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玉堂春TXT下载玉堂春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玉堂春全文阅读

作者:嫣离     玉堂春txt下载     玉堂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 16 章

    淑娴纵是再不情愿,这大夫人都话了,她也不好再杵在人家屋子里,只得一甩帕子快步走出去,也不要铃儿送她,铃儿看着她的背影朝地上啐了一口,面带鄙夷道:“什么东西!夫人倒是敬她进门早,年纪又大了,说话行事都给她留面子,可她呢?从方才见老爷进了老太太的门到现在,就没给我们好脸色看过,难不成外面的传闻是真的,老爷当真把这个姨娘当成大夫人供着?”

    “胡说!这种没规没距的混账话是谁教你说的?外头的人信口开河乱拉扯你居然也信,余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老太太、两位夫人,再连着大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品,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样的人家是再行不出那种荒唐事的。再说淑姨娘也不过就是人严肃些,我看着她倒好,稳重,言语里也透着精明,这样的人能在家务上好生帮衬帮衬,总比那些调三窝四不安分的要强。”

    杜娇容戳了戳铃儿的额头不许她再说,铃儿冲着她吐了吐舌头讨好地笑了笑,可听着她说着说着竟然夸起淑娴来,顿时又一脸迷惑,毕竟淑娴当年做下的龌龊事,她家小姐都是一早打听得一清二楚的,在泉州时就很看她不起,怎么进了门反倒喜欢起她来了?

    莫非……

    小丫头眼珠子一转,悄悄用余光在床上的余天齐身上扫了一眼,果然见她家小姐微不可察地冲她眨了眨眼睛,这才会意地抿嘴一笑。

    “夫人教训得是,奴婢多嘴了,夫人和老爷早点休息吧,奴婢告退。”

    说罢将给余天齐擦脸的热水放在床头,便退了下去,杜娇容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地扶起余天齐给他脱下外衣,又用帕子在温水里绞了给他擦脸。

    温热的帕子在眼角、太阳穴周围轻轻按压,余天齐舒服地哼哼了几声,缓缓睁开眼,杜娇容虽明知他根本不曾醉死,方才也不过假寐而已,却并不戳穿他,反而更尽心尽力地伺候他。

    “老爷觉着如何?可是头疼?喝碗醒酒茶再睡吧。”

    说话间便起身,却被余天齐一把拽住手腕不肯松开,反手将她怀里一带,二人一同滚入新房里喜气洋洋的苏绣鸳鸯织锦帐中。

    要说这位新夫人的年轻貌美尚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那另一件却当真出乎余家人的意料,那就是新夫人不但贤惠能干,进门才不过月余便顺利接下了余家内院里所有事务并管理地井井有条,而且深得大老爷的宠爱,自大喜之日到如今整整一个月,不曾见大老爷去过旁人的房间。

    这个旁人,自然多数指的就是卢淑娴淑姨娘了。

    在她进了余家的这十年来几乎是独享余天齐的宠爱了,头几年大房里来个母苍蝇都容不得,后来实在是老太太那里脸色不好看了,才有了红玉和惠云,多数也不过应景,余天齐一年里头到她们屋里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

    “夫人,这里是家里一共三房人,各位主子加上屋里的丫鬟妈妈们的春夏两季新衣单子,老太太交代了,过去大房里无人,所以一应家事皆由各房自己处理,但到底不是个兴旺达的样子,如今有了夫人,便将这些事情都交到夫人手上,还有前后两个库房两串钥匙,以往都由奴婢替老太太保管着,如今也一并交给夫人。”

    芝兰一面解说,一面指了指摆在桌上的东西,杜娇容一一应了,又让铃儿自自己的体己里拿出两只手工精巧的荷包送给她,虽然嘴上说着不过是点她从泉州带来的小玩意,但其中一只荷包里头是个分量十足的富贵吉祥如意金锁,另一只里头则是一盒名贵的胭脂,两样东西加起来,只怕十个女子九个都是欢喜的。

    知道这点打赏对这位大夫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再者这也是她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给她东西,因此芝兰并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接下了,道过谢后便带着两个跟来的小丫头回了上房。杜娇容抬头看了一眼正一心一意钻研着她从娘家带来的棋谱的念锦,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服了你,在这样的家里,竟还能一门心思研究做菜下棋。”

    “不然如何呢?我就是再怎么得老太太喜欢,也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家里的事分毫做不得主,就这么步步小心地应对,都还有人没事就给下个套呢,若当真树起敌来,只怕一天的舒心日子也不肯给人过了,哪里像你,你现在是余家的大夫人,除了老太太和大老爷,就是你说话了。”

    念锦漫不经心地合上棋谱,给了这个就顾着说风凉话的后母一记白眼。

    杜娇容也不恼她,反倒笑嘻嘻地拿着方才芝兰送过来的册子挨到她身边坐下,靠着她的肩笑道:“要都像芝兰月晴这样的倒好,大大方方地收了你的东西,也一门心思给你办事,就怕那背后两面三刀的东西,叫人防不胜防。”

    念锦朝边上挪了挪给她腾出个地方来,又换了壶热茶塞到她手里,二人背靠着背坐着,沉吟了半晌才冷笑道:“哪里都能这么如意呢?这世上终归也是两面三刀的人多,坦坦荡荡的人少,更何况我们这样一个大俗之家。”

    “你说得是,那些钩心斗角的事我从生下来开始便见得多了,每次看见哪个姨娘给另一个姨娘使绊子,我就学得特别仔细,因为我知道总有一日,我也将面对这样的一群女人。正室当然不需与偏房斗,却须得了解那些小妾们手上的全部伎俩,当作明哲保身也好,总好过有一日猝不及防被人暗算。”

    一番话说得念锦脸色一黯,杜娇容这才想起她亲娘当初就是被那卢氏给害死的,不由心中暗悔说错了话,忙打开那裁制新衣的名单,拉着她给自己参详参详。

    “咦?这位樊音姑娘到底算是我们家的哪门子贵亲,每个月都由公中按着你们姐妹的份例给她月钱不说,连这换季衣裳她也一件都不比你们少,总不成是老爷在外头的私生女儿吧?”

    才看了两页,杜娇容便不悦地扬起了眉头,念锦听她说得刻薄,却丝毫没有维护亲爹的想法,不过托起她的下巴细细看着她的脸,顺便刮了一记她面颊上红润细致的肌肤。

    “我说呢,到了老太太、下人们的面前,你就是稳重大方的大夫人,在我这里就只管撒野吧,有胆你把这话到老爷面前说去。”

    “哼,傻子才去说。要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可用不着扯上本夫人的颜面,你且看着,管叫她好好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想的,她最好想都别想!”

    杜娇容眯起一双丹凤眼笑得咬牙启齿,抬手就一笔抹去了樊音的名字。

    念锦听她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大有缘故,忙拉着她细问,这才知道原来早几天她从太守夫人那里赴宴回府,在街上看见一辆像是余家的马车坏在了半路上,便打跟着的林妈过去问问,谁知车上的竟是樊音,林妈叫她随她上杜娇容的车一起走,她却支支吾吾不说话,正等着就见路对面的铺子里跑出来一个小厮,那小厮隔着车帘子说,他们家大少爷不在铺子里,不过方家和余家都是亲戚,总不会不管的,已经叫了车过来,稍候便送樊小姐回余府。

    “这么说是她的车坏在晏哥哥店门口了?”

    “不害臊,晏哥哥什么晏哥哥,真是!别告诉我你就这点出息,她要真是车坏了,明明有丫头和车夫跟着,为什么不使唤人回来求救,偏偏要指名道姓去找人家方家大少爷?一点也不晓得避嫌,还是她本来就存着那么个杀千刀的念头!再说了,钱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这么巧正好坏到他们家铺子门口了?”

    杜娇容恨恨地用手肘捅了捅念锦的腰,惹得念锦笑着躲开了,见她还是那么沉得住气,不由丧气道:“说你们这些千金小姐个个都够能憋的,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姻缘大事,你就当真一点也不着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女儿年纪虽小,倒也不是执念之人。倒是夫人你,心里存着什么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就这么憋着,可是怪难受的呢!”

    念锦调皮地一笑,杜娇容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

    “服你。我听了林妈的话,心里疑心她该不会和我们未来姑爷有什么不干净吧,就在对面的茶馆喝了壶茶,找了个不认识的孩子给了他点钱,叫他去方家的茶庄找茬,还好算丫头你命不坏,那小子在铺子里,我亲眼看着他到柜上站了一会儿功夫,和那孩子说了几句话,看来是躲着你淑姨娘家的那一位贵亲呢。”

    念锦闻言顿时不可思议地拉着她探了探她的额头:“我的好夫人,这事也亏你能想得出来,要是被人知道了,可有得你吃不完兜着走,老太太那里准少不了一顿埋怨你办事毛躁不顾后果。”

    “那有什么,谁不知道我们杜家是我爹爹白手起家暴富起来的,我爷爷那辈还是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的小贩呢,我自然不能跟你们这些真正的千金小姐比,只怕这点老太太心里也有数,所以看我应对地还算周全,便喜出望外了。”

    杜娇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念锦却亲热地抱着她的胳膊在她身上蹭了蹭。

    “谁说的,谁不知道你娘出身书香世家,是个真正的名门小姐,否则也没本事教出你这样一个玲珑剔透又一身铜皮铁骨的能人来。”

    “好啊!我一心为你,你倒绕着弯子骂人,铜皮铁骨那成什么了我?”

    “哪有啊,我可是真心啊……哈哈……好夫人饶了我吧……”

    余天齐才到了杜娇容的屋子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她们两个打打闹闹笑成一团的声音,本来在外头忙了一天颇有些倦意,可站在门边看着小妻子和女儿笑得满脸绯红还在互相呵养作弄的样子,忍不住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老爷回来了,夫人,小姐,老爷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杜娇容和念锦忙止了玩笑,见余天齐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各自拢了拢鬓角,又给对方整了整前襟衣角,这才手挽着手迎了上来。

    “老爷/爹爹回来了。”

    “可不是么,站在我们家大门口就听见大夫人和大姑娘笑得开怀,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可否分个一句半句给小的听听,让小的也热闹热闹?”

    说罢便自顾自地攥起杜娇容的手放在怀里,杜娇容脸上一烫,回头再看念锦,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大姑娘……”

    “我的女儿当然是个玲珑的,我们这新婚燕尔的每天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能在一处腻上一腻,她还能不避着些?看你,被自家相公拉拉小手,用得着脸红成这样?”

    余天齐搂着一阵说笑,杜娇容自然不是会做小女儿娇态之人,不过是知道她夫君爱吃这一套,所以投其所好罢了。

    夫妻二人软语温存了片刻便携手出门去给老太太请安,谁知前脚才出了门,后脚就有小丫头追了出来,伏在杜娇容耳边低语了一阵,杜娇容立刻脸色一变。

    “怎么了?”

    “红玉动了胎气,我看看去。老爷还是去上房吧,只说我身上不痛快,替我告个假吧,别吓着了老太太,等大夫来了看看再说。”

第 17 章

    杜娇容带着铃儿三步并两步地去了红玉的屋子,远远就看见贴身照顾她起居的陈嫂正坐在窗户底下低着头抹眼泪,等走到面前问她是怎么了,她又躲闪着不肯说话,只得先不管她,问问红玉的情况。

    “红玉现在如何,里头还有谁?”

    “夫人放心,刚刚吃了药,已经疼得好些了。方才只有奴婢和红玉姑娘,她说总在屋里躺着腰酸,奴婢就想扶她到院子里走走松一松,谁知道才一出房门她就肚子疼得厉害,奴婢怕极了,只好大声喊了人,惠云姑娘赶过来帮衬着把她扶回了房,后来淑姨娘也来了,叫请了大夫。”

    杜娇容听这媳妇说话还算有条理,便淡淡地点了点头抬脚就往屋里走,就看见红玉苍白着脸躺在床上,淑娴坐在她床前,拉着她的手像是在开导她,一见她进来,淑娴忙起身问好,红玉在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杜娇容快走了几步赶上去按住。

    “且躺着吧,都这样了还顾什么礼数,大夫怎么说?”

    “谢夫人关心,大夫说了没什么,是奴婢自己头一次怀孩子,一遇上点子事就心里慌稳不住,累夫人担忧了。”

    红玉顺着杜娇容的意思又躺回了靠枕上,听杜娇容问起情况,不由面露愧色不敢看她,谁知杜娇容还不曾来得及再问,外头就传来了小丫头扬起了嗓子的声音:“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这边走,仔细脚下台阶。大小姐好,三夫人好。”

    杜娇容和淑娴忙起身相迎,淑娴见她眉头微蹙,便从容一笑解释道:“夫人不是怪我们自作主张越过了夫人去禀报了老太太吧?实在是看这丫头的样子怕人,脸白得像那画画的宣纸,身上的冷汗一层层地出,这不才一会儿功夫已经换过两身衣裳了。我们老爷膝下子息本来就不兴旺,可还指着她这一胎能生个白白胖胖的男丁呢,大夫人自然是个能干的人,可毕竟不曾生养过,这女人怀着身子上头的厉害,只怕大夫人也不大知道,所以淑娴心里也着实为难,思来想去还是叫人去回了老太太。”

    话里话外不过是倚仗着自己已经为余天齐生了一儿一女,而杜娇容是才来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罢了,杜娇容心里听得明白,却也懒得与她计较,见老太太已经在念锦和芝兰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忙上前去接,却见念锦给她递了个眼色,这才注意到老太太的气色阴沉得厉害,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和蔼,忙敛了笑容,妥妥贴贴地扶过她老人家坐下,便站在她身后一句多话也不肯出。

    老太太只抿着嘴坐着也不话,红玉低着头半坐在榻上不敢出声,还是芝兰估摸着老太太的意思先问了话,还是和杜娇容方才问的一样。

    红玉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才要回答,却被淑娴抢了过去:“回老太太的话,大夫方才说了,红玉妹妹是因为吃了大寒之物才会动了胎气,我听了一时心急只顾着责备陈嫂,竟忘了仔细审她,既然老太太来了,那就把她叫进来问个明白吧。”

    她话音刚落,秀杏便转了出去站在门口喊人,杜娇容心里越吃紧,这淑娴明明是想当着老太太的面拨弄什么,大寒之物,总不会是……

    正思索着,那陈嫂已经颤颤巍巍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老太太恕罪,实在不关奴婢的事啊,昨晚奴婢到姑娘屋里伺候她就寝,见桌上有碗吃剩的残汤,姑娘说是大夫人赏下的,奴婢便也不曾在意,谁知后来仔细一看竟是老鳖汤!老鳖这东西最是性寒,有身子的人可不能吃啊!”

    说罢又不断在地上磕头,磕得砰砰直响,老太太不耐烦地一皱眉,便有人将那媳妇拉了出去。

    屋里一众人等的眼睛都落在了杜娇容的身上,杜娇容心里暗暗叫苦,却百口莫辩,原来昨天晚上她房里确实炖了老鳖汤,这各房里头每天的菜色厨下俱有记录,她就是不承认也没法子,只是她并不曾将汤赏给红玉,只因余天齐回来得晚,她又不爱喝那腥气的东西,正好淑娴过来请安,她便叫她带了回去,左右并无旁人可供作证,看来她转身就把汤给了红玉,她这次竟是闷声吃暗亏了。

    “大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捏着手里的茶盅子冷冷话,杜娇容只好把心一横,想着干脆就大方承认了,反正她一个才出阁的姑娘,哪里能知道有身子的人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大不了被老太太埋怨她几句毛躁就完了,总不至于当真要给她扣个残害余家子嗣的罪名吧?

    谁知她刚想说话,红玉却挣扎着下了床,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求老太太恕罪,都是奴婢的错,不能冤枉了我们夫人啊!”

    念锦一听她这话,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的底,不但不帮着杜娇容,反倒一面给老太太捏肩,一面冷静地问她:“红玉姐姐,这事可大可小,莫说你肚子里怀的是我们余家的子孙,就算你没有怀孕,我们余家的规矩历来是不许随意糟蹋责打丫鬟的,要真有人有心欺负你,你也别怕,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话说明白便是,自然有老太太给你做主。”

    一句话说完,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淑娴的脸,却见她镇定自若,反而做出一副倾听关心的样子,表情与随着她们同来的三夫人无异,有疑惑,也有关怀,当下在心底恨恨咒骂了一声老狐狸。

    红玉听了念锦的话又要磕头,杜娇容给铃儿使了个眼色,铃儿忙走上去将她搀扶了起来。

    “姑娘才动了胎气,哪里还禁得住这地上的寒气,还是坐下说吧。”

    红玉怯生生地瞥了老太太一眼,见她微微颔,这才敢斜签着身子做在床沿,一手撑着后腰,一手不安地在高高隆起的腹部摩挲。

    “回大小姐的话,并没有人欺负奴婢,都是奴婢嘴馋惹的祸,昨天陈嫂一时忙不开身,我自己也想着多多走动以后好生养些,就自己去厨房拿安胎药,正好牛嫂子在给大夫人炖汤又有人在外头叫她,她就出去了一会儿。奴婢蠢笨,并不知这老鳖汤有身子的人不能喝,只是闻着很香,想想这样大补的东西吃着总是对孩子好的,便自作主张盛了一小碗同着药一起端了回来。晚上陈嫂问起,奴婢治好随口编了个谎,只说是大夫人赏下的。”

    说完又止不住抽抽搭搭起来,嘴里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不与大夫人相干,全是奴婢眼皮子浅贪嘴偷吃,奴婢要是知道有这么个缘故,是死也不敢的之类,老太太铁青着脸瞪了她半日,终究只叹了口气,恨声骂了句,胡闹!

    杜娇容虽然不知道红玉为什么要帮着她,可她话既然说出来了,她自然也乐得接受,不由笑道:“傻姑娘,快别这么着了,有了身子的人是会贪嘴些,我娘怀我弟弟的时候,大冬天巴巴地想吃油桃,急得我爹爹直跳脚,到处打人去买,可哪儿能买着呢?你要想着什么吃就叫陈嫂告诉我,只别是这种冬天里想吃夏天的东西,那我办不来,其他什么都容易,别再自己胡来了,看看,可怜见的,吓坏了吧。”

    一番和颜悦色的话说得红玉抽噎着垂了头,老太太听见她说有身子的人难免贪嘴,心里想想也怪应景的,脸色便松动了些,三夫人自然是不想老太太生气,便也跟着凑趣道:“可不是么,当初我怀着松儿的时候也是这样,半夜里抓心挠干得想着红烧蹄膀吃,我们老爷到现在还会拿这档子事来笑话我。”

    “唔,看来我们家净出了一屋子馋嘴猫!你们呀,一个两个都是淘气的。好啦,看着大伙都替你说话,我这个老太婆也拉不下脸来罚你,以后可要当心,你这肚子里头怀的,可是我们余家未来的三少爷!”

    老太太看着红玉瑟瑟缩缩的样子想来也于心不忍,又细细嘱咐了她几句才走,淑娴没想到红玉在这当口会编出个谎话来帮着杜娇容说话,愣是怔在那里半天才如梦方醒,不由对红玉刮目相看起来,恨恨地剜了她一眼,这才踩着重重地脚步朝外走去,秀杏一路跟着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姨娘别为了那个JIan种生气,她爱舔夫人的脚丫子,就让她舔个够去吧!人家给她吃毒药,她还帮着说话,是不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了!”

    谁知淑娴脚步一停,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啪──

    “你才猪油蒙了心,我们都猪油蒙了心了!你但凡要有红玉的一半,我也能多个臂膀。你以为她为什么帮着杜氏?还不全都为了她自己!她这一把是不管怎么赌都稳操胜券,如果那汤当真是杜氏赏给她的,那她这么以德报怨,便是向她表明自己的忠心。如果那汤不是杜氏赏的,那杜氏就是被冤枉的,她这么一挺身而出,杜氏能不对她心存感激么?好一个红玉丫头,我先前倒里所有的人,只余她和念锦,还有红玉三人坐着。

    “现在这里没有人,你说实话吧,昨天的汤是谁送给你的?你一向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不是那种没见过市面的,一碗老鳖汤,你还不至于。”

    红玉听了杜娇容的话,咬着唇踯躅了片刻,还是怯怯地开了口:“求夫人不要问了,东西是装在食盒里由一个粗使婆子送过来的,只怕就是找出她来,也问不出是谁。奴婢不过是个毫无依傍的奴才,就算肚子里的是个儿子,也是夫人的儿子,夫人又怎么会害他?只怕是有人背地里使坏,奴婢虽不识字,这点道理还是懂得。”

    念锦坐在一旁不一语,却不得不佩服红玉这个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却颇有智慧的丫鬟。她的孩子自然要认杜娇容是嫡母,但她如今把这话这么恭恭敬敬的说出来,岂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她,我不敢与夫人为难,也不敢仗着有了孩子就不听夫人的使唤吗?

    果然杜娇容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又对红玉说了一些要她好生保养的话,念锦无聊便四处张望,目光却被桌上的一碟子糕点吸引了过去。

    “红玉姐姐,这是什么?”

    她捻起一块凑到脸前细细一闻,红豆、枣泥,稀松平常,可怎么还隐隐约约有别的气味在里头……山楂、杏仁?

    红玉被她问得一愣,以为她爱吃这个,忙让道:“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前两天淑姨娘的姐姐来看樊姑娘,送来的这些糕点,樊姑娘客气,给奴婢和惠云都送了些。奴婢吃着还好,不知合不合大姑娘的口味,大姑娘要不要尝尝?”

    “哼,你这话可说反了,这东西我们吃着是还好,可你却当真吃不得。”

    念锦冷笑着碾碎了一块糕,眼看着渣子落了一地,又漫不经心地踩了几脚,这才幽幽开了口:“我方才就疑心,老鳖汤虽然性寒,但你的胎六个月了,照理说已经坐稳了没那么容易动胎气。不过这山楂活血缩宫,杏仁又是个毒物,你这么接连吃了几天,只怕才出了事,那汤,不过是道幌子罢了。”

第 18 章

    晚上余天齐回屋时习惯性地直接往杜娇容房里走,却在走廊上撞见了樊音,原来是淑娴犯了头疼的毛病,她过来看看她。

    “可不是呢,最近我事情忙,也好些天没上你姨母那儿去了,怎么好好地又头疼了?我这就看看她去。”

    余天齐面上讪讪地说着,毕竟谁都知道他所谓的事忙是在忙什么,不过就是陪着新夫人罢了,可他和淑娴毕竟也恩爱了十年,当着这么个她娘家小辈的面,他还真觉得心里有点愧意,好像是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樊音自然不会点破这些,她守在这里快半个时辰了,为的就是这不经意地与大老爷相遇一下,再不经意地将她姨母身子不适的消息传给他,余天齐生来是个多情温存又优柔寡断的人,不必她多说什么,他也必定会去看她。

    因此她只笑吟吟地目送他急匆匆地远去,这才朝着院子里招了招手叫了一个小丫头过来。

    “你到大夫人屋里走一趟,就说淑姨娘头疼得厉害,上次大夫人从泉州带来的膏药听说二夫人贴着很好,想跟大夫人也讨两张回去贴贴。”

    那小丫头应了一声便去了,樊音站在那里看着墙角的几支凤尾竹,兀自冷笑了一声也转身离去。

    这里余天齐才进了屋,秀杏就迎了出来,不见淑娴,他估摸着总在内室休息,便小声问了问秀杏她的身子如何,谁知不问还好,一问这话,秀杏立刻就红了眼眶。

    “老爷如今是新郎官,正在大喜头上,奴婢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我们姨娘心里实在太苦了,每天晚上巴巴地站在院子门口等着盼着,怕被人看见笑话她,愣是不许打灯笼,也不要奴婢跟着,这么大冷的天,就她一个人在黑漆漆的门背后,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就是铁打的人只怕也要倒了,何况她本来身子就不好,心思又重。以前只需伺候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咳嗽个一声半声她都要琢磨半天,如今又来了这么个厉害的新夫人,她日日战战兢兢地服侍,心里如何又能轻松?今天红玉动了胎气的事情一出来,她急得立时就头晕得站不住,可到底怕新夫人年轻,想过去帮衬帮衬,谁知还是叫人给嫌弃了,又急又气,回来的路上就差点厥过去。”

    余天齐听完她一段说辞早已经痴了,早该知道他的淑娴是多么痴情执拗的人儿,当初为了和他在一起,就算所有人都背地里耻笑她,明里暗里挤兑她,她都不怕,只要能多看他一眼,她便能幸福地笑上一整天。

    这么多年了,他心里早就没了当初那种得不到的偏要去品尝一番的新鲜刺激劲儿,虽然与淑娴恩爱不减,但他在外头的花花肠子也从来没有断过,不过碍着家里的身份地位,从没有把人往家里带过罢了。

    可淑娴对他,却十年如一日的痴缠眷恋,一想到这些天来她都生活在等待的煎熬中,余天齐心里也感到一阵抽痛起来,老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杜娇容再怎么鲜艳动人,可他也不该忘了他深情柔弱的淑娴啊。

    要知道在这个家里,杜娇容有正房夫人的地位,有老太太的垂怜,有下人们的尊敬,而淑娴可以依靠的人,这十年来始终如一地就只有他一个而已。

    还没来得及继续感伤,又听见秀杏说红玉那边的事,不由眉头一拧:“红玉动了胎气和你们姨娘有什么相干,谁能给她气受不成?”

    秀杏缩了缩肩不敢搭腔,余天齐连着问了她好几遍,她才抽噎着回道:“红玉自然是没说什么,只是大夫人她……似乎是怪我们姨娘多事越权了,说了好些有的没的叫人难堪的话。姨娘的脾气老爷是知道的,规矩上是不会错的,夫人说什么她总是听着,不会驳回一个字,可心里却当真着了恼,这不好不容易支撑这回来就躺下了。”

    这里余天齐还要再问,就听见里头传来了虚弱轻微的声音。

    “秀杏,是谁来了?”

    “是我,我来看看你。”

    余天齐朝着秀杏摆了摆手叫她出去,自己动手掀开帘子进了里间,才一进门就看见淑娴撑着床头吃力地挺起身来,身子颤抖着,脸色煞白,一双水雾氤氲的大眼睛带着不相信,却又充满着希冀地死死盯住门口,直到捕捉到了余天齐高大的身影,满脸的凄清却瞬间化作了柔情万种,硬是扯出了一个恭顺温柔的笑容,挣扎着要下床来。

    “老爷来了,妾给老爷请安。”

    一句话没有说完,人却早已脚下软地栽了出去,还好余天齐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什么时候和我这么生分了?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说这请安不请安的话。快躺下,仔细起猛了又要头晕。”

    柔声哄着怀里的人,余天齐扶着她在枕边躺好,淑娴却并不做声,待余天齐在她身边坐下了,她才幽幽道:“过去是淑娴错了,年轻时候不懂事,以为可以站在老爷的身边一辈子守在一起,如今才算明白过来,淑娴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老爷身边。不过淑娴并不怨,只要还能留在余家,只要还能看着老爷,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哪怕只是每天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急匆匆看一眼,知道老爷过得舒心,淑娴心里也就安乐了。”

    说着说着泪水打湿了前襟,她也不去擦,反而侧身过去主动依偎在余天齐的肩头,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余天齐被她说得心下一酸,忙拍着她的背安抚:“说哪里的话,你我同床共枕这么些年,难道我就是那种有了新欢弃旧爱的薄情之人?不过是最近铺子里忙了些,杜家又是不好得罪的,娇容也还算聪慧,这才多花了些心思教导她,毕竟她年纪轻,一下子要掌起这么大一个家,哪里就那么容易了?这事要是放在你身上,我倒不用操半分心。”

    说完又抬起手轻轻调弄了一下淑娴细巧的下巴,淑娴脸色一红,反而将脸更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老爷……唔……”

    少*妇柔软丰腴的娇躯在怀里极具暗示性地扭动了起来,余天齐本就有心哄哄她赔罪,见她主动投怀送抱自然不会拒绝,当即低下头深深地稳住了她仰望着他而微微轻启的唇,二人越吻越热火朝天,很快便开始互相扒拉起彼此的衣裳来。

    这里杜娇容正等着余天齐过去吃晚饭,明明早就听见跟着的小厮回来报了,怎么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呢?刚想打人再出去迎一迎,却见秀杏走了进来,说是传老爷的话,晚饭在姨娘那里吃了,请大夫人自己用吧。

    这是杜娇容进门以来第一次被淑娴占了上风,她到底年轻,没有经历过男欢女爱你争我夺的事情,在娘家看着父亲的姬妾们争抢得再热闹,也不过是学个样子罢了,但当这事情真到了自己头上,那切切实实像割肉一样的痛楚却是她始料未及也猝不及防的。

    “夫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还是郑妈一句话打了明显是过来耀武扬威的秀杏,见杜娇容低着头不说话,便做主挥退了屋里所有的丫鬟,只余下她和杜娇容两个。

    “夫人,菜都凉了,多少用一点吧。”

    将筷子塞进杜娇容的手中,这才现她的手哆嗦地厉害,郑妈没想到这小女子能有这么大的气性,忙给她拍着后背顺气。

    “夫人,夫人!您可要想开啊,老爷不过是去吃顿饭,要是这么着就动气,那往后……往后那糟心的事情可就多了!”

    听着郑妈的劝说,杜娇容的心情渐渐平复,却止不住地寒凉了下去。原本是她铁了心地要嫁过来,只因与余天齐的一面之缘,如今看来,只怕是段孽缘也未可知。

    进门一个多月来一路顺畅,老太太疼她,继女孝敬她,一家子的妯娌亲戚都奉承她,余天齐这个夫君对她更是没话说,体贴周到,没一处是他想不到的,令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原来这个丈夫并不是她一个人。

    暗自咬牙伤感了一阵,杜娇容很快便又恢复了常态,反倒笑着劝郑妈别操心,又就着芙蓉鱼片汤吃了大半碗饭,肚子里填得满满的,心里似乎也就没那么空了。

    郑妈见她还能笑出来,对这个年轻主母也越心生敬佩。多少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初初嫁了,都还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喜悦里呢,她却已经被迫满腹算盘地去和老谋深算的宠妾斡旋,到底她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哪里能当真就刀枪不入了?难免一次半次真情流露,却教人更加敬重她。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郑妈一面收拾桌子一面对杜娇容道:“有一件事没有回太太,方才太太在大姑娘房里,淑姨娘那里打了个小丫头来寻几帖治头痛的膏药,奴婢剪了几块给她。”

    “唔,知道了。”

    杜娇容思索着应了,心里却隐隐不安,这个女人难道装病引老爷怜惜?

    她这事自然是猜对了,只是淑娴想跟她争的,却远远不止是一点怜惜罢了。

    这里余天齐和淑娴一番**之后重新起身,天早就黑透了,秀杏也在外间摆起了一桌子可口的饭菜,余天齐本来想走,可一看淑娴乞求的眼神,想起方才二人的床头蜜语,想必杜娇容也给了淑娴不少气受,可不能长了她这个威风,虽然她是大房,但淑娴是他心头看重的人,她总要给他点面子。

    想到这里,他便索性坐了下来,淑娴欢喜地张罗小丫头伺候老爷用饭,谁知没走了几步又头晕了起来,余天齐手快一把扶住她,一面斥责秀杏怎么不去请大夫。

    “老爷莫生气,秀杏下午已经去回过大夫人了,想必大夫事忙,一时过不来。”

    淑娴缩在他怀里给他抚着胸口顺气,余天齐还要问话,谁知秀杏却委屈地瘪起了嘴。

    “姨娘何必在老爷面前替她遮掩,她根本不叫请大夫,只给了两张破烂膏药,还说了好些风凉话,说什么怎么也不找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能不能上得了那个台盘,就敢病了……”

    “住嘴,你这丫头,都是我平时把你宠坏了,谁许你这样背后议论夫人的!咳……咳咳!”

    淑娴一听秀杏说得不像话就立刻打断了她,不知是不是气的,又一口气上不来咳嗽了起来,余天齐看着秀杏手里的膏药气得脸色青,将淑娴交到秀杏手里,便沉着脸要走。

    “天色不早了,你好生歇着。我明天再来看你。”

    淑娴也不多留他,只动情地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半日无话,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扶着秀杏的手咳嗽着回了里间。

第 19 章

    余天齐一出了淑娴的房门,就见碧莹和另外一个子走去。碧莹走在他身边打灯笼,一阵风吹过来迷了眼,也差点把灯笼吹灭,她忙拢起袖子来护着,一面紧赶着小跑了几步跟上余天齐的脚步。

    “老爷仔细脚下,出来时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夜路不好走,要奴婢们小心伺候。”

    听了这话余天齐心头略微一松,但旋即又皱起了眉头,这个小女人难道连他晚上到哪个屋里去歇息都要管着?当下脚步一停,脸色也越阴沉起来:“是夫人叫你们来接的?”

    碧莹随手捋了一把鬓角边上被晚风吹乱的头,这才不紧不慢地回道:“夫人说三月里头倒春寒得厉害,也不知老爷晚上要歇在哪里,就叫奴婢们带了大毛衣裳到淑姨娘那里,打听着老爷要是在那里歇了就回去,老爷要是出来,还叫奴婢们好生跟着伺候着。”

    “可不是么,到底是新夫人脸皮薄,奴婢们出来的时候她还再三关照了叫我们不可惊动老爷和姨娘,只在外头悄悄跟秀杏姐姐打听打听便可,莫非是怕别人听见臊得慌?”

    另一个丫鬟也笑着接了话,碧莹却跟着冷笑道:“哪个新婚燕尔的夫妻不是天天黏糊着在一处的,谁还会去笑她不成?我看是夫人心细,怕打扰了老爷和姨娘休息,才叫我们不可作声呢,说来也赶得巧,奴婢们等了一阵子没等到秀杏姐姐,听姨娘房里的另一位姐姐说老爷多半是要歇下了,正要走呢,就见老爷出来了。”

    碧莹说着说着又替余天齐压了压肩上被风吹起的斗篷:“正是呢,老爷现下是往哪里去?”

    余天齐听了这话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条碎石子小路的岔道口上,继续往前便是杜娇容的屋子,左右两边分别是惠云和红玉的屋子。

    “咳……上你们夫人那儿去吧,她早晨说晚上做酒酿圆子来宵夜,我这肚子里的馋虫可还都等着呢。”

    余天齐被碧莹与那小丫头一番漫不经心的闲聊又说动了心,想想新婚这一个多月来,杜娇容对他的温柔照顾简直是无微不至,今晚又这样体贴的安排,丝毫没有因为他去了淑娴房里而不高兴,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个气量狭窄的人,如何就容不得淑娴呢?

    想必是她到底年纪轻,火气盛吧,都是因为在乎他这个相公,他回去好好哄哄她便是,只消他对她好,想必她也不会去找淑娴的麻烦。

    碧莹也知道宵夜一说不过是老爷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自然不会说破,只笑着走在前头打着灯笼,一路说说笑笑地给余天齐解闷。

    心里劈里啪啦地打着如意算盘,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杜娇容的院子门口,远远看见里头还亮着灯,想起那个略说句亲近话就会面红耳赤的小妻子,余天齐的心不由软了下来,到底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要真有什么地方沉不住气,慢慢再教她就是。

    碧莹赶在前头打了帘子,余天齐打叠起一肚子甜言蜜语信步迈进了门,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原来晚饭后杜娇容叫人把陈嫂叫来问了红玉的情况,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自己过去走一趟看看。

    余天齐一个人负着手在空屋子里转来转去百无聊赖,却见铃儿走了进来,端上了热汤和几碟子热气腾腾的小点心。

    “都是夫人照着老爷爱吃的口味做的,她说手艺比不得大姑娘,就请老爷看着她一片诚心吧。”

    铃兰笑着将东西都摆放妥当,余天齐闻着香味才觉得自己着实饿了,晚上只顾着听淑娴和秀杏诉苦,压根就没吃下什么东西,淑娴想是身子不好也顾不上他,到底还是娇妻体贴。

    当下便心情大好了起来,随手夹起一只灌汤小笼包细细吹了,咬破一点面皮子,凑上去轻轻一嘬,满口的汤汁甘甜香滑,肉馅鲜嫩味美,当即又连吃了三四个才放下了筷子。

    “老爷喝口汤。”

    铃儿又殷勤地递上了热汤,余天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这才想起不对来。

    “怎么你没有跟着你们夫人?”

    “回老爷,夫人怕老爷回来没有个妥当人伺候,如今因她进来了,惠云姐姐也不常跟着了,红玉姐姐又有身子,老爷身边只有几个小丫头年纪都甚小,只有一个碧莹,夫人看着她还算妥当,偏又叫她出去候着老爷了,便叫奴婢留在屋里,万一老爷过来,热茶热水总还都是现成的。

    余天齐听了连连点头,才从外面走了一大圈进来,浑身都是冷气,这会子热热的宵夜下了肚,小妻子人虽不在身边,可对他的关怀却甜丝丝的无处不在,顿时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心满意足地暖洋洋起来,也把之前因淑娴而对杜娇容起的嫌隙之心给丢掉了大半。

    又不放心地问了是谁跟着去的,得知是老太太屋里的袁妈妈,他也就心安了,一面不由感叹杜娇容行事的妥帖。

    老太太一向为他子嗣单薄而着急,因此非常重视红玉的肚子,可红玉到底只是个丫头,她要过分关怀也不大好,就像今天,听说白天已经亲自过去了一趟,那晚上要再叫人去问就不大好看了,可要是由大夫人开口请老太太身边的袁妈妈陪着同去就不同,这完全是因为老太太疼儿媳妇,与别人很不相干。这样一来是既正合了老太太的心意,也不怕旁人嘴碎,甚好,甚好。

    没多一会儿功夫杜娇容便回来了,袁妈妈带着两个就回去了。

    杜娇容看见余天齐时颇为意外,却也没有说什么,倒是余天齐像是个在外面偷了腥的猫似的,赶着她讨好个没完。

    “听说淑姨娘病了,她一向为老爷谨慎操劳,老爷很该陪陪她才是,怎么才去吃了顿饭就过来了,叫底下人看着,还不知道背地里要怎么嚼我的舌根呢。”

    杜娇容一面给余天齐宽衣,一面低着头小声抱怨,余天齐当然不好说自己本来是要在那边过夜的,就是急着回来找你兴师问罪呢,当即佯怒地一把环住她的腰,两眼一瞪道:“谁敢说我们大夫人的闲话,叫我知道了拖出去乱棍打死。我这不是心里想你么,再说她现在病着正要静养,也未必喜欢我在那里闹腾她。”

    “说得也是,头疼的毛病犯起来就怕别人吵吵,一听见说话的声音就觉得头想要炸开一样,我娘也有这个毛病,她犯病的时候我和我爹爹都不敢去打搅她呢。白天姨娘屋里的人过来跟我寻上次给二夫人的头痛膏药,我还想着晚上看看她去,后来又在红玉那里多耽搁了会子,想着横竖老爷也在,只怕比什么灵药都能止痛呢,我就偷个懒直接回来了。”

    杜娇容扬起脸笑得烂漫无邪,余天齐心里一怔,怎么和秀杏的说辞南辕北辙,想必是传话的丫鬟糊涂把话传错了,还好他没有一进来就苛责她,否则岂不要伤了感情。

    岂知现下心里暗暗庆幸的人却不止他一个,乖乖伏在他怀里的杜娇容却也和他的心思不谋而合。

    晚饭时听见说淑娴那里的人过来跟她找膏药,她就心里疑惑,后来越想越心惊,淑娴从她第一天进门就对她怀着敌意,平日装出一张和和气气的笑脸来应酬她倒也罢了,那是规矩如此她不得不从,可要是真的生了病,又怎么会巴巴地跑到她这里来示弱求药,退一步说,就是她给了药,她敢用吗?

    如果二人易地而处,她能拍着胸脯说,她是绝不会去向淑娴求药的,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想必淑娴也一样,那她做这么一出,又特特把余天齐骗过去,那就只有是为了在他面前给她上点眼药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变着方子说她这个大夫人欺负她了。

    当时还沉浸在对余天齐的多情又恨又气之中的她实在静不下心来思索对策,便派铃儿去了一趟念锦那里,谁知念锦被樊音和依绫拉着说话抽不开身,只交给铃儿一张纸条,她打开一看,简简单单两个字:红玉。

    是了,人生在世不能凡事都凭上下两片嘴,余天齐是个生意人,他有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她杜娇容所能做的,就是领着他去看她想叫他看到的,引着他去听她想叫他听到的。

    若她连红玉这么个年轻貌美又怀着孩子的人都能容得下且多加关怀,那怎么让人相信她会去专门

    针对一个温柔大方的淑姨娘呢?

    茅塞顿开。

    “老爷,娇容今天自作主张,替老爷你许下了一件事,求老爷成全。”

    夫君身上属于那个女人的香气强烈地刺激着杜娇容的口鼻,她暗中用力掐了一把大腿才能令自己镇定下来,顶着那股不属于自己的脂粉气,继续留在余天齐的怀里撒娇撒痴。

    余天齐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听了她的话只笑着掐了掐她的腰调笑道:“可是夫人又看上了什么新饰?还是秋明庵的姑子又来求你做功德了?一切都由夫人做主,小人言听计从。”

    “别闹。”

    躲闪着避开余天齐不安分的狼爪,杜娇容依偎在他耳边轻声道:“老爷,这趟红玉动了胎气,我也有责任。她肚子里怀的是老爷的骨肉,我原该看顾好她,今天我才听说,原来底下还有些眼睛长在头顶的臭东西欺负她是个丫头,要这个要那个都克扣她一半,弄得老太太那里还以为不叫她出来伺候她便能安心养胎,谁知这样一来让她落了单,反倒越雪上加霜。”

    “是哪个狗东西这么大的胆子?你告诉我,我叫人去罚他。”

    “罚了这一个,难保没有下一个。依我的意思,红玉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人,又是余家的家生子,身家清白,人也乖巧,生得也齐整。既然怀了孩子,不如就抬举抬举她如何?将来孩子生下来,说出去他的生母是个通房丫头,那孩子的脸上也不好看。”

    杜娇容说得句句在理,言辞恳切,余天齐本来也存过这个念头,听她这么一说便跟着点头,但很快又摇起头来。

    “你才嫁过来这么几天,我这里就纳妾,那怎么对得住你,不成不成。”

    杜娇容知道他是怕杜家知道了不依,反而劝他道:“不妨事,又不是你新近纳的女人,红玉原就是你屋里的,如今我们只先把这事定下,好叫红玉也安安心,对她的胎也有好处,等将来孩子出生了再正式行礼便是,那还有好几个月呢,怕什么。”

第 20 章

    第二天一早杜娇容便将抬举红玉的想法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自然是欢喜的,一样都是她余家的孙子,虽是庶子,那从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和从一个丫鬟肚子里出来的听起来又不一样,本来顾忌着杜家,现在既然是杜娇容自己提出来的,那自然是最好了。

    当着众人的面大赞这个儿媳妇懂事、贤惠,能容人,晚上又叫袁妈妈拿了她梳妆台最里头那个小方匣子里头的一把包金钥匙出来,打开她自己的体己箱子,从里面选了一条成色十足的累丝金凤簪子,差芝兰给大夫人送去。

    因说下了等红玉生下孩儿才正式摆酒,所以虽然众人都喜气洋洋地恭喜她,红玉脸上却颇不好意思,只在晚间由袁妈妈领着到老太太和杜娇容的房里磕了头,便算是过了明道了,自此以后虽然下人们还是唤她一声红玉姑娘,但一应吃穿用度和月钱的规格已经与淑娴比肩。

    “你的新屋子我已经叫人收拾了,必能赶在孩子满月之前弄停当。你如今有着身子,忌挪动,还是先不搬的好,就在老房子里先住着吧,万事不要理,那些一时的有的没的不要争,且放宽心,只把安安稳稳把孩子身下来,便是你一辈子的好处,你可明白?”

    当着余天齐的面,杜娇容端端正正地坐着受了红玉的礼,便叫铃儿搀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和颜悦色地同她说了一番道理,余天齐在一旁坐着喝茶,也频频点头。

    “你们夫人的道理总不会错,你以后尽心跟着她伺候就是,上回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再出什么差池她也帮不了你,你要自己上心才行。”

    “老爷夫人教训的是,奴婢记下了。”

    三个人正说着,便听见外头一阵热闹,门帘子一揭开,原来是念锦依绫两姐妹手挽着手走了进来,樊音陪着淑娴还有睿儿说笑着跟在她们后头。

    “孩儿给爹爹请安,给夫人请安。”

    “红玉姐姐大喜了,可没见请我们吃糖呢!”

    三姐妹笑嘻嘻地拉着红玉到一边玩笑,余睿怕他爹问他功课,便拨腿也想跟着过去,却被淑娴一把拉住圈在怀里,贴着自己坐着。

    “大夫人不知道,这些年淑娴在老爷身边,一颗心天天都是揪着呢!当初怀睿儿的时候就很凶险,大夫都说孩子太大不好养,可这女人的心思夫人是知道的,只要男人好,我们有什么?那时候我们老爷都已经快三十的人了,膝下通共只有两个女儿,我心里就想啊,就算拼了一条命,能给老爷添个儿子总是好的。谁知老天爷当真可怜我的诚心,给了我一个睿儿,但到底生他的时候大出血伤了身子,这些年总是没有动静,我……我总觉得对老爷不住啊!”

    淑娴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便垂下头用帕子擦眼睛,杜娇容似乎也有些动容,眼圈红红地侧过头对坐在她身边的余天齐道:“淑姨娘的心思娇容很明白,像老爷这样的人品,忠厚端方不说,对家里的人都是极好的,娇容过来的日子虽浅,但也很想为老爷……为老爷……”

    她说着说着便脸红了起来,余天齐本来听了淑娴的话,想起她当年生睿儿时确实吃了苦头,心里一阵疼惜,正要好言宽慰她几句,却被杜娇容这么含羞带怯的一捧,听着她的意思自然也是和淑娴一样,只要能叫他高兴,死也愿意,小妻子娇嫩欲滴的脸庞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似的,粉润的面颊有意无意地蹭着他肩上的衣服,他不由一阵心荡神驰,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淑娴,忙在背后一把握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笑道:“夫人什么时候也给小人添个大胖小子吧?你生的儿子,我自然特别喜欢。”

    男人口中的热气呵得杜娇容耳后敏感的肌肤一阵□,听了这么直白的话,她臊得忙朝边上一躲,却不留神碰到了边上一只高高的黑釉花瓶,蓄满了水的瓶身咚得朝下,正朝着余睿的脸上砸去。

    咣当——啊——

    满屋子瞬时乱作一团,淑娴惊叫着坐在原地动也不会动,却是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后的惠云抱着余睿蹲在地上,肩上背上一片水渍,花瓶的碎片和几支鲜花的残骸洒落在她身边,而被她牢牢护在怀里的余睿却毫未伤,只是小孩子着了些惊吓,一时有些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淑娴最先回过神来,一把从惠云怀里抢过儿子紧紧搂在怀内,尚未出声已经泪流满面,小孩子到了亲娘怀里才知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淑娴一面搂着他浑身上下到处摸索,一面泣不成声道:“睿儿,我的睿儿,有没有受伤?你哪里痛告诉娘,告诉娘啊!都是娘不好,怎么没保护好你,我的睿儿,呜——”

    余天齐忙凑上去查看余睿有没有受伤,所有人都的注意力都围着淑娴母子倆,只有念锦冷眼看着惠云的举动,见她没事人似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碎瓷屑子,一句多话也没有便退了出去,心里倒越敬重她的沉稳可靠。

    看着余睿没有受伤,众人也便都回到了自己的位子,红玉因身上倦怠,便告了罪先回去了,念锦看着这里一团乱的样子,不大放心,便叫丫鬟先送依绫回去,看樊音一副气定神闲坐着的样子,显然也是不会走了,便也不去理会,只和她说些没紧要的话凑凑趣。

    淑娴心里定下了大半,见余天齐脸上还有惊魂未定的样子,便软软地偎近他身边以只有他们两个听见的音量喃喃道:“老爷,淑娴无能,不能再给老爷生儿子,连我们唯一的儿子都照顾不好,老爷,淑娴实在有愧。”

    说着又将脸埋进他的肩窝低声啜泣起来,余天齐听了这话也有点心酸,想想淑娴跟了他这么些年,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己倒是因为红玉有了身子而兴高采烈,可却忘了她所能指望的也

    就只有一个睿儿而已。

    当下顺势搂住了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小声劝道:“说的什么话,我们还年轻,又这样恩爱,还怕没有孩子吗?你且把心放宽,好生将养身子吧。头疼得可好些了?”

    男人的声音压得再低总比女人洪亮,再者余天齐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需要背人的,就随口这么说了,也不管别人听见是什么感受,淑娴心里一乐,只低着头轻轻地哼了一声,整个身子都要软倒在他怀里。

    “既然淑姨娘和睿儿受了惊,就劳烦老爷辛苦一趟,送她们回去吧。天也不早了,睿儿明天还要上学。”

    杜娇容不冷不热地扯了扯唇角,好家伙,一阵子人跑进来,原来是为了大晚上的抢男人。

    念锦估摸着她是听见了余天齐方才对淑娴说的话心里不自在,也不说话,却见樊音笑嘻嘻地朝着余睿招了招手。

    “睿儿过来,这么大的人了胆子倒小,方才要不是惠云姐姐抱着你,我看你还得哭鼻子呢!”

    一句话提醒了淑娴来一趟的目的,原来听见杜娇容想抬举红玉的事,她直气得倒仰,可也没有办法,谁叫人家的肚皮争气呢?倒是樊音闷声不响地给她出了个主意。

    “她一来就想扒拉老爷身边的人为她所用,可见是个心机深的,既然如此,姨母为何不能?姨母手上不是有个现成的惠云吗?”

    不错,小丫头片子要抬举红玉,她就抬举惠云,本来这两个人都是同房丫头的时候就暗地里较劲,要都做了姨娘,还不是一样么?

    本来只想着哄哄余天齐勾着他想想惠云平日里温柔和顺的好处,因此今天特地给她细细装扮了一番才带过来,眼下正好,老天有眼又给了她一个借口,惠云不是才刚救了睿儿么?且不说红玉肚子里的货色是男是女,就是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不知道呢,眼下余天齐只有睿儿这么一个儿子,这怎么说这也是大功一件吧,抬举抬举又怎么了?

    想到这里她转头满屋子一看,哪里还有惠云的影子?

    不由心里暗骂,死丫头,平时天天在屋里挺尸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去帮她稳一稳老爷的心,该用着她的时候人又不见了。

    恨归恨,该说的话却不能说,于是她终于想起了这满屋子还有别人,想起了自己还缩在老爷的怀里,忙“羞涩”地挣扎了一下脱开身,拢了拢方才不慎弄乱的云鬓,又含情脉脉地看了余天齐一眼,这才走到杜娇容跟前欠着身低眉顺眼地说话。

    “谢太太关心,淑娴没事,方才失仪夫人莫笑话。淑娴还有一件事想求求夫人,我们老爷是个家里万事撒手的,从前就从不论我们里头的事,如今夫人只有能干,他可越不管了,所以淑娴想着,这事还必须来求夫人做主。”

    一番话说得杜娇容浑身不舒服,总爱说“我们老爷”,“我们老爷”的,谁和她是我们?她不过是个奴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跟老爷撑起我们来了,什么东西!

    又听她话里的意思隐隐含着以前家里都是她在操持,颇有显摆的意思,又不由得好笑了起来,所谓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只要我杜娇容还有一口气在,只怕这代理夫人管家一事是怎么也落不到你的头上了,总把那一段拿出来提又有什么意思?

    便叹了口气轻轻拨了拨手里的茶盏盖子。

    “姨娘有话不妨直说,娇容来得晚,行事若有不到之处,也请姨娘多多帮衬着我些,到底老爷身边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呢。”

    说罢又哀怨地瞥了余天齐一眼,余天齐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却听念锦脆生生地换了他一声。

    “爹爹,方才睿儿问了女儿一句古诗,女儿自己读书不求甚解,却不能耽误了旁人,还是请爹爹来给他解说解说吧。”

    一句话给余天齐解了围,他赶紧三步并两步走到儿女们身边,却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着妻妾二人的动静。

    “你想求我趁着抬举红玉的时候,连着惠云也一并抬举了?”

    “是。夫人或许不知道,惠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里父亲重病没了支柱,才会穷得要卖身为奴。这两年她跟在老爷身边也是一心一意地伺候,我想着她原是同红玉一起进来的,如今若是……只怕她以后不好做人。这丫头老实,这些话她是不会说的,所以淑娴来替她求一个恩典,说起来方才要不是她,我们睿儿的脸只怕就要花了。”

    说罢也不去看杜娇容的反应,只半垂着脸恭恭敬敬地在一边站着,她相信这番话余天齐是听见了的,就看杜娇容如何应对了,她要是肯依那自然正中她的下怀,要是不依,那她也有办法叫余天齐觉得她小气,为了故意和她作对而为难惠云。

    毕竟谁都知道,惠云是她领进余家的。

    谁知杜娇容沉吟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出了声,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为难。

    “左右不过是一个奴才,要抬举便抬举了,也没甚大不了的。不过姨娘得记住,就算我们抬举她,也是看着她救了睿儿的情分上,要说因为她伺候得一心一意,伺候得好,那是万万不能的。伺候主子本就是下人的本分,哪里有用这个来向主子邀功的?”

    小女子左一句奴才,又一句下人的说得句句在理却又句句带刺,淑娴恨得牙痒痒,偏生脸上还是能忍着,笑得越恭顺。

    余天齐听了杜娇容的话也忍不住点头,一面朝着淑娴挥了挥手道:“你也是,自己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就操心旁人做什么?红玉是怀了身子才抬举的,惠云有什么?要说她救了睿儿,我说这也是她的本分,古往今来奴才为了救主子而舍命的还少吗?你这真是妇人之见,好了好了,夜了,我陪你们回去。”

    谁知他才站起身来,念锦却笑嘻嘻地走上前挽着淑娴地胳膊朝着他做了个鬼脸道:“过去爹爹整日家缠着姨娘,害得女儿想跟姨娘说几句体己话都不得功夫,今天我好不容易求了她教我绣几样花色,你又要来跟我抢,我可不依呢!”

    余天齐一听这话不由失笑:“你这孩子,都知道你跟你姨娘要好,没想到倒比跟爹爹我还好了,还怪我跟你抢人。罢了罢了,那就劳动大姑娘送送我们姨娘,我老胳膊老腿的正好歇着。”

    一番话说得屋子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淑娴知道今晚无望,只得挽了念锦的手朝外走去。念锦拉着她亲亲热热地不知说些什么,一抬眼见樊音正站在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便也冲她毫无城府地一笑。

    “音姐姐快着些,落在后头灯笼可照不着呢,仔细脚下。”

第 21 章

    樊音应声紧走了几步跟上,和念锦一左一右亲热地挽起了淑娴的胳膊。

    “既然姨母今天得空,不如我们姐妹就去叨扰一夜如何?好久没挨着姨母睡了呢。”

    淑娴刚在杜娇容那里受了搓,本来就是一肚子的牢骚没地方去,想留樊音过去陪她一夜说说话,只是没想到她会拉上念锦。念锦在她心目中一向是个懂事听话的乖女,安份随时又孝顺,满脑子都是女则女诫那些东西,很多话压根不好在她面前提起,就算是提了,她也只会跟着祖宗家法、祖宗规矩走,说不定反倒越给她添堵。

    疑惑着拿余光扫了樊音一眼,却感觉到左边的胳膊一紧,原来是樊音略一使力按了一把,当下明白她自有道理,便笑着转向念锦道:“说起来如今我们大姑娘大了,也许久不曾同姨娘钻一个被窝说上一夜的知心话了呢,小时候倒常缠着我睡,恨得你爹呀背后直磨牙。”

    说完逗得念锦也不好意思起来,把脸一红靠在淑娴肩上撒娇道:“姨娘真是的,小时候不懂事么,现在可再不敢了。既然这么着那就去闹姨娘一夜吧,你们谁去我屋里和菱涓说一声,不用等我了,明天一早到姨娘这里来找我吧。”

    一个小丫鬟应了一声跑了出去,樊音也自打人回去关照,秀杏见三人一同过来,忙进里屋去给她们收拾寝具铺盖。

    迈过门槛时樊音忽然紧张兮兮地伸手扶住淑娴,进了屋又赶紧按着她在床上坐下,一面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递到手里捂着。

    “方才在大夫人屋子里立了半天的规矩,姨母站得乏了吧?快歇歇,担心死音儿了,真怕姨母受不住。”

    淑娴看着她一通忙乱,虽然自己被伺候得很舒服,但也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找不着北。虽然这几天她一直说自己犯了头疼的老毛病,可这头疼也不过是被杜娇容气的,真正不痛快的也不是头,是她的心。

    这点樊音应该清楚得很,她的身体很康健,何以这样虚?

    噢,是了,肯定是念锦在面前,她是怕太不在意了惹得念锦怀疑吧,这孩子,也实在是太小心了,念锦才多大,哪里有那么大的心思去猜度别人?再说就算她要疑心谁,也绝疑心不到她这个从小对她悉心照顾疼爱有加的姨娘头上。

    果然见念锦正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她,也就配合地笑了笑,索性放松了身子靠向身后的软枕。

    “乖了,都说我的音儿最贴心,大姑娘也是,将来依绫要是能赶上你们两的一半,我也就谢天谢地了。不过只是身上一点半点不痛快而已,音儿的手势向来不错,你来帮我按按脚吧。”

    谁知樊音听了这话却面露难色,飞地打量了念锦一眼才言辞闪烁地说道:“按说女人的脚最重要,只要把脚按舒服了,也就浑身都松快了。可脚上穴位众多,姨母如今的身子不同寻常,这么些年了,好不容易才……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岂不叫人……音儿给姨母捏捏肩吧。”

    说罢便朝着淑娴使了使眼色,因为念锦坐在淑娴对面的椅子上,樊音如今是大半个后脑勺对着她,所以她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淑娴和念锦也没有哪一个是傻得,自然心下都明白了樊音所指。

    难道淑娴有了身孕?可做什么瞒着不说呢,总不是怕有人要害她吧?难不成想瞒着好消息,等肚子显怀了胎气也坐稳了,一举给杜娇容狠狠一击?

    念锦心下疑惑着,脸上却继续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反而越忧心忡忡:“姨娘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莫非头疼的老毛病越重了么?要不换个大夫看看,该不会是现在看的这位先生庸碌,耽搁了姨娘的身子吧?”

    淑娴得了樊音的暗示,虽然仍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樊音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她的心机她是知道的,想来这便是她将念锦拉扯过来的目的,便故意摸了摸小腹含含混混道:“或许吧,是该换一个瞧瞧。说起来我也着实乏得紧,明天早晨再描花样子吧,早点睡。”

    “唔,姨娘的身子要紧。”

    念锦浅笑着应了,秀杏进来伺候三人睡下不提,一夜无话。

    早晨念锦照例要去伺候老太太起身,因此菱涓一早就过来了,樊音一向浅眠,听见了动静便坐了起来,念锦悄悄比划了一下手势,示意她再多睡一会儿,她笑着点头,又指了指仍侧身朝内沉睡着的淑娴小声道:“以往姨母一向早起,最近也越犯懒嗜睡了。”

    念锦捂着嘴轻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由菱涓伺候她穿戴整齐出了房门,迎面撞上了正朝这里走来的秀杏。秀杏知道她一向都是伺候过老太太才回房去用早饭,便随口道:“大姑娘起得这么早?外头正起风呢,奴婢做了红枣桂圆汤,大姑娘喝一碗暖暖脾胃再出门吧。”

    念锦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实在是起迟了,下回再来尝姐姐的手艺。”

    说罢便领着菱涓一路走了出去,屋子里仍卧在床上的淑娴听着外头没了动静,这才转过身来,轻轻在樊音额上敲了一下。

    “你这丫头又弄什么鬼?昨晚那些话说的,还好大姑娘是个不知事的,要是旁人听了,八成要以为我有了身孕呢,传出去可怎么使得?”

    谁知樊音靠着床背冷哼了一声道:“音儿就是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不知事呢。”

    淑娴被她说得一愣:“这话怎么说?”

    樊音却翻身下了床,一径走到妆台前不紧不慢地梳起头来。

    “难道姨娘就当真不曾怀疑过大姑娘这些年,跟你究竟是真贴心还是假贴心么?按说当初的大夫人死后府里多少也有些流言,起码音儿来到余家这几年就已经听了不少,我就不相信那些话就当真没有个一句半句飘进我们的大姑娘耳朵里。若她听见了风声,哪怕再只字片语,可死的是她亲娘啊,她就能对姨娘一丝想法都没有?”

    “这……”

    淑娴脸上的颜色略变了变,毕竟当年她是怎么进的门,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这些年她竭力想使众人忘记她不堪的过往,如今也颇有成效,起码没人敢在她面前拉扯这些有的没的,没想到忽然被她的外甥女这么当面挑出来,她心里自然是又堵又臊憋得慌。

    “姨母莫怪音儿说话不中听,姨母且想一想,大姑娘这两年是不是越来越会讨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对那杜氏也极恭顺,要说仅仅是因为规矩如此,大可以做做表面文章,可就音儿这些天冷眼看来,她与那杜氏倒是真挺合得来。”

    “总不成这些年她一直哄着我?她才多大,哪里来这么多心思,再说了她从小就是个懂规矩的,杜氏既然过门就是她名义上的娘,又是个会做人会揣摩人心的,大姑娘亲近她也没什么,你没看见依绫和睿儿都对她喜欢得紧吗?睿儿还总说夫人待他好,总给他些好东西玩,难不成这两个我亲生的孩子也不牢靠?别想太多了,我看都是那杜氏的手腕高罢了。”

    樊音见淑娴一脸的不在乎,也不再多言,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念锦不像她表现给众人的那样简单,横竖她究竟是不是装傻,是不是与杜氏一伙,很快就会知晓了。

第 22 章

    可老天不知是不是有意与樊音对着干,给了她与念锦依绫姐妹比肩的容貌心性,却没有给她一个相当的身世,反而叫她流落在外,成了一个不被生父的家庭认可的私生女,靠着依附余家奉承讨好老太太和余家的每一个主子过活,叫她如何能不心生怨怼?

    要说念锦有哪里强,不过是她会投胎,投生在了君氏的肚子里,不过就生得水灵些,嘴巴甜了点,知道会哄着老太太罢了,她能做的她都能做到,为什么老天就这样不公,偏生什么好的都给了她,就连她从小就仰慕的大哥方晏南,竟然也给了她。

    要知道一直以来对他关心体贴仰慕倾心的人,都是她樊音,念锦对他有什么,就连见着了也不过是不冷不热地问声好而已,都是情面上的事情,丝毫没有半点情义,可偏偏就因为她是余家的大小姐,就让她这么轻轻巧巧地许给了她的方大哥!

    既然天底下的好事都叫她占全了,为什么连她唯一的一点嫁入大户人家的希望也给掐灭?她今年十五了,最多拖过明年去,再不说亲就迟了,现如今在余家住着,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余家的开销,份例同他们家的小姐一样,可若要嫁人自然得回自己家去待嫁,她那个没用的娘,只会拉着她哭,只怕家里根本就凑不出一副像样的嫁妆来给她,她在这里吃好的用好的奢侈惯了,回去要怎么生活?

    樊音独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恶狠狠地揪着手里的木梳,心里恨得直酸。头先她娘来看她,也跟她说过这事,既然高枝攀不上,便叫她收收心,早日跟她回去。她外公留下的一个小小米粮铺子现在给了她们,铺子里有个年轻掌柜的,名唤陈伦,二十几岁,人也能干,她娘已经替她相中了,只等她回去就找街尾的王大娘给他们说合说合。

    她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直哆嗦,当场指着她娘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自己一辈子没刚性,被那老妒妇欺负得乌龟似的跑回了娘家,累得我背上个没爹没家的坏名。这些都不说了,好不容易姨母疼我,接了我到这里,眼看着能过过好日子,你又跑来叽叽歪歪,难道要我跟着你回去守着那个巴掌大的店卖米去?我这样的身子,是能搬还是能抬呀?你自己没用帮不上我,就不能指望这我点好么?”

    她老娘被她气得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只知道闭着眼睛抹眼泪,还是淑娴在边上劝解:“我说姐姐你也太看不开了,当初是你求我带外甥女进来过活,也好给家里省出点嚼用来,可如今看着这孩子能讨老太太的喜欢,也很得大老爷的缘法,你怎么就叫她回去呢?要说那个方家,我告诉你吧,只要一天没成亲,什么话都还不好说,更何况我们樊音同那方大少爷本来就是有些情义的,他娘方大太太又对我们樊音喜欢得不得了,见一次夸一次呢。”

    那卢氏听了淑娴的话,见女儿铁了心的要留在余家,婚事也不许她插手,竟要自己做主,又有淑娴帮衬着,心里也实在没了主意,想她当初被逼着进了樊家的门,大户人家是怎样的派头她也是见过的,她们哪里把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当个人啊?那方家富甲一方,家里又有人在京里做官,门槛自然又比樊家高出个十倍都不止,余家小姐同他家是良配,可她这个女儿就……

    思来想去横竖说不过她们,只得自己憋着一肚子气回了家,没几天就怏怏地病倒了,打人到余家去告诉,樊音只当她是装病想哄自己回去,根本就不理她,只从包袱里拿出了五两银子的体己交给来人,叫她好生保养身子,请大夫吃药不要省钱云云,卢氏见女儿绝情至此,也便绝了再给她操心的念头。

    樊音这里一肚子心思,安心想趁着还留在余家的时机将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定下,偏生她娘又不济事,只有一个姨母得靠,可她姨母自己也是个多灾多难的,本以为凭着老爷的宠爱总能风风光光做个副太太,没想到老爷看着看着都快四十的人了,竟然又娶了个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做大夫人。

    那新夫人倒也罢了,看着就是个厉害的,要说她不想对付她姨母,她反倒不信了,只是这个浑身都写着乖巧二字的大姑娘念锦,却越来越叫她起疑心,趁着这次试出她来倒好,她要真有什么鬼心思藏着掖着,她倒也要变变招数才是。

    过去方大哥虽然人在京里,对她却颇为关怀,她给他写信,他也是必回的,她对他诉说一个人投奔在余家的苦处,他也总是宽慰她,可如今人回来了,却不知怎么反倒生分了,她借着不同的藉口去找过他几次,竟一次也没见着人,留了字条也没有回音,莫不是念锦那丫头在这里头弄鬼,偷偷离间了她和她的方大哥?

    不行,她没有时间了,等过了今年,只怕她娘一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她说门鬼亲事,就算她娘不说,余家也不会再这么热情地留她了,亲戚家住着是住着,可总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前程不是。

    越想越心惊肉跳,樊音的心就像是在一盆烈火上头烤着,熬着,没有人能体会到她的焦灼。

    心烦意乱地准备梳妆,可一打开妆奁,她本来就挂着三层霜的脸不由更黑了,重重地把盖子一甩扬起嗓子朝外头喊了起来。

    “柔云,怎么没头油了也不去领去?还有这盒子里头的胭脂,你来看看,只剩下这么点渣了。”

    柔云在外头听见了忙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这位主子的个性只怕整个余家也就只有她一人清楚了,她看着温柔随和,对谁都笑嘻嘻的,可那都是出了倚兰苑的事,只要一回了这里,一没了旁人,她比谁都会狠,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她一脸假面具,却也不敢去揭开它,甚至不敢对别人倚兰苑的只字片语。

    因为樊音太精明了,她藉口自己在客中,不用太多人手,将老太太赏给她的下人都回了,只留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她,另外能进来伺候的就只有她带进余家来的荳儿了。这样一来不但在老太太面前讨了好,显示她多么知趣懂事,又无形地给她施加了压力,一旦外头有个什么风言风语,那不用问,自然都是她说的,以她的手段,能叫她好过么?

    她不是余家的家生子,也不是卖了死契的,再有个三四年就能出去了,何必惹那些个麻烦,忍耐忍耐,安安生生地过完这几年,回去和老子娘过太平日子去岂不好?

    因此她对樊音暴躁的脾气早就见怪不怪,她在外头对余家的众人做小伏低惯了,回来总要泄泄,动不动就砸东西摔脸子的也多了,还好她没动手打过她,想必是怕打了她留下伤痕,出去被人见到不好解释。

    今日见她这样,知道她一定又是心情不好了,本不欲说出实情叫她更加不痛快,但想想依她的性子,今天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怕也不肯叫她过门,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小姐,这实在不是奴婢的错,梳头的家伙和胭脂奴婢前天就去公中的小帐房领了,还有换季的衣裳和这个月的月钱,谁知冯大娘却说这趟没有咱们的份例,大夫人亲自过目对过的人名,这几样都没有我们倚兰苑的。”

    柔云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她恨不得自己能缩小成一个小球一骨碌从门缝里滚出去,就不用承受这疯小姐起怒来时的疾风骤雨了,谁知樊音却出乎她意料的冷静,只冷冷地应了声知道了,便叫她出去。

    晚上照例要去老太太那里请安,陪着说说话凑个趣,荳儿进来伺候她更衣,谁知樊音看着她那进来的单衣摇了摇头,叫她拿件去年做的夹的来。

    荳儿不解道:“小姐这是怎么说?如今都快四月了,哪里还有穿夹袄的不成?不过说也奇怪,往年的春夏衣裳三头上就是全备齐全的,今年倒晚了,这是去年给小姐做的,没穿过几次,也是很新的,小姐何不就穿它?”

    谁知樊音冷哼了一声:“蠢东西,你懂什么?叫你拿夹的来你就拿夹的来。”

    收拾妥帖后扶着荳儿的手出了门,到了老太太那里,远远就听见说笑逗乐的声音,看见外头候着的小丫鬟们凑成几群在一处玩笑,便知道方家三位夫人和小姐少爷们都在,正好,且看热闹去。

    几乎没咬碎满嘴的牙,手里的绢帕被她捏得就差没破了个动,荳儿扶着她的手感觉到她家主子的身子颤得厉害,抬起头看她,才见她脸上早已恢复了往常日日所见的那种怯弱之态。

    “小姐,我们可是这就进去?”

    “唔,走吧。”

    一迈进门先是乖巧地给老太太和长辈们请了安,见依绫朝着她招手,便走到她身边坐下,两个人随口说笑。

    这里早有丫鬟来奉了茶,她稳稳地托着茶盏,却有意无意地擦了擦额角,坐在她对面的悯罗却凑了上来。

    “音姐姐这是怎么了?这个天还穿夹的,怪道坐着都热得出汗呢!”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吸引了原本还在各自说笑的众人,十几道目光纷纷朝樊音身上扫了过来,樊音心下满意地一笑,脸上却尴尬地红了红。

    “三姑娘莫取笑,我不热,前些天才着了风寒,所以怕再着凉,难免捂着些。”

    这话听着在理,可又透着那么点不靠谱的意思,哪里有人因为怕着凉就在春天里穿秋冬天的衣裳呢?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因此众人虽然面上不说,心里却嘀咕开了。

    老太太一面瞅着念锦伏在案上给她抄经,一面也不动声色地朝着樊音的方向看了两眼。

    一时大伙都散了,老太太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今日是乏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大夫人且站一站。”

    杜娇容自从方才樊音穿着那件紫红色的缎面夹袄一进屋,又对着悯罗那一句欲盖弥彰畏畏缩缩地比告状还厉害的解说,她便心里有了计较。这姑娘果然不是个省事的,她才减了她那里的开销,她问都不到账房去问一声,见了她也没有流露丝毫不满或不解的情绪,却是直接捅到了了老太太面前,好叫她猝不及防呢。

    老太太虽然叫她留下,却并不马上与她说话,只低头拨着手中的佛珠子。念锦因这几天要给老太太抄七七四十九遍金刚经,因此便跟着老太太睡,这里老太太不叫她下去,她也不好走,明知道杜娇容被留下来并不是好事,却也不好轻举妄动,只得握着笔继续安静地书写,好像这个在她面前已经干巴巴地站了小半个时辰的大夫人并不存在似的。

第 23 章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站在这里?”

    老太太沉声话,杜娇容也不含糊,立刻二话不说跪在了地上,嘴里却不为自己辩解半分。

    “必是儿媳妇犯了错,儿媳妇不敢狡辩,全听老太太教导。”

    这话说得极讨巧,把老太太心里的不快瞬间降到了最低。按说樊音并不是他余家的正经晚辈,她老人家也犯不着为了她跟自己的儿媳妇过不去,可全家都知道她挺喜欢樊音这孩子,如今这新媳妇还这样整她,那不是不把她这把老骨头放在眼里,想挑战她在这个家里的权威了?有了这么一层念想,老太太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但嘴上说出来的话却又极冠冕堂皇。

    “如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管着,音丫头那里可是你短了她的东西?我知道,她是淑娴的亲戚,住在这里却被人叫了表小姐,你心里必不舒服,所以如今大伙都改口叫她樊小姐,我觉得倒在理,也不说什么。可她既然在家住着,一向是家里的供应,我实话告诉你,淑娴是个什么东西,我自然不会替她养外甥女,我是看着这丫头还算好,是个知疼着热的好姑娘,才肯看顾她,你一个新媳妇,怎么就这么狠的心,白白扣了她的月钱和份例衣裳?她穷困无依了才投奔了来,又是个胆小的,方才悯罗问她,我看她委屈地眼泪花花在眼睛里转都不敢哭出来。这样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岂不要叫别人在背后议论我们余家待人刻薄,坏了我们余家这几辈子以来在钱塘的好名声!”

    杜娇容跪在地上半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怯怯地抬了抬眼,似乎想分辩什么,可觑着老太太的眼色,想想还是又忍了回去。

    老太太见她不说话,当她是认了,想想她一个正房大夫人面对这样一个姨娘的亲戚在这里充着表小姐,也确实有气没处去,既然现在知道错了,也就罢了,便语重心长地叹道:“你这个孩子,母亲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只别理淑娴,音丫头,就当她是个听话的小猫小狗,能哄我这老太婆每天乐一乐,就好生养着她又如何?她能叫我高兴,岂不也就当是你们孝顺我一样了么?”

    一句话说得杜娇容忍不住也抽泣了起来,却依旧不辩解,在地上默默地磕了三个头才抽抽搭搭道:“是儿媳妇错了,求老太太别生气,今后再不敢了。”

    老太太见她还算听话,又说了她一顿泄了泄火,怒气也便没了大半,招了招手叫她到自己身边来坐,却听见门帘子哗啦一响,原来是芝兰陪着小心翼翼地笑容走了进来。

    “老太太别动气,也别冤枉了大夫人,都是奴婢不好,大夫人原不是有心的。”

    老太太听她这话说得奇了,也不话,只不话默许她接着往下说,芝兰走到方才杜娇容站着的地方跪了下来,从从容容地解释道:“想必是奴婢的话坏了大夫人的事,奴婢在这里给夫人陪不是了。”

    说完对着杜娇容欠了欠身,这才继续道:“老太太不知道,大夫人才来,接管了府里的事情总不敢自专,事事都要找奴婢和月晴商量,也时常找淑姨娘过去问话。偏不巧淑姨娘最近病了,前一阵月钱之前大夫人就悄悄地问,这樊音姑娘如今在我们家住着,是客中呢,还是投奔了我们家来的?奴婢没想到她问这话的意思,想着怕给樊音姑娘没脸,就说她是客中,谁知夫人当了真,竟真没把她算在里头,月钱和换季的衣裳因此才没得。但要说夫人有意刻薄她,奴婢多嘴,那是绝没有的,倚兰苑一应吃食嚼用全和我们家的三位姑娘一样,前一阵天冷,偏生去年冬天淑姨娘备的好炭又少了些,大夫人怕委屈了客人,还特意关照千万不能短了倚兰苑的使用,宁可先从她屋里扣下些。”

    “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锦丫头也可恶,白白坐着听老太婆排喧你们夫人,也不说句话提提我。好孩子,叫你受委屈了,你这孩子太老实,我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你怎么一句也不作声?”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一阵错愕,转过头看看斜签着身子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媳妇,心里立刻有了些愧疚。

    不待杜娇容答话,念锦已经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夫人也问过孙女这话,想是夫人也小心得太过了,莫不是怕多出一分月钱去,被老太太知道了怪罪你不懂得节俭理家不成?”

    说罢便掩着嘴笑了起来,杜娇容被她打趣得红了脸,忙小声解说道:“大姑娘总喜欢取笑人,我才嫁进来,哪里就敢对家里的事情指手画脚了,难免谨慎着些。老太太别笑话,媳妇心里存着这么点叫人笑话的小心思,若樊姑娘只是在家里做客,那我胡乱给她了月钱,岂不是叫人以为我们小瞧她?若她是投奔了我们家来的,我自然照应她,说起来实在也都是儿媳妇办事不周全,方才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了樊姑娘穿着旧年的秋冬衣裳,回去还不知要怎么嚼舌根呢,媳妇没什么,就怕带累了老太太慈心佛爷的名声,那可都是媳妇的罪过。”

    说到最后已经耐不住带着些哽咽,老太太听了这话眉头也拧了起来,她一辈子要求,最在乎的就是她自己和余家的名声,这事要是传出去,确实实在不好听。

    心里正不自在着,却听念锦不解地问道:“音姐姐也忒老实了,今年的新衣裳没得,旧年春天的衣裳不还能拿出来穿一穿应应急嘛,怎么就穿着那热死人的衣裳出来了,她可是伤风才好呢,没得又把自己给热出病来,那可多急人。”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的脸色又更加难看了几分,方才她在气头上,没想到这些,可念锦的话却正好提醒了她,每年换季家里都要做衣裳,夫人小姐们的份例,不同的料子款式,就要各做好几套,还不算平时长辈们赏的,她还能记得去年二夫人一时无事带着人收拾自己年轻时的衣裳,找出了好些做工料子都极好,还一次都没穿过的,当即就送了她们姐妹好几套,樊音收的最多,想必是二夫人怜她穷苦吧。

    这么些衣裳都可以拿出来穿,哪里就到了没有新作的几套衣裳就不能出门的地步了?非要弄这么一出出来,这丫头到底是想给大夫人没脸,还是想给他们余家没脸呢?

    原先看着她倒还好,本本分分的不多嘴多舌,人又老实,对人殷勤小心,奉承得她很舒坦,没看出来她竟存着那么些别人想不出来的心思,就这手段,只怕她们家的几位夫人小姐都不是她的对手。

    “媳妇知错了,以后再不敢这么自专胡为,有事总多多和老太太身边的几位姐姐商量才是。老太太就别再生气了,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看着儿媳妇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老太太知道她想错了,但又不能当着两个小辈的面承认自己这些年疼错了人吧,只得笑笑摸了摸额头道:“没有的事,只是我年纪大了精神也短了,有些乏了。”

    众人听了这话忙知趣地告辞,念锦和杜娇容相携而去,才走到门口,却又见月晴追了出来,说老太太还有话说。

    杜娇容原以为方才那局自己应对地极好,忽然听见老太太叫她们回去,心里又难免慌了起来,莫非老太太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当下脸色便有些白,倒是念锦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小声道:“夫人莫急,老太太现下心里只怕正在对那一位不痛快呢,一时半会绝想不到你身上去,只怕是有别的事。”

    念锦想得没错,果然是另外有事。

    原来方家大老爷派了方晏南出去办事,约莫一来一回也要两三个月的样子,因此他特地派人过来和他姑母说了,明天一早来辞一辞老太太。

    “锦儿明日可不许淘气别的,就在你屋里待着,晏儿过来了,我叫他去寻你。”

    老太太故意虎着脸对念锦说话,果然闹得念锦满脸通红。

    “老太太又拿孙女取笑了,这可不合规矩,孙女不见。”

    “你这丫头,就是太老实!要说定了亲就要避嫌了,那你二婶子倒是他嫡亲的姑母呢,你还不是天天见着?再说了,规矩都是人定的,总有略缓缓的时候,你们的亲事定在十月里,如今才四月,莫不是半年都不见上一面去?横竖我老太婆做主了,谁要敢说半句不中听的,立刻拿到我面前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老太太一番话说得念锦低了头,杜娇容却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对老太太道:“也不怪我们姑娘太小心,实在人言可畏,老太太不知道,方家少爷从京里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家的人都备了礼,给姑娘的是一套玉石棋子,谁知不知怎么错送去了樊姑娘那里,樊姑娘想是怕糟蹋了好东西对不住送东西的人,总是把东西拿出来擦拭一新,就这么着都叫有心人拿出去乱嚼一顿,说樊姑娘对方家少爷有意思呢!老太太听听,这种话说出去,叫人家姑娘怎么好意思,人家还要嫁人呢。”

    “这话奴婢也听说过,只是没敢在老太太面前提,今天既然夫人说了,奴婢也斗胆说一句,论说那些大胆的奴才们是该好生管教管教了。不过说去不该奴婢说的话,樊姑娘自己也行事欠周全,听见人说她屋里的荳儿好几次找西边角门上看门的张妈出去送信给方家呢,也不知是给方家的什么人,想必是方家二小姐,可被别人这么乱七八糟地说着说着,竟越来越不堪了呢。”

    杜娇容起了个头,芝兰也顺着说了起来,二人没有一句话指责樊音的不是,可字字句句又都透着些许这个姑娘不规矩的意思。

    老太太刚刚才心情好了点,一听了这话几乎勃然大怒,她通共就这么一个最心疼的孙女,她们谋算她了她娘,谋算了她爹,难道还要谋算她未来的夫君不成?

    当下心疼地看了念锦一眼,见她半垂着头站在那里不作声,脸上白白的,一张嘴唇却被自己咬得鲜艳欲滴,心里也越不忍了起来。

    “芝兰明天叫袁妈好好去查查,哪些下人敢造谣,通通打一顿撵出去!锦丫头莫怕,万事有奶奶给你做主,你只管好生等着风风光光做你的新娘子。”

第 24 章

    这里樊音自己回了屋子,果然算得不错,还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里头小账房的管事娘子冯大娘就亲自捧着银子过来了,直说自己老糊涂了,竟忘了姑娘的例,至于换季的新衣裳,不得立等着做出来,只怕还需个三五七天,便拿出了两套簇新的裙子,说是老太太现赏的,叫姑娘别委屈,只先将就着对付几天吧。

    樊音听了这话觉得极有面子,老太太亲自赏的衣服,看料子看做工,都不比平时给她们几个年轻主子做的差,弄不好是老太太自己年轻时的体己,连念锦姐妹几个都还一个都没得过呢,这要穿在身上,该多有体面?

    想着不由心中得意,忙叫荳儿从柜子里抓了一把钱出来塞到冯大娘手里,冯大娘惯常在老太太和几位夫人跟前应承的,哪里看得上这点赏银,脸上却一点不露,笑嘻嘻地接了出来,樊音还叫留她吃茶,她装没听见,直接脚不沾地一阵风似的朝老太太屋里汇报去了。

    樊音这里得了月银和衣裳,心情大好,还想再打探打探杜娇容那里的情况,但见天色已晚,也寻不出什么由头到她院子里去,便暂且放下不提。

    方才老太太的脸色她是见着了,很不好呢,只怕有得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夫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虽说如今是她管家,可老太太还在呢,哪件事不要先问问她老人家的意见,她就敢这么自作主张地减了她的份例,分明不把老太太看在眼里,今日她只缩起脖子装怕事,过几天再到老太太跟前去吹吹风,不怕不能给老太太一个大夫人对她老人家不恭敬的坏印象。

    心满意足地睡下,又兴奋了大半夜才说得着,第二天天没亮就起来了,索性穿上老太太赏的衣裳,学着念锦的样子一早就过去给老太太请安讨个好,谁知却被芝兰笑嘻嘻地挡在了门口。

    “姑娘竟还是回吧,老太太昨天夜里有些咳嗽,闹了大半夜不曾睡得安生,这会子正睡得香呢,只怕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樊音听了这话不禁面带忧色:“可请太夫了不曾?老太太身子向来硬朗,好好地怎么就病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心里不痛快,郁结与心不出来也是有的。”

    芝兰冷哼了一声,樊音只道她是说杜娇容惹得老太太生气的事,心里越得意,又随意与她拉扯了几句才走,芝兰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鄙夷地在地上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掀帘子进了里屋。

    “可打了?”

    “老太太放心,人已经走了。”

    “唔,锦儿也回去吧,晏儿只怕就要过来了,横竖一会儿就能见的,在我这里叫你们两个见面反倒拘束。”

    老太太就着念锦的手喝了一口炖得稠稠糯糯地黑米粥,便推开不吃了,念锦知道她已经认定了樊音对方晏南有企图,所以心里不痛快,这才会面也不见就叫芝兰打她走,不叫她与方晏南见面。想着自己自幼丧母,亲爹虽然健在,一颗心却有一大半都扑在害死她亲娘的毒妇身上,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连最贴身的丫鬟菱涓和最爱护她的郑、林两位妈妈都不曾说过实话,用尽了心思讨好老太太,不过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如今还算好,老太太确实肯看顾她,且为她费了不少心思,虽说这都是她的殷勤小心换来的,可对于她这个已经太多年不曾感受过骨肉亲情的孩子来说,却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温暖,当即便心里一热,真的红了眼圈。

    “全凭老太太周全,孙女不孝,叫老太太操心了。”

    “傻孩子,你才多大?没娘的孩子可怜,偏生你又是这么个可人疼的好孩子,你那没福的亲娘要是在天上看上,你如今出落得这么样,想必也是欢喜的。都说人心是偏在一边的,你爹是我的亲儿子,他就算做错了事,我也难免护着他,没承想你娘是个倔强的……”

    老太太被念锦这么一说也不免动容,想起当年的事忍不住也伤感了起来,祖孙二人又手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直到月晴走了进来,念锦知道必是方家的马车到了二门外头,有小厮进来回话了,便不再多留,辞了老太太自己回了大房。

    “老太太,您别怪奴婢多嘴,难道就眼看着那一个欺负到我们大姑娘头上去不成?昨晚看着她就蔫蔫的,这才一晚上的功夫,奴婢看她人都瘦了似的,想必心里煎熬得紧。都怪奴婢嘴快,昨晚不该当着她的面说那些有的没的。”

    芝兰贴心地给老太太换了一杯热茶,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放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怪你,只怪我老婆子安逸了这么些年,竟忘记了有些人天生就最会算计别人的。当初老太爷还年轻的时候,身边也热闹过,可后来他去得早,我看着她们一个两个的也守不住,便叫她们都各自去了,自以为有儿子有孙子,总是个兴旺达的样子,没想到呐,竟叫个小丫头片子给哄了去。”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叫她卷铺盖走人?没得天天在眼前给您和大姑娘添堵。”

    “说得容易,是要叫她走,却不能赶人,只能好生哄着她走。你想想,这些年我带着她在身边,还有你们二夫人,也是极疼她的,回娘家时回回不忘带上她同去。如今钱塘哪一户有点体面的人家不知道我们余家有她这么个好姑娘,说起她来,必连着念锦她们三姐妹。要叫人知道她的真面目,那我们余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念锦她们三个,还要不要嫁人了?”

    一句话说得芝兰也明白了这里头的厉害,怪道老太太心里不自在,还违心地赏了新衣服给樊音,原来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这里念锦回去了才知道淑娴又借着身子不好跟余天齐撒娇,早饭也不出来吃,余天齐心里不放心,见杜娇容脸上淡淡的也没说什么高兴不高兴,便凑合着胡乱扒了几口稀粥就上她屋里看她去了。红玉如今身子沉了,早就得了杜娇容的话,不用出来陪着,依绫和睿儿已经早早吃过去上学,因此偌大的饭厅竟只有杜娇容一个人安静地坐着,铃儿和郑妈陪在身侧为她布菜。

    “大姑娘回来了,饿了吧,郑妈。”

    “是,大夫人。”

    哪里需要杜娇容吩咐,郑妈瞅着念锦一进门,就忙仔仔细细地装了一碗热气腾腾地糯米粥起来,铃儿觑着自家小姐的脸色,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她们做下人的能说什么,不如让大姑娘陪她说说话也好开解开解,便拉着郑妈悄悄退了出去,由着她们母女两个自在一阵。

    “夫人别动气,要当真为这个气坏了身子,岂不正好着了那一位的道了。”

    念锦见她气色不比往常,想想她虽然已经算是个厉害的了,可到底是个女子,如今新婚的丈夫日日被别的女人缠着,叫她脸上心里如何能过得去?就这么着已经如此难缠,要是淑娴当真有了身孕,只怕越要耀武扬威起来了。

    想到这里念锦心里已是一惊,正要将淑娴可能怀了孕的猜测告诉出来,却听见林妈妈走了进来。

    “回大夫人,红枣燕窝粥做好了,这里是夫人和大姑娘的,另外也按着夫人的吩咐给红玉姑娘送了一盅。”

    “唔,知道了。红玉的里头不能放桂圆,可别忘了。”

    “奴婢省得,是单独给她先装出来的,并不曾放。”

    念锦听着她们不过是家常说话原先并不曾理论,可细想想,不由背后一阵冷汗,那天从淑娴屋里出来,秀杏可不是说做了红枣桂圆汤么!桂圆性子最热,初初怀胎的人哪里经得住?她生养过两个孩子,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难不成她们是疑心她,故意拿这些话到她面前来说试探她不成?

    当下一阵庆幸不曾把话说出来,杜娇容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担心地拍了拍她的手,她却痛快地回了她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这可是老太太屋里藏着的血燕,可见大夫人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这样疼你,还不快尝尝?”

    说罢舀了浅浅的一匙送到杜娇容嘴边,杜娇容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果真香甜,知道她是哄自己高兴呢,当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的面,实在也不该做出不乐的样子,谁知她们转身会说什么,便也

    笑着点头,和念锦有说有笑地闲聊了起来。

    方晏南过来的时候念锦正按着头伏在桌上描花样子,菱涓指着里间努了努嘴,方晏南会意一笑,放轻了脚步走了进去。

    这里念锦正画得出神,只道是菱涓进来了,便随口说了去,倒杯茶来,方晏南依旧不出声,走到窗边的桌子上倒了杯茶,又走到她身后站着,静悄悄地将茶递上。

    “唔,我一个人行的,你也出去散散吧,头先柔云不是来找你来着?”

    念锦接过茶喝了一口,依旧头也不抬地将茶盏放回他的手中,谁知却听见有人憋着嗓子扭捏道:“奴婢倒是想出去玩呢,就怕姑娘一会子要茶要水的找不着人,那可怎生是好?”

    这才觉着不对,忙回头一看,却见方晏南笑得差点岔了气地杵在她面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偏生那么促狭地看着她。

    “就你会作怪!谁许你这么作弄我呢!”

    气恼地回过神不理他,方晏南早陪着笑贴了过来。

    “好妹妹,多久没见了,一见面忍不住逗你乐一乐,就这么不待见我了?明天我可又要走了呢。”

    念锦听他说得可怜,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这是他们订亲以来第一次见面,要说心里没有什么话想跟对方说,未免也太矫情了些,可这人当真到了跟前,她却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那你就好生坐着吧,方大少爷。”

    “我要喝茶。”

    “给你。”

    “我肚子饿。”

    “桌上有枣泥糕,还有松子、杏仁糖,请随意吃一些,中午再好好吃吧。”

    “我闷得慌。”

    “你……”

    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个贴着她身边不肯走开一步的男人,念锦心下哀叹,这几年没见,自己是长大了,他倒是缩回去了?竟像睿儿一样跟她撒娇呢。

    才想不理他,那冤家却又笑嘻嘻地凑了上来:“好不容易见一面,你就多理我一理么,虽说是老太太准下的,我也不能待得太久,怕对你不好。”

    最后一句话方晏南说得很轻,脸上也早已没了方才讨好玩笑的神色,反倒又正经了起来,念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不说什么,只走过去挨着他坐了,默默无声地剥着松子。

    方晏南见她始终不理他,想是为着他非要进来看她气恼,他也知道此举是唐突了,可心里就忍不住想见见她,白活了十七年,竟对这么个没心没肺还不知人事的小姑娘魂牵梦萦起来,活该自己受罪。

    想着不由心下苦笑,又想起了一件正经事,便拉着念锦问道:“大妹妹,樊音姑娘的娘最近可曾来看过她?”

    念锦听他这话问得奇了,不由一扬眉道:“她总常来的吧,我不曾注意,你这是怎么说?”

    方晏南听了只低低地哦了一声,也不答话,自顾自想着心思,念锦虽心知他对樊音并无甚不规矩的念头,可见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不免有气,当下冷下脸来。

    “方少爷既这么关心音姐姐,何不自己去问她?我这就叫菱涓送你去倚兰苑。”

    方晏南听她语气不善,立刻知道她会错了意,忙一把按住她。

    “想什么呢!原是我铺子里有一个管事,说来巧得很,他有个亲弟弟,就在樊姑娘家的铺子里当掌柜,如今也到了当论婚嫁的年龄,想着跟东家结上这门亲事,便去找了他哥哥商议,我无意中

    听见,看那小子是个忠厚老实的,倒可以托付。”

    一番话说得念锦愣住了,不由讷讷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着你们姐妹间是最好的,若她娘进来同她说这些,你就帮衬着敲敲边鼓可好?”

    说到姐妹间是最好的几个字,方晏南不由心虚地脸上一红,自从上次他娘提醒了他,他便有意远着樊音,可樊音犹浑然不觉,仍常遣人去找他,令他不胜其烦,所以听见那管事的这么一说,立刻巴不得自己能变了个女人,直接到樊音老娘面前去一顿说合才好。

    他忽然间的局促不安,念锦岂有看不出来的,当下有感他的心细,他特特跑来同她说这番话,想必是不知道在哪里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怕她心里不痛快吧?

    想想要是附和着他的意思说到底不好意思,可也实在不喜欢有这么个人无故横在他们之间,便低着头道:“这话若我去说只怕也不合适,你横竖要去辞二婶娘的,何不在她面前提上一提?她最是疼惜音姐姐的,想必也愿意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

    方晏南得了她的提醒立刻茅塞顿开,站起身来就要走,却被念锦瞪了一眼:“看你急得,难不成认认真真把这个当作一件事去说不成?”

    “咳,那哪能呢,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不求什么,只求你明白我的心思,再忍耐几个月,将来天长日久的,咱们再也不看那些人的眼色。”

    方晏南说着说着涨红了脸,念锦手下一顿,眼底不由也酸了起来,终究还是一笑:“胡说什么,好没意思的话。”

    方晏南被她嗔得一怔,见她却已经剥了满满的一把松子瓤,用帕子接了放到他面前,不由又放心地眉开眼笑了起来。

第 25 章

    方晏南走后念锦倒是照旧安安乐乐地过她的小日子,闲来研究几道新菜做起来孝敬老太太并家里的几位长辈,淑娴因为忙着和杜娇容明里暗里较劲重得余天齐的宠爱,倒也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倒是樊音,也不知为什么,竟一改过去与世无争的作派,三天两头地往她这里跑,说她想找麻烦吧,她又没什么气势,说她想打探什么吧,她又遮遮掩掩地不敢把话问明白,总之就那么别别扭扭地处着,念锦也都由得她,横竖是看戏,何不挑个舒舒服服地座,泡壶好茶看个过瘾呢?

    至于樊音为什么会变得反常,且要从方晏南来过的第二天说起。

    那日樊音和往常一样跟着淑娴去给老太太请安,和众人一起陪着说笑了一阵,见老太太看着意兴阑珊有点子乏了,便各自散去,原想着到淑娴房里坐坐说说话,却见二夫人笑眯眯地朝着她招手,便跟了她去。

    这余家的二夫人便是方晏南的姑母,又向来走得亲热,樊音心里既存了想进方家的念头,自然对她又比别人更不同一些,全家除了老太太是第一个最敬重的,这第二个便是她了。

    二人坐着吃了会子茶,二夫人便瞅着她的脸上上下下地直打量,樊音被她看得红了脸,忙低了头不作声,心里却扑腾扑腾地直跳,按说天天见的,二夫人也从来不曾这样瞧过她,如今这么着不知是为了什么?

    “都说我们家大姑娘生得齐整端庄,要我说若轮纤柔俊俏,你却还胜她一筹。好孩子,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我们大姑娘会投胎呢!”

    二夫人看了她半日,却轻轻叹了口气,说着说着便拉着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拍着,语气中带着些许心疼。

    樊音听了越合了她的心意,忙把眼圈一红怯怯地说道:“夫人说得哪里的话,大姑娘是豪门千金,音儿不过是寒门丫头,哪里是能放在一处比较的。音儿自小无靠,虽有个亲娘,却从来不管音儿的死活,镇日家只知道在家里哭,哀叹自己命薄,要不是有个姨母体恤接了音儿过来,只怕早就要饿死在家里。偏生音儿到了这里,老太太又是极慈爱的,又有夫人这样疼我,音儿常常想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尽是遇着贵人了。”

    说罢便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听得二夫人越心疼不已,好一个可人疼的孩子,可惜就是家底子薄了些。不过她们母女两个孤儿寡母的,守着个小铺子也难以度日,如今既然有个好男儿肯入赘她家挑起这副担子来,岂不也是她的造化?

    原来方晏南得了念锦的提醒,果然故作无心地将此事透给了他姑母,二夫人为人心慈,一向又同情樊音,听了这话竟自己替她高兴了半日,在她看来以樊音这样的出身,想找户好人家做个当家奶奶那是比登天还难的,再者她家里没有男丁,若她出嫁,家里的老娘也再无人能管,如今有人肯入赘,岂不再好也没有?

    “好孩子,快别这么着。我们女人啊,一辈子好不好也不在娘家,只要能找个知疼着热的好男人,那下半辈子便有靠了。你如今在这里住着,老太太又这么疼你,你的终身大事,余家是断断不会放任不管的,就是不知你家里的老娘肯不肯让咱们多这个事了。”

    说着便又笑了起来,樊音听着这话心里不由得跳得更厉害了,早听说昨天方大哥来过,才隔了一日他姑母就找她说起这些话来,莫非他来同她说了些什么?

    只是他与念锦的亲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要说他对她有意,只怕也很难从大门里八抬大轿地抬进去,不过念锦那丫头却是个绣花枕头,外头看着好看,里头竟是没用的,枉费她花了那么些心思去试她,她却懵然不知,真真是个蠢人,如何配得起方大哥?

    不过好了歹了话分两头,她蠢笨些也好,若像那杜氏那么厉害,她将来又要多费多少周章?且如今先哄着她吧,只要二夫人肯给她做主,等过了门再与她计较便是。

    当下便心里越得意,一张秀气的瓜子脸臊得通红。

    “自然全凭老太太和夫人做主,夫人今天是怎么了,尽说这些羞死人的话欺负人,音儿可不依呢!”

    说着便赖在二夫人怀里撒娇,二夫人听了她的话心里越放心,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和她心里想的可差远着,这里二人又说笑了会子方散,二夫人直接去了老太太那里,将想与樊音做媒的事同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正愁没法子打她,听了这话哪有不依的,不由拍手笑道:“还是你心细,按说樊丫头比我们大姑娘还大一些,大姑娘眼看着都要出阁了,这丫头的婆家却还没有着落,莫不是在我们家住着住着耽误她了吧?要果真如此岂不罪过?”

    “可不正是这话?媳妇也琢磨过这事,不过她是淑姨娘的外甥女,并不是我们家的姑娘,这话要是媳妇说出来,弄得好了或许无事,要弄不好,只怕有人要怪媳妇多事呢,因此一直只搁在心里,如今二夫人既提了出来,媳妇倒觉得老太太是该拿个主意了。女孩子家一来二去地人也大了,总这么在我们家住着,万一错过了好姻缘,将来岂不埋怨我们?”

    杜娇容一面给老太太捏肩一面细细说道,二夫人三夫人听着她的口气,想起淑娴是她屋里的姨娘,人又极要强,她要当真做这个主只怕也确实吃力不讨好,须得由老太太出面方成,因此彼此对看了一眼皆笑着点头,老太太略一沉吟方看了杜娇容一眼道:“难为你了,这事是我这老婆子和老二家的主意,很不与你相干,再者樊丫头一向乖巧,对方又是方家铺子里管事的弟弟,本身也在她们家的铺子里当差,很是知根知底的,难不成我们还能害了她?淑姨娘要果真因这个与你为难,你叫她来找我,我亲自和她说。”

    “老太太说得是,哪里能有这样不懂事的人呢?想必是我们多虑了。依媳妇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把樊姑娘的娘请来,问问她的意思如何?”

    三夫人一向厌恶淑娴姨甥俩,最近下人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樊姑娘对方家的晏少爷有意,听得她差点没气炸了肺。她们大姑娘这里还没过门呢,她倒是给备上了,余家这么好茶好饭地款待着她,她就是这么报答的?正想着寻个由头回了老夫人,早些打了她,没想到竟有今日,当即附和着说了起来。

    三位夫人各有各的心思,说出来的话却又都是同一个意思,老太太见众望所归,也乐得装糊涂,忙叫袁妈妈打人去请,一面又叫人去叫淑娴过来。

    淑娴听见老太太请她过去,忙丢下手边的事情屁颠屁颠地跟着过去,到了门口看见芝兰和几个小丫鬟正在踢毽子玩,便问了声有谁在里头,芝兰脸上淡淡地不接她的话,还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鬟笑道:“姨娘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老太太正等着您呢,快走吧。”

    说着便挽起她的胳膊朝里走,淑娴笑着骂了声混账小蹄子,便令有丫头子过来打了帘子,一进门见老太太正笑着与人说话,绕过屏风一看,却见她姐姐正在底下坐着,一张脸笑得像朵花似的。

    “给老太太请安。”

    疑惑归疑惑,她到底也是个经过大事的人了,先镇定地给老太太请了安,才想跟她姐姐打招呼,却被她姐姐一把拉了过去。

    “我的好姨娘,你说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不过是挣口饱饭吃不用饿肚子就谢天谢地了,再没想到老太太竟然这样肯看顾,让音儿在这里叨扰了这么久不说,如今竟还这样操心她的亲事。”

    淑娴被她说得头晕,一时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可亲事两个字她却听出来了,这是唱得哪一出,要说给樊音说亲,她怎么之前一点影子也没听说?

    看她姐姐喜欢的那个样子完全是找不着北了,要再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陪着笑在底下坐着,谁知老太太也不话,没多会儿便说乏了,叫她留了她姐姐的饭再走,她姐姐那里千恩万谢地磕了头,她也不好就在这里问,只得攥着她的手一路飞奔回了自己的屋子。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才进门,淑娴便再也忍不住了,樊音是她从小用心培养的孩子,只为将来能给她说个好人家,以后得了势,她自己也好有个臂膀。如今看着她能讨方家几位太太的喜欢,尤其上回方家二太太还说起过要将她说给他们家的二少爷,这事要是成了,连带着她将来在余家的日子也能把腰板挺直些。就算给二少爷做正头老婆不成,看着她和那方家大少爷的样子,做个得宠的姨娘又有什么不好?横竖她们家大姑娘是个老实好揉捏的。可看她姐姐这副没见识没骨气的样子,她心里就没来由的着慌。

    那卢氏被她攥得手里生疼,忙用力脱开了揉着手腕不解道:“姨娘这是怎么说?你们老太太真是个老佛爷,大善人,特特叫人请了我过来,说是你们大姑娘眼看就要大喜了,心里很为音儿的终身大事操心,又问我心里可有可心的人家,若有难处只管开口,音儿的亲事余家一定帮衬。你听听,这样的好事也当真是我们的造化,我便将那陈伦的事给老太太回了,老太太听了也说很好,还许下了好些赏赐呢!”

    淑娴听了这话气得整个人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卢氏正在兴头上,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见她妹子半天没搭话,这才觉着不对,再看她时只见她脸色铁青,嘴唇也直哆嗦,忙过去扶她。

    “你这是怎么了?快,快坐下。”

    淑娴挣了半天放喘上一口气来,用力把她姐姐往外头一推,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恨道:“不用你扶我,你竟直接勒死我岂不更好?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前程,就这么叫你这个没见识的蠢东西给糟蹋了呀!”

    樊音在得了消息后更是揪着她娘的衣襟哭了个天昏地暗,一面赌咒誓死也不嫁,一面叫人撵她老娘出去。伺候的丫头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竟比戏台上演的六国大封相还热闹呢,都凑在窗台上看好戏,哪里有人理她,只有柔云和荳儿劝着,毫不容易劝得她安静了下来。

    卢氏见她这般着了魔的样子,却一改往日的懦弱,铁了心地要带她回去,索性回了老太太,自己先回去拾掇屋子,过个三五日便来接人,老太太那里自然是肯的,樊音哭着去求,只说不去,老太太却也无可奈何地哽咽道:“好孩子,我哪里舍得你去?只是如今你人也大了,又是你亲娘给你做的主,要接你家去,我们就是再舍不得你,也再没有霸着你不叫你们母女团聚的道理啊?你放心,我已经派人打听去了,那孩子为人行事是个好的,必不会亏待你,我这里也给你备了些头面饰,算是一点心意吧。”

    说罢便抚着胸口直叹气,唬得芝兰月晴忙扶着她进了里屋,之后樊音又去求过几次,都被拦在外头见不着面,芝兰只推说老太太心里舍不得她,怕见了越伤心,上了年纪的人最怕忧思过甚,实在不忍再见了。

    樊音实在被逼得无法,这才一趟趟往念锦屋里跑,自己心里早已全然乱了套,仿佛多去她那里走一走,便能将方晏南给走回来,好把她带回去一样。

第 26 章

    过了几天卢氏来接女儿,樊音也知道既是她亲娘的主意,余家纵是再喜欢她,也绝没有强留下人的道理,因此也止了哭闹,安安静静地跟着她老娘去给老太太和三位夫人磕了头,又辞过念锦姐妹三个,最后才到了淑娴房里,谁知正好遇上余天齐从外头回来拿一件要紧的东西,便垂着头忍着泪眼泪汪汪地唤了声老爷,又给他也磕了三个头,说是答谢老爷这些年看顾的恩情。

    余天齐也是前两天才听见淑娴说了句樊音要家去了,只没想到这么快,现在看着这孩子畏畏缩缩不甚情愿的样子,不由一阵皱眉。

    他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玄妙事故,只说她这老娘可当真糊涂得紧,好端端水灵灵的一个姑娘,做什么偏要急着拉回去嫁人?所谓抬头嫁女儿,要是留在余家,将来由老太太做主找一门好一点的亲事也不难,急什么?

    想着心里便有些个不痛快,看着那卢氏的眼神便冷冷的,卢氏一家子还全靠余天齐这里的接济,哪里敢得罪他,只是唯唯诺诺地请了安,便拉着樊音进去寻淑娴。

    淑娴见了她姐姐也没个好脸色,只拉着樊音的手唉声叹气,樊音如今见了淑娴却跟见了亲娘似的,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仿佛受了十万分的委屈,又无处诉说的样子。

    “好孩子,你虽然跟着我过了这么些年,可到底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今凡事有你亲娘给你做主,我这个姨母算个什么?只是到底劝你一句,万事想开些,你本来就是个多病多灾的身子,可千万别把自己折腾坏了。”

    听着淑娴夹枪带棒的话,卢氏咬着牙也不申辩,她这个妹妹和女儿的心思她知道,但这给富贵人家做小的苦她是吃过的,淑娴得宠得势自然看着风光,可万一哪天老爷不喜欢了呢?一个姨娘,还不是墙倒众人推,由着别人磨搓去?如今守着个小铺子过活,日子虽然清苦些,好歹自己过得尊重,也无人能骑在头上欺压,岂不安闲自在得多么?

    看着樊音仍旧一副不愿搭理她的样子,她想大半是小女孩子一时还想不开,等回去了她再将这其中的厉害好生与她说说,不怕她不回心转意,因此也并不十分在意。

    倒是樊音听了淑娴的话,心里霍然一亮。若她病倒了,那又还如何做得亲呢?那小掌柜也不会想娶个药罐子过门拖累他吧,本来日子就不富裕。

    当下便拿定了主意,母女二人在二门外上了马车,荳儿跟着,柔云和月晴送了出来,车上早已放满了老太太和几房夫人赏的东西,还有姑娘们送的小玩意,一路沉默寡言的樊音临上车却不忘拉着月晴的手要她好生伺候老太太,替她问老人家安云云。

    月晴一一笑吟吟地应了,伸长了脖子看着马车绝尘而去,这才冷下脸来一阵冷哼。多早晚了,还想着巴结老太太,老太太要是再上你这小妖精的当,岂不是连带整个余家都要吃你的大亏了?我呸!

    樊音走后淑娴深感失了臂膀,想想自己的亲生女儿依绫,年纪太小没什么主意不说,而且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杜娇容几件饰几件玩意一晃,就被收买去了大半,整天围着她夫人夫人的叫着可欢呢!

    倒是那个死鬼君氏的女儿念锦贴心些,还算听她的话,只是那姑娘心里只有老太太和祖宗规矩,要想当真为她所用却不容易,如今杜娇容那在拉拢她,对她好得什么似的,若她还混不在意,只怕连她也要跟那边亲近去了,谁叫人家那边是正房,拉拢起她这个嫡女来名正言顺呢?

    想着心里就一阵窝火,好你个姓杜的小蹄子,男人你要抢,如今连儿女也要抢,将来要再给你生个儿子,我这屋里只怕老爷连来都不用来了!

    一想到生儿子,淑娴不由浑身一个激灵,可不是么?杜娇容如今算是万千宠爱在一身,老太太对她算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老爷也宠她,更难得的是总说她懂规矩有分寸,是个有主意的,提起这个小女子来,说话间竟还带着几分敬重!再等她肚子一大起来,想必更加要把她宠上来了。

    想着想着,她不由懊丧地往自己平平的小腹上摸了又摸。

    说来也奇怪,她如今还不到三十,老爷又是常来的,怎么偏生就是毫无动静呢?要怪就怪当年她太性急,生了依绫之后急着想生个儿子出来巩固地位,便悄悄找了好些民间的生子秘方,不知道吃了多少药,倒是叫她很快就怀上了,可生产的时候却是难产,这些年她也不是不着急,也曾经私下看过几次大夫,可大夫总说她当年大伤了元气,子孙福薄,一切还是要看天意。

    正琢磨着,便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念锦和秀杏。

    “姑娘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我们姨娘睡觉呢,要不奴婢去叫一声?”

    “不必了,我才从大夫人那里出来,顺道来看看姨娘,这就回去吧。如今音姐姐又家去了,少了个人怪闷的。”

    淑娴这里正想着笼络念锦,听见她人来了,哪里肯放她走,忙在里头拔高了嗓子,一叠声叫秀杏快请大姑娘进去坐。

    “姨娘一向不爱歇晌午,今天怎么这么贪睡了?”

    念锦笑嘻嘻地进了房门,淑娴也不下床,只倚着床头朝里头挪了挪,伸手示意念锦到自己床边坐下。

    “大姑娘就会取笑,如今年纪大了,精神自然就短了,前几天陪着大夫人熬了两天夜给老太太抄经文,今天早上起来身上就乏得紧,头晕得厉害。我看大夫人倒是没事人似的,到底年轻,行事又爽利精干,真叫人羡慕。”

    说罢笑着拍了拍念锦的手,念锦也笑道:“可不是么,大夫人当真是个利索的,方才还叫了我去帮她看账呢,我总说她呀每天从早晨鸡叫忙到晚上鬼叫,多早晚才能好生保养身子,细细调理调理呢?”

    淑娴一听这话心里一颤,忙紧跟着问道:“好端端地怎么要调理身子,莫不是大夫人病了?”

    “没有,只是老太太抱孙心切,想是等了几个月不见动静,这几天什么人参鹿茸虫草当归的,一拨拨往大夫人屋里送呢,倒是把她臊得不行。”

    “哦……原来如此。”

    听了这话淑娴跳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是归了位,既然如此心急,那便是没怀上,只要她一天没怀上,只要老爷也高兴上她这儿来,那就大家都有机会,怕她什么?

    念锦只顾着侧头抚弄着淑娴帐子上低低垂下的桃红色璎珞流苏,眼底却有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都说有了身子的人就懒怠挪动,贪睡,姨娘如今这么着,莫不是有好消息了吧?”

    用帕子掩着嘴吃吃地笑,念锦如今在淑娴跟前完全就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姑娘,说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跟她姨娘撒娇,果然把淑娴闹了个大红脸,嗔怒地推了推她的肩膀道:“姑娘这话可不许乱说,绝没有的事。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哪里还有大夫人那样的福气。”

    说罢又感伤地垂了头,叫人见了好不怜惜,好一个低眉顺眼的淑姨娘,上来没说几句,句句都是挤兑着杜娇容的,要是念锦真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孩子,只怕这天长日久的这么听着,也会渐渐生出个大夫人总欺负淑姨娘的念头来。

    谁知念锦抿嘴一笑,颇有几分卖弄的样子说道:“女人生孩子这事可不与年纪相干,有多少媳妇子四十来岁还三年抱俩呢!要我说呀,那些人参鹿茸的补品竟都是虚的,人吃五谷杂粮,自然还是日常的饭食最最养人,只要这吃好了,会吃了,自然孩子也就跟着来了。”

    淑娴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怎么就忘了这茬呢?人人都知道这大姑娘念锦厨艺了得,可她却还知道她有另一样好处,那就是精通药膳。

    当年老太太常犯胃气疼的毛病,吃什么都吃不下,连硬灌进去的汤药都会吐出来,整个人憔悴得厉害,就是她一声不吭地悄悄替去了大厨房的gong夫,每天照三餐给老太太换着花样做着吃,结果大半个月下来,老太太便好了,再请大夫来请脉,也说无甚大碍了。

    当即止不住兴奋,攥着帕子的手也跟着哆嗦了起来。

    “这么说……这么说大姑娘能有法子,助人怀孩子?”

    “十拿九稳不好说,七八分的把握总是有的。头先我还在大夫人屋里讹她呢,要是拿个三五七万两银子来,我就把方子写给她。可怜我们大夫人心诚,竟当真赶着就叫铃儿取银票去,倒把我给乐坏了。”

    念锦且说且乐得笑个不停,淑娴也跟着陪笑,心里却打起了小鼓,看来杜娇容也是盼子心切,老天爷,可不能叫她如意啊!

    “好姑娘,要当真有这么一个方子,你……你就也给我写一张如何?”

    腆着脸搂住念锦的胳膊求着,谁知念锦却把脸一板,干脆地推开她,甩出一句,那可不成!

    淑娴才要张口,却见念锦神神秘秘一笑道:“姨娘这话说得也忒生分了,横竖这补汤大夫人也要喝,女儿就一并煮了孝敬姨娘便是,只是以后要麻烦秀杏姐姐,每天晚上往我屋子跑一趟了。”

    “那算什么,她一个丫头可不就是给咱们使唤的么!好姑娘,若能得偿所愿再给你添个小弟弟,姨娘定重重谢你!”

第 27 章

    说来念锦也不含糊,自从答应了淑娴,便当真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忙碌了起来,每日睡前准保有一碗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补汤送到淑娴跟前,余天齐看着好奇,淑娴却神神叨叨地不肯告诉他实话,倒是余天齐撇了撇嘴道:“你们夫人早告诉我了,就你还瞒着,这有什么可臊的?要当真能给我生个大胖儿子,人家来给你道喜,那可不更有得你臊得慌了?”

    淑娴被他这么一打趣越心里甜滋滋的,趁着他今天高兴,便缠着他不叫他过去杜娇容屋里,余天齐看看天色也将晚了,索性便叫碧莹过去告诉一声,自己在淑姨娘这里用饭。

    碧莹去禀告时杜娇容正带着依绫和余睿讲功课,念锦在边上坐着,手里正绣着一朵鲜亮亮的海棠花,也时不时侧过头听他们讲说,偶尔应和地点一点头。

    “知道了,你下去吧。晚上给老爷炖了牛尾汤,你去厨房看看可够火候了?好了就给老爷端去姨娘房里吧。”

    看着这位年轻的大夫人眉心微蹙,脸上也淡淡的,碧莹在底下站着,背心有些微寒,怕她心里不痛快会拿她这个送信的人出气。谁知杜娇容压根没有回头看她,反倒轻轻握了握余睿执笔的小手柔声道:“这里不对,大少爷太心急了,书法贵在心静,持之以恒必有所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

    余睿扬起小脸腼腆地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细细写了,这时杜娇容方察觉到碧莹还站在那儿,这才纳闷道:“如何还不去?”

    碧莹一愣,忙回道:“夫人没有别的吩咐了么?”

    别的吩咐?杜娇容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吩咐你把老爷拉到这里来过夜呢,你能么?

    于是便低头理了理袖口的金丝滚边,微微一笑道:“淑姨娘向来妥帖,老爷在她那儿必然是伺候得好好的,我还能有什么吩咐?你且去吧,看见郑妈妈说一声,今天咱们早些摆饭,大少爷下午和他们玩了半晌的蹴鞠,想必肚子饿了。”

    说完这话又慈爱地拍了拍余睿的肩头,碧莹应声去了,依绫却嘟着嘴缠着杜娇容撒娇。

    “夫人偏心,总是向着睿儿!”

    “谁说的,才来的时候还听见夫人吩咐她们晚上做你最爱吃的粉蒸排骨呢!就你小心眼,娇气包!”

    余睿也不示弱,抬头就给依绫顶了回去,依绫被他说得脸上一红,一听见说自己是娇气包,越气恼了起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瞅着盈满了泪水,余睿见她要哭了的样子,越瞧她不起,扭过头去不理她,还是杜娇容打了个圆场。

    “大少爷逗你玩呢,二姑娘可不许真恼了。要说心疼,我自己心疼你多一些,女孩子就当自小娇养,长大了才知道尊重,知道不能眼皮子浅,将来嫁了人,才能叫婆家的人看得起。至于大少爷,男儿志在四方,哪里有窝在娘身边就成大英雄的男人呢?我盼着你将来立功立业,因此宁可你从现在起就多受些磨练,将来做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我们大房一家子,可都指望着大少爷光耀门楣呢。”

    一番话说得两个孩子都垂了头,各自若有所思的样子,念锦不由抿嘴一笑,果真没有看错人,杜娇容这点手段算是了得的,淑娴只知道一味霸着老爷,殊不知男人的宠爱再浓也不过是一时的,她难道还能天长日久地拦着他,不叫他到正妻房里来?

    倒是儿子的心可不能就此失了,虽说余睿和依绫道理上是该只认大夫人做嫡母,可她这个姨娘到底是亲生的,若她肯多花些心思在两个孩子身上,将来也能指望得上鞋,如今放着现成的大少爷冷落了不管,尽想着再生个孩子出来争宠,实非良策哉。

    淑娴那里余天齐见碧莹回来,便随口问了句大夫人在做什么,碧莹心中透亮,便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将杜娇容所说的话学给他听,余天齐见小妻子这样尽心教导孩子,又这样关心他,最可喜的是雍容大度好不嫉妒,心里越敬重她的为人。

    晚饭过后虽然淑娴极力想留下他过夜,但他还是只吃了杯茶,就寻了个由头往杜娇容屋里去了。

    杜娇容这里带着念锦他们三个吃过了晚饭,便吩咐了两个丫鬟好生送两位小主子回去,见念锦仍坐在她书架子前面气定神闲地翻:“老太太去了月宁庵吃斋,想是要小住个三五七日,你好不容易得了闲,也不去好生散散,倒天天来我这里立规矩做什么?”

    念锦尚未搭话,却见菱涓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只黑底描红漆的菱花式样食盒,细细打开,里头是一只里的小厨房走来,竟一滴未撒。

    “当真天天喝着劳什子便能胎气不成?若果真如此,还要男人做什么?”

    待菱涓下去了,杜娇容方端起那汤碗细细抿了一小口,味道却是不错,一面又转向念锦打趣道。

    念锦听她说的有趣,也冷笑道:“你觉着不可能,偏有些人相信呢,只怕这会子正当神仙圣水那么喝呢。”

    “你也不怕她知道?”

    “知道什么?当归、肉桂、党参、红枣,哪一样不是给女人补气血的?我又不曾诓她,实在生不出来,只能怪她自己命运两不济了。”

    念锦随手去过书桌上的一把折扇,把玩着底下一枚玲珑剔透的碧玉坠子,杜娇容这里喝完了,仍旧将空碗放入盒中,这才走到她跟前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记。

    “鬼丫头,既然如此,何必弄这么些事情出来,有何裨益不成?”

    谁知念锦抿嘴一笑:“终究有无裨益,夫人且看看便知,眼下却是不能告诉的。”

    二人又玩笑了一回,听见铃儿小跑着进来,气喘吁吁道,老爷过来了,念锦勾着杜娇容小巧的下巴故意调戏道:“原以为夫人香闺冷清不堪寂寞,如今既然有人来了,之前躲了出去。

    余天齐这里一进屋就看见小妻子双颊绯红su胸起伏着,本就带着三分风情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立刻心中一荡,一把自身后圈住她的腰,鼻尖在她脖子上反复蹭着,一面嘴里不正经地戏谑:“听说锦丫头给你弄了什么好东西补身子,要不咱们这就试试药效?”

    杜娇容听着立刻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却仍不忘用手肘顶了顶余天齐的胸口挤兑道:“淑姨娘也现吃着呢,老爷方才在她那里,怎么不与她试试?”

    余天齐听着小妻子这恰到好处又无伤大雅的泛酸吃味,心里越受用,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朝床上走去,一面讨好道:“嫡庶有别,我心里自然更想你先给我生个儿子了!”

    因老太太不在家,因此第二天早上余天齐和杜娇容也无需过去请安,便又多睡了一会儿,待二人相携到了饭厅时淑娴和红玉还有惠云早就到了,正忙着摆桌子,念锦带着一双弟妹坐在边上说笑,见他们进来,忙都起来问好。

    早饭时杜娇容叫红玉也坐下同吃,红玉不敢,淑娴笑着强按着她笑道:“妹妹何须如此拘谨,谁不知道老太太的话,只要你一生了孩子就立刻抬举你做姨娘呢,左不过还有三个月,怕什么?再说我们夫人是最最和气体谅下人的,看你挺着这么大个肚子在边上站着,她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一番话说得好像红玉故意给杜娇容难堪似的,连余天齐都微微蹙了蹙眉头,红玉被她噎得干瞪眼,念锦却笑着给红玉夹了一筷子早晨才从罐子里起出来的生姜。

    “红玉姐姐一向跟着老太太,素日里是个最守规矩的,如今虽说过了明路,终究未曾行礼,她谨慎些也是为了爹爹和夫人好,莫被那些不安好心的下人拿着出去嚼蛆。”

    “大姑娘说得是,大夫人一向待奴婢极好,奴婢只想着能好好跟在夫人身边伺候,断断不能容人在背后诋毁了老爷和夫人去。”

    红玉说着便怯怯地低了头,脸上红红的,不知是怕的,还是急的,余天齐见她的样子怪可怜见的,也不好为难她,想想不过吃顿早饭,何必弄得剑拔弩张?便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和杜娇容说了些日常家务,也顺带着吩咐红玉要好生养胎。

    到底还是杜娇容心细,觉察出红玉吃得不多,脸色也黄黄的,便叫人去请了大夫到她房里给她看看,偏生大夫来的时候正好君家打了人来,她又抽不开身,便叫淑娴过去照看些,自己同了念锦在屋里坐着,一面叫郑妈和铃儿两个人到前头去带了人进来。

    虽说君氏逝世多年,但余家在生意上总有仰仗君家的时候,更何况还有一个念锦在,念锦的两位舅父对这个侄女十分疼爱,每天开过春以来都要派人来接她到苏州去住上一两个月,今年因为杜娇容过门的事,也便耽搁下了,期间念锦的大舅母还曾派人写过信来给她,无非是关心这位填房夫人待她如何,念锦亲自提笔写了回信,字里行间对这位继母甚是敬重,那君家太太也便放了心。

    再说过去派车船来接她,犹可说是孩子尚小又没有亲娘照拂,舅舅舅母怜惜她年幼,接过去散散,也好和表姐妹们在一处玩笑玩笑,可如今到底有了正经夫人,他们再要来接人,自然要问过她这位名义上的嫡母是什么态度,因此今日派过来的两个女人,都是君大太太身边得力的媳妇,一看就是一脸精明能干的样子。

    两个女人不卑不亢地给杜娇容行礼问安,语气上却并不十分恭敬,想是见她实在年轻,心里多少有些看轻她的意思。

    但略坐了一会儿便也觉察出这个中玄机,这位杜夫人言谈举止皆雍容大方,与她们说话也并不托大,和蔼可亲又不失了贵妇人的分寸,和念锦之间彼此说话也极亲热,又见她们君家过来的郑林两位妈妈对她都毕恭毕敬,这才在心里悄悄改了小看她的念头。

    她们这趟过来一是奉了君大太太的意思过来探探这杜夫人的虚实,另一样,便是带来了几件小玩意,说是两位舅母送给大姑娘大喜的贺礼,权当是给她添个嫁妆。

    杜娇容只就着她们的手朝着打开的匣子随意一瞥,心下已经吃惊不小,一色仅一颗便价值连城、玻璃弹珠大小、浑溜溜圆的上好珍珠穿成的项链,金光灿灿晃人眼的项圈,又有各色花样新颖看着不俗的珠钗玉簪若干,件件单独拿出一样来,都能叫人倒抽一口冷气,君家果然阔气,竟称这些为小玩意。

    当下淡淡一笑道:“两位太太费心,要说我们大姑娘的嫁妆,光是她亲娘的那一副,随便打开来瞧瞧,便够普通富贵人家吃喝一辈子用不尽了,再者我们老太太疼她,又加了许多体己,我虽然年轻不懂事,倒也有几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她充充数,如今再来了这些,别说是嫁到方家,就是嫁到皇家,只怕也没人敢小瞧了我们姑娘去。”

    一席话说得念锦红了脸,那两个媳妇也极受用,坐了半晌,杜娇容又要留饭,倒是她们说了还有事要办,便道了谢请辞,回去后将杜娇容的话一一学给君大太太听,那里才算放了心。

    原来君氏嫁到余家时所带的嫁妆甚是可观,君氏没了以后,余家一来富贵要脸面,二来也忌惮君家的势力,并不敢挪用她的东西,但如今念锦即将出阁,这里头又有一个叫君家两位太太恨得直磨牙的淑娴在,她们便不放心,怕余家在嫁妆上刻薄了她们的侄女,以致将来她嫁到婆家要被人小看,因此特特派了这两个女人来,明里是送东西,实则是探余家的口气。

    好在杜娇容不是个蠢人,寥寥三言两语便说中了她们的心思,却丝毫不叫人没面子,因此对这位填房夫人,君家那边倒也是满意的。

第 28 章

    转眼便到了六月里,方晏南将家里交代的事情一一办妥,便踏上了归程,路经泉州,因与杜家本就有些往来,如今又有了余家的缘故,便又在泉州的分铺滞留了几日。备了礼物,细细地写了名帖,递到杜家的门房,拜望杜家老爷。

    杜家虽在泉州,离钱塘路远,但家里的大姑娘嫁在那里,自然对那边的事多有留心,如今也知道这方家大公子便是余家的未来姑爷,盛情款待不说,走时又备了薄礼叫他带回去送与方家大老爷和大太太,也托他带了些家乡土产给杜娇容,并余家的老太太和几房夫人。

    “大少爷,用几块山药糕吧,枣泥馅的。是杜家厨子的手艺,奴婢尝着竟比不上咱们府里的,可谁叫有人急着赶回去以慰相思苦,连早饭都不吃呢?也只好凑合着吃些了。”

    官道上疾驰的马车中,方晏南支着头闭目养神,一个穿着明紫色掐牙坎肩,眉目清秀的丫鬟自包袱里取出一只雕花精巧的酸枝木食盒子,一面不紧不慢地打开,一面忍着笑打趣。

    这女子名唤容兰,是方晏南屋里的大丫鬟,因一向伺候得极妥帖,人又伶俐,很得方晏南的母亲,即方大太太的喜爱。

    方晏南明知她笑话自己,也不生气,反倒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懂什么?如今我即便是能早十日回去,也不得见她的面,就算是见着了,也必定是丫鬟婆子一屋子,还得当着她们家老太太和几位夫人的面前,体己话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的,哪里像你想得那样了?”

    容兰闻言把小嘴一撇:“既然如此,少爷这么紧赶慢赶又是什么道理?”

    “说了你也不明白,刚才是谁喊饿来着,还不过来吃点心?”

    话音刚落,车帘子一晃,又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丫鬟,身上的穿戴与欣怡一般,不过坎肩是月白色的罢了。

    “就知道容兰丫头坏心眼,人家才出去吹了一会子风,就把好吃的藏着掖着呢!”

    那丫头朝着容兰做了个鬼脸后才乖乖坐到方晏南身边,自顾自拣了一小块山药糕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地细嚼慢咽了,这才斜睨着方晏南又不怀好意地开了口:“这有情人之间的心思,你这个蠢丫头哪里能晓得?我们大少爷虽然见不到心上人的面,可哪怕能远远见上一面,那也是好的。少爷你说欣怡说得对不对?”

    方晏南还没来得及搭话,容兰早已没好气地啐了她一口。

    “好不要脸的臭丫头,你才多大,也好意思在这里满嘴里胡说什么有情人无情人的,别以为少爷疼你太太又不在跟前,就可以任性胡为,仔细我回去了就到太太跟前告你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自己却撑不住笑了起来,方晏南恨铁不成钢地连连摇头:“兰丫头总这么心软,要我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坏丫头就该狠狠地治,我可没偏疼她,你要是告到太太那里,我绝对站在你一处!”

    一句话说得那欣怡得意地扑哧一笑:“罢了罢了,左右就是你们这两个坏人,不敢整治本姑娘,还指望着别人先去做恶人不成?坏透了,哼──”

    三人说说笑笑马车又走出去不少,却听见车夫吁地一声,蓦然停在了当地。

    “怎么了?”

    容兰扬声问,回答她的是随行的小厮方宁。

    “请少爷和两位姐姐且忍耐一下,赶车的大哥说后头有马蹄声追得很紧,不知是不是泉州铺子里有事?”

    方晏南循着他的话揭开一角车帘,果然见道路尽头起了一阵烟尘,马蹄声渐近,打头的果然是他们方家在泉州的一个伙计。

    “出了什么事?”

    方晏南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却见那个伙计面有难色地瞥了瞥身后随行的马车。

    “是……是这样,少爷早上才走,就……就有一位姑娘找了来,说是余家的亲戚,找少爷有急事,掌柜的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原还要细细盘问,可她除了哭什么也不说,掌柜的怕出事,只得叫小的套了车带着她来追追你们,看能不能赶得上。”

    一番话说得方晏南目瞪口呆,一时实在想不出能有谁,谁知那边车帘子一动,一个亭亭袅袅的身影闪了出来,竟是樊音。

    “音……樊姑娘?你怎么来了?”

    音妹妹三个字才要出口,一想那到底是小时候的称呼,如今彼此都大了,自己又定了亲,实在应该庄重些,便忙改了口。

    樊音听他这样冷淡,不由面上一黯,只怯怯地站在车边,也不敢上前,肩膀瑟缩着,竟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在场的几个年青伙计都尴尬地把头别过,欣怡和容兰在车里听见了动静,彼此对看了一眼,欣怡一副这种事我可不管的神气,到底容兰老成些,便下了车先将樊音扶进她们的车里,那送人过来的人见果然是来寻少爷的,也不敢多说什么,虽然一头雾水,但到底是东家的事情,哪里有他们这些伙计插嘴的余地。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疾驰,但车内的气氛却不同于方才的轻松自在,而有着说不出的尴尬沉闷。

    “你是说,余家逼你嫁人?”

    方晏南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个只知道抽泣的姑娘,没来由地一阵头疼。

    按说她并不是余家的人,余老太太就是再老背晦了,也不至于去强做她的主才是,更何况余家要是将她嫁给什么权贵,倒还有几分攀附之说,如今却是将她嫁给一个小小的米铺掌柜,这,这又是图的什么?

    心下正纳闷着,便看见樊音慌张地连连摆手,嘴里结结巴巴道:“不,不,那是绝没有的事!老太太也是为了音儿好,只是……只是音儿心里好怕,那人音儿从来没见过,音儿不愿嫁给他!”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潸潸落下泪来,不论方晏南再问她什么,她就是不开口,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着,或有时像是惊着了似的朝角落里挪一挪,瘦削的肩头越抖得厉害,叫人看着就觉得这可怜的女子也不知是受了怎样天大的委屈,当真可怜见的。

    “少爷,你就别只顾着问了,你瞧瞧樊姑娘身上,就这么一身粗布衣服,袖子还勾破了,鞋也是破的,瞧这脸上手上还有瘀痕呢,想必能找上我们也不容易,不如让她歇一歇再问吧?”

    欣怡说着用帕子擦了擦樊音的脸,樊音却痛哼了一声躲了过去,欣怡拉着她细问,她这才哭着说了一路的遭遇,原来她被她娘绑在家里不得出门,逼着她答应那门亲事。后来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身上只有几两碎银子和两件随身衣服,她自小在余家,又没有什么亲戚,思来想去唯有投奔方大哥而去,打听着他人在柳州,便一路追了去,谁只好容易到那里,却听见他已经走了,去了泉州,因此又找了过去。这一路上骗子和歹人都遇见过,好在老天可怜,都叫她逃了,可身上的盘缠都已经用尽,包袱也在逃跑的路上丢了,身上还都是伤,好容易到了泉州,没想到又没赶上,她心生绝望,差点晕倒在那里。

    樊音说着说着越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容兰和欣怡两个女孩子听了,也忍不住陪着抹眼泪,欣怡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取过方才拿出来的山药糕送到她面前。

    “姑娘想是饿了吧?先用些点心垫一垫。”

    谁知樊音望着糕点怔怔地咽了咽口水,瑟缩着手拿起一个,又怯怯地看了看欣怡和容兰,见她们都冲着她友善地笑,这才敢慢慢送到嘴边,才吃了一两口,便等不及地狼吞虎咽了起来,没多会儿功夫,便将一盒子的小点心尽数吃尽。

    原来她为了省盘缠,已经十来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方晏南看着自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儿时玩伴忽地如此落魄可怜,不由也跟着一阵心酸,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古来有之,樊音自小听话,如何这次行事却这般出格?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只得耐着性子劝她。

    “樊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婚姻大事原该父母做主,你母亲既然与你说了亲,就算你心里十分不愿意,就这么逃出来,那也成了你的不对了,我们要是帮着你逃婚,那岂不是帮着你忤逆长辈?只怕余老太太也要不高兴的。”

    樊音听了这话才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激动了起来,忙从位子上挣扎着下来,跪着拉着方晏南的袍子求道:“方大哥,音儿宁愿到方府做个丫头,自做自吃,怎么都是甘愿的,只求你们别把我送回去,我真的不想嫁给那个人啊!求求你,求求你──”

    “啊,樊姑娘,樊姑娘你醒醒!”

    樊音哭着哭着便当真厥了过去,欣怡忙抱着她躺下,容兰急急地给她掐人中扇扇子,方晏南看着忙得一团乱的两个丫鬟,不由整个后脑勺都开始抽抽得犯疼起来。

第 29 章

    一行人被迫就近寻了个农户人家停下,由方宁先行下车打点,许了那农家一些银两,因此那家的男人已经躲了出去,家里只留下两个年轻媳妇子,欢欢喜喜地接了钱,忙将两间还算能住人的屋子收拾地干干净净,又烧水煮茶,给了大点的孩子两吊钱,叫他出去卖酒割肉款待贵客。

    容兰和欣怡将樊音安顿在屋里躺下,又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她只是疲累过度,又忧心忡忡,因此身体一时不支,开了几副滋补的药就走了,方晏南坐在外头托着腮想心思,连两个丫头到了跟前都不曾察觉。

    “少爷,如今咱们可怎么说?樊姑娘也怪可怜见的,要不咱们带她回去吧?”

    欣怡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容兰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快休胡闹,你没听见樊姑娘说么,她亲生老娘给她许下的亲事,她就这么逃了,难道还在理么?这事我们少爷不能搀和,只怕要惹祸上身啊。”

    “既然如此,少爷方才做什么又由着咱们带她回来?”

    “傻丫头,钱塘人家谁不知道樊姑娘从小跟着余家老太太,就当余家小姐一样那么养大的,如今她衣衫不整地跟一群老粗臭男人在一处,少爷要是不管,这丢的是谁家的体面?外头人嚼起蛆来,只怕余家脱不得干系,那余家可还有三位未出阁的小姐呢,没得白白给带累了。再说了,樊姑娘哭得这么可怜,话也说不周全,要不是我们深知余家是个最讲道理的诗礼大族,任谁听了,不都会觉着是余家以势压人迫害她了么?”

    容兰说着说着眉头也拧了起来,打小看这位樊姑娘温柔和气,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没想到狠心行事起来这么有手段,因此她这番话本说得极重,与她素来为人行事敦厚温文,万事与人留一线的作风大相径庭,欣怡本能地想反驳她,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她说得没错,只得转过头去求助地看向方晏南。

    “少爷,那樊姑娘怎么办?”

    方晏南赞许地看着容兰点了点道:“要不太太怎么这么看重你呢,你果真是个有主意的。如今我们安置下她,也算保全了余家的名声,但若说带她回去,那确实万万不能。欣怡,你叫老陈修书一封给余家大夫人送去,就说咱们在路上遇见了樊姑娘,因她急病在身诸事不便,我们只得将她就近送往杜家求助,请她拿个主意,或禀告老太太或全由她做主,再将人接回吧。”

    “是,奴婢就去。”

    欣怡见方晏南面色沉,也便不敢再与他玩笑,忙转身出去找人,没看这位少年素来和气,对她们也向来尊重,从没说话一句半句重话,但太太的规矩却是最重的,她们自打进了方家皆由太太身边的妈妈嫂子们TIao教,私底下玩笑归玩笑,正礼上却是半点也不敢错的。

    这里容兰体贴地给方晏南倒了杯热茶,又缓声劝道:“少爷心里不痛快,且出去走动走动散散也好。樊姑娘到底是个大姑娘,虽如今行事出格些,说到底只怕还是一片痴心呢,只是这心思未免太过歹毒了些,余家白养活着她,她倒现成地给人家添堵。要是我们不赶着扶她上车,那番哭哭啼啼只怕全要做给一大帮子大老粗看去了,回去在那茶馆酒馆里那么一学,她自己是完了,连带着余家也……唉,只说这世人的心,未免也太贪了。”

    方晏南听着倒好笑起来,忍不住打趣她:“鬼丫头,你既这么厌恶她,方才又是谁陪着淌眼抹泪来着?”

    容兰被他嗔得脸上一红,忙一低头道:“奴婢能算个什么人,不过是方家的奴才罢了,这樊姑娘将来如何,却是不好说的。太太既然把奴婢给了少爷,奴婢少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与少爷知道,这位樊姑娘,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大的主意,偏生平日里又做得极委屈和气,不是奴婢心黑,奴婢看着她,就是个睚眦必报心思很重的人,何苦来哉得罪她?少不得附和附和。”

    “我说呢,容兰姐姐向来除了太太眼里是没旁人的,今日怎么倒对樊姑娘多加照拂了,原来是怕得罪她。你也实在太小心了,我告诉你一句话,她再是什么人,都与咱们不相干,是福气也好,祸水也罢,都殃及不了咱们家,你且放心看着吧。不过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我如今算是信了。那一位自小与她在一处,偏生却是个最守规矩的,如今要凭白被她带累,岂不委屈?此时你说给欣怡方宁知道,回去不许同太太提起。”

    “是了,少爷放心吧。”

    容兰知道他心里担心方太太知道此事,会连带着对念锦不喜欢,说起来她们这位少爷是天底下最好说话的人,万事都由着她们,可若当真心里认定了一个理,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这趟他自己亲口求的太太说下了余家大姑娘,可见心思虔诚,只怕这樊姑娘是白费一番苦心了。

    这里欣怡走到外头寻着了同来的老管事老陈,将方晏南的交代细细说了,老陈听了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都说少爷越稳健了,我原是不信的,这趟跟着出来办差,才现他竟这样了得了,可见这几年在京里不是白待的。既然他能想到这一层,只怕泉州分铺的岳老二也待不住了,可惜了他跟着老爷东奔西走了十几年,临老好容易混上个管事,如今却一时糊涂,把自己七八辈子的老脸全给弄丢了。”

    欣怡听着这话一脑子浆糊,忙拉住他细问,老陈摇了摇头道:“姑娘常年在里头奉承,哪里知道他们外头斗得那叫一个厉害!岳老二的堂弟在咱们钱塘的铺子里头当差,与陈礼两个人就是死对头,眼睛都看着前头那个大掌柜的位子呢,如今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叫陈礼吃亏坍台,他如何不干?可惜他原以为不过是顺水推舟,必百无一失的,但如今我这老眼昏花都能看出来,只怕少爷心里也有些分数了。”

    “这话越说得远了,此事与陈礼陈管事何干?”

    “姑娘竟不知道?那樊姑娘就是说给了陈礼的兄弟陈伦啊!”

    “啊?”

    欣怡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她为人向来耿直,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如今深觉被那几个蠢人给作弄了,静心想想,一个大姑娘家就这么指名道姓的找了来要寻他家年轻公子,以岳老二的阅历,难道就看不出这事不大妥当?要是打一两个妥当人,雇一辆严严实实的马车将人悄悄送来也便罢了,再者他也是有家室在泉州的,叫他家里的女人先安置了樊音能有多难?偏生这么大张旗鼓地一路追了来,是怕别人都瞎了聋了不知道吗?

    这个混账东西,这事要真给他们如了意,那陈礼自然是失了面子,难道方家就体面了?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方家厚薪重赏地供着他们,他们倒把如意算盘打到主子身上了!当下一盆火似的冲进去寻了容兰,三言两语把话说了,立刻就要去寻那岳老二的晦气。

    还是容兰谨慎,拉着她缓缓劝了半日才把这烈炭似的人给安抚下来,横竖外头的事自有少爷做主,若是少爷不理论,她们再寻个时机叫太太知道就是了,何必毛毛躁躁叫人笑话。

    果然等他们回了家不过三五日,泉州分铺就收到了钱塘的信,以体恤岳老二年纪大了,家里老母又无人照顾为由叫他走人,自然也赏了些银两,却再无别话。众人都知道是大少爷的意思,心里虽嘀咕但也不敢多言,只有岳老二心里最明白这是为什么,本就行了亏心之事,哪里还敢辩驳,乖乖领了遣散费便自去了,此是后话。

    这里杜家人见方晏南不过半天功夫就去而复返,不免惊讶,但杜太太一世精明,听完了方晏南的请求后便了然点头。

    “方公子大可放心,既然是余家的贵亲,我们理当照应,就让樊姑娘安心在我们这里住着,等余家的人来接吧。”

    可笑樊音安心地坐在花厅吃茶等候,只等着方晏南办完了事就带她同回,盘算着只待回了钱塘,她再到方太太跟前去求一求,这一路多少双眼睛看着,她人都跟着回了,方家要是想不认,就不怕被外头的人戳脊梁骨说他们仗势欺负弱女么?

    如意算盘越想心里越得意,谁知等着等着,不知不觉便日暮西山,手边的茶也不知换过几次了,方晏南仍旧不见人影,连她身边的容兰和欣怡两位姐姐也一个不见,不由有些不耐烦起来。

    这时又有个小丫头子走来为她添茶,她忙拉住她甜甜一笑道:“这位姑娘且慢,劳驾到前头去寻一寻方公子身边的欣怡姑娘,问问我们何时启程可好?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再不走,只怕又要在贵府叨扰一夜。”

    那丫头听了这话顿时一愣,才要回话,却见她们太太扶着一个丫鬟的手从从容容地走了过来,忙屈膝一礼避了出去,这里杜太太走上前拉起樊音的手笑得一脸诚意。

    “好姑娘,怪道我们大姑娘喜欢,常写信回来夸你,瞧瞧这俏生生的模样,可真俊呢!你快休愁,方家少爷既将你托给了我们,我们自然把你当家里的姑娘一样疼爱,听说你正病着,那且去歇一歇吧,客房都是现成的,你只管安心住下,等余家的人来接吧。”

    一番话说得樊音傻了眼,愣了半晌仍不死心地问方公子在哪里,杜太太哪里理她,只装糊涂听不懂她说什么,还是她身边的丫鬟似笑非笑道:“方公子赶着回去完婚,自然是归心似箭的,前脚将姑娘送过来,后脚便赶着走了。姑娘还是好生将养身子,泉州到钱塘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舟车颠簸总是难免,姑娘若不好生保养,万一赶不上去吃方余两家的喜酒,那岂不可惜?听说余家大姑娘同樊姑娘你情同姐妹,从小就是极好的呢!”

    樊音被她夹枪带棒地堵得够呛,本来就一路上奔波确实累得慌,逃婚离家已是她破釜沉舟之举,原以为万无一失必成的,没想到才寻着了他的人,便被他转手丢给了杜家,一下子便慌慌张张地失了主心骨,兼之又惊又气又怕,竟当真就此恹恹地一病不起了。

第 30 章

    要说杜家对她倒确实奉若上宾,杜太太也从不曾叫人折磨她,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地万事不理随她去罢了。

    但也只这一件,就够看的了。那些下人看着樊音无依无靠,说是余家的亲戚,余家却连个来问一声的人都没有,还要她们像对杜家的小姐们一样的伺候,心里不免有气,说起话来有时就不那么好听了,使唤她们做事也多有使唤不动的时候,可怜樊音一向娇滴滴羸弱得很,如今身上有病,心里更添气,竟当真被那杜太太身边的丫鬟说中了,直到十月里念锦出嫁,也没能好得起来,这也是后话。

    杜娇容收到方晏南的信后气得牙痒痒,二话不说,将信纸折了揣着,身边一个丫鬟不带,径自往老太太屋里去了。

    此时老太太才歇了午觉起来,芝兰正伺候她漱口洗手,见杜娇容来了忙含笑道:“大夫人这么早就来了,老太太才起呢。”

    却见杜娇容并没有往日玩笑的样子,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又见她连铃儿都不曾带着进来,估摸着是有话要和老太太说,便忙退下,老太太也瞅着她气色不对,便问道:“大夫人这是哪里受了气来不成?”

    杜娇容见眼前没旁人了,一路紧绷的脸也立刻垮了下来。

    “求老太太给我们大姑娘做主,这些人如今都踩到大姑娘头上去了,要当真称了她们的心,如了她们的意,那将来还了得?”

    说罢噗通一声给老太太跪了下来,双手举起方才收到的信笺。

    老太太被她今日格外严肃的举动唬了一跳,一听事关念锦,也顾不得了,忙接过信去细看,不及看完已经气得两只手都跟着抖了起来,挺括的信纸也跟着出簌簌的声音。

    砰——

    老太太一巴掌拍在桌上,眼睛都气红了。

    “好啊!我们余家这么些年,供她吃供她穿,把她当成个大小姐供着,如今倒好,成了我们欺负她孤儿寡母强出她的头了?还把主意打到我们家未来姑爷的身上去了,这算是什么!”

    “老太太息怒……”

    “你不用说!是你屋里的人,你自然维护她,如今且交到我这里,很不与你相干!芝兰进来,扶你们大夫人坐下,月晴去走一趟,把淑姨娘好生给我请过来!”

    老太太恨恨地一叠声吩咐,芝兰和月晴本不曾走远,只在外头隔着碧纱垂帘默默守着呢,听着里头的动静就知道要出事,如今老太太既然了话,哪里还敢耽搁,立刻应了起来。

    这里淑娴正闲来无事,叫了余家自家铺子里的管事送了些新到的好料子进来,带着依绫一处坐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前几日听的戏曲,一面提起托盘里的各色布帛细看,那管事隔着帘子站在外头恭恭敬敬地等着,若淑娴问他什么,他便细细作答。

    淑娴正抱怨着这一季没什么好料子,挑挑拣拣不甚满意地选了两件,就看见秀杏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老太太屋里打杂的小丫头茴儿,这茴儿的老娘钱妈就在淑娴跟前当差,日常也跟着她进进出出,得了她不少好处,因此她这个女儿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淑娴在老太太跟前的眼睛耳朵,老太太那里一有什么动静都悄悄跑来告诉,要是老太太高兴呢,她就赶着上前凑个趣掐个尖,要是老太太生气,她就远远地躲了,让别人去触霉头。

    因此这茴儿平时是很少过来她这里的,到底要防别人疑心,今日竟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进来,倒叫淑娴也没来由地慌了神,忙随手又选了几块料子,便打那管事出去,又叫秀杏陪着二小姐,自己带着茴儿进了里间。

    “这是怎么说?”

    “回姨娘,这次可出大事了,大夫人不知道和老太太悄悄地说了什么,老太太气得脸都青了,说话也打哆嗦了!立等着叫姨娘去回话呢,姨娘赶紧想想最近可有什么错处,快想对策要紧!”

    淑娴一听这话立刻慌了神,才要咒骂杜娇容几句,就听见外头传来月晴和依绫的声音。

    “二小姐好,老太太立等着淑姨娘问一句要紧的话,姨娘可是不在家?”

    “在呢在呢,才进去了,姐姐略坐一坐,我叫她去。”

    因怕依绫再说下去会让月晴知道她和茴儿在里头说悄悄话,淑娴忙理了理衣襟走了出来,一面不动声色地问月晴是什么事,月晴也笑得没事人似的,只说老太太忽然想着旧年一件什么东西记不起收在哪儿了,找姨娘过去问问。

    也知月晴不会给她透风,淑娴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她到了上房,一进去便觉着气氛不对,因老太太喜欢热闹,平日里屋子里总有几个大丫头在一边陪着说笑逗趣,再者三个儿媳妇并孙子孙女们也尝尝承欢膝下,下一层三夫人身边还有两位姨娘呢,都是极会奉承的,可今日竟一个都不在,只有老太太独自一人腰杆子挺得笔直地坐着吃茶,杜娇容静静坐在下,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句多话也没有。

    “给老太太请安,大夫人好。”

    见着这样的场景,淑娴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忙敛去笑容小心翼翼地问了安,却听老太太恨恨地冷哼了一身,照着她的脸就将一封信摔了过去。

    “淑姨娘在家做闺女时也是读书识字的,那你就好好看看这封信,然后再给我这老太婆解说解说,这信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淑娴被她这一招唬得一愣,信纸虽轻,劈头砸在脸上也并不疼痛,但丢的份却大了,老太太这些年年纪大了,越要保养积德惜福,轻易是不肯动怒的,如今当着杜娇容的面这样对她,当真叫她臊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忍着气打开信纸细看,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之下越添了气,没想到樊音那丫头竟那么大的主意,虽然方晏南没有明说,可好好的如何会在大老远的泉州遇上?分明就是她去寻了人家!天哪,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她那个死鬼姐姐居然也憋得住,就不能打人来告诉一声?

    这事闹的,连带着老太太和整个余家都没了体面,她夹在里头可要如何自处?这个臭丫头,亏得她素日细心照拂把她当做个左膀右臂一般疼爱,没想到她行事这样鲁莽,竟丝毫不想想她的处境,实在可恶!

    当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气又臊,也不知怎么回话了,知道兹事体大,已经将余家的体面给牵连了进去,也不敢再替樊音说话,只要能将自己摘出来便已万幸了,当即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撇清。

    “老太太明鉴,淑娴实在不知道这孩子竟存着这么个天打雷劈的歪心思,要是淑娴知道,当初怎么也肯叫她老娘接了她去,必定绑在跟前好生教导,不许她再犯糊涂。”

    一句话说得杜娇容眉间一蹙。

    “姨娘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该让她家去咯?若她还待在余家,便不能千里寻人闹笑话了,可是这个道理?”

    轻飘飘一句话,轻易就将老太太的怒气又抬高了几分。

    “混账!她自己行为不端,做出这种叫人不齿的行径,难不成也是我们余家撺掇出来的?当初她老娘进来接她,她就在你屋里拉拉扯扯要赶她老娘走,你说说可有这事,成什么体统?我原想着她总是要家去了,也不必再多添麻烦,到底不是我们家的孩子,要说教训她,现有她亲娘在呢,也轮不到我这个老太婆什么事,可如今这算什么?把鬼主意打到方家去了,打量我老太婆死了不成?这话要是叫他们家里太太们知道,将来我们大姑娘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一番话声色俱厉犹不解气,老太太竟顺手摸索着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莫说淑娴,就连杜娇容也不曾想到平时慈眉善目的老太君竟会有此举措,都愣在了那里,直到淑娴闷哼了一声坐在地上,杜娇容这才清醒了过来,忙走上前给老太太拍着后背赔笑道:“老太太息怒,天气怪热的可不能这么肯动气,回头又要头疼了。”

    老太太才要话,却听见外头有丫头匆匆忙忙喊了一声,大老爷来了!

    话没说完,就看见余天齐急匆匆从地冲了进来,刚给老太太请了安,一看瘫倒在地的淑娴,惊得忙过去扶起她,又见她满脸是泪,右手紧紧捂住额角,便揭开她的手一看,已经红肿了一片。

    嘶……

    淑娴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却怯怯地不敢做声,余天齐本就是被秀杏搬救兵拉了进来的,听了她的话,又见了淑娴这个样子,心下立刻就觉得是杜娇容在老太太的跟前给了淑娴小鞋穿,脸上便不好看起来,虽然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作,但看向杜娇容的眼神却冷淡了许多。

    杜娇容心里委屈,但当着老太太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垂了头默默咬着嘴唇,心里越越想越不是滋味。

    你的偏房和她那个妖精似的外甥女不守规矩,弄出这些糟心事来,如今人还在我娘家好茶好饭地供着,你倒是不待见起我来了,这叫什么道理?

    偏老太太也见不得儿子当着她的面跟个姨娘搂搂抱抱不庄重的样子,便叫来芝兰先把淑娴带下去,淑娴本不愿意,但又不敢拂逆老太太的意思,只得痴痴地看了余天齐一眼,余天齐被她看得心里舍不得得要死,忙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声你放心,还给芝兰使了个小心伺候的眼色,芝兰心里不乐意,却不得不勉强扯出了个笑容,扶着淑娴回去。

    老太太生了半天的气也乏了,瞪着淑娴的背影又在心里骂了好几声狐媚子,便觉得两边太阳突突地跳着疼,杜娇容看着她的脸色忙扶过她的头给她轻轻揉着,却听见余天齐拐着弯地地难了。

    “不知道淑娴犯了什么事,惹得母亲这样动气?这些年孩儿看着她一贯谨慎小心,对家里的长辈小辈也没有不尽心的,实想不出她能做出什么错事让母亲这样动气?莫不是听了旁人什么杂话就冤枉了人。”

    说到“旁人”二字,余天齐故意深深地看了杜娇容一眼,杜娇容脸上衣摆,身子微微一颤,幸好扳着花梨木雕花太师椅的椅背,这才没在老太太跟前失了仪态。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9799/ 第一时间欣赏玉堂春最新章节! 作者:嫣离所写的《玉堂春》为转载作品,玉堂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玉堂春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玉堂春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玉堂春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玉堂春介绍:
深闺闲趣:且看前妻之女,如何斗倒恶毒偏房。
下卷 琴瑟和鸣:以为我是小绵羊?其实是个红太郎~玉堂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玉堂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玉堂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