是养居殿,病治好了就得走。原本还得留院观察的丁友文只好赶紧走人,他自己腰包里那点少得可怜的润笔费和稿酬,可应付不了高昂的住院费。
王子衡听来听去,也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诗词楹联协会”和“老年大学”都是属于民间性质的,虽然挂靠了县文联,但经费没有,人员编制也没有,全靠诗词爱好者们自发筹办,自生自灭。
用张胜利的话说,真是难为了丁友文这些人,不计个人得失,全凭一腔对艺术的热爱,生生为汤山撑起一片文明的天空。
其实这种情况,全国皆是。在很多要员眼里,除了gdp,其他的都是屁。
而最让丁友文和张胜利、谌涵俊愤愤不平的是:研讨会之前的文艺演出,光为了请几个三流明星,县里就大方地拨了三百万的专款!要知道,汤山可是全国闻名的贫困县啊。
几个人到了聚福楼,谌涵俊表示还有十几个诗友要来,大家要先等等。
张胜利说:“老谌,四点钟准时开饭啊,晚了我可就赶不上回羊角的班车了!”
谌涵俊道:“放心,绝不误了你明天的早课。”
王子衡一听,大为不解:“张大嘴巴,我记得你当初考的工作是在汤山一中当老师啊,怎么要跑到羊角上课?我们中午就是从羊角过来的,那不是个乡镇吗?”
张胜利尴尬地笑了笑,道:“别提了,我被流放边疆了!”
原来张胜利之前的确在汤山一中任教,半年前,因为在学校的微信群中发表“不当言论”而被处理,调到边远乡镇羊角去任教。
最有意思的是所谓的“不当言论”,不过是些争取教师福利、工资待遇不能低于公务员的话而已,结果凡参与讨论的教师,重则调离县直岗位,轻则在县电视台向全县人民公开道歉……
“这不是文字狱么?”王子衡觉得匪夷所思,“都什么年代了?我之前还一直觉得,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人得多幸福呢!再说,教师待遇不能低于公务员,那不是法律规定的吗?”
张胜利冷笑道:“都说了是帮官痞嘛!他们懂什么法律、懂什么教育?山高皇帝远,这帮人除了耍官威还会做什么?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谌涵俊吓得瑟瑟发抖,赶紧拉住张胜利,连声劝道:“你怎么不长记性啊?还敢瞎说,小心你连饭碗都保不住!”
谌涵俊说话的时候,眼睛耳朵都处于高度防备状态,生怕周边有人录音录像。
丁友文也劝道:“吃一堑长一智!这年头,能找一个谋生的饭碗也不容易。你们比不得我这个年纪,你们年轻,责任和担当都容不得你们随心所欲。”
王子衡拍拍张胜利的肩膀:“没关系,学学你的偶像苏东坡嘛!人家被赶到海南岛去,不也照样能写出‘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的豁达诗句么?”
心中却想道:活得这么窝囊,不当这个老师不就得了吗?张大嘴巴呀张大嘴巴,你这张嘴终究惹祸了吧!
想起往事,王子衡的脸上又隐隐笼上了一层乌云。
第四十六章 诗文酬唱
少顷,包厢里陆陆续续又来了一群人。
这些人有老有少,或男或女,言笑从容优雅,果然都有些诗人的气质。
大家进来后,纷纷向丁友文表示关切问候,丁友文也站起身来一一作谢。
谌涵俊数了数人头,向丁友文说道:“小汪还没来,要不再等会儿开席?”
丁友文晃了晃手机:“刚刚在微信里沟通过了,小汪去取《短歌行》的样刊,时间难定。大家都是熟人,没那么多讲究,边吃边等吧。”
众人入座,菜还没上,谌涵俊先打来五斤水花酒,向丁友文提议:“还是老规矩?”
丁友文含笑道:“老规矩,行雅令!”
众人都道:“请丁老当令官!”
丁友文道:“咱们随意点,不要太拘谨,我出一首诗,你们挨个往下和就行,除了同韵,其他皆不讲究。”当下沉吟半晌,随口作出一首诗:
雨后入三更,有虫窗外鸣。
原非诗世界,押韵与谁听?
大家拍手叫好,丁友文谦虚地向大家摆了摆手。
谌涵俊坐在丁友文下首,闭着眼睛想了想,吟道:
有景堪如画,相约须早行。
山中花世界,水上梦都城。
张胜利接着:
芳醪缘客饮,诗趣由心生。
鸟语知何处?落霞山外横。
十几个人转眼间就各和了一首,有俗有雅。
王子衡坐在丁友文上首,是最后一个行令的人。在座男女,除了张胜利,大家对他都不熟悉,此时见他要出声了,都是一副期待的表情。王子衡憋红了脸,也和出一首:
村中两三灯,常循老路行。
风声频唤我,来去又一程。
丁友文举杯道:“小王,你真是一鸣惊人!来来,大家一起敬他一杯。”
众人纷纷起身,和王子衡碰杯。夸奖之声,赞美之词,一时不绝于耳,王子衡仿佛又找到了大学时的自信,嘴里也开始滔滔不绝,很快便跟大家融在了一起。
酒至半酣,忽见一个小个子男同志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手里抱着一摞书。
谌涵俊赶紧站起身让座:“快来,小汪,丁老等你这杯酒等得好心焦!”
张胜利向王子衡耳语道:“这哥们儿叫汪常,诗词功底堪称一绝,好多作品发表在《诗刊》《扬子江》等权威刊物上,是协会里的得力干将。”
王子衡向汪常瞥去,见此人其貌不扬,但能得到张胜利的高度评价,想必是个高手。
汪常将手中的书搁在饭桌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让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这是《短歌行》的样刊,先印出来二十本。我听丁老说今天大家都在,就没送去协会,直接抱过来跟大家先分享。”
在座之人欢呼雀跃,瞬间便将桌上的书本瓜分干净,争相翻阅。
张胜利给王子衡抢了一本,介绍说:“这是汤山诗友们自费出的诗集,里面不光收录的有全县优秀诗人近百首古今诗词,还有书画作品,是大家的心血。我们打算把它做成刊物,半年一期,这是定刊之后的初稿。”
王子衡拿了一本在手里,仔细端详。
封面是一幅国画:明月在天,大江奔流,一个英武老人酾酒临江,背后关山苍茫,舳舻千里。画的右侧有竖行题字:短歌行,丁友文戏墨。
好气势!王子衡心中暗赞。
翻开第一页,乃丁友文所作的卷首语,名为《诗词创作浅谈》:
闲来无事,经常站在自家小屋的门前,眺望远处的田野。于是,一幅这样的图景跃入我的眼帘:
晴朗的天空,艳阳高照,白云悠悠;一片秋色,满垄金黄。成熟了的稻穗在秋风中舞蹈。我想,这丰收的喜悦将和这桂花一道,连农民的睡梦也会被熏香。
农民们止不住满心的喜悦,挥着热汗,舞着银镰,起早贪黑地收割着,忙碌着。于是一阕小词《浣溪沙??稻谷丰收》便从我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一夜秋风满垄黄,摇金稻穗教人忙。庭中自有桂飘香。
挥汗又追红日落,抬头仍见白云翔。银镰几镀月华光。
初稿写成,乍一看,还可以;看后一细想,觉得有些地方需要修改。
……
经过改动后的小词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一夜秋风满垄黄,翻金稻海诱人忙。庭中丹桂自飘香。
挥汗又追红日落,抬头仍见白云翔。银镰几镀玉蟾光。
有人说写诗填词很难,其实并不难,只要掌握了格律和一定的技巧;只要有心,只要有情,只要有感受。把你的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感,按格律要求写出来,这就是诗词。
……
要想写出点可以看的东西、好的东西来,要想写出精品,这确实很难。平时要不辞辛劳,多观察,多了解,多体验。搞创作,要自甘寂寞,有时甚至是废寝忘食,呕心沥血。
诗词宜用率真为之,但不可率意为之。
丁友文。
某年某月某日。
这篇文章读起来朴实无华,但说理深入浅出,尤其是对初学诗词的同好来说,可谓循循善诱。
王子衡因为记住了汪常的大名,特意又从诗集中找来几首他的作品,一看之下,惭然变色。其中有首《行香子??何家院》的小词,更令他印象深刻:
一路行车,百里兼程。神驰处、水秀山清。水怀远志,山抱春耕。喜山边树,河边景,寨边樱。
田畴丰沃,群情振奋。正筹谋、篝火欢腾。主擎村酒,客品人情。愿饮同欢,舞同步,曲同声。
他再次抬起头看看眼前这帮人,只觉得无比汗颜。
这群人喝酒显得很有节制,眼看几个女同胞面已微红,大家就提议作罢。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张胜利着急赶回羊角,于是丁老便道:“我看今天就差不多了吧,先散了,明天大家都到文化馆来,帮忙把未尽事宜都办妥了,改天邀约大家去寒舍小聚!”
谌涵俊也说:“大家可能还没尽兴,可是丁老的身体还须好生调养,咱们就别搅扰他老人家了。”
大家客气地各自道别,分手回家。张胜利邀请王子衡去羊角,王子衡道:“咱们兄弟,我就不跟你客气!眼下我那位朋友还需要有人照料,走不开,过了这阵,我一定去你那里坐坐。”
张胜利应允了,临行前一再叮嘱:“一定要来啊,我在羊角中学等你!”
王子衡起身前,上了个厕所,发现赶在最后准备结账的谌涵俊正在厕所里悄悄打电话:“三叔,借我五百块救急,明天我们就要发工资了,到时一定先还你……”
王子衡觉得有些眼涩,他默默地走到前台,向收银员结了账。
回到医院,田福生似乎等得有些焦急。王子衡回来时,顺道在医院门口买了份快餐,递给田福生,问道:“是不是有什么状况?”
田福生轻声道:“出大事了!我刚刚跟高桂云通了电话,她说我现在是公安机关发布的在逃通缉犯!老弟,医院还没登记我的信息吧?”
王子衡道:“好悬!之前你昏迷,我没敢乱翻你身上的东西,所以跟医院商量了,容后再登记你的个人信息。为什么会被通缉呢?”
田福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诚:“鸡蛋粑粑,罪名就是贩卖文物!”
原来在罗静斋病重时,有关部门就已经秘密与美国司法机关联络,正编织一张大网,准备一举打掉以罗静斋为首的国际特大文物贩卖组织。
中美之间虽然没有引渡条例,但在很多国际大案的处理上,都是以司法互助的形式展开的。鉴于罗静斋背后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案件的进展也比较缓慢。
罗静斋死后,由公安部成立的专案组也已决定收网。在这张大网里,田福生、高桂云都有幸成为了待捕的小鱼小虾。
巧的是,省城警方围捕古艺轩时,田福生却失踪了,而高桂云身在美国,已得知消息,她持有美国绿卡,干脆就躲在美国不回来了。
田福生一开始打不通高桂云的手机,便尝试了很多之前彼此留下的秘密号码,终于与之取得联系,也就了解到了事情始末。
田福生判断,正是自己在鹤壁峰的山洞里耗费了一年光景,这才有幸逃过一劫的。
和高桂云结束通话,原本还想打的几个电话他也不敢打了,此时听到王子衡说身份信息也未暴露,心中放松了许多。
“兄弟,哥哥我现在这副处境,你就别管我了,如果你要报警,我也绝不会怨你半句……”田福生在试探王子衡。
王子衡做人本就没有明确的原则和底线,血气方刚的,再被田福生一激,立马拍起胸膛道:“田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田福生演技高超,一把握住王子衡的手,双眼垂泪道:“老弟,有你这句话,哥哥死也瞑目啦!”
他抹了一把眼泪,又道:“你听我说,整件事都有转圜的余地。这医院不能再呆了,今晚咱们就得出去,只要再找到那条石穴,往回走,就应该能回到以前,甚至更早!”
第四十七章 买耗子药的男人
王子衡心中憋了很久的一个问题,此时感觉不吐不快。
“田哥,我很想问你:把自己国家的文物卖给外国人,让国宝流失海外,您这个买卖就做得一点都不亏心?”
田福生想不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几秒,才道:“这是个大问题,我从几个小的角度着手回答你好吧。”
“您说。”
“我不会觉得有丝毫的负疚感。首先,从我们国人的一贯素质来看,并不怎么懂得品鉴和收藏文物。咱们过去有句话,叫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从一开始,咱们收藏文物的目的就是纯功利性的,很少有人去体会文物本身蕴藏的历史文化价值。你看今天很多土豪有钱了,要彰显他的品位,花高价收藏这,收藏那,可是两口子一干架,可能就将几个亿的瓶瓶罐罐给砸了。
“其次,我们的政治环境往往会对文物形成致命打击,甚至毁灭。举个例子,‘破四旧’时期,有无数祖宗心血就毁在一帮政治狂徒手里。有人统计,全国大概有百分之九十的古老遗迹就在这一时期惨遭毒手;北京戒台寺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上千尊佛像被砸成碎片;今天你走在北京街头,听到的东直门西直门已经只是一个简单地名。
“最后,我们的文物保护机制和手段均不完善。而一些好大喜功的人偏偏又爱染指文物,打着保护发掘的幌子,行肆意破坏之实。譬如当初开掘定陵,极为珍罕的宝贵文物,在发掘之后被损毁得差不多,万历皇帝的尸骨都被烧得干干净净。
“而对比起来看,西方国家无论是个人文化素养,还是技术手段,都比我们强了很多。在我看来,把文物卖给外国人,实则是对文物的一种保护。所以我说,我做文物倒卖生意,做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
“谬论!”
王子衡听得有些热血上涌。
田福生不好拂逆他,因为还指着他帮忙脱离困境;但又实在不想跟他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上纠缠下去,只好耐着性子说:“可能我的观点极端了,是有些荒谬。”
王子衡正在兴致上,准备一展辩才,哪容田福生随意敷衍。
“你别急着定性,先听听我怎么反驳你。”
田福生知道拦他不住,挥手道:“那你发表高论吧。”
王子衡道:“先谈国人素质这一块。我承认目前咱们的素质确实有待提高,但随着物质文明的飞速提升,精神文明补上来只是个时间问题。你嘴中所说的西方文明人,早年间不是也贩鸦片,卖黑奴吗?这东西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一个人素质的高低并不一定和他的鉴赏能力直接挂钩,不同素质的人,都有各自的欣赏水平和审美趣味,你不能否认,更不可以偏概全。
“政治环境搁在哪一个国家都是时刻变换的,今天的中国在经历了那场惨痛的浩劫之后,痛定思痛,时刻检讨和反省自己,未来的时代只会越来越好,这是历史发展的大趋势。不能因为对历史的成见否定发展,破四旧*啊什么的,只会是过去式。
“技术水平也不是停滞不前的。中国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自我反省,你举定陵的例子,那我还告诉你,此次发掘之后,总理就曾专门批示:五十年内不开帝王墓。秦始皇陵我们早就弄清了具体位置,但一直不开掘。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认识到技术还不足。这就是进步。
“你说洋人的文化素养高,懂得保护文物。那我问你,火烧圆明园怎么说?现存于大英博物馆的顾恺之《女史箴图》,被裁成一段一段地裱在镶板上,这就是高超的保护技术?按照你的逻辑,今天的日本高度发达,当初我们是不是没有抵抗的必要,因为投降就是对我们自己最好的保护啊!”
田福生举起双手:“我读书少,我认输!”
田福生本来就是敷衍王子衡一下的,语言逻辑根本没有用心组织,却没想到王子衡还认真上了。
王子衡胸有成竹地说:“你不能勉强嘛,要心悦诚服。如果你不甘心,咱们可以再辩一回……”
看着王子衡那副面红耳赤的样子,田福生暗暗发笑:这就是今天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形而上的理论一大堆,除了高谈阔论,做事情没一件能上手。
“改天再战,行不行?你看看外面的天色,再争下去,警察就要进门拿人了。”
“好吧,先出去了再说。”王子衡显得意犹未尽。
出院倒是容易,病人进出自由,也没人拦着;但问题是田福生刚刚做完手术,路都走不稳,羊角乡的那片大丛林一时半会儿又怎么回得去呢?还得时刻提防警察,想想都头疼啊。
“还是得先在汤山找个隐蔽落脚点。”田福生说。
王子衡架起田福生,言称想带着病人楼下走走,轻松出了医院。
两人信步走至一处公园,王子衡让田福生坐在石凳上,说:“田哥,你坐会儿,我先去四处找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你可别乱走啊!”
“鸡蛋粑粑!我他妈还能去哪儿?”
依田福生的叮嘱,sim卡虽然被注销了,但警方依然有可能通过废卡追踪到他们,为谨慎起见,两个人都将sim卡从手机中取了出来。
王子衡刚准备动身,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瘦弱男子向二人走了过来。
“这个石凳你们不能坐!”男子说。
“你他妈什么意思啊?这是公园,公共地方,这石凳谁都坐得。”田福生怒气冲冲。
男子眉头紧皱:“你嘴巴干净点!其他空着的石凳那么多,你坐哪个都可以,但这个不行,这个我定了的。”
王子衡也被逗乐了:“老大哥,你都知道还有那么多空着的石凳,坐哪儿不一样?你以为这是坐飞机啊,还你定了的。”
“我没功夫跟你们斗嘴,就一句,让不让?”男子显得很不耐烦了。
田福生一向嚣张惯了,哪里容得下别人比自己还冲的,听了男子的话,破口大骂:“让尼玛个鸡蛋粑粑!怎么的,你还想动手是不是?”
王子衡虽然也觉得男子太过无理取闹,但现在的情况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见*味浓烈起来,忙劝阻田福生:“算了,田哥,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换个凳子。”
“老子就不让!”田福生吼道。
男子点点头,也没说话,默然转身,突然腾空而起,一个回旋踢,直接蹬在田福生鼻子上,将田福生踢出一米多远。田福生落地的瞬间,鼻血已淌了一脸。
“卧槽……”
王子衡见状,本能地想出手帮忙,忽然肩头一紧,背后响起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兄弟,别逞强,我们不是成心欺负人,这个凳子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没事的话,你们赶紧走吧!”
王子衡的身后,多了两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大汉,应该是瘦弱男子的同伙。
那瘦弱男子出手不凡,王子衡虽然有些热血,有为朋友出头的意思,但也自知远不是人家的对手,此时听了对方的话,乐得就坡下驴,赶紧跑过去察看田福生的伤势。
田福生还没等王子衡走近,已怒发冲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骂咧,一边准备向瘦弱男子扑过来厮打。但他腿上刚动完手术,走路都成问题,才冲了两步,一个趔趄,栽了个狗啃泥。
王子衡忙上前扶起他,耳语道:“对方人多势众,你又有伤,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忍忍吧!”
对面三人并肩站成一排,傲然看着田福生和王子衡,一动不动。
田福生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虽然气得不行,但也明白王子衡的话有道理,当下咬咬牙,默默跟王子衡走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张石凳上坐下。
等田福生缓和了一下情绪,王子衡才说:“别怄气了,田哥,你坐会儿,我出去看看。”
田福生点点头。
王子衡走后,田福生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瘦弱男子。他咽不下这口气,希望能记住这个人,改天把账讨回来。
经过冲突,对方三人却像没什么事情发生过一样。瘦弱男子坐在田福生“让”出的石凳上,另外两个同伙站在一旁,静静注视着眼前涌动的人潮。
有些滑稽的是,瘦弱男子坐下后,他的一个同伴帮他买了三个颜色各异的气球。男子将气球拿在手里,画面莫名喜感。
半个多小时后,人行道上走过来一个头戴太阳帽的小青年,他的左手里也有三个颜色各异的气球,同时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皮包。
小青年走到瘦弱男子跟前,先确认了一下凳子的位置,再看看男子手里的气球,问:“家里有耗子?”
男子回答:“去年做的窝,今年下的崽,没有耗子药,家里不消停。”
田福生心里暗笑:买个耗子药,像他妈地下接头似的。
小青年点头道:“您是蒯幺爷?”
男子称是。
小青年迅捷而又谨慎地将黑皮包丢到蒯幺爷脚下,装作没事一样往前走了,逐渐消失在人潮里。
蒯幺爷拾起黑皮包,随手丢掉气球,招呼两个同伙也离开了石凳,走向公园北面不远的一栋机关住宿楼。
田福生好奇心大起,只恨自己腿脚不便,不能跟他们过去看个究竟,所以眼神丝毫不敢大意,始终盯着三人的身影。他此时隐约明白:这三个人,绝对不是买个耗子药那么简单。
机关住宿楼的大门有人看守,外人都需登记才能进入。
三个人走到门口,两个同伙假装买小吃,徘徊在门口边的小吃摊;蒯幺爷拎着黑皮包,在岗亭里面登了记,进入了住宿楼。
又过了十几分钟,蒯幺爷再次走出住宿楼,黑色皮包已不见。
三人碰了面,迅速离开公园的视野范围,留下一脸懵逼的田福生独自发愣:看样子有大事发生喽!
第四十八章 罟罟冠
王子衡在县城里四处转悠,走到新老城区的结合部时,果真让他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几栋烂尾的商品楼矗立在一片荒草地中,显得格外冷清寂寞。
当地人介绍说,这几栋楼四年前就修起了,原本开发商规划的是一个叫“德胜世嘉”的小区,中途可能是因为资金链的缘故,开发商跑了,楼盘也就随之烂尾了。
“没搞预售吗?”
“怎么没预售?预售效果听说还好得很呢!中间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神不管庙不收,几十个办了银行按揭的业主年年都在上访,据说抓了不少。”
尽是些荒唐事儿!王子衡心中暗想。
烂尾楼占地比较大,空旷的野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脚手架和塔吊零件,周围荒凉得很,人迹罕至。
王子衡走进楼体内打探了一番,简直就是几栋“鬼楼”,若在此处藏个几十天,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他迅速回到公园,田福生正眼巴巴地等着他,神情像个孩子似的。
听完王子衡的汇报,田福生说没问题,是个狗窝都行!
两人等到暮色四合,买了两张竹席、两床单薄被褥,这才悄悄走进烂尾楼,选在三楼一处远离公路的房间休息。
这样蛰伏了两三天,二人一身行头已跟乞丐差不多。
期间,王子衡会间或进城简单采购点熟食和饮料,但因不敢招摇,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剩下的时间,两人就整日窝在被褥里睡觉,不敢高声说话,也不敢随意走动,生怕被人发现。
田福生做完手术后,伤口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能复原。
医生之前预计,个把星期左右,田福生就能正常下地行走了,但是照田福生的恢复情况看,应该好得更快。
第四天傍晚,王子衡进城为田福生买消炎药,刚走出药店,不知觉却撞在了行人身上,将对方手上的书本也撞掉在地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王子衡一面道歉,一面赶紧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书本。
当他拾起最后一本书的时候,却被书页中一幅图画吓着了:画面上是一个穿着大红袍的女子,头上顶着个长长的东西,又像帽子,又像发髻。
这分明就是那个侗区女鬼的装扮啊!
“你好像对这幅画很感兴趣啊?”一个年近六旬的男人蹲下身来,和蔼地问道。
这男人中等身材,头发有些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浑身散发着一种儒雅气质。王子衡想,他肯定就是这些书本的主人了。
“哦,很不好意思啊,碰掉了您的书!”
男人道:“没关系。”
王子衡将书本恭敬地交还给男人,两眼疑惑地望向对方。
“怎么?”男人笑道,“你好像还有什么问题,小伙子。”
“嗯,叔叔,我刚刚看到您的书中有幅图画,我能向您请教请教吗?”
“当然可以!”男人似乎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求知欲很强,心中倍感欣慰。
王子衡扭头四处张了张,看见不远处有间咖啡馆,挠挠头道:“恕我冒昧,可能要占用您一点时间,咱们去那间咖啡馆坐坐吧,如果您不嫌弃。”
男人对王子衡谦逊有礼的态度很满意,当即答应。
两人走进咖啡馆,王子衡招呼服务员,给各自点了一杯拿铁。
男人退了咖啡,向服务员换了清茶,跟王子衡解释说:“我属于老派人,洋人的口味不是太习惯。”
两人找了一张空桌坐下,王子衡问:“我刚刚看了一眼您这本书的书名,好像叫《大汗的足迹》,是关于蒙古人的吗?”
“不错!这书是我一位老友写的。我这位老友致力于对古代游牧民族的研究,对蒙古人、突厥人以及匈奴人的民族史都有比较独到的见解。我看你年纪轻轻,却对这些冷门书籍感兴趣,让我多少有些意外啊!”
听到男人这样说,王子衡心知此人必不简单,忙问道:“叔叔,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男人客气地回答道:“免贵姓蒙,虚长你几岁,你就叫我一声老蒙吧。”老蒙说话间,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王子衡嘴里说道:“可不敢乱叫!我看您这通身的气派,叫您一声蒙老师应该最合适不过!”一边站起身接过老蒙递过来的名片,只见上面写着:黔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蒙广平。
“啊?原来是蒙所长,失敬失敬!”王子衡赶紧向对方致歉,“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想当年,我还拜读过您的大作《彝乡游记》呢!您这本书通过对黔西北彝族聚居地人物风情的描写,既歌颂了彝族先民勇于开拓、筚路蓝缕的毅力和智慧,也系统地阐述了水西彝人土司政权的兴衰过程,读起来荡气回肠。”
“呵呵,是吗?”蒙广平看上去很是开心,“我这本书付梓以来,销量一直很差,年轻读者更是少之又少,想不到你居然看过,难得!难得!对了,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读书呢?”
王子衡道:“蒙所长,我叫……我叫李小明,去年……哦不,前年毕业于黔民大。”他不敢直接将真实姓名说出来,以免给田福生招来麻烦。
蒙广平点头道:“民大对我省少数民族状况的研究,向来是不遗余力的,与我们考古研究所颇多往来,你既然是民大毕业生,读到我的几本拙作也就不奇怪了!咱们言归正传,你刚刚说,有问题要问我,是什么问题?”
王子衡将蒙广平的那本《大汗的足迹》打开,翻到印有红袍女人的那一页,问道:“这幅图画上,女人的装束可有什么讲究?她是什么人?”
蒙广平扶了扶眼镜,仔细瞧瞧,解释道:“这是元朝时期蒙古和色目贵族妇女的装扮,你看啊,她们穿的长袍要比当时的汉服宽大许多,出行时,往往要有婢女帮忙拉着袍角;当然,最有特色的,还是她们头顶的冠饰,叫做‘罟罟冠’。这种冠是身份的象征,一般人佩戴不起。”
“原来是这样!”王子衡的脑子在飞速运转着,“蒙所长,据您所知,当年的蒙古和色目贵族女子中,有没有人具备一种类似于特异功能的本事,譬如能将水变成冰之类的?还有,当年的蒙古汗国流不流行腰斩这样的刑罚?”
蒙所长吃惊地说道:“小明同学,这些旁门左道你也知道?不错,点水成冰确实有这么一说!当年在西北地区,有一支色目人崇奉‘黑水宗’。这个‘黑水宗’据说出自藏传佛教,但在流行的过程中却走上了极端。它吸取了一些密宗教义,还夹杂了一些中土道教的东西,但却扭曲夸大,已经与正统佛教宗旨完全背道而驰,在部分色目人的上层贵族中很吃香。”
“怎么个极端法?”
“‘黑水宗’的教徒极力吹捧男女双修之术,因为他们的宗主均是女性,所以很多色目贵族妇女借此宣淫,实在是太伤风化。忽必烈时期,元朝政府下令取缔‘黑水宗’,手段极严,很短的时间内就被镇压干净了。今天的史料中,关于‘黑水宗’的详细记载几乎没有,大都是零星几笔匆匆带过,许多史家似乎都对此讳莫如深。
“我们大概知道的是,这个宗教组织信仰‘水’的力量,从人文地理学的角度解释,这与西北荒漠地区水资源匮乏有关。他们的教义、方术几乎都以‘水’为中心,譬如你刚刚提到的点水成冰,据说就是他们修炼到上乘境界后所拥有的本领。
“有一些学者考证说,当年的‘黑水宗’教徒也有漏网之鱼,有充分的证据显示,这些人隐匿四方,当时云南梁王治下,就发现过他们的踪迹。”
色目贵妇,点水成冰,梁王治下……几个关键信息串联在一起,王子衡心中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释!
蒙广平继续说道:“至于你说的腰斩这个情况嘛,不好讲,因为纵观中外历史,似乎哪个民族都有这种酷刑,不存在流不流行一说,因为普遍,所以普通,就连佛道两家所说的地狱里头,也有这种锯解腰斩的刑罚嘛!”
王子衡的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咋又和地狱扯上关系了?
“听了您的解释,真是茅塞顿开啊!”王子衡适时转开话题,“蒙所长,您见多识广,以您的身份,我很想知道对于民间的很多灵异事件您怎么看。”
“灵异事件?呵呵,你问的好哇!以我的身份,除了一些陈词滥调,发表不出什么别的高见。不过我可以以旁观者的身份跟你分享两个‘常人’眼中的真实事件,至于背后的原理嘛,你自己揣摩揣摩。”
“您说!”
“第一个事件,发生在1938年6月,侵华日军炮轰河南鹿邑县城,13颗射向老君台的*,颗颗都成了哑弹;日军又往县城其他方向连射数十炮,却炮炮皆响。这13颗炮弹到2003年的时候全被发现,这无疑是当年炮击事件的铁证,数年前,一个朋友还专门拽着我去老君台看过陈列出来的四枚炮弹。
“第二个事件,发生在去年5月份,我省东南侗区有一位石姓男子在死亡四十九天之后,居然爬出坟墓,离奇生还。当时我受省道教协会黄会长的邀请,前去侗区调查,这名男子告诉我们:他到了阴间,有位引路使审评他时,考虑到他还有病残的双亲和一双年幼儿女在世,妻子已故多年,家中贫瘘不堪,所以网开一面准许他还阳。”
侗区!王子衡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四十九章 别相信眼睛
“您信吗?”
“我说信,是因为这些事件进入了很多人的眼睛,我便跟着大家都相信;我说不信,是因为我对眼见为实持有异议。很多时候,信与不信,往往取决于你怎么去‘看’。”
王子衡望着蒙广平,表示很迷茫。
蒙广平喝了一口清茶:“我先问问你,你对宗教怎么看?”
王子衡不确定他是否有意跳开话题,但还是老实回答道:“所有人都有对美好世界的向往和对邪恶世界的恐惧,宗教对人有规避作用,告诉人们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又不能做。比如佛教讲,多做好事,人死后就可以通往极乐世界;做坏事就会下地狱。所以我觉得宗教更像是道德条例,比冷冰冰的律法更有人情味儿。”
蒙广平听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好!可你想不想听听我的一点看法?”
“洗耳恭听!”
“人类自进化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按照自然法则生存的。整个宇宙,有生就有灭,所有生灵只要不违背自然法则,我们的世界循序渐进,会平稳和谐地走向终点。这种不可逆的变化规律,老祖宗叫它‘天道’。
“忽而到了一个时期,人类突然开化,私欲过甚,狡计百出,以至于原本的万物平衡被打破。他们不满足于顺应天命,欲壑难填,开始出现阶级,出现特权,将暴戾贪婪发挥到极致,还妄想将自然世界玩弄于股掌。如此一来,‘天道’折堕,玩火者必*,殃及的将是整个宇宙。
“这个时候,一群大智慧家站了出来,想开悟众生,解救万方。大智慧家们知道世人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往往执着于眼前事物,于是想出很多种不同办法,让大家去接受‘救世’的观念。
“这些大智慧家主要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从精神上下手,迷惑众生,治其根本,这一派主要包括咱们本土的道教和外来的佛教,当然也有西方的基督耶稣等宗教;另一派主张从行动上对人性进行自我约束,以礼法律例的形式规范人的言行,构建大同世界,从而回归正道,这一派主要是先秦时期的儒法墨等教派,当然西方后来出现的启蒙运动家也算在内。
“这两大派,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一个叫‘出世’,一个叫‘入世’。理念各异,但殊途同归。说到这里,你就应该明白了,所谓宗教,其实就是哲学,是‘济世救人’的哲学。在西方呢,人们管这叫做‘终极关怀’。”
王子衡之前哪里听过这些理论,一时间既觉得新奇,又有些懵懂。继而又想道:老爷子跟我说这些,与我们之前的话题有多大关系?
似乎看出了王子衡的疑惑,蒙广平笑了笑,继续说:“咱们还是转回来吧!现在单讲‘出世’一派,究竟是怎样‘迷惑’众生的。
“人类认知世界,靠的是一套自以为得意的感官系统,耳闻目睹的,身体接触的,心灵感知的,认为就是真实世界了。殊不知,宇宙之广博,又岂是感官能尽知的?人如尘埃,却因狂妄自大而被局限在了很小很小的微观时空里。
“主张‘出世’的大智慧家乃千年不世出的人物,他们正是认识到世人的浅薄,才选择从人们的大脑着手,构建起一个个虚无的善恶天地,世代影响,引导世人弃恶扬善,回归本源。
“佛家讲因果,道家讲承负,基督耶稣讲人人都是带着原罪来到这世上的。你看,说来说去,都是叫你不能作恶,要赎罪;你做好事,有极乐世界等着你,有天堂等着你;你做坏事,那就有地狱等着你。人的精神上有了约束和寄托,世界才又开始向文明迈进。”
王子衡质疑道:“这帮大智慧家真有如此大的魔力吗?他们凭什么能左右世人的思想?”
“你应该听过‘洗脑’一词吧!你不要简单的以为,‘洗脑’只出现在传销和成功学的自嗨当中。人类繁衍至今,我们从一出生开始,无时无刻不在接受‘洗脑’。比方说,夜来香和臭豆腐刺鼻的臭味都是来自于一种叫做硫化氢的化合物,世上很多人都觉得臭豆腐越闻越香,所以忍不住要大吃特吃,但你看见世上有几人敢吃夜来香的?还不是因为从小就有人告诉你,夜来香是污秽不堪的东西,又臭又脏。”
“冒昧地打断一下,夜来香是什么?”
“就是人的粪便!”
“呃……”
“所以宗教也是利用‘洗脑’,达到它想要的目的。”
“如果一个人不信宗教,他还能被‘洗脑’吗?”
“你可以不信宗教,但你活在人的世界里,你的脑子里接收的信息与周围的环境密不可分,无形中都会受到影响。比如,有人高声强调:我不相信有鬼!但鬼的概念已经在他脑海里形成了,抹都抹不掉。真正能做到置身物外的,除了那些大智慧家,世上再无几人。你我都一样。”
“您的意思是说,眼睛所见的,并不一定真实,但我们却生活在一个自以为真实的世界里,是这样吗?”
“看你怎么理解了。我的水平有限,很多奥义表达不清楚,也是纸上谈兵吧!一句话,人的世界观一旦形成,他的所见所闻与固有思想就牢牢粘合在一起,想不相信自己都难。”
蒙广平举起自己手中的茶杯,问王子衡:“眼前的这个东西,你能看出是别的什么吗?”
王子衡轻声笑道:“就是茶杯呗,还能看出什么?”
“这就对了!我们都一样,只能看到茶杯而已。”
王子衡认真回味着蒙广平所说的话,好像还真是难以捉摸。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实在太感谢您,蒙所长,让我又懂得了很多道理。”
蒙广平由衷地说道:“小明同学,不必多礼!此次我来汤山,主要是为了主持明天的‘金竹古国学术研讨会’。你肯定也知道,传说中的金竹古国,其遗址应该就在你们乌蒙市辖县中,所以每两年的研讨会都在这几个县轮流举办,每办一次,都够我忙得毛焦火辣的!这样吧,你如果暂时没什么问题了,今天就先到这里;过了明天,随时欢迎你来找我聊天,我的电话就在名片上!”
王子衡立即表示惶恐和感谢,与蒙广平客套一番后,两人告别。王子衡邋遢的打扮和埋汰的面容,让蒙广平认为这是个贫困的待业大学生,所以临行前,蒙广平说什么也要坚持埋单。
望着蒙广平远去的背影,王子衡感觉此人好像很不真实。
回烂尾楼的路上,王子衡看到一个女人举着手机,正满大街找人询问:“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王子衡暗笑道:妈的,今天全都赶上了!
“高总!”
王子衡向女人喊道。
高桂云惊回首,看见王子衡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着注视着自己,于是猛扑过去,紧紧搂住他,嘴里叫道:“你们这对冤家,可让老娘好找!”
身旁一道道异样的目光射过来,王子衡的脸感觉像火烧一般。他赶紧将高桂云从身上推开,道:“高总,大庭广众的,你别这样嘛!”
高桂云狠狠亲了他一口,嗔怪道:“德行!吃了就不认是不是,小蘑菇……”
王子衡赶紧捂住她的嘴,说:“别闹了,我带你去找田哥。”
突然想明白高桂云口中的“小蘑菇”是怎么回事,王子衡忍不住面红耳赤。
高桂云心中牵挂老情人,昨天就赶到了汤山。
她先是根据田福生用过的电话找到县医院的女护士,人家告知她要找的人早就出院了;苦于无法联系到田福生,所以她只好用上了最原始的办法:打开手机上田福生的照片,大街上一个一个地找人询问,又是哀求又是*,却始终不知道田福生的下落,直到王子衡出现。
此时天已黑,王子衡尽量绕开人群,专拣偏僻路径行走。
高桂云紧紧拉着王子衡的手,一路上尽情挑逗。
王子衡心痒痒的,却尽力把持:*的诱惑是大,尤其面对高桂云这种风情万种的女人;而同时,一种虚无的道德感又假装告诫自己,错了一次就不能错第二次。
两人快到烂尾楼时,忽见身旁有六七辆警车呼啸而过,驶到烂尾楼下的旷地中纷纷停下,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跳下车来,持枪进入了烂尾楼。
与此同时,烂尾楼的周围,瞬间被拉起了警戒线。
“糟了!”
王子衡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在离烂尾楼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拉住高桂云一同止步。
高桂云焦急地问:“怎么回事?田福生是在里面吗?”
王子衡表示默认。
“这些警察是长的狗鼻子吗?这么快就找到你们了?快,快想办法,通知田福生,让他狗日的快跑!”
高桂云急得都快跳了起来。
“怎么通知啊?你没看见现在烂尾楼被围得水泄不通?”
高桂云洒起泼来:“你麻痹还讲不讲义气?你不去,就让我这个弱女子去好了!”
她话音落,还真准备往烂尾楼内冲。
王子衡忙抓住她:“我的姑奶奶,你冲进去有用吗?咱俩进去,只会自投罗网,到时候局面更被动。尤其是你跟田哥,都上了通缉榜,你以为一时逞英雄就不用计后果的吗?”
高桂云一时无语,两人僵持在原地。
身后的绿化带里,忽然蹿出一个人影,冲高桂云低声说了一句:“算你还有点良心!”继而一手拉着高桂云,一手拉着王子衡,便往城区方向小跑。
第五十章 大案
田福生拉着两人一边小跑,一边问王子衡:“你今天怎么出去这么久?”
王子衡一时间很难讲清楚自己跟蒙广平的相遇,只好回答:“遇见个熟人,聊了一小会儿。”
“草!你在汤山认识的人还真不少。那么今天城里发生的事情,你也听说喽?”
“什么事情?”
田福生停下脚步,一脸错愕:“那么大的案子,你在城里呆了大半天,居然不知道?”
王子衡很无奈:“我真不知道啊!”
高桂云气鼓鼓地甩开田福生的手:“田福生,人家千里迢迢来寻你,你见了面不亲亲人家也就算了,还他妈当老娘是空气,你还是人吗?”
田福生捏了捏高桂云的脸颊:“咱们之间,还要这么见外么?”
“滚!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就不能表现得亲热点、激动点?你根本就没把人家放在心上,自然无所谓了。”
田福生一把搂住她的*:“宝贝儿,你都不知道我激动成什么样子了,这不是有子衡兄弟在吗!咱得矜持点儿,待会儿喂饱你,看我亲不亲热。”
王子衡浑身不自在:“那什么,究竟今天发生了什么大事,田哥你还没跟我说清楚呢。还有,警察怎么会找到烂尾楼来的?”
田福生松开高桂云,说:“警察不是来抓我的。”
“那他们来干什么?看那动静,阵仗很大啊!”
“你还记得那天在公园跟咱们动手的那三个家伙吗?”
王子衡略微思索了一下,点头道:“还有点印象。怎么,你说的大案跟他们三人有关?”
“呵呵,他们三个不是人!”
“气还没消呢?”
“我是说真的,他们不是人,是三只耗子!”
王子衡看着田福生说话的样子,还真不像开玩笑,一时间不明所以。恰好高桂云也似乎听到了什么玄机,一个劲儿撺掇田福生将前因后果讲清楚。
田福生招呼二人继续往前走:“离那些大盖帽远点,虽然人家不是专门来抓咱的,但咱们现在的处境,还是不要跟他们正面接触的好。走吧,边走边说。”
那天王子衡离开公园之后,后续情况只有田福生了解一些。蒯幺爷三人神神秘秘地跟小青年接头后,就拿着黑皮包进了某机关住宿楼的院子,当时田福生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以他先生的嗅觉而言,这三人身上少了一股人味儿。换句话说,那三个家伙可能就不是人!
那么这三个家伙神经兮兮地搞这么一出,是有什么企图呢?看那做派,他们是跟某人悄悄做了一笔地下交易,交易的物件就是那个黑皮包。至于为什么要强坐那个石凳,为什么要手拿三个气球,为什么跟小青年说那通莫名其妙的对白,其实都是为接头服务的。
黑皮包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呢?他们把黑皮包留在了住宿楼的院子里,又想干什么呢?这些疑问,直到今天终于揭晓了答案。
王子衡离开烂尾楼之后,百无聊赖的田福生从被窝里爬出来,在房间内舒展筋骨。他的伤势好得很快,现在已无大碍。一个大活人在狭窄的空间里憋得太久,迫切希望出去走走。
田福生看看天色将晚,寻思就在烂尾楼的周边溜达溜达,只要谨慎一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这么想着,他就真的走下楼去,围着烂尾楼转一转。
不多时,遇见几个路人从烂尾楼旁边过,正说着今天下午发生在城里的一件大事:县某局副局长开车下班的途中,座驾突然爆炸,将这位副局长炸得粉身碎骨。据公安部门透露的信息,这是一起蓄谋已久的谋杀案,副局长座驾的底盘上,被人事先装了定时炸.弹。
这一炸,因为死的是县局干部,真可谓惊天动地,虽然有关部门第一时间从舆论上堵住了悠悠人言,但市县两级的精英干警几乎全都出动了,动静很大,汤山的老百姓都听闻了这件事。
对于被害人的死因,几个路人好像各有一套版本,但有一个共同的思路:这位副局长专管拆迁工作,得罪的百姓数不胜数,这次被人蓄谋炸死,多半跟强拆有关。
这些事对于田福生来说,也就是个新闻而已,跟自己根本没什么关系,所以当时随便一听,也没放在心上。
路人陆续走远后,田福生突然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正趁着夜幕降临,悄悄溜进了烂尾楼。领头的那个瘦弱身影,田福生化成灰也认得:那正是当天在公园里,飞脚将他踹得满地找牙的蒯幺爷!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田福生一看见蒯幺爷,分外眼红。他确定三人没有留意到他,于是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看看他们整什么幺蛾子,不管他们干啥,都要破坏了才解心头之恨。
蒯幺爷他们去的楼栋,距离田福生和王子衡的蛰伏之所,相距三个单元门。三人迅速上到六楼,田福生始终屏住呼吸相跟着,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很快,蒯幺爷三人钻进了一间小户型的土坯房,田福生跟到门外,凝神细听房内动静。
房间内先是响起“咚咚咚”三声整齐的叩头声,继而一人哭泣道:“恩公,今日大仇得报,您可以含笑九泉了!”听声音,说话的就是蒯幺爷。
另外两个同伙也跟着抽泣,那是一种掺杂着悲伤和喜悦的哭声。
田福生好奇心大起,冒险探出半个脑袋,望向房子内。只见客厅水泥地上,摆着一块牌位,排位上只有歪歪斜斜一个字:蒯。牌位之前,燃着香烛,蒯幺爷三人并排跪着,正对牌位说话。
蒯幺爷擦了一把眼泪,兴奋说道:“恩公,其实炸.弹我们早都装上去了,之所以等到今天才引爆,就是想等到您的忌日到来,好告慰您的在天之灵!现在好了,一切顺利,那个章副局长连骨头渣渣都不剩,真是大快人心!”
另一个同伙说:“我们不敢辱没恩公生前的宅心仁厚,所以动手时,已确定过车子里就他一个人,而且引爆的地点也选在了偏僻路段,避免伤及无辜。恩公,咱们兄弟三个所做的一切,都是擅作主张,不管对错,都只为报答您生前的恩情,您泉下有知,万望不要责怪!”
听到这里,田福生瞬间明白:今天汤山县城里发生的大案,正是眼前这三个家伙做下的!
田福生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这是些亡命之徒啊!此地不宜久留,他们既然敢大白天炸死副局长,若发现了我的踪迹,一定会杀人灭口。
无暇多想,田福生转身就准备闪人,忽听“喵”一声,一只黑猫不知何时撵上楼来,此时一个腾跃,直向房间内扑过去。
“拐球!”
田福生暗叫不妙,自己一直在努力掩藏行迹,谁知却被一直黑猫给破坏了。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却不料屋内的景象更让他瞠目结舌:蒯幺爷三人一眼瞥见黑猫扑进来,竟然惊叫不断,抱头鼠窜!
黑猫追着三人,疯狂撕咬,而三个杀人犯面对一只瘦小的喵星人,竟然哭爹叫娘只知逃跑,狼狈不堪。这也太逗了吧!
但事情发展到最后,田福生彻底震惊了:三人在狭窄的客厅内无处可逃,忽然扑通跪地,对着黑猫磕头如捣蒜,嘴里齐叫:“猫爷爷饶命!猫爷爷饶命!”身形一缩,三个大活人竟变成了三只尺来长的老鼠,一只瘦弱,两只精硕。
原来是这样啊!
田福生终于搞清楚了心中的疑惑,之所以在这三个家伙身上闻不到人味儿,敢情他们全是耗子成了精呢!
“咳咳……”
田福生连着咳嗽几声,将张牙舞爪的黑猫唬住。
“黑猫警长,我想跟这三只耗子说几句话,您能不能回避一下啊?”
黑猫怒视着田福生,嘴里“噗嗤”作响,似乎很不满意田福生打扰它捕获美食。
田福生冷笑道:“畜生何苦为难畜生?爷爷我现在有事情要办,你最好滚远点,要不然我把你脑袋拧下来,看看你是不是真有九条命!”说着话,田福生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砖头,作势要往黑猫身上砸过来。
猫终究是猫,也就能把耗子吓破胆,看见人凶起来,分分钟认怂。当下那只黑猫狂躁地叫了一声,迅速蹿出了客厅。
黑猫离开后,蒯幺爷等三只耗子,兀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田福生走上前,蹲在蒯幺爷跟前,调侃道:“你不是牛逼吗?怎么不来个飞腿,把你猫爷爷一脚踢上天去呢?”
蒯幺爷已经现了原形,当日的威风早没了踪影,只好作人声道:“这位大哥,猫是我们的天敌,就算我们如何修炼,终究是怕它的,这就是天道。那天在公园也是事出有因,不得已才出手得罪大哥,大哥是万物之灵,千万别跟我们鼠辈一般见识啊!”
田福生哈哈笑了几声,饶有兴致地盯着三只耗子,道:“我要真跟你们秋后算账,传出去还不被同道笑话死啊。你们也不容易,我也算有道行的,那天在公园愣是没瞧出你们的真面目,想来修真也有些年头了吧?”
蒯幺爷说:“惭愧惭愧!也就几百年!”
“我不难为你们,就是好奇,想把心中的一些疑惑弄明白。都说胆小如鼠,你们兄弟三个,谁借你们胆子去炸死副局长啊?要知道你们几百年修为,一旦败坏人伦纲常,那可是万劫不复哪!还有,你们管那块牌子叫恩公,又是什么缘故?”
第五十一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蒯幺爷叹息一声,缓缓说出整件事情的经过。
这三只老鼠修真,已有八百个多个年头,如今基本炼化成人形,正处于脱胎换骨的关键阶段。现代社会,人类文明无孔不入,修真的环境早已不如从前那样干净单纯。为了清修,三兄弟几经辗转,最终在一户单身老汉的家中安定下来。
它们原本是仓鼠,对野外环境不怎么适应,所以修真也离不开人户家中。
这个单身老汉姓蒯,是早年从东部大城市过来支农的知青,因为政策落实得不到位,后来也没能返回故乡,定居在了汤山县城城郊。他一生饱受磨难,除了卑微的活着,对生活已失去激情,更没想过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三只老鼠逃到他家时,老汉是唯一一个不驱逐它们的人。老汉平日的工作是看守公厕,每次下班回来,还会给三只老鼠带回点吃食,俨然当成宠物来养,所以三兄弟很感念老汉的恩情。
半年前,老汉居住的地方因为要修建火车站,政府决定进行拆迁补偿。那位章副局长主抓拆迁工作,轮到老汉家时却动了歪心思。
他想到老汉在汤山无亲无故,一点帮衬都没有,就准备黑了他的赔偿款,而空口给他许诺在烂了尾的“德胜世嘉”换一套小居室居住。
谁都知道这就跟明抢差不多,无奈老汉自己年老体衰,又没有亲朋帮助,上哪里说理去?终于厌倦了这肮脏的人世,跳崖自杀了。
三只老鼠眼见恩公最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义愤填膺,拼得几百年修为不要,也要替恩公报仇。于是年数最大的老鼠冒用主人家的姓,自称蒯幺爷,与两个兄弟跟人悄悄买了炸.药,炮制了今日的大案。
田福生听完原委,唏嘘不已。忽而又心生惊觉,如今满大街都是监控,蒯幺爷当日公园交易以及住宿楼安包,说不定都留下了线索。自己当年就是太过大意,差点在龙飞虎手上吃了亏。想到此,田福生不敢逗留,转身领了自己和王子衡的铺盖卷,迅速离开了“德胜世嘉”,另觅住处。
王子衡听完田福生的转述,直觉太过荒诞:“建国以后不许成精,田哥,你就吹牛逼吧!”
田福生翻了翻白眼:“信不信随你!”
高桂云却不怎么关心故事的真伪,一门心思要与田福生尽快抵死缠绵,急问:“你又找到了什么好藏身的地方?”
田福生说:“这个破地方,烂尾的房子不知道有多少,前面城区正中央就有一栋,我都安排好了,走就是。”
三人一边闲聊的功夫,很快又进入了一栋烂尾楼。
三楼的房间里,田福生紧紧搂住高桂云,不住亲吻:“小高,你……你怎么来的?没被公安发觉吗?”
高桂云冲上去偎在田福生怀里,娇声道:“人家想你嘛!再说老娘有的是护照,现在名叫高婷婷……”
干柴碰烈火,两个人早滚到一起去了。
王子衡识趣地走出房间,一个人下到二楼抽闷烟,他的心里,竟然冒出一股醋意。
“混账!”王子衡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犯得着为她吃醋?他心烦意乱地连咂了两支烟,竟靠着墙角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只感觉楼下有轻微响动,他警惕地趴着窗台向外瞧,发现夜色中有两个光点正渐渐向烂尾楼靠拢……
高桂云香汗淋漓,满足地躺在田福生怀里。两个人赤.身.裸.体,正轻声说着话儿。
“也不知怎么地,在美国,我可没少撩汉子,黄的、黑的、白的,哪样都试过,爽归爽了,但心里就忘不了你田福生!你说,你给老娘到底吃了什么**药?”
“嘿嘿,独家秘方,说不得!”
“滚!你当然不说了,你还要留着下给小四、小五、小六……草泥马,老娘上辈子欠你的!”
田福生柔声道:“小高,难为你了!眼下是我田福生最困难的时期,这个时候你还对我不离不弃,可见你对我的这份心得有多真!”
高桂云将脑袋紧紧扎进田福生的胸膛,红着眼道:“冤家,这辈子我都跟定你了。”她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往事,如梦如幻……
她从小生的漂亮,习惯了一直被别人称作“班花”;她十三岁的时候没了父亲,母亲改嫁,继父糟蹋了她;她初中就开始谈恋爱了,男朋友换得比衣服还勤;每一次用身体征服了男性,她的内心深处都会获得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十六岁的那个夏天,她跟“家”彻底了断,从此只身闯天涯。
遇到罗静斋的时候,她正在“黄都”挥霍青春。无数次糟践自己,她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罗静斋对她说,跟着我吧,我让你衣食无忧!很多男人都跟她说过这种话,但她唯独依了罗静斋,因为罗静斋看她的眼神,一如小时候对自己呵护备至的父亲。
在她生命里停留过的男人,没有一个让她动过心,哪怕是罗静斋,她也只感到亲切和可以依赖。直到田福生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她才发觉:原来爱情只需要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田福生说:“我喜欢跟你在一起,特别享受那种自由放荡的感觉。”
田福生说:“我给不了你名分,但我能给你我的生命。”
田福生说:“我知道你耐不住寂寞,你可以玩男人;这个世界原本就应该这样,允许男人放火,就要包容女人点灯。”
……
高桂云的眼里,噙满了幸福的泪水。
田福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道:“跟我说说省城的情况吧。”
高桂云揉了揉眼睛,说:“你他妈算倾家荡产了!古艺轩早被查封,你的银行户头都被冻结,能捡下你这条小命儿,都是祖坟冒青烟了!我是在国外听说,你们去石板坡后的第二天,三合潭景区被关闭了两三个月,我想肯定是有人注意到了你们的行踪。”
田福生明白,肯定是自己的路虎车和留在鹤壁峰上的绳索惊动了某些人。
“看来这回上头是动了真格。以罗老的实力,还有他背后那强大的靠山,居然落得个土崩瓦解的结果,想想都有些后怕啊!”
回想起那年罗静斋对他说,最多不出三年,会出大事。现在果真应验了!田福生不得不佩服罗静斋这些人,做生意不光有精明的头脑,还得具备超前的政治预判。
高桂云说:“可不是吗?一朝天子一朝臣,姓周的势力那么大,最终还不是玩蛋去了!老罗生前说,这年头就算做正当生意,都像是头顶火盆走钢丝,两手还拎着个*,风险太大。福生,你听我的,这次咱们要是脱离了险境,就他妈老老实实过好下半辈子算了,钱是挣不完的!”
田福生没有说话,两眼深邃,好像陷入深思当中去了。
“对了,那个龙五爷呢?怎么没见你们在一起?”
田福生将龙飞虎的死因简单交待了一下。
“哎,你们这就叫人财两空啊!”
田福生叹道:“空就空吧!小高,我觉得人这辈子,从生下来就是要还些东西的。还钱,还情,还命……冥冥中欠了人家的,到死都跑不了,脑袋上面有双眼睛把你盯得死死的。”
高桂云噗嗤笑道:“田福生,这山洞让你钻的,脑袋都坏了?这不是你的说话风格啊?”
田福生道:“不是脑袋坏了,是经历些事情后,似乎看得更透彻一些了!”
高桂云翻身骑在田福生腿上,笑道:“透彻了?来来,老二留着也没用,老娘索性跟你揪下来,让你六根清净的当和尚去!”说话间,两手早摸向他胯下。
田福生叫道:“当和尚也不能让兄弟吃素!”两个人打打闹闹,又缠在了一起。
王子衡忽然冲进门来,冲二人比着噤声的手势:“快别闹了,有人上来了!”
田福生听了大吃一惊:“会不会是公安?”
他迅速穿好衣裤,嘱咐高桂云乖乖躲在被窝里别动,他和王子衡悄悄出去先看看情况。
两人走到客厅门口,凝神屏息向外张望。楼下,两束光影晃动,有人正在上楼来。来人只上到二楼就停下了脚步,似乎已经进了二楼的客厅。
田福生拍拍胸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他瞟了一眼王子衡,意思是一起下去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走到二楼楼梯口,循着亮光往客厅里看。
来人是两个结实汉子:一个四十出头,走起路来右腿微微有些瘸;另一个要年少些,剃了个大光头。
两个汉子此时坐在客厅正中,各自打开着手机上的电筒,正分烟来抽。瘸腿汉子的右手边,有个*袋搁在地板上,似乎装了满满的一包东西。
少顷,大光头开口道:“三哥,你想清楚没有?确定要这么干?陈同升可是你堂弟哪!”
田福生和王子衡一听到“陈同升”三个字,两人都是浑身一哆嗦。
第五十二章 肉票
只听那叫三哥的汉子冷笑道:“去他娘的堂弟!他认我们陈家吗?小八斤你少罗嗦,人都绑来了,老子可不许你这时候打退堂鼓。”
小八斤吐了吐舌头:“三哥,我比不得你。你让我打架挥刀子容易,这拐人绑票的事儿性质就不一样了。你轻车熟路,我还是头一回,万一搞砸了……”
“闭嘴!”三哥面露凶相,“小八斤我告诉你,这事儿你已经掺和了,就规规矩矩地帮我办妥;完事儿以后,你要敢跟人提半个字,我把你脑袋揪下来当夜壶,你信不?”
小八斤赶忙点头:“是是是,您是大哥,我敢不依?走遍汤山,谁敢得罪你三哥呀!说说吧,你到底什么计划?”
三哥感觉有些热,将身上的背心儿脱了下来,又把裤脚卷至膝盖上,右腿小腿肚在昏暗的灯光下隐约露出两个疤。
田福生看见眼前景象,又想到二人刚刚谈话的内容,脸色大变。
“你找的这个地方安全吗?”三哥问。
小八斤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闲置了一两年的烂尾楼,附近居民的垃圾堆放点,平时连只鸟儿都不愿进来撒泡屎,更别说人了。”
“那好,你听清楚。”三哥望了身边的麻袋一眼,“陈同升的儿子这几天你就在这里牢牢帮我看着,我出去跟胡英兰周旋;等她把赎金交了,我再交代你接下去怎么做。”
小八斤听了不解道:“交了赎金就放人嘛,你还要搞什么名堂?莫不是你又想起老路子,顺手再把他卖了?”
三哥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我自有打算,你照办就是!”
小八斤道:“不是我说,三哥,你弄清楚情况没有?我听说陈同升去年自杀了,现在就剩孤儿寡母在汤山,那胡英兰又没什么正经工作,他们家哪来的什么钱啊?你还一开口就要五十万!”
“没把握我敢瞎来?我告诉你,陈同升死前,给家里可是汇回来一百万的!这两口子,都是畜生,就没想着给我那可怜的婶子一分钱,小八斤你说,我弄他一半钱来,算不算替天行道?”
小八斤道:“你说的都对,我小八斤也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人,既然跟你把人都绑来了,又哪还有什么退路?但凡事先说断,后不乱:一旦事儿办砸了,如果我进去,我绝不招你出来;如果是三哥你不小心进去了,你也得讲义气,否则我这张嘴一时没管住,把您这么些年的英勇事迹都说了出来,后果怕更严重……”
三哥在小八斤的光头上扇了一巴掌,骂道:“就你鬼心眼儿多!”
王子衡基本上断定:麻袋里面装着的,就是陈同升的儿子!
这个三哥伙同小八斤将其绑来,目的是要勒索陈同升的家人。听口气,三哥提到的那个叫“胡英兰”的人,应该就是陈同升的老婆。
这世界还真是小,想不到汤山竟然是陈同升的老家。
三哥站起身,说:“小八斤,这几天你一定给我看牢了,老子每天开给你一千块,可不是让你浪来的!我先出去,这里就交给你了。”
“知道了!”
眼见三哥起身出来,田福生和王子衡赶紧悄悄往回走。
两人回到三楼客厅,王子衡望了田福生一眼。
田福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毕竟是朋友的儿子,你不能不管。这样好了,待会儿我帮你打晕那个小八斤,你抱着小孩儿出去!”
王子衡感动地说道:“田哥,谢谢你!”
两人当初躲进烂尾楼时,随身带了两根钢管,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此时田福生进房去拿钢管,高桂云躲在被窝里轻声问:“有没有事啊?”
田福生道:“睡你的吧,都在掌控之中!”
两人再次下楼,三哥早走得远了。
王子衡悄无声息地站在二楼客厅门口,等田福生在门框边埋伏好后,王子衡冷不丁地大叫道:“小八斤,你给我滚出来!”
客厅里的小八斤正聚精会神玩着手游,听到王子衡的叫声,吓了一大跳。他举起手机往外照,嘴里问道:“你他妈谁啊?”脚步已经迈向门口。
小八斤的脑袋刚探出来,田福生对准他的后脑勺就是一记猛击。
小八斤应声倒下。
王子衡赶紧冲进客厅,打开麻袋:里面,是一个十来岁的男童,昏迷不醒。
田福生走到王子衡身后,催促道:“你别磨叽了,这里的事我来处理,你赶紧把他送回去。他八成是被这两个人迷昏的!”
王子衡二话不说,将肉票抱起,迅速冲出烂尾楼。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过,县城街道上基本上看不到几个人影了。王子衡胡乱走了一阵,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陈同升家在哪里。
他看了一眼肉票身上的校服,胸前印有“汤山一小”四个字,当即决定:就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吧。
几天前他和张胜利一干人去城南吃饭,餐馆正好就在汤山一小旁边。王子衡略加回忆,很快便找到了学校。
学校离开门还早得很,随意将孩子放在校门口,王子衡放心不下;同时又担心孩子突然醒来,暴露自己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思前想后,王子衡只好将孩子放下,自己躲在一个隐蔽的所在,暗中留意观察,直到确定孩子没有危险后再离开。
男童被下的*量有点大,眼看天已见亮,仍不见醒转。
街面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很多人对这个坐在校门口酣睡的孩童指指点点,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再过得个把钟头,男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放声大哭。
忽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跑到男童跟前,吃惊道:“陈先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昨天放完学都去哪儿了?你妈妈找你都快找疯了!”
陈先睿哭道:“杨老师,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天三伯伯说带我去吃炸鸡,吃着吃着我就睡着了,我……我……”
杨老师忙拉着他的手,边往校外走边说:“好了好了,你今天先别上课了,走,我带你回家找妈妈!还有,待会儿见到警察叔叔的时候,你把你那个三伯伯的情况说清楚……”
杨老师说着话,随手招了一辆计程车,向远处驶去。
王子衡已然疲乏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此时见陈先睿碰到熟人,终于宽心;但又转念想道:为周全起见,我还是跟着他们,一定要让陈先睿见到妈妈才能彻底放心。
他叫了辆黑车,一路跟着杨老师他们驶去。
杨老师领着小先睿到一处小区门口停下,他向门口保安说了孩子的大概情况。
那保安对小区里的这些孩子比较熟悉,认出陈先睿,便跟杨老师说道:“老师你快带孩子在我们保安亭休息下,他妈妈昨晚上就带着人到处去找了,这会儿还不见回来,你们一边等她,一边先跟她打个电话吧!”
杨老师依言带陈先睿进了保安亭。
王子衡也下了车,在一个路边摊点了份糯米饭,继续观察。
他抬头看了看小区高楼楼顶的牌子,上面写着“远洋天地”四个大字。跟摊主一打听,才知道这是汤山最豪华的小区,外人戏称“富人区”。
汤山县城虽然不大,但近几年来房地产业的泡沫市场却很火爆。棚户区改造,新城区开发,将楼市炒得热火朝天。大量的流动资金在银行、房开、政府手里转了一大圈,最终把一群工薪阶层压得喘不过气来。
当地人介绍说,你别看汤山是个偏远的西部小县城,平均房价已然炒到了三四千一平米。房子虽然修得又高又大,但是各方面的监管机制却落后得太多,大多数楼盘的房屋质量、物业管理、区域规划都是一团糟,弄得百姓怨声载道。
政府只管卖地收钱,应付寅吃卯粮的财政局面,至于“为人民服务”嘛,嘴上提一提就行了。遇上烂尾的喽,物管乱收费的喽,房奴们是有冤无处申。你要较真儿,流氓威胁你,官员恐吓你,找谁说理去?
据说前不久汤山就发生了这么一件荒唐事儿:某小区物业代收电费,价格高出国家标准很多。业主们自然不干,拒交电费,以示抗议。谁知物业的本领通天,将情况“反映”到县里,县纪委马上出手整治,在这帮拒交电费的“刁民”中揪出公职人员,以辞退作威胁,勒令检讨反省,补缴电费!
你看,本应是伸张正义的部门,却干起了与利益集团狼狈为奸的勾当,让人怎么活?
这些东西听得多了,王子衡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我的亲娘!这苍蝇恶心起来,确实要比老虎还难对付。
又想道:陈同升的收入状况我是大致了解的,在“爽爽”省吃俭用,估计也就刚够他在老家为妻儿置办产业了。看来,陈导还是个挺顾家的男人嘛!
几分钟后,可能是杨老师的电话起了作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匆匆赶到小区门口。
“先睿,小祖宗!你一晚上都跑哪儿去了?”女人喊道。
陈先睿从保安亭中冲出来,扑进女人的怀里:“妈妈……”
母子二人已哭成一片。
王子衡想:想必这女人就是陈同升的老婆胡英兰了。
杨老师出来劝道:“先睿妈妈,孩子回家了就好。我们还是赶紧进屋商量一下,小先睿提到的一些情况似乎不太妙!”
胡英兰听了杨老师的话,变得紧张起来。当下挽着陈先睿,招呼杨老师去家中坐。
三人才迈了几步路,小区门外又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先睿,我的乖孙孙,快让奶奶看看你,有没有伤着呀?”
第五十三章 羊角会合
王子衡看向来人,见是一个衣着褴褛、邋遢不堪的老妇人。那老妇人白发苍苍,说话的腔调带着颤音,明显是关心和焦急所致。
陈先睿听到老妇人的呼喊,回头哭道:“奶奶……”
胡英兰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轻喝道:“先睿,你忘了爸爸跟你是怎么说的了?”
小先睿收住哭声,疑惑了一阵,鼓着腮帮又调头跟妈妈走了。
杨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先睿妈妈,怎么回事啊?”胡英兰笑道:“没什么,杨老师,我们快上楼吧!”
看见小先睿完好无损,老妇人似乎放心了,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离开。
王子衡发现,老妇人的背后背着个竹背篓,在黔省大部分地区,人们对这副装扮一点都不陌生:他们都是靠出卖苦力为生的穷苦人,唤作“背篼”。
她是陈同升的母亲,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在做背篼?看胡英兰的意思,也是不想让儿子和奶奶相认。这,也太反常了吧!
王子衡猛然想起,当初在民大堕落街室友聚会时,赵怀来说的那半句话:“啧啧,媒体爆料,你们这位陈大导演,名声可不怎么好……”看来,这里边儿还真有文章。
人已安全送回,算对得住老友了!匆匆吃完糯米饭,王子衡忙往烂尾楼赶。
上了楼,房间里被褥仍在,田福生、高桂云以及被打晕的小八斤全都不知去向。地铺边,田福生用碎水泥块在地板上留下了四个字:“羊角会合”。
王子衡想不明白,田福生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会走得如此匆忙。如果他是想甩下自己,也没必要留下字迹呀!会不会是那个三哥和小八斤搞出了什么状况?
事不宜迟,还是赶紧动身去羊角吧。想到不明不白就虚度了一年时光,王子衡也心有不甘,需得赶紧弄个清楚才行。
他先是找了个洗浴中心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再去服装店买了身撑头衣裤换上,理完发剃完胡须,对着镜子照了照:很好,之前的那个俊朗小伙儿又回来了!
班车颠簸在山路上,云贵高原的风拂过脸颊,有种说不出的滋润和凉爽。车子里响着凤凰传奇浑厚高亢的嗓音:“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王子衡上车就开始打盹儿,这一觉睡得很实,班车到了目的地他都没醒。
司机上来拍拍他肩膀:“兄弟,该下车了!”
王子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就到了?”
“到了!”
街道上很热闹,看样子是赶场。王子衡问明了羊角中学的方向,决定先去拜访拜访张胜利。
羊角乡集镇地处山间小盆地,街道狭窄,卫生状况恶劣,马路上随处能见到羊粪牛粪。搞小买卖的生意人占据了街道大半位置,大小车堵成了一条长龙,一阵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让人倍感烦躁。
王子衡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像条蛆一样艰难地拱行着,人声嘈杂,各种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有时候一不小心,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口酸爽老痰就会黏在身上,令人作呕。
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想到那天与田福生的辩论,难免有些气馁:从目前的状况看起来,我们距离“文明”似乎还比较遥远。
羊角中学门口,门卫老头儿双脚搭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问:“找谁啊?”
“我找张胜利。”王子衡礼貌地回答。
“哦,就是被整下来的那个小子?”门卫倒是直爽。
“嗯,就是他。”
门卫递过来一个脏兮兮的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说:“先登个记吧!登完记自己进去找,他上七年级的课,教室都在二楼。”
王子衡登完记,说了声“谢谢”,爬上教学楼的二楼,逐个教室的去找张胜利。走到七(3)班教室门口,发现里面的学生正自觉地背诵课文,讲桌旁坐着一个男教师,将后背对着门口,脑袋耷拉着不知道在干嘛,那背影看上去很像张胜利。
王子衡敲了敲门,男教师惊觉,颇有些惶恐地回头张望,手中的手机没握紧,“咚”一声掉在了地上。
“子衡?哎呀我去,你吓死我了!”男教师果然是张胜利。
张胜利走出教室,王子衡笑道:“你就是这样上课的啊?”
张胜利撇撇嘴:“混日子呗!教好教歹都一个球样,反正也就那点工资。再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老师主要就是监督复习,还那么卖力干什么?”
王子衡摇着头道:“你们这些人啊,一边老是抱怨教育体制有问题,一边又混吃混喝误人子弟,叫我说你什么好?”
“去去去,别上纲上线!你刚才一声不响的,我还以为是领导,把我小心脏都快吓跳出来了。”
张胜利右手搭着王子衡肩膀:“先去宿舍吧,等我上完课,再给您接风洗尘!”
两人来到教学楼背后的教师周转房,张胜利刚打开宿舍门,背后响起一声官腔:“张老师,你带什么人进来?”
二人回头,只见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站在身后。这男子头有些谢顶,身上穿的短袖衬衫扎进裤带里,一条红领带笔直挂在胸前,格外扎眼。他说话的时候,双手背在背后,两眼露出异常严肃的光芒。
“尚主任,这是我的大学同学王子衡,他今天特地从省城赶过来看我……”
“学校不是菜市场,怎么随随便便就把人往教师宿舍里领呢!”尚主任好像吃了生米饭,肚子里膈应得很。
王子衡识趣地说道:“这样好了,胜利,我去校门外等你。”
张胜利一把拽住王子衡,将他推进宿舍,扭头对尚主任陪着笑道:“主任,通融一下,远来的客人怠慢不起,等我下完课就领他出去,好吧?”
尚主任冷哼一声,脸紫得像副猪肝:“你看这办吧,张老师,你这个学期的考核分已经是全校最低的了。”
“您尽管扣,我也不指望靠这点考核分发财!”说完,张胜利顺手将门重重关上。
这是一间四十多平米的单身宿舍,里外总共两个单间,一间起居,一间应付工作和生活。
门口放着饮水机,张胜利给王子衡倒了杯水,道:“你先坐会儿,我这节课还有二十来分钟,完了咱们出去吃饭。”
王子衡道:“你别管我,先去上课要紧。”
张胜利出去后,王子衡在房间里来回打量。
自己的手机好几天都没电了,虽说暂时用不着,但想到马上就要穿梭回去,还是充上电的好。他和田福生虽然将sim卡取了出来,但都没丢,为的就是回去后继续能用。
他找到了张胜利放在书桌上的充电器,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书桌上,有一张四尺宣纸,上面是张胜利刚刚挥就的一首诗:
晚来风愈冷,愁乱总无边。
世事凭谁论?人情从利偏。
终究三尺让,何必两相煎?
旧隙难修好,新交恨又添。
“好诗!”王子衡暗赞道。
当今有很多喜欢写古诗的人,往往拘泥于辞藻格律,内容上常作无病*;张胜利现在的诗,既能做到言由衷,又能兼顾格律工整,与大学时相比的确精进不少。这个张胜利,明明是很有才华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长了一条长舌呢?
一抬头,又看见墙上挂的一幅立轴,上面是一首词:
独自慢登临,向晚时分。一山烟雨看无痕。点点情思皆化了,过眼烟云。
乏计可称春,怕不均匀。参差花草各缤纷!谁在此间多计较?无那精神。
瞧那字迹,同样是张胜利的手笔。人道字如其人,观张胜利的字体风格,奔放飘逸,大有陈加林老先生的神韵;但细看每一笔每一划,又显得狂狷有余而沉稳不足,总是少了些安分。如此印证起来,张胜利的行为便也能得到解释了。
书桌的边角,是张胜利刚刚收上来的一摞作文本。最上边的作文本已打开,张胜利还没得及作批注。王子衡粗略看了作文两眼,一下子来了精神。
作文题目,叫《我的梦想》:
我家是贫困户,我长大后也要像爸爸一样要做贫困户。
爸爸说,做贫困户是最幸福的事情,不用劳动,就每个月都有钱,比他们打工的强,打工的还要每天做事情。
我家没有水吃了,爸爸打了一个电话,那些政府的人就来给我家修水井,把水管拉到家里,还送了我们米和肉,肉有点不好,全是瘦的,有肥的就更好吃了。
原来我家坐的土墙房子,政府的人说我家的房子要倒,拿钱给我家修了新房子,坐在明亮的家里,我觉得政府就是好啊,没吃的就送,没住的就修,老师也来我们家,照相送本子。
我长大后也要像爸爸一样做贫困户,这就是我的梦想。
看着这样的奇文,王子衡哭笑不得。
自精准扶贫政策施行以来,民间多了无数怪现象:非农户口拼命改回农业户口,家中有在公家单位任职的赶紧踢出户口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孤寡老人领进家中来养……时间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五六十年代,人人都在哭穷、比穷。
有一次大姐打电话来,告诉他家里没能评上精准扶贫户,电话里哽咽地说,现在想穷还得有关系!
二十多分钟后,张胜利回到宿舍。
“走,我带你吃点特色去,骟鸡点豆腐!”
第五十四章 张大嘴巴
两人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农家乐,张胜利唤来老板,吩咐他一定要做一锅最正宗的骟鸡点豆腐来。
老板和张胜利熟识,笑道:“不正宗不收钱!”
骟鸡点豆腐是乌蒙地区排得上号的特色小吃,非常具有地方风味。
骟鸡,就是阉割过的未开叫公鸡,剁成肉沫之后倒进豆浆中,再用适量酸汤洒入豆浆,使豆浆凝固成爽嫩的豆腐,搭配特制的豆豉蘸水,吃起来鲜嫩滑腻,爽到不行。
值得一提的是,这道菜点豆腐所用的原料,一定要是乌蒙地区的特色酸汤,你要换做外省的卤水豆腐或石膏豆腐,口感都会大打折扣。
菜还未上,二人就着一碟花生米喝起了啤酒。
两人先是一阵寒暄。王子衡见到老同学,忍不住问起了杨.晶晶的情况。当天跟杨家父子分别后,王子衡本是想找个机会再去瞧瞧他们的,谁知跟田福生他们一闹腾,竟错过了一年之久,这中间发生过什么变故,自己是茫然不知。
尤其想到那两颗黑晶石,田福生说有一颗是属于小晴腹中胎儿的,据说作起祟来更厉害,那么杨局长结局又如何呢?
张胜利听到王子衡的询问,讶然道:“这事儿你应该比我清楚啊?老大讲,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你俩都有参与呢!你这一年究竟都干嘛去了呀?”
王子衡支吾道:“跟人做生意,到处跑,后续情况我是真不了解。怎么,老大跟你联系,都怎么说的?”
“那你得先跟我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明白才行,赵老大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感觉像他妈防着我似的,结局我是知道些,但听起来总觉得匪夷所思。”
张胜利这样一说,王子衡就更好奇了。他也明白张胜利这个人,就有个凡事爱打听的毛病,只好耐着性子将杨.晶晶中蛊的经过说了一遍。
张胜利听罢,一拍大腿:“我就说嘛,晶晶他爹死得也太离奇了!”
王子衡再三催问,张胜利才像竹筒倒豆子般又说出了他所知道的情况。
找到黑晶石的当晚,杨局长就托熟人利用炼钢厂里的熔炉,将两颗黑晶石销毁了。此事一了,杨.晶晶的身体确实一天天恢复,很快痊愈。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不幸又开始降临到杨局长身上。
没过几天,杨局长便开始腹痛难忍,渐渐地发觉肚子里好像有异物蠕动。去医院拍片检查,依旧诡异地什么都看不到。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凌晨,杨局长在卧室里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杨.晶晶推开房门,发现父亲瞪大双眼,骇然离世,而杨局长的肚子被人划开,内脏撒了一地……
“晶晶是真可怜啊,父母双亡,一个家彻底没了!”张胜利感慨道。
两人唏嘘了好一阵子,这事儿才算翻篇。
又喝了几口酒,王子衡忽然想起刚才的那个丧门神,问道:“胜利,头先那个什么尚主任,是什么来头啊?”
“哈哈哈!”张胜利大笑道,“好大的来头!他是咱们羊角乡教管中心的主任。”
王子衡道:“我去!他那派头,简直就是省委书记嘛!”
张胜利道:“你没发现吗?咱们国家,官儿越小,架子越大,他要不在吾等屁民跟前打官腔、踢官步,就好像找不到存在感。再说,你可不能小看了这个教管中心的主任,乡镇上的老师评职晋级,或是想往更好的地方发展,都必须先过他这一关。到那时他吃要卡拿起来,乖乖,够得你受!”
“他这么嚣张,你得罪他就不怕吗?”
“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我怕他干什么!我是无欲则刚。经过上次的教训,我对公家这东西已经看透了,再干两年,辞职走人,自有留爷处!”
“你还是那么愤青!”
“不愤不快呀!”张胜利竖起手指往上指了指,“这年头,人们对小混混越来越理解,因为知道有比他们更混的;大家对黑社会也越来越宽容,因为知道有比他们更黑的!我跟你说说咱们这位尚大主任的故事吧。”
王子衡不拒绝:“可以听听!”
张胜利咳了咳嗓子,摆出一副说书的架势:“话说尚主任当年还是羊角小学的校长,为了让仕途迈得更宽阔一些,他决定去拜郑县长的山门。哦,对了,郑县长你听说过吗?两年前倒台的那位?”
“是不是郑泽成?有段时间电视里面播得频繁啊,说这个郑县长是出了名的‘三好县长’,好票子,好美女,好喝酒。他出门的时候,公文包里总要放十几个拦精灵。”
“对对对,就是他!郑县长下马后,市纪委公布的通报里,就提到他有三十几个情妇。言归正传,尚主任,不对,当时还是尚校长,他老婆是出了名的羊角一枝花。得知郑县长好色,尚校长就决定投其所好,说动他老婆陪郑县长睡觉。
“谁知道郑县长睡了他老婆后,并没有如愿让他当副乡长,只给了他个教管中心主任的位子。尚校长觉得委屈啊,我跟你同甘共妻,你怎么能睡后拆床呢?
“后来在一次酒会上,郑县长说出了原因:你们大多数同志啊,都是好同志,但也有例外。譬如羊角乡的尚主任,你老婆漂亮是漂亮,可那股狐臭味儿实在太大,睡一觉醒来,熏得我这眼睛哦,好久都张不开!尚主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当场作出深刻检讨和反省……”
王子衡皱眉道:“你说的这些都有根据吗?”
张胜利还没搭话,农家乐老板这时已端着汤锅进来了。
老板一边点火,一边对王子衡说道:“有根据没根据打什么紧?反正只要咱们这位张老师一来,就有听不完的新鲜故事!张老师,你什么时候得闲,再跟我摆摆刘乡长的故事,上回我老婆她们听了,几天几夜笑得合不拢嘴,偏偏没让我赶上……”
升斗小民们的心态,就是图个乐。
张胜利忙道:“没关系,等你不忙了,我一定说给你听。”
王子衡的脸上,开始露出厌恶的神色。
张胜利发觉气氛不太对,忙转开话题:“少扯淡,多吃饭!子衡,快动筷子!”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吃饭,闲话少了很多。
“对了,子衡,今天怎么来羊角了?专程来看我的?”张胜利还是有些耐不住寂寞。
“哦,还是我那为朋友的事儿。他伤好了,说要来羊角拜访一位老故人,当时我在汤山县城走不开,就让他先过来了。眼下我们事已办妥,就要动身回省城,这时候却联系不上他,所以我来找他,顺便也来看看你。”
王子衡尽量把谎话编得圆一些,结果发现自己的天赋好像并不怎么样。
“羊角说小也不小,怎么找呢?有没有具体的位置?”张胜利问。
王子衡想了想:田福生如果要让自己跟他会合,不可能没头没脑地只说个大地名。两人对羊角都不熟,但共同的目的都是要回到那片大丛林里去,那么具体的会合地点就只有一个:陈家寨。
“好像是个叫陈家寨的地方。”王子衡假装思索道。
张胜利一拍大腿:“那地儿我熟!这样好了,明天周末,你今晚跟我在宿舍里将就一宿,明早我带你去找,如何?”
王子衡忙推辞:“不用了不用了,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去找就行。再说了,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校有校规,我自己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就行。”
“见外了不是?”张胜利鼓着眼睛,“尚主任我可没放在眼睛里呢!别怕,就住我那儿。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人生地不熟的,我帮你找人肯定也要顺利得多啊。”
王子衡只说不用,这倒让张胜利疑心起来了:“你不是瞒着我要去干什么别的勾当吧?”
“哪有!”王子衡红着脸道:“行,盛意难却,我依你就是,明早就麻烦你跟我一起去趟陈家寨。但是,我还是坚持在外面住。你不怕那个尚主任是你的事,但我夹在里面做人很尴尬,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跟你住学校!”
王子衡情急之下,想出这么个点子,嘴上答应张胜利,心里却想着等明天一早我来个溜之大吉。田福生跟自己的诡异经历和打算,还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张胜利拗他不过,只好达成一致意见。
酒至半酣,两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山头的红日已经西垂,时间已到傍晚。
王子衡终于压制不住心中的愁闷,开口问:“胜利,其实当年,你根本就没有看到宋思玲和大长腿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对不对?一切都是你的臆测!”
张胜利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望着王子衡道:“我就是这样一张嘴,你们不是都叫我‘张大嘴巴’吗?怎么,你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
王子衡强压怒火:“人,说话做事都要负责的,你懂不懂?你知道吗,就因为你的口无遮拦,3班的孙艺珍都自杀了!”
“哼!”张胜利咬了咬嘴唇,“好一个负责!大三那年暑假,在清溪客运站,我亲眼看到你坐上了去涟江的客车……”
王子衡浑身好像触电了一样,颤栗不已。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张胜利,张胜利却低下了头,自顾用筷子在锅中翻搅。
时间似乎凝固住了。
张胜利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接完电话,张胜利惊慌地站起身来,说:“咱们现在就得启程去陈家寨了!”
“怎么了?”
张胜利回答:“学校来电话告诉我,我班上的一个学生死了,她家就住在陈家寨。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看样子闹得挺大,校长要我现在就跟随派出所的车过去。子衡,一起吧!”
王子衡点点头,与张胜利一起迅速走出农家乐。
第五十五章 箐梁子
张胜利的心里隐隐担忧:
两三天前的夜自习,他在督促学生期末复习,班上有位叫黄三妹的女生,对于几个简单的主观题答题思路始终无法掌握。黄三妹的基础很差,到初中时,拼音都还不会;不过这丫头学习态度倒是很端正,平时相当用功。但可能是智力的问题,这孩子再怎么用功也是枉然,成绩永远垫底。
张胜利耐着性子跟她单独解释了很多遍,可只要稍加延伸拓展,黄三妹又不会了!黄三妹显得着急而又无助,张胜利却恼了:自己被贬到这山沟沟里来,就是伺候你们这些笨蛋的?
“黄三妹,你怎么这么憨?”张胜利咆哮起来。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盯向黄三妹,黄三妹局促不安,难过又自责的轻轻啜泣起来。想不到张胜利接下来的话,彻底击垮了这个小女孩的自尊。
“你已经长得像个猪八戒了,还不用点心好好读书,将来靠什么养活自己?”
班上同学哄堂大笑。
黄三妹“哇”的一声,趴在书桌上放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黄三妹跟张胜利请了假,说是家中有事,必须赶回家去。张胜利批了假。黄三妹转身离开前,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这黄三妹一走就是两天,张胜利正准备找个时间联系她的家人,却不成想先等到了她死亡的消息。
学校领导在电话中说,黄三妹家好像死了不止一个人,惊动了派出所。作为黄三妹的班主任,张胜利有必要走一趟,协助民警了解情况。
张胜利的心“嘭嘭”乱跳:黄三妹是怎么死的?自杀么?会不会跟自己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麻烦可就大了。
派出所门口,副所长蒋道坤正等着张胜利。
“张老师,要麻烦你了!”蒋道坤客气地说。
“哪里哪里,都是应该做的!蒋所长,具体是什么情况?”
蒋道坤道:“先上车吧,咱们车上说。”瞥了王子衡一眼,“这位小兄弟是?”
张胜利道:“我同学,去陈家寨找人的。蒋所长,您的车够坐吗?顺便捎上他吧!”
蒋道坤指了指身后三个民警,说:“超了一个,但问题不大,一起去吧。”
警车发动,六个人一起驶向陈家寨。
路上,蒋道坤告诉张胜利,黄三妹家一共死了四个人:十四岁的黄三妹,十二岁的黄小豪,九岁的黄小杰以及五岁的黄幺妹。
兄弟姐妹四人都是喝了百草枯后中毒死的,村民们发现时,个个都没了气。最奇怪的是,黄三妹临死前将头扎进油锅,整个脑袋都被炸焦了。
“他们的父母呢?”王子衡插了句嘴。
蒋道坤说:“孩子们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来;母亲三年前跑了,不知去向,这四个孩子就成了留守儿童。平时在家,主要就靠黄三妹这个大点的姑娘照料。黄三妹上初中后,因为寄宿在学校,养家的担子又落在了黄小豪身上。他们的父亲黄学武之前也汇过些钱回来,但村干部反应,最近一年多,黄学武好像失联了。”
张胜利也了解一些黄三妹的家庭情况,但也没太格外关注,因为在整个班里,像她那样的留守儿童占了七八成。
可是听了蒋道坤说的情况,他的心揪得更紧了:黄三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脑袋扎进油锅里?别人不清楚,他最明白。
那是一个长相极其平庸的女孩,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色素沉着,使她脸上有许多黄褐色斑点,皮肤干燥蜡黄,经常被人嘲笑。
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有谁不在意自己的容颜?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已经极度自卑的女孩,却被张胜利在心口又狠狠捅了一刀。
黄三妹之所以在临死前鼓起极大勇气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无非是因为张胜利那通伤人的话语,使她对自己的容貌嫌弃、痛恨到了极点……
张胜利望着车窗外正紧紧收拢的夜幕,面如死水。
“这个女孩既然是家里的老大,怎么会取名叫三妹?”王子衡的疑问似乎还不少。
蒋道坤解释:“据说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都嫁到外省去了,跟家里基本上没什么联系。”
“听起来应该是自杀吧?”
“多半是自杀!陈家寨的村主任报的案,也说是自杀。本来嘛,农村中因为各种原因自杀的人,几乎年年都有,出事之后,基本上都是死者亲属自己处理善后,我们一般不管;但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村里惊慌,我们所里也不敢大意,这才决定前去看看。”
“像这样的留守儿童自杀事件,多吗?”
“也谈不上多,但在概率上,我们q省要高出其他省份。这是个社会问题,经济落后带来的大量劳力输出,老旧观念产生的超生现象,使我省的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状况形势严峻。哎,这样的悲剧见得多了,人也麻木了!”
蒋道坤脸上波澜不惊,但内心深处却难掩强烈的隐痛。
他说的这些情况,身为q省人的王子衡感触最深。别看现今已是二十一世纪,可是在广大农村地区,很多人都还存在强烈的重男轻女观点,同时又因为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老旧观念,使得老百姓还陷入了一种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恶性循环当中。
王子衡的母亲嫁到王家后,第一胎生了他大姐,从此在家中毫无地位可言,公婆时常恶语相向,丈夫也动辄拳打脚踢。
为了所谓的香火,母亲又偷偷躲出去超生,第二胎是他二姐,抱回家一屋人不闻不问,长到一岁多被爷爷带上街赶集,回来说孩子丢了,不知去向。后来懂事了的王子衡猜测,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姐,应该是爷爷故意弄丢的。
一直到第三胎,王子衡出生,母亲的噩梦才算终结。可是因为医疗条件的缘故,母亲在生王子衡时,因为大出血没救活,含恨而终。
这么多年来,王子衡的心中始终掩藏着深深的恨意,恨家中每一个人,除了对他呵护备至的大姐。同时,但凡听到有人重男轻女,他也莫名地恨得牙痒痒。
警车在险要的山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大家谈话的兴致少了很多,有人打盹儿,有人低头玩手机。
王子衡看了身侧的张胜利一眼,他自从上车以后一直没开口说话,两眼呆呆地望向窗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心!”坐在副驾座上的蒋道坤突然喊道。
驾驶员小周只不过打了个哈欠,略有分神,经蒋道坤提醒,他这才发觉车前有十几个孩童正结伴横穿山路。
小周猛踩刹车,所幸没有撞到孩子。
这十几个孩子,男女不一,最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两三岁,穿得花花绿绿、破破烂烂,有说有笑地走过车前,对于差点撞到身上的警车似乎浑然不觉。
队伍最后,两个小女孩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穿一身新衣裳,手里拿着水枪,小声哭泣,嘴里好像在叫着“妈妈”。
等警车上的人回过神来,孩童们早穿过山路,往一旁的斜坡逛下去了。
小周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这么晚了,公路上怎么会蹿出这么多孩子?”
蒋道坤道:“野惯了,大概才知道回家。你们坐着,我下去看看,这个时候了还在外面游荡,不安全!”出于责任心使然,他想下车催促孩子们赶紧回家。
紧挨着王子衡的另一个民警小刘颤声道:“蒋所,这里可是箐梁子啊,方圆十几里哪来的人家?老人们都讲:箐梁子,鬼作怪,神仙叫你都别来。依我看,这些小孩八成都不是人!”
“闭嘴!”蒋道坤恼道,“你好歹也是个警察,居然信这些?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回去就开除你!”小刘不敢再啰嗦,王子衡感觉他的身体竟在轻轻发抖。
蒋道坤下了车,掏出手机照明,发现刚刚的孩童们早已不知去向。公路顺着一条弯曲的山梁向前延伸,两边都是杂草丛生的斜坡,山风肆无忌惮地穿过山梁,呼呼作响,哪还有什么人影?
不错,此地正是箐梁子。
箐梁子海拔高,地势陡,方圆十几里无人居住。早些年的时候,因为医疗水平太低,十几里外的各个村寨,但凡有救不活、养不了的小娃,都丢在了这里。时间一长,就传出了箐梁子闹鬼的说法。
八十年代修公路,当时的工人们往山下扔了不少小孩尸骨。
作为土生土长的羊角人,蒋道坤是听过这些“鬼”话的,但从未信过。今晚,面对刚刚发生的诡异一幕,再唯物论至上的他也免不了打怵了。
“这些野孩子不见了!”蒋道坤铁青着脸钻回车。
众人听了,心里都是一沉。
小刘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说吧?快快快走,久留不不得……”
这回蒋道坤没有反驳小刘。
小周定了定神,赶紧打火。警车一经发动,小周将油门踩到底,箭一样向前方射去。
第五十六章 叫魂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一行人终于抵达陈家寨。村主任陈禹门早就在寨口恭候了。
“陈主任,让你久等了!”蒋道坤下了车,伸手握住陈禹门。
“蒋所长,一路辛苦!快快,都饿坏了吧,先来我家吃口便饭。”陈禹门招呼大家进寨。公路只到寨口,里面全是人行石径。
众人跟着陈禹门走了几步,忽听一阵锣鼓声响,五六个山民正朝寨子外面走来。人群中,有个二三十岁的妇女哭哭啼啼,旁边的人正小声安慰她。
王子衡心道:这些人难道是黄三妹的家属?
正疑惑间,只见人群里有个年近六旬的老妇人,左手师刀,右手令牌,嘴中高声吆喝:“小二娃,三魂七魄回家来啰……”接下来便响起歌声:
“你要来,
快快来,
别在山前山后捱;
你要到,
快快到,
别在山前山后绕。
隔山喊你么隔山应,
隔河喊你么打转身。
鸡鸣狗叫吓到你,
又是鬼神让你惊。
快快照着原路转,
不让亲人再担心。
……”
歌声婉转悲凉,闻者心恸。王子衡听在耳里,却有种熟悉的感觉:这调子,跟自己老家先生唱的丧歌很像啊!
这群人从陈禹门等人身旁走过后,蒋道坤问陈禹门:“这是叫魂啊!给谁叫?”
陈禹门答道:“陈同明家的二小子。今天一家人去羊角赶场,下午回来后,这小二娃就高烧不醒,满口胡话。请人看过后,断定是丢了魂了。”
蒋道坤心一紧:“这小二娃什么年纪?”
陈禹门道:“四岁多吧。”
“老陈!”蒋道坤抓住陈禹门的肩膀,“你快跟他们说说,往箐梁子方向去找,赶紧!”
“箐梁子?”陈禹门脸色大变,“蒋所长,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对呀,咱们寨子到羊角,箐梁子是必经之路,那里向来就不干不净……”
“你别啰嗦了呀,快追上去跟人家说清楚!”蒋道坤着急起来。
陈禹门赶紧小跑追上那群人,交待过后,又回到蒋道坤身旁,领着众人进了自己家。
陈禹门家很简朴,照明的灯泡也不是很亮。众人进门后,陈禹门的老伴儿搜来瓜子糖果,招呼大家。厨房里,有个打着赤膊的肥胖老汉正掂着大勺,张罗饭菜。
蒋道坤对着厨房里的老汉笑道:“谢师傅,回回来都能尝到你的手艺啊!”
“只怕蒋所长都吃厌了。”老汉回过头,讪讪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吃惯了谢师傅的口味,再吃龙肉都没味道!”
这个谢师傅人称“谢大席”,真名已经没几个人知晓,是陈家寨的外来户,五十多岁的老光棍一条。
谢大席一手厨艺名震十里八乡,附近村寨谁家办酒席都请他主厨,因此得了这么个绰号。
县里乡里的干部到了陈家寨,村主任陈禹门都会把谢大席叫到家里来,帮忙做菜招待贵宾,一来二去,像蒋道坤这些人便都跟谢大席熟识了。
菜还没上桌,陈禹门已先提出一壶包谷酒。
蒋道坤忙道:“先稳到,陈主任,我们去黄家先看看再说。”
陈禹门止住他:“蒋所长,听我劝,先吃了饭再去,要不然待会儿你饭都吃不下!放心了,我已经让村里得力的同志去守着了,保护好现场,尸体也基本上没动。等吃过了饭,你跟这几位小同志再过去看。”
陈禹门办事情是很让人放心的,再说这九成不是凶杀案,倒也不显得那么紧迫。
蒋道坤没再推辞,跟随行的一帮人说道:“就听陈主任安排!来来来,陈主任是出了名的喝不倒,你们这些年轻人多跟他亲近亲近!”
小周小刘等民警撸起袖子,表示要跟陈禹门大干一场;王子衡显得有些拘束,多少放不开;张胜利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反应慢半拍,往往人家把酒都递到他面前了,他也没察觉。
大家边喝边聊。
王子衡从话语中了解到,陈禹门的四个子女都去外地打工了,平时就两个老人在家。整个陈家寨,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年轻人绝大多数出门打工,留在寨子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蒋道坤忽然想到一事,忙从公文包中取出几页纸,递给陈禹门:“这是局里下午发过来的协查通报。你们寨子里的陈同海,这回犯大事了,掳人勒索,现在四处通缉。老陈,你可得留意点!”
陈禹门接过协查通报,瞥了一眼,冷哼道:“这个陈老三,人渣一个,我早料定他会栽进去的。对了,你说掳人勒索,他这回掳的又是哪家人啊?”
蒋道坤咂了一口酒,笑道:“嘿嘿,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绑了自己的堂侄子——陈同升家的幺儿陈先睿。你说你们陈家,乱不乱呀!”
陈禹门黑着脸道:“丢人,丢人,简直丢先人的脸啊!这帮龟儿子,没一个好东西。蒋所长啊,我真怀疑咱们老陈家是不是祖坟埋错了地方?你看啊,先是出了陈同升这么个不孝子;再就是陈同海,这些年不知道在外面干些什么,但你也知道,名声臭大街,如今干脆被通缉了;去年,陈同贵又因为强奸进去了……去他妈的,说出来我这个族长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气氛整得很热烈,一旁的王子衡却早在他们的对话中炸毛了:人生何处不相逢?敢情陈同升就是从这陈家寨走出去的呢!这样一来,那个陈同海就不是别人了,非小八斤口中的“三哥”莫属。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才能让两个交情一般的人走到哪里都分不开?
王子衡斜眼瞧了瞧那几张协查通报,果然,通缉犯就是“三哥”的模样。
这时,门外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人,蒋道坤一一与他们打招呼。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干部。
陈禹门顺手将协查通报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说:“你们今天谁见过这小杂种没有?”
进门的人当中,有个驼背庄稼汉,瞅了协查通报一眼,哑着嗓子道:“今天早上好像看见了三娃子的摩托车,没怎么留意,反正人是没见着。”
陈禹门问:“他四叔,卡在喉咙里的鱼骨头取出来了?”
驼背汉子点头道:“嗯,取了,都好了!”
蒋道坤眼光毒辣,发现驼背汉子说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闪烁,似乎隐瞒了些东西。他想到这些人都是乡里乡亲的,相互包庇隐瞒也是人之常情,当下也就没有揭穿。
陈禹门收好协查通报,向蒋道坤说明,明天一早就满寨子张贴。
转眼间,桌子上摆满了各式菜肴:现做的连渣闹,豆豉鱼,麻辣鸡块,酸豇豆炒肉末,红油羊汤锅,蒜泥白菜,素瓜豆汤,农家三宝,手撕茄子,红烧蹄髈。都是地道的乌蒙风味。
蒋道坤连说:“老陈,你整得太客气了!”
菜上齐,陈禹门蒋道坤力邀谢大席入座。
谢大席推辞不过,也只好挤进人堆里。他拿眼一扫,发现王子衡和张胜利是两张陌生面孔,于是问蒋道坤:“蒋所长,这是所里的新人?”
蒋道坤解释道:“这是黄三妹的班主任,张胜利老师;那位小兄弟,是张老师的大学同学。”
谢大席的目光在张胜利身上停留了几秒,匆匆挪开。
第五十七章 惨象
大家酒足饭饱,计议着该去黄家现场看看了。
张胜利心虚地说:“蒋所,陈叔,我就不去现场了。”
蒋道坤道:“张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出了这种事情,光听了都难过,更别说目睹惨象了。但事已至此,活着的人还是要坚强点,起码你去看看,对我们排查死因可能有一定帮助。”
张胜利更紧张了,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两只脚不听使唤地跟着众人往前走。
黄家在寨子后山腰,距离陈禹门家还有点距离。
路上,王子衡凑到陈禹门跟前,向他打听陈同升的情况。
陈禹门眼睛一亮:“怎么,你们认识?”
王子衡说:“以前我在省台工作过,跟陈导也算是同事,听说他离世,我们这些后辈都挺惋惜的。”
“惋惜个屁啊!”陈禹门嗓门儿大了起来,“一个不孝子,死了才是社会之福!”
“陈导究竟做了些什么啊?”
陈禹门叹了口气,缓缓说出原委。
从陈禹门家往东走三四百米,就是族兄陈禹祥的房子。那是一间低矮倾颓的老瓦房,破门倒壁,冬天灌风,夏天漏雨,如今无人居住,更显破败。
三十多年前,已经年近不惑的陈禹祥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孩子,他说,孩子是他去赶场时,在羊角街边捡到的。
陈禹祥夫妇不能生养,捡回来一个胖儿子,自然当做金疙瘩疼着护着。他们给孩子取了名,叫陈同升。
陈同升打小聪明,高考后以优异成绩进入传媒大学深造。这可是陈家寨有史以来走出去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
陈同升金榜题名的那年暑假,陈禹门亲自操持,在寨子里办了三天流水席,以示庆贺。作为陈氏宗亲,大家都替陈同升的出息感到骄傲。
然而,去首都念书之后,陈同升对待父母的态度却有了明显转变。
陈禹祥夫妇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文化,日子过得苦哈哈,从小对陈同升除了溺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教育方式了。久而久之,这孩子便养成了一种坏毛病:挑肥拣瘦,且不懂得尊重长辈。
亲友们觉得孩子小,人又那么聪明,跟着爹妈吃了很多苦,也就都不忍心苛责他,心想着长大懂事了就好。
哪知念到大学的陈同升却变本加厉,回家来动不动就嘲笑家里寒酸,父母没用。陈禹祥夫妇心里虽然难过,但哪舍得责骂宝贝儿子半句?
后来发展到,只要心里不爽,陈同升轻则辱骂,重则殴打父母。族人们看不下去了,决定由陈禹门出头,好好跟孩子谈谈。
陈禹门将族人们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告知陈同升,说明了他的出身来历,目的也无非是想唤醒陈同升的良知,让他懂得感恩。
谁知陈同升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联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吃的苦头,以及因为没有经济背景而不能留在首都出人头地,顿时恨得牙痒痒:“没钱没出息还学人家养什么娃?当初就不该让这两个穷鬼捡我回来!”
陈同升从此不再过问父母,一个人在外面闯荡。
乡亲们都听说他在省城混的不错,在电视台当了导演;他自己悄悄成了家,老婆孩子都在汤山县城,据说过着小康生活。
只可怜陈禹祥夫妇,白白将陈同升抚养长大,到头来别说养老送终了,人家连认都不认他们。
两个老人只会在土里刨吃食,大半辈子,那点少得可怜的积蓄全花在了对陈同升的培养上,如今垂垂老矣,贫病交攻,哪里还能自己养活自己?
陈禹门也没想到跟陈同升交心换来的是这么个结局,心中惭愧不已,所以平时就数他接济族兄最多。可是大家都是乡下种庄稼的,日子一样紧巴巴,谁也不能一直当别人的救苦菩萨。
终于有一年,陈禹门打听到陈同升要回县城小住的确切日期,于是告诉陈禹祥,进城找儿子吧,不管怎样,养了这么多年,饭钱也该还吧!陈禹祥进了城,陈同升做得更绝:“我吃了你家二十多年的包谷饭,以后,我每年还你们一百斤包谷!”
当天,陈禹祥背着百把斤包谷回了家。寨子里人听了,没有不气愤的。
这陈禹祥夫妇人虽老实,却很有骨气,想着老是吃亲友们的救济粮,心里边也过意不去,一声招呼没打,就进城当背篼去了。
“快七十岁的老家伙了,还能卖什么力气啊!”陈禹门老泪纵横。
没两年,陈禹祥就累死在送货的路上。他老伴儿送走老陈,又继续提起背篼,一次次背起沉重的生活,奋力前行。
“政府不管吗?”王子衡难以置信。
大家都沉默了。
陈禹门低头哭泣,蒋道坤双眼迷离,每个人的脸上都似乎有着复杂的表情。头顶的夜空黑蒙蒙一片,不知何时才能出现曙光。
黄三妹的家终于到了。
三间快要坍塌的木房,石瓦将正屋的东南一角压得歪斜,几根绷得笔直的老化电线从房梁中穿出来,连接着屋外瑟瑟发抖的电线杆。
几个大胆的老人蹲在门口抽着旱烟,乡亲们临时借过来的大灯泡发出白惨惨的光,照耀着屋子里的人间惨象。
一进屋,一股浓烈的农药味道便钻进鼻孔。
简陋的厨房里,土煤灶上还搁着油锅,锅里的洋芋块已被炸得枯黄,炉灶边蜷缩着一具女孩尸体,面目全非。不用说,这就是黄三妹了。黄三妹的右手边,是被喝去了半碗的百草枯。
紧挨着黄三妹躺着的,是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女孩尸首,手中紧紧攥着小半碗炸洋芋,辣椒面撒了一地,嘴中渗满黑黄的呕吐物。这是黄幺妹。
厨房门外,是第三具尸首,男孩,仰面躺在地上,死前似乎经历过剧痛,面部扭曲,双眼圆睁。这是黄小杰。
屋外的院坝里,第四具尸首跪在泥土上,脑袋歪向一侧,面容安详。这是黄小豪。
饶是大家之前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面对眼前景象,仍觉得太过惊骇。
张胜利第一个忍不住,跑向一边哇哇作呕。谢大席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后,默默给他拍着背。
没有人说话,整个后山腰异常宁静。
蒋道坤和几个民警里外查验了几遍,根据经验判断,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蒋道坤将众人叫到一处,面色凝重地说:“是自杀无疑了!那么接下来大家都帮忙分析分析,这四姊妹近几天都接触了些什么人?有什么异常举动?和谁拌过嘴、打过架?我看这四个孩子,像是商量好的,差不多同时服下百草枯,到底是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陈禹门凄然道,“只生不养,四个孩子就像野猫,饥一顿饱一顿的,爹娘没一个在身边,怎么活得舒坦?”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个个义愤填膺却又无能为力。蒋道坤挥手打断大家:“这样吧,老陈,你先联系下黄家的亲属,准备明天把后事办了。”
陈禹门道:“有亲属还不早来了?这黄学武一家在咱们陈家寨是无亲无故的外姓人,只听说有几个亲戚在隔壁的大定县,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
“黄学武和他爱人呢?一直联系不上?”
“跟死了一样,一点音信都没有。”
蒋道坤皱了皱眉头:“那就只能以村里的名义办了!既然确定是自杀,我们就没有侦查的必要了,鉴于黄家的情况,我明天一早就跟县里汇报,向民政部门争取争取,搞点安葬费。至于自杀的动机这一块,你们看,我该怎么写?悲观厌世?”
陈禹门道:“这些文字游戏我们不在行。蒋所长,我只问你一句,也不是针对你,你可别生气。村里面办这个后事没问题,但四个人,就得四口棺材,而且抬棺下葬总归要请人吃喝,也不是一两个人的饭,这账我们管谁报?”
“我不是说了吗,尽量替你们向民政部门争取。”
“你说尽量怎么行啊?咱们都是一穷二白的庄稼人,学雷锋也得有本钱。你要说用草席子一捆,随便找个地方挖坑埋下去,我也不跟你扯钱的事情,但对死人来讲还是不尊重嘛。这几个可怜娃娃,活着受罪,死了也要受罪么?老天爷看着的呢!”
蒋道坤掏出皮甲,取出一千块钱塞进陈禹门手里,说:“我明白乡亲们的难处。这点钱是我的一点表示,大家有几块先凑几块,先把事情办了,跟上面交涉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棺材嘛,太贵就别买了,谁家有个木匣匣就捐出来将就用,实在不行就钉几块木板板。”
王子衡见状,忙给陈禹门塞了两千块;张胜利带的现金不多,也表示了五百。这样东拼西凑的,一场后事料理下来应该没多大问题。
陈禹门很是感动,给大家伙深鞠一躬。
“那就这样吧!”蒋道坤道,“老陈,跟村里的同志们商量商量,先收尸,明天处理,如何?”
大家都说可以。
终于不再追究动机问题,张胜利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大家又是一阵忙活,眼看便到了凌晨。
收拾停当,陈禹门给大家安排住处。轮到王子衡和张胜利时,谢大席说:“这两位小哥就去我那破地方对付一晚吧,只要你们不嫌弃。”
王子衡和张胜利连声感激。
第五十八章 枣泥粉蒸肉
后山腰人户极少,基本上都是单门独户。
王子衡和张胜利跟着谢大席从黄家走出来,在偏僻的山路上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谢大席的家。
谢大席给二人打来洗脚水,安排他们在自己的唯一一间客房里住下。
临睡前,谢大席又给二人泡了一杯茶,说:“苦荞茶,解乏的,喝了睡得安逸些!”二人道了谢,喝过茶便沉沉睡去。
翌日,王子衡睁开眼,一看时间,竟然到了大中午。他赶紧起床,穿好衣裤,才发现张胜利早起床出去了。
谢大席也好像不在家。
王子衡自己找来脸盆,从屋外的水缸中打来水,匆匆抹了几把脸。
山下的寨子里今天似乎很热闹,人声鼎沸。王子衡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打算下去看看。
走到院坝里,他被几棵大树吸引住了:这些长在谢大席屋旁的大树跟之前在那片大雾丛林中见到的一样,类似于梧桐,几瓣白色花瓣萎靡地挂在树枝上,煞是好看。
“这叫珙桐,又称鸽子花树。专家说,这种树是植物界的‘活化石’,有千万年的历史了。”
谢大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王子衡身后,身上挂着围裙。
“早啊!谢师傅。”王子衡礼貌地笑道。
谢大席也笑道:“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了!”
王子衡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对了,谢师傅,我那位朋友呢?就是张胜利老师!”
“哦,一大早就出去了,应该是怕吵醒你,就没告诉你。”
王子衡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问:“谢师傅,我问您个事儿。昨天以来,咱们这寨子里有没有来过什么陌生人?”
“陌生人?”谢大席笑道,“哈哈哈,你自己下去看看,今天寨子里来的全是陌生人!”
谢大席说完,进屋里背出蒸笼,跟王子衡说道:“一起下去吧,今天可有得忙了!”他在前开路,王子衡紧跟着他走下山腰。
果然,寨子里一下多出了很多人,操方言的,说普通话的,各式各样。
这些人的衣着打扮都还时髦光鲜,不似乡下人。再一瞧他们随身携带的家伙,不是相机就是电脑,王子衡顿时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记者啊!
寨口停了大大小小十几辆车,车身上不是印着某日报,就是某晚报。
应该是留守儿童自杀的消息走漏了出去,才让这些无冕之王蜂拥而至。看起来,舆论失控,某些人想封锁已然来不及了。
谢大席对王子衡说:“小伙子,你自己看热闹吧,我去忙事情了!”
谢大席背着蒸笼钻进了一排瓦房,门口有个牌子,上面写着:羊角彝族苗族自治乡陈家寨村委会。
人群中,有几个西装革履的大人物正被记者的长枪短炮包围着。王子衡看过去,只见蒋道坤黑着脸站在大人物们的身后。
大人物似乎是县里的一把手和二把手。一把手背着手,正疲于应付记者们的各种刁难问题;二把手不停地在跟蒋道坤耳语,蒋道坤听一句,就赶紧点头,脸色沉重。
记者群中忽然有人高喊:“市里的领导来了!”
记者们迅速向市里的领导围堵过去,总算让一把手和二把手松了口气。一把手板着脸对二把手说:“我去接待一下马书记,这里交给你。”
二把手点头称是。转过头来对蒋道坤低声骂道:“无能!为什么不先封锁消息?现在舆情汹涌,你和你们蒯所长以及县里网监那帮饭桶,都等着被撤职吧!”
蒋道坤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二把手又向身边的一个秃头中年人说道:“刘乡长,刚刚提到的这个留守儿童信息造册的工作,你有什么思路?”
刘乡长为难道:“按照您刚才跟记者朋友们打的包票,这工作量太大,我们乡里人手不够啊!”
“什么叫人手不够?你要多少人手?思路活泛一点嘛!你们全乡有多少老师?这些吃闲饭的,全部拉来搞走访,每个老师分任务、配指标,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刘乡长如醍醐灌顶,直赞二把手英明。
二把手又把陈禹门叫到跟前,叮嘱道:“禹门同志,尽最大努力搞好接待工作,只有把这些记者朋友们招待好了,我们的压力才会小一点啊!”
陈禹门道:“您放心,我已经把村委会大会场腾出来了,里面摆个七八桌不成问题。我也跟谢大席交代过了,使出看家本领来,不得有丝毫马虎。”
二把手点头道:“嗯,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钱不是问题。”
陈禹门沉吟了一下,说:“您看,黄家四姊妹下葬的这个事情要不要先解决?棺材要不要买?”
二把手道:“买,肯定买,风光大葬!下葬前,给孩子换上新衣服,一定要让社会看到我们关爱留守儿童的诚意。”
几乎是一夜之间,汤山县羊角乡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落闻名全国。
到底是谁将第一则消息捅到网上去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对于领导来说,既然第一时间没能堵住悠悠之口,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危机公关。
省、市、县三级有关领导纷纷赶赴事发现场,在最短的时间内作承诺、表姿态,稳住了舆情。
王子衡感慨:一个随处可见的弱势群体需要得到社会的关注,竟然得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闻讯而来的各路媒体似乎越来越多,各级政府官员在尽力扮演好父母官的角色,每个人臃肿肥腻的脸上都挂满了伤痛和惭愧,言辞恳切,画面感人。
王子衡在人群中没有找到张胜利,不知道这小子到哪儿浪去了。
此时已是午饭时刻,村里已经安排好了饭食,招待各路媒体。王子衡想,反正认识我的也没几个,大家的工作重心又都没在我身上,索性就去蹭顿饭吃吧。
他跟随人群挤进村委会的大会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会场里面摆了差不多有十桌宴席,十分拥挤。县里的领导此时变成了东道主,热情地招呼大家落座,嘴里说着“招呼不周,大家海涵”的客套话。
为了展现文明形象,乡里的农贸站高效率调配来猪羊等牲畜,现场宰杀,并一再强调没有征用群众的一米一盐。
席间,村主任陈禹门给大家介绍,桌上有道菜是主厨谢大席的看家本领,叫枣泥粉蒸肉,欢迎各位品尝。
王子衡试了试这道独具风味的粉蒸肉,味道确实不错。
这粉蒸肉的肉质很不寻常,有些酥嫩,一种独特的酸感混杂着枣泥的香甜,吃在嘴里回味无穷。王子衡忍不住多吃了几块,听见身边的人对这道粉蒸肉也是赞不绝口。
吃过饭,王子衡决定还是先回谢大席的家里,在那里去等张胜利。
他不喜欢这种沉重的热闹,很压抑。
上坡的路上,远远看见黄家经幡飘扬,县民政局殡葬科组织了专门人员为四个孩子主持葬礼,黄家门前的那条小路早已水泄不通。
张胜利始终不见回来。
王子衡有些纳罕了:寨子就这么大,怎么会一整个中午都不见人呢?这小子,自打从羊角到这儿,一直都是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他穷极无聊地躺在床上,心想着张胜利田福生一个都不见,今天晚上看来还得在这里耽搁一宿了。
不知怎么地,中午醒来,脑袋始终有些昏昏沉沉,可能是前晚熬通宵的缘故吧。
他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深夜。
房间里的灯亮着,张胜利还是不见人影。
床头的木箱子上,放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枣泥粉蒸肉,一碗米饭,一双筷子。看来是谢大席知道王子衡错过了晚饭,特意给他留下的。
王子衡感动地笑了笑,开始大快朵颐。
饭菜瞬间见底,王子衡打了个饱嗝,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伸了个懒腰,打算出去走走。
迈出房门,耳畔传来一阵咀嚼声,还夹杂着哼哧哼哧的急促喘息声。王子衡知道,这是狗在啃东西。
声音貌似从谢大席家的厨房里传出来。
好奇心驱使,王子衡想进去一看究竟。
推开门,刺鼻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王子衡打开手机电光,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三条恶狗正在啃噬一具尸骨,尸骨的皮肉已被处理干净,只剩白骨;恶狗们找不到肉,疯狂地撕咬着尸骨的头颅。
王子衡毛骨悚然,胃里边翻江倒海。
尸骨的脑袋血肉模糊,已看不清长相。但王子衡眼角的余光却瞥到砧板旁,放着死者的衣裤和鞋袜:那就是张胜利的行头!
王子衡的嘴里发出一声自己都没听清的怪叫,赶紧退出厨房。脚下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倒躺在院坝里。
王子衡仰着头,看见一张笑脸正望着自己。
“谢……谢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