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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全文阅读

作者:嫣离     玉堂春txt下载     玉堂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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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姐姐放心,淑娴一定会替您好好照顾相公。夜凉添衣,倦来捶背,三茶六饭细心伺候,虽比不上姐姐温雅贤惠,但求能学出个七八分样子,求姐姐成全了妹子的一片痴心。”

    一间典雅大方的卧房中,一男一女正相互依偎着立在床边,说话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身形娇小袅娜,鹅蛋脸涓烟眉,论容貌不过中人之姿,但胜在一身肌肤莹白似雪丰润细腻,脸上不时摆出一副娇娇怯怯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

    她一面说一面看似不安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唇,软软的细腰撒娇似的在那男子怀里扭动了几下,话虽是对着躺在床上的病人说的,可她却抬起头,一脸倾慕地痴望着身边的男子。

    那男子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正当年少,又生得高大魁梧剑眉星目,和那少女搂在一处倒也算得上一对璧人,十分赏心悦目。

    想来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因此瞅着怀中的人儿宠溺地一笑,又低头对床上的病人开了口,不过是一转头的功夫,眼神却瞬间冰冷,说话的语气也淡得令人生寒。

    “淑娴的话你都听见了?论理说这事也不用非等你点头不可,但你们姑苏君家财可通神,万一你那两个哥哥闹起来,我余家可吃罪不起。你也别存着别的心思了,娘已经同意了,淑娴又是你娘家的表妹,从小都是知道的,她就是过了门自然还是伺候你,你就点个头吧。”

    床上的女子面色蜡黄,眼窝凹陷,双唇干涩泛白,头上的髻松松散散,露在袖子外头的一截手臂如枯枝一样干瘪,看起来已经缠绵病榻多时。

    听完这二人的说辞,她半垂着眼帘,却依旧不动声色。

    那叫做淑娴的女子却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一面用帕子掩面哽咽道:“姐姐,淑娴家里虽然家道中落,可原本和姐姐的娘亲同出一宗,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如今……如今若姐姐不肯容我,我也唯有一死了。”

    她说着便在那男人怀里挣扎了起来,冲着高大的酸枝木雕花床柱子就要一头撞过去,被那男人用力圈在怀里死死拖住,又赤红着一双眼对着床上的人一顿咆哮。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她可是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子啊,你病了这半年,她在你病床前尽心伺候人都累晕过去好几次,你这人,到底还有没有良心!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淑娴肚里已经有了我的骨肉,快三个月了,你嫁到我们余家六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如今我是决不能看着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的,这婚事你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

    “相公!求求你不要说,不要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把孩子的事说出来的吗?姐姐还在病着呢,她的身子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气啊?都是我造的孽,就让我一个人去受罪吧,我下JIan我不知羞耻,老天,你让我死了吧,只是我可怜的孩儿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淑娴啼哭着在那男人的怀里昏死了过去,清秀的眉头依旧揪心地蹙着,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挂满了委屈的泪痕,那男人心痛地抱紧她不断大喊着她的名字,喊了半日才想起床上还有一个人,回身恶狠狠地瞪着她还想再胁迫几句,却见那女子已经睁开了眼,眉目弯弯,面带微笑地朝他伸出手,嘴角一点点渗出红艳艳的鲜血。

    他吃了一惊,刚想去扶,却忽然脑中灵光一现,竟生生收住了半空中的手臂。

    若妻病故,那他心爱的淑娴就不用可怜兮兮地做妾看人脸色,而是能做他余家的少夫人,他余天齐明媒正娶的妻了!

    佛曰,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古人也说,红颜未老恩先断,恩爱夫妻不到头。

    娘亲,你从小教导女儿祖宗规矩,你不妒,不怨,不争,却有人妒,有人怨,有人争。是谁逼死了你,你在天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女儿就用祖宗规矩来叫她不得好过。

    余家大小姐念锦带着一脸温顺乖巧的微笑静静坐着,一双满月般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天真地忽闪忽闪,极认真地听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碎碎絮叨,谁也看不出她正在开小差。

    而那个女人,就是她爹余天齐的侧室,如今余家大老爷的如夫人卢淑娴。

    当年的那一幕,虽然她只有四岁,虽然时隔十年,可那样一段关于辜负与算计的陈年往事却如同她绣过的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样鲜艳耀目。

    爹和淑娴一心只想着如何逼迫娘亲就范,根本不曾现小小的她正浑身颤地躲在大衣橱后头。而当她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冲出去时,只见娘亲早已没了气息。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角微弯带着浅浅笑意,衣襟已被鲜血浸透,眼角带着点点泪痕,竟然都是殷红夺目的。

    卢淑娴现在也才三十岁不到,正是女子风韵十足的年纪,又多年养尊处优,每天的心思都放在拼命保养打扮上,看上去依旧肌骨莹润如二十出头的少*妇,再加上一身裁剪合体做工精致的明紫色大团花的绫罗绣裙,头上、脖子上闪耀动人的饰妆点,活脱脱就是一个典雅从容的贵妇人,哪里还有半点当年那种楚楚可怜凄然无助的下作样子。

    虽然她最后进了门还只是个妾,但余天齐正室悬空多年,身边除了两个无名无份的通房丫头,就只有她一人是开过祠堂摆过酒席,明公正道迎进门的贵妾,又育有一子一女,家中无主母,她日常管事侍奉老太太,风头就跟大夫人无异了。

    老太太本就介意她出身寒微当初又未婚先孕进的门,当初不过是因为她儿子错事已经犯下没办法才默许了他们的婚事,其实心里并不大喜欢她,还只是认念锦的亲娘是正经儿媳妇。因此虽然余天齐喜欢她,可她到底还是没能做成他的填房,只得了个姨娘。

    大户人家无不重视香火,她头胎生了个女儿,老太太不喜也就算了,可隔年生了个儿子,老太太对她依旧没有改观,对这个唯一的孙儿虽然和颜悦色,却实在说不上特别宠爱,堡中的下人们都在传,那是因为老太太嫌弃这长孙是个庶子,说出去不好听,再说大老爷正当壮年,将来若再娶个大夫人,还愁大房没有嫡子吗?

    后来三老爷三夫人又给余家添了个孙子,老太太对淑娴也就更淡了。因此余天齐这一房中,唯一能在老太太面前说上话的孙辈,也就只有这个原配大夫人君氏所出的女儿余念锦。

    这些年念锦一直在她的照顾下长大,她对这孩子异常地娇惯纵容,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反而严厉得多,有好吃的好玩的,总归先想着大姑娘,为此余天齐对她也满意得很,逢人就说她这个姨娘对孩子比亲娘还亲。

    念锦也确实乖巧,又懂事又听话,和她十分贴心,老太太面前也时常替她周旋说好话。

    其实余家一共有三房子媳,余天齐是大房长子嫡孙,下面还有二老爷和三老爷两房,一起承欢老太太膝下,并未分家。

    二夫人三夫人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之前的大夫人君氏又温柔和顺是个极好的女子,因此她们也都不大喜欢卢氏。再者妻妾有别,虽然卢氏在大房里的权力与大夫人比肩,但到底身份不同,任凭她再怎么要强再怎么蹦跶,她们哪里肯真的自降身份去与她结交?不过是一家子表面上和气罢了。

    但二夫人性子沉默为人谨慎,不管怎么不满也不大放在脸上,三夫人却是个有一说一敢作敢当的烈脾气,总是拉着念锦提醒她不要跟这个姨娘太过亲热,自己往下流里走就无药可救了。

    念锦也只是傻乎乎地笑笑点点头,过后又丢开了手,回头一切还是如常。

    “大姑娘,你说说我们家的老太太究竟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就要给你爹娶亲,我是没什么,就是替姑娘你心焦。听说是泉州杜家的女儿,年纪才比你大四岁,从小娇生惯养,一副大小姐脾气,她进了门之后要是仗着娘家欺负你,我这个没用的姨娘可说不上什么话呀!可若果真如此,叫我到了地底下,有什么脸去见我可怜的姐姐……”

    提起念锦的亲娘,卢淑娴又用帕子捂着嘴呜咽了起来,念锦轻轻咳嗽了一声,眼神淡淡扫过门口两个伸长了耳朵往里面探听的丫鬟,见她们都局促不安了地绷直了后背,这才微微一笑。

    “姨娘才从老太太那儿下来连口茶都不曾喝,怎么又伤心起来了?快别哭了,尝尝女儿早上新做的菊花糕,味道可还入得了口?”

    说完手里的帕子稍稍一动,她身后的小丫鬟菱涓就应声奔了出去,还不动声色地带上了房门,门口美其名曰伺候着,其实是在等热闹的丫鬟们也不得不都散去。

    “看我,心里一着急人就犯糊涂了,开着门说这些,才刚在门口的是月萍吧?她姐姐月晴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要是回头她去告诉了,这可如何是好?”

    淑娴一听见关门的声音就急得站了起来,念锦笑嘻嘻地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姨娘既然看出了她是谁,她哪里还敢告去,那不是明摆着跟你过不去了?”

    “说得也是,到底还是我们大姑娘有主意,和你这个姐姐一比,我们依绫简直就是个不懂事的野丫头,就知道到处乱跑疯玩,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我的好姑娘,姨娘以后可就指望你了。”

    淑娴一时也想了过来,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又心情复杂地抚摸着念锦的后背,一双纵使不笑时也常带三分笑意的秋水眼里流露出疼爱无比的怜惜。

    念锦低头不语,额前的几缕碎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嘲弄与鄙夷,淑娴只看见她唇角一弯,自然当这个乖巧的女儿只是不好意思了。

    才要开口叫念锦去游说老太太,念锦却咬着下唇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要说女儿也不愿爹爹娶亲,姨娘是我娘亲的好姐妹,如今待女儿又这样好,亲上加亲一家子和乐得很,要真是来了个新夫人,好好的家里多了个外人总是不惯的……”

    “可不是吗……”

第 2 章

    “但百行孝为先,既然是老太太她老人家的意思,爹爹就是心里不情愿,也是不好拂逆的。女儿心里也不乐意,可女儿尚待字闺中,这种话哪里是能放在嘴里乱说的,也只有心里替姨娘干着急罢了。只希望那位新夫人和姨娘一样,也是温柔大方的闺秀,进了我们余家,也能替姨娘多分担几分家务,一同伺候老太太。”

    一番话说得淑娴哑口无言,那“新夫人”三个字就像有人用刀子在戳她的心,可孩子又确实没有地方说错,她才张开的嘴也不得不又不甘心地闭了起来。

    没错,一个未嫁的闺女怎么好腆着张脸去跟别人讨论什么娶妻续弦的事情?

    余家教育子女一向规矩重,余念锦的亲娘自小就给她找了两个极稳妥的教引嬷嬷,专门教她闺中女儿的言谈举止,一应礼仪,自己这些年来虽有意纵容她想让她出错,可那两个女人却油盐不进万事不理,就一门心思教导她们家小姐,因此余念锦在规矩上是很不错的,这也是老太太特别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

    不甘心归不甘心,她到底还是没脸继续勉强念锦的,毕竟一直以来在这个女儿面前她都努力维持着一个高贵和蔼的长辈形象,现在孩子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要再逼她,那不是叫她知道自己诚心不想她好了吗?

    饶有兴味地看着淑娴怏怏出门去的背影,念锦执起桌上的青瓷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芳香四溢的雨前龙井。

    “空口喝茶有什么滋味?小姐来尝尝奴婢刚蒸好的蜜*汁糖藕吧,还冒热气呢。”

    侧头一看,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打帘子进来,身上的衣饰看着朴素,但用的都是好料子,做工也好,虽自称奴婢,却不是一般的奴仆。

    她就是余夫人在世时给念锦请的两位嬷嬷之一,婆家姓郑,另一位姓林,这两个妇人打小看着念锦长大,相依扶持的感情自然与别人不同。

    “怎么郑妈亲自端来了?也不叫个小丫头跟着,够沉的吧?”

    念锦笑着迎了过去,郑妈却身子一偏不让她接,自己让一只三层食盒拿到桌上,又一层层打开,将几只精致的小碟子摆了出来,全是念锦平素最爱吃的小点心。

    “奴婢原是不过来的,听见菱涓说淑姨娘来了,奴婢不放心。”

    郑妈按着念锦坐下,又亲自夹了一片糖藕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眼看着她吃了几口才肯放松。

    “给大老爷续弦的事难道这么快就定下了?前几天才听见一句两句影子话呢。”

    “快?眼下是十月,我记得去年年底杜家的夫人带着她们家小姐来钱塘探亲时到过我们家,还住了三天呢,只怕这事的影子是从那时候开始呢,也不算快了,祖母为人瞻前顾后,说不定不知道下了多少功夫。”

    “这么说小姐见过那位杜小姐?不知是怎么一个人品?”

    郑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念锦,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来。淑娴当初就是她家那个同在君家做管事媳妇的大姑姐领来的,因为夫人病着,所以君家把她这个幼时一起玩笑过的小表妹送来,也就是陪她聊聊天解解闷,没想到她小小年纪那样阴险的心思,不但勾走了老爷的魂,还轻轻巧巧几下子就弄得夫人和老爷夫妻之间失了和,夫人的病也就一日重似一日,也有忧思太甚的缘由。

    淑娴再得宠也不是正房,到底不能对她们小姐怎样,可那杜小姐来了就是正儿八经的余家大夫人,小姐将来的命运可都捏在她的手上。

    念锦低头吹了一口手里的热茶,忽然抬起头冲着郑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她本就生得极像她亲娘,瓜子脸杏仁眼,樱唇一点,鼻翼微翘,是个标致的美人,这么一来更加显得活泼有趣了几分,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郑妈你就放宽心吧,杜家是个世代书香的诗礼大族,他家的小姐自然是很好的。时辰不早了,我们去老太太那边吧。”

    郑妈心里一动,可不是嘛,老太太还在呢,只要她还肯看顾小姐,给她找个好婆家嫁出去,还有什么可愁的?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的天光,才觉日头已经偏西,忙唤了菱涓过来,陪着念锦一同出门。

    到了老太太的上房,远远就看见老太太身边第一个最得意的大丫鬟芝兰正坐在门前逗弄两只画眉唱歌,念锦朝她笑笑,脆生生地叫了声芝兰姐姐,她忙起身迎了上来,扶着念锦的手欠了欠身。

    “大姑娘总是这么客气,这会来得不巧呢,老太太和大老爷进去了半天,把人都遣出来了。”

    说完朝着里面努了努嘴,念锦会意,脸上的笑容越灿烂。

    “多谢姐姐提醒,要不念锦这么没头没脑地撞进去,又该挨爹爹一顿批了。老太太今天晚上吃什么?我去厨房看看吧。”

    “奴婢陪大姑娘去吧,昨晚还叨叨大姑娘上回做的梅子扣肉,不知放了什么,就是比厨下做得好吃,还想嘴馋跟你讨吧,又怕你笑话呢!”

    芝兰小声附在念锦耳边笑语,念锦也轻笑着捂了唇。

    “没想到姐姐也是个淘气的,老太太一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哪里就这么看的上念锦一点小手艺了?不过扣肉这东西上了年纪的人不好多吃,看看还有什么可做的吧,厨下今天不知有什么新鲜东西。”

    “大早上奴婢去后头给老太太取炖品,看着他们正搬大闸蟹呢,满满的两大篓子,全是团脐的,个子又大,起码有半斤。”

    芝兰两只手比划着,一面又犯愁道:“只是这蒸大闸蟹也不是什么稀罕菜色,老太太不知喜不喜欢。”

    念锦一听这话便抿嘴一笑:“都说姐姐是个有见识的,这时候又说傻话,谁说这大闸蟹只能蒸着吃呢?走,我们看看去,想想还能怎么收拾出来,总得叫老太太喜欢才是。”

    二人手挽着手说说笑笑走在前头,菱涓跟在后面一面听着一面也好奇她家小姐这次又要捣腾什么新鲜玩意,忽然远远看见三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琪纹正从西南角上的月洞门里绕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各自怀抱着一个小小的竹篓。

    “小姐快看,是琪纹姐姐。”

    琪纹一听菱涓的一嗓子,也见着了她们,忙朝着她们招手赶了过来,念锦见她忙的样子,忙站住了脚等她。

    “慢点慢点,又该踩着裙子摔一跤,别人都问她摔着哪里疼不疼,只有她摸着新裙子哭鼻子呢!”

    一句话说得众女都笑了起来,琪纹也憋得一张脸通红,知道念锦是在拿先前一起玩笑时的糗事在打趣她呢,忍不住凶巴巴地剜了她一眼。

    “大姑娘就笑话奴婢吧,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是老实,得了好东西还巴巴地想着你,活该打脸呢!”

    说着故意撅起了嘴,念锦忙笑着拉她。

    “好姐姐快别生气,逗你玩呢!这个时候抬着这两个大家伙做什么呢?”

    念锦自小无娘,老太太格外怜爱,常常带在身边教养,因此念锦和她屋里的几个大丫鬟都十分亲厚。这琪纹也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性子泼辣率直,却格外投念锦的缘,因此二人这般说笑也是平常的事情。

    琪纹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东西笑道:“哪能真是奴婢们的孝敬,是三夫人娘家嫂子来了,说是她大哥才从赣南回来,带了好些黄澄澄的橙子,又大又甜,三夫人留了几个装碟子,剩下的都分筐装起来给三位姑娘送去尝尝鲜。三姑娘的已经叫二夫人那边的雪韵拿回去了,这两件啊就是大姑娘和二姑娘的。”

    原来这余家虽然生意兴旺,人丁却很平常,三房一共只得三位小姐两位少爷,大小姐余念锦是大房原配夫人所出,今年一十有四,二小姐余依绫便是淑娴的女儿,才刚刚十岁。三小姐余悯罗是二夫人所出,与依绫同年。大少爷余睿也是淑娴生的,今年八岁,二少爷余松是三房的嫡子,由三夫人所出,比大少爷小一岁。

    念锦听闻是赣南脐橙,眼睛登时一亮,走到跟前拣了一个看看,果然形状圆润饱满,色泽金黄,在日头底下还亮晶晶的。

    “那真是要多谢三婶的好意,念锦可真不客气了,还要跟姐姐要个人,叫这个丫头先跟着我们吧,把这筐橙子送到厨房去。”

    “那容易。你过来,好生跟着大小姐去,完了事再回来,别偷懒贪玩,叫我知道了可仔细你的皮了。”

    琪纹随手指派了身后一个丫头跟着念锦过去,那小丫头自然知道她就是嘴上厉害,为人是最会心疼姐妹们的,忙笑吟吟地应了,捧着竹篓小跑着到了菱涓身边,一路跟着念锦和芝兰去了。

    这里剩下的一个小丫头随着琪纹朝依绫的屋子走去,一路不说话,走出去了一段还是忍不住悄悄问道:“琪纹姐姐,大小姐是不是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了?她可说了是去厨房呢!”

    琪纹听了一笑:“傻子,大小姐做什么吃食,跟我们这些奴婢什么相干,她虽然性子好,你们也不要都欺人太甚了。”

    那丫头被她堵得不敢再多话,只好垂下头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了,这里念锦的心情却是大好,老太太的晚饭有着落了,这赣南脐橙真是帮了大忙。

    老太太屋里的大老爷余天齐却没有他女儿的好心情,他正腰杆挺得笔直地坐着,仔细聆听他母亲的教训。

    “我们余家几代经商,虽然富贵,但你心里应当清楚,民不与官争,有钱总比不上有权实在。要说做布匹生意,整个江南都是我们家的天下,在京里也是有名的,但到底还是在普通富贵人家之间走动,你爹生前就想更上一层头,如今有了机会,如何能不抓住?”

    余老太太脸色凝重,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拍了几下桌子,腕上的金银镯子相互撞击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桌上的茶盏果碟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余家家教甚严,几个儿子都是出了名的孝子,余天齐一听母亲怒,急得忙站了起来。

    “母亲说得是,儿都听母亲的。”

    “哼!说得好听。既然都听我的,何以到泉州下聘的队伍今日还没有出?你别以为老三嘴紧,肯替你捂着就成了,我一把老骨头还没死呢,这个家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都吹到我耳朵里!”

第 3 章

    余天齐见他母亲动了真怒,之前编好的谎话也不敢再拿出来说,只能低着头不一语地站着,却听见他母亲伤心地叹了口气。

    “我的儿,你娘今年五十岁的人了,一家就你们三个儿子,老二老三虽然都是好的,但只有你是我亲生的,人心肉做,我老太婆也不怕承认一句偏心。以前你让淑娴管家,她确实能干,我也不理论,可如今霍王爷这么赏识你,有心提携我们余家,将来你在那些达官贵人之间行走,内院家眷这里如何应对?淑娴再好,也还是个妾,让一个妾去同那些官眷打交道,别人要怎么看你?背后不知道要怎么说三道四地往下作践呢!”

    老太太的声音微微颤抖,说着说着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余天齐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是个大男人,心思本来就粗些,他母亲刚说的这一层他也确实没有考虑过,反而以为她坚持要给他娶个填房是为了针对淑娴,看来实在是错怪了一心为他筹谋的老母。

    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儿糊涂,母亲切莫伤心,下聘的事我立刻就办。只是有件事我放在心里琢磨了好几天,想想还是要跟母亲商议,等下了聘万一再有什么,可就迟了。”

    老太太听他问得奇怪,便点了点头,一边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他过去坐。

    “母亲想想,我们家虽然不错,但以杜家的财力,何以非要将独女嫁给我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做填房?再说以他家的家世还愁没人求亲吗?为何女儿拖到十八才嫁,还嫁得这么远呢?莫不是那女子有什么差错不成?哪有女方赶着男方的?”

    余天齐大着胆子说出心中疑虑,没想到余老太太听了之后一阵摇头。

    “你这个呆子,当真辜负了为娘的一片心,难道你以为娘会害你吗?当初娶念锦的娘时是怎么选的,如今既然还是娶妻,为娘自然不会放松。那杜家小姐去年随她母亲来钱塘探亲时我就留意了她,是个安份随时的本分姑娘,论模样也是上等的,论人品,我看着总不比你屋里的那个差。我派人去泉州打听过,那姑娘小时候多病多灾,杜老爷找了个高人替她治好了身子,也留下了话,说是要在家里留到十八岁方能出门,且对方须比她大上十八方可长久。有了这两样,给人做填房也是没办法的事,哪个好人家的少爷到了三十有六还不成亲的?”

    “再者也不是她们家赶着我们家,是你冯伯伯到泉州做生意,听说了这个事,我曾经和你冯伯母提过想给你娶房正经老婆,他想着这杜家小姐和你正合适,这才叫人捎了个信回来,人家全是好意,就你会歪排人。”

    一席话说得余天齐低了头,听了他母亲的话倒让他想起来去年也曾经见过那杜家小姐一回,若说容貌还真是个出挑的。当下心里微动,却不敢放在脸上,母子二人又说了不少知心话,外头传来了芝兰和小丫头低声说话和细碎的脚步声,听着像是在摆饭了。

    “今天就在这里陪娘吃个晚饭吧,现在你们都各房自吃了,回去再摆你做老爷的款,在娘这里,总还把你当做小孩子。”

    “是,都听母亲的。”

    余天齐扶着老太太的手走了出来,果然看见琳琅满目摆了满桌子的菜,芝兰带着三个小丫鬟在桌边忙碌,月晴和红玉在一边等着,一见老太太出来便迎了过来,自余天齐手上一左一右地扶过去,也自有丫鬟过来领着余天齐入了座。

    “大小姐还没过来?”

    念锦一向陪老太太吃饭,今天没见她,老太太便觉得不大自在。

    “哪儿能呢,大小姐早就来了,给老太太预备好吃的呢!就来了。”

    芝兰弯下腰细心地给老太太装了一碗汤,在她耳边笑着解释,老太太一听心里乐了,念锦那孩子也不知是像了谁,厨艺就是一绝,只要一听见她下厨,总能有惊喜出现,就连一向严肃的余天齐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慈云这个妻给他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是个美丽且听话的女人,中规中矩,平淡无趣,陪伴了他六年,却没什么存在感。可她留下的这个女儿又当真是个宝,不但聪明灵巧,且体贴懂事,还这么得老太太的欢心,这都是他没想到的。

    淑娴虽然好,但不得不承认她养的儿女一个也比不上他的大女儿念锦。

    到底嫡庶有别,孩子的亲娘出身不同,孩子的气势也不同。按说以余家的规矩,少爷小姐们不论嫡庶,都是一样的教养,可偏偏依绫就总是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上不得台面,在她姨娘面前就知道撒娇,要吃要玩,到了老太太面前就蔫了,没事也畏畏缩缩的样子,叫人看了怎么能喜欢?

    而念锦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已经大小姐的气派十足,说话行事从容有度,却又生得一张和气甜美的娃娃脸,叫人忍不住想亲近她,又不敢小看了她。

    老太太就着芝兰的手喝了口汤,低着头半晌不言语,余天齐才要往嘴里送的汤匙也停在了半空中,莫非这汤做得不合老太太的口味?

    不会啊,厨子都是千挑万选的,老太太日常爱吃的菜色也分门别类专门写在牌子上,平时上了什么新菜,芝兰和月晴都会记下老太太哪个菜多夹了一下,过后告诉厨下,再说今天这汤,闻着就清香扑鼻,怎么就……

    他正疑惑着,却瞅见侍立在老太太身后的红玉冲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她笑得得意,想是叫他放心。

    才稍稍松了口气,就见老太太抬起头来眯着眼睛舒心地叹了口气。

    “这汤里头有什么,你夹一筷子我尝尝。”

    “是。”

    芝兰小声应了,仔细地挑了一筷子菜,在装调料的小碟子里蘸了,又用一只小巧的空碟子在底下兜着,小心翼翼地送到老太太嘴里。老太太闭着眼睛嚼了两口,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牛家的可做不出这么个味道,吃着像是猪肚,但搁到嘴里就花了,味道鲜甜,又是大姑娘的花样吧?给你们老爷也夹一点尝尝。”

    余天齐见老太太喜欢,自己也笑了起来,忙朝着芝兰摆手,笑说“不敢偏劳”,一面自己拿起汤匙来舀了一口汤喝,果然甘美无比齿颊留香。

    母子二人对坐言欢,一桌子菜不过都只略动了几筷子,只有这汤水特别得老太太的青眼,连着添了两碗。

    这里二夫人和三夫人带着依绫悯罗两位小姐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见老太太还在吃饭,问过安后便都坐在一边随意说笑,没过多久门外飘来一阵鲜味,接着便见念锦单手提着裙裾笑吟吟地进了门,身后跟着的是菱涓,她手上捧着一只黑底红漆的托盘,仔细一瞧,竟托着满满一碟子黄澄澄金灿灿的脐橙。

    “孩儿给老太太、爹爹请安,两位婶婶好。”

    念锦先给长辈们见过礼,依绫、悯罗也站起身来朝她欠了欠身,姐妹之间彼此笑了笑,却听老太太佯装生气地拿念锦寻开心。

    “你这个猴儿,等着你的好东西吃呢,菜还没上齐,就偷懒弄点橙子过来唬弄我老太婆不成?”

    念锦笑得更欢。

    “老太太别生气,先尝尝孩儿的小手艺,大家也尝尝,这全是三婶给的橙子闹的,要是好吃呀你们就谢她,要是不好吃,也只管跟她闹去。”

    一番淘气话还没说完,两个小姐已经笑做了一团,老太太跟前的几个大丫鬟也都捂着嘴憋着笑,老太太笑得越开怀,指着念锦把眼睛一瞪:“就你会说话,这么说你三婶给你东西,倒还要担不是咯?”

    三夫人听了这话连声念佛:“老太太明鉴,我们家这位大姑娘真真是个刁钻的,我们这些粗口笨舌的人也只好受她的气吧。”

    话虽如此,脸上却也笑开了花,一屋子的丫鬟虽然都是有耳朵的,但主人们的打趣哪里是说给她们开心的呢,早已手脚麻利地将菱涓奉上的橙子用晶莹剔透的细骨瓷碟子分装妥帖,每一位跟前摆上一件,到了面前众人才现这橙子上头原来是被截下了一片顶盖,接着又盖了回去而已。

    芝兰看着念锦的眼色行事,轻轻将老太太面前的橙子揭开,顿时一阵清香扑鼻,细细舀了一勺子送到老太太嘴里,橙香蟹肥,那滋味,竟让人一时不知用什么言语去形容。此时众人也纷纷开始品尝,无不赞不绝口,连连动箸。

    “大姐姐真是巧心思,只是这分明是橙子,里头如何能做出螃蟹的鲜味来?”

    “二姐姐真会说笑,橙子就是橙子,就是仙女下凡也不能叫它变成螃蟹啊,大姐姐必是在里头放了东西。”

    “两位妹妹别急,其实也没什么,当真都是三婶的橙子提醒了我,这菜做着也容易,将橙子切下一片留着,剩下的大半个掏出果肉来,里头也留下少许。然后将蟹肉细细挑出,将肥肉过水汆熟切丁,配上荸荠丁和蟹肉,再拌上鸡蛋清、胡椒、油盐烧酒等佐料,分成几份再装回橙子里头,盖上盖,装盘上屉子蒸,熟了便好了,这就叫做蟹镶橙。做出来的东西既有螃蟹的肥美鲜味,又带着橙子的清香,最是爽口的。”

    念锦一面细细解说,一面陪在老太太跟前布菜,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待她说完二夫人早已感叹了起来。

    “这样的吃法都能给你想着,当真是绝了。”

    念锦含笑不语,这里众丫头又在菱涓的带领下给大家装上了热汤,念锦又接着道:“螃蟹这东西虽好,却最是性寒,贪嘴难免受害,所以念锦做了个最是暖胃健脾的汤,大家也尝尝。”

    余天齐吃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听完女儿的叙述越高兴,便凑趣道:“你这丫头最会弄鬼,方才那菜叫做蟹镶橙,想必这汤也有个对得上的名字才是。”

    “爹爹见笑,这汤叫做胎藏凤,民间俗称肚包鸡。名字听着奇特,做法却也还是容易,只需拣一只干净猪肚和土鸡,斩去鸡脚,收拾干净了各自过水煮熟,捞出来之后在鸡肚子里塞进胡椒,再将鸡塞进猪肚里,文火褒上两个时辰,捞出分别斩件,再丢回锅中炖着,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就能吃了。这汤鲜甜美味不说,鸡肉和肚片也只需蘸着酱油吃,味道就很好。”

第 4 章

    “这只是酱油?我方才还在想这里头加了什么佐料才能这么可口呢!”

    三夫人惊讶地探头看了一眼几上的小碟,念锦噙笑点头,众人纷纷感叹不已。

    一顿饭吃得酣畅,过后二夫人三夫人陪老太太抹骨牌,芝兰也凑个数,淑娴派了身边的丫鬟秀杏过来告假,说是夜里受了风一天都头疼得厉害,因此不能来给老太太请安了。老太太听罢也不理论,照旧眯着眼睛看牌,念锦和两个姐妹说笑了一阵也起身回房,才出了门就被她爹余天齐叫住。

    “爹爹有话不妨直说,女儿无能,不能为爹爹分忧,但愿能分担一些爹爹心里的难处。”

    父女二人一同到了念锦的房里,余天齐几度张口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还是念锦体贴,不动声色地遣走了下人,并给他沏了一杯浓浓的六安茶。

    余天齐认真地看了一眼女儿,止不住在心里默默叹息,多么贴心的好姑娘,就是为了她,为了她将来的亲事,也不能叫这家里没个正房大夫人吧,将来说亲的媒婆上了门,岂不叫别人笑话。

    “杜家的事想必瞒不过你,你好好跟爹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念锦听了这话脸色一白,咬着嘴唇怔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话都带着哆嗦。

    “爹爹这样问话,实在叫女儿无地自容。女儿虽不成器,也知道女儿家什么当管,什么不当管。杜家的事全由老太太和爹爹做主,下午姨娘才来问过,女儿想着她到底心里不痛快,那也罢了,怎么连爹爹也来同女儿说起这个?难道爹爹也觉得女儿是那种轻狂得不分轻重之人?”

    余天齐见女儿眼眶都气红了,这才想起跟她一个闺阁女孩子说这个确实不妥,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哄她:“是爹爹一时糊涂了,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爹爹只得你一个最心疼的女儿,要说这续弦之事虽然轮不到晚辈过问,但爹爹还是不想委屈了你。”

    “多谢爹爹想着,既然爹爹问起,女儿少不得不顾脸皮说一回。按说家里也确实少了一位夫人,姨娘再好,到底……到底替不得夫人。女儿没别的心思,爹爹如意便好,大可不必为女儿操心。”

    一番话说得余天齐也动了容,女儿这样懂事,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当下打定主意就顺了老母亲的意思,明天就叫老三往泉州跑一趟。

    因他只忙着做生意,家里的事全交给淑娴,也很少到女儿房里来,这次环顾四壁,见念锦屋里竟十分素净,丝毫没有大家小姐绣房里应有的奢华精致,立刻就皱了眉。

    “你姨娘当了这么几年家,怎么反而越来越不懂事了?我们余家堂堂大小姐的闺房,怎能朴素成这个样子?叫人议论起来也不好听,都是爹爹粗心,叫你受委屈了。”

    念锦闻言却无所谓地笑笑:“不怪姨娘,公中应分的东西她都叫人送来的,是女儿躲懒怕收拾,就能免的都免了。天色不早了,方才秀杏说姨娘头疼,爹爹可要过去看看?”

    余天齐原本是准备在女儿这儿略坐一坐就去陪淑娴,可现在却改了主意。

    他一直以为淑娴对这个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很好,不说比亲生的还亲,起码也是和依绫同等看待,没想到今天这么随便来转一转,却让他看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方才念锦生气,曾无意中带出来一句,下午姨娘也为着杜家的事来找过她,他一个大男人粗心就罢了,她整天在家务里头转,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什么话能跟女儿说,什么话不能说她会不知道?莫非因为不是她生的,她就小看她不成?

    再者依绫屋里那叫一个眼花缭乱他是见过的,什么新奇的贵重的东西只要城里一时兴,都必能在她房里看见,这自然都是淑娴替她置办的。念锦也说了,公中的东西她都不曾少了她,那她用他这一房的私房钱给二女儿买东西的时候,难倒竟敢厚此薄彼不给大女儿办吗?

    越想越觉得像这么回事,对淑娴的疑心也重了起来,再看女儿正无比依赖地看着他,心里越愧疚。

    多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不说,反倒替她遮掩。看来这个家没个真正的当家人是不行了,淑娴还是乖乖做她的姨娘,他有兴致的时候陪他乐乐便好。

    带着一肚子心思离了女儿的房间,余天齐也不曾去淑娴那里,而是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些年他被一个淑娴使尽了浑身解数绊住,身边两个通房大丫头云娇和红玉几乎就成了摆设。

    云娇倒也罢了,是淑娴顶不住别人的闲话自己找人牙子在外头采买回来的,苦人家出身,见了谁都畏畏缩缩的样子,只要给她口饱饭吃她就感恩戴德了。可红玉不同,红玉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生得艳丽丰满,脾气又泼辣。

    去年才给了余天齐,自然也是老太太想他多多开枝散叶的意思,可淑娴照旧拿着对云娇的态度去对人家,人家哪里能乐意,心里早就不痛快了,今晚见余天齐落了单,红玉便收拾了几道小菜一壶美酒,又将自己装扮一番进了他的房。

    淑娴在房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余天齐的踪影,便叫秀杏到念锦屋里来寻,念锦哪里肯和她废话,菱涓朝着边上一个名唤五儿的小丫头努了努嘴,那丫头倒机灵,忙扔下手里的伙计跑了出去,在里头都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

    “姐姐可来晚啦,大老爷走了有一顿饭功夫了,奴婢说出去,红玉姑娘来接的。”

    门外很快便没了动静,菱涓捂着嘴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念锦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看你们淘气,可有人得一夜睡不着觉了。”

    “理她呢,现在一个姑娘她就睡不着了,等将来来了新夫人,那她不是要孟姜女哭长城去了!”

    “看你越说越疯了,她到底是个姨娘,时辰不早了,早点歇了吧。”

    这丫头七八岁就被送进来伺候她,跟了她六年,固然是个忠心的,但念锦却不肯再同她多说。这些不该她一个下人议论的事,说出去随便给人抓个把柄都是能要她小命的,如今背人处若是说惯了,今后在人前一不小心说漏个一句半句,就够别人拿捏了。

    菱涓见念锦不喜,便也不敢再玩笑,老老实实地帮她卸下头上的钗环饰,又将她一头乌溜溜的长随意挽做一个慵妆髻,便伺候她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天还没亮念锦就起身去了上房,去年春天芝兰的老娘没了,他们家接了她回去几天,那几天都由念锦给老太太梳头,谁知自那以后老太太便不肯放她了,只要她给她拾掇,芝兰回来后还为此打趣了她好几天,只说这大姑娘厉害的,连口饭也不给做丫头的吃了。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余家一家上下八十几口,全都以老太太马是瞻,最是个讲究孝道仁义的人家,谁能哄得老太太高兴,在家里便是最有体面的。

    到了那里老太太还没起身,她便在外头坐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子闲大姑娘对老太太是最孝敬的,每天必要过来将老太太伺候妥当,陪她吃完了早饭玩笑一阵才回去自吃,因此体贴地给她盛了一小碗银耳汤垫垫,只当是喝茶一样。

    念锦含笑谢过,没多久便听见里头有了动静,忙挽了芝兰的手进去请安,见老太太已经起来了,月晴正伺候她穿衣。

    老太太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念锦笑道:“可怜见的,每天这么早就过来老婆子这里立规矩,罢了,谁叫我老婆子一大把年纪还爱俏呢,大姑娘再忍耐几年,等将来出了阁,就摆脱了我这烦人的老太婆啦。”

    说罢还故意摆了摆手,念锦自然听得出她不是真心,笑吟吟地上前扶着她到了梳妆台前坐下,一面细细给她揉着太阳穴。

    “老太太这话可是折煞孙女了,孙女自小没娘,若不是老太太护着,哪里还有将来两个字好说?”

    说罢便垂了头,老太太听她提起逝去的大儿媳妇,不免也有些伤怀,红着眼圈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喃喃道:“好孩子,奶奶知道你孝顺。你放心,只要有奶奶在一日,就有你一日。”

    此时芝兰早知趣地带着一众丫鬟退了出去,留下她祖孙二人可以说些体己话。

    念锦自己思索了一回,打量着老太太今日高兴,便更花了些功夫给她梳了个繁复贵气的大盘髻,插了一只份量十足的攒丝凤头金钗,配上一朵开得正好的多瓣蔷薇,越显得整个人雍容富贵神采奕奕起来。

    老太太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想是满意的,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脸一放,拉起念锦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锐利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她的脸上,念锦心头一凛,却照旧回了她一个坦然的微笑。

    “老太太可是有话要吩咐孙女?”

    老太太仔细地打量了她半日,见她并无半点不自在的表情,这才放松了面色叹了口气。

    “哎,想是我年纪大了,凡事总往坏处想,好孩子,你莫怪奶奶多心。去年那杜家小姐随她家太太来钱塘的时候住过咱们家,那几日是你陪着她在家里玩耍,她对你爹爹格外留心也是你看出来的,奶奶现在问你,你老实告诉我,这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还是那姑娘跟你说的?”

    可如今事情定了下来,她的心也就定了,越想越不是那么一回事。

    念锦才几岁?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哪里就能一眼看出谁对谁特别留心的事情来?再说那杜家小姐若是个正派的,又怎么会对才见了几面的男人动心,莫不是她自己和念锦说了,要念锦说合的吧?

    万一果真如此,这样的女孩子她们余家可是要不得的。

    余老太太虽然尽量放柔了面上的神色,但眼神却依旧犀利得很,她一辈子争强好胜,从来不肯让别人要了她的强去。当初一听孙女儿说觉得杜家小姐对她大儿子有意,她便高兴得不得了,正好又有余老太爷的旧识来信,说了杜家的情况,还当真和余天齐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 5 章

    可如今事情定了下来,她的心也就定了,越想越不是那么一回事。

    念锦才几岁?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哪里就能一眼看出谁对谁特别留心的事情来?再说那杜家小姐若是个正派的,又怎么会对才见了几面的男人动心,莫不是她自己和念锦说了,要念锦说合的吧?

    万一果真如此,这样的女孩子她们余家可是要不得的。

    念锦睁着一双圆圆的杏仁眼一脸茫然。

    “孙女并未看出杜家小姐对爹爹有意啊。”

    “这……傻丫头,你不是说她在花园里一脚踩滑扭伤了脚踝,叫你爹爹一路背回了客房吗?”

    念锦似乎压根不曾听出余老太太语气里的焦急,反而把头一偏仔仔细细地回忆了起来,半天方如梦方醒般低呼了一声。

    “确有此事,那日我陪她逛花园,迎面见着爹爹回来,杜家小姐想是紧张,便不曾站稳。莫非是因她对爹爹有意,所以故意为之?”

    面对孙女懵懂的问话,余老太太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什么样的错误,念锦压根就不懂男女只见追逐引诱的把戏,那看出什么来的话又从何说起?看来她不过是像平常一样将每日的见闻说给她这个祖母听罢了,她却以为她是想给她爹做媒,反而给别人利用了去。

    看来自己不但误会了孙女,也误会了那杜家小姐。

    想想也是,她这样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每日不过绣花扑蝶,闲来学学女红厨艺,虽然学过认字,所看的书也不过女则而已,哪里能火眼金睛到那个地步了?

    当下也不由失笑了起来,一面亲切地拍了拍念锦的肩膀道:“好孩子,奶奶同你说着玩呢,不是那么回事。你别放在心上瞎琢磨了,今天在奶奶这里吃早饭可好?月晴说有你爱喝的银耳羹。”

    念锦朝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脸上也微微一红:“不瞒老太太,孙女贪嘴了,头先在外面等着的时候姐姐们已经给我吃过一碗啦!昨天答应了爹爹陪他用早饭,伺候老太太吃过孙女就过去吧。”

    老太太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越深了,明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自己还真是胡思乱想了,当下便不肯让她在这里等,直接叫芝兰送了她回去余天齐那边。

    才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念锦便笑着让芝兰回去,芝兰那里也确实脱不开身,便不同她假客气,见她跟着的丫鬟一个都不曾带来,便叫了老太太屋里一个小丫头陪着送送她。

    念锦一路走不由背心阵阵寒,只差一点就给老太太看穿了,虽说老太太丝毫不曾怀疑是她在中间使了手脚,而是疑心那杜家小姐为人不正经,但不论如何,一旦老太太心里不乐意了,那她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原来这一切真的是她亲娘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她能找到一个好办法,叫那淑娴在历经宠爱之后也尝尝那被人厌弃的刺骨滋味。

    那杜家小姐闺名唤作杜娇容,今年十八岁。照理说这个年纪的女子就算不曾出嫁,也早已订亲了,只是因为杜家家财万贯,而她自己又生得比别人好,因此便有了些与众不同的倔性子,总觉着自己应当嫁一个与众不同的奇男子,不可同那些庸脂俗粉一样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过日子了,因此这么一来二去,高不成低不就的,也就拖了下来。

    去年来余家做客本是凑巧,却叫她在花园里远远望见了余天齐和淑娴相携走过,淑娴那日正巧犯了头疼的毛病,余天齐一路将她护在怀里搂着,还时不时给她拉紧领口的斗篷,怕冷风吹着她。

    余天齐本就是个斯文风雅,在女子之间惯做功夫的男人,这点小小恩爱在他和淑娴之间根本不算什么,可那杜娇容看在眼里却格外震惊,她自己的爹娘相敬如宾了二十年,在她面前从来连笑时都不曾对对方温情脉脉过,她也一直以为成亲不过就是如此,却没想到还能这样柔情款款如胶似漆,当时就对余天齐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当然余天齐生得本就不俗,三十来岁的人也正是鼎盛的时候,身材高挑挺拔,面容俊秀如昔且愈见沉稳收敛,这样的男人一旦温柔起来,也是格外能抓住女人的心的。

    杜娇容也当真是个敢作敢当的主,那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林荫小径上连一点水珠都没,可她偏就能在与余天齐对面撞的时候“滑”了一跤。此时的余天齐已经送淑娴回房正好是一个人,念锦便顺水推舟央他帮忙送她们回去。

    事后她又将这事有意无意地透给了老太太,因此今日她在老太太房里所说的,确实并不是假话,只是她隐瞒了不少更重要的部分,那就是杜娇容走前曾向她坦言自己的心意,而那个为什么年满十八还待字闺中和必须找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男人的传闻,却正是她余念锦为她想出来的主意,杜家的人不过是出去散布了流言叫别人知道罢了。

    “小姐,你看前面,不知道是哪房的丫鬟,怎么站在桥上哭呢?”

    小丫头的惊呼打断了念锦的思路,她抬眼一看,果然前面的拱桥上有个小丫头正伏着栏杆哭泣,走到面前才认出了她的侧影,是淑娴房里的兰儿。

    她略站了一会儿便回身叫那个老太太屋里的小丫头先回去,那小丫头也是个伶俐的,听大小姐一开口便立即应了一声跑了,念锦向前走了几步到了那兰儿身边,她才现了她的到来,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小姐救命,求小姐救救奴婢吧!奴婢还小,奴婢不想死啊!”

    念锦听了这话不由好笑,这个糊涂丫头,想是被谁教训了几句狠话就吓得这样了。

    “青天白日的,你这话是怎么说?是谁要让你死不成?傻丫头,我们余家可从来不做那刻薄下人的阴私事情,你别听了什么风啊雨的就在这里自己吓坏了自己。”

    谁知兰儿听了她这话哭得更凶了,扯着她的裙角连连磕头道:“淑姨娘向来厉害,今日奴婢犯了她的忌讳,她不会放过奴婢的,求小姐开开恩,为奴婢说说情吧。”

    一听到“忌讳”二字,念锦却忍不住皱眉。淑娴的忌讳是什么,在这个家里连二门外头扫地的老婆子都知道,她最恨别人提起她是个偏房。

    原来早些时候兰儿打水进去给淑娴梳洗,敲了好几次门都没人应她,她就多唤了几声姨娘,谁知淑娴忽然怒气腾腾地冲了出来,劈手就给了她两巴掌,还捉住她的手腕死拼命地掐,她不知道哪儿做错了,只得求饶,淑娴却冷笑着支起她的下巴恶狠狠地问她:“这个家里谁不知道我是个姨娘,你叫这么大声赶着讨好谁呢?”

    “大小姐,奴婢只是个一个月才一吊钱的粗使丫头,平日做的都是打水扫地的粗活,哪里能有那么多的想头,奴婢真不是有心的,大小姐救救奴婢吧,呜呜呜……”

    兰儿说着又连连磕头,引得桥下来往的家人们都不断扭着脖子朝这里看,偏此处地势又高,念锦不经意朝远处一看,就连花园尽头的回廊上都站着人,正伸长了脖子朝着这里张望,还有人正悄悄的指指点点。

    她当下心思一动,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这个卢淑娴,老爷那里跟她不对付,就想拿着她来撒气不成?当下伸出一只手虚扶了兰儿一把,却使劲在她胳膊上重重地掐了几下。

    “啊!大小姐……”

    兰儿吃痛本能地跳了起来,手腕却仍被念锦牢牢捉住。

    “好丫头,你方才不是说淑姨娘拼命掐你了吗?我要是不给你来几下,你这白嫩嫩的胳膊到了人跟前可怎么圆谎呢?”

    话音刚落她就一把捋起了兰儿的衣袖,果然见除了刚刚掐出的两处红印外,并无其他伤痕,当即唇角一弯,笑得悄无声息。

    “淑姨娘理了十年的家,自然厉害,可她一向会做人,如何会因为你几句再普通不过的姨娘就将你痛打留下个量小的把柄?

    可惜你话已经出了口,人又巴巴地到了我这里,那我也少不得想法子替你们遮掩遮掩。”

    兰儿目瞪口呆地盯着念锦笑靥如画的脸庞,不禁背上一阵冒汗。原来她家姨娘确实是因为昨晚老爷和红玉睡了就心里不痛快,思量来思量去,他是在大小姐屋里出来就直接没去看她,想必是大小姐和他说什么了,当即越气闷,便支使秀杏找来了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唱了这么一出,务必引来越多人看越好。

    众人不到近前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只看见兰儿对着大小姐又哭又跪委委屈屈的样子,余家上下人多口杂,这大小姐敦厚安静的名声想不被影响都难,原本是条毫不费事就害得人百口莫辩的妙计,没想到竟被人一眼试穿。

    “打前边过来的是老太太屋里的袁妈妈吧──你可知道要怎么说了?”

    念锦眯起眼睛瞅了瞅桥下,见兰儿乖乖地点了点头,这才松开她的手,抽出帕子若无其事地在手心里擦了擦。

    “大姑娘怎么还在园子里头呢?老太太今天的早饭有个青梅莲子酿,老太太想着你爱吃,巴巴地叫我赶着送过来呢,我还说只怕姑娘已经吃过了。”

    “袁妈妈好。我正要回去,这不被这丫头绊住了,拉着我哭哭闹闹个不休,问她做什么她又只是不说。这些事我们姐妹一向是不理论的,不如就交给妈妈吧。”

    念锦说得随和,脸上却淡淡的,袁妈是老太太的陪房,伺候了老太太一辈子,最是个识眼色的人,当即领会到了大小姐不高兴,又用眼角打量了兰儿一回,见她一脸心虚的样子,约莫也猜到了七八分,便不敢再说笑,而是沉下脸来嘱咐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一个将兰儿带到自己这边,一个端着甜羹陪着念锦一起回去。

    兰儿自然不敢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被袁妈厉色追问了几句就吓得直哆嗦,最后只说是自己打碎了淑姨娘的东西,被秀杏姐姐教训了几下,本就是她的错,与别人都没有干系。秀杏教训她本是应分的,她一时心里想不开才拉扯着大小姐诉委屈。

第 6 章

    念锦原不指望这事能把淑娴怎么着,这些年来她在她手上吃的暗亏太多了,有些是她年纪小时防不胜防,有些是明知是个坑她也只得闭着眼睛去踩一踩,要不怎么哄得这个两面三刀的毒妇以为自己是个不谙世事不知深浅的蠢姑娘呢?

    回到大房天已大亮,只见菱涓已经立在院子门口候着,二人一同进了吃饭的大厅,云娇已经带着两个小丫鬟迎了出来。

    “大姑娘可来了,都在等着你,快随我们进去吧。”

    念锦笑着任由云娇挽着她的手朝里走,这云娇身材纤长模样清秀,当初才进府时,念锦还纳闷淑娴怎么会放心找了这么个灵秀的女子进来,后来叫郑妈出去悄悄打听,才知道这云娇家里头的父母都死绝了,只剩一个亲弟弟才七岁,淑娴给了她一点银子修坟,又送她弟弟上了余家的家学,将来总算有个奔头,云娇也便一心一意感念她的恩情,心甘情愿随她进府来做牛做马。

    一张圆桌上不过坐了四个人,以余天齐为,淑娴坐在他的左手边,右手边的位置空着,二小姐依绫和大少爷余睿也在桌上。

    见念锦进来了,两个孩子都站起来行礼,念锦也给余天齐和淑娴见了礼,方走到余天齐身边坐下。

    “叫爹爹和姨娘久等了,是女儿的不是。”

    “你去伺候老太太,是替爹爹尽孝,谁敢数你的不是?饿了吧,红玉?”

    “是,老爷放心吧,一看见大姑娘进门,奴婢就吩咐下去了。”

    红玉站在余天齐身后轻笑着应了,说话间又不动声色地朝前迈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到了余天齐的后背上,一双青葱一样的小手体贴地在他肩膀上揉捏着,余天齐起先面色倒还一滞,但一想起昨晚的温柔缠绵,又立刻心生暖意。

    淑娴这些年因为管了家,又有了儿子,就自己越要尊重了,已经许久不曾似以前那样做小伏低地讨好他,有时他想要换个式样,她也扭扭捏捏地不肯答应。红玉年轻,才十**岁,正是女子娇艳欲滴的年纪,在人前最是个懂规矩的,到了床上却与他无所不至**已极,只这么一夜,已经叫他念念不忘万般心下犯痒起来。

    淑娴对他俩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顾低着头仔细地给儿子剥虾壳。今天的早饭是清清淡淡的绿豆百合粥,配上才出锅的油条,炸得金灿灿的,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送粥的小菜有酱黄瓜,腌萝卜,葱油拌豆腐,还有一小坛念锦最拿手的醉虾,河虾本身的鲜味配上醇酒和调味的甘甜,咬一口下肉质鲜嫩肥美,让人忍不住吃完了还要将手上蘸到的酱汁也舔个干净。

    这醉虾家里的弟妹们都很爱吃,尤其是余睿,一个人一口气能吃上一斤。

    这不嘴里正吃着,眼睛却巴巴地盯着他姨娘手上正在剥的,还含含糊糊地小声说着什么,想是催她快些。

    念锦见他小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实在有趣,便叫菱涓将老太太赏的莲子酿端出来送到他面前,又用银边小碗分出一小半来递给依绫,一面侧过头对余睿说:“到底是生食的东西,大清早的还是少吃些,回头肚子疼可别怪姐姐们笑你哭鼻子呢!这也是好东西,你尝尝。”

    余睿本来就最喜欢这位又美丽又温柔的大姐姐,一听念锦开了口,他忙急匆匆地丢了筷子,两腿并拢坐得笔直,还不忘调皮地用衣袖擦了擦嘴,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调皮地对着念锦眨呀眨的,又忍不住朝莲子酿的盅子里偷偷瞟两眼。

    众人见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都不由好笑,谁知淑娴却好像压根没看见似的,还将手里剥好的虾仁一把塞进他嘴里,又若无其事地侧过头对着念锦笑道:“大姑娘说得有理,可惜这天底下的猫儿却没有一只是不偷腥的,我们睿儿喜欢吃这醉虾,自然也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与其让他一天都想着没心思读书,不如让他吃个饱,反正不是正经茶饭,吃几次还好,要天天吃,我们不说,他自己也厌烦了。”

    说罢又若无其事地看了余天齐一眼,目光扫过他身后的红玉,红玉的脸上犹带着方才和余天齐暗自**时的红晕,被她这么夹枪带棒地一说,立刻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了起来,忙抽回了搭在余天齐肩上的手,捂着脸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

    余天齐正舒舒服服地享受着美人的按摩,这肩上忽地一空,自然心里不痛快,淑娴的话是在敲打谁他不是不知道,正想放下脸来训斥她,可一想这些年来独宠她一人的情分,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沉默了半晌方将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放,霍地起身抬脚就往外走。

    依绫和余睿还是第一次见爹爹这样的脾气,吓得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淑娴满心以为余天齐听了她的话便会后悔昨晚的事,主动来跟她认错,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将人气走,一时心里也没了主意,哪里还有心思管儿女,索性将碗筷一推自己也坐在那里哭了起来。

    念锦使了个眼色给在门口等吩咐的秦妈妈,她是依绫的教引妈妈,因为淑娴面上宽和实际护短得厉害,因此她也不敢认真教导这位二小姐什么规矩,如今估摸着大小姐的意思,便大着胆子进来将依绫姐弟领了出去。

    念锦也跟着起身,云娇却不声不响地送了出来,又跟着她走了一段,念锦见她期期艾艾的样子想必有事,便打菱涓先回去。

    “姐姐有话何不直说?”

    云娇见心思被念锦点破,也不再犹豫,朝着念锦福了福身道:“我们姨娘的脾气大姑娘是知道的,就是性子急了些,可她是个好人,对老爷的心也是好的,昨儿她一夜没睡,奴婢在外头还听见里头有哭声……”

    “这是爹爹同姨娘的事,我做女儿的怎么好掺和进去?也奉劝姐姐一句,姨娘对爹爹一片真心固然是好,可祖宗规矩不可变,眼看新夫人又要进门了,姐姐与其来求我去给他们说和,倒不如劝劝姨娘把心放宽些。”

    一席话说得云娇羞愧地垂了头,念锦因佩服她是个忠心的,因此也不愿十分难为她,话不过点到即止便作罢。回房时远远就闻到了甜沁心脾的桂花香气,抬头一看,是回廊尽头处的那棵长了十几年的老桂树,如今竟已经默默地开满了一树繁花,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恍惚记得娘亲的屋子门口也层种过那么一棵桂树,不由一下子看得痴了。

    “姑娘看什么这样出神?小心台阶!”

    眼见着她家小姐就要一脚踏空,菱涓急得冲上去扶她,却见眼前青色的衣袂翻飞,早已有人抢在她前头一把揽住了念锦,待她回过神来,来人已经扶着念锦站稳,自己则很有分寸地朝后退了两步。

    “大妹妹小心。”

    “多谢。”

    念锦朝着来人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那人闻言先是面上微微一怔,但旋即又恢复了怡然自若的神色,索性也方方正正地朝着念锦拱了拱手,俊眉微挑,一本正经道:“几年不见,大妹妹越出落得亭亭玉立、说一不二了,当真叫人不敢小觑。”

    原来这少年公子姓方名晏南,年十七,是二夫人方氏的内侄。方家在钱塘也是大户人家,祖上几代都是做的茶叶生意,就连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所用的茶,也多半出自他们家,自然也是个极富贵的人家,和余家算是世交。

    方家儿子多,女儿少,因此将女儿看得极金贵,当初余家为了求得这位方家小姐做儿媳妇,可没少花心思,余家二老爷也是个重情义的,夫妻二人的美满姻缘在钱塘也曾一度被传为佳话。

    如今这方晏南便是方家的长房长孙,他幼时有几年母亲病弱卧床,父亲又忙于做生意管不了他,便将他送到余家来,由他姑姑姑父好生教养,也是常跟在老太太屋里淘气的主。

    大了虽然又接回了方家,可余家这边却照旧走动得十分勤快,因此和余家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极熟识的,尤其是与他年龄相近的余家大小姐念锦。

    菱涓见这两个冤家才一见面就要杠上了,忙笑嘻嘻地出来打岔:“奴婢见过晏少爷,莫说我们姑娘长大了,就是少爷你这两年跟着方家的商队四处走动,人也老成多了呢!我们二老爷二夫人说起你呀,总是夸个没完呢。”

    方晏南到底是男子,虽然方才念锦对他中规中矩的疏离态度叫他有些失落,但听了菱涓的话还是豁达地笑了笑。

    “好菱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护着你们小姐,快去前头看看我给你们带的好东西吧,再不去只怕都要叫芝兰琪纹她们抢光啦!”

    说罢还夸张地做了个抹脖子淌眼泪的动作,逗得念锦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菱涓听了他的话一颗心早就飞出去了,可又不放心她家小姐,见念锦垂着眼眸不置可否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方蹭着步子朝外走,还不忘给了方晏南一个小心点的眼神。

    菱涓一走二人之间又恢复了沉默,方晏南只倚着廊柱子站着不言语,一双好看极了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似乎饶有兴味的样子,又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也不过才三四年的光景,这总是跟在他身后晏哥哥长,晏哥哥短的小妹妹,竟已经出落得这般出挑了。记得他走时她还整个人胖嘟嘟圆滚滚的像个糯米捏出来的欢喜小糖人,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一双明星一样闪烁的大眼睛总是笑得弯弯的,肉肉的小手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袖叫他早些回来。

    亏得念锦小小年纪性子却已十分沉稳,纵使这样被一个男子毫无顾忌地瞅着,也只泰然自若地与他对面而立,却不出声。

    清甜的桂花香气随着一阵阵不紧不慢的秋风徐徐而来,念锦原本想走,却不知怎地心头一阵委屈,眼眶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泛起酸来。

    “傻丫头,小时候就知道嘴甜,晏哥哥晏哥哥地叫着哄我给你掏鸟窝带你翻墙头的,莫不是我才走了几年,你也大了,就这么不认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人已经站到了她的眼前,他的个子比她高出不少,许是挨得太近了,下巴若有若无地蹭到了她前额的碎,口气一如几年前一样熟稔宠溺。

第 7 章(捉虫)

    “谁……谁不搭理你了?也不说你自己行事莽撞,一点不知道尊重。方才……方才要是叫别人看见了,回头不知道该怎么编排我们俩呢。”

    念锦直觉两个人不应该这么着,一面结结巴巴地反驳,一面慌慌张张地朝后退,一不小心又踩到了自己的裙子,整个人蓦地后仰,这才想起后面就是坚硬嶙峋假山山石。

    事出突然得来不及惊呼,她干脆认命地闭上眼,等来的却并不是意料中后脑勺上的剧痛,而是方晏南万般无奈的苦笑。

    “我说丫头,你存心考验我的身手呢?幸好我这老胳膊老腿还动得了几下。”

    原来方才枕到的温热的柔软的东西是他的手掌,看着他掌心翻转,白净的手背已经被坚硬的岩石划出了两道约莫三寸长的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

    “晏哥哥……”

    幼时的称呼脱口而出,念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当着这个外姓男人的面毫无形象地落泪了,想抽出帕子拭泪,却又现袖中的帕子早被自己慌乱中覆在了方晏南的伤口上。

    “看来大妹妹果真是长大了,我也该知道避嫌才是。只是一点小伤,你莫放在心上。我先去给老太太和姑母请安,回头再去看你好不好?这趟回来可不走了,给你带了好东西。”

    方晏南想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倒当真不曾再来招她,反而不着痕迹地朝后退出了一步,又用她的那方素色绢帕子不紧不慢地将受伤的手缠上,弄好后还腾出手来弹了弹身前弄皱了的袍子,面上始终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

    念锦静静地在原地站着,虽半垂着头不曾望着他的脸,却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还是那么一个脾气,凡事都爱干净齐整,容不得半点瑕疵。

    直到那抹青色的背影消失在东边的抄手游廊尽头,念锦这才回过神来,忽然想起他走前说的,回头要去看她,一时又无所适从起来,低头踢了一回小石子玩,怔忡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玉色的绣花鞋上用淡粉色的丝线夹着银线,淡淡地绣了几朵半开的桃花。

    “大姑娘一早在这里做什么呢?”

    脆生生的呼唤在身后响起,念锦不用无需回头也知是谁,打叠好一副甜蜜的笑脸迎着,莲步姗姗上前,早被那说话的女子一把拉住了手。

    “音姐姐这是从哪里来呢?我才陪爹爹吃过早饭要回屋去呢,谁知走到半路看见两只雀儿抢食吃,怪有趣的,就看住了。”

    念锦笑着答了她的话,正好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她掌中抽出,随意虚指了一处,像是那里当真有小雀子在打架一样。

    原来来人名唤樊音,今年十五岁,是淑娴嫡亲的外甥女。淑娴的娘家虽然与君家有着一点亲戚关系,却委实转了太多弯弯绕绕,再加上淑娴在君氏病中与余天齐的行事,虽然余家瞒得紧,但君家到底也能有所耳闻,就算什么都没听说,这女儿才死女婿那里就纳妾,孩子又是不足月生的,任谁家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来,因此虽然和余家面上还维持着和平,但同淑娴的娘家却早已断了往来。

    这淑娴有个亲姐姐,当初嫁给了她们村里最有名的富户做小,谁知生了个女儿以后老爷便急病死了,众人都说她们母女是灾星,同那夫家命里相克,如今克死了老爷,只怕以后还会克死大夫人和小少爷,因此就被赶回了娘家。

    没两年听说淑娴嫁得好,还时不时往娘家寄钱送东西的接济,她姐姐便求了她将女儿带到余家来过活,将来长大了说亲,也能说个好点的人家。因此淑娴便以给依绫找个伴,也好督导着她好好学习女红为由,将这个外甥女接了进来,余家偌大的家产多养活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这淑姨娘可还是大老爷心头上的红人呢,因此众人对这樊音也颇客气,均唤她一声表小姐。

    樊音来到余家时已有**岁的年纪,十分懂人事,知道依附姨母生活必不容易,因此是个格外会看人眼色的孩子,也很会哄余老太太和余天齐高兴,而余家的长辈们因她性子温和待人亲切,又怜她家里穷困,因此反而对她颇为关照。

    虽说樊音和依绫才是正经表姐妹,可但许是因为年纪相差得较大,她对那个只知道窝在姨娘怀里撒娇的表妹并不过分热络,反而对念锦这位年纪相仿的大小姐却尤其亲近。

    这不,一听念锦问她话,她忙笑嘻嘻地答了出来,一面又亲热地挽起了念锦的胳膊。

    “我才从姨母那里出来,想着去寻大姑娘下两盘棋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快去我屋里坐坐吧,晏大哥从京城回来了,他向来是会做人的,竟给我捎了副棋,那一颗颗棋子全都是玉做的,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觉着怪稀罕的,忍不住技痒想跟大姑娘讨教讨教。”

    念锦不由微微一怔,他竟然已经先去看过她了?

    “还是姐姐有面子,晏哥哥走时不曾同我们几个作别,单单告诉了姐姐,如今他回来了,竟也只去看了姐姐一人呢!”

    扬起点丝毫不掩饰脸上艳羡的神情,樊音眼中的笑意更深,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两抹不自然的红晕。

    “大妹妹就爱说笑,我一个寄人篱下的,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快别傻站在这大日头底下说话了,我们走吧!”

    二女携手出了角门,念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前头招了招手,一个苹果脸蛋、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笑容可掬地跑了过来。

    “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念锦看她虽然年纪小,行事却大大方方,见了她也丝毫没有怯态,又见她身上穿着湖蓝色的掐牙小坎肩,衣领处以细细的银线密密绣着一小朵梅花,便知她是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便笑道:“可耽误你的正事不?我想找个人帮我收点新鲜桂花下来。”

    那丫头闻言爽利地一笑道:“不妨碍,奴婢刚刚做完了手上的差事,这就给大小姐弄去,一会儿干干净净收拾好了交给菱涓姐姐可好?”

    “甚好。”

    这小丫头说完便又蹦蹦跳跳地去了,樊音见她去远了,放将眉头一皱。

    “不知哪个房里的丫头这么不知道规矩,在妹妹面前就这么走路没个走路的样子,像什么?”

    念锦知道她是为了那丫头没向她问好,不把她当回事而心里不自在,却也不说破。樊音为人谨慎小心,不可能没看出她衣服上那一处不起眼的银色梅花,老太太一辈子喜梅,凡是她屋里的人,都有这么个记号。她如今等那丫头走远了才口出不悦之言,自然只不过是图图口舌上的痛快又不得罪人了。

    想想这老太太屋里的人,就算年纪小,到底也与旁人屋里的丫头不同,别说是对她,就是对念锦和依绫这几个年轻的小姐,有时也是不卖情面的。

    不过念锦是老太太心坎上最疼爱的孙女,那自然另当别论罢了。

    二人抄近路穿过园子里的一条碎石小路,很快便到了樊音所居的倚兰苑,因这里过去种满了兰花,故而起了这么个名字,后来淑娴进了门,偏巧她对这位先大夫人最爱的兰花过敏,一闻上就头晕目眩,因此余天齐叫人将满园的珍奇兰花尽数拔去,连带这座院子也渐渐荒废了。

    直到后来樊音进来住了,这里才又慢慢有了生机。

    屋里伺候樊音的大丫鬟柔云迎了出来,又利落地为她们姐妹斟了茶。

    “大姑娘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菱涓妹妹近日可好?”

    原来柔云和菱涓一向亲厚,几日不见便想她了,见念锦来了,自然忍不住要问问。念锦就着樊音的手一面欣赏她那副稀罕的围棋,一面笑道:“姐姐要是想她也容易,就劳烦姐姐往我屋里走一趟,告诉菱涓我在音姐姐这儿玩呢,要是有人送桂花过去,就叫她按着我之前教她的法子,用热水泡开沥干,放着等我回去。”

    “大姑娘可是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了?”

    念锦的话音刚落,柔云已经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们这些丫鬟里但凡是跟菱涓好的,都曾经得过她不少好处,这好处在其他夫人小姐那里可是没有的,这便是大小姐的手艺。

    菱涓常常悄悄给塞给她这样那样新奇可口的吃食,自然都是大小姐赏的。

    “没规矩,大姑娘要做什么也要和你通报不成?吩咐你做什么便去就是了,啰嗦什么?”

    念锦还不曾开口,樊音已经有点不耐烦起来。蹙着眉头低喝了一声,柔云忙噤了声,背着樊音做了个鬼脸方去,念锦只做没看见。

    “妹妹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我看着一粒一粒这么晶莹剔透的,竟比我们日常戴的玉坠子也不差呢,搁在太阳光底下看,就更漂亮了。”

    樊音自盒中取出一粒黑子,放置在掌心细细把玩,话虽是对念锦说的,可她一双眼睛却不曾离开过那棋子一分。

    念锦细细端详了片刻,嘴角扬起一抹恬静的微笑。

    “姐姐说得没错,这是上等的和田美玉,依小妹看要寻得好的玉石已是不易,更何况要制成颗颗相同大小的棋子,只怕耗时也不短,这副棋子想必价值连城。晏哥哥当真是个有心人呢。”

    说罢便捻起一颗托于指尖,临窗对着日头眯起眼睛来继续打量,看得出也非常喜欢。

    二人说笑了一阵,又用这新鲜棋子对弈了一回,不多久菱涓和柔云一起走了进来,菱涓带来了老太太的话,要念锦到她屋里去一趟,主仆二人便告辞离去。

    这里樊音打柔云到淑娴那里走一趟,自己捧着棋盒子坐着出神。

    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荳儿从里间走出来,给她换过一杯热茶,才笑嘻嘻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晏少爷这样有心,只怕小姐离开余家的日子不远了!”

    “你小丫头家家的知道什么?可不许出去浑说。”

    荳儿被她说得无趣跑了出去,樊音这才怏怏地趴在桌上,随手摔了一只茶盅子出气,外头的小丫鬟们知道她不高兴,也都不敢进来。

    原来方晏南回来是回来了,却不曾来找她,这副棋也并不是要送给她的。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小厮捧着东西从倚兰苑门前经过被她见着了,那小厮年纪小说话糊涂,他家少爷原也只跟他说送到里头给大小姐,可他哪里知道大小姐长什么样子,再说真给他进去了,他也是见不着的。当下被樊音三言两语骗住了,便将这棋子交给了她。

第 8 章

    念锦扶着菱涓的手,出了倚兰苑便往老太太的上房走去,却被菱涓悄悄拽了拽衣角。

    “小姐别忙,奴婢是骗她们的,老太太并不曾传唤。”

    说罢一张小嘴不悦地抿了抿,朝着方才出来的方向轻蔑地瞥了一眼。

    “不过是得了盘围棋就轻狂成这么个样子,要是给她个皇后宝册,她怕是捧都捧不牢就要摔在地上了呢!”

    念锦一愣,旋即失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用力点了点菱涓的额头。

    “你这个鬼丫头,连老太太也敢搬出来扯谎,明天给对出来看你怎么圆呢。那我们回去吧,方才收了些桂花,我想着做点新鲜的桂花糕。”

    一面说一面走,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气像是在思索着,菱涓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几次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住了不曾开口。

    念锦擅厨艺,这事余家上下无人不知,但她会做的第一道菜,第一道点心是什么,却只有菱涓一个人知晓。

    说来也寻常,她会做的第一道菜是钱塘家家户户都会做的西湖醋鱼,她会做的第一道点心就是这桂花糕,不明就里的人自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菱涓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两件,都是晏少爷极爱吃的。

    迎面走来几个二夫人房里的丫鬟,听说了晏少爷正陪着二夫人喝茶说话呢,老太太知道他回来也喜欢得紧,晚上还要留他过去吃晚饭。念锦料想他是不会过来了,便索性脱下身上这件簇新的苏绣海棠纱衣,换上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日常褂子,将手洗尽了,围上围裙进了小厨房。

    因她自十岁起便醉心研究厨艺,老太太特地吩咐给她在自己院子里收拾出了一间小巧的小厨房来。原不过是为了给她过过瘾打打时间的玩意,谁知道如今这里头出来的,都是比府上大厨房里端出来的大菜更加美味上百倍的佳肴。

    透亮的琉璃小碗里搁上糯米粉,粘米粉各两大勺,撒上上好的白糖,再倒入新鲜牛乳搅匀了调成浆状,撒上用热水泡好沥干的桂花拌好,倒入模子里,大火蒸上约莫一刻钟,香甜细软的桂花糕就出来了。

    菱涓看着念锦细细将做好的糕点切成一块块小巧玲珑的形状,心里越犯堵,想想总为她不值,忍不住跺了跺脚就往外走,念锦却好像身后也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抬淡淡道:“回来。”

    “小姐……”

    “来尝尝,味道如何?许久不做了,也不知糖放得多少。”

    念锦似乎一点也没看出菱涓的满腹心思,随手掰了一小块塞到她嘴里,菱涓捂着嘴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念锦却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好吃,你做什么还要哭丧个脸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给姑娘我笑一个,一会儿悄悄给你留一大块。”

    不说还可,她这话一说完,菱涓却再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奴婢被人欺负了有什么?只是看不惯他们欺负姑娘罢了。他既然心里有那位表小姐,何必来招姑娘你?费尽心思网罗的宝贝围棋也送了人,姑娘何必还为他操行!”

    一股脑将心里的话说完,也知道都不是她一个女孩子该说的,干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眼圈红红的,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再言语。

    念锦怔怔地看了她半日,菱涓对她的忠心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竟这样敏感,这样护着她,说起来倒是她自己,事事都不愿给别人知晓,什么都藏在心里。

    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想着这一生一世总就自己一个人,偏这丫头这么死心眼。

    “这些话说了就说了,这里也只有我们主仆二人,只别飘到第三个人耳朵里去便是。我问你,方才若我不叫住你,你可是打算去寻晏少爷的晦气?”

    菱涓依旧不出声,算是承认了。也不敢起来,只低头跪着,念锦也不追问,倒是却转身又去拾掇她的桂花糕,不再看她一眼。

    “小姐……”

    半晌,菱涓见念锦不理她,心里也慌了,便又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小姐,奴婢莽撞,小姐莫生气,奴婢再也不敢了。”

    念锦低头细细地用帕子擦着手心,垂着眸略顿了顿,才侧过头去看她。

    “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么?你心里有我,行动都护着我,我很高兴,可你行事鲁莽不好好用心想一想,到头来却又会害了我。若当真叫你去寻晏少爷,你会同他说什么?到时候人家会怎么看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叫丫头跑出去拉扯年轻男人,这话若传说的人多了,自然还有更难听的,想必你也知道。你说我是该赏你还是罚你呢?”

    菱涓听了这话整个人如遭电击般愣在了那里,念锦知道话已经说到位了,这丫头忠心有余,却智谋不足,若能敲打敲打她给她长点记性,不指望她以后能帮着她谋算什么,起码也不至于因为她的冲动妄为而总是捏着把汗也好。

    “好了,起来吧,就罚你去跑一趟,把这一盘送去给老太太尝尝鲜,这一盘找个小厮送到前头书房去,晚上给老爷宵夜。”

    呃?菱涓一时不及反应,却见念锦已经笑了出来。

    “叫我当真罚你什么好呢,给你长长记性也罢了,你看看你也算在这个家里待了这么些年了,别人只给你上了一丁点眼药,你就被蒙得云里雾里差点给她当枪使了,是不是该打?”

    “小姐的意思是,表小姐在耍诈?”

    “使诈不使诈的不好说,起码她不老实。晏哥哥为人极重孝道,在长辈们跟前最是个守规矩的,怎么可能人才过来,不曾去给老太太和二夫人请安,就先去看她了?这话你放在心里,我们只看着就是。”

    念锦笑得漫不经心,她还有话是连菱涓都告诉不得的,就是那棋子之中另有乾坤,每一粒上都用小篆体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锦字,唯有对着日头仔细察看,方能辨别出来。

    晚饭时候念锦派郑妈妈去老太太那里告了假,只说有些头疼,谁知老太太执意要她过去,特地叫了芝兰带了两个婆子来接,念锦无法,只得又换了身衣裳跟了过去。

    “大姑娘方才不在,可有人出足了风头了。”

    芝兰挽着念锦的手走在前头,那两个婆子知道她们有话要说,便和菱涓一起放慢脚步远远地跟着。芝兰瞅着无人,便同念锦说起私房话来,原来樊音一向会讨老太太的喜欢,前一阵因受了风寒一直在倚兰苑静养,如今身子好了,自然要一早一晚到老太太那里去问安。

    今天不知怎么下午就过去了,陪着老太太说笑了好一阵,老太太便要留她吃饭,还有晏少爷,也从二夫人那里叫了过来。

    念锦明知樊音是肯定会过去的,也并不意外,倒是兰芝仿佛看出了什么似的抿着嘴暧昧地笑了笑。

    “说句奴婢们不该说的玩笑话,表小姐待人最是和气的,不过依奴婢看,她待晏少爷却又是与旁人不同,竟是格外的和气呢!”

    说说笑笑到了上房,才进门就听见老太太爽朗的笑声,月晴出来为她们打起帘子,念锦只一抬头便看见老太太正在榻上歪着,方晏南在她下头坐着,一脸微笑地陪着说话,樊音正跪在她身后为她捏肩,想是方晏南正在说什么有趣的笑话,逗得她也笑个不住,时不时拿眼角羞涩地瞟他一眼。

    “大妹妹来了,老太太才念叨你呢。”

    念锦扶着芝兰的手进了屋,却是方晏南先看见了她,依旧笑得温润自在,撩了撩袍角站起来,念锦也笑着同他打了招呼。

    “还是晏哥哥和音姐姐有本事,念锦日日在这里伺候,每天为怎么叫老太太开怀想破了头,可就是难见她老人家这么开心,今日晏哥哥才来,音姐姐又大好了,她老人家果然就喜欢了,可不就是你们两位的本事么?”

    念锦话才说道一半已经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老太太更加笑得撑不住,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坐了,一面伸手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

    “就你会淘气,好几年没见你方大哥了吧,才一见面就埋汰人家,可是你的不对。怎么说你头疼呢,可是受了寒?也不知道歇歇保养保养,又做了桂花糕送来,该多费精神!”

    “没有的事,想是昨天晚上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在屋顶上吵了一夜,害得孙女睡不着觉,今天就有些犯晕,在老太太跟前哪里就敢娇气了。”

    念锦笑嘻嘻地回着话,干脆赖在老太太怀里撒娇不起来,一面又同樊音说笑,眼睛根本不去看方晏南,对他的问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挑拣着回答。

    因今日老太太特特地要给方家公子接风,因此便不许二夫人和三夫人过来作陪,说是怕她们在场拘着孩子们,老爷们听了自然也乐得逍遥不用过来老太太跟前立规矩,因此只有淑娴带着依绫悯罗两姐妹来了,余睿余松两兄弟结伴跟在后头,老太太带着一家子少爷姑娘们围坐一桌,独方晏南最成熟稳重,也越称了老太太的心。

    满桌子的好菜色香味俱全,老太太却只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一面又佯作嗔怒地责怪念锦,都是她把她的胃口都养刁了,一面又拉着方晏南絮絮叨叨,只顾着说这个大孙女的好处。

    “大姑娘一向是最孝顺的,老太太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她比芝兰知道得都清楚呢,要说起体贴二字,我们大姑娘也最是当仁不让。方公子走了几年了,她还能记得他最爱吃桂花糕呢,这不,身子不好还赶着做了来。”

    淑娴在老太太身边站着,一面为她剔鱼骨,一面含笑细说,方晏南闻言手上的筷子微微一顿,而老太太也明显地愣了一下,接着便干咳了几声。

    念锦正笑嘻嘻地和余睿余松讲功课,听了这话不由脸上的笑容更深,早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一茬,称病告假为的就是给她递把梯子而已。

    她和樊音一门心思打方晏南的主意,自然将眼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她们知道他最爱吃这桂花糕,却忽略了另一个人,另一件事,那就是老太太也喜欢吃这个。

    果然不用念锦出声,芝兰已经笑了起来:“奴婢这回可要笑话淑姨娘,卖花人赞花香了。谁不知道我们姨娘最疼的就是大姑娘,如今当着方家少爷也是拼命夸她呢,可夸人也不是这么夸的,今日大家能尝到大姑娘的手艺可不是因为方家少爷,是前几日大姑娘就和奴婢说下的,要给老太太这里换换糕点换换口味呢!”

    这话一说淑娴的脸立刻就僵了,她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应和着,还是樊音拉着她问起了别的事情,这才不算十分难堪。

    老太太脸上却已经有点挂不住了,念锦是她最疼爱的孙女,方家这孩子也是她最看重的,她虽有意要将他们两送做一对,但这都是大人们的事,与他们两个孩子什么相干?

    淑娴冷不丁地说起这样的话,要不是芝兰说了出来,岂不是要叫众人以为她余家的大小姐是个轻骨头,见了个清俊点的男人就1ang了?传出去叫念锦如何是好,更何况还当着人家公子的面!

    当下又担心方晏南误会念锦,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他半晌,见他照旧谈笑自若,对念锦也和蔼有礼,这才算放下一半的心。

第 9 章

    想是为着淑娴这句夹枪带棒的话,老太太心里不痛快,原本吃过晚饭总要抹几局骨牌,或是同孙子孙女们玩笑一阵,今日却怏怏地歪着,众人自然看出些端倪,便都知趣地退下了,念锦照旧留到最后,帮着月晴给老太太卸妆洗漱。

    出了上房时早已月上中天,院中素银似的月华透过密密的树冠撒落在地上,留下凌乱斑驳的手印。

    念锦在门前同送出来的芝兰道了别,便扶着菱涓的手自回去,方出了右边的角门便听见附近的墙角处一阵清脆的虫鸣,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侧过头对着菱涓朗声道:“这都快十一月的天了,哪里来的知了还叫得这么欢呢?倒是稀奇得紧。”

    菱涓见她忍俊不禁的样子也立时领会了过来,这个时节本就是没有知了的,方才那声音听着耳熟,倒像是晏少爷和大小姐小时候趁着妈妈们午睡,便偷偷约着跑出去玩耍时所用的接头暗号。

    当下也拔高了喉咙:“可不是么,要不要奴婢去叫几个婆子拿了家伙来粘了去?万一夜里扰了老太太安眠可就不好了。”

    话音未落,那角落里的树丛边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一抹修长的人影自树影后踱步而出,三步并两步走到了她们跟前,却是刻意放轻了脚步的。

    “菱涓丫头可恶,得了我的东西也不说帮着我些,你们姑娘拿我玩笑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瞎起哄。”

    “晏少爷冤枉人,奴婢哪里知道你学知了叫能学得这么像呢!呵呵——”

    菱涓冲着方晏南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方晏南站在离念锦两步远的地方,负手而立,看着着急跑开的小丫头只笑不语。念锦抬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为他取下一枚沾在肩膀上的落叶,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

    “都不小的人了,还玩小时候的营生,要叫人看见了,准说我们越大越荒唐了呢。”

    “要是不在这里等你,只怕你家那位姨娘又有话说,何苦来,没得带累了你……”

    方晏南话说到一半,目光却像是定住了一样落在念锦的手上,念锦只觉得手上一紧,右手一截凝白的手腕已经被他牢牢握在掌中。

    “这是怎么伤的?”

    呃?

    方晏南的声音极低,念锦却不知为何竟能听出丝缕隐隐的怒意,愣了片刻方明白过来,原来他问的是她右手中指上一条浅浅的划痕。

    不由失笑,小心翼翼自他的束缚中抽出了手,念锦心下嘟囔,这点小伤不痛不痒,你捏得我倒更疼呢。

    抬起头想横他一眼,却见那人眸色如水,清冽之下却又浓雾弥漫深不见底。

    顿时被他逼视得说不出话来,耳根子也阵阵烫,到底还是喃喃地答了他,是昨天不小心切到了手。

    “你呀,才说你是个大姑娘了,却又让人觉得还是个孩子。头先吃饭的时候看着淑姨娘的阵势,她日日都这么对你么?”

    “恩,那是自然,她向来对我好,音姐姐和依绫还总为着这个跟我吃醋呢。”

    少女毫无芥蒂的笑靥在月光下纯净无暇,焕着令人沉醉的光亮,方晏南几乎在一瞬中失神,却又很快拧起了眉头。

    “当真连晏哥哥也不信了么?小时候倒悄悄跟我说些知心话,现在反说这种鬼话,她那叫对你好?是你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呢?”

    他心下五味杂陈,当初那个雪团似的小妹妹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的样子依旧还在心间,他是真心疼她,也真的把她放在心里,所以才会在京城费尽了心思说干了多少口水才为她换回了那盘棋。

    因为他走时,她才刚刚懂得执子,还整日家缠着他要他教她布阵,那时她心里不高兴了,就会黏着他要出去玩,而心情大好的时候,却大多安安静静地坐着,甩着两条腿笑嘻嘻地看着他。

    那时她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孩子,他走时慌乱,来不及到里头去找她道别,便托了正好出来的樊音代他道别,可三四年过去了,念锦却从未给他写过只字片语,尽管他将他在京城的地址工工整整地写下来郑重地交给了樊音。

    有段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疯了,竟然时不时心里抽痛似的去想念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妹妹,可当他回了钱塘,当他再一次在余府见到他,他再也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在老太太面前,念锦还是儿时的念锦,语笑嫣然,聪明伶俐,并有了和她的年龄一并成长起来的乖巧懂事。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变了,幼时的她偶尔会拉着他的袖子啜泣,喃喃自语叫着娘亲,可如今的她气度大方举止得宜,对那个她小时候曾经不经意间流露过厌恶神情的姨娘,也亲密无间起来。

    不知怎地,面对这样一个事事周全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她,他心里越觉得堵得慌。

    神色复杂地看着伫立在他面前的念锦,她低垂着头,头顶乌溜溜的黑上挽着一支水光玲珑的紫玉簪子,原本静静依偎在肩头的长自纤瘦的肩上滑到了身前,露出后面一截白皙光洁的脖子。

    方晏南自知并非轻薄之辈,却忽然有种伸手去触摸一下的冲动,怔怔地盯着瞅了半日,正好念锦抬起头来看他,四目相对,方晏南忍不住尴尬地吞了口口水,呛得自己连连咳嗽了起来。

    “要说谁把谁当傻子,那念锦倒要问问晏哥哥,你不是说给我带了好东西么?这会子老太太也见过了,二婶子也见过了,好东西也该拿出来了吧?”

    算准了他什么也拿不出来,念锦洋洋得意地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将掌心一摊,谁知那人丝毫不见慌张的神色,反倒好像得了她的提点似的,在怀里掏了半日,总算不知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来,一只大掌满满地合在了她的手掌心上。

    “好东西在此,实在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小玩意罢了,大妹妹千万不要嫌弃。”

    念锦的掌心柔软温润,与幼时肉嘟嘟的触感截然不同,方晏南狠狠克制住自己想要牢牢捉住她的手不放的yu望,依旧保持着温文儒雅的微笑,故做神秘地放开了手。

    念锦能觉出掌心中有小小的一物,心里也在猜度会是什么,此刻借着月下清辉细细一看,一时不由呆了。

    竟是一条闪闪光的链子,以极细的透明水晶珠子串成,上面挂着一粒以雕花素银静心镶起的黑玉坠子,在月光的照拂下越显得莹润细腻,流光潋滟。

    “怎么不说话,可是不喜欢?”

    方晏南一见她的样子就知她心里喜欢,便故意逗她,说话间将掌心一握收回了胸前,果然逗得念锦瘪起了小嘴。

    大笑着再次执起她的手,郑重将珠链放置在她的掌心,方晏南悬了大半天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上午在他姑母那里听见小厮来回话,说是围棋送进去了,已经交给了小姐。他当时心里还疑惑着,怎么就让他一个小厮就这么走到大小姐面前去了?仔细一问才知是给的樊音,当下知道弄错了,却也无计可施。

    樊音是个心思敏感的姑娘,身子又一向不牢,若东西给了她再去要回来,不知她心里要怎么不自在呢,想想也不忍心,她到底是寄人篱下的,可惜了那么温柔可人的一个人品。

    可到底不愿叫念锦失望,冥思苦想间忽然灵光一动,忙从怀里摸出了他悄悄留下的一颗黑子,派人送出去找了熟识的金匠赶工,总算在晚饭前送了进来,虽说粗糙简单些,却也不算将他一番心意全给毁了。

第 10 章

    “小姐,你没事吧?”

    闺房中,菱涓正为念锦卸妆,看着镜中的她一副神色迷离、两颊潮红,与平日的泰然自如判若两人,未免有点担心,不知方才晏少爷同她说了些什么,可是惹得她不痛快了?

    念锦并没有听见菱涓带着小心的询问,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与方晏南相对的那一刻之中,手心似乎还保留着与他手掌相覆的温度,几乎还能感受到他略带薄茧的指尖轻轻扫过的触感。

    “有句话我不能瞒你,其实这坠子原本不是做玉坠用的,是一枚棋子……”

    “我知道,今天音姐姐邀我去下棋,已经领略过这稀罕宝贝的妙处。”

    “是小厮送错了地方,说来也怨我,早知道自己带进来倒更好。只是樊音孤身一人投奔在这里,想必日子也过得艰难,我向来将她与睿儿松儿一样看作自己的弟妹,实在不忍令她难堪。只是这点不忍,也真真正正仅止于此。这话我须得与你明言,你若心里不痛快,我便去与她要回来。”

    “你待她与蕊儿松儿皆如同弟妹,那念锦在晏哥哥心目中该当如何?”

    “你明明知道又何必试探,我方晏南说一是一,绝不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既然话已经说下了,我想明日回去就禀明我们太太,也好早做准备。”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点头还是摇头,只知道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路小跑着回的房。胸前阵阵热,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毫不意外地抚到一处硬物,正是那一枚幸存的黑子。忆及他清亮温柔的眼神,眼中毫不掩饰的疼惜,这样背着众人的私相授受,她越心惊肉跳起来。他们之间变了,究竟变在哪里,她比谁都清楚,却又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

    胡乱编了个理由打菱涓出去,她捧着晕乎乎的脑袋睡下,在枕上翻来覆去数次仍心慌意乱,直到远远传来了三更的更漏声,这才迷迷糊糊有了些许睡意。

    余天齐自早上和淑娴闹了别扭之后心里反倒觉得痛快淋漓,这些年总是习惯了护着她顺着她,稍微有一点不顺心,她立刻就眼泪汪汪泫然欲泣,初时还觉得心疼得紧,恨不得将她揉在怀中狠狠疼爱一番,可经年累月几次三番地闹下来,他也难免厌倦,却总也找不到一个时机宣泄。

    今日她无端端地挤兑红玉,倒叫他拿住了这个机会。

    是时候叫她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了,他年纪还轻,正是要长进的时候,不能让家里这么妻不妻妾不妾的混乱下去,将来与那些达官贵人多有走动,总叫别人看笑话怎么成?不如趁机给她个教训,将来新夫人进门,也不至于剑拔弩张坏了规矩。

    他这里如意算盘打得响极,晚上只安安稳稳地在自己屋里看账本,没看多一会儿就倦了,打小丫头去叫红玉过来伺候,却是云娇走了进来,说是红玉着了风寒,头疼,怕过了病气给老爷。

    云娇生得不俗,又一向低眉顺眼惯了,很是听话,余天齐对她倒也喜欢,可才搂到怀里说了几句悄悄话,她便推三阻四地勾着他说起淑娴的好处来,听得余天齐频频蹙眉。

    如今他正在火头上,就要拿她做筏子呢,哪里能听得进这些,反而越觉得淑娴实在是僭越了,连他身边的通房丫头也要收罗为己用,难道他就不能有个贴心人了?

    当下又烦了云娇,当下沉下脸来将她往外推:“姑娘哪里还是我的人,竟从头到脚一个淑姨娘的人吧!你还是回去好好伺候你们姨娘吧,我这里用不着你!”

    说得云娇啜泣着跑了,他也不心疼,想就这么睡下,可形单影只冷床冷褥的,他一向被花团锦簇地伺候惯了,哪里又睡得惯,忽然又想起红玉来,便找了件家常褂子披了,叫上个小丫头在前面打着灯笼,一路往红玉的屋子走去。

    “老爷,天这么晚了,红玉姐姐只怕睡下了,让奴婢先去知会一声吧?”

    “不必,她身子不妥就让她歇着吧,你这么一去,只怕她又要起来穿衣收拾地一通折腾,岂不越费神?”

    “老爷说得是,老爷这样心善,实在是红玉姐姐的福分。”

    小丫头讨巧的言语说得余天齐心里热热的,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见她也是个眉清目秀的,说话又知道分寸,便多问了几句。

    “你叫什么?今年几岁?”

    “回老爷的话,奴婢叫碧莹,今年十五。”

    二人说着便到了红玉的住处,碧莹知趣地在廊下便止了脚步,余天齐满意地点了点头,放轻了脚步朝房门口走去。

    才要敲门,却听见里头断断续续传出一阵阵嘤嘤的哭泣声,侧耳仔细一听,正是红玉的声音。

    他心里一阵疑惑,便干脆一把将门推开,却见红玉根本不曾睡下,而是独自坐在桌前抹眼泪呢。

    “老爷!”

    红玉显然不曾料到他这么晚了会纡尊降贵到她屋里来,原本就委屈得不得了,这么一来更加憋不住了,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搂着他哭了起来。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可你这是怎么了?哭得跟个花脸猫似的,也不怕小丫头们见了笑话,以后可怎么管教她们呢?”

    余天齐伸手一揽将她柔软的身躯拥在怀里抱到了床上,嘴上说得正经,心里却已经忍不住了,另一只空着的手早已哧溜一下滑进了她的衣襟,在她胸前细嫩柔化的肌肤上不住摩挲揉捏。

    “呃,老爷……”

    红玉早已经是个知人事的,哪里禁得住他这样撩拨,当下身子便软了下来,双臂紧紧缠绕着他的脖子,整个人缩在他怀里低声呢喃。

    “老爷再莫拿奴婢寻开心了,奴婢这样的人,全凭老爷的疼惜,老爷若有一日不再看顾奴婢了,奴婢还不是像那地上的泥一样任人踩踏。”

    说罢又伏在余天齐的胸前哽咽了起来,一面战战兢兢地为他宽衣解带,温热饱满的樱唇颤抖着覆上他的脸颊。

    被一个貌美如花地少女像天神一样顶礼膜拜,自然是件舒爽痛快的事情,余天齐靠在枕上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她的伺候,可听着她说的话却越想越不对味。

    “难道有谁敢欺负你不成?”

    原本不过随口问问,红玉却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浑身颤抖,哆嗦着嘴唇愣了半日,终究还是抽抽搭搭地落下泪来。

    “没有人欺负奴婢,奴婢只是害怕被老爷厌弃。方才奴婢想去伺候老爷休息,可云娇走来说老爷已经派了她过去服侍,叫奴婢去伺候淑姨娘沐浴。奴婢想着早晨惹得淑姨娘不痛快,觉得没脸见她,不知觉脚下就慢了几步,谁知一不小心给姨娘准备的洗澡水又凉了些,实在是奴婢粗手笨脚成不了事,奴婢以后再不敢了,求老爷不要撵奴婢走!”

    说完就挣扎着下了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她身上的衫子早被余天齐意乱情迷中腿下了一半,一大片白润的肩头1uo露着,胸前的波涛也因情绪激动而格外起伏翻涌,桃红色的裹胸也是半披半拉,那一对高耸的软玉几乎呼之欲出。

    余天齐这里正被伺候得得了意,见她这么着个勾魂的样子,早就喉头干身下紧了起来。再听完后她的哭诉,不由心里腾地一把火起,越觉得淑娴实在不知分寸。他想要的人,她也敢指使云娇去挤兑她,到底还把不把他这个老爷放在眼里?

    “你先起来。别怕,你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人,只管伺候老爷我,将来来了新夫人,你就是夫人的人,与淑姨娘有什么相干?你不必怕她,知不知道?快别哭了,过来。”

    温言软语哄得红玉破涕为笑,两人草草温存了一番,到底在下人房里久待不得,便又携了她回了他自己屋里,一夜缠绵无话。

    次日清晨过去老太太屋里请安,见几个孩子都在那里陪着,却静悄悄地鸦雀无声,正疑惑着,这才注意到淑娴也在,却不像平时那样不是和念锦姐妹说笑,就是搂着睿儿亲昵,而是独坐在边上不出声,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一样。

    莫非老太太又找她麻烦了不成?大清早的就不叫人清净。

    当下眉头便拧了起来,但到底还知道规矩,恭恭敬敬给老太太请了安,却见老太太给郑妈使了个眼色,郑妈会意进来,带着念锦姐弟几个出去。

    念锦走时忧虑地看了他一眼,并悄悄指了指淑娴,又指了指老太太,意思是叫他小心。

    “可是淑娴又惹母亲生气了?她哪里不好,母亲说给孩儿,孩儿教训她。”

    陪着小心凑到老太太面前,一句话说出来,老太太心里是舒坦了,淑娴却越白了脸,方才不过是隐约有想哭的样子,这时已经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

    “今天这事原怪不得淑娴。你这个孩子,儿女都那么大了,还是淘气。我问你,昨儿晚上是不是红玉伺候的你?”

    老太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恨恨地了话,余天齐一听这话奇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忙老实地点了头。

    “那我再问你,她伺候了你睡下,几时走的?”

    “这……”

    一听这话,余天齐也知道是哪儿出了错,原来昨晚他和红玉太过尽兴,竟让红玉在他屋里待了整整一夜,早晨几个丫鬟进来伺候他起身的时候,她仍面朝里头睡得香甜。

    “糊涂东西!她一个通房丫头,怎么好在老爷屋里过夜?这话要是传出去,岂不要叫人耻笑我们余家荒唐?你这里才定了亲事,要是给杜家知道了,只怕又要多生事端。方才我也数落了淑娴,既然如今她管着你房里的事,就该管束你房里的人,现在想想也确实难为她,不怪她哭哭啼啼。她原本没有个一本正经管束别人的名分,是我老婆子苛求了。都怪我没有早早给你张罗,今天我就把话给你说明了,等杜家小姐进了门,淑娴和那几个丫头也算有了正经主子了,可在不许这么没规没矩,任性妄为!”

    说罢老太太也气得够呛,又抚着胸口咳嗽了一气,吓得余天齐和淑娴手忙脚乱,忙一连声叫人换杯热茶来。

第 11 章

    各怀心思地出了上房,余天齐直接去了书房,却见淑娴也默默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原为着昨晚挤兑红玉的事不想搭理她,可见她始终垂着头不说话,想想早上的事却也确实不怪她,倒是他带累她被老太太责怪,便想还是不与她计较罢,随意哄哄她也就过去了。

    习惯性地去搂她的腰,谁知竟被她一闪身躲开,迎面对上的却是她一双像有千言万语又始终说不出口的泪眼,说不出的情深款款,弱不胜衣。

    “唉……淑娴你……”

    到底恩爱了多年,余天齐当下心头不忍,才要开口,却被她以食指挡在了唇边。

    “老爷什么都不用说了,淑娴是什么出身自己清楚。当初未进门便失了德行怀上了孩子,到底不能怪别人看不起我。能得老爷垂怜这么些年,淑娴知足了,眼看老爷的好日子就要近了,将来等新夫人进了门,淑娴只一门心思伺候她,她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想必读书识字都是懂得,这才真真正正是老爷的良配,淑娴只求能继续留在老爷身边,能时时见着我们睿儿,便再无其他奢望了。”

    话未说完早已泪流满面,声音也越哽咽起来。她原就生得娇娇袅袅,常爱做怯弱之态,而余天齐也格外喜欢吃这一套,要不当年也不会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冒着与君家翻脸和被旁人耻笑的危险与她暗度陈仓,结果同一年里死了老婆,纳了小妾,还抱了娃娃。

    果然余天齐见她的样子立时又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忙捉住她的手将整个人带入怀里柔声哄着,淑娴顺势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蛋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幽幽地开了口。

    “老爷如今既喜欢红玉,不如便抬举了她吧。这么些年来老爷身边只有淑娴一个姨娘,确实也太委屈了,我看红玉是个懂事的,昨晚把她叫到我屋里与她说了好些个体己话,也问了她的心意,她是下死心要跟着老爷一辈子的,也想趁年轻为老爷添上个一男半女,给我们余家开枝散叶。我私心里想着,既然是这么一个好姑娘,又是个有情义的,何不索性开了脸收做姨娘,也好叫她安安心,别总是哭哭啼啼心里没着落。”

    淑娴的语调轻柔而缓慢,一面细细说着,一面轻轻给余天齐揉着胸口。

    余天齐前几年在外头跑商队也实在累得狠了,便落下个心口疼的毛病,虽不时常作,但淑娴这样体贴的动作显然令他非常受用,在她温柔而有节奏的按摩下,他已经舒服得全身放松了下来,搂着她一起躺在了一张藤制的大摇椅上。

    “昨晚你们说这个了?我怎么恍恍惚惚不知道听谁说起,说红玉过去伺候你沐浴来着。”

    “哪儿有的事,昨天……昨天我不方便,碰不得水呢。每个月总在这几天,老爷难道忘了?”

    淑娴红着脸别过了头去,余天齐其实当真不记得她的日子,但听她说得笃定,又好像真就是这么几天似的,当下心里一阵不痛快。

    这个红玉实在荒唐,竟然冤枉淑娴来骗他,难为淑娴对她一片好意,当心把昨晚才生出来的抬举红玉的心给抹了去。

    “你想到哪儿去了?她到底是老太太赏的人,叫她伺候几天也是看老太太的面子,不好叫她老人家太过下不来台罢了,哪里就真的那么喜欢她了?看你,又哭得这么个样子,回头给儿女们看见了又要臊了,快擦擦吧。”

    说罢便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轻轻在她脸上擦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芳香,不由心里一阵荡漾。到底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淑娴与他最贴心,最肯为他着想呐。

    所谓小别胜新婚,二个人闹了两天别扭如今又好了起来,那痴缠眷恋竟比之前又好了十倍,红玉原本满心想着余天齐最多不过这几天就要宣布纳她为妾的事情,没想到就这么被淑娴四两拨千斤地尽数砸了,余天齐不但对此事只字未提,反倒对淑娴越敬爱尊重。

    接下来的日子余家简直是喜气盈门,先是大老爷的好日子定了,就开开春的二月初八,接下来便是大小姐的好事也近了,方家找了常在钱塘这些非富即贵的人家走动的金牌媒婆刘嫂子上门,为他家少爷方晏南求亲,婚期虽然不曾立刻就定下,但看方家老爷太太心急想喝儿媳妇茶的架势,只怕最迟明年秋冬也是要办的了。

    一家子欢天喜地地操办喜事,忙忙碌碌间便到了年关,腊月里又有喜讯传出,竟是红玉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算算时候也正是余天齐与淑娴闹别扭的那几天怀上的,和该她命运两济罢了。

    余家本就子嗣稀薄,再加上最小的孩子余松也大了,家里多年不曾有过抱在手里的小毛头,老太太是何等的欢喜可以想见,当下赏了红玉各色补品药材,又忙着叫人送进来各色上好的料子供选,好给她和还未出世的孩子裁制新衣,又看她身边不过只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小丫头伺候,便特地从自己屋里指派了一个稳妥的女人过去,专门服侍她日常起居。

    如果说得了这个消息家里最喜欢的是老太太和大老爷,那么跟着下来的便是淑姨娘了。

    淑娴自听见红玉有孕以后便笑得合不拢嘴,赶着去庙里上香酬神,又带回了经庙里的高僧开过光的佛像坠子,亲手给红玉在脖子上挂上,一面细细嘱咐她要好生保养,不能劳累,见她桌上有才裁开的大红缎子,得知她想给孩子做小衣服时忙止住了她,一来有身子的人不能碰剪子,二来她的胎才两个多月,这么早做小衣服也不吉利,实在忍不住想给孩子做,那也得记着千万不能缝口子,等孩子呱呱坠地再缝上也来得及。

    夜里伺候余天齐歇下,又细细同他说了一回,总担心红玉年纪,做事急躁,一不小心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余天齐本来还担心这事出来了她心里会不痛快,毕竟她自从生了睿儿之后便再没消息,这红玉又不像云娇,并不与她贴心,没想到她丝毫不介意,反而一腔热心肠地待她,并靠在他的怀里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管是谁,只要能给老爷开枝散叶,她便比什么都高兴。

    没过几日又趁着老太太高兴,念锦她们姐妹几个都在跟前凑趣的时候,提出是不是趁着年节里热闹好抬举抬举红玉,余天齐听着越称心,毕竟要给他添儿子的人,给她个名分总好听些。

    满以为老太太会一口答应,毕竟红玉是她屋里走出去的,抬举了她,她脸上也有光,再者红玉素来也是个懂事孝顺的,没想到她听了这话却一顿皱眉,沉吟了片刻还是不曾松口,思量再三却同素日里很少搭话的淑娴推心置腹地说了几句话。

    “虽说老爷是家里的主心骨,但你也莫要太过贤良了,凡事尽本分便好,红玉的事,还是留给你们夫人操心吧。”

    淑娴碰了软钉子却也并不介意,余天齐心里念着她的好,她便称心了,受老太太几句敲打又有什么?

    回房后秀杏忍不住悄悄问她:“姨娘怎么好好的提起要抬举红玉那死丫头?她原先不过是个丫鬟,就已经整天想着怎么装狐媚子勾引老爷,对姨娘也并不尊重,如今肚子里有了东西,越头顶到天上去了。姨娘这些天为她跑前跑后,也没听她说个一声谢字,要真给她当了姨娘,岂不真要与你比肩了?”

    “傻丫头,这件事,我肯,老太太也是绝对不肯的,说出来给老爷做个人情又何妨?”

    淑娴对着镜子细细照着,觉左边的鬓角略松动了些,便拿起手边的牛角梳一丝不苟地篦了起

    来。

    秀杏愣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待要再问,就听见淑娴一阵冷笑。

    “老太太掌了半辈子的家,你真以为她现在什么也不管了乐得做个老佛爷了?告诉你吧,她心里比谁都精明呢!杜家是什么财力?论家世没有一处是比不上余家的,她对那杜家小姐自然也就另眼相看,格外器重了。想想新娘子才一进门,相公身边就有一个大了肚子的姨娘在那里晃来晃去,新娘子心里能不堵得慌吗?孩子有了便有了,但老太太为了安抚新夫人,铁定要先压着红玉一头。”

    二人议论此事时云娇正端着茶走到门口,听见淑娴说的话不由心里一颤,大户人家当真造孽,难道能要孩子不要亲娘不成?未免又对红玉起了一点兔死狐悲之意,想想便没有进去,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太太的态度很快就传遍了全府,那些在主子近前伺候的下人们有哪个不是人精?很快红玉便感觉到众人虽然依旧对她照顾周到有求必应,但却没了先前的巴结奉承之意。

    心里也是一阵着慌,毕竟这个肚子可是她往上爬的唯一筹码了。

    试探着闹了几天腰疼,也吃不下饭,逢人就说现在住的屋子晒不着太阳,湿气重。

    淑娴听了风声心里更乐,忙当作见大事一样去回了老太太,问问是不是要给她张罗个新院子搬过去,现在她那里添了几个伺候的人,也确实拥挤,将来添了小少爷,又要添奶娘老妈子若干,还当真是住不下了。

    谁知她不说还好,一说老太太就来了气,拍着桌子怪她糊涂。

    “我只当你当了这么些年的家也算摸出点门道来了,什么奶娘老妈子的,这种话她也说得出口?她是个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养我们家的小少爷,孩子自然有大夫人教养,有的是人伺候,她操的什么心?你回去告诉她,只管好生养胎,不许胡乱生事!”

    淑娴吓得脸都白了,忙连声应了下来,直憋着出了老太太的房门才忍不住畅快地笑了几声,老太太虽然精明,可她也不笨,这煽风点火给人头上扣屎盆子的事,倒还真是她最拿手的。

第 12 章(捉虫)

    一个年就这么忙忙碌碌地热闹过去了,正月十二那天余老太太宴请方家的人,他家三位老爷太太带着四位少爷和一位小姐前来,席间太太小姐们坐在一处,少爷们自然同余家的两位小少爷在一处。

    因念锦新近同方晏南说了亲,总有点脸皮薄要避嫌,不大肯出来,余老太太见依绫年纪甚小,淑娴又不大受太太们的待见,念锦一不出来,大房里简直就没人了,心恐怠慢了未来亲家,想想还是叫芝兰去后面将表小姐樊音请出来作陪。

    原来樊音自小便跟着念锦姐妹在一处,和方家也是常走动的,因此方家的几位太太小姐都认得她,也喜欢她为人温柔可亲。尤其是方家的大太太,也就是方晏南的母亲。

    因她年轻的时候病痛多,如今上了年纪就有长年累月的风湿老寒腿,一到阴雨天就疼痛难忍,樊音擅长推拿之术,曾经和念锦姐妹几个在方家小住时一显身手,并将要领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从此方大太太便四处逢人就竖起大拇指夸她。

    “音姐姐也多时不来我们家玩了,前几天我们大伯母还唠叨着想你呢。”

    说话的少女一身鹅黄色的轻绢滚边绣裙,笑容明丽声音清脆,她是方二太太的女儿,方家的二小姐方月珊。

    “可不是么,年前家里有几个媳妇上你们家来办事,我叫她们接你过去住几天,你怎么说不来?”

    方月珊话音刚落,方大太太便笑着一把搂住了樊音的肩,一面又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脸道:“你又瘦了呢,可是你姨母刻薄你不成?”

    说罢自己也笑了起来,樊音羞红了脸伏在方大太太怀里撒娇,淑娴原本立在余老太太身边为她分菜,听了这话也干脆斜睨着樊音没好气地笑道:“好你个丫头,这会子趁着大太太在这里,你好好上上台盘吧,回头等大太太走了,再给我回后院烧火劈柴去!”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乐了,连余老太太也忍不住抿了抿嘴。方三太太年纪轻,才过门没几年,自然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心里只当这余家的淑姨娘真是个诙谐有趣的人,长得年轻漂亮不说,说话行事也颇有风度,听说她还很会教养孩子,方家大小姐和樊音都在她手边长大,不都出落的水葱一样乖巧可人么?

    当下心里叹服,便瞅着她笑着点头。

    这里头两桌是女客和小少爷们,而隔着几层重重叠叠的江南烟雨色霞影纱幔子,和一座紫檀木底的云母大屏风,前头还席开三桌,供老爷们吃喝。

    方家二老爷同余天齐年纪相仿向来最好,两人凑在一处已经喝得脸上略带春色了,这里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女眷们的笑声,方二老爷便攀着余天齐的肩膀说笑起来。

    “我说老兄你可真真是一辈子走不完的桃花运啊!叫人想不服气都不行,当初君夫人就已经是个天仙一样的人物,可惜天妒红颜去得早,后来娶得姨娘又是个绝色的,还给你把里头打理得毫无后顾之忧,儿女双全不说它,你还年轻后面有得生呢!下个月又要大喜了,听说那杜家千金也漂亮得很,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说说你说说!你这上辈子也修得忒好了!”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响,说到最后还忍不住用筷子在桌上的杯盘上敲了敲,满桌的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也纷纷与邻座议论起这余家大老爷的艳福来。

    这里余二老爷也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面色微醺,他身后一个丫头正绞着湿毛巾给他敷在额上。

    “要我说这女人呐,一多了也是个烦心事。我们大老爷屋里也够呛,这不红玉怀上了嘛,前几天在院子里撞见她,肚子都能看出来了,偏生还穿个半旧不新的窄袖里就变温了,到时候茶泡不开没有香气,姨娘是要责怪的。你们说说,这造不造孽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又议论了起来,余天齐听着酒也醒了一半,顿时面上一阵困窘,要想提醒他那二弟小心说话,他倒好,已经仰头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起来。

    倒是方家大老爷举杯要和他再喝一杯,适时地为他这个未来亲家解了围。

    但解围归解围,方大老爷心里却对他这么没出息很是看不上。就算是个通房丫头,既然怀了你余家的骨肉,怎么说也该善待人家,怎么还这么刻薄使唤人呢?没想到余家大老爷在外面做起生意来响当当硬邦邦的一个人,在家竟然怕屋里的姨娘。

    当下心里有点暗悔做了这门亲事,可转念一想,这余老太太一向精明,念锦又是她一手调JIao出来的,也是自小就常在他跟前的,确实稳重和平也聪颖懂事,是个当家主母的绝好人选,再说她生母的娘家姑苏君氏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她两个舅舅又疼她疼得紧,娶她做儿媳妇总是不会错、亏不了的。

    席间方晏南领着两个弟弟到各席敬酒,而三太太所生的四少爷因只有三岁年纪尚小,就由奶娘抱着,随着太太们坐在同一桌,樊音晃着手腕上的银铃铛逗他玩耍,那孩子便缠着要自己拿着玩不肯松开,无论三太太怎么拿其他玩意哄他他都不听,三太太只得板起脸孔来训他,小孩子在家里娇惯得上天入地,哪里很吃这一套,立刻扁起小嘴就要哭闹起来。

    “三太太快别这么着,小孩子就是图个新鲜东西好玩,说明我们四少爷可伶俐着呢,来,给你玩吧,可不能放在嘴里哦。”

    若无其事地褪下镯子放进那小子的手里,小孩子翻脸容易开怀也容易,得了镯子立刻就眉开眼笑起来,也学着樊音的样子一晃一晃,弄得上头的铃铛叮铃铃作响。

    这时方晏南兄弟几个也正好敬到了这一桌,方晏南见自家小弟手里拿着樊音的镯子,不由一愣。

    “音妹妹怎么把家传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这小子没轻没重的,给他玩坏了你可别哭。”

    他虽只不过是随意一说,但众人却少不得拉着樊音问了起来,这才知道原来这镯子是樊音的外公送给她外婆的定情信物,后来传给了她娘,她出生以后她娘便给她带在了身上。

    “这么说倒是个有来历的东西,音丫头糊涂,快收好了。”

    方大太太递了个眼色给三太太,示意她从小孩子手里将镯子哄下,三太太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奈何这位四少爷小小年纪脾气却执拗得紧,才到手的好玩意哪里肯就此撂开,憋红了一张小脸也还是不肯给,樊音在一边劝着,只说不过是个小东西,没关系。

    三太太见儿子这么没规矩,心里实在也臊得慌,正好这时大太太的小儿子,房家二少爷方晏阳走到了她身边,她便玩笑着将他朝前推了一把。

    “好了好了,听音丫头的说法,这东西将来也是要到她婆家,留给她的孩子才是正理,如今既然给了我们家,那我们就当是东西先过来了,人跟着再过来也行。”

    一句话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众人见这方晏阳少年挺拔生得挺俊俏,和弱柳扶风脉脉含羞的樊音还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立刻就都拍着手起起哄来。

    “三太太!你真是……哎呀!”

    樊音当下被臊得满脸通红,绞着帕子转身便跑,方月珊忙忍笑追了出去将她拉回,一桌子都是长辈,自然知道她年纪轻脸皮薄,玩笑不过点到即止,很快也都转换了话题。

    因为有樊音和月珊两姐妹笑嘻嘻地陪着取乐,一顿饭吃得十分欢畅,最后月晴带着两个小丫鬟上来给大伙盛汤,余老太太正和方大太太长篇大套地讨论治家之道,便眼皮也不抬地随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汤?”

    “回太太,是黄豆猪蹄汤。”

    月晴弯下腰在她耳边小声回答,老太太把眉头一蹙:“吃了一桌子的菜肚子里都是油水,谁还想吃这个?”

    几位太太听了也在心里纷纷赞同,不过面上皆含笑不语。

    “老太太先尝尝,今天的汤确实只有猪蹄的香滑,却无荤食的油腻,如若吃着不好,奴婢立马就吩咐厨房撤下换过如何?”

    兰芝站在余老太太另一边柔声相劝,老太太不作声,方大太太却笑道:“好姑娘,就为了你这孝心,我来替老太太尝尝吧。”

    说罢便执起银勺子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当下眉目一挑,指着月晴笑了起来:“你这姑娘倒会哄人,这口味甘甜清淡,哪里有一点半点猪蹄子的油腥味?”

    众人闻言也都尝了,纷纷赞不绝口,却也都不信是猪蹄汤,月晴听了反倒乐了,笑眯眯地将装汤的陶瓷盅子搬上了桌,当着众人的面用长勺子从里头捞出了一块块剁碎的猪蹄。

    “也难怪老太太和各位太太们不信,奴婢们本来也不幸来着,因大姑娘教导过我们,我们也就知道了。其实要去除猪蹄的油腻也不难,只需将炖好的汤放置在干净的地方凉着,这样的天气,小半天下来,最上头就会结下厚厚的一层油。我们将那油撇干净了,将汤水重新煮过,便只有芬芳,毫无油腥味了。至于口味甘甜,那是因为大姑娘在里头放了枸杞和莲藕。”

    “这么说这汤是大姑娘做的?果真是个心细如尘的好孩子。”

    “回大太太,今日不仅这汤,太太小姐们所用的所有菜色都是我们大姑娘亲自掌勺,大姑娘说了,不能在各位长辈跟前斟茶尽孝,只能厚着脸皮在各位面前献丑了,希望能聊表寸心。”

    月晴才一说完,众人就纷纷赞叹起念锦的孝心与机敏来,方大太太和余老太太相互对视着连连点头,这里方月珊却忍不住不悦地嘟起了小嘴。

    “大姐姐要嫁人了,就不肯理会珊儿了!”

    话音未落,却见菱涓捧着一盘糕点走了进来。

    “珊小姐这话可是冤枉死我们姑娘了,才刚还在里头念叨着想你呢,这不是特特地做了你最爱吃的栗子糕么?”

    说罢拣了一块最大最晶莹剔透的递到方月珊手里,小姑娘方才还皱成一团古巴巴的小脸立刻又笑逐颜开了起来。

    “就知道大姐姐最心疼我了!”

    吃完了饭又在园子里摆了戏台子,请了城里最又名的戏班子水云班前来唱了一下午的戏,晚上又强留着吃了晚饭才叫回去,一整天宾主尽欢十分相得。

    方家一大家子主子连同跟着的丫鬟仆妇,一共六辆马车,余老太太陪了一天已经乏了,就由余天齐弟兄三个代替她骑着马将客人送出了好几条街。

    回去时心里越不快,那方家的大太太二太太对着他那两个弟媳是有说有笑,可面对淑娴却明显冷淡得多,虽说也是和颜悦色的,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不屑与她玩笑似的。

    方家不过也就是有点根基的商人,他家都已经如此,若他在霍王手下真能将余家越做越大,将来行走在达官贵人之中,想必越也会如此吧?还是老母亲想得周到,他确实也需要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正房嫡妻。

    回府之后方晏南在他母亲房里陪着闲谈了一会儿,见她脸上露了倦色,便忙站起身来,谁知方大太太沉吟了片刻却还是叫住了他。

    “晏儿回来。”

    “母亲有何吩咐请讲。”

    “今日樊音拿出那个镯子来逗你小弟弟,你怎么就知道是她的传家之宝,还脱口而出说了出来?”

    方晏南没想到他母亲会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便无所谓地笑道:“小时候一处玩,她告诉孩儿的。”

    方大太太见他无动于衷,不由暗自摇头,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又伸手在他脖子上轻轻摩挲。

    “我的儿,你一向做人坦荡,哪里知道这闲言碎语的厉害。过去你还小,娘一切都由你,可如今你眼看就要成亲了,说话行事再不可这么莽撞,你想想,今天这话若余家大姑娘就在跟前听了去,你和她那表姐那样亲厚,她心里作何感想?在众人面前,你叫她脸上要怎么过得去?”

    一席话说得方晏南无言以对,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才凑过去把头靠着他母亲的肩膀。

    “娘,孩儿知道了,是孩儿疏忽了,谢谢娘。”

    “乖了。”

    方晏南前脚出去,方大老爷便后脚跟着进了门。方才母子俩的谈话他在门口已经听见了,不过母亲教导儿子,他也没必要进来掺一脚,便一直在外头听着。

    “还是你想得周到,这些年你为了这个家实在够操心的,如今好不容易把儿子操心大了,转眼又要操心孙子了。”

    绕到老妻身后轻轻给她捏着肩膀,方大太太闭着眼轻笑,也不说什么。

    过了片刻方大老爷才又开了口:“白天三弟妹说的,你说可不可能?”

    “她说的什么?”

    “我们家老二和余家的表小姐啊!”

    方大太太一听这话立刻把眼睛睁得老大,腾地一下便站了起来。

    “这怎么行?我们阳儿这样一个上进的好孩子,怎么能配她?”

    “这话倒稀奇,你不是挺喜欢那姑娘么?”

    “我还挺喜欢容兰呢,难道要将她也收进来做儿媳妇?”

    方大太太没好气地瞪了她家老爷一眼,方老爷立刻便会过意来,忙陪着笑蹭到她身边坐下。

    “知道了知道了,是我老糊涂了。你也是,没事拉扯上丫鬟做什么。”

    “我不拉扯丫鬟,你能听得明白么?”

第 13 章

    不多几日便到了二月初八,余家大老爷余天齐娶新夫人的好日子。杜家的送嫁队伍早几天已经到了钱塘,便下榻在他们杜家的一处分铺,这天一早,余天齐一身鲜亮亮的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地带着迎亲的队伍赶了过去,余睿兄弟两个因为家中有喜事,也被准了不用去上学,便一人拿着只弹弓在各个院子里疯跑,比赛谁先从树上打下一只雀子来。

    淑娴陪着念锦依绫姐妹两在窗下刺绣,看着两个小子玩得一身是汗,很快就成了泥猴一样,还在兴奋地大声嚷嚷,不由把眉头一拧嘟囔了起来。

    “臭小子,不求他给我解解忧,也别在人心里犯堵的时候笑得这么没心没肺吧!”

    依绫听了满脸疑惑:“姨娘哪里犯堵?说出来我们给你解闷可好?不过今天是爹爹大喜的日子,大家都那么高兴,又是谁招惹了姨娘不成?”

    淑娴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脑门,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倒是个懂规矩知道道理的好规矩,当初她坚持要让老太太那里出来的秦妈妈来做她的教引妈妈,不也就是为了让她能成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吗?可为什么眼见着女儿当真这样明理了,却越心里不痛快起来,越性将手里的针线朝边上一丢,指着依绫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你个小没良心的!姨娘姨娘,我是你哪门子的姨娘?我可是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你下来的亲娘!”

    一番话说得依绫愣在了当场,她自然知道她是她的亲娘,可这姨娘的称呼是自小就被教着叫的,她长大这么大她也从未说过有何不妥呀,何以今天忽然拿着这个来找她的晦气了?

    到底是自小被捧在手心里宠习惯了,依绫的脾气也是个倔的,一心认定是淑娴不讲理,便也将手里的活计让开,霍地起身就走,压根不理会她姨娘在背后直叫唤。

    “你行,你厉害!翅膀硬了会飞了,谁不知道我是余家的姨娘,别人踩我不待见我我也认了,如今你可是我的亲女儿,竟然也敢给我摔脸子看了!大姑娘你说句公道话,这些年我淑娴为了你们姐弟几个,为了这个家,只差没把一颗心都熬干了,现在可好,新夫人进门了,我这个见不得人的姨娘也就没用了!”

    说罢用帕子捂住脸嚎啕大哭了起来,念锦心里知道她是为了杜娇容进门的事心里不痛快,借题挥而已,也少不得耐着性子劝解她几句。

    “二妹妹还小,哪里能明白姨娘的苦心,只是她心里必定还是向着你的,血浓于水嘛。姨娘快没再哭了,大喜的日子,万一叫有心人看见了,拿出去嚼舌根,可对姨娘是大大的不利呢。”

    淑娴一听这话在理,忙收了眼泪,想想到底不放心女儿就那么跑了出去,便寻了个理由出去找她,念锦也不理论,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念锦照旧先去老太太房里伺候她梳头,谁知因为今天新媳妇要来敬茶,因此老太太也起得格外的早,已经端坐一边看着芝兰清点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和红包。

    “老太太这么早就起来了,莫不是昨晚就惦记着新夫人的茶了吧?”

    念锦调皮地眨了眨眼,月晴笑着接了过去:“哪里是昨晚,可是早大半年就在等着了,为了今天这新媳妇茶呀,老太太愣是嫌了我们姐妹俩大半年,总说我们泡的茶成色不好呢!”

    说罢又拉扯着芝兰笑作一团,老太太自然是一脸喜气精神抖擞,见她们玩得高兴也跟着乐呵得紧,一顿早饭还多添了一碗粥,喜得过来伺候的二夫人和三夫人也忍不住打趣起来,都说该好好赏赏厨房的牛家嫂子,陪在三夫人身边的琪纹却抿嘴笑了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大老爷大喜了,老太太哪怕是喝白粥呢,都是甜的!更何况今天的四样小菜有三样都是大姑娘静心准备的,这拌豆腐看着简单,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呢!”

    老太太听了这话越笑得开了,一把拉过身边的念锦抚着她的背赞不绝口。

    “我这个孙女啊就是贴心,就是当着大伙的面我老太婆也不怕夸她,也不怕在好日子说难听话,这新娶的大夫人将来要是敢欺负她,我老太婆就第一个不依。”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也就越透亮了,虽说是玩笑话,可老太太选在新夫人进门的第一天早上便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想必也是有点深意的,这话肯定是要飘去新夫人耳朵里的,看来老太太是真的心疼这个没娘的大孙女呢。

    念锦见众人脸色各异心里也一凛,忙拉着老太太的手笑道:“老太太莫拿孙女寻开心了,谁都知道杜家的规矩是极好的,大夫人自然也是个稳重端方的大家闺秀,哪里会欺负孙女呢?孙女不孝,带累老太太为孙女操心,本该是孙女好好孝敬老太太才是。”

    说着说着也心酸起来,忍不住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角,老太太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必是感怀身世,想起她亲娘了,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低声喃喃地说了几声,好孩子,便也不再说什么。

    这里才刚刚将早饭撤去,外头有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老太太扶着念锦的手在上坐了,芝兰月晴侍立身后,二夫人、三夫人、依绫、悯罗依次在下对面坐了,两位小少爷倒也被奶妈子从床上揪起来了,挨着依绫姐妹规规矩矩地坐下。

    淑娴带着云娇红玉站在老夫人身边,樊音也一大早来了,依偎在念锦身侧站着,脸上始终带着娇娇怯怯的笑容。

    没过多一会儿,便有丫头进来打了帘子,接着余天齐歇着杜娇容进了门,跨过门槛时余天齐还特意扶了她一把,也不知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她一张俊俏的笑脸臊得通红,垂下头任由他携着自己的手走到众人面前。

    念锦带着波澜不惊的笑容注视着眼前这对郎情妾意的新婚夫妇,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淑娴的脸,果然不出意料地见她脸色煞白,甚至有点失态地摇晃了几下身子,惹得老太太和两位夫人都不同程度地给了她几道格外“关注”的眼神。

    “孩儿给母亲请安。”

    一对新人双双跪倒在下人们一早摆上的锦绣软垫上,端端正正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老太太喜得满脸堆笑,一叠声说免了免了,身子虽然前倾,却并不伸手去扶。

    满屋子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那位十八岁的新夫人身上,却见她容色秀丽态度谦恭,一身打扮华贵大方又不失优雅,十分赏心悦目,又得体大度,令人忍不住频频点头,又要多看上她几眼。

    这里芝兰已经端着托盘送到了杜娇容的面前,杜娇容脸上还带着新嫁娘都有的娇羞,却并不矫揉造作,然而落落大方地接过茶盏,朝着老太太高高举起抬过头顶,柔声道:“媳妇给老太太敬茶,祝老太太身体康健,笑口常开。媳妇愚笨,唯有一颗伺候老太太的真心,求老太太耐着性子多加提点。”

    一番话说得极周到,余老太太听了连连点头,这门亲事果然不曾说错,这杜家的千金竟丝毫没有大家小姐的骄矜跋扈之气,反倒知书达理,温顺大方,实在是她那个大儿子的福气。

    笑吟吟地接过茶盏,老太太慈蔼地说道:“好孩子,到了这里莫要想家,我们大老爷要是哪里对你不好,只管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一句话说得杜娇容羞涩地低了头,月晴早已将事先准备好的吉利红包分给他两个,又拿出了老太太单独给大夫人的见面礼,一对沉甸甸黄澄澄的龙凤镯子,一只龙凤呈祥项圈外加一只百字纳福的吉祥如意金锁,求盼他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的意思不言而喻。

    接着便由二夫人领着她与众人都见了,杜娇容斯斯文文的一一见礼,唯有见着念锦的时候越笑得展颜。

    “去年来时蒙大姑娘盛情款待,心里直羡慕余家的姑娘们有这么一个好姐姐,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缘分,还能生活在一座宅子里。”

    念锦也笑着拉起她的手:“夫人见笑了,念锦一向孤单,日后有了夫人,她们这些坏人可再不敢欺负念锦了呢。”

    一边说手指头朝着人堆里一边指着,经过樊音身上时却顿住了,成功地看着樊音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要做惊恐委屈的样子,她这才指着芝兰和琪纹定了下来,众人见了又是好一阵玩笑,杜娇容也知道余家的规矩就是如此,长辈房里的大丫鬟地位极高,在年轻主子跟前也是很有体面的,因此少不得丢开家里那一套唯我独尊的派头,对芝兰她们也格外和颜悦色起来。

    一群人簇拥着杜娇容回了大房,便该是淑娴和云娇红玉来给大夫人见礼。

    这杜娇容倒也是个厉害的,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却丝毫不怯场,独自坐在上,只安安静静地喝茶,硬是将跪在底下的淑娴靓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夫人,淑姨娘请安来了。”

    知道她的陪嫁丫鬟铃儿弯腰在她耳边低语,她这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来。

    “哎呀!看我,方才在老太太那里回来,现在这心里头还吓得砰砰跳呢,竟没注意姨娘在这里,铃儿也是,怎么不早说!”

    铃儿低了头像是认错的样子,杜娇容也不再理论,只笑吟吟地看着地上的淑娴,连叫她起来的假客气也懒得去做。

    这里秀杏端着茶走了上来,淑娴端起茶,跪着膝行了几步,将茶盏高高举过头顶,却低着头一言不。

    杜娇容见她不说话,也乐得装糊涂,只低头抚弄着手上的翡翠戒指,并不说话,也不去接,愣是就这么叫她白白举着,淑娴到底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哪里做过体力活,双臂抬了没多久便酸痛了起来,心里对这新夫人一顿咒骂,却还是说不出那句该说的话来。

    约莫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淑娴高举的手臂越抖得厉害了起来,茶盅和杯盖相互敲击出刺耳的嗡嗡声,还有三五滴茶水洒落在了地上。

    “大夫人,淑姨娘给您敬茶。”

    秀杏见她家姨娘死撑着不说话,只得替她说了一句,谁知杜娇容瞪起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姨娘这是在给我敬茶?抱歉了,我竟没看出来,叫姨娘久候了。”

    话说是这么说,却依旧不接过去,菱涓站在念锦身后悄悄问到:“小姐,她们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念锦朝着她摇摇头示意她莫要作声,心里却一阵冷笑,她争来争去,不过是不想说那“侍妾卑下,给大夫人敬茶”几个字罢了。

    安心一门心思看热闹,谁知樊音却从角落里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亭亭袅袅地立在淑娴身后朝着杜娇容道了个万福。

    “大夫人莫怪,我姨母昨晚着了风寒,早上起来便喉头起火说不出话来,她心里真真是敬重大夫人的,只是有心说不出罢了。大夫人出身大家通情达理,必不会与她计较吧。”

第 14 章

    “咦,这一位是?”

    杜娇容面带疑惑得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郑妈,因郑、林两位妈妈都是大夫人在时就得力的老人,因此如今新夫人进来了,余老太太便仍将她们派在大房里,供新夫人差遣。

    郑妈恭恭敬敬地双手交叠在身前、略一欠身回话:“回大夫人的话,这位是我们家的表小姐,方才人多您可能记不住,她是淑姨娘的外甥女,姓樊,单名一个音字。”

    “噢──原来是表小姐?要不是郑妈你提点,一会儿有人表小姐表小姐的叫起来,我可还以为是我娘家那个六岁的小外甥女来了呢,岂不丢人?呵呵!”

    杜娇容娥眉一挑,以帕子捂着嘴轻笑了起来,众人一听这话心里俱是雪亮,只怕樊音姑娘这“表小姐”三个字是再也不能用了。

    杜娇容自己笑了一阵,下面的一众丫鬟仆妇却一个个都紧绷着后背站得笔直,哪里敢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这是新夫人拿着淑姨娘立规矩的时候!偏偏淑姨娘精明了一辈子,在原来的大夫人面前是惯常做小伏低的,这才获得了她的信任,今天却恁得糊涂了起来,偏生要在这个时候与新夫人为难,那不是自己往刀口子上蹭吗?

    “罢了,既然身子不爽快怎么不早说,我并不是个凶神恶煞的人,姨娘这样带着病来给我敬茶,知道的自然说是姨娘懂道理守规矩,可那起子不知道的浑人,没准就会在背后乱嚼舌根,说是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有意要磨搓姨娘你呢!好了,快起来吧,铃儿,去,把淑姨娘扶起来。”

    带着一脸诚恳的笑容,杜娇容说出来的话却相当厉害,淑娴一听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竟然就深谙这宅院里女人之间的暗斗之法,不由心里越叫苦,原想着激怒她,叫她在成亲的第二天就重重罚她,这么一来她有的是花样可以到余天齐跟前去哭诉,有的是柔情万种来拉回他的心。

    当初的君氏何尝不是个豁达善心之人,也不过就是性子直爽了些,又不懂得防人,便连连踩中她的圈套,叫余天齐以为她骄横善妒不能容人,从而越远着她,反倒与她这个楚楚可怜又心底柔软的好姑娘走到了一处。

    没想到她不但并不中计,反而大大咧咧地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思,虽然不是明着责问她,可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们都已经就这么听了去,一会儿功夫就不知道要在家里传成个什么样子了呢。

    当即不敢再掉以轻心,冲着铃儿感激地一笑,就着她的搀扶站了起来,又朝着杜娇容歉意地欠了欠身,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两声且虚弱地捂着胸口,好像她当真是受了风寒喉咙疼得厉害似的。

    杜娇容也不与她多加纠缠,却到底不曾喝她奉上的那杯茶,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地,当铃儿将茶碰到她跟前时,她只凑近前稍稍一闻,便将眉头一蹙。

    “茶水都凉了,没一点香气了呢,谁要喝这个?你拿出去倒了吧,对了,我们从家里带来的那盆白海棠正要开花呢,你将茶叶取出来,埋在花根下吧。”

    “是。”

    铃儿应声而去,念锦却已经撑不住笑了起来,悯罗坐在她身边觉着好奇,便拉着她问怎么了,念锦自然不能说出什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粗俗话来,只得忍耐着同她解说道:“我是羡慕我们大夫人这么懂得养花只道呢。”

    “哦,原来如此,大夫人是个惜花之人,偏生我们家园子里又种了好些花,看来大夫人到我们家是来对了呢!”

    依绫听了念锦的话不由惊叹,杜娇容听着她们姐妹三个说得热闹,便笑着朝她们招了招手。

    “方才着实人多,我这脑子也一时记不住那许多人名,这两个雪团似的小仙女也是我们家的姑娘么?大姑娘快领过来我看看。”

    “可不是么?这一位是我们家的二姑娘依绫,这一位是三姑娘悯罗。”

    念锦笑嘻嘻地带着她们上前,两个小姑娘也都规规矩矩地给杜娇容见了礼,杜娇容一手拉起一个作看右看,忍不住赞叹连连。

    “我说这天底下的美人怎么都叫我们余家占去了呢,大姑娘就是这么个俊俏的模样,这两位小妹妹现在看着就一点也不逊色,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我看着二姑娘将来,只怕还要更加齐整些呢!看看这小脸蛋长得,水嫩嫩的,叫人怎么能不心疼她?”

    说罢伸手亲昵地在依绫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依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里却对这位年轻貌美又和气的大夫人多了几分好感。

    铃儿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托盘,里头摆着各色金银玩物,杜娇容让她分成三例送到三位姑娘房里去,她答应着去了隔壁屋,依绫的目光却一直粘了她半天才放开,这大夫人可真大方纳,那么多好东西,都送给她们。

    淑娴和樊音被晾在一边无人搭理,两人默默地对看了一眼,却都没什么主意,还是樊音悄悄用手肘子捅了捅淑娴,扬起下巴指了指角落里等候着的云娇和红玉。

    淑娴顿时冷笑了起来,比起她这个姨娘,红玉这个大了肚子的通房,只怕会更让新夫人厌恶吧,倒不如将她推在前头,也好为自己分去一些麻烦。

    当下便起身走到念锦姐妹跟前,附在念锦耳边说了几句话,念锦听了忙笑了起来:“姨娘也太里还有两个通房丫头不曾进来给大夫人磕头,淑姨娘担心唐突了大夫人,可偏生喉咙口又说不出话来,只好拜托给她了。

    杜娇容听完又是一阵娇笑,对着淑娴和颜悦色道:“娇容过门之前就听说淑姨娘忙里忙外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如今看着果真如此,真真是个周到体贴的人,只是你既身子不好就别在这里立规矩了,都是一家人,谁会拿这个来与你为难?快回去歇着吧,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头疼脑热的要是不好生调理,那可不容易好呢!”

    一番话说得淑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虽说面子上是关心,可谁听不出来,这新夫人是在挤兑她这个姨娘年纪大了,要小心着点保养,不然可就要失宠了呢!

    忍着气向杜娇容温柔地笑笑,淑娴只当她方才的建议是耳边风,并没有要退场的意思,反而抬手朝着云娇招了招,云娇立刻扶着红玉一起走了进来,并朝着杜娇容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好了,起来吧,都是老爷屋里的人,今后一起好生伺候老爷便是。铃儿,赏。”

    杜娇容拉着依绫坐在身前,一面亲热地给她抚着衣袂上的褶子,一面又回头同悯罗说笑几句,听见两个丫鬟请安地声音,便漫不经心地答了,根本就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淑娴显然没想到杜娇容会就这么容易让红玉过关了,便给站在一边的秀杏使了个眼色,秀杏忙跑到红玉身边扶着她起来,口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喃喃道:“红玉姐姐小心,你可是有身子的人,行动千万要缓着些,仔细别动了胎气。到时候老太太大老爷怪罪下来,我们可吃不消的。”

    一句话果然成功地吸引了杜娇容的注意,她抬起头细细打量着站在底下的两个丫鬟,只见她们都穿着家常的小袄,头低得极低,也看不出长得如何,只是态度是极恭敬的,尤其是被秀杏搀扶住的那个,双手不停地在绞着帕子,肩膀微微抖动着,想是心里十分害怕。

    她叫红玉?

    目光掠过她的腹部,那里果然有一点圆润的隆起。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几个月了?”

    淡淡地出声,红玉紧张地抬起头,飞地瞅了一眼杜娇容的脸色,就又迅地低了下去。

    “回夫人的话,五个月了。”

    “恩,那你好生养胎吧,以后我这里也不用你伺候,只管保养好自己和肚里的孩子,便是你对余家尽忠了。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诉铃儿,或者郑妈林妈,等你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小少爷,不愁没你长长远远的好处。”

    红玉听着杜娇容的话心里一愣,原以为新夫人见着她必定不会喜欢,早已做好了被辱骂甚至责打的准备,可没想到她竟然这样斯文和善,说得话也句句在理,甚至还许了她一个将来,当下心里一热,挣开了秀杏的手,红着眼圈再度给杜娇容跪下,又心悦诚服地磕了三个头,口中只小声念叨:“奴婢谢夫人恩典。”

    淑娴见红玉并不曾如她所愿地寻着晦气,心下也觉着无趣,便扶着樊音的手想现行回屋去,横竖她现在是病人,方才大夫人不是还叫她早点歇着么,谁知才刚起身,便听见杜娇容不慌不忙地指着云娇了话。

    “方才你说你叫什么?”

    云娇一听问她,心里也知道不好,可也避无可比,只得跪下来老老实实地回话。

    “回夫人的话,奴婢叫做云娇。”

    “要死了,那不是跟我们夫人重了一个字了么?”

    杜娇容尚未开口,铃儿已经拧着眉头喊了出来,郑妈站在杜娇容身边陪笑道:“铃儿姑娘莫恼,这本不是这丫头的本名,淑姨娘将她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想是不喜欢她原来的名字,这才给改了。”

    “那你本名叫什么?”

    “回夫人的话,奴婢本姓李,叫做惠云。”

    “哦……惠云惠云,不是很好么,做什么改了它?不如还是换回去吧,没得给外人听见了,笑话我们余家没有规矩。只是这样又拂了淑姨娘一片好意,我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

    “夫人说得哪里的话,连淑娴也是夫人的人,何况这个丫头,只要夫人喜欢就好。”

    淑娴被杜娇容“温柔”地看了半天,实在头皮麻,只得捏着嗓子装出声音嘶哑的样子,满脸谦卑地回了话。

第 15 章(捉虫)

    晚上杜娇容和念锦手挽着手一起到上房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见她们两个相处得极融洽,心里也很高兴,问了跟着的人,说是大老爷今天不回来吃完饭,便留她们两个陪她一起吃饭。

    “第一天就来老太太这里蹭饭吃,老太太可别笑话媳妇。”

    杜娇容仔细地将一块鱼肉剔了骨放入老太太面前的碟子里,老太太大笑:“原来你也是个淘气的,头先我还和芝兰她们说,大夫人才来,怕她拘束多心,你们不许同她胡乱开玩笑,现在看来倒好,还不知道你们几个在一处玩,会是谁怕了谁呢?”

    说罢便指了指正在盛汤的芝兰,芝兰自然都听着耳里,只含笑不语,待给老太太和娇容都上了汤,这才朝后退了一步委屈道:“看老太太说的,奴婢再是个没规矩的,可也不敢越过了大夫人头上去呢。”

    “可不是,我看芝兰姑娘真真是个难得的,上房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她一个人周旋,要换个迟钝一点半点的人,只怕早就到处都是纰漏了呢!”

    一听新媳妇夸赞芝兰,老太太心里也越受用。

    “可不是么?她们几个在我跟前的都还算好,大规矩是不会错的,不过偶尔玩笑玩笑,也是为了给我这老婆子取乐,要不我五十来岁的人了,整日家一个人待在这大屋子里岂不要捂出霉来?”

    说着婆媳二人都笑了起来,杜娇容低头喝了口汤,却忍不住啧啧称赞。

    “老太太这里的厨子都是顶好的,这虾球鸡皮汤能做得这么个火候,实在不容易。中午在家吃的午饭菜色也是好的,只是功夫不比这个。”

    “可不是么?老太太用的可是御厨,大夫人快看,御厨大人亲自来给您请安了呢!”

    月晴忍着笑伸手朝门口一指,杜娇容一时领会不过来,心道这是个什么厨子这样不懂规矩,主人们吃饭呢也敢往里闯,正要好好看看是谁,却见念锦带着菱涓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菱涓手里还托着一碟子黄灿灿的点心。

    “月晴姐姐也被芝兰姐姐带坏了呢,就会笑话人,哪里来的什么御厨,不过是些家常小菜,夫人要吃着合口味,我们家去自己做着吃,叫那起子坏人馋得肠子痒痒。”

    “原来是大姑娘的手艺,我真是唐突了。”

    杜娇容也没有想到念锦年纪轻轻就这样好本事,也越对她看重起来。

    原来这虾球鸡皮汤喝着是极味美滋养的,做起来却繁琐,所谓鸡皮,并不是真的鸡皮,而是以鸡汁煨着鲨鱼皮丁、鲜蘑菇丁以及木耳等料的高汤。需先将新鲜虾仁和煮好的鸡蛋白用细盐料酒拌好,放入石臼打烂成酱,丸成一粒粒的丸子,蒸熟,再放入煨好的鸡皮汤中才可。

    想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不由面上一红,念锦想是怕她不自在,便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块糕点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

    “夫人尝尝这奶油卷子,里头是松瓤的,搁在热油里走过一遍,吃着酥脆,含到嘴里就化了,老太太也最爱吃它。”

    说罢又给老太太也夹了一块:“老太太莫怪,我们夫人才来,孙女就斗胆先照顾她些了。”

    老太太看她们如此友爱高兴都来不及,还说什么怪罪不怪罪,只乐呵呵地尝了一口酥卷,果然味道不错。

    吃完晚饭便有丫鬟上来收拾,老太太带着她们两个挪到窗下坐着,早有芝兰和月晴上来奉了茶,二夫人三夫人那里听说新夫人正在老太太那里陪着,自然也不敢躲懒,一吃过晚饭便都赶了过来陪着凑趣。

    正巧在院子门口撞见淑娴带着樊音,几个人打了声招呼,三夫人向来看淑娴不痛快,自然对樊音也没什么好脸色。

    “樊姑娘当真是个好的,对我们老太太那个孝顺呀,竟比亲孙女都亲上几倍呢,二嫂你别怪我多嘴,我们悯罗就是小孩子心性没人家那么乖巧,小心哪天在老太太跟前被别人挤了下去,那才真真要命呢!”

    樊音听了“樊姑娘”三个字脸色一变,没想到早上杜娇容才嘀咕过表小姐的事情,这么快就传遍全府了,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势力东西,等本小姐翻了身,有的叫你们看看我的厉害!

    心下阵阵狠,面上却依旧笑得如沐春风。

    “三夫人谬赞了,音儿可当不起。三小姐还正是淘气的年纪,老太太心里自然是知道的,等再过个几年自然就会越沉稳懂事,看大姑娘就知道了。”

    二夫人正因为三夫人提起樊音比悯罗更得老夫人的喜爱而心里不自在,正心情复杂地打量着樊音,可又听她这么一说,尤其是提起念锦,心里却放下了不少。

    “悯罗要真能赶上她大姐姐的一半,我这个做娘的可也就谢天谢地了。我们快进去吧,只怕老太太那里已经吃过饭了呢。”

    虽然嘴里说得谦虚,二夫人提起自己的独女来仍旧丝毫不掩饰宠爱之情,三夫人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拉起她的袖子就往里走,将那两位甩开了一大截。

    “我说你怎么回事,人家一夸悯罗你就什么都忘了,我看明天你干脆也把她接你家去,当你家的表小姐好了!”

    二夫人见她生气,也只是陪着小心地笑笑。

    “好啦,人家也没把你怎么着,要说她那姨母碍眼,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对我们可都是极尊敬的,你就大人有大量吧。”

    二人说着说着便进了门,早有两个小丫头赶在前头打帘子,淑娴恨恨地瞪着她们两个的背影,侧过头去看向樊音时却又瞬间软化了下来。

    “好孩子,别跟她们一般见识,这些碎嘴婆姨整日家闲得慌,逮着个人就要往死里挤兑,好表现表现她们的身份。你且再忍耐忍耐,等老爷过了这阵子热乎劲,姨母自然给你讨回来。”

    “多谢姨母关怀,音儿没事,只可气她们总是这样让姨母受委屈。”

    樊音红着眼眶往淑娴身上靠了靠,二人又低低地说了一会子话,才又抬脚进了老太太的房门。

    一屋子女眷还是像往常一样热闹和睦,不过也因为多了一个风趣和蔼的大夫人而更加和乐了不少。杜娇容挨着老太太坐着,一面觑着她的脸色讲着一路从泉州到钱塘来的见闻,见她露出有兴趣的表情便添油加醋讲得妙趣横生,见她兴致缺乏便几句话带过,哄得老太太非常喜欢。

    孙辈当中只有念锦一直在这里陪着,依绫姐妹和余睿兄弟俩因为年纪小还有功课,因此来得晚些,二夫人和三夫人早早地携了儿女回去了,杜娇容见老太太高兴,便留下多陪她说会子话,淑娴等人也只好陪着,见依绫已经打瞌睡了,便叫来秦妈妈先带她回去。

    没过多一会儿却听见外头有丫头来报,说是大老爷来了。

    “孩儿给母亲请安,还说回来晚了怕扰了母亲休息,原来这里还这么热闹。”

    余天齐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织锦袍子,春风得意,大步流星,淑娴坐在一侧幽幽地看着他,莫非当真人逢喜事精神爽么?看他高兴的样子,竟又像是年轻了四五岁似的。

    老太太见他面带春色,知道他在外头吃了酒,忙叫芝兰端了椅子过来给他坐,叫下面烧醒酒茶,又让月晴给他头上肩上按着松快松快,就怕他明天早上醒来头疼。

    “都说老太太疼儿子,媳妇今天算是见着了。外头像是起风的样子,老爷喝多了酒,要再受了风只怕要着风寒,要不就让他在老太太这里叨扰一晚可好?”

    杜娇容起身款款走到余天齐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果真烫的很,看来醉得不清。

    谁知余天齐一把握了她的手,半醉半醒地嘟囔道:“做什么在这里打扰母亲,我又没醉,这不是接你来了么?”

    说罢便像是又要睡过去似的,整个人摇摇晃晃,一头扎在杜娇容怀里,杜娇容哪里敢躲,怕他一头栽在青石砖地面上,只好搂着他的肩头坐好,脸上却早已羞得通红,不敢抬头去看老太太。

    “哈哈!罢了罢了,敢情不是来给我这个老太婆请安,是来接新媳妇的。也怪我这老骨头不识相,人家新婚燕尔热热乎乎的,做什么拉着你在这里闲磕牙,好啦好啦,快带着你们老爷回去吧,别在我这里醉话连篇,丫头们听着可要笑话你们。”

    杜娇容到底是个爽快人,虽然心里臊得慌,但着实心痛余天齐这副醉醺醺样子,再加上他方才那句就是来接她的话,早说得她心里暖洋洋的,也便不再说什么,给老太太行了礼便要叫人扶余天齐回去。

    “菱涓回去叫惠云和铃儿两位姐姐来帮把手吧,我和夫人过来得急,没带人。”

    念锦轻声吩咐菱涓,杜娇容一扫站在一边的淑娴,立刻止住了她。

    “何须麻烦,天都黑了一来一去的折腾,淑姨娘不是在么?再跟母亲讨个人,同我们一起回去。”

    老太太听了这话也含笑点头,看着杜娇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赞许。

    “月晴丫头走一趟吧,再叫个婆子跟着,你们两个好作伴回来。”

    “是,老太太放心。”

    几个人一来一去,压根没有人去问淑娴的意思,淑娴知道老太太最恨不守规矩的人,如今杜娇容支使她是光明正大的,她要是甩脸子给她看,那就成了她的不是了,只得挤出个笑容应着:“劳烦月晴陪我们走一趟了。外头天黑路滑,夫人仔细脚下。音儿,扶着夫人些。”

    两个女子好容易将人高马大的余天齐扶回了大房,却径直去了杜娇容的房间。月晴到底还是姑娘家,杜娇容在房门口便换下了她的手让她回去,自己和淑娴一左一右扶着他进房,铃儿也闻声接了出来。

    “你扶老爷到床上歇着,给他换身松快的衣裳。”

    杜娇容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句,便扶着铃儿的手坐到了梳妆台前,由她给自己卸下身上的饰钗环。

    淑娴站在当地一愣,这小丫头片子竟然拿她当屋里的丫鬟使唤不成?

    杜娇容见她只杵着不动,也不生气,只是疑惑地看着她:“淑姨娘今天是怎么了?没看见老爷喝醉了酒身上难受吗?以前都是怎么服侍呢?”

    以前?以前服侍是服侍,可那是服侍他上我的床,而不是你的!

    淑娴的脸色越阴沉,杜娇容也不去同她罗唆,干脆自己扶着余天齐朝床边走去,一面对铃儿道:“淑姨娘想是也乏了,你送她回去好生歇息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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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介绍:
深闺闲趣:且看前妻之女,如何斗倒恶毒偏房。
下卷 琴瑟和鸣:以为我是小绵羊?其实是个红太郎~玉堂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玉堂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玉堂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