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老太太听他的口气也知道他心里怎么个想法,抿着嘴二话不说,只朝着地上的信纸抬了抬下巴,余天齐疑惑地捡了起来,从头看到尾,脸色也越阴沉了起来,再抬起头看杜娇容时,眼神闪闪烁烁地似有些愧疚。
“这事就依我的主意,大夫人你给亲家写封信去,就说我们家里如今忙着大姑娘的亲事,实在□乏术照应樊音,再说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就烦她多照看几日,等大姑娘出了门子,我们少不得派人去接回来。”
老太太冷着脸叹了几口气,这才有气无力地同杜娇容说了她的意思,杜娇容柔声应了,老太太又为着余天齐偏疼淑娴不自在,不免多说了他几句,余天齐低着头不敢做声,还是杜娇容说了些别的杂事帮他遮掩了过去。
见老太太懒懒地不愿多说话的样子,二人便告了辞出来,谁知才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杜娇容就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老爷方才那么看着娇容是什么意思?还有说的那些话,屋里只我和老太太淑姨娘三人,你说有旁人说了她的坏话害得老太太冤枉她,这个旁人,除了娇容,还能有谁?”
一句话不曾说完,早已双目泛红,声音也连带着哽咽了起来,余天齐自知理亏,看看四周无人经过,便拦着她的腰轻声细语地哄着,时不时低头轻吻着她的额头。
杜娇容虽然要强,在男女之情上却最是个单纯直白的人,因她眼看着自己的父母相敬如宾却态度疏离地过了半辈子,因此对打小对未来夫婿的美好憧憬,便是能找个知疼着热又细心体贴的斯文男人,偏生余天齐就是最会在这小事上留心,对女人是做惯了温柔功夫的,因此当真成了她命里的克星,总是拿他没辙。
被他软语温存了几句,心里早就没了气,可脸上总要做做样子,便板着脸不说话,脚步却是被他带着走了,余天齐也知道她嘴硬心软,看着她嫩嫩的腮帮子因生气而嘟得鼓鼓的,明明心里喜欢他对她毛手毛脚,却偏生要做出副学究的样子不理他,心里越像有只小爪子在挠他似的直犯痒痒,拉着她转到一棵大树背后,就忍不住吻住了小妻子那妖艳欲滴的红唇。
唔……
杜娇容起先还知道挣扎,到底怕被人撞见了笑话,可没过一会儿就被他撩拨得七荤八素没了章法,一段深吻下来,只有伏在他肩头拼命喘息的份。
满意地看着小妻子的窘态,余天齐大笑着搂起她的肩膀就要离去,谁知那臊得满脸通红的小女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踮起脚尖主动吻住了他的唇,他睁大了眼睛一阵错愕,可像他这样最会怜香惜玉的惜花人,自然不会错过这软玉温香抱满怀的片刻,方才还想着找个机会溜过去看看淑娴,想着满脑子什么也不想了,只舒舒服服享受个饱再说,却丝毫不曾留意到身后的门洞外,有秀杏一晃而过的身影,和杜娇容唇边别有深意的笑容。
“夫人,我们回房?”
“大白天的,老爷别耍弄我。淑姨娘伤了,你看看去吧,我且去看看我们大姑娘,这是总还要说与她知道,方才碍着淑姨娘的面我不好说,怕她脸上挂不住,可如今只有你我夫妻二人,还有什么心里话是不能说的?樊姑娘再怎么讨人喜欢,到底不是我们家的孩子,大姑娘可是老爷嫡亲的女儿啊,若她当真想到方家少爷的念头,说句不怕老爷生气的话,我第一个不饶她!”
杜娇容倚在余天齐怀里恨恨地嘟囔,声音里还带着因方才的缠绵而带着的一点慵懒软糯,宛若无骨的小手轻轻在他胸前若有若无地抚摸着,却被余天齐用力一把握住,一面凑到她耳边吻了吻她的耳垂可怜兮兮道:“好人,你既不肯给我,现在又这么磨搓我可是怎么说?”
说得杜娇容好不容易凉下来的两颊又越滚烫起来,忙挣扎着从他怀里退出,却被他牢牢搂住,拉着她的手道:“若是以前,你对我说这番话,我必要以为你是争风吃醋故意针对淑娴,绝不会听你的话,可如今……如今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的心里只有我,行动都只为着我一个人着想,好比方才,我说了那些不该的话扎了你的心,可你却在老太太面前保全了我的体面,没有与我为难,念锦是我的女儿,所以你一心为她,对依绫睿儿也一般尽心,这些我都知道。你放心,你我夫妻一体,今后不论有什么事,我决不再疑你,也只认你一个人。”
这一番话说出来,任是杜娇容再怎么铁打的心肝油盐不进的人,也忍不住动起情来,用力吸了吸鼻子才忍住没有落泪。
如果说方才她主动挑逗他完全是做给秀杏看的,那么余天齐这一番动情的说辞,却叫她十分受用。
自从嫁到余家,要说没有委屈,没有后悔,那是不可能的。红玉虽然大了肚子,但到底是个丫头,在余天齐的心里也没什么地位,最最叫她揪心的就是淑娴,这个曾经当了十年副夫人的姨娘。
偏生淑娴那女人的手段也是一样接着一样层出不穷,她虽与念锦交好,可对方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有些话也不好对她说,夫君又是个左右摇摆两个都爱的人品,更不好对他说,许多辛酸只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如今算是能忍的和不能忍的,她都一并往肚子里吞了,总算挣得了男人这么一句知心话,叫她如何能不感慨。
二人又手拉着手说了半晌的知心话,余天齐方依依不舍地去了淑娴那里,虽说在他心目中淑娴一向是个小心翼翼伺候着家里每一个人的角色,因此樊音好不好,也绝对不会是她挑唆的,也并不曾为这事而怪她,但想起念锦依绫姐妹的名声都险些为樊音所累,心里也难免有个疙瘩,到了淑娴屋里时脸色也不大好看。
淑娴早听了秀杏的回报,正心里气得想抓人,就见余天齐黑着脸撞了进来,一进门也不关心关心她的伤势,自顾自往椅子上一坐,倒是在想心思似的,心里越上火,方才跟那小丫头片子浪得还不够,到我这里还在想她不成?
当即就要作,却还是忍了下来。如今在这个家里,余天齐就是她唯一的靠山,若连他也得罪了,那她素来那些争强好胜的心,岂不当真全白费了。
想通了这一点,也只得耐烦着性子,笑了笑走到余天齐身边,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怯生生地开了口。
“老爷实在不该来这里,音儿犯了大错,都是淑娴不懂教导的缘故,不乖老太太和夫人生气。”
原以为余天齐会顺势搂住她在身边坐下,再温柔地安慰她几句,谁知余天齐却头也不抬地接过茶,淡淡地说:“知道了就好,如今既然已经错了,日后别再认她就是。只是依绫还小,以后你别总带着她吃喝玩笑,多让秦妈妈带着她到大夫人房里去学学规矩,没几年也是要说亲的,再这么懵懵懂懂不知轻重的,将来到了婆家可怎么了局?”
一席话说得淑娴气得倒仰,竟然要她把女儿送去给那丫头骗子教养,她生的女儿,她也带了十年了,以前怎么没听他说她有什么不好,如今她一来了,她的女儿就成了懵懵懂懂不知轻重了?
当即一阵头晕目眩,加上额角的伤处又牵扯着疼痛,竟一步没有站稳朝后倒去,余天齐倒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却再没有往日那种心疼痛惜的眼神,反而不耐烦道:“你最近是怎么了?以前管着家里这么些事情,倒也身子康健,如今不管事了,大可好生调理,怎么就三天两头地犯病呢?”
“老爷,姨娘妨碍在老太太屋里跪了半日,腿到现在还酸疼呢,老爷来之前奴婢就给她捶着,听见老爷进来了,姨娘怕老爷不自在,才叫奴婢起来的。还有她额头上的伤,听老太太屋里的姐姐们说,好大一只盅子呢,就这么砸在头上……”
“好了好了!以后别尽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也该管束管束你身边的丫头,连老太太的行事她都敢议论了,可见更不把大夫人放在眼里,背后也不知道还说些什么呢,真真放肆!你既伤了,就好生养着吧,我外头还忙着,方才也是这丫头没头没脑地闯来叫我回来救命,笑话,我竟信了你们,老太太素来是个有道理的不说,就是有大夫人在跟前,也不会十分难为了你,何苦整天搞这些有的没的,一家子和和气气过日子能有多难?”
劈头盖脸一番硬话说完,余天齐看也没看脸色青的主仆俩,直接抬脚就上外头书房里去了,秀杏吓得不敢抬头,等了半天不听见淑娴作,便怯怯地抬起头看她,却见她怔怔地坐在那里,两只眼睛都直了,直勾勾地看着门口,嘴唇白得吓人,浑身哆嗦着,竟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姨娘,姨娘你醒醒呀!可千万别吓唬奴婢啊,姨娘你怎么了!”
秀杏揽着淑娴的胳膊一阵下死命的摇晃,淑娴这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方才余天齐的严厉与绝情她不是没有见过的,当初她和他好了之后,他待君氏的态度,便是这样冷淡绝情。
难道要她步君氏的后尘?
不……不,绝不!
君氏是嫡妻,有名分有地位,娘家又是厉害的,一旦失了丈夫的宠爱,尚且被她背地里摆弄致死,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偏房,若也失了宠,那大夫人想要摆弄起她来,岂不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当即背心阵阵凉,心里深恨余天齐的绝情,却又不敢相信她战战兢兢服侍了十几年的男人,就这么被一个小妖精给勾走了。
“不,不,我不能什么都没有,我不能什么都没有!”
疯似的在屋子里一圈圈打着转,秀杏被她如中了魔障般的眼神唬得够呛,忙按着她坐下,一面劝道:“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何就什么都没有了呢,姨娘还有睿少爷。少爷是家里的长子,过几年出息了,姨娘还有享不完的福呢!再说大姑娘,也是姨娘一手拉拔大的,许的婆家又好,将来如何能忘了姨娘不成?二姑娘虽小,老太太却也是疼她的,只要许个好人家,姨娘岂不又多了个撑腰的?老爷不过是一时贪新鲜罢了,若说贴心,这个家里还有谁能比姨娘更懂得老爷的心思?不过不争这几日罢了,姨娘且好生将养身子吧。”
第 32 章
淑贤听了秀杏的话倒是回过了些神来,虽仍低头垂泪,却已经全然不似方才那样痴痴颠颠毫无主心骨的样子,自己出了一会子神,便又重新梳妆打扮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叫秀杏到柜子里去拿出两吊钱来,送去厨房给牛家娘子,叫她晚上单做几道大少爷喜欢的菜色送来,又叫了个小丫鬟去书房外头守着,见大少爷下了学就接过来。
秀杏答应着去了,淑贤便带着个里走,没想到在路上便和依绫撞了个正着。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这是怎么说!走路也不看人,这是撞了我,要是撞上堵墙岂不疼死你?”
嘟囔着揉揉被依绫撞痛的肩膀,淑贤腾出一只手来亲热地去挽依绫的胳膊,谁知却被她一脸不自然地躲了过去,错愕地看着这个从小就爱赖在她怀里撒娇的亲生女儿,却见依绫绷着张小脸,眉头蹙着,看着她的眼神也充满了不赞同。
“夫人时常教导,女孩子家一定要先自己知道尊重,日后别人才会敬服,我如今深觉这话有道理,大姐姐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一向是最守规矩又最聪慧的,因此也怨不得老太太和几位夫人偏疼她。以往我还起过眼红大姐姐的心思,如今想来实在滑稽可笑,可惜夫人来得晚,竟没有这么个明白人早些教导我。”
淑贤没想到小姑娘嘴里竟然忽然冒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一时被堵得心里噎得慌,也不知道怎么回话,怔怔地看着她半日,谁知依绫却先叹着气摇起头来。
“姨娘是我的亲娘,难道就不想看着我吗?明知道老太太最恨女儿家没有规矩、不庄重,如今姨娘在园子里同我这么拉拉扯扯,岂止明日就没有人编个什么话转到老太太耳朵里?私下里亲热些倒无妨,可这园子里丫头媳妇子来来往往的,姨娘就当真不怕别人歪排女儿不知道尊重么?”
说到最后一句,依绫的声音已经止不住哽咽了起来,她身边跟着的大丫头银珍小声劝着,虽然偶有丫鬟仆妇经过,但见这二人的神气,也知道不是在说什么好话,自然都远远绕路避过,倒也无人敢走到跟前去凑热闹,淑贤受了依绫这孩子的一番重话,偏生无从反驳,气得满脸通红不说,伸手就在银珍的胳膊上狠狠一拧。
“叫你们这起狼心狗肺的下作东西胡说八道,教唆姑娘!说!是谁给你的主意,叫你这么唆摆着姑娘跟我对着干?你给我说!”
“奴婢没有,奴婢实不敢的,姨娘饶了奴婢吧!”
银珍连声讨饶,淑贤却丝毫不放松,方才在余天齐那里吃了瘪,如今亲生女儿竟然也拿着规矩家法来给她气受,更可恨的是她还不能反驳,想她在家里横行了这么些年,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了,一时也没地方撒,竟全拿着银珍做筏子撒了出来。
“不敢?我看你嘴里说着不敢,背后却敢得很呢!我好好一个乖乖巧巧的姑娘,你们是怎么在背后给她下的蛆,离间得她跟我母女之间都生分了?我告诉你,你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主子,别打量着我好欺负,男人她要,儿女她也要,难道她是天上的仙女,凡事都得先紧着她去挑不成?你告诉她,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别指望给我抢走!”
说话间又恶狠狠地动了几次手,银珍被她掐得又疼又气却不敢还嘴,吓得直往依绫身后缩,依绫见淑贤竟当众撒起泼来,说得又都是些指桑骂槐没规没矩的混账话,丝毫不顾及她这个二姑娘的体面,心里也越对这个姨娘冷了心,实在不明白原来那个雍容得体行事大方的姨娘上哪儿去了?
抬头见袁妈妈在前头的桥上走过来,便朝银珍使了个眼色,银珍正被揉搓得委屈不已,得了主意还不撒腿就跑,一行跑一行哭,奔到袁妈妈面前就跪了下去。
袁妈妈说起来如今已经不管事了,只负责照看老太太的起居,可她到底是老太太的陪房,又在这个家里做了二十几年的管事娘子,老太太以下的年轻一辈主子,并家里各方各处的丫鬟仆妇,有哪个见了她不要客气几分?
淑贤见她挽着银珍走过来,心里也先怯了,忙赔笑道:“妈妈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逛逛?快别听这丫头胡说,原是她服侍得不好得罪了我们二姑娘,我才说了她几句。要说我们二姑娘为人和气,妈妈是最知道的,我这做娘的又怎么能眼见着她吃亏呢?”
一面说一面又给依绫使眼色,依绫虽已起了不愿亲近她的心思,但到底自幼感情和睦,原不过是想借着袁妈妈过来说话可以快些解围离了她,也并不想让人给她没脸,因此少不得替她遮掩遮掩,只低着头不说话。
袁妈妈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了一辈子,又带大了三位老爷,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到底碍着依绫的颜面,想她小小年纪却有这样没有德行的亲妈,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知书达理又肯疼人的大夫人,偏生这一位还不懂事地总跟人家不对付,叫她夹在里头难做人,实在也够可怜见的,老太太素来又最疼大姑娘,再来便是二房里嫡出的三姑娘,她这位大房庶出的二姑娘,实在是又靠后了些,因此纵然也深恨淑贤的为人,到底还是没有放在脸上,只淡淡地说了银珍几句,叫她要小心伺候不要胡闹。
依绫心里感激她保全自己,又怕她走了之后淑贤继续拉扯不清,忙寻了个借口急匆匆走了,淑贤赶着一盆火似的来寻她,却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心里自然恼怒,便也掉头就走,却被袁妈妈给叫住了。
“姨娘略站一站。老奴有句话不该说的话想对姨娘讲讲,要是讲得不对,还请姨娘担待我上了年纪,老糊涂了吧。”
“妈妈请讲,淑贤听着便是。”
“姨娘素来是个聪明人,谁不知道二姑娘是你亲生的呢?可不管怎么说,上头还有大夫人,你如今这么不管不顾地总把娘啊女儿的放在嘴上,叫她心里怎么想,怎么处呢?说句不怕姨娘你恼的话,她才是二姑娘正正经经的娘呢。所以依老奴看,姨娘私底下和姑娘说说无妨,这话可再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了,就算大夫人不理论,老太太的脾气,姨娘也是知道的。”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冠冕堂皇,句句都在提醒淑贤,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偏偏又句句都是为她好的意思。
淑贤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只得忍着气送走了她,自己也没了心思,气呼呼地踩着重重的步子回了房,想起来女儿不听话就罢了,她还有儿子,却看见秀杏瑟瑟缩缩地在门口探头探脑。
“不是叫你去接大少爷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今天下学早不成?”
“不,不是。回姨娘,大少爷今天不得来了,他……他说昨天就应承了大夫人晚上过去陪她吃饭,好有好几句书上的话不明白,要请教大夫人呢,实在没空过来,等改日得了闲,再来给姨娘请安。”
秀杏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点越低,生怕淑贤一个不高兴又不知道随手抄起什么物事来打她了。
淑贤听了这话岂有不气的,自己当做个宝贝蛋一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亲生儿子,将来下半辈子的全部指望,如今竟然也被那小丫头片子给拉拢了过去。
正气得直磨牙,外头却有小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回姨娘,厨房的牛嫂子派人送菜过来了,除了姨娘的例,另添了四个小菜,奴婢这就摆出来么?”
秀杏低着头给那不知好歹的小丫头捏了一把汗,淑贤不知想什么呢偏不做声,过了半晌却是低低地笑了出来,又扬声道:“不用,你干干净净地收拾了放着,一会儿随我到大夫人那里走一趟。”
“是。”
那丫头应声去了,淑贤这里却又像是心情好了些似的,坐到镜子前面重新描了描眉,还小声哼着曲子。
“姨娘的意思是?”
秀杏猜度不出她的心思,又不敢就这么出去,只得硬着头皮朝她走近些,却听见淑贤冷哼一声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左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姨娘,但凡是个人,都能抬头挺胸地告诉我,你是奴才,二姑娘和大少爷是主子,你不能在他们跟前摆做娘的谱。我呸!那姓杜的嫁过来之前怎么没听见有人说这话?如今都上赶着攀高枝去了,做梦!儿女是我生的,我就有本事把他们拉回来!你傻站着做什么?快点过来给我梳头,弄个精神点的。”
她这里是胸有成竹了,依绫回了屋却忍不住躲着人哭了起来。
原来方才她原是去寻大姐姐玩耍,却看见铃儿和菱涓在廊下坐着说笑,便知道她们夫人也在里头,因此一时淘气,想着悄悄摸进去好唬她们一跳,没想到却撞见了夫人正在给大姐姐解释梵音姐姐的事情。
大姐姐无声地落泪,夫人也红着眼圈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一向喜欢梵音姐姐温柔灵巧,绝想不到她会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可她们接着说出来的话,那才叫她胆战心惊。
“好姑娘快别哭了,出了这档子事,说起来是闹心,可转开一想,岂不算试出了方家公子对你的一片真情意吗?只是可怜了我们二姑娘,虽说还小,没几年也该说亲的,我原怕有人挑拣嫡庶误了她,这才有意事事将她带在身边,没想到樊姑娘闹出这事,你们姨娘竟也不理论,将来要是传出去,只怕对二姑娘的名声更加不好。”
“可不是说么,难为了二妹妹那样的人品。姨娘向来有想将音姐姐嫁给豪门大户的念头,也跟爹爹提过几次,爹爹觉着为难,便没有应承她们,没想到竟动了方家的念头。我倒也罢了,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可二妹妹……她们这么一闹出去,叫二妹妹怎么做人呢?”
“我倒是满心里疼她,只是她姨娘的心思……到底家和万事兴,我是不敢招惹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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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么一段对话,依绫心里又怒又愧,怒的是她的亲娘和表姐竟这样鲜廉寡耻,愧的是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却这样生生被她们带累了,便也不进屋,当即捂着嘴悄悄退了出来,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去,却与淑娴撞上了。
心里本就有气,对着淑娴自然无甚好脸色,待回到自己屋里一番细想,终究对淑娴感到一阵寒心,晚饭照旧到杜娇容那里吃,才进门就听见铃儿和几个小丫鬟说说笑笑的声音,杜娇容穿着家常的轻绢衣裳,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两只翩翩起舞的大翅膀彩蝶,一面也噙着笑听那几个丫头逗乐,偶尔凑上几句。
余睿伏在她身边的小桌子上写字,没多会儿功夫想是口渴了,舔了舔嘴唇抬起头来寻人,立刻有个名唤小菊的丫头走上去,脆生生道:“下午外头送了新鲜的西瓜进来,正在井水里湃着呢,最是透心凉的,大少爷要不要尝尝?”
“甚好,谢谢小菊姐姐。”
余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小菊应声而去,杜娇容跟着一抬眼,正撞见依绫怔怔地站在门口。
“二姑娘这是打哪儿过来,怎么就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呀。”
招手将她唤到身边,拉过她的手捏着,大暑天的竟然一片冰凉,杜娇容心下一惊,到底还是个孩子,漏那些话锋给她,是不是太过狠心了些?总有些许不忍,便搂着她坐在自己身前柔声道:“这是怎么说,难不成大毒日头底下中了暑气不成?”
依绫头先见余睿在杜娇容这里十分自在,如今她对自己又这样关怀,想起先前她与念锦的谈话,她不过是个后来的,虽与她有着母女名分,到底感情尚浅,纵使这般仍能为她的将来操心,倒是她亲生的姨娘却……
忍不住眼眶一红,却对杜娇容越有了亲近的意思,忙抬起眼遮掩着笑道:“可不是么,外头虽然太阳下山了,地上的热气却还是有的,才刚听见小菊姐姐说给睿儿拿西瓜,女儿就馋嘴了。”
“傻姑娘,哪里能少了你的了?快去把外头的衣裳脱了,等你们老爷回来就可以开饭了,只是你们大姐姐要到老太太那边伺候,要不有她在就更热闹呢。”
二人才说着,外头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杜娇容知道是余天齐回来了,忙起身相迎,依绫和余睿也跟着在后头站着,齐声唤了声“爹爹”。
余天齐在外面忙了一天,正想着回来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散一散,没想到小妻子竟这样能体贴他的心思,已经将儿女们接了来,才要问起念锦如何不在,又想起她总是要伺候老太太的,便冲着杜娇容笑了笑,由着她给自己脱下外头的锦袍,换上家常的轻纱罩衫,又问了余睿几句学里的事情,这里铃儿和碧莹已经摆下了饭,四人围着圆桌坐下吃饭不提。
不多久就有小丫头走进来,说是淑姨娘来了,余天齐正因樊音的事心里不自然,实不想见她,但见依绫和余睿都在跟前坐着,到底她是他们的亲娘,也不好在孩子们面前十分给她没脸,便只低头喝汤不言语,还是杜娇容说了说,快让起来,那小丫头才扭头去了。
“可是我来晚了吗?老爷夫人这里已经摆饭了。”
淑娴笑吟吟地入内,身后跟着的是秀杏,右手手臂上挂着一只精巧的三层食盒。
“姨娘怎么这个早晚过来了?吃过晚饭不曾,要不就在这里吃吧。”
杜娇容见一桌子的人都不言语,少不得先了话,淑娴却笑笑道:“吃过了,谢夫人费心。原想着接睿儿过去吃饭,特特叫厨房做了几样他喜欢吃的小菜,偏他又应承了夫人,我便赶着将菜拾掇了送过来,没想到还是迟了。”
杜娇容闻言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低着头垂端坐的余睿道:“原来如此,姨娘果然心疼我们大少爷,大少爷很该早说才是,我这里也不过是家常便饭,既姨娘去接了,你如何不去?白白叫她忙活半日。铃儿,还不把姨娘的菜接了摆出来。”
“是,夫人。”
铃儿答应着和秀杏一起上前收拾,余睿听了淑娴的话也没什么,眼睛一扫秀杏端出来的菜,一张小脸却皱成了一团。
“这糟鸭掌还是过年的时候在二婶婶屋里吃着新鲜,回来姨娘赶着给做的,接连着又吃了好几次,早腻了,如今也好几个月不想吃它了,姨娘倒是怎么想起来的?”
所谓童言无忌,余睿一番话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为了他姨娘特特送来的菜不合他的心意罢了,可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却又成了另一番意思,杜娇容抿嘴忍住笑,余光一瞥,果然见余天齐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这个女人,连儿子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也不曾当真用心,如今已近七月,她竟还只知道儿子正月里吃着高兴的菜色,女儿的事也不见得她多上心,那这些日子她都在瞎忙什么?尽想着怎么跟大夫人闹别扭了?还是尽跟着那樊音丫头后头操心了?她可是我余家的人,满心里只有娘家的亲戚,这像个什么话?
淑娴被余睿说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自己讪讪地不自在了一会儿,见余天齐也阴沉着脸,心知这一招卖弄母子情深是用不上了,便低着头看似哽咽地沉吟了片刻,方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自打有了大夫人,睿……大少爷便不大往我那里去吃饭了,那也就是二三月里的事,我……竟还以为大少爷喜欢呢,实在是糊涂了我。”
说着便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睛,余睿到底年纪小,听了这话便觉得是自己不常到他姨娘那里去伤了姨娘的心,忙跑到她身边拉了拉她的手,小嘴一瘪,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求助地看向他姐姐依绫,谁知依绫头也不抬,只低着头在手上绕帕子玩,似乎压根不曾听见他们这边在说话的样子,只好又看了看杜娇容,杜娇容却走上前慈爱地摸了摸余睿的脑袋,又轻笑着说起了玩话。
“原来姨娘是在怪我霸占了大少爷啦,母子连心,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点任是谁也不能改了去,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徒增烦恼?看把大少爷急的,小孩子家家可开不得玩笑,心实着呢。”
淑娴听了忙揽过余睿在怀里,又笑向杜娇容道:“夫人莫拿淑娴取笑,我是个什么人,不过是老爷夫人的奴婢罢了,哪里能有那些天打雷劈的想头。不过是心里怪想大少爷和二姑娘的,所以就……”
“好了好了,你这么罗罗嗦嗦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不说过来伺候夫人吃饭,倒要夫人开导你。”
余天齐不悦地放下了筷子,淑娴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无争的样子。
“老爷教训的是,淑娴记下了。”
杜娇容冷眼瞅着一双儿女的神色,依绫似乎不为所动,余睿的一双大眼睛里却似有挣扎的痕迹,不由暗暗叹气,这女人可真是有使不完的招,女儿算是吃了她的亏一时灰了心,难保以后不给她哄回去,儿子还小,心思也没有女儿家那么细,只怕更加好哄,眼下便已经对她有些不忍了,便蹲下身来看着余睿的眼睛和颜悦色道:“大少爷,你姨娘心里想你了,今日就去她屋里吃饭可好?明日再来吧,我叫她们留下你最爱吃的蟹粉豆腐,晚上做宵夜。”
“唔,好,谢谢夫人。”
余睿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原来先前他还小,淑娴又掌着权,因此虽说他和依绫都由老太太那里的妈妈教导,但实际上还是由着淑娴带在身边的,夜里也由妈妈们带着睡在淑娴的院子里,如今有了大夫人,便带了他们过来住,因此便有了宵夜一说。
等一大一小手拉着手走了,依绫也识趣地告了退,余天齐这才不赞同地瞪了杜娇容一眼:“你这样纵着她,日后她仗着儿子爬到你的头上去,你可别来怨我。”
杜娇容闻言淡淡一笑,又体贴地给他倒了杯香茶,这才不在意地说道:“老爷未免想得太过了,到底是她亲生的,还能不让人家亲近些么?要说将来大少爷大了,心里偏向着他生母些,我也是无怨的。娇容一辈子命好,小时候在娘家也是个享福的,如今到了我们余家,无论老太太老爷,还是二夫人三夫人,再至姑娘少爷们,也都只有和我好的,实在算是个有福气的人了,日后只盼着老天垂怜,叫我走在老爷前头,一辈子得老爷眷顾,什么也不怕。”
“胡说!青天白日的你这是怎么说,哪里有人咒自己早死的?快别这么想,淑娴有儿子可靠,难道你就没有么?来日方长,咱们生他十个八个的,好好将咱们余家的祖业扬起来。”
余天齐见她年纪轻轻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免生气,但又听着她这样依靠自己,心里也十分受用,竟当真为她的将来操起心来,一夜辗转反侧也不曾好睡,第二天一早套车出了门,至晚方回,回来时竟带了好大一座送子观音的玉雕,叫杜娇容南面供奉,日日焚香。
谁知这送子观音不曾来得及保佑杜娇容,却已经保佑余天齐又一次当了爹,这日杜娇容正和念锦下棋,忽然听见伺候红玉的陈嫂子气色不成气色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一顿磕头。
“夫人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杜娇容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细问缘由,她却瑟瑟缩缩道:“红……红玉姑娘摔了一跤,只怕要早产呢!”
二人听了都唬了一跳,算算红玉还有大半个月才到日子,这可怎么是好?忙拉着那陈嫂到了红玉屋里,此时稳婆已经到了,里间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和稳婆扯着嗓子叫她用力的声音,几个丫头进进出出,一盆盆清水往里端,却是一盆盆血水往外送,看着十分凶险。
此时余天齐并不在家,杜娇容又怕吓着老太太没敢去告诉,可自己到底是个不曾生养过的,也实在拿捏不住主意,正慌乱着,还是念锦沉着,叫铃儿赶紧去请了二夫人三夫人过来坐镇,三夫人又进去陪了好一会儿,嘱咐红玉不要怕,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就是为了孩子,也要咬牙博一博。
或许是因为听了她的话,原本气竭神危的红玉又有了斗志,挣扎着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在太阳下山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孱弱的女婴,孩子一抱出来就给守着的大夫瞧了,不过是弱些,好生调理便也无妨。
杜娇容等人进屋探视,红玉却只是躺着不停抹泪,众人当她大难不死心中感慨,也并不理论,唯有劝她不要伤心落泪,好生坐月子,保养身体。
等众人散去,杜娇容又细细嘱咐她多休息,便也起身告辞,谁知却被她紧紧攥住袖口,涨红了一张脸道:“求夫人给奴婢和四姑娘做主,这次要不是祖宗保佑,奴婢一条贱命死了就死了,可四姑娘也是余家的血脉,就这么没了岂不冤枉?”
杜娇容一听这话心下一沉,莫非另有别情?
原来红玉本在屋里休息,陈嫂和伺候的小丫头见她睡了便出去散散,都不在院中,睡得正香,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她吓得忙起身就往外跑,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谁知才一开门就被一件东西猛地扳倒,重重摔在地上,当场就见了红,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圆凳。
第 33 章
听了这么一段对话,依绫心里又怒又愧,怒的是她的亲娘和表姐竟这样鲜廉寡耻,愧的是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却这样生生被她们带累了,便也不进屋,当即捂着嘴悄悄退了出来,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去,却与淑娴撞上了。
心里本就有气,对着淑娴自然无甚好脸色,待回到自己屋里一番细想,终究对淑娴感到一阵寒心,晚饭照旧到杜娇容那里吃,才进门就听见铃儿和几个小丫鬟说说笑笑的声音,杜娇容穿着家常的轻绢衣裳,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两只翩翩起舞的大翅膀彩蝶,一面也噙着笑听那几个丫头逗乐,偶尔凑上几句。
余睿伏在她身边的小桌子上写字,没多会儿功夫想是口渴了,舔了舔嘴唇抬起头来寻人,立刻有个名唤小菊的丫头走上去,脆生生道:“下午外头送了新鲜的西瓜进来,正在井水里湃着呢,最是透心凉的,大少爷要不要尝尝?”
“甚好,谢谢小菊姐姐。”
余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小菊应声而去,杜娇容跟着一抬眼,正撞见依绫怔怔地站在门口。
“二姑娘这是打哪儿过来,怎么就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呀。”
招手将她唤到身边,拉过她的手捏着,大暑天的竟然一片冰凉,杜娇容心下一惊,到底还是个孩子,漏那些话锋给她,是不是太过狠心了些?总有些许不忍,便搂着她坐在自己身前柔声道:“这是怎么说,难不成大毒日头底下中了暑气不成?”
依绫头先见余睿在杜娇容这里十分自在,如今她对自己又这样关怀,想起先前她与念锦的谈话,她不过是个后来的,虽与她有着母女名分,到底感情尚浅,纵使这般仍能为她的将来操心,倒是她亲生的姨娘却……
忍不住眼眶一红,却对杜娇容越有了亲近的意思,忙抬起眼遮掩着笑道:“可不是么,外头虽然太阳下山了,地上的热气却还是有的,才刚听见小菊姐姐说给睿儿拿西瓜,女儿就馋嘴了。”
“傻姑娘,哪里能少了你的了?快去把外头的衣裳脱了,等你们老爷回来就可以开饭了,只是你们大姐姐要到老太太那边伺候,要不有她在就更热闹呢。”
二人才说着,外头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杜娇容知道是余天齐回来了,忙起身相迎,依绫和余睿也跟着在后头站着,齐声唤了声“爹爹”。
余天齐在外面忙了一天,正想着回来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散一散,没想到小妻子竟这样能体贴他的心思,已经将儿女们接了来,才要问起念锦如何不在,又想起她总是要伺候老太太的,便冲着杜娇容笑了笑,由着她给自己脱下外头的锦袍,换上家常的轻纱罩衫,又问了余睿几句学里的事情,这里铃儿和碧莹已经摆下了饭,四人围着圆桌坐下吃饭不提。
不多久就有小丫头走进来,说是淑姨娘来了,余天齐正因樊音的事心里不自然,实不想见她,但见依绫和余睿都在跟前坐着,到底她是他们的亲娘,也不好在孩子们面前十分给她没脸,便只低头喝汤不言语,还是杜娇容说了说,快让起来,那小丫头才扭头去了。
“可是我来晚了吗?老爷夫人这里已经摆饭了。”
淑娴笑吟吟地入内,身后跟着的是秀杏,右手手臂上挂着一只精巧的三层食盒。
“姨娘怎么这个早晚过来了?吃过晚饭不曾,要不就在这里吃吧。”
杜娇容见一桌子的人都不言语,少不得先了话,淑娴却笑笑道:“吃过了,谢夫人费心。原想着接睿儿过去吃饭,特特叫厨房做了几样他喜欢吃的小菜,偏他又应承了夫人,我便赶着将菜拾掇了送过来,没想到还是迟了。”
杜娇容闻言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低着头垂端坐的余睿道:“原来如此,姨娘果然心疼我们大少爷,大少爷很该早说才是,我这里也不过是家常便饭,既姨娘去接了,你如何不去?白白叫她忙活半日。铃儿,还不把姨娘的菜接了摆出来。”
“是,夫人。”
铃儿答应着和秀杏一起上前收拾,余睿听了淑娴的话也没什么,眼睛一扫秀杏端出来的菜,一张小脸却皱成了一团。
“这糟鸭掌还是过年的时候在二婶婶屋里吃着新鲜,回来姨娘赶着给做的,接连着又吃了好几次,早腻了,如今也好几个月不想吃它了,姨娘倒是怎么想起来的?”
所谓童言无忌,余睿一番话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为了他姨娘特特送来的菜不合他的心意罢了,可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却又成了另一番意思,杜娇容抿嘴忍住笑,余光一瞥,果然见余天齐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这个女人,连儿子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也不曾当真用心,如今已近七月,她竟还只知道儿子正月里吃着高兴的菜色,女儿的事也不见得她多上心,那这些日子她都在瞎忙什么?尽想着怎么跟大夫人闹别扭了?还是尽跟着那樊音丫头后头操心了?她可是我余家的人,满心里只有娘家的亲戚,这像个什么话?
淑娴被余睿说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自己讪讪地不自在了一会儿,见余天齐也阴沉着脸,心知这一招卖弄母子情深是用不上了,便低着头看似哽咽地沉吟了片刻,方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自打有了大夫人,睿……大少爷便不大往我那里去吃饭了,那也就是二三月里的事,我……竟还以为大少爷喜欢呢,实在是糊涂了我。”
说着便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睛,余睿到底年纪小,听了这话便觉得是自己不常到他姨娘那里去伤了姨娘的心,忙跑到她身边拉了拉她的手,小嘴一瘪,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求助地看向他姐姐依绫,谁知依绫头也不抬,只低着头在手上绕帕子玩,似乎压根不曾听见他们这边在说话的样子,只好又看了看杜娇容,杜娇容却走上前慈爱地摸了摸余睿的脑袋,又轻笑着说起了玩话。
“原来姨娘是在怪我霸占了大少爷啦,母子连心,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点任是谁也不能改了去,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徒增烦恼?看把大少爷急的,小孩子家家可开不得玩笑,心实着呢。”
淑娴听了忙揽过余睿在怀里,又笑向杜娇容道:“夫人莫拿淑娴取笑,我是个什么人,不过是老爷夫人的奴婢罢了,哪里能有那些天打雷劈的想头。不过是心里怪想大少爷和二姑娘的,所以就……”
“好了好了,你这么罗罗嗦嗦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不说过来伺候夫人吃饭,倒要夫人开导你。”
余天齐不悦地放下了筷子,淑娴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无争的样子。
“老爷教训的是,淑娴记下了。”
杜娇容冷眼瞅着一双儿女的神色,依绫似乎不为所动,余睿的一双大眼睛里却似有挣扎的痕迹,不由暗暗叹气,这女人可真是有使不完的招,女儿算是吃了她的亏一时灰了心,难保以后不给她哄回去,儿子还小,心思也没有女儿家那么细,只怕更加好哄,眼下便已经对她有些不忍了,便蹲下身来看着余睿的眼睛和颜悦色道:“大少爷,你姨娘心里想你了,今日就去她屋里吃饭可好?明日再来吧,我叫她们留下你最爱吃的蟹粉豆腐,晚上做宵夜。”
“唔,好,谢谢夫人。”
余睿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原来先前他还小,淑娴又掌着权,因此虽说他和依绫都由老太太那里的妈妈教导,但实际上还是由着淑娴带在身边的,夜里也由妈妈们带着睡在淑娴的院子里,如今有了大夫人,便带了他们过来住,因此便有了宵夜一说。
等一大一小手拉着手走了,依绫也识趣地告了退,余天齐这才不赞同地瞪了杜娇容一眼:“你这样纵着她,日后她仗着儿子爬到你的头上去,你可别来怨我。”
杜娇容闻言淡淡一笑,又体贴地给他倒了杯香茶,这才不在意地说道:“老爷未免想得太过了,到底是她亲生的,还能不让人家亲近些么?要说将来大少爷大了,心里偏向着他生母些,我也是无怨的。娇容一辈子命好,小时候在娘家也是个享福的,如今到了我们余家,无论老太太老爷,还是二夫人三夫人,再至姑娘少爷们,也都只有和我好的,实在算是个有福气的人了,日后只盼着老天垂怜,叫我走在老爷前头,一辈子得老爷眷顾,什么也不怕。”
“胡说!青天白日的你这是怎么说,哪里有人咒自己早死的?快别这么想,淑娴有儿子可靠,难道你就没有么?来日方长,咱们生他十个八个的,好好将咱们余家的祖业扬起来。”
余天齐见她年纪轻轻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免生气,但又听着她这样依靠自己,心里也十分受用,竟当真为她的将来操起心来,一夜辗转反侧也不曾好睡,二天一早套车出了门,至晚方回,回来时竟带了好大一座送子观音的玉雕,叫杜娇容南面供奉,日日焚香。
谁知这送子观音不曾来得及保佑杜娇容,却已经保佑余天齐又一次当了爹,这日杜娇容正和念锦下棋,忽然听见伺候红玉的陈嫂子气色不成气色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一顿磕头。
“夫人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杜娇容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细问缘由,她却瑟瑟缩缩道:“红……红玉姑娘摔了一跤,只怕要早产呢!”
二人听了都唬了一跳,算算红玉还有大半个月才到日子,这可怎么是好?忙拉着那陈嫂到了红玉屋里,此时稳婆已经到了,里间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和稳婆扯着嗓子叫她用力的声音,几个丫头进进出出,一盆盆清水往里端,却是一盆盆血水往外送,看着十分凶险。
此时余天齐并不在家,杜娇容又怕吓着老太太没敢去告诉,可自己到底是个不曾生养过的,也实在拿捏不住主意,正慌乱着,还是念锦沉着,叫铃儿赶紧去请了二夫人三夫人过来坐镇,三夫人又进去陪了好一会儿,嘱咐红玉不要怕,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就是为了孩子,也要咬牙博一博。
或许是因为听了她的话,原本气竭神危的红玉又有了斗志,挣扎着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在太阳下山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孱弱的女婴,孩子一抱出来就给守着的大夫瞧了,不过是弱些,好生调理便也无妨。
杜娇容等人进屋探视,红玉却只是躺着不停抹泪,众人当她大难不死心中感慨,也并不理论,唯有劝她不要伤心落泪,好生坐月子,保养身体。
等众人散去,杜娇容又细细嘱咐她多休息,便也起身告辞,谁知却被她紧紧攥住袖口,涨红了一张脸道:“求夫人给奴婢和四姑娘做主,这次要不是祖宗保佑,奴婢一条贱命死了就死了,可四姑娘也是余家的血脉,就这么没了岂不冤枉?”
杜娇容一听这话心下一沉,莫非另有别情?
原来红玉本在屋里休息,陈嫂和伺候的小丫头见她睡了便出去散散,都不在院中,睡得正香,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她吓得忙起身就往外跑,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谁知才一开门就被一件东西猛地扳倒,重重摔在地上,当场就见了红,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圆凳。
第 34 章
彼时老太太也过来探望红玉母女,见小小女婴虽然生得瘦弱,却眉目清秀还算讨喜,因此心下倒也喜欢,赏了不少东西给这位四姑娘,因奶娘和教引妈妈已经备下,如今就到在外头候着,因此杜娇容少不得讨老太太的示下,谁知老太太却叫月晴将她们几个,并才出生的四姑娘,一并带到她屋里去,大有亲自教养的意思。
“孩子尚小夜里难免哭闹,若是扰了老太太休息可如何是好?原就是媳妇的责任,还是让媳妇带回去吧。”
杜娇容心里虽不十分情愿,但还是咬咬牙提了出来,谁知老太太却神神秘秘地摇摇头,一面拍了拍她的手背亲昵地笑道:“老婆子说句心里话,大夫人莫恼,你屋里如今已有她们姐弟三个闹着,若再添上个小的,妈妈奶娘一大群跟了去,越没日没夜了,你多早晚才能给老婆子添个乖孙子?”
这……杜娇容红着脸低了头,又将老太太送至门口,嘱咐芝兰好生搀着回去,这才又回到屋里,却见红玉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念锦攥着帕子坐在床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家里分明没有哪处走水,既然有人存心行恶,方才老太太在这里,姐姐何不告诉出来,求老太太做主呢?”
红玉听了念锦的话分明肩头一颤,又抬眼看了看正走进来并在一旁端坐的杜娇容,怯怯地吞了好几次口水方垂着头开了口:“奴婢是夫人的人,这事没有夫人的示下,奴婢是万不敢透给老太太知道的,再者……再者淑姨娘…不,是,是那人在家里也有些份量,我们老爷对她又,又……没有十成的把握,奴婢不敢胡言乱语。”
话没说完却已泣不成声,杜娇容冷着脸不言语,这分明又是淑娴的把戏,早知道她善妒,但想不到她竟是个这么不能容人的东西,她自己二女双全,竟就不许别人生孩子不成?不论如何孩子都是老爷的血脉,谁给她的胆子如此任性胡为?
当真是觑着她年轻,就仗着和老爷的那点情分以为她不敢办她了?
当下把心一横才要话,却听见念锦皱着眉喃喃道:“果真是姨娘么?亏得她这么些年来苦心经营,我只道她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来竟是个蠢人不成?她向来就不待见红玉,家里谁不知道,如今要真出了事,还不全疑心到她头上去了?依我说若果真如此行事,竟是百害而无一利才是。”
一番话说得杜娇容心里一个激灵,当下又不动声色地扫了红玉一眼,却见她脸色煞白,身子越抖得厉害了起来。
念锦似乎浑然不觉,反而盯着她的脸道:“红玉姐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她向来谨慎小心,怎么就一下子糊涂了?”
红玉被念锦看得心头一颤,这位大姑娘,看着简单,见人三分笑,行事也和平端方,可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并不十分畏惧常对她张牙舞爪的淑娴,也不十分畏惧高高在上的大夫人,却独独对她有着三分忌惮,尤其是当她那双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总有一种想立刻掩住前胸的冲动,总觉着要是不那么做,就会被她一眼看穿她心里正在盘算什么。
当下舌头便打了结,明明在她们来之前演练了好几遍,怎么如今话到嘴边又变得难说了?
“大姑娘说得是,要是从前,奴婢也不信。只是,只是近来老爷不大往她那里去了,她手上又没了权,奴婢还听说她屋里几个小丫头都不服管束了,前几天还见秀杏在园子里骂人,火气大得很,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就下得了手大巴掌照着人家的脸打,说是她不尊重淑姨娘该得的奖赏。再者……那喊走水的人,奴婢听着,分明就是秀杏的声音。”
“这么说,姐姐觉着她是心急了?”
“可不是,要在过去她或许不在意奴婢肚里的这块肉,可如今今非昔比,奴婢觉着……”
“行了,红玉需要休息,有话也等她歇歇再说吧。”
不待红玉说完,杜娇容已经霍然起身,且自顾自走了出去,红玉愕然地看着仍在晃动的门帘子,倒是念锦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也跟着走了出去。
“好在你提醒了我,红玉这个……这个!我拿一片真心待她,她倒想拿我给她当枪使了,若能治倒那一位自然如了她的意,若治不倒,她把头一缩,都是我这个大夫人糊涂!好一个无本万利的如意算盘!”
行至无人处,杜娇容忍不住恨得磨牙,念锦握了握她紧紧攥着帕子也仍止不住抖的手,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
“夫人莫气,她向来与那一位打擂台也有两三年了,并非善类,不过夫人来得晚不知道那些旧账罢了,你看她这几个月看着是小心翼翼躲在屋里养胎万事不管,但若果真如此,她又如何得知老爷对那一位不如从前了?”
“罢了,我偏不如她的意,她是个什么东西,倒算计到我的头上了?亏我看她可怜见的,特特求了老太太抬举她,一辈子没做过好人,难得动动善心,偏生老天都要我自己打嘴。”
杜娇容用力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念锦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夫人何不将计就计?你来余家的日子尚浅,年纪又轻,遇上这么磨人的事想必早就慌了手脚,哪里就敢擅自作主办了?”
“你这个鬼丫头!”
杜娇容茅塞顿开地一笑,念锦却无辜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不多时二人便分了手,念锦去了三夫人那里,杜娇容却径自去了老太太房里。
“这还了得!”
听完杜娇容的复述,老太太果然勃然大怒,当即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到了红玉屋里,又叫袁妈妈去唤淑娴过来,并嘱咐底下谁也不许走漏风声,要叫她先知道了,找出来就先乱杖打死。
因此淑娴毫无准备地跟着个小丫头来了,却还不及开口请安,就被老太太冷冷一句“跪下”给唬了一跳,当即一头雾水地跪了,不敢明着抬头,一双眼睛却充满狐疑地掠向四周,似乎想寻出什么蛛丝马迹,却惊讶地觉屋里出了老太太和芝兰,竟空无一人,连杜娇容也不见踪影。
老太太只微微抬了抬下巴,接着便由芝兰不紧不慢地道出了红玉对杜娇容和念锦说过的同一番说辞,甚至不给淑娴辩解的机会,直接用帕子堵了嘴架回去,且撤走了她屋里所有伺候的人,门口由两个腰粗膀圆的粗使仆妇守着,谁也不许进去,自然也不许里面的那一位出来。
“淑娴虽然不喜红玉,但她伺候了老太太这么些年,好歹也是懂些规矩的,红玉怀的是我们余家的骨肉,她就是再怎么大胆,也不至于下此毒手啊,母亲且三思,要不先绑了秀杏来问问?”
余天齐犹豫再三还是替淑娴说了情,虽说她最近的言行总让他看不上,但到底这么多年的情分了,再者还从来没见过老太太这么严厉地处置过什么人,若他不帮帮她,还真不知道老太太预备将她怎么处置。
老太太冷着脸不出声,杜娇容站在她身侧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收到他求助的眼神后,她显得越不安了起来,见老太太始终没有搭理余天齐的意思,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话。
“老爷说的不无道理,淑姨娘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断然做不出这种刻毒的事情,要不就按老爷说的,先审一审秀杏吧?”
“哼!你什么都向着他,如今他分明吃了那妒妇的**你也还是向着他!罢了,叫秀杏来吧,我倒要看看她有几个胆子,敢在我面前弄鬼!”
老太太一话,余天齐忙看了看边上的芝兰,芝兰欠了欠身出去,却又很快折了回来。
“回老太太,惠云求见。”
“带进来。”
老太太疲惫地抹了抹额头朝后靠了靠,惠云跟在芝兰后头稳步走来,杜娇容此时方细细打量她,说起来这个女子虽也是她老爷的屋里人,可却沉默得让人总记不起她的存在,她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倒下的花瓶护了余睿那一次。
想必对淑娴是忠心的,不知这番能用什么来救她,也罢,她要有本事给她翻案,便叫红玉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个教训;若她不得成,也顺势让淑娴吃个瘪,她们既然爱斗,就叫她们斗个痛快去,她坐山观虎不费一点心思,岂不便宜?
“奴婢给老太太请安,见过老爷,大夫人。”
惠云沉着地请安,老太太不搭话,余天齐只蹙眉而坐,还是杜娇容淡淡一笑:“你起来吧,有什么话只管说,自然有老太太给你做主。”
“奴婢罪该万死,无话可说。当初奴婢和红玉是一起到老爷屋里的,后来她得了老爷的宠爱,奴婢便心里不乐,后来她有了孕,大夫人又要抬举她,奴婢心里越不平,前几天因为一件口角,叫奴婢当真恨毒了她,因此犯了糊涂做下错事,求老太太处置。”
惠云朝着老太太工工整整地磕了一个头,这才徐徐道来,说话间并无半点羞惭,也无半点惧意,反倒好像在说这旁人的事情,与她毫无干系。
“你的意思是全是你一个人的主意?那喊走水的究竟是谁,红玉分明听见是秀杏。”
芝兰得了老太太的默许,便开始审她,惠云却不以为意地一笑:“奴婢和惠云都是常跟着淑姨娘进出的,想必红玉闹混了,再说她既动了胎气,自然又惊又惧,如何还能分辩得那样清楚?”
一句话堵得芝兰也没了下文,虽然疑窦重重,可到底有人出来认了,又说得头头是道,老太太纵然心里再有多少疙瘩,也不得不放了淑娴出来,并当着惠云的面撕了她的卖身契,叫她自去。
“惠云大胆做出这么没人伦的事,老太太就这么轻饶了她?不将她送官已经是轻的了。”
夜间月晴伺候老太太歇下后,拉着芝兰一阵嘟囔,谁知芝兰却冷笑道:“都像你这么大大咧咧地没脑子倒好,她们那一笔糊涂账,打量着老太太不知道呢,不过是欺负大夫人年轻,一个个都上赶着来作乱了罢了!这事分明是红玉那丫头闹鬼,偏生混赖淑姨娘,倒是全了惠云的一片忠心,老太太叫她自去,也算是敬她的为人。”
“当真是红玉?她可真下得去手啊,不怕这一摔把孩子摔没了?”
“哪能呢!她还没那个胆!老太太早审过陈嫂了,红玉白天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便将计就计胡诌有人害她,这丫头也算心思用到头了,淑姨娘一向比她得宠多了,她若不趁着生孩子这个关口给她一刀,只怕一辈子也没机会了。”
月晴听了瞠目结舌,怔了半天又不解地问道:“既然早知如此,老太太为何要将淑姨娘给关起来?”
“呆子,你以为老太太很喜欢她不成?既然现成的刀把递过来,顺手送一下又有多难?只是没想到还有个惠云罢了。”
第 35 章
淑娴这里才被解了禁足令,便听见有小丫头来报,惠云姐姐辞姨娘来了,再见跟在后头的惠云已经换下了在府里常穿的绫罗绣裙,仅着一身极普通的粗布裙子,乌黑的头光溜溜地梳了个圆髻,用一只素银簪子别了,胳膊上挂着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不过也就能装下几件衣裳罢了。
看着分明穷酸,可不知为何淑娴竟有一种奇异的错觉,觉着这丫头心里并不害怕离开余家,甚至是有些欢喜的,就连想来苍白的两颊也隐隐泛起了一点红晕。
“奴婢来向姨娘请辞,老太太的意思,奴婢日后不能再在跟前伺候姨娘了,请姨娘多多保重。”
提起裙裾姗姗跪下,惠云端端正正地给淑娴磕了三个响头,却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后的日子虽然艰难,却可以每一夜都踏踏实实睡上个好觉了。
谁知淑娴却并不肯放过她,反而眯起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半晌方皮笑肉不笑地冷哼道:“姑娘来到余家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自问对你不薄,你怎么就这么急着要走?别跟我说什么老太太不老太太的浑话,以前我叫你办点小事你都推三阻四,如今怎么就忽然开了窍,越连谋算人命的勾当都下得去手了?”
惠云被她冷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又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是奴婢一时糊涂嫉妒红玉,钻了牛角尖,差点连累姨娘铸成大错。姨娘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只可惜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出去之后唯有日日为姨娘向老天爷祷告,求老天保佑姨娘平安康健,诸事顺当。”
一番话堵得淑娴没了下文,没错,当初她是对她有恩,可如今人家也挺身而出救你于水火了,老太太既叫她走,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虽然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但道理上又确实如此,淑娴虽不甘愿这几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个臂膀就这么被卸去,奈何老太太已经开了口,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下去。
辞过淑娴之后,惠云便去辞了几个素日里还算想得的姐妹,因是老太太亲口允了她出去,却又不算撵她,因此她素来积攒的体己和一些好衣裳好头面还能留着,并无人来收。她想着日后出去了也实在用不上这些好东西,饰之类尚可变卖,衣服也拿去卖了岂不可惜了那些好料子好做工?再者也卖不了几个钱,便一一收拾干净了分赠给姐妹们,秀杏得的最多。
“这怎么好意思?从来我也没少使唤你,对你也不算好,你如今出去了样样都要自己开销,这些东西留着傍身岂不更好?”
秀杏看着整整齐齐一叠子锦缎衣裳早已动了心,嘴上却难免客气,惠云自然是知道她的,也不说破,只无所谓地笑道:“我回去了自然还是要找些活计做做养家糊口,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姑娘小姐们穿的好衣裳,对我来说反倒累赘,不穿尽收着却也可惜,这几件都是很新的,我也没大穿过,姐姐要不嫌占地方就请收下吧,就当留个念想便是。”
见惠云说得恳切,秀杏便也半推半就地收了下来,想起她这两年在这里确实温驯懂事服从管教,如今说去就去了,未免也有一点心酸起来。
才说着,便听见门帘子哗啦一响,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仔细一看,是念锦屋里的小五儿。
“这里是大姑娘给你的东西,她说家里现成的好东西不少,可却没什么可赏你的,纵然给了你,你带出去也不能用,不如这一样最实惠,姐姐是个极聪明的人,又肯吃苦,想必将来也可不愁生计。”
那五儿噼里啪啦说了一顿,放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塞给惠云,打开一看,竟是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
“这……这可如何使得,姑娘哪里有钱?纵是有,奴婢也不是姑娘的丫鬟,不曾伺候过姑娘一天,如何能这么腆着脸收下她这么厚的赏赐?”
惠云连连摆手并不肯接下,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够她们乡里人家一家子过上一两年的了。
那五儿却把嘴一撇笑道:“姑娘早知道姐姐会这么说,她说且当她借给姐姐的吧,姐姐若将来挣了银子便还给她,若是挣不来,只当她周济你于急难也可,横竖只此一次了,若姐姐执意不收,便叫奴婢问问姐姐,这些年同在一个院子里头住着,莫非就没有半点情谊?”
一席话说得惠云低了头,犹豫了半刻方接过银票,又朝着念锦屋子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心里越感念这位大姑娘不已。
不单单为她给了她这些钱,还为了她为了保全她的体面教五儿说的那番话,其实她一个丫鬟,对她一个大小姐能有什么好处?要说情谊,那也是不敢高攀奢望的。
很快二门外头便有婆子进来带人,五儿又跟着送出了几步,秀杏因随时准备着淑娴传唤,也不敢走远,便留在屋里不曾送出去,心里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越想越堵得厉害。
她和淑娴一样相信那事不是惠云做的,这个家里没人会那么做,大夫人才嫁过来,一心想求个贤名,自然不会去动红玉;淑娴更不会,她躲来躲不及呢,想想还能有谁?搞不好就是红玉那丫头自己弄鬼混赖人,惠如如今出来顶罪,怎么说也算是个忠心护主的,可没想到她因此而出去了,淑娴那边竟然连半句话没有,更别说赏个一点半点碎银子,回家好先过过日子。
倒是不大言语的大小姐,有着这般体贴下情的心思,真真叫人想不明白。
惠云一走,红玉被害一事就算就此揭过了,淑娴虽然吃了亏心里憋屈,却半点也不敢放在脸上,毕竟惠云是她的人,她行的错事,她多少也有个不会管教的过错,更何况是老太太亲自处置的,她要是喊冤,岂不是明着打她老人家的脸了?
却有一件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就是余天齐因见她受了委屈,身边贴心的丫鬟又被弄出了府,整个人孤伶伶地见人就有三分怯,看着他时一双秋水眼总不禁雾蒙蒙的,又有了些当年那种出水芙蓉带雨梨花的娇柔,反倒对她有了些怜惜,再加上最近她一门心思放在余睿身上,哄得余睿一下了学就缠着她,一时先生给的功课不明白了,一时又这句诗那句道理看不懂了,她这个姨娘哪里说得清,少不得请了他爹爹过来教导教导他,夹着一个童言无忌又讨人喜欢的孩子,两个大人只见就算有些隔阂,也很快便又融洽了起来。
淑娴得了余天齐的关怀,阴郁了好一阵的心情也放晴了许多,对屋里的下人们也有了些笑脸,彼时红玉已经由红玉姑娘变成了红姨娘,她脸上也不曾流露过半点不高兴,反倒越往老太太那里跑得勤了,不管老太太喜欢不喜欢,总之她这么孝顺、逆来顺受的,看在余天齐眼里觉着她好便成。
这日下午闲来无事,她便叫秀杏去请依绫过来陪她说说话,又吩咐下去准备几个点心,泡一壶好茶。想想这个闺女也是奇怪,左不过这一两个月,也不知是哪一天起,竟像是有些躲着她似的,再也没了以前的亲热劲,在杜娇容面前倒是常有笑脸的。
要说因为那一位是大夫人,所以上赶着去巴结,淑娴想着都不像。依绫才多大年纪,十一岁的女娃娃,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能有那种心思,想必是前一阵子她忙着樊音的事,又要笼络余天齐,因此不知觉中冷落了她让她不痛快了,如今好生哄哄她,必能回转过来。
谁知秀杏没多久就一个人回来了,说二姑娘那里忙着呢,过不来,问她忙什么,说是跟着大姐姐学做菜,接连着好几天姐妹俩都在念锦的小厨房里泡着。
“罢了,大姑娘再有两个月就要出门子了,让她们姐妹一处玩玩吧,手里是什么?”
淑娴懒懒地看了看秀杏手里提的篮子,秀杏笑了笑将篮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原来是一叠子油爆小河虾。
说来也有趣,淑娴对那些女子都爱吃的马蹄糕奶油卷什么的向来不甚喜欢,独独喜欢吃这个,将新鲜的河虾剪头煎尾,放在热滚滚的油锅里轻轻一炸即刻捞起,再撒上点细盐,咬在嘴里醇香松脆,带着点点鲜嫩的肉汁,虾肉连着虾皮一道嚼着更加带劲,因此总叫厨房里做了这个送过来当零嘴吃。
“这是两位姑娘做的,二姑娘帮忙起的油锅,大姑娘掌勺来着,说是知道姨娘喜欢,便现学现卖讨个巧了。奴婢闻着比牛家嫂子做的香呢,还热着,姨娘可要尝尝?”
“放着吧。”
淑娴到底一个人无趣,捧着碟子坐在窗前看着外头地上雀儿打架,不知不觉便将一碟子油爆虾尽数吃尽,用帕子抹了抹嘴时还觉着齿颊留香十分够味,因此便想着下回得问问这里头可是搁了什么香料,怎么就比大厨房里做出来的好呢?
晚饭时候跟着杜娇容一同到老太太屋里伺候,老太太那里照旧是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另加一两样念锦别出心裁的私房,她一个人想是也吃着没味,便叫杜娇容和二夫人三夫人都在那里陪着她吃。
“今天都不许你们家去陪你们家老爷们吃饭,只陪着我老太婆吧,要怪就怪锦丫头,弄出这么些鲜得人掉眉毛的菜来,我本说天气热吃不下,被她弄得又犯馋了,只想着再添一碗饭。”
老太太说着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正给她盛汤的念锦,二夫人笑着凑趣道:“全是托了老太太的鸿福,要不我们几个可不容易尝到我们大姑娘的手艺呢。”
“可不是么?大姑娘可恶,每次做什么好吃的都只孝敬老太太,说是送给咱们尝尝鲜,不过是比鸭蛋还小的一小盅子一小汤匙,那够什么?塞牙缝还嫌少呢,尽吊着咱们肚里的馋虫,今日既然跟着老太太,那媳妇可要敞开肚子拼命吃一顿不可。”
三夫人说着便作势要撸袖子,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念锦脸红地瞪着她,老太太也指着她笑道:“瞧瞧老三媳妇这猴急样,真真可怜见的,大姑娘,以后可别这么省着了,多赏她们几口吧!”
一屋子人越笑得畅快,杜娇容见依绫朝着她比了比手势,忙伸手摸了摸右边的鬓角,果然不经意间松散了些,忙起身想去里间打理一番,却忽然胸口一阵烦闷,眼前一黑再倒了下去。
第 36 章
)“恭喜老太太,恭喜大老爷,大夫人这是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
说话的是时常在余家走动的一位老大夫,姓刘,向来好脉息,深得余家的信任,余老太太和余家二夫人三夫人也都是在他手上号脉,因此这次杜娇容晕倒,外头派出去请大夫的小子们一个就想到去请他。
听了这话老太太自然是喜不自胜,隔着帘子一叠声的赏,余天齐亲自同了刘大夫出去,又亲自向他打听了杜娇容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需要开些补胎补气的药回来补一补。
其实杜娇容一来年轻,二来身子康健,胎气也好,只因家里的事情繁杂琐碎,难免劳累,又才怀上孩子,有些初期的反应,这才会一时晕厥,倒还没有到需要吃药补胎的地步,不过这刘大夫也深知余家的派头,便也不推辞,当下开了个温和补身的方子,权当是安安余老太太和余天齐的心。
这里一屋子的女眷,上至老太太,下至念锦姐妹,无不欢喜,纷纷涌到杜娇容床头问长问短,还是二夫人心细,见杜娇容脸色泛白,想是身上不大爽快,忙提醒众人还是叫大夫人好生休息,老太太一个便一叠声地撵人,把大伙都撵走了,自己又拉着杜娇容的手说了好些要她保重身子安心养胎的话,按着她不许她下床来送,自己扶着芝兰的手去了,独留下念锦陪着,等余天齐进来。
“恭喜大夫人,这下可不踏实了?”
念锦眉梢眼角尽带笑意,正想说几句话玩话逗逗这位年轻的继母,没想到杜娇容却始终靠在枕头上垂着头不作声,却见她的肩头微微耸动,双手只用力绞着身前的大红底子绣着富贵荣华金线牡丹的被面,半晌方抬起头来,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遮掩地随手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又自嘲道:“叫大姑娘看笑话了,说句心里话,我真怕这孩子迟迟不来,若叫那一位抢了先……她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们老爷又是个耳根子软容易被撺掇的,前些日子看着她就那么蔫了,可如今趁着惠云出去,她竟还能兴风作浪,生生又把老爷的心笼络了过去。”
说罢仍忍不住带出了一点半点哭腔,心里的委屈一时情不自禁都涌了上来。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千挑万选找了这么门亲事,婆媳妯娌之间都是极好的,可就是老爷身边那些狐媚子也太难缠了些,不说去了的惠云,就是如今的淑娴红玉两位姨娘,也都不是好人,尤其是淑娴,无时不刻不想着叫她难堪。
可她偏生还要容着她忍着她,甚至笼络宠爱她的儿女,这一切都是她娘当初所做的,她冷眼旁观看着不难,没想到当真轮到自己头上,却又如此掏心剜肺地难受。
念锦看她的样子心里也堵得慌,虽说她是个精明的女子,可到底也不过才比她大几岁,在娘家时也是爹娘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当初要不是她跟着吹风,她也不会嫁进来趟这浑水,才要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铃儿的声音。
“老爷回来了,奴婢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乖了,就知道你嘴巧会说话,你且出去等着,一会儿有人送药进来,你给你们夫人熬上去。”
“是。”
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母女二人互相换了个眼色,就见余天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念锦忙起身行礼,只随意说了几句家常便识趣地回去了,留下余天齐和杜娇容夫妇二人,一个满心欢喜地坐在床头,紧紧握着另一个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却红着脸朝里躲了躲,终究拗不过男人力气大,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可见菩萨也知道我一片诚心,这不才请了送子观音,你就有了。以后只管好生养着吧,家里的事不许再操心,我才跟两位弟媳商量了,公中的事自有她们两个帮衬着,我们大房里的事,我的意思是竟就全交给锦儿,还有两个月她就要嫁人了,嫁过去总也是要学着管事理家的,你看如何?”
杜娇容没想到余天齐能为她想得这样周全,心里倒也欢喜,可听见他提起念锦即将出阁,又不禁一阵失落,毕竟怀胎十月也不知还会生些什么事情,要是有念锦这么个机敏聪慧的女儿陪在身边,她便不知道可以省多少心了。
余天齐见她不做声,以为她是脸皮薄怕臊之故,也不再说什么,只也脱了鞋袜上床,也不叫人进来服侍,自己动手放下帐子,规规矩矩地搂着杜娇容睡下。
“接着下去娇容只怕不能好好伺候老爷了,红玉又才出了月子,我私心里看着,老爷在她身上的心也实在有限,惠云又去了,只有一个淑姨娘,向来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她又伺候得有些年头了,对老爷的喜恶了如指掌,老爷今后还是多去她屋里走走,娇容这里,实在不能委屈了老爷。”
“胡说什么?我今年三十有六,不是十六二十六了,难道非得每天晚上干那回事才算舒坦?如今有了你,你又有了身子,我这颗心啊,当真是心满意足了。”
余天齐故意板起脸驳回了杜娇容的话,杜娇容也不作声,心里却是欢喜的,二人相拥而棉,很快便都睡了过去。
但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杜娇容这里柔情蜜意满室生香,却有人忿忿不平形影相吊。
当听见大夫人有喜了这个天大的喜讯时,淑娴正不紧不慢地喝着念锦那里送过来的补身汤,说起来到底也是念锦的手艺到家,弄得清甜可口,叫人忍不住吃了一口还想下一口。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听完秀杏的禀报,她简直像被雷给定住了,眉间一蹙便立起一双眼睛来死死瞪着秀杏,秀杏也知躲不过,只得低着头又把话说了一遍。
“回姨娘的话,大夫人有喜了,听说已经两个月了。”
淑娴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不要脸的挤进他们家来横插一脚的丫头片子,竟然有了?!
恨声叫秀杏出去关起门来,她一个人闷在房里摔摔打打了好一阵,也不知摔碎了多少好东西,秀杏捂着耳朵站在帘子外头,没听见乒乓一声,心里就念一句罪过,像那些细瓷花瓶玛瑙盘子什么的,放在屋里日常用着或许倒也平常,可要给她们捣腾出去换几个钱,那可也是好的,可惜如今竟说摔了就都摔了。
过了好一阵,屋里安静了下来,秀杏心情忐忑地揭开帘子,毫不意外地看到地上一片狼藉,而淑娴却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气急败坏,而是气定神闲地坐在妆台前描眉。
“傻站着做什么?去把我那条苏绣蝴蝶锦的绛红色裙子拿来,腰扎得细细的那条,还有,去开了后面的箱子,把那对早年老太太赏的玛瑙耳坠子拿出来,那颜色鲜亮,配起来才压得住。”
秀杏听了淑娴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便讷讷问道:“天色这么晚了,姨娘这是要出去?”
谁知淑娴一回头,竟冲着她媚人地一笑。
“你这个傻丫头,大夫人既然有了喜,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要去道一句贺,再者她如今的身子需要静养,老爷要总在她屋里待着,岂不扰了她的清净?”
一番话说得秀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忙跑进去翻箱倒柜,没一会儿便将淑娴指定的行头都翻了出来,又手脚麻利地给淑娴穿戴整齐了,主仆二人手搭着手朝杜娇容屋里去了。
谁知才走到院子门口,就见红玉扶着个小丫头的手从里头出来,一样的锦衣罗裙满头珠翠,一样的妆容新鲜眉含黛唇如樱,脸上却怏怏地没精打采,一见到她却像是来了劲似的,竟赶着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姐姐这早晚来可是听见好消息了?真不巧,妹妹比你早来一步,夫人已经歇下了,只怕要明天一早再来给她道喜了。”
淑娴听着“姐姐妹妹”的字眼一阵刺心,不过是个见了她就像避猫鼠似的下作东西奴才秧子,如今竟也跟她比肩,姐妹相称起来了,还不是靠着个肚子?真真不要脸!
一想起肚子,难免又想到了杜娇容,淑娴的脸色越黑了,这里红玉却仿佛一点也看不懂似的添油加醋。
“听说老爷喜欢得了不得,真真恨不得把夫人当个活菩萨供起来好呢!听见小丫鬟们说,晚上竟不叫人进去伺候,两个人亲亲热热说了好久的话才息了灯。”
这样的一番话自然在淑娴心里起了了不得的翻江倒海的作用,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怀了身子,当初她怀依绫和睿儿的时候,老爷还不是紧张得天天把她搂在怀里才放心?有什么!
想是这么想,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反倒淡淡笑道:“既然如此,那妹妹打扮得跟唱戏的一样,却没能上得成戏台子,岂不可惜死个人?看看这胭脂擦的,妹妹走路可慢着些,也别像方才那么咧着嘴笑,这脸上的粉一不小心给抖了下来,可就不好看了!”
说罢便越过她径自朝里走,一面又对秀杏道:“早知道你们这些丫鬟,背地里就喜欢议论主子,什么老爷夫人亲热不亲热,说话不说话的,这种话哪里是可以随便说得的?你可给我记住了,别自己往下流里走,将来就是嫁了人当了什么奶奶太太的,也白白给我丢人活坍台!”
红玉站在那里气得倒仰,却到底不敢追上去如何,自己涨红了脸愣了半天,忽又捂着嘴冷笑了起来。
人老珠黄的老泼妇,说我脸上的胭脂厚,你脸上的那层白霜都能刮下来涂墙了!我倒要看看老爷有多待见你那层墙腻子!
嘟囔着便拉着身边的丫头躲进树影里守着,果然没过一炷香功夫,就见淑娴踩着重重的步子冲了出来,秀杏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一路里,不知是方才走得太急了还是怎么的,忽就觉得胸闷气短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忙扶着门框子站稳了,却又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低下头,正吐了赶着追上来的秀杏一裙子。
“姨娘这是怎么说?快进来坐下,可是方才一阵劳动中了暑气不成?”
谁知淑娴却白了她一眼并不理她,忽然想起月事已经吃了七八日不来,最近腹中又常常酸胀,方才还恶心想吐,莫不是……
对啊!那一位吃了大姑娘的补药,她可是也吃了,如今她有了,难道自己也……
当下一阵得意,忙叫秀杏不许声张,且梳洗睡下不提。
第 37 章
次日一早,淑娴便回了老太太,说是大夫人有喜了,她想去城外的观音庵拜拜,给她母子祈福,老太太听了倒也欢喜,便一口应准了,还破天荒分外和气地叫她进出小心,早点回来。
淑娴连连点头应了,带着秀杏和两个媳妇子上了车,一路朝观音庵奔去,到了那里便只携了秀杏同入,那两个媳妇原是在外头伺候,跟着家里的女主人们出门的,也不曾做过眼前服侍的事情,如今见她不用她们,她们倒正好自在,和车夫一道在外头等着。
这观音庵里的女尼向来与淑娴要好,皆因她常来上香,又出手阔绰,极舍得花钱添香油,又是余家大老爷身边最得宠的姨娘,因此总是对她礼遇有加巴结着,想想小小一座庵堂,维持生计并不容易,全靠女尼们日常化缘和普通平头百姓那么一点半点香油钱如何得意支撑?不过是仰仗着钱塘显里那些高门富户的内眷们时常来烧香许愿罢了。
这次一见她来,那净明师父便亲自来迎,又亲自领着她进去上香,完了接到里头上好的禅房休息,早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尼姑走进来,摆了一桌子还算新鲜可吃的点心。
“出家人日子清苦,这山野荒地的也没什么好东西买去,姨太太请讲究着用一些吧。”
净明亲手给淑娴倒了一杯清茶,淑娴道了生受,这才微笑着接过,二人相对而坐说些闲话,不过是谁家的夫人又来许了什么大愿心添了多少香油,谁家的小姐悄悄来问了姻缘。
“有意思,莫非这观音菩萨连月老的事情也管,如何上这里求姻缘来了?”
秀杏捂着嘴笑,却被淑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
“没规矩,佛门圣地岂是我等凡夫俗子随意妄言的地方?也不怕拔舌头下地狱。”
秀杏被说得低了头,净明却笑了起来:“姑娘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原是理世间一切疾苦的,自然有求必应。”
说着又给淑娴添了一次茶,却见她眉心紧锁,双手按着胸口,忙问怎么了,淑娴只歪着不说话,倒是秀杏答了去,说是姨娘最近几日总是懒怠动,身上也乏得厉害。
“这还了得?姨太太身子金贵,万万不可耽搁了,我们后头有家医馆,里头的老先生常为四下乡邻看脉,都说是极妥当的,依贫尼愚见,就请姨太太挪一挪尊步,到那里去看一看如何?”
淑娴半闭着眼睛软软地靠在秀杏身上,一面轻声呻吟着,一面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这里净明忙叫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姑子来,背起她就从后门走了出去。
原来淑娴常来上香,自然知道这附近有家医馆,今日来此地也正是为了这个,如何能不依?自然顺着净明的意思去了。
谁知万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数,那日常坐诊的老先生今天偏生出诊去了,只留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留在铺子里看守,淑娴因想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这女子妊娠又不是什么大症候,但凡是个大夫都能看出来吧,便也不计较,由秀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进去,隔着帘子伸出了手腕。
那学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家里穷才被送到这里来做学徒,哪里见过什么女人,如今忽然看见这么一截白润如玉的皓腕伸到面前,顿时面红耳赤了起来,索性隔着厚厚的藏青色布帘子,别人也看不见他的窘态,否则可就当真尴尬了。
其实他向来跟着老先生做些打下手的活计,还从未单独给人诊过脉,只是当着这么一位雍容柔媚的少*妇人,他竟没来由的逞起能来。
迟疑着将三根手指按了下去,果然出手润滑细腻,小伙子心下一荡,忙收敛心神细细辨别,因毫无经验,只得闭上眼睛拼命回想医术里的解释,如今这位夫人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盘,当是滑脉,又听见那跟着来的丫鬟说有呕吐晕眩之征,月信也迟迟未来,当即暗自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有孕了,还好不是什么复杂的症候,要不他这一次上阵的新兵可就着实要给难住了。
“恭喜这位夫人,是喜脉。”
小伙子隔着帘子擦了擦额角密密的汗星子,淑娴却抿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下可好,果然叫她猜中了。
站起来抬脚就走,秀杏忙丢下一锭银子急匆匆地追了出去,一回了观音庵,也不再多坐,只说身上不爽快就早点回去了,那净明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多留她,又恭恭敬敬地送到大门外头,亲自扶着她的手上了车方罢。
回府后淑娴一件便是往老太太屋里去了,秀杏以为她会说出这个喜讯,没想到她却只字不提,只说了如何为大夫人许愿祈福,又趁着老太太高兴陪着她多坐了一会儿,直到伺候她吃过午饭才回到自己屋里。
又是一阵头晕,秀杏见她脸色不止是泛白,而是有些不寻常地青,唬得劝她还是去回回大夫人,好生请个大夫看看,却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个没用的东西,要用人的时候你是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如今却专门来给我添乱了不是?我生了两个孩子,害喜是个什么样子我能不知道?怕什么?且先忍耐几日,最好老爷天天别来,管他在大夫人屋里也好,在红玉屋里也好,只别来我这里,最好乐得忘了有我这么个人。”
“姨娘这是……”
“哼,说给你听你也不懂,蠢东西。你去大姑娘那里把补汤的方子要过来,就说我的话,大夫人如今有了身子,大姑娘又快要出门了,实在忙得慌,我就不添乱了,只将方子抄一张来,我们自己屋里炖吧。那汤我曾经看着大姑娘配过一次,都是滋补阴气的好东西,寻常时候补身子,如今有了也能补胎气,且不用让她们知道,自有我的道理。”
秀杏见她不耐烦,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果然带着一张誊写地工工整整的方子回来,淑娴又立刻催着她下去按方子炖了,自己却越要保养,回屋去好生躺下不提。
原来她的心思倒也不深,余天齐的为人她是知道的,他最是个怜香惜玉的惜花人,又最是个看似多情实无情的冷心人。如今他一颗心都扑在杜娇容的身上,她且不理,只一门心思伺候老太太,还要小心谨慎地伺候杜娇容,要叫余家所有人都看到她对大夫人如何尽心。
再者还要帮着二夫人三夫人理事,二夫人屋里的何姨娘等于是个聋子哑巴,万事不管只知道点头摇头的木头桩子一个,三夫人屋里没人,只有两个通房,又都是不识字的,如今她们两位要想再找个帮手自己偷偷闲,倒还真只有她。
等太太平平地过个十天半个月,再好好寻个时机,叫余天齐亲眼看看被他冷落多时却贤惠如初的她憔悴地晕倒在他面前,再由老太太那里派来的大夫亲口说出她有了身孕的喜讯,这样才够力道,保管叫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打心底觉得对不住她,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的心再拉回来。
当然,要能顺手踩那个小蹄子一脚,那就更好了。
想着想着越得了意,午觉也不曾好睡,估摸着杜娇容该起来了,她便梳妆整齐了带着秀杏赶了过去,果然见杜娇容正坐在那里和铃儿说话,一张脸红润润的,到底是年轻,自己不过大她个十一二岁,竟已经气色不成气色了。
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淑娴这才想起自己出来之前又重新化过妆涂过胭脂,这才定心了些,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给杜娇容道喜请安,杜娇容也笑着让她坐。
“听见老太太说姨娘一早就出城去了,真真生受了,老爷听了很高兴,狠狠夸了姨娘一顿呢,说他屋里这么些人,真正体贴他的心思为他着想的,却唯有姨娘而已。”
“大夫人真真是折煞淑娴了,淑娴是老爷和夫人的奴才,只要老爷夫人好,淑娴自然也就好了,这点小事算什么。秀杏,还不快把我们在菩萨面前求的符拿来给铃儿姑娘。”
“是。”
秀杏依言从怀里摸出一方绢帕,打开后便见一枚叠得十分平整的黄色符纸。杜娇容忙命铃儿接下好生收了,一面又和颜悦色地与淑娴闲话家常,不多时依绫和悯罗也走了进来,她们是早得了喜讯的,自然也不用再道喜,只是脸上都止不住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大伯母,小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等他出来了,悯罗抱抱他可好?”
悯罗缠着杜娇容的胳膊撒娇,却被依绫拉扯着分了开去。
“看看你一点分寸也没有,我们夫人如今的身子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揉搓,小孩子身子可嫩了,可不敢给你抱。”
依绫亲热地揽着悯罗的肩戏谑,杜娇容看她姐妹俩一个娇一个憨倒也有趣,想想依绫虽然与悯罗同岁,如今却已经事事表露出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沉稳,若果真能与自己贴心也好,到底还有四五年的功夫在家里可以好生教养,将来就算出了门子,心里也只认她这个夫人便罢。
想着便笑着揉了揉依绫的额头,依绫冲着她亲昵地做了个鬼脸,倒是淑娴坐在一边看着刺心,这个女儿,已经有多久不曾在她跟前流露过如此不拘一格的小女儿姿态了?
夜里到老太太那里侍奉过后,淑娴照旧陪着杜娇容回屋,彼时余天齐已经回来,正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走象棋,见她二人和和气气地携手进门,心里倒也十分畅快,不免对淑娴越地满意。
半个月后便是中秋,因老太太最近高兴,三夫人便张罗着请了个戏班子到家里来唱一天戏热闹热闹,兼着念锦出阁在即,日后要想再这么齐全地聚在一处,只怕一两年里也撞不到几天了,便越办得用心,酒席也都摆在园子里,正好水池边几棵高高的桂花树都开了花,甜香扑鼻十分怡人。
淑娴这半个月的日子并不好过,肚子不见大起来,头晕目眩的征兆却越厉害,时时作呕吃不下饭,脸色铁青唇色白,连头都掉得特别厉害。
她只道是年纪大了怀胎艰辛,一心只为了屏住了能一举攫回余天齐的注意力,因此对自己身体的异样并不理论,只每天涂上浓浓的脂粉掩饰,强撑着与众人一道做事玩笑。
这日早晨,秀杏照旧打开胭脂盒子给她上妆,却被她一摆手拦住了。
“不用上胭脂,薄薄地涂一层粉就是。这衣裳太红了,你去拿件平常穿的,簪子也不要这个金凤的,万不可浓艳压了大夫人的风头,也不可太过素净惹老太太忌讳不喜,我们只要往人群里一站毫不眨眼就行,手脚麻利些,好戏就要开场了,总不能迟了。”
第 38 章
秀杏怔怔地想着时辰还早,戏班子还没进来呢,哪里就赶着看戏了,可看着淑娴的脸色也不敢再问,忙赶着给她收拾了,便扶着她一路朝杜娇容屋子里去,伺候了杜娇容梳洗完毕后便一同到老太太屋里请安,老太太今日格外高兴,起得也早,正由念锦姐妹三个陪着用早饭,见她们来了就笑了起来。
“一听见有戏酒啊你们就一个个的都勤快了,这本是老三家的起的头,她是跑不掉要忙一整天的,早早就到园子里忙活去了,老二家的也跟着起哄,现在大夫人也赶着来了,想必是要凑这个热闹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杜娇容顺势道:“到底是老太太厉害,我们这点小心思哪里能逃得过老太太的法眼去?只是您老人家也别说出来嘛,怪臊人的。”
说话间已经就着红玉的搀扶到了老太太跟前,在她身边陪着,又作势要接芝兰手里布菜的筷子,却被芝兰抿嘴一笑躲了过去。
“如今可不能了,老太太说了,她跟前的事可不许劳动夫人伺候,夫人且坐下吧,这里有甜丝丝的银耳莲子羹,且尝一口,陪陪老太太。”
“唔,好丫头,就该这么对她,谁叫她总不记得自己是双身子的人,偏爱事事操心,听说前几天又带着人拿着清单上库房去给锦丫头清点嫁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劳碌命呢,我们家虽然人口不多,到底还有几个识数的,哪里就能把你们家大姑娘的嫁妆给点少了,委屈了她去?”
老太太眯着眼睛一口含了念锦递过来的甜姜片,含含糊糊地嘟囔,这话明里是抱怨,却带着满满的疼爱和赞赏,众人哪里能听不懂,也纷纷称赞大夫人对大姑娘真真尽心,杜娇容只浅笑不语,一面觑着老太太的脸色陪着说些开怀的玩笑话。
一时有丫头走进来说园子里已经备下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叫她来请老太太与诸位,老太太心里高兴,便携了念锦的手走在最前头,月晴菱涓陪着,后面跟着铃儿和芝兰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杜娇容,淑娴和红玉跟着,依绫悯罗姐妹手拉着手跟在后面,余睿余松两兄弟难得今日不用上学,早跑到园子里疯玩去了,哪里肯跟在女人堆里受拘束。
因这日天气晴朗又颇凉爽,因此老太太也不肯坐轿,索性带着众人一路走一路逛,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倒是十分和乐悠闲。
这里淑娴却一个不稳晃了晃身子,秀杏忙扶住她,却听见红玉轻笑了一声道:“姐姐今日的脸色看着倒真是苍白得紧,可是身上不痛快?”
一句话惹得老太太也回了头,打量了淑娴片刻方皱眉道:“果然气色不好,你要身上不爽利就回屋歇着吧,你们夫人随我,总还是有人伺候的。”
淑娴哪里肯此时就走,忙咬牙笑道:“哪儿有的事,并没有哪里不好,早就盼着跟着老太太乐一天呢,可是万万不敢生病的。”
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方好转了些,到底是个欢喜的日子,她要当真在她面前病倒了着实有点触霉头的意思,老太太向来讲究这些,如今上了年纪,就越忌讳了。
想必红玉跟着她贴身伺候了几年,是深知这点的,因此淑娴趁着众人只顾赏花观景,狠狠剜了红玉一眼,红玉却当没看见,扭过头去同抱着四小姐的奶娘说话。
上午老爷们都在外头,便是一家子的女人们坐席,老太太喜欢热闹喜庆,因此戏台上皆是些吹吹打打鼓乐欢腾的戏码,念锦淑娴由秀杏扶着进进出出好几次,便悄悄拉着秀杏细问。
“秀杏姐姐,姨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方才当着老太太,我也不好细问。”
秀杏正为这个犯愁,到底她是贴身服侍的,淑娴又捂着不叫旁人知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全是她的责任?便支支吾吾道:“不知怎么身上不自在了好几天了,奴婢劝她请个大夫看看,她就是懒怠动。”
“这可不是胡闹?等散了我去跟大夫人说,去请个大夫来吧。”
“那就多谢大姑娘了,姨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许奴婢告诉旁人,奴婢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还求大姑娘……”
“放心,我总不说是你说的便是。对了,那个养身汤不知姨娘喝着怎样?”
“天天喝呢,如今自己做了,姨娘便叫我早中晚都做一碗,总想着能早日补回元气,姑娘方子里的燕窝自然各房都有定例不能多用,不过红枣当归倒都是寻常东西,姨娘便嘱咐我多多放些,不知妨不妨事?”
“不妨,只是肉桂不可多放,那东西火气大,吃多了也不好。”
念锦一面看戏一面笑着回答,秀杏见淑娴抬头四下张望,想是寻她,忙辞了念锦跑了过去,那里又听见说开席了,请老太太和夫人们到里头去坐,戏台上也稍稍安静了些。
因是家宴也没有诸多规矩,一家子女眷团团圆圆围了一张大桌子在里头,垂下一道绢纱帘子,外头就是三位老爷带着两位少爷坐着。
因杜娇容有了身子,老太太自然不肯叫她多动,二夫人又不多话,因此便偏劳了三夫人,里里外外的张罗,一家子吃得十分尽兴,却忽然听见咣当一声,竟是一直守在杜娇容身后的淑娴倒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说?老太太,您看这……”
杜娇容被她一把冲得一个趔趄险些撞在桌上,忙用手挡住肚子,却也吓得脸色煞白,见众人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只得强作镇定请示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一番兴致被这一出给败得干干净净,把脸一放道:“找两个媳妇进来抬回她房里,再找个大夫看看吧。”
一时有两个身形高大的粗使仆妇进来抬起了淑娴,秀杏跟着走了出去,余天齐在外头听见动静也已经走进来,见淑娴脸色白唇色泛青,心里也不由担心,可老太太面前正一大家子团圆取乐,他是再也不敢说出要离席的话,只得耐着性子陪坐,却吃什么也没了味道,心思早飘忽了出去。
杜娇容见他别别扭扭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扭过头对二夫人道:“二夫人且陪老太太坐坐,到底是我屋里的人,我看看她去就来。”
说罢又看老太太,见老太太不言语,便躬了躬身子悄悄朝门口退去,却听见老太太对余天齐道:“大老爷陪着吧,可别叫外头人知道了笑话我们余家,只顾着小老婆,连大了肚子的大老婆都不管了。”
余天齐听老太太口气不善哪里敢顶撞她,忙连声答应着追了出去,与杜娇容二人携手进了淑娴的房间,正好见秀杏陪着大夫走了出来。
“给老爷请安,夫人好。”
“有劳先生,不知里面那位是什么症候?”
双方见了礼,各自坐下,又有丫鬟上了茶,余天齐便询问起了淑娴的状况,大夫却眉头紧缩不住摇头。
“可是有哪里不妥么?先生且明白与我们说来,这么着岂不叫人心焦?”
杜娇容急得忍不住插嘴,还是余天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能有什么不妥,你莫急,且听先生说说。”
那大夫捻着几根花白的虎须思量了半日,方幽幽开口道:“老夫进出贵府也有些年数,里头那位姨娘如今三十不到,应正当康健壮年才是,可就她的脉象看来,竟已然有油尽灯枯的征兆。”
一句话说得余天齐和杜娇容皆瞠目结舌地坐着,还是秀杏一下子扑了过来跪倒在地。
“先生可是看仔细了?我家姨娘已经迟了半个多月月信不来,又常常犯恶心,这几天还直嚷腰酸,会不会是喜脉?”
一句话说完大夫尚未回答,杜娇容先一拍手笑了起来。
“可不是喜脉么?我早些时候也是这么着来着,难不成淑姨娘也有喜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真是祖宗保佑……”
“夫人且慢,老夫方才细细为姨娘切了三次脉,断断不是有喜。虽呈滑脉之征兆,但以姨娘的脉象来看,分明是食滞内热,更兼肾虚,方才这位大姐所说月事不行与腰酸,只怕全是肾虚的缘故。再请问这位大姐,姨娘可有心绪不宁、暴躁易怒的症状?”
那大夫见杜娇容喜不自胜,忙一口打断了她的话,秀杏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又被问了个正着,心里也不由着慌,莫非观音庵那里找的是个庸医诊错了脉不成?
余天齐见她愣,耐不住催道:“先生问你话,怎么不答?”
“呃……是,先生说的是,姨娘进来的脾气是暴躁了些。”
“那便是了,姨娘这不是喜脉,竟是个大症候,需要好生调理方能再图后继。老身这就回去写方子,老爷不拘哪位小哥,派一个跟我去吧。”
那大夫说着便抬脚就走,余天齐见他走得急,忙起身跟上,却听见身后杜娇容又开了口:“先生请留步,先生说得医理我们妇道人家听不懂,只是我们这位姨娘一心想再给我们余家延续香烟,一颗心是极诚心的,如今这个症候,不知……”
“劝夫人莫要再动这个念头,到了这个地步,人能留住变好,只怕子孙缘上是就此断绝了。”
那大夫连连摆着手朝外走去,余天齐原是要送送,却被他的话惊得呆如木鸡,杜娇容朝秀杏扬了扬下巴,秀杏忙追着大夫送了出去,自去找个小厮拿药不提。
这里淑娴虽不曾当真晕厥过去,却也着实身上难受得紧,躺在里头也歇不住,便扶着墙悄悄走到门口,隔着帘子听大夫和余天齐他们说话,如今早已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一双手紧紧攥住了门帘子才使得自己不脚下软倒下,却听见外头又传来杜娇容和秀杏的声音。
“药拿回来就叫个婆子熬上,你只在这里守着吧,淑姨娘身边最信的人只得你一个,如今她病得这样,你再不在身边,只怕她心里不痛快,越加重病势。”
“谢夫人体恤,只是……全为着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大善人,奴婢便斗胆多嘴,如今我们姨娘病得这样,听大夫说着竟是难活了,若是老爷……老爷肯多看顾些……”
秀杏说着说着便捂着脸哭了起来,从前老爷和姨娘是怎么恩爱,她都是看在眼里的,没想到如今老爷一听见姨娘再不能生孩子了,竟不顾她病势沉重,看也不进去看一眼就走了,把这个摊子全丢给大夫人。
外头一阵沉默,只有秀杏抽抽搭搭地抽泣声,良久杜娇容方叹了口气道:“好丫头,你是个忠心的。你心里莫怪老爷狠心,今日是个好日子,老太太又高兴,他实在脱不开身,明日闲了自然来看你们姨娘。你且好生照顾她,劝她放宽心吧。”
说罢也欲离去,却听见里头咕咚一声,忙掀开门帘子一看,却见淑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眼翻白朝上倒插着,双手紧紧握拳,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第 39 章
“啊!姨娘不好啦姨娘不好啦!来人啊!这可怎么办啊!”
秀杏想是吓坏了,掐了一把大腿便扒拉着门框子嚎哭起来,杜娇容眉头一皱,低声呵斥道:“糊涂东西,这是哭的时候么?还不快扶你们姨娘到床上去,想是一时被痰迷住了,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了!”
一句话唤得秀杏回了魂,忙和另外两个听见动静赶进来的小丫鬟一起上前,半拖半扶地将淑娴弄到床上,又是拍背又是捶胸,折腾了好一阵,淑娴方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醒了过来,果然口中吐出一口浓痰,脸色放略略转过来一些。
“姨娘,姨娘觉得怎么样?”
“唔,老爷……老爷呢?”
“老爷在前头陪老太太看戏,姨娘累着了,且好生歇歇吧,等前头散了,老爷自然来看你,你且放心养着吧。”
不待秀杏答话,杜娇容淡淡说道,淑娴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地面,整个人都无力地靠在秀杏的身上,听见杜娇容说话,也不抬头,反而将头按得越低了,半晌方摸了摸鬓角道:“谢大夫人,淑娴已经没事了,还是随夫人一同出去伺候老太太吧。”
说着便欲推开秀杏挣扎着自己下床,秀杏见她身上抖得厉害,哪里敢松劲,只得紧紧托着她的胳膊起来,扶着她颤巍巍地坐到了镜子前面。
“姨娘还是歇一歇吧,老太太那里必不会责怪的……”
“胡说什么!我好好的又没病,为什么要歇?拿来,没用的东西,我这里不用你!”
淑娴板着脸夺手从秀杏手上抢过梳子,对着镜子仔细地将两鬓的乱篦拢,又在脸上擦上了些胭脂,嘴上也添了红,这下脸上才没那么吓人,又回过头去对着杜娇容歉然一笑,脸上早已没了方才训斥秀杏时的凌厉。
“不敢叫大夫人久等,我们这就过去吧。大夫人如今可不是一般的身子,淑娴来扶你,小心门槛。”
杜娇容冷眼旁观她脸上的神气,分明什么都没生过一样,不由心里一沉,这女人该不会受不住刺激,失心疯了吧?或者听说自己不能生育,也看不得别人有孩子了?
见她朝自己走来,当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连连朝后退了几步,淑娴却浑然不觉,却越笑得连眼角边上的鱼尾纹都深了起来。
“淑姨娘,大夫说了你要多多休息,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
杜娇容被她阴森的笑容和直勾勾的眼神唬得头皮麻,心里慌得很,很想拔腿就跑,偏生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起来,两条腿真真软,眼看着淑娴手指上那几根长长的红艳艳的蔻丹一划而过,秀杏在她身后惊呼了一声死死捂住了嘴,杜娇容明知躲不过,绝望之余索性闭上了眼,却觉得身后一沉,整个身子已经被人大力地向后一带稳稳扶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琪纹,接着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淑娴捂着右脸颓然倒地,三夫人冷着脸站在面前。
“作死的东西!你们姨娘疯魔了,你们也不好生看着?万一大夫人有什么闪失,是你担当得起的吗?”
三夫人说话的口气虽然像是在责备秀杏,可却又句句都冲着淑娴,淑娴瘫坐在地上咬紧了双唇,下唇瓣被她咬得通红,几乎要透出雪来,一双眼睛也睁得通红,蓦地抬起头狠狠瞪着杜娇容,伸手指着她恨声道:“好!你们说我疯魔了,那我就疯魔了吧!你这个两面三刀面甜心狠的毒妇,你说,你究竟下的什么毒害我,你说!”
“咳……咳咳咳!”
一句话没说完就已经咳嗽了两三回,秀杏想过去扶她,但觑着三夫人的脸色不敢动,杜娇容得了扶持心下稍定,又听她这么一番没头没脑的混话,当下气得怔,也懒得理她,指着秀杏斩钉截铁道:“把嘴堵上关在屋里,她愿意吃药睡觉那是最好,要是不愿,你也要想办法把药给我灌下去,不许她出去,要是惊着了老太太那你也别在余家待了!”
说罢便扶着三夫人的手走了出去,琪纹和两个媳妇跟着,一路又朝园子里走去。
“我说,你倒是歇歇脚!这么个走法哪里像是个大夫人,竟像是那军营里的士兵在行军了!亏你也不知道小心自己的身子。”
三夫人见杜娇容一路冲在最前头,脸色也白得吓人,心知她是动了气,要不管她又怕她气坏了自己,只得故作玩笑地开了口,顺势一把拉住她停下,谁知她却扭过头去不肯转过来身来,鼻子一吸一吸的,知道是哭了,忙给琪纹递了个脸色,自己索性拉她到小径边的石凳子上去坐。
那两个跟着的媳妇早抢先几步走上去将石凳子上的本来就没有多少的灰吹了吹,又掏出帕子罩上,这才请她们过去,见她二人像是有话要说,便走到前头的树下去等。
见四下无人,杜娇容方叹了口气道:“不怕三夫人笑话,如今我倒宁愿做个穷人家的男人到军营里去当兵,运气不好不过一死,还是为国效力,要是挣出点军功来,还可以打出一片天地,哪里像我们这些女人,日日圈在这园子里不得出去不说,还有这么多说不出口的糟心事等着。”
说罢止不住落泪,三夫人知道她指的是淑娴,却也不便明说,见她的样子也忍不住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想想做女人确实命苦,一辈子就这么熬着,也不知道为了谁。
想想自己,年纪轻轻嫁过来,还算好,有个儿子,夫妻和睦有商有量,可男人哪里有个定性的,这些年要不是她抓得紧,屋里何止只有那两个蠢货?
不由心有戚戚焉,也跟着在一旁叹气,不免又低声劝了她一些女人家的私房话,这里琪纹已经带着个小丫头回来了,手里捧着水盆和帕子来给杜娇容洗脸。
几个人到了前头,午饭早就撤下了,老太太兴致极高,也不歇中觉,照旧坐得笔直地看戏,念锦在身边给她剥桔子吃,余天齐也陪着坐着,时不时侧过头去和老太太说笑。
这里见杜娇容进来,老太太忙叫芝兰带她进去吃饭,杜娇容只推说不饿,方才已经吃饱了,面上也懒懒的没有精神,众人想她有了身子的人容易倦怠些也是有的,皆不理论,又陪着看了一会子戏,杜娇容便向老太太告了假,念锦本想陪她回去,却被依绫抢了先说出来,便也没有做声,又给老太太换过一次热茶,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和悯罗一处坐着。
老太太见她去了,放小声问余天齐:“我本不想管淑娴如何,她再好也不过是个奴才,就算伺候得你高兴,那也是她应分的,高兴呢就赏她,不高兴就撂开手。但我看方才你媳妇脸色不对,究竟怎么回事?”
余天齐以为杜娇容免带愁色是因为担心淑娴的病情,越对她满意,便将方才大夫所言一一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听罢默默地低了一回头,半晌方道:“万种都是命,半点不由人。看着睿儿的份上尽心给她治吧,治得好是她的福气,治不好也都是命,你可别犯糊涂,什么该放在心上,什么不该,你心里应当有数。”
“是,孩儿省得。”
母子二人没说多一会儿话,却听见西边一阵噪杂闹腾得紧,一时戏台上也停了下来,众人皆伸着脖子朝那边看去,却抬眼看都被人头挡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里月晴阴沉着脸走了过来,俯身在老太太耳边悄声道:“不好了,淑姨娘疯了,冲过来喊打喊杀,说都是大夫人背地里害的她,要找大夫人给她填命。袁妈妈带了两个胆子大的嫂子们拦着她呢!老太太还是先回屋里去吧。”
“什么?猪油蒙了心的混账女人!大夫人好意去看她,她嘴里拉扯胡说些什么?你赶紧去把她给我弄回去,不许她在这里丢人现眼!”
老太太指着余天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余天齐慌慌张张地扶她坐稳交给芝兰,忙跟着月晴走了过去,这里三夫人也早已遣退了戏班子的人和不相干的下人,喝令谁也不许将方才看到的拿出去嚼舌根,又叫几个有年纪的妈妈四周围守着,不许人到近前来。
等余天齐道面前的时候,淑娴已经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媳妇用帕子堵着嘴按住,头上的髻早被弄得一团乱,珠钗歪歪斜斜地插着,脸上的胭脂也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冲成了一团浆糊,弄得整张脸红红绿绿好不热闹。衣襟也被扯开了,露出了一点子里头的水红色肚兜,胸前一枚用红绳子穿着的墨绿色翠玉戒指掉了出来,引得余天齐不由一阵失神。
本来听了月晴的禀报,他心里也气得要命,又看见淑娴这么一副疯婆娘的样子,越灰了心,可这东西是当年君氏还活着时他偷偷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这么些年他给她买过的名贵珠宝不计其数,没想到她竟还将此物如此珍藏。
以往的恩爱历历在目,又想她到底还病着,难免病中糊涂胡言乱语,终究不忍太过苛责,便看着那两个媳妇干咳了一声,吓得她们忙撒了手,淑娴见了他心里又急又喜又惊又怒,一把扑倒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余天齐没想到一向得体稳重的她会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当下便有些后悔放开她,可十几双眼睛都放在他的身上,他皱着眉涨红了脸一句话说不出,还是念锦走过来拍着淑娴的背轻声劝慰,给了余天齐一个机会挣脱了她的手。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余天齐黑着脸质问秀杏,秀杏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就是说不出话来,还是三夫人将方才在屋里生的事说了,一面唏嘘不已道:“大夫人一片好心为了老爷的颜面,也为了她在这个家里的体面,方才在老太太跟前才忍着气替她遮掩,没想到她却不领情。大老爷也不必责怪秀杏,这女人疯起来力气可大了,我们刚刚都见识了,她一个人想必是拖不住她,也怪我们疏忽,没想起来多叫几个女人去守着。”
“姨娘快别闹了,老太太虽说已回屋了,你要再闹下去难保不闹到老太太那儿,那可怎么了局?”
念锦拉着淑娴的手给她理了理鬓边凌乱的碎,却被她一把用力攥住手腕,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整张脸压过去,两颗眼珠子几乎就要掉到念锦的脸上。
“是你!是不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她是大夫人,你自然是巴结着她去了,你说,你说说你给我吃了什么?是不是她叫你给我下的毒?你说啊!枉我这些年对你比亲生女儿还好,你竟然害我!”
第 40 章
“姨娘,你在说什么啊?可是当真疯魔了?”
念锦被她抓得生疼,挣扎着想摆脱她的钳制,可淑娴虽然病重,如今却一口气吊着十分精神,竟是力大无穷,牢牢捉着念锦不叫她动弹,一双水雾蒙蒙的秋水眼越血红血红了起来。
“你快说,你每天给我喝的汤里是不是下了毒?是不是那个姓杜的小netg妇叫你干的?你们两个合起伙来害我,是不是!”
随着最后一句“是不是”,淑娴的声音猛地拔高起来,也越尖锐,念锦被她逼得朝后退去,一双亮晶晶的杏仁眼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姨娘这话从何说起,念锦为什么要害你?不光是我没有,大夫人我也可以打包票,这是绝没有的事。你快放开,你弄疼我了。”
“你自然能给她打包票,你们俩就是一伙的!想是她许了你不少好东西吧,又促成了你跟方家小子的好事,你自然心里感谢她,自然要帮着她!我们音儿差点坏了你的好事,你就连我这个姨娘也一并恨上了,是不是?好你个端庄贤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家小姐!老爷,淑娴自打进了余家的门,一心一意伺候老太太和你,从来没有生过半分旁的心思啊,就是对着大姑娘,我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哪里怠慢了她,如今就要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淑娴冤枉啊!”
淑娴一把甩开念锦的手将她推得老远,转身扑倒在余天齐的脚边哭诉,一面说一面在胸前双手合十将那翠玉戒指护在掌中,好像在祈求祷告一般,余天齐看着心里一怔,却铁青着脸不曾话。
淑娴见此情景越变本加厉继续数落念锦,越说越不堪,就差没说她和方晏南私通有无私定终身,三夫人气得还想劈手给她几个巴掌,碍于余天齐的面子不好如此,只得指着淑娴的鼻子骂道:“好你个不要脸的臭东西,你拉拉扯扯胡说八道什么?”
谁知一向不言语的二夫人却忙按住她不冷不热道:“三夫人何必动气,大姑娘的亲爹就在面前,他要由着旁人糟蹋他亲女儿的名声,我们这些外人能说什么?”
一句话说得余天齐开了窍,当即羞得满脸紫涨,一把扯过淑娴的胳膊用力朝边上一甩,淑娴不曾防他这一手,整个人被摔出去七八步远,一个没站稳跌在地上,手肘也重重地砸在地上的石凳上。
“你闹够了没有?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还不放开!要多少人看我们余家的笑话你才罢休?”
“啊!”
淑娴痛哼了一声后便躺在地上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双臂抱着肩膀瑟瑟抖,秀杏见无人拦她,忙过去察看她家姨娘伤得如何,果然见右边手肘上一大片都紫红了起来,待要说声作孽,又怕当着余天齐的面,只得擦了擦眼睛搀扶她起身,奈何她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身子软绵绵地一点不听使唤,根本起不来,只得用力抱起她扶她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趴着。
三夫人没想到二夫人竟会说出这么不给人留情面的话来,正惊愕着,忽然想起方才那女人满嘴里胡言乱语的可不都是与方家有关的么,方家是她的娘家,方晏南是她最钟爱的侄子,被个奴才秧子这么口不择言地糟蹋,想来佛也有火了。
再说樊音私逃逃奔方晏南的事虽然老太太勒令不许说出去,但她们三位夫人还是知道的,为此二夫人心里早就恨死了樊音,也曾私底下与她抱怨,枉她拿一片真心疼她怜惜她,她却以怨报德不顾廉耻地想抹黑她方家,可见果真就是个下作种子,再怎么养在好人家,也成不了大家闺秀。
当即心里明白了过来,却不由担心地看向念锦,果然见她脸色煞白,气得浑身抖,眼里蓄着泪水却紧咬着下唇不肯示弱,生生将手里的绢帕搅得一顿皱褶。
“女儿做给姨娘喝的养身汤并不是什么稀罕的,里头不过是当归红枣几样滋阴补气的,要说女儿有什么坏心眼,大夫人同她一个锅里喝着,秀杏和铃儿两位姐姐都眼巴巴看着菱涓从一个锅里盛出来,盛好之后便再没有经过女儿的手,如果说里头加了什么,为何大夫人好好的,还怀了身子?再说了,早前秀杏姐姐找女儿抄了方子过去,如今都是她们自己捣腾,女儿知道什么?如何就混赖女儿了?爹爹不信,只问秀杏姐姐便知。”
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念锦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低着头平心静气地一番解说,当然只说养身汤,却对方晏南之类只字不提,说罢便无声无息地一个头磕在地上不肯起来,袁妈妈等人忙上去搀扶,她却出人意料地执拗,只伏在地上不动,众人倒也不敢十分相强,只得看着余天齐如何落。
余天齐听见淑娴说念锦害她一事心里也有些慌了,到底当年念锦的亲娘是在病中被他们气死的,他虽不曾动手,却当真眼睁睁看着她一口气上不来艰难喘息着死去。这事虽然瞒得紧,但到底天知地知他知她知,所以实在心虚,但一听念锦的解说,便又暗自长长舒了口气。
确实是自己糊涂了,那事行得极紧密,整个余家无人知晓,这孩子当时只有四岁,她又是如何能知道?就算当着她的面,只怕她也看不懂听不懂,这么些年了,哪里还能记得?到底是自己多心了,忙上前弯下腰亲自扶起念锦道:“傻孩子,你姨娘病得疯魔了,嘴里说的都是些疯话,你跟她计较什么?还认真拿出来解说,也不怕两位婶婶和袁妈妈看着笑话。你向来最与爹爹贴心,爹爹又怎么会怀疑你?”
“谢爹爹。是女儿糊涂。”
念锦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止不住冷笑,唯有狠狠用指甲掐着自己掌心的肉,狠狠体味痛感使自己保持理智,才能保住不冲上前去指着这个虚情假意的爹的脸一顿控诉。
什么最心疼的女儿?要当真心疼她,又岂能默许淑娴说出那么多肮脏龌龊的字眼,早该在她说出一句坏话时就叫人堵了她的嘴。他动怒,不过是得了二婶母的讥讽,自己面子上挂不住了而已。要不是闲杂人等早就都被斥退,只留两位婶母在场,袁妈妈又是老太太的心腹向来疼她,那些话传到了外头,只怕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方家要明白还好,要是不明白,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
当下心如死灰,却终究不肯起身,余天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女儿也正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爹爹,女儿虽然自小没娘,可上有老太太和爹爹的严加管教,中间一层有两位婶母关心照拂,下有依绫和悯罗两位好妹妹相互扶持,纵使再怎么驽钝不堪,也起码晓得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写,断断行不出那种伤风败俗叫人唾骂的事。姨娘的教训女儿不敢领,也不能领,求爹爹教诲。”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瞬间两位夫人和袁妈妈的眼睛都齐刷刷地落到了余天齐的身上,余天齐没想到这个向来乖巧的女儿会当众给他这么个难题,一时下不来台,只得干咳了一声道:“她一个病人,心里头早就不清楚了,哪里还有什么教训不教训的,只当是耳边风便是,又不是什么好话,你大姑娘家可不许记在心里,坏了祖宗规矩。快起来吧,老太太那里惦记着呢,你过去陪陪,我这里料理了就去。”
说罢也不管念锦应是不应,大力将她搀起,念锦也不再坚持,转身走到二夫人三夫人身边,本就是件尴尬事,两位夫人也不同余天齐打招呼,携了她就出了院门,袁妈妈这里为难地看着淑娴主仆,老太太那里已经听见了风声还在等着她的回话,可如今看这位大老爷地意思,竟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不得不硬起头皮来询问:“大老爷,老太太那里……”
“且等我过去回话吧,妈妈既然现带着人,就帮我把人抬回屋去,叫丫头们看见像什么样子。”
“是。”
一帮人手忙脚乱将人抬回,袁妈妈看余天齐的样子,也知道指望不上什么,不如及早回去回复了老太太看她的示下,便带着人走了,秀杏见余天齐虽然阴沉着脸,但到底人留下了总算还好,想起方才淑娴趁没人注意跟她说的悄悄话,忙跪下且泣且说。
“老爷息怒,姨娘没有疯,她是被大夫的话唬着了,想必说得都是胡话,求老爷喜怒莫跟她计较。她就是千不好万不好,可对老爷的一片真心,奴婢敢说在这座宅子里也再没二个人赶得上了。就说当年老爷送给她的戒指,她一直小心翼翼放在柜子里收着,隔几天就要拿出来看看,可前一阵忽然叫奴婢拿丝线穿了给她当坠子戴在脖子上,奴婢一时好奇,如何这么多年不戴,如今却戴起来了?您猜姨娘怎么说?她说,从来老爷常来,要贴身带着难保不被老爷看见,怪难为情的,只好生收着也是心意,如今老爷不来了,她便拿出来贴身放着,就全跟老爷天天过来一样。”
一席话说得余天齐也怔住了,没想到淑娴对他有这样的用心,全心敬爱,却又不想让他知道,不图回报,当下叹了口气道:“你懂什么,要是不说她疯了,她方才说的那些鬼话,有哪一句不是要命的?损了大姑娘的名节不说,单单就让老太太知道了,那可不是领个二十板子就能了的事。”
说罢又低头看了淑娴一回,仍旧像被魇住了似的,闭着眼睛频频皱眉,脸上的表情时而惊怖时而伤怀,时而又轻笑几声,不由摇头叹息。
“你好生看着她吧,莫再让她出去闹事,今天我抽不开身,明天再找几个大夫来给她看看便是,只是不许再胡闹了,她要醒了你也告诉她,再不许胡思乱想,白白带累了大夫人和大姑娘。”
说完抬脚就走,他也确实悬心着老太太那里,不知那两个弟媳和念锦会怎么解说,又记挂着杜娇容,想必有人去给她报过了,只不知她又是怎么个心思。
想着想着已是心乱如麻,却听见秀杏嘟囔道:“老爷哪里知道那些风言风语的厉害,看着今天没几个人在那儿,明天准保二门外头的妈妈们都能议论上了,只盼着老太太能明白我们姨娘当真是病糊涂了,千万不要与她计较才好。”
一番话说得余天齐心里一个激灵,当年君氏死得突然,府中上下也曾有人议论过几天,后来都被老太太的铁腕镇压给整治得消停了,这些年来他耳边是从来不曾再听见过半点风声,可听秀杏方才那话,难保就没人私下瞒着他们在传,要果真如此,谁又能保证没有那么一句半句的会跑进念锦的耳朵里?
迟疑了半晌还是挤出了一句:“那个方子在哪里?”
秀杏闻言忙走到柜子前面,打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章折叠地平平整整的小纸片来递给他,余天齐看也不看,直接别在袖里便出了门,他前脚走,后脚淑娴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姨娘小心,仔细起猛了头晕。”
秀杏忙上去扶着,却被淑娴白了一眼道:“哪里就等着挺尸了?大白天的就你们咒我,我好得很,你别神神叨叨的。方才做得好,抽屉里有支攒珠的簪花,是几年前老爷赏的,你年纪轻想必戴着好看,就赏你吧。”
说罢指了指床头,秀杏欢天喜地地谢了,也不敢就去取,说趁着这会儿精神好,她去把药端来给她喝了,淑娴只眯着眼想自己的心思,微微一颔算是应了。
如今好在还有这么个丫头得用,自然要笼络着些。老爷已经对那丫头起了疑心,且拿走了她的方子,只待外头的大夫查验出来,看她如何交代。
第 41 章
好个小netg妇,当年她娘就整天一副高人一等的清高样,从小她就讨厌她,凭什么她吃穿都是好的,还把不喜欢的衣服饰扔给她,说什么姐妹情谊,若当真把她当成姐妹,为何眼看着她大了肚子被千夫所指却咬紧牙关不许她进门?不过是个假惺惺的伪善之人,没想到女儿跟娘一样,如今也跟她来这一套,想必是看着杜娇容那边人既年轻又是正房,又是个会说话有手段的,就这么靠过去了,两个人一来二去商量出这么个整治她的法子来,真真狠毒。
只怕还有音儿说的,没准当年的事早就被人漏了风叫她听见了,所以想给她亲娘报仇。要果真如此她岂不防不胜防?因此教秀杏将这风吹给余天齐,气死那个女人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自然没有叫她一个担着的道理。余天齐一辈子死要面子最爱惜名声,要果真如此,就算是亲生女儿,只怕他也容不下她,到时候不用她费吹灰之力,岂不周全?
想来万无一失,心里到底好受了些,只是身上眩晕难忍,腰酸得厉害,想起大夫说她肾虚早衰,不由又恨了起来,不知念锦那鬼丫头究竟给她吃了什么,早知当初她就该早些促成她的音儿和方家大少爷的好事,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做不了正房,也能挣个比她先进门,先占地盘,要是肚子再一争气,有得念锦那鬼丫头哭呢!
千错万错都错在她的心太善,太容易心软,才会叫那些恶人钻了空子。
这里余天齐急匆匆赶到老太太的屋里,却没能见上老太太的面,芝兰笑吟吟地守着房门口,却两手一伸将他拦了下来。
“老爷请留步,老太太说了,身上不爽快,想好好歇歇,谁也不见。”
余天齐隔着纸糊的窗格子朝里探了探,哪里能看到什么,只得转身讨好地对着芝兰作了个揖笑道:“好芝兰,老太太的脾气你是拿捏得最准的,我也不敢跟你多打听,你只说妨碍不妨碍吧。”
芝兰闻言不禁摇头,看着余天齐的眼睛似笑非笑道:“老爷这样一个聪明人,如今怎么问起这样的糊涂话。老太太守了大半辈子的寡,终日里求神拜佛不过就是图个家宅兴旺和乐,一心只盼着老爷和少爷姑娘们好罢了。”
说罢便不肯再多说,但余天齐到底还有几分玲珑心思,她言下之意便是今日淑娴这样大闹,说了那么许多不该说的话,头一件大事便是损了大姑娘的名节,也带累了余家的名声,因此老太太很是动气。
当下心里一阵犯难,淑娴如今虽然算不上什么他心头的一人,但到底有过去的情分在,她又病成这样,要说不管她,未免叫旁人看着寒心,可要说为了她跟老太太对着干,他还当真没有这样的念头,毕竟不是十年前,他不再是那个血气方刚冲动糊涂的青年,淑娴也不再是那个娇弱温文楚楚可怜的妙龄女子,一切都变了。
“老爷还是请回吧,老太太一会儿可能要叫人,恕奴婢不能多陪了。”
“好芝兰,你且再略等一等。老太太年纪大了不能动气,凡事……凡事还请你多担待些,老太太跟前帮着美言几句吧。”
芝兰听着这话不免心中好笑,她是老太太跟前一个得意的丫鬟,老太太对她的归宿也早有打算,虽然不曾明说,但她自己也知道多半是要给大老爷的,她一个丫鬟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尽心伺候老太太便算是尽了本分。不过有时想起前程,也不免担忧,毕竟她今年已经十七了,老太太最多再留她个一年半载,也须得话,因此她平日里才会有意无意地多偏着大姑娘些。
可自从来了杜娇容,她反倒越没了往日那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一来是敬重她的为人处事精明干练,二来看着惠云的去处自己也相通了,老爷虽说和气,在女人堆里是个极懂温柔的男人,可到底房里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大夫人,下头更有笑里藏刀的淑娴和心胸狭窄的红玉,她要是再一进去,想必以后的日子也必很难过得舒心,倒不如求了老太太的恩典放她家去自行嫁娶,就算日子过得贫寒些,到底能过得轻松自在。
这主意一定下,她便悄悄给她在乡下老家的婶婶写了信,她没有父母,叔婶将她养大,如今夫妻俩就在余家下面的一处农庄里管事。她婶子看了她的信也不敢大意,特特与她男人寻了个好时机一起到了钱塘,男人自然在外头给老爷们汇报庄子上的各项账目和收成,女人也是按例要到府里给老太太和各方夫人请安的,她婶婶是个伶俐的,便趁着老太太高兴,当着三位夫人的面向老太太求了恩典,只说家里的老奶奶年事已高又耳聋眼盲的,只盼着孙女早日出嫁寻一户好人家,老太太虽不愿意,但架不住芝兰自己也肯出去,只得点了头,如今只等过完年去,她家里便有人来接。
因此竟是绝了余天齐那一房的念头,便也不怕得罪他,不由冷笑道:“芝兰是个什么人,不过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当真要是大事,芝兰是半句话也插不上,更别说什么美言丑言的。老爷既然看得起芝兰,芝兰便说一句没见识的话给老爷听听,老爷要觉着还算可听便罢,要是觉着胡闹,只别责怪芝兰。”
“愿闻其详。”
“奴婢私心里想着,大姑娘是嫡小姐,又说给了方家的长房嫡孙方大公子,要说将来出了门子,我们老太太和老爷脸上也是极光彩的,老爷如今正当盛年,生意也做得如日方中,有方家这门亲家总不至于抹了面子。至于别的有的没的,与老爷来说就不知道能有什么裨益了?”
一番话说得余天齐皱了眉,她说得算是极客气了,方家对余家来说何止是不至于丢面子这么简单,方家常年在京城的皇亲贵戚中行走,根基十分深厚,方家大太太更加出身显赫,算起来是当今圣上的表姐,深得老太后的喜爱,每年都要进宫给老太后请安,这哪里是余家这样的寻常商户能相见的荣耀?
念锦嫁进他们家,等于无形中又将余家的身价抬了一抬,芝兰这丫头果然厉害,语带双关,念锦要嫁得好便好,要是因为什么流言蜚语令婚事有变或叫她嫁过去却不讨方家长辈喜爱,那这一切就全成了白忙活,相比之下,淑娴那点事还当真不算什么。
当下对着芝兰拱了拱手道:“好姑娘,多谢提醒,来日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罢便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芝兰见他临走时嘴角那点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免也心下暗气,莫非这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嫁给你才算有个好归宿不成?殊不知有人求着进来,有人却愿意出去呢!
当下朝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狠狠丢了个白眼,方自回去向老太太复命不提,老太太不过就是要余天齐打消为淑娴打点的念头,如今见他果然作罢,心里这才缓过来一些,一面叫人去请大姑娘,祖孙俩手拉着手头抵着头,待在屋里说了好一阵的体己话。
“好孩子,奶奶知道你心里委屈。你莫怕,这事自有奶奶给你做主,如今你只管好生做你的新娘子,好日子之前我们且耐一耐,莫惹了什么煞气冲撞了你的大喜事,等你出了门子,自有奶奶替你料理那泼妇!到时候你爹也怪不到你头上,他要有什么气,全叫他冲着我老婆子来。”
念锦眼睛红红的,想必来之前已经哭过,听了这话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孙女什么也不怕,全凭老太太做主。孙女横竖是要出门的,只可怜了我们夫人,无缘无故被她一顿拉扯,那些话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不能容人怎么刻薄她了呢,好好的就惹了这些祸,真是……”
“正是呢,我方才还同芝兰说,这事切不可告诉你们夫人,免得她心里气恼有损胎气。可回头想来,我这里都马上有人来告诉了,她那里有岂能没有个耳报神?只能看天意吧,我老婆子相信她是个有福的,必不会为这种事庸人自扰。孩子,奶奶告诉你一句话,量大福大,一个人能忍多大的气,便能享多大的福,你将来到了方家且记住奶奶这句话,日后便有你的好处。”
“孙女省得,万万不敢忘了老太太的教诲。”
祖孙二人一行密话,余天齐已经将那方子交给一个心腹送了出去,因今日本就打算在家里热闹一天,外头铺子里头也无事,便溜了一圈又进了里头,一径朝杜娇容房里去了。
谁知杜娇容张罗了几天精神便不济了起来,头疼,自己在里屋躺着不出来,叫铃儿出来跟余天齐告罪一声,只说不能怠慢了老爷,请老爷且去别处歇息一日,当时已近掌灯时分,可铃儿却也丝毫没有留大老爷饭的意思。
余天齐知道杜娇容心里不悦,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气她,想着万一她要逼着他惩治淑娴,他倒当真无话可说,便也只推作不知,坐着喝了一杯茶便起身走了,临出门前还朝着里头拔高了声音嘱咐铃儿要好生伺候夫人,不许叫夫人累着气着,杜娇容在里间抵着门板站着,听了这话越咬着帕子落泪不止,愣愣地呆立了半日越气恼,扬手将案上的一只蓝田玉雕刻纸镇甩在地上,立时粉碎。
且说余天齐夜里歇在了红玉屋里,红玉难得落上这么个好日子,自然伺候得特别殷勤小心,余天齐也许久不曾到她屋里了,更兼她曲意承欢只拣好听的哄他,心里倒也喜欢,见她生产以后体态比原先少女的纤秀更添了几分丰腴袅娜,也不免动了心。
二人喝了点小酒又说笑了一阵便一起歇下,正得意间却听见外头一阵拍门的声音,有小丫头进来回道:“碧莹姐姐来寻老爷,说是前头的老张有事求见。”
那老张正是余天齐所托之人,听着这话他忙翻身下床,红玉自然不情愿,嘟着嘴扯着他的袖子撒娇,余天齐见她一张白嫩的脸蛋上添上了因情yu未尽而晕起的一片潮红,不由心中一动,轻轻捏了把她的下巴打趣道:“你这个呆子,如今你们夫人怀了身子,另一个又病得那样,我不来你这里,还能去哪儿?”
一句话说得红玉羞红了脸放开了他,他这里乐呵呵地出了房门,转身跟着碧莹到了自己房里,却见老张已经等在里面。
“怎么说?”
不等老张给他请安,他已经急匆匆地问了出来,碧莹给他看了座,他也只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坐下,一双眼睛只落在老张的脸上。
“回大老爷,小的跑遍了钱塘大大小小十几家医馆药铺,拿着方子逐一去问了,都说是给妇人补气血的,要说求子是神乎了些,但气血强健的妇人容易怀上也是有的。”
一番话说得余天齐半晌不说话,老张战战兢兢地在底下站着,心里飞地盘算着,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爷好好地送出个方子叫他去查验是不是真的求子偏方,莫非老爷还想求子?里头那一位不是怀上了吗?真真叫人难以琢磨,如今这药方子要是不灵,不知会不会将气都撒在自己身上。
过了老半天,余天齐方紧紧捏着手里的茶杯问道:“也就是说那方子给人吃了是无害的?”
老张听了这话一愣,忙回到:“那是自然,是个养身的方子,只是效应想必慢些,所谓调理调理,总也要慢慢来不是,所以……”
“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打走了老张,余天齐仍一个人坐在那里怔,连手里的茶凉了都不知觉,还是碧莹上来给他披了件褂子,一面问道:“老爷可还是去红玉姨娘屋里?淑姨娘屋里方才打人来问老爷,奴婢自作主张说老爷今日累了,明日闲了再过去探望姨娘。”
谁知余天齐把眼睛一瞪恨道:“探什么探?她要是就死了,我马上去看她!”
说完便气鼓鼓地去了红玉屋里,红玉自小心伺候不提,淑娴那里打出来的小丫头隔着墙伸长了脖子站了半夜,也没等到见上余天齐一面,但叫她就那么回去她又不敢,生怕被淑娴责罚,直到眼睁睁看着红玉屋里的灯又一次熄灭了,这才提心吊胆地回去回话,淑娴果然勃然大怒,随手那起一只茶盅子就照着她扔过去,还好她机灵躲开了,可到底起了不小的动静,老太太那里又派了人过来问,虽然秀杏谎称是自己不小心打碎了杯子,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不知为什么袁妈妈竟派了好几个四十几岁的妈妈带着铺盖过来,只说淑姨娘病得蹊跷,家里宅子大花园大,难说不是冲撞了什么,找几个妈妈过来陪着,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第 42 章
因她们进去得晚淑娴已经在里头歇下,秀杏便没敢进去说,谁知一清早起来便见识到了厉害,淑娴因心里有了计较,下定决心要养好身体和杜娇容斗上个三百回合,因此虽然知道昨晚余天齐去了红玉那里,也没有过多纠缠,反而好好睡了一觉,早晨又强打精神整整齐齐穿戴了准备到老太太屋里去请安,谁知竟见院子门口坐着三位妈妈,正翘着二郎腿一面嗑瓜子一面说笑,仔细一看打头的是老太太那边的刘妈妈。
秀杏正愁要怎么把老太太忽然派了几个妈妈过来的事跟淑娴说,见已经遇上了,便干脆假作不知,淑娴就算有火也不会对着她撒了。
“刘妈妈向来忙得很,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大清早的就得了闲?”
淑娴本不欲与她废话,但她就搬着张椅子堵在她门口坐着,进出都不要打她眼前过,哪里还能装没看见,只得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刘妈妈见了她也挺客气,站起身来道:“姨娘早。姨娘不知道,这会儿奴婢就是在办差事呢。姨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自然是去老太太屋里请安。”
“姨娘有心了,老太太说了,姨娘如今病着,且免去这些虚礼只在家里好生养着罢,莫说她那里,就是大夫人那里也不用去,要什么缺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自然给姨娘办得妥妥贴贴。昨晚我同几位老姐妹就得了吩咐搬了过来,因天晚了不敢打搅姨娘,正好这会子撞见了,且回姨娘一声,以后就请姨娘多多担待了。”
一番话说得极客气,却把淑娴气了个倒仰,这是什么意思,竟就这么不许她出门了?想必是昨天念锦那丫头又到老太婆那里说了她的坏话,臭丫头,才说了她几句就这么着起来了,果然跟她亲娘一样,都是坏胚!
当即挤出个笑容应对道:“老太太怜惜我们小辈,是她老人家慈蔼,我哪里就真的敢在家里躺着不动了,那成了什么样子?妈妈快莫与我说笑,看着日头都要出来了,只怕再不去就迟了呢。”
说着还故作不明白地朝前走,却见刘妈妈纹丝不动地站着不说,另外两个看着眼生的婆子更加毫无顾忌地伸开双臂往路上一栏,三个人竟将一个小小的院门给堵了起来。
“要我说姨娘竟是莫再要强的好,老太太的吩咐,在这个家里从上至下是无人敢不听从的,今日我也少不得要来讨姨娘的嫌,只能对姨娘您说一句,前头实在没有您老人家走的路,还是往回吧。”
刘妈妈皮笑肉不笑地挥了挥手,那两个婆子便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了淑娴的胳膊,秀杏待要阻拦,却被刘妈妈一把拉住:“姑娘快到袁妈妈那里走一趟吧,立等着你说话呢,姨娘这里有我们几个你还不放心?你别看我现在老了不成个样子,年轻的时候也是和姑娘你一样生得平头正脸的,常常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
秀杏听了这话也不敢再跟着她们,只得缩了缩手朝一边站着,把路让出来给她们先走,淑娴被她们架着哪里还能动弹,只有一双眼睛冒火似的追着秀杏,秀杏却一直低着头不看她,等她们走过去了,便朝着老太太那边拔腿就跑。
谁知秀杏这么一去,屋里另外两个常在跟前伺候的小丫鬟也不见了踪影,淑娴要喝口水扯着嗓子叫上老半天也没人应她,要么就是刘妈妈和另外几个婆子的死人脸,面上是带着笑的,耳朵却好像都是不好使的,叫她往西她偏往东,叫她泡壶热茶,她就弄盆洗脸水来,还是凉的。
忍耐着好容易熬到太阳下山,仍不见秀杏回来,淑娴隐隐觉着不对,忙把刘妈妈一个人叫进房里细问,满脸堆笑着巴结她不说,又悄悄拿出一些体己,沉沉地包了一个小荷包塞给她,那刘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东西招收不误,嘴上却没有半点松动。
“回姨娘的话,因家里各房各屋丫鬟婆子的使用都是有定例的,如今姨娘病中,身边的几位姑娘又都极年轻,老太太怕她们不知事,伺候起来不知道轻重,便叫我们过来换了她们去,那两位里的翠平姑娘家里老子中了风要死了,来求二夫人放她出去一家子骨肉团圆几日,二夫人便应了,如今屋里正短一个人呢。”
听完刘妈妈一番漫不经心地解说,淑娴已经整个人呆了,没想到老太太这么狠,连一句话也不许她申辩,就先下手了。
不许她出门,抽走了她身边的人,接下来还有什么,莫非?
当下心头一跳,忙拉着刘妈妈的胳膊急道:“秀杏便是服侍得再好,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要说办事哪里能有刘妈妈和几位妈妈老道,老太太的安排很好。只是不知道睿儿和依绫现在何处?大夫人是有身子的人了,只怕自己那边尚且料理不来,又如何照顾两个小的?”
刘妈妈不着痕迹地撇开她的手笑道:“姨娘放心,二姑娘如今也大了,又有大姑娘和三姑娘一处做伴,几位夫人也都极疼她,天天在一处呢。大少爷正是好生读书的时候,白天都在学里,晚上还要夜读,老太太也嘱咐过大夫人好几次要好生照看,大夫人自然是不会怠慢的。少爷小姐们每日侍奉老太太和大夫人已经够生受了,只怕不得闲过来,您老人家也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好生保养自己要紧。要没什么吩咐奴婢就下去了,后院里还有两桶脏衣服要洗呢。”
不待淑娴说话,刘妈妈便寻了个藉口逃了出去,老太太早就有了意思在那里,不必与她撕破脸,只和她磨着不叫她安生便成。
且说淑娴被关了几日,起先还心浮气燥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地置气,可约莫过了个五六天,她也似乎相通了,便不再胡闹,当真如刘妈妈所说的好生保养起身体来,一日三顿的药按时按点的喝着不说,三餐不论再怎么菜色简单口味平常,她也能每顿吃完满满一碗饭,午后还要歇上个一个时辰的午觉,弄得刘妈妈和几个婆子私下议论,到底人还是怕死,如今都到了这么个没人搭理的份上了,还能想着保养身子呢。
这期间余天齐一次也没来过,倒是杜娇容来了一次,却是一帮子婆子丫头跟着,只在前头略坐了坐就走,话也没说两句,想必不过是做做样子。红玉倒来过好几次,春风得意的样子,说话里都透着神气,老爷如今常到她屋里去了,要不是知道老太太不喜她们进出淑娴这里,她恨不得一日来个三四趟好好跟她聊聊。谁知淑娴竟不理论不气恼,不论是谁来看她,总是心平气和地笑脸相迎,无人来时她便或躺着养神,或在院子里随意走走逗弄雀鸟,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当真可怜她,一个月多下来,她的身体竟又渐渐硬朗了起来。
转眼便到了念锦出阁的日子,方余两家自然是吹吹打打大操大办不说,君家也早早地派了四个有体面有年纪的妈妈过来,杜娇容如今有了身子正是精神不济的时候,家里事情又多且杂,如今得了这四位妈妈的帮衬,自觉轻松了不少,也多出些时间来一是到老太太屋里陪陪,再则便是和念锦一处坐着说说体己的话。
“如今眼看着那一位是大势已去了,偏生你也要去了,留下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夫人这话说得未免轻巧,要我是你,趁早打消了这可以歇口气的念头。那一位是个什么人?她要这么容易就消停了,也撑不到能进余家的门。我们且看吧,只是最近爹爹倒是十天里有九天都歇在红玉那里,夫人这是做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就是不想看他那副酸样,横竖有人哄着他,我又何必去做那些讨好求人的下作事情。”
杜娇容一句话说完已经红了眼圈,念锦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方幽幽叹了口气。
“若说是耍耍花枪倒也没什么,我看我们老爷还最吃这一套,但若你心里当真存了这样的心思,我只问你,这位出世的孩儿,你就打算不管不顾了?”
孩子……
一句话说得杜娇容醒了过来,要以她的脾气真不想再理会余天齐那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冤家,可如今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个孩子,念锦是原配君夫人生的,没了亲娘的庇护尚且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处处谨慎小心,她不过是个填房,比原配又差了一层,要是自己不争气,那她可怜的孩儿岂不是也会被人欺负?
当下无可奈何地苦笑,攥着念锦的手道:“也只有你可以跟我说说贴心话,是我糊涂,再不敢了。”
这日夜里余天齐照旧到杜娇容屋里吃饭,饭后原想坐坐就走,毕竟他是个被人捧惯了的人,杜娇容跟他冷战了这大半个月,每天都不给他好脸色看,他又怎么肯在这里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想着红玉那里一盆火似的守着,相比之下越觉得杜娇容不近人情了。
谁知他才想抬起屁股,却见余睿奔了进来,说昨晚的功课夫人也说不明白,要向爹爹请教,他一见儿子肯用功心里自然高兴,不知不觉便与他讲了许多,又有依绫坐在一边凑趣,时不时也插上两句,三人说着说着便已经过了二更,两个孩子打着哈欠被妈妈们送了出去,余天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要想再站起来说走好像又不大说得出口,可要他主动开口留下,万一杜娇容不理他,岂不自讨没趣?
杜娇容坐在罗汉床上不紧不慢地做着针线,走将他的神态一一看在眼里,心里暗恨他左右摇摆无情无义,可一想起腹中的孩子,又难免心软,不由暗自叹了口气,便朝着窗外喊了一声:“碧莹,老爷的茶凉了,还不给添上。”
碧莹闻言忙走了进来,余天齐是个惯常在温柔乡里做文章的人,听了这话自然明白,忙悄悄挥手叫她出去,一面自己腆着脸也脱了鞋袜挤到杜娇容身边。
“都是小人的错,叫夫人着恼受委屈了。夫人要打要骂都随意,只别不理小人。你看你要是再不理我,可都便宜了红玉噢!”
说着就搂着杜娇容不肯放,杜娇容原就存了与他和好的心思,如今听他提红玉不免又来了气,但想着两个人才缓和了些,淑娴那里还没有死透,要现在强挣着心力去收拾红玉,未免力不从心,不如先稳住男人的心思,等孩子生下来,自然有更多的理由把他绊在自己身边。
更何况且不说这一个,光是余睿和依绫,就能帮自己不少,这还要谢谢淑娴,给她养了一对好儿女。
这些日子以来两个孩子见不到淑娴,依绫竟一句话不问,想必是听到了些风声,也没脸问她这个姨娘,余睿倒问过几次,不过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被她用别的好玩的一哄就过去了,时间一长也就丢到了脑后不管了。
念锦出嫁那天整个钱塘都热闹极了,方家自己摆的宴席不说,钱塘所有有大场院的人家几乎都腾出地方来给他家摆酒,连续摆了三天流水席,邀请所有钱塘百姓和路过的人吃酒听戏一同沾沾喜气,淑娴满心以为这么个好日子老太太就是为了余家的脸面也会放她出去见见人,到时候她再求求余天齐,肯定不会再被关回去,谁知眼巴巴从早晨等到中午,外头鼓乐震天响了半条街,她这里却照旧鸦雀不闻,连几个妈妈都不见人影,午饭是个没见过的小丫头送来的,只比平时的一荤一素多了一杯白酒而已
第 43 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大喜当日的方府热闹非凡,前面不仅聚集了钱塘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里头的雅室里更坐着好几位从京里请来的贵客。外头全由方家二老爷三老爷两位并方晏阳张罗,方家大老爷只出来露了几次面,便带着大太太和方晏南到里头招待贵客。
深宅内院的洞房中喜幔轻垂,烛影摇红,鼓乐捶打的声音隔着几重庭院隐隐约约传来,携着清秋时分院子里阵阵沁人心脾的桂花甜香,令人不知不觉便沉醉了起来。
念锦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对开襟龙凤喜服,头戴沉甸甸亮晶晶的凤冠霞帔,披着喜帕,端坐在喜床上,身边两个眉清目秀的丫鬟正头挨着头抿嘴轻笑,时不时与对方咬上一阵子耳朵,看向新娘子的眼神里溢满了欢喜与调笑,她们正是余家给念锦的陪房丫头,菱涓与琪纹。
菱涓因本就是念锦自小在一处的贴身丫鬟,陪嫁过来倒也平常,可怎么这余三夫人房里的琪纹也跟来了呢?这里头却另有缘故。
原来这琪纹到余三夫人房里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如今四五年下来,早已从一个一团孩气的粗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又聪明伶俐极会揣摩主人的心思,再加上她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一向还做一些老太太屋里的活计,与芝兰月晴之辈极好,也深得老太太的喜爱,因此天长日久的,余三老爷便动了纳她入房的心思,一来自己多一位美妾在侧,二来自然还有别的小九九在里头,老太太毕竟不是他的生母,他这些年在余家的生意里说穿了也就是给余天齐打杂跑腿,还全靠着他听话,会做人。如今纳一个在老太太身边能说得上话的大丫鬟为妾,无形中也拉近了自己与老太太的关系,讨好了她老人家。
谁知这话说与三夫人之后,三夫人心里并不情愿,一来屋里又不是没人,二来琪纹要还是个丫头,自然能和自己贴心,可要成了姨娘,将来再生个一男半女,谁能保证她没有别的心思?因此便只是虚答应着,一面又去探琪纹的口风,谁知琪纹也不愿意,二人一拍即合,最后相出了这么个由念锦将琪纹带出余家的法子。
余老太太那里正愁菱涓稚嫩,怕只有她跟着不成,如今多了个精明能干的琪纹,她便也放了心,因此便先将琪纹调回长房,将原本调拨过去伺候樊音的柔云给了三夫人,三老爷这里见是老太太的意思哪里还敢多嘴,便就此偃旗息鼓揭过不提。
两个丫头正交头接耳打趣着新娘子,便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很快门帘便被人掀起,打头的是两对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身上都穿着一色的掐花小袄,梳着团髻,前头的两个提着灯笼,跟着的两个手里托着托盘,里头装着花生红枣等寓意吉祥的东西。
跟着进来的是两个盛装的妈妈,也是一脸的喜气洋洋,跟着便是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官,原本白净的面容微微泛红,看来喝了不少,容兰跟在一边搀扶着,但走至房门口时却被他轻轻一推。
“不用,我还没醉得那么厉害。”
方晏南扶着门框瞅着里头红艳艳的烛光一阵出神,虽然隔着屏风并看不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可如今她就在里头,从前到余家时总带着她这么小尾巴倒还不觉得,自打订亲以来避讳着不见,反倒将他心里那份不甚明晰的相思深深煎熬得刻骨了起来。
昨晚打花烛时还曾无数遍幻想今日相见的情景,想着如何同她说一句话,如何告诉她他这些天来的那些心思。
明明想得好好的,可如今人就在里头,他却有些近乡情怯似的迈不开步子了。越是心里渴望思慕的东西,就越是不敢轻易撷取靠近,生怕一不小心便亵渎了她去。
“看看,我们家的新郎官还害羞呢,快进来吧,可不作兴叫新娘子久等呢!”
一位妈妈笑着朝这边招手,容兰闻言忙推了方晏南一把,方晏南这才如梦方醒地迈开了步子,一抬头就看见菱涓和琪纹正忍着笑看着他,似乎正在划着脸笑话他说,没想到向来老脸皮厚的方大公子,竟然也有害臊的时候。
接着便是两位妈妈说上了好一阵的吉利话,又服侍一对新人揭了红盖头,喝了合卺酒,这才带着众丫鬟们笑嘻嘻的离去,其中的一位正是方大太太的陪房孟妈妈,她自小把方晏南带大,情分非比寻常,出门之前还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少爷可要好生对待才是。”
方晏南明知这是在拿他打趣,也只得红着脸低着头一路送她们出去,眼睁睁看着琪纹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房门,却不怎地竟就不敢回头,只怔怔地对着房门呆立,许久方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晏哥哥在前头四处安席还不曾站够,回到了屋里倒又罚站起来了?”
一句话闹得方晏南彻底一个大红脸,回身没好气地看着那个端坐床前的小女子,正扑闪着一双亮晶晶水盈盈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
“晏哥哥想是当真醉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念锦见他竟也会脸红,不由越起了作弄他的心思,索性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地垂下帐子,自己也抱膝缩了进去。谁知红帐一动,却是被人撩起一角,那人的手指修长有力,薄如蝉翼的红色绸缎温软如水地依偎在他掌中,跟着便是一双脉脉含情的眸子,忽闪着笑意流转,却又带着些许嗔意似的落在她的脸上。
“确实是醉了,可丫头们都给打了,这可如何是好?只得劳烦娘子辛苦,替为夫宽衣。”
说罢干脆整个人都挤了进来,故作醉态地朝念锦扑来,唬得念锦一阵低呼,闪身朝里一让,却还是被他扑了个正着,只觉一双火热的手掌贴上了自己的后背,双唇被同样炙热的唇瓣封住,浑身上下都烫得厉害,胸中一股子热气却毫无章法地浑身乱窜,直烧得她心里阵阵慌,却丝毫未觉那人已经顺手放下了帘子,搂着她一起朝里头滚了进去。
整个人飘飘然如置云端,腰身被人紧紧揽着,却听得那人的呼吸越急促浑浊,念锦的心瞬间清明了起来,忙睁开眼瞪了一眼那不安分的人,却被他满眼讨好的笑意给打了回来。
双唇终于得到解脱,那人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红肿的唇,却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并不曾想吓坏了你,当真怕你笑话,原就想过装醉来着,没想到竟被你先说了去,我倒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了。”
念锦闻言不由失笑:“这还不够近么?”
却见那人咧嘴一笑:“自然不够。”
双唇再度被掳获,那人梦呓般诉说着不敢为人道的相思,念锦起先听着只知道脸红,渐渐随着那羞人的呢喃和他手下越来越不规矩的动作渐渐脑子里也迷糊了起来,胸中隐隐痛,眼底不知觉泛起了酸酸的水晕,心地却甜丝丝的,整个人软得像要化开去一般。
案上两支红烛静静地燃着,直到破晓方灭,鸳鸯帐中一对璧人相互依偎着仍在酣睡,二人脸上俱挂着连自己都不知觉地淡淡笑意。
却是方晏南先醒来,右边半个身子的麻意提醒了他这一夜的不同。
他不是没有过女人,十四岁那年的生辰,他那个好玩乐的三叔就带着他去过那种地方,还找了个当红的姑娘来教他晓人事,那一夜之后他便算是成*人了,但毫无情谊的男女欢爱不过尔尔,算是应付过去了便罢,更不曾有过这种与人相拥至天明的亲昵与甘美。
稍稍动了动身子,那小女子仍在沉睡,他抽出麻木的右臂稍作解脱,一面不忘为她拉上被褥,目光却又为她胸前那枚有来头的棋子挂坠吸引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那一日,他费了多大的劲才能按捺住自己,不曾向她提出想亲手给她戴上的要求,因为他怕她怪他孟浪,怕她就此看低了他不愿做亲。
房门被人极有分寸地低低叩响了三声,怀里的人蓦然惊醒,一骨碌坐起来,嘴里嘟囔着:“可是晚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如今是在方家,不再需要每天起得和丫鬟们一样早,天不亮就过去给伺候余老太太起身了。
“不用急,是容兰。我关照过她今日早些叫我们,这样便不会误了给老爷太太请安的时辰。”
身后一暖,一件家常的轻绢褂子披到了肩上,念锦恍如梦,尚未来得及回头,却已觉那人明眸暖意,温热的手掌安抚地在她后背轻拍。
“锦儿,你总算嫁给我了。”
方晏南似乎毫不担心外头有人等着,反倒撒娇似的一把环住念锦的腰,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念锦不算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只得瘪了瘪嘴放开。
“让她进来吧,今天就去迟了可怎么好?”
见方晏南怏怏地拥着被子,丝毫没有出声的意思,念锦急得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却听那人嘿嘿干笑了一声。
“果然还有你怕的,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罢了。算了算了,叫声好听的。”
“你……”
看着这位孩子气的“兄长”,念锦不由气结,抬头看着透过窗户纸的日光,估摸着时辰真的不早了,这才不情愿地凑到他耳边唤了声“晏哥哥”,谁知那人竟像没听见似的,干脆把眼睛也闭上了,老僧入定那么坐着,急得她没法,只得憋红了脸低下头去对着身前的麒麟百子缎被小声唤了声“相公”,那人才满意地觑着她直笑,又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朝着门外慢条斯理地说了声,进来。
第 44 章
因念锦在家时也曾跟着余家的夫人们到过方家做客,因此对方晏南身边这个叫做容兰的大丫头并不陌生,知道她虽然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行事却沉稳妥帖,向来是个叫人放心的。
容兰笑嘻嘻地给方晏南和念锦道了喜,方晏南倒是大大方方地应了,却把念锦臊得不行,就着容兰的搀扶起了身,容兰自身后一个丫鬟手里接过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双手捧到念锦面前,念锦随意一扫,见是杏黄底子绣银线小团花的左开襟绮罗上衣,配着同色的茜纱百褶石榴裙,倒也干净雅致,便点了点头,由着容兰为她换上。
方晏南坐在一边一面吃茶一面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娇妻,只见她临床而立,清晨的日光透过窗纱欢快地落在她的身上,给了他一个沉静温婉又婀娜明媚的侧影。
咬着杯沿了半晌的愣,正好被携手走进来的欣怡和菱涓逮了个正着。
“奶奶快看,这大清早的日头才刚刚出来,就有人开始梦了呢!”
欣怡是个快嘴的,一句话说得念锦和方晏南俱红了脸,容兰忙拉起念锦的手笑道:“奶奶快休听她胡说八道,她向来如此,最是个没规矩的,少爷也纵得她,如今有了奶奶,可要好好治治她才行。”
说罢屋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不是是不是怕念锦尴尬,方晏南放下杯子假意抱怨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她一来了你就赶着奉承,倒把我丢一边。”
容兰正蹲在地上给念锦整理裙裾,听了这话只含笑不作声,这里穿戴整齐了,便有菱涓过来替念锦梳头,容兰和欣怡方又伺候方晏南梳洗。
念锦瞥了一眼饰盒子,有几支金簪格外耀目,却看着眼生,便取过一枚赤金点翠梅花簪细看,却听菱涓轻声道:“这几样都是嫁妆出门前大夫人添的,听铃儿说都是她娘家带过来的体己,她说公中自有公中的,如今她自己添的,却是为了姑娘这一向来对她的情谊。”
念锦握着簪子低头不语,半晌方抬手拔下头上已经别好的一支镂空穿枝菊花纹金簪,取过方才那支梅花簪,对着镜子细细别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见方晏南正痴痴地望着她笑,顿时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起来,还是欣怡不客气地推了方晏南一把悄声道:“别愣着呀,你倒是说句话夸夸新娘子!”
方晏南被她这么一提醒才明白念锦脸上忽然浮起的红云所谓何事,不由失笑,这小妻子可当真脸皮薄得紧,都是夫妻了,跟他说句话有什么好害臊的。
“小娘子长得好生俊俏,不如随本大王回山上去做个压寨夫人可好?”
果然念锦并不理她,反倒侧过头对菱涓道:“家里带过来的点心还有么?随便拿出几个来赛一塞那山大王的嘴。”
菱涓听了忙捂着嘴笑,却见琪纹捧着个托盘掀帘子走了进来,上面摆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细白瓷盘子,一只装着碧莹莹的绿豆糕,一直装着金灿灿的奶油卷。
“奶奶放心,都办妥了,除去给各方太太小姐送的,咱们自己还剩下一些装盘子,两位吃一点垫一垫吧,得等给老爷太太磕过头以后才能正经吃早饭了。”
方晏南知道这必是念锦的手艺,不然也不会巴巴地带过来,也不等人收拾小碟子伺候他吃,自己伸手就拿了一只奶油卷子往嘴里塞,外头的皮子极松脆,入口即融,混着里头甘甜浓郁的奶油一同咽下,令人来不及落肚就想吃二个,谁知这厮却还是挑剔地皱起了眉头。
“油太热,炸得老了些,浪费了这好东西。”
念锦这里也就着菱涓的手吃了一口,果然如此,就听琪纹叹道:“哪里都能有我们奶奶-的手艺呢?大少爷要想吃真正正宗的好东西,只有多费些嘴皮子才行。”
“姐姐这话稀奇,大少爷就是说干了口水,也做不出什么好吃食来,他来炉灶怎么起都不知道呢。”
容兰身后的小丫头穗儿奇道,却见容兰抿嘴一笑:“傻丫头,大少爷只消求求大少奶奶,好怕没有满汉全席他吃不成?”
“看你们说的,我们方家的大少奶奶哪里能随你们这么使唤,真是!走,咱们给太太请安去,别理她们。”
方晏南佯装生气,一把拉过念锦的手,二人肩并着肩走了出去,容兰带着菱涓与琪纹跟上,远远听见前头隐约传来有人叨叨着“玫瑰卤鸭”、“冰糖肘子”等等,有人不甚其烦地连连应和。
进了方大太太的院子,只见两边是抄手游廊,院子中间竖着一块以紫檀木框子托着的岩石屏风,顺着右边的廊子走进去,早有丫鬟赶着过来卷帘子,方晏南扶着念锦的手迈过了门槛,只觉一阵湿润润的暖香扑面而来,一入眼便看见外间的案上摆着一只精巧的金蟾铜顶香炉,里头想是点的檀香。
方大老爷和大太太并肩坐在上,下头两溜排座,依次坐着二老爷二太太,三老爷和三太太,二少爷方晏阳、三少爷方晏明以及二小姐方月珊也都在座陪着,一见方晏南夫妻进门,便都起身问好。
原来这方大太太说来也奇,自入了方家的门后二年,生了大小姐方月环后便没了消息,隔了七八年却又接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便是大少爷方晏南与二少爷方晏阳,如今大小姐早已出阁多年,夫家是京里的官宦世家,一门显赫,反而是那几年里相继纳的两房姨娘倒一无所出。
三少爷方晏明是二老爷屋里的周姨娘所出,二小姐方月珊却是二太太嫡出。三老爷年轻,才成婚没几年,三太太生了四少爷,如今也才会摇摇摆摆地跟着大人跑路,大早上小孩子起不来,便不曾要奶娘抱过来。
大老爷大太太见了新媳妇十分欢喜,高高兴兴地接了她敬的茶,又赏了好些个图吉利的玩意,接着一直立在大太太身后的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弯下腰小声请示大太太的意思。
“让奴婢领着大奶奶跟家里人见一见吧?”
“使得。”
大太太含笑颔,那妇人走上前携了念锦的手,这里容兰也早已附在念锦耳边说下,原来这妇人与孟妈妈一样也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姓孙,后来被大老爷收了房,却只知一味对大太太忠心,十几年来殷勤里外间的小床上,还和从前一样彻夜伺候,因此很得大太太的信任,家里的事务都由她帮衬着打点。
“孙姨娘好。”
念锦大大方方地叫了她一声,那孙氏也笑着点头,又带着她与各房见礼,都是以前熟识的,并无需费力认人,二太太和三太太也都备了礼物赏她,琪纹和菱涓也由孟妈妈带着给老爷太太们磕了头。
一圈茶敬完,念锦还不曾在椅子上坐稳,方家二小姐月珊早已嬉笑着挨着她坐了过来,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大姐姐好久不见,珊儿可想你了!”
念锦也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却听见菱涓凑近月珊耳边打趣道:“二姑娘是想我们奶奶呢,还是想我们手艺了?”
一句话说得月珊一张圆圆的小脸蛋羞得通红,又扯着菱涓地袖子不依道:“菱涓姐姐就爱欺负人,大姐姐快替我治治她!”
念锦笑着拉开她们俩,却听见二太太轻声责备女儿:“傻丫头,如今你余大姐姐嫁个了你大哥哥,今后可要改个称呼,叫大嫂子才对。”
“可不是,二丫头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糊涂?”
听见二太太数落月珊,方晏阳也跟着帮腔,却被大太太没好气地嗔道:“也不是孩子了,还就知道欺负妹妹,没的叫你大嫂子笑话。大奶奶也不是外人,小时候都常见的,他们兄妹几个在一处玩闹惯了,没规矩,你别笑话我们。”
念锦听了这话忙站了起来,却被三太太一把揽着肩膀按了回去。
“你就好好坐着吧,哪里就那么多规矩了。以前过来的时候还同咱们有说有笑,如今做了亲,反倒生分了似的。”
“三太太说的是,是锦儿迂腐。”
念锦嘴上虽这么说,礼数上却也半点不错,方太太看着新媳妇得体大方又进退有度,心里也欢喜得紧,一时老爷少爷们一同出门,众人也都散了,她知道念锦还不曾用早饭,便吩咐容兰把大奶奶-的饭摆在她这里,婆媳俩一处坐坐多说会子话。
虽然是这么说,念锦哪里敢怠慢,在外间的小圆桌上匆匆吃了一口粥便放下了,正好见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寻梅端着热茶进来,她便同她一起掀开帘子进了里间。
一踏进门面迎面扑来一阵湿润润的暖香,念锦的目光落在门口的小几上摆着的一只金蟾铜顶香炉上,见上头袅袅的冒着青烟,心里寻思着不知大太太素来爱点什么香,闻着怪舒服的,有点像檀香,闻着又不大真切。
“好孩子,你过来坐。”
大太太坐在罗汉床上朝她招手,念锦乖巧地走了过去,原想在脚踏上坐了,却被大太太死命拉着坐在她的身边,到底不敢造次,只得斜签着身子坐了,一面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太太拉家常,问她一句便答一句,一面揣度着大太太的喜好不露痕迹地表一点意见,若是不问她,便三缄其口。
显然她的安份与藏拙合了这位婆婆的心思,如果说方才对她的亲热有一半是虚礼,那如今方大太太拉着她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拍了又拍,却又多了几分真心。
“我的儿,苦了你了。当年你娘怀着你的时候,我还带着晏儿去看过她,记得她说想生个儿子给余家留后,可私心里又喜欢女儿,可保一世太平。如今想来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娘是真心疼你,只可惜天妒红颜,她去得太早。”
念锦垂着头听着方太太遥想当年,眼眶不由自主地便红了起来。
方太太年过四十人到中年,见了故交的孩子便多了写感慨,见她伤感才现说错了话,到底还在大喜的日子里,伤心落泪可不是好兆头,便忙转了话题,拉着她说一些家里的人事。
“我的儿,今后凡事你只管来问孟妈妈和我,再者还有孙姨娘。如今你且冷眼旁观好生看着,再过个两年,总要都交到你的手上。”
念锦点头应了,却听门帘子簌簌一响,孙姨娘陪着笑走了进来。
她忙起身让她,却被大太太以眼神制止,一面脸上淡淡地道:“下人们面前不用客套,如今依然做了奶奶,可不许还像大姑娘家时那么腼腆了。”
第 45 章
原来那老黄是方家在钱塘周边一带几处茶场的总管,原本是方家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厮,因方大老爷少年时便一直跟在身边伺候,后来渐渐帮衬着管事,也渐渐成了大老爷身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大老爷屋里的另一位黄姨娘,就是他的亲妹妹。
这老家伙如今也四十好几的人了,偏生他家里的老婆不得生养,十几年下来都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大老爷早就跟大太太商量着给他纳一房里的侍菊姑娘为妾,大太太舍不得,他便想着方子转弯抹角地来,一面又求了黄姨娘,给大老爷吹耳旁风,只说他年岁渐老无子可怜之类,说得老爷也动了心。
“我身边这些个丫头,容兰给了老大,月竹给了老二,如今只剩下寻梅和侍菊两个贴心的,他们却还要来算计。要说老黄手底下现管着我们方家最重要的四处茶场,亲妹妹又是老爷跟前的人,有多少油水捞不足?老爷只不过才叫老大进去跟着学做生意,他就等不及了,可见是个黑了良心的东西!”
大太太一面数落,一面忿忿地盖上了手里的茶盏盖子,念锦虽然只是囫囵听了个大概,心里大抵也有了数,那老黄是老爷身边的老人,如今见大少爷上来了,怕将来没了自己的去处,便想出些方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那侍菊伺候老爷太太多年,方家的根底想必知道得不少,得了她在身边,往好里头想那是想着跟主家更加亲近些,往怀里头想,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藏着什么诛心的念头?
当下垂着头不说话,看着仿佛只是在专心致志地抚弄着衣袖上的褶子,半晌方抬起头笑道:“太太切莫着恼,方才媳妇进来的时候听见太太屋里的两位姐姐说话,听着侍菊姑娘像是在病中。那陈管事既然是个得力的,又膝下空虚意在求子,老爷太太自然是极上心的,总不好给个身子不牢风吹吹就倒的纸糊美人给人家白白枉费人家一片诚心。”
大太太听了这话也点起头来,一面挽起念锦的手笑道:“向来听你们老太太夸你伶俐,我只当你不过就是比其他女孩子更会尽孝道,体贴老人家罢了,没想到你竟有这样机敏的心思,老大娶了你,将来能得你长长远远的扶持,也真真是他的福气。”
念锦哪里敢大刺刺地坐在那里受长辈这样盛赞,忙站起来,却被大太太一把拉住按着坐下,一面忙着唤人,见孟妈妈答应着走了进来,便吩咐道:“你去黄姨娘屋里走一趟说说话,她要问你什么,你只管听着就是,顺便说说侍菊丫头的病。”
“是,奴婢省得的。”
孟妈妈会意,赶着去了黄姨娘屋里,这里念锦放下茶盏笑道:“到底还是太太有计较,知道那老黄家的见不着太太的面,必会去找姨娘,方才想必是考媳妇呢,媳妇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大太太笑着嗔她就会拣好听的说来哄她高兴,这里又有好几个管家娘子前后脚跟着进来,念锦见她这里忙,便起身告退,大太太也不虚留她,只叫寻梅好生送出去。
才出了大太太的房门,便听见有人在背后唤她们,回头一看竟是孙姨娘。
寻梅识趣地避了开去,念锦见孙姨娘的脸色与方才在大太太跟前的和顺无争大不相同,心里也不免好奇,便叫等在门口的菱涓先回去,自己与她一路缓缓走在后头。
“念锦年轻不懂事,姨娘若有什么教导,不妨直说。”
走过一道长长的九曲回廊,见孙姨娘仍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念锦只得先开了口,果然她听了这话脸色稍许缓和了些,停下步子看着她正色道:“少奶奶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若少奶奶不嫌弃奴婢比你虚长了这二十年的岁数,奴婢便厚着脸皮在少奶奶跟前托大一次。少奶奶是个最最聪明的人,理应知道明哲保身,如何初来乍到便莽莽撞撞地得罪人呢?”
念锦自然明白她话里所指,却佯装不觉道:“姨娘的意思念锦听不明白,要是为了方才与太太所议之事,那就更加奇了,他不过是个管事,我做什么怕他?”
“奶奶到底年轻,自然不是说的那老黄,奶奶还道不知道,黄姨娘可是他的亲妹妹!如今你破坏了她哥哥的好事,只怕她不肯就此与你罢休的。那女人向来泼辣,说话行事也极不讲理,不过是仗着她哥哥和老爷的情分罢了。早上你没见着她,晚上总是要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就为了她的糊涂不尊重,太太平常都不大理她,何尝不是怕她闹起来失了身份的意思,要是她当真认死理来与奶奶为难,那可如何是好?”
念锦听了这话立刻瞪大了一双眼睛毫无主意地拉起孙姨娘的手慌道:“姨娘说得是,那可怎么是好?我不过是想叫太太高兴高兴,实没想到这一层。”
孙姨娘见她慌了,脸上的气色却越和蔼了起来,忙拍着念锦的手劝道:“奶奶莫急,原是奴婢担心奶奶,一时说得重了。太太忙着一大家子的事够劳累的,奶奶若有什么,只管先与奴婢说说,只要奴婢能帮衬得上的,必然不叫奶奶多操一份心。”
念锦闻言立刻又欢喜了起来,拉着孙姨娘的手说了好些体己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她的房门口。
“姨娘可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再走?”
“不了,太太还交代了些事情要办,改日再来叨扰奶奶吧。”
“好,那姨娘慢走,常来坐啊。”
笑吟吟地送走了孙姨娘,直到她的背影远远地不见了,念锦这才摸了摸脸蛋,把方才笑得走了形的脸颊给扯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