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果然不出几日,元宵佳节刚过,这事还是闹到了方家三老爷跟前,三老爷一听见说他的心肝宝贝肉怀着他的孩子还在外头遭受了千万般的委屈羞辱,立时气得两眼红,想也不想就命人抬了轿子到外宅去接人,直接大摇大摆抬进了方家,轿子落在了自己院子里,又亲自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了出来接到自己屋里,立逼着三太太跟大太太说去,眼下就要将人收房。
三太太扶着红芍的手气得浑身抖,却依旧挤出了个和顺的笑容安抚道:“老爷莫要心急,如今这时辰大太太只怕正歇午觉呢,莫说她们不会叫我进去,就算我硬要挣着这张脸闯进去了,大太太心里不痛快,只怕对老爷的大喜也没甚好处。再者樊姑娘一路劳累,不如我这里先将她安顿下来,住的屋子伺候的人,都需要打点,外头的行李使唤的家伙也需要人去取进来,只怕就这么些事情一个下午也够呛,且叫樊姑娘缓过劲来,等吃过了晚饭两个侄媳妇都过去请安,哄得大太太高兴了,我再趁势回一回,老爷觉得如何?”
“唔,也好,只是委屈了音儿,你行事是稳当的我自然放心,只是她如今的身子不寻常,你可要更加留心才是。”
三老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双眼睛却始终喜滋滋地瞅着樊音平坦的小腹,满地里站着的下人都是内院里伺候惯的,有哪一个不是人精,就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她们心里也都有了底,看来这位樊姑娘果然不简单,出身不好行为不端又有什么?搁不住人家肚子争气!再看三老爷这心疼小心的架势,一个姨娘是怕是跑不掉的了。
加上这三太太原本就是个和气端庄的,很想难为她们,因此众人对樊音的态度也便立刻有了微妙的变化,三老爷一路扶着她进了屋,早有三四个小丫鬟抢着上去打了帘子,几个媳妇娘子堆着笑赶了进去端茶递水不说。
樊音自进门便一路低垂着头,脸上白晃晃的,脚步虚浮浑身软,只倒在三老爷身上任他搀着,看着十分胆怯娇弱的样子,见三老爷有意无意地摸了摸她的肚子,这才红着脸伏在三老爷耳边说了句什么,却惹得三老爷朗声大笑起来,越将她抱得紧了些。
三太太站在院子里睁着一双眼睛冷冷地瞅着他们进了屋,抿着嘴一句话不说,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倒是她身边的红芍对着屋里恨恨地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就算再是个怎么好的,进了门也不过是个旁人,见了太太不跪不拜不说,连嘴上请安都不会了?可见是个轻狂的,太太今天若不治她,只怕日后她更要越过你的头上去了!”
三太太听了她的话方如梦方醒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却也没什么,只低低叹了口气道:“快别这么着,咱们不但不能治她,还要惯着她,捧着她,要叫我们那糊涂老爷知道,我们对他心坎上的人是极好的方是。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可切莫多事,这会子四少爷只怕要醒了,你过去看看,奶妈子背着人总是没你尽心,孩子睡了她也跟着在一边瞌睡,一时小家伙蹬了被子她也不知道。”
“是,奴婢这就过去,那太太……”
“我少不得撑着上下打点打点,且把东南边的耳房腾出来给她吧,那边敞亮也暖和,离老爷的屋子也近,总是没话可说了。你快去吧,我这里叫绿珠过来帮忙就是。”
红芍担忧地看了三太太一眼,见她转身走了,这才摇着头走了出去,这里三太太回了自己的屋子,又叫了刘妈妈并几个管事娘子进来分派了事务,一面又问那樊音还带了什么人进来,有人回道只有一个小丫头名唤荳儿的跟着,听说是她家里打小伺候的。还有个老妈子,姓秦。
“那小翠如何不来?她不就是特特赶过去扒拉着抱佛脚的吗?”
刘妈妈忿忿不平,那回话的人也鄙夷地冷笑道:“她哪里还敢来,当真敢这么小觑我们太太吗?听见钱丰娘子带了她去了,只怕也只能在外头给她找点活计做,再想进来,那是万万不能的。”
三太太只由着她们议论也不搀和,和颜悦色地给众人都分派了事情便叫她们散了,只留下刘妈妈,这里有小丫头走进来回道:“回太太的话,绿珠姐姐说在老爷和樊姑娘跟前伺候走不开,太太这里叫她只怕来不了了,太太要有什么吩咐,就吩咐奴婢吧。”
说完乖乖巧巧地跪下不说话,三太太见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看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知道虽然是这个屋里的,却决计不是跟前伺候的,只怕多半是做做打扫院子等粗使活计的小丫鬟,哪里能叫她去做什么?当下心中暗恼,面上却笑道:“可不是我看着老爷高兴,自己也乐糊涂了,如今家里添了人,自然是要忙乱些,原该叫个妥当人过去伺候才好,你绿珠姐姐想得很是。”
说罢又低声与刘妈妈耳语了几句,刘妈妈脸上看着不情愿,却还是从怀里摸出啦一吊钱朝桌子上一甩道:“这是太太赏给绿珠的,你且送过去吧。你也是个懂事的,太太看着喜欢,这桌上的梅花奶黄酥饼是大太太那里赏的,太太留着备客早晨才拿出来摆呢,现赏你两个拿去吧。”
那小丫头千恩万谢地磕了头接了东西去了,这里刘妈妈却不满道:“绿珠那东西最是个势利眼富贵心,当初还不是跟着太太骂那骚狐狸,如今见人进了门得了势了,就跟着屁颠颠地贴上去了,要我说应该拿她过来狠狠赏几个耳刮子,太太倒好,还给她赏钱!”
三太太瞥了刘妈妈一眼却笑了起来,这刘妈妈向来与她是最贴心的,皆因她出身寒门,出嫁的时候也没个陪房丫头或者奶妈子什么的,大太太不想她太过寒碜被人笑话,便一早在方家底下的庄子里选了个老实忠心的妈妈给她使唤,便是这刘妈妈。这刘妈妈虽不识字,却是个懂事的,早先在庄子里每日作死做活才得几个钱,买米买油一使便没了,老伴躺在床上的药钱都凑不出来,如今跟着三太太进来,家里少了自己的嚼用不说,月钱还有一两银子多两吊钱,送到家里也尽够了,因此对三太太是极感恩的,自然一门心思跟着她,只是人有时候太过死心眼,是个老实人罢了。
“这话在我这里说便罢了,出了这个门,再多一对耳朵出来,妈妈可要管好自己的嘴。绿珠向来是老爷身边的人,跟着伺候老爷也是应分,我们且不说她,且说新人那里,你也只小心着些,该做的该给的一分别少她的,说话行事也客气些,天长日久的,我们不争这一天两天。”
刘妈妈听了这话心里也约莫有了个底,忙应了,三太太又吩咐了一些各处注意的事项,等刘妈妈出去了,自己又走到隔壁屋里陪着儿子戏耍了一番,那方晏平如今四岁上下的年纪,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一看见娘亲来了便细细直笑,伸出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摇摇摆摆就往门口直跑要抱,三太太忙抢上去几步将儿子搂在怀里,此时方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落下泪来。
奶妈子见状忙避了出去,红芍忙上前扶她起来,一面用帕子给她拭泪。
“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我告诉爹去!”
方晏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娘遮掩着抹眼泪,拔腿就要朝外头跑,却被他娘一把拉住,不提他爹还好,一提起倒越招得她眼泪汪汪起来,一面又挤出笑脸来说道:“好孩子不忙,是外头风大,娘不小心给沙子迷了眼。你爹现在正忙着,你可不许过去闹他,今后……今后……只盼你能懂事长进,娘一辈子就指望你了。”
说罢又忍不住擦了擦眼睛,红芍见状也面露不忍,又怕四少爷里来,此时三太太已经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瞅着镜子里的人影子呆。
遂走上前缓声道:“奴婢给太太梳个头吧,晚上过去大太太那里,总要精神些。”
三太太听了她的话神色一滞,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果然鬓角松散面上晦暗,一看就是个憔悴的,便点了点头,一面又叫她打开里头的箱子,选了一支翠菊金丝镂空珠花,看了看身上藕荷色的家常对襟褂子,也叫脱了,寻了一件蜜合色的暗花云锦金丝滚边袄换上,脸上有擦了些许胭脂,对镜一笑方觉精神了不少。
看着天色微沉,这里主仆两个饭也不在家吃,便携着手说说笑笑地出了门往大太太屋里去了,三老爷心急等着大太太的话,哪里会拦她,巴不得她立时插上翅膀飞过去才好呢,这里只留他和樊音两个人在屋里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甜甜蜜蜜,倒比那新婚的正头夫妻还要派头,屋里但凡有看不惯的人,也不敢十分放在脸上,不过是避出去眼不见为净罢了,只有绿珠带着几个小丫头在近前殷勤伺候,樊音自己带来的荳儿和秦妈妈倒不曾叫进来。
到了大太太屋里果然正在摆饭,大太太抬眼看了三太太一眼也不作声,寻梅忙过来摆上了三太太的饭,妯娌二人对面坐着吃饭,屋里丫鬟娘子站了满地,却是鸦雀不闻安安静静。
一桌子菜丰丰富富地端进来,不过只有几碟子上头略动过一两筷子,照旧满满地端出去,这里复上了茶,大太太方不疾不徐地拨着茶盅盖子开了口。
“我听见你立意要做个贤良人,如今人都在家里安置下了,如今还到我这里来指望什么呢?”
三太太知道大太太必定是要动气的,但她恼的人却不是她,而是三老爷和樊音那个贱-人,如今对
她说这些气话,不过是没撞着他们罢了,自然心里也不恼,反倒垂着手笔挺挺地坐着不言语,大太太看她可怜,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说你,总是这么软弱这么纵着他!听说肚子里都有了,这么不三不四地进了门将来可如何是好?那女子连个家门都没有,说是姓樊,樊家却是不认她们母女的,这么个来历不明没有品行的东西,莫说是做我们方家的姨娘,就是做个通房做个烧火丫头,我也嫌她脏了我们方家的地。”
“大嫂说得何尝不是?只是我们老爷如今正在热乎头上,她肚子里又有了那一块肉,人都接进了门,我要再说不肯,又有什么用处?不过白白叫她们背后嚼蛆说我是个醋汁子里拧出来的老婆,没心胸爱妒嫉罢了。”
“她敢这么议论你?”
“自是不曾到我面前来说,不过是底下那些丫头子们传出来的,到底是不是她说的,我也不晓得。如今人既然来了,少不得抬举抬举她,太太只看祖宗的面吧,她是个可恶的,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我们方家的血脉,总不能流落在外头。我头先想着要么纳她做个通房,可今天看我们老爷的架势,恨不得把她的鞋子脱了给她□去,又哪里舍得叫她做个丫头?要不是我这些年也无甚错处,只怕他是立等着要我给她挪地方了。”
三太太哽咽着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大太太气得手里的茶盏都直哆嗦,半天方恨声道:“胡说!好好的哪里就到了这份上了?且不说什么抬举不抬举的话,你回去告诉老三,这桩事体他要觉得做得对,叫他自己过来跟我说,你说了不算。”
说罢便再也不言语,三太太还想再求,见侍菊看着她猛使眼色,也知道大太太心里不痛快,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起身告辞,这里侍菊陪着她出了房门,才故意扬声道:“三太太莫恼,我们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要是真恼了,就是老太爷在世,她也是敢顶撞的,如今不过说些气话,三太太千万别往心里去。奴婢劝句不该说的,但凡有什么,都不是三太太能操心的,且先回去吧。”
三太太只唯唯诺诺地擦着眼睛去了,看样子像是憋屈着掉眼泪,嘴角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弯。
这里早有三老爷派来等消息的人在墙角蹲着,听了这话自然一路飞奔回去报讯,因此这里三太太还不曾进门,家里的三老爷已经知道了大太太大动肝火将三太太赶了出来的事情,当天倒也不敢再去求,看着樊音哭哭啼啼甚是委屈,忙先好言好语哄着劝着,一夜都歇在了她屋里。
第 62 章
早晨樊音笑嘻嘻地送了三老爷出了房门便自顾自坐下叫荳儿给她梳头,没过一刻钟的功夫就见绿珠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手里捧着食盒的小丫头。
“老爷吩咐了,樊姑娘身子不好需要静养,早饭就端到房里来吃。”
“有劳姐姐,这点小事哪里要劳动姐姐来走一趟呢?不拘叫哪个小丫头来就是了,快过来坐坐。”
樊音满面春风地招呼绿珠到她身边坐下,绿珠虽有心巴结她,但到底也是方家呆了七八年的老人了,方家的规矩多少还没忘干净,如今大太太不话,这樊姑娘就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窝着,她要是同她太过亲热,将来万一有个变化岂不同一个遭殃?因此也不敢久坐,陪着笑奉承了樊音几句便编了个理由出去了,樊音也不理会,哼着小曲在桌边坐下,看着眼前几色精致的小菜和热气腾腾的香菇肉沫粥,顿时食指大动,心情也跟着大好起来。
秦妈妈给她装了一碗粥,见她片刻就吃尽了,便又添了一勺,一面看着她的脸色陪小心道:“姑娘,如今既然进府了,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屋里待着是不是……还是去给三太太请个安吧。”
谁知樊音却轻蔑地撇了撇嘴头也不抬道:“我们如今是方家的什么人?做什么要给她请安?她自己也说了,我们是老爷的贵客,叫丫鬟们不要怠慢,谁见过客人巴巴地跑去给主人请安的?别白白掉了身份!三太太,打量我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想拖着不叫我进门,也好,她一日不给我个名分,我就做一日她的座上宾。”
说罢又吃了两勺子葱油拌嫩豆腐,觉着挺香,再要动手时却又被秦妈妈阻道:“姑娘,论理……论理说你这个时候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才是,别一时贪嘴回头又要吐个没完了。”
樊音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见秦妈妈悄悄朝着窗外努嘴,也知这个屋子势必隔墙有耳的,如果说方才那些话是她故意放出去激一激方三太太的,那有些话,却当真不能叫任何人听见,当下摸了摸肚子笑道:“妈妈说得可不是么,有时候喝水都反胃,有时候又饿得什么都想吃,原来怀孩子这么辛苦,早知如此在家时真该多多孝敬我娘才是。”
“姑娘本来就是极孝顺的,太太心里都知道。只要你嫁得好过得好,太太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呢。”
秦妈妈顺着樊音的话接了去,又小心翼翼地扶她到床边坐下,一面使眼色给荳儿,荳儿会意地跑了出去把风,这里秦妈妈方凑近樊音的耳边小声道:“姑娘这招到真可行么?方家大太太是个精明厉害的,只怕不肯听我们说说就算数,必是要请大夫来给姑娘把脉的,到时候……”
“怕什么?大夫那里早就打点下了。三老爷出手有多阔绰你也是见识了的,我只不过拿出一点子渣渣来应酬他们,那几个老家伙就眉开眼笑地答应了,到时候自然我叫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樊音漫不经心地拨着手上新得的宝石戒子,秦妈妈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姑娘好计谋,只是就算他们眼下帮着咱们瞒过了方家的人,可这也遮掩不了几个月,到时候姑娘的肚子大不起来可怎么了局?”
“亏你跟着我娘在樊甲也待了几年,怎么还是这么个蠢货?我无依无靠一个不讨喜的人孤零零来了方家,自然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有人要害我,害得我落了胎,我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求着我们三老爷替我做主罢了。”
樊音说着说着一双俊俏的丹凤眼却隐隐泛起一丝怨毒,秦妈妈闻言心下一骇,原以为这姑娘想假借怀孕好进门,没想到她还存了这么一段害人的心思,这里头的厉害绝不是她说得这么轻飘飘的,当下吓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也不敢再多言,只是更加陪着小心地伺候。
这么一住就住了半个多月,三老爷原打量着既然人已经接进来了,大老爷大太太那里总不能不管吧,没想到他们偏就能沉得住这口气,竟就当没有樊音这个人似的,整日还是像往常那么过,而三太太也一如既往地沉默温顺,对樊音的照顾也算妥帖,只是每当他提起要她再去求一求大太太时她便怯怯地抹眼泪,想想也只能深恨自己没福,谁叫他老婆老实呢,向来就是个胆小的,纵使他再去强她只怕也不中用。
这里樊音却时不时问他,逼得他也实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带着她到了大太太那里,守在外头的侍菊见了樊音哪里敢就这么放他们进去,少不得拦着,谁知这么一拦却把三老爷这些天来憋着的怨气都给拦了上来,当即就推搡了起来,樊音吓得眼里噙满了泪,一面拉他一面喃喃说着什么不可为她动气伤了身子又得罪了人之类的话,听得三老爷一阵心疼,恨不得搂着她冲进去才好,这里却见寻梅微笑着走了出来。
“太太请三老爷进去,只是这位樊姑娘数月之前刚刚见过,几乎以死明志求着要做她儿媳妇的一个人,突突地又跟着她小叔子进来了,她着实不忍相见,就请樊姑娘在这里略站一站等一等吧。”
不咸不淡一句话刺得樊音在三老爷怀里越瑟缩了起来,一张小脸早已梨花带雨,眼瞅着就要哭出声来,却生生极委屈地忍着,一排雪白的牙齿在粉嫩的红唇上重重地咬出了一排牙印。
三老爷哪里看得下她这番模样,不由怨忿地瞪了寻梅一眼,一面揽起樊音就朝里头走去。
“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只管带路就是。”
寻梅见拦不住,只得和侍菊对视了一眼双双跟上,彼时念锦和徐凤临正在屋里陪着大太太说家常,三老爷隔着屏风隐约见着她们的身影不由一怔,实没想到竟有小辈在场,一时满心里的话又不大好意思说出口了,只低下头给大太太请了安,便扶着樊音站在地下默不做声。
大太太此时也是气极了,当即冷笑道:“三老爷这是怎么了,方才听着你在外头跟丫头们倒像是很有话说,吵吵闹闹个不休,如今进来了又成了没嘴的葫芦了?”
三老爷自知理亏自然是不敢辩驳的,正想着怎么才能把话说得委婉些,却见身边的樊音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期期艾艾地求道:“音儿实在没脸来求太太,只是……只是三老爷对音儿有救命之恩,照拂之义,音儿一介弱女身无长物,唯有以身相许报答他,还求太太善心。”
说罢便砰砰地磕起头来,三老爷一见如此那还了得,忙扶起她来不许她再跪着,一面也昏了头地朝着里头大声道:“大嫂子向来决断厉害,全家无不敬服。如今三弟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想纳了音儿做个偏房,本来只要交代我家里那位就成,实在不敢劳动大嫂子,只为了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蠢人,也不会办这些,少不得还要来求一求嫂子帮衬些,别叫人笑话了我们去罢了。”
说完也不待大太太话,又接着道:“实不瞒大嫂子,三弟荒唐,音儿如今已经是我的人了,肚子里也有了我们方家的骨肉,若是还住在外头,只怕要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说我们方家欺凌弱女……”
“够了!”
大太太听他句句都在用方家的颜面来做要挟,话里又隐隐含着三房早已分家,她不该过分管束着他那一房的事务的意思,早已经气得脸色青,念锦见状忙给她拍了拍后背顺顺气,虽明知这叔叔的事情不是她一个侄媳妇好去议论的,可也不能眼看着婆婆气成这样不动,只得硬着头皮出了声。
“樊姑娘既然是有身子的人,三老爷何不让她坐下再说?一直这么站着只怕乏得很。”
三老爷听了这话脸色才缓和了些,忙扶着樊音到一边坐下,一面给她擦眼泪,樊音犹怯怯地看着里头一副不敢的样子,硬是被三老爷按着坐下,大太太眼瞅着她这副轻骨头的样子就气得倒仰,却也被念锦一句话提醒了去,忙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
“罢了,若果真是有了我们方家的骨肉,自然不能流落在外头,樊姑娘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身子向来不牢,如今有了身孕自然该更加当心,寻梅,你去把贺先生请来,好好给樊姑娘看看,也好叫大家彼此放心。”
一番话说得甚是得体,也算给足了三老爷面子,三老爷虽然心知大太太是想验一验樊音的胎,但兹事体大,她又是里头的当家,如此谨慎些倒也不为过,横竖不曾把话说破,便也只得从了她。
这里樊音却一阵着慌,她早已买通了方家常走动的几位大夫,却从来不曾听见过什么贺先生,忙故作虚弱地谢道:“多谢大太太关心,音儿的身体并无大碍,不知这贺先生是?”
大太太低着头吃茶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倒是寻梅笑道:“可不是三老爷的运道高么?贺先生是我们老爷一位故交,医道是最最好的,听说那些达官贵人捧着银子去他家里求都求不到他一张方子呢!前几天来了钱塘,今日正好在府上呢,要是让他给樊姑娘把个脉,那三老爷可真是高枕无忧了。”
“当真?那还不快请去!”
三老爷这里喜滋滋的,可急坏了樊音,眼看着就要露馅,却一眼瞥见坐在里头正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的徐凤临。
因她早前就常在方家走动,最近又住了这么些日子,刻意打听之下早对这位二少奶奶有了些了解,当下计上心来,忙扯了扯三老爷的衣袖道:“哪里敢劳动大老爷的上宾,不过是小事罢了,老爷就是爱折腾。音儿听说我们家的二少奶奶就是个女华佗,今日既然就在这里,不如劳烦二少奶奶一趟如何?”
一句话不曾说完,果然见徐凤临腾得站了起来,也不顾三老爷在外头了,兀自走出来指着她的鼻子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要我给你看脉?趁早做梦去吧!”
说罢又冲着三老爷福了福道:“侄媳妇毛躁,先给三老爷赔罪了,今日若是三太太有哪里不舒服,侄媳妇必是要上门献丑的,可要是不拘什么人都要侄媳妇应酬,侄媳妇只怕丢的是我们方家的人,我们太太也是不依的。家里还有点杂物,还请三老爷慢坐。”
连珠炮似的一番话说完也不等三老爷答话,徐凤临便冷着张脸走了出去,这里三老爷被数落得目瞪口呆却又无可反驳,她怎么说也是方家明媒正娶的二少奶奶,着实没有叫她给他的小妾看病的道理,可也就只有她这种性子才会将这话这么原原本本地脱口而出,一时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
他已经如此,樊音自然更加羞恼,当即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三老爷只得追着跑了,哪里还有闲心等什么贺先生。
第 63 章
二天,晚间大老爷回屋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大太太知道想必是三老爷到他跟前去求过了,这大老爷向来疼爱幼弟,到底是手把手从小跟着他身后带大的,骨肉兄弟不说,实在也跟他的亲儿子差不多,虽说他向来痛恨三老爷在外头花哨荒唐,却也着实从不曾因为这些事情重罚过他,次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多不过训斥几句。
“老爷看着是累坏了,我叫佩瑶进来给你捏捏如何?”
大太太一面为他宽衣,一面颇担忧地看了一眼他的脸色。
“不用,夜了,何必叫人来来回回的折腾,不过是上了年纪,腰腿都没那么听话罢了,只你陪着我说说话便好。”
大老爷摆了摆手在靠在了椅背上,大太太依言坐在他的身边,一面给他揉了揉后腰,一面轻声道:“可是老三说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为那樊姓女子求情罢了。我不理他,他自己跑到祠堂里跪老太爷老太太去了,一夜没肯起来,今天又跪了一天,连水都不喝,问他身边跟着的人,说他哭得两只眼睛血红,直说什么要是母亲还活着,决不会眼看着他如此揪心而不顾,一家子骨肉亲亲热热,没想到我们竟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咳……咳咳!”
一段话不曾说完,大老爷已经接连着咳嗽了好几回,大太太忙唤寻梅进来倒茶,一面给他拍着,茶到嘴边大老爷却摇着头推开,遂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大太太跟了他二十几年,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他这个人向来万事都放在肚子里,这些年来生意场上多少大风大浪,也不曾见他回到家里来皱过一次眉头,如今为了这个三弟,想必是真的伤了心了。
“不过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老三难道就全不顾我们一家人的情义了么?”
大太太也一阵心酸,和大老爷手握着手都不再言语,半晌方听见大老爷叹了口气道:“要不就遂了他的愿吧,不过是个妾,什么大不了的。老三家的再老实,还有你这这里镇着,凭她再有什么本事,还能翻过天去不成?老三向来喜欢孩子,这四五年来只得一个儿子,只怕心里早也着急了,那女子倒是会抓人,会看人心哪!”
“这……”
大太太还要说什么,但抬头看见丈夫疲倦的面色,心下痛惜不说,着实也说不出更叫他烦恼的话来,这里正纠缠着,就听见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门帘子一掀,侍菊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慌慌张张做什么?平时教你们的规矩越都学到脑后去了不成?”
“回老爷太太,三老爷在祠堂里昏过去了,三太太在外头哭呢,说想见太太。”
“那还了得!”
大老爷霍地站起,却眼前一阵黑晃了晃身子,大太太忙扶住他急道:“老爷别忙,老三家的既然这会子过得来,想必老三那边安顿下了,你可别急坏了自己的身子。让侍菊伺候你先歇下吧,我看看她去。”
“罢了,你早去早回,她要是求什么,你但凡看着我这张老脸吧,母亲临走前死死攥着我的手要我好生对待老三,他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将来到了地底下,可有什么脸面去给母亲磕头认错啊!”
“唉,我省得的。侍菊在这里,寻梅陪我走一趟。”
“是,太太。”
这里大太太扶着寻梅的手到了偏厅,果然见红芍陪着三太太在椅子上坐着,三太太脸上虽淡淡的,一双眼睛却早就出卖了她,又红又肿哪里还能骗人。
“怎么,才这会子就心疼了?如今你过来求我容易,横竖他们家兄弟一心,切肉不离皮,三老爷当真想要什么,老爷总是肯给的,哪里还搁得住你来求?只是有一句话我现在可要告诉你,如今你心疼他,将来他可未必会这么心疼你,有朝一日他要为了别人反过来排喧你的时候,你只别来我这里哭就是了。”
三太太见大太太一进门就说穿了她的心思,反倒有些脸上挂不住,忙起身迎出来,一面扶大太太坐下,一面脸上讪讪地道:“全是我无用,连累嫂子跟着**心。只是如今看我们家老爷那架势,若再不依他,只怕……只怕这个家就要散了。”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大太太抬眼看她唯唯诺诺地样子,没来由一阵心烦,想起老太太临终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家和万事兴,人丁兴旺还是个大户人家的样子,且不可三房之间起了嫌隙,万事少不得要她这个做大嫂的多多周旋担待,一时也万般无奈,只得摇了摇头道:“罢了,这原是你屋里的事,你要是真心抬举她,我这里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她出身不明,可如何进得了门?”
“这……再细想吧,如今且将此事定下,也好安安我们家那一位的心,太太不知道,他方才的样子,竟……竟当真要不到黄河心不死了,眼里只有那樊音,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对着哭,倒叫我觉着自己是那棒打鸳鸯散的棒槌,真不该横在他们中间似的。”
三太太哽咽着别过脸去,红芍忙体贴地给她拭泪,大太太听了她的话心下难受,到底还是她最为难,明明是那狐媚子行事不端在先,如今却偏要她欢欢喜喜地迎进门来。
这一夜,整个方家除了三老爷和樊音,只怕没有一个人睡得安稳踏实,接下来几天家里的气氛都有些紧张,三老爷那里得了大太太的默许自然是欢喜极了,镇日家催着三太太按着姨娘的规制给樊音那里先把各色东西和丫鬟媳妇都配了起来,只等着寻个好日子跟众人一说,摆几桌酒席便算是过了明道了。
念锦心知大太太心里不痛快,她一向掌着这个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了这么些年,如今竟叫那么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子要了她的强去,嘴上就算不说,心里自然也是憋屈的,不过皆为了大老爷罢了,想想男人真真是个可恶的东西,自己的老婆要贤德,兄弟的感情最紧要,一家子乱七八糟牵肠挂肚的事情全丢给女人,自己不过是拨拨嘴说几句话的功夫,哪里知道女人们为了这个家当真是日日夜夜地操碎了心。
当下连带着对正伏在窗下一门心思对着日头剥栗子的方晏南一阵腹诽,方晏南好像背后长眼似的打了个哈欠,一挥手又一颗栗子提溜一声落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里。
“你且瞪着我做什么?三叔做下这荒唐事就罢了,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到底不方便言语。只是那樊姑娘……说出来你可不许恼,我总觉着她对三叔不是那么回事。”
说话间人已经蹭到了念锦身边坐下,念锦不由好笑:“这个你又是从何而知?”
“昨天三叔不是带她过来给太太请安了么,我看她瞅着三叔的眼神,并不像什么有情义的,倒是讨好不安的多些。”
“说得神神叨叨,那怎样的眼神算是有情义的?这你又知道了?”
念锦没好气地夺回被他拿过去的针线,却被方晏南撒娇似地搂住了腰身。
“我怎么不知道,我娘子可是天天这么看着我呢!”
“你这个……”
一时窘得满脸烫,待要嗔着他不尊重,却见他一双柔情满溢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不知怎地心下便突突直跳起来,想起身,却觉着环在腰上的手臂越地收紧。
“你别急,我这里可是有正经事要同你说。看现在的样子樊姑娘进府是免不得的了,虽然她是三房的人,但我们方家三房向来走得极亲密,大小事情总还都在太太手里,只怕她还是会过来常走动的。你们俩自小一处长着,总有些姐妹的情分在,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又怕你恼我不厚道,樊姑娘待你,说起来可真真不地道,将来你对她可还是要防着些才好。”
念锦只当他大白天地胡闹正要挣扎,却听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由怔住了,半晌方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拢了拢鬓角笑道:“当你说什么呢,且不说从前,以后她既进了门,总还是一家人,和睦些处着就是了,哪里就有你想得那么多心思了?再者她就算存着什么不地道的心思,哪里还有做叔叔的姨娘的,还去惦记着侄子不成?就算要使手段,只怕也是冲着三婶子去了。说到这个我倒是替三婶子拿着一把汗呢,她那样老实的一个人,可樊音……如今我也看明白了,她少说也有一百个心眼子。”
“谁叫三叔对她热乎着呢,咱们只远着她些就是了。你还是顾着自己吧,要说三婶,我倒看着她不是那软弱无能的人,咱们且看着吧。”
方晏南冲着念锦狡黠地挤了挤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窗边看了看才笑道:“你看,我可是听了你的话剥出了这么些栗子来,晚上可是要吃栗子糕的。”
“就能嘴馋,每天都能想着新花样吃,家里的厨子怎么还没烦了你呢?”
“早烦了,这不是有你来了嘛,她们可都盼着你呢,你没现厨房那几位嫂子见了你都特别毕恭毕敬眉开眼笑么?”
“就你胡说!”
里,见几个丫头丝毫不似往常般的嬉闹,便也收敛了心神,又理了理衣襟,放扶着寻梅的手进了里间,这里大太太见了她,却一叠声“我的儿”地唤了,一面伸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去坐。
“好孩子,眼下这事只怕又要烦你,我也没脸说,只是架不住三老爷天天来求,少不得腆着这张老脸来求你。”
大太太开门见山,念锦却慌忙站了起来。
“太太有话吩咐媳妇便是,哪里说出这些话来,实在是折煞媳妇了。”
“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所以这事,也当真只能交给你。”
大太太满意地复拉着念锦坐下,一面细细与她分说。原来大老爷到底嫌弃樊音出身不明不堪抬举,想着她自小在余家长大,不如由念锦出面回娘家走一趟,将她认在余家不拘哪个忠心的妈妈或者管事名下,好歹也算身家清白,这样方可进门。
念锦听了这话心下一阵犯难,因着樊音的不尊重,余家上下早对她不屑一顾,且不说老太太未必肯答应,就算她应了,那又要把这烫手山芋塞给谁家,谁家又真心愿意呢?少不得要得罪人。
再说方家说得客气,说是不拘那一位的名下,可既然他家开了口,总要选个有体面的管事,可樊音这么惊世骇俗的行径早已是人尽皆知了的,人家就算不敢不从地收了她,心里难保不恨,岂不是给余家添堵?
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低着头不说话,大太太自然知道她不愿意,但事关方家的体面,也少不得为难为难她了,再者她如今已是方家的大少奶奶,夫家娘家孰轻孰重,她总该能够分辩,若还是一味向着娘家那可不妙。
想着这些再看念锦时眼神便有些严厉起来,念锦如坐针毡似地沉吟了片刻,终于计上心来,便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抬起头来,又给大太太添了一点热茶。
“太太说得极有道理,自然不能失了我们方家的体面。只是余家如今已经深恨樊姑娘的为人,若媳妇这么冒冒失失地回去说了,只怕未必能讨得好来。媳妇倒有一个法子,樊家虽然殷实,到底是个平常乡绅,老爷又没了,听见如今那樊夫人带着小少爷守着两个庄子过活,倒也大不如前了。太太若肯派个有体面的妈妈过去走一趟,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番话说得大太太茅塞顿开,她自然也不愿同余家交恶,不过是没办法罢了,如今念锦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岂不更好?当下找了孟妈妈过来,叫她到账房里取些银子,并几匹上好的绸缎布料动物毛皮,又添了人参鹿茸几样珍稀药材,细细嘱咐下了,孟妈妈会意而去,不到半日便回来了,说那樊夫人收了方家的东西十分感念,但却推说家里老爷去了,自己年纪大了又不识字,不敢乱做主张,只叫家里的老管家将她认为养女罢了。
念锦明知那樊夫人不耻樊音的行径,也并不说破,只说这样也好,到底是个清白人家,大太太本不愿为樊音奔走,如今也算了了这桩心事,当然也不愿再管,只就此罢了。
自大夫人屋里出来天已经沉了下来,念锦惦记着方晏南的栗子糕,便加紧了脚步家去,谁知才到了院子门口却见菱涓迎了出来,似乎面有悲戚之色。
第 64 章
念锦抬眼一看,屋里正候着的人已经走了出来,竟是余老太太身边的袁妈妈,当下心中着忙,要想问什么,却被袁妈妈一把揽住,知道已经回过了方大太太,便也不再理论,只带着菱涓随着她出了垂花门,果然见余家的马车正安静地等着。
“妈妈,不知是不是老太太她……”
念锦捏着帕子的手冷汗涔涔,肩头也不住地颤抖起来,袁妈妈这时才知道她相差了,忙攥起她的手安抚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胡思乱想,老太太她老人家好得很,反倒是……反倒是大夫人她……说起来真是造孽啊!”
说罢又低下头擦了擦眼睛,念锦听她言下之意看来是杜娇容出了事,心里不由愈加担忧起来。
老太太虽然是年迈之人,但到底是余家的龙头,余天齐为人糊涂无情,可对这个老娘却是极孝敬极听话的,自然不敢忤逆她,可杜娇容的处境却……枕边人不是知心人,事事需要小心斟酌,每走一步都怕行差踏错,淑娴虽然不再受宠,但到底有那十年恩情一双子女,难保她不会翻身,红玉又是个有心机的,连腹中孩儿和自己的命都豁得出去,自然不是个安份的,还有家里那几个花容月貌的大丫头,难保没人看了红玉上位,便也生出那起子心思来,算起来真真没有一桩事情是可以叫人省心的。
思及至此越揪心,忙拉住袁妈妈细问,原来几天前余家的大少爷余睿出了痘疹,接连高烧了好几天,连大夫都说凶险,余睿到底年纪小,烧得糊里糊涂之际便哭喊着要娘,但大夫人产期在即身子渐沉,老太太自然是不许她过去的,便放了睿儿的亲娘淑娴出来在床边照料,谁知这么一照料,却又照料到大老爷余天齐的床上去了。
淑娴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心疼,可比起儿子,老爷的心对她来说却更加重要,因此她自然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见睿儿的热度一退,便急着讨好起余天齐来。
偏生这余天齐这几个月以来也因着杜娇容有孕、红玉又粗笨,着实没什么意思,一时来了个又知道他的喜好、又会伺候人的淑娴,虽然自从一场大病之后她的容貌身姿已经大不如前,但到底善解人意,因此一来二去地,也便又跟她打得热乎了起来。
谁知昨天早上睿儿不知怎么又烧了起来,早被请了来住在家里的大夫立时就过来开了药,只是小孩子没有娘亲在身边,身上又难受,难免苦恼不休。偏偏身边却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几个丫头怕担责任,只得分别去回了老太太和杜娇容,杜娇容这里火急火燎地赶到,抱着睿儿又哄又骗这才安抚了下来,一面问人淑姨娘哪里去了,那几个丫头却面面相觑不敢言语,直到杜娇容忍不住了火,才有一个丫头壮着胆子指了指余天齐书房的方向。
杜娇容自打进了余家以来一直谨慎小心,对着老太太和余天齐更加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余天齐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因此也料定在她怀胎的这段日子里房里总不可能干净,余天齐连连在红玉屋里留宿,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实在没想到儿子病得这么重,他竟同那女人躲起来幽会去了,这一气可真是非同小可,直带着人闯了进去,从余天齐的被窝里将仍带着一脸情yu之色的淑娴扯了出来,兜头就是几巴掌。
余天齐向来被人捧惯了,哪里丢得起这个脸,当即也不管不顾了,不知怎地竟推了杜娇容一把,当即便有些不好,杜娇容总是怕人议论强挣着一分面子不许叫人说给老太太知道,谁知到了夜里竟腹痛难忍辗转难眠,且淅淅沥沥地落下红来,铃儿唬得不轻,忙叫人去禀了老太太。
“那大夫人和小少爷如何?”
念锦听到此处早已面色煞白,菱涓慌得直扯着袁妈妈的袖子,袁妈妈抽噎着道:“若是无事,那来见大姑***就该是报喜的娘子们了,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老太婆?老太太知道大姑奶奶和我们大夫人亲厚,因此特特吩咐了奴婢要缓和些同大姑奶奶说,可这再怎么软和,事情横竖也是如此。大姑奶奶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这眼看着就要到家门了,奴婢也不怕告诉你,大夫人昨天晚上开始了阵痛,到了今天下午人都昏死了过去,孩子却下不来,老太太担心孙儿急得不行,那稳婆却说什么大夫人自己不想活不愿拼力,她也无能为力。因此老太太才派了奴婢来请大姑奶奶过去,好歹劝一劝。”
“当真苦了我们夫人……”
听了这话念锦恨得直咬牙,碍于余天齐是她的亲爹,却也不能说什么,菱涓却顾不得那许多,忍不住朝外头啐了一口。
“怎么劝?大老爷都能拉下脸来护着小老婆打大夫人了,大夫人还怀着他的孩子呢,亏他下得去那个手!就算他是老爷,我也是这么说,实在太没人心了!”
三个人唏嘘了一回,这里马车已经停下,念锦扶着菱涓和袁妈妈的手进了门,头一件先去拜见老太太,见到余天齐也陪在那里,便脸上淡淡的,又见淑娴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由越怒火中烧,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爹爹真是有福,已经有了两位夫人,莫不是还要再娶一位新夫人不成?”
一句话刺得余天齐恼羞成怒,余老太太面子上也挂不住起来,不由干咳了几声责备道:“你这孩子,向来看你倒妥当,如今做了亲怎么反倒口没遮拦起来,也不怕触霉头么!”
“孙女失言,老太太息怒。孙女这就看我们夫人去,就算有人等不及盼着她咽气,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够不够给余家大老爷做二个填房!”
念锦出门时将门帘子摔得山响,几乎砸在了腆着脸凑在门框子边上偷听的淑娴脸上,淑娴紫涨着一张脸不敢作,却饱含委屈地瞥了里头的余天齐一眼,岂料余天齐正被老母教训得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理她?只得撇了撇嘴甩着帕子走了。
“你看看你看看!现在被女儿摔脸子看了,你心里可舒服了?偏生她说得也在理,你还不能驳她,方才她说话那个样子你低着头没看见,我可是看见了,那丫头,想是连着她亲娘的账都一起连带着跟你讨来了!那眼睛瞪得,恨不能将人生吃了!要说我不管媳妇见不见好,那个东西是不能留了!方家不是好惹的,她现是长房大少奶奶,将来就是要当家的!”
余老太太说着说着指了指门口,余天齐知道她说的是淑娴,眉头便皱了起来。
“好不好,她总给我生了一双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她如今身子废了,人也老了,性子倒是比过去更温顺圆滑了,对母亲也只有更加孝顺的份,对两个孩子照看得也越尽心,横竖不过是一个下人,母亲怎么就容不得她?”
余老太太见儿子一派混沌,止不住一阵摇头。
“只能怪我,万事拦在你前头,万事给你做主,如今你三十来岁的人了,眼看着都可以做外公了,却一点事体也不懂。这些天我前思后想,方才见那丫头的样子,我心里越来越有底了。”
“母亲的意思是?”
“当年她亲娘的事,只怕她是知道了,也难怪,到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那起子最会溜须拍马的下人,见大姑娘嫁了个好人家,赶着上去巴结的,也未可知。只不知道同她说了些什么,不管怎么,那个东西总落不得好,说起来就都是她狐媚子不要脸罢了!横竖如今也是个废人,不如早些打了她,一来安安你家里那位的心,二来也给大丫头看看,别当真叫她恨毒了你,父母之间日后不好相见。”
老太太这里只顾开导余天齐,念锦那里却拉着杜娇容的手泪雨潸潸止也止不住,杜娇容受了一天一夜的折磨早已一心求死,原来还舍不得肚子里的这块肉,可一想起余天齐的狠心无情,当下又觉得让这孩子随着她去倒也好,没得像念锦似的,小小年纪就要如履薄冰地一天天苦熬,没娘的孩子能不能长大还说不定。
念锦自然明白她的念头,知道夫妻之情已经打不动她,只一味说孩子,一面叫人打热水换帕子,见她一阵疼起来了便拉着她的手和稳婆一起叫她用力。
就这么又折腾了一夜,眼看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那孩子才不紧不慢地从他娘肚子里出来,杜娇容本只求死,可如今孩子下来却一点哭声不闻,当即又着急起来,只拉着念锦的手声嘶力竭道:“怎么……怎么不哭!怎么不哭啊!”
当即泪如雨下挣了起来,念锦忙给铃兰使了个眼色过来按着她,自己转到稳婆那里,却见稳婆颤抖着捧着那孩子一言不,噗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
“回……回大姑奶奶,是个小少爷,只是……只是……”
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双目紧闭面色青紫,竟分毫出的气都没有,念锦不由也着了忙,杜娇容如今这个样子,要是孩子再没了,只怕真是不如拿跟绳子出来勒死她更省心了。
索性把心一横,抓过那孩子的大腿便朝着pI股上狠狠拍了几下,谁知这么一拍那孩子闷咳了一声吐出一口白糊糊的东西来,像是呛着了的样子,却很快大哭了起来,念锦见状喜欢得也忘记擦眼泪了,忙把孩子交给稳婆出去收拾好,千万不可冻着,这里杜娇容躺在床上听见了那一声响亮的婴啼,这才算放了心,一头栽倒在了铃儿的怀里——
第 65 章
余老太太和余齐听见杜娇容生个孩儿,都高兴得什么似的,长房虽然有余睿个儿子,到底是个庶出的,如今有嫡子如何不喜欢?老太太就是头个眉开眼笑合不拢嘴的,拨拨的好东西赏到杜娇容屋里不,自己更加是好几回地过去探视。
余齐自失手打杜娇容之后,想想平日里的好处,心里又悔又愧,但碍于脸面却不肯轻易低头,还是老太太压着他进杜娇容房里,又命他给道歉,杜娇容经历番生死心里早就有盘算,再看个人时,虽不上恨意丛生,却也再提不起半分情谊,勉强对他挤出个柔婉和顺的微笑,也不过是为儿子,出来的话却好比那裹着钢针的棉花垫子,看似无害,触之下还是能扎着人的。
“老太太言重,那起刁妇是个什么样的心思,老太太最是知道的,不过味得巴结着们老实巴交的老爷,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罢,哪里还管会给老爷惹来多大的麻烦,到时候外头的人议论起来,只会老爷好色薄情不顾儿子病重倒和小老婆厮混得欢,又有几个知道其实是们老爷心肠好耳根子软,可怜年老色衰又有病,才不忍斥责罢。”
果然,听的话老太太的脸色更不好,也不顾儿子就在面前,恨恨地冷哼声,连余齐的脸也黑下来,杜娇容的没错,淑娴只求重获宠爱,却丝毫不在乎他会被人非议,实在太混账,早知道是么个自私的人,就不该可怜,亏他还真动重新抬举的心思,见鬼。
他心思全露在脸上,杜娇容眼波转又叹道:“好在大少爷无事,否则岂不是的罪过?孩子不是亲生的,因此才愈加谨慎小心,就怕被人背后议论去,给们余家丢人。”
“休胡,做得很好,谁敢胡看不打断的腿!”
余齐借机握住杜娇容的手,老太太坐得乏,便扶着月晴的手走,留下夫妻两个在屋里坐着些体己话,淑娴那里悄悄打小丫头过来打听老爷晚上在哪里用晚饭,被红玉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拦下来。
“回去告诉们姨娘,别白日做梦,打量们老爷是傻子不成?通共个大少爷,不好生照顾,害得大少爷差出事不,还连累大夫人和三少爷,要是呀,早就找个地方好生藏好不叫人想起来才好呢,偏还敢出来丢人现世!老爷会子没功夫搭理罢,待缓过来,只怕还有得苦头吃。”
那小丫头被红玉啐得唯唯诺诺地回头,五十地学给淑娴听,气得淑娴又是阵摔摔打打,自己思索回,到底儿紧要,如今大夫人也生儿子,老爷的心只怕更偏着,要是再不捉紧双儿,只怕更要叫人踩到头上。忙叫人预备些小孩子爱吃的甜糕饼装盒子,屁颠颠地朝余睿屋里赶去。
谁知里热乎乎盆火似的贴上去,却被人桶冷水从头到脚浇个剔透。
“老太太的吩咐,大少爷才好,须得好生静养,就不许见外人,姨娘请回吧。”
芝兰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面上淡淡的没有丝不恭敬的样子,双腿却不肯朝边上挪动半分。
淑娴自被软禁后也学乖不少,如今刚放出来,自然不敢胡乱生事,更何况芝兰是老太太跟前个得力的大丫鬟,要真闹起来,老太太那里就讨不得好,下半年又要放出去,只怕更不会将放在眼里,只得忍气陪笑道:“好姑娘,哪里是什么坏人,是睿儿的亲娘啊。都养儿百岁,长忧九十九,姑娘就体谅体谅个做娘的心,让就去看看他吧。只看他眼,不吵着他休息便是。”
着着就滴下泪来,芝兰只瞅着不言语,时房门吱呀声,却见依绫从里头走出来。
“是谁在外头呢?”
“二姑娘,是!”
淑娴见儿出来,自以为来救兵,忙扬声朝着挥挥帕子,却见眉头蹙,反倒回过身关严房门,才移步子走到们面前。
“姨娘是怎么,弟弟才好没几,身子还弱得很,本来就睡得不踏实,哪里还搁得住姨娘么大声吵吵,如今家里事多,劝姨娘句,好生回去养着吧,别总弄出些事情来叫大家不得安宁。”
番话得淑娴满脸通红又气又怒又愧,哪里能想到向在怀里撒娇撒痴的乖乖儿,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犀利尖锐起来,看抿着嘴脸威严的样子,竟活脱脱又是个大小姐余念锦,当下便忍不住作起来。
“好,好,好!才多大,就学着教训起来?敢情是阵子老太太疼,就忘记自己是谁,连亲娘也不要就赶着攀高枝去?莫不是也跟那个大姐姐样好命,有老太太给保媒下什么达官贵人的好婆家,从此长长远远地飞上枝头?臭丫头,别忘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别忘是谁含辛茹苦地把拉拔么大!端什么小姐架子?别叫啐!”
番话算是狠狠地扎在依绫的痛处上,当下便刷得白脸,到底是芝兰有眼色,忙把扶住的手臂。
杜娇容半真半假地为做过几次媒,都被人家或委婉或直白地拒绝,理由很简单,有个不守妇道先JIan后娶的亲娘,此事虽没人在面前提起,但实际上阖府皆知,个亲娘淑姨娘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竟然拿着话来刺的心,拿着当年做下的孽来掐的脖子,好,好个含辛茹苦地亲娘!
淑娴见依绫怔怔地站着句话也不出来,以为被骂醒,知错,心下毫不得意,待还要什么,却见房门再度被打开,余睿赤着脚只穿着件睡衣就跑出来,把紧紧捏住他姐姐的手,小小的脸上挂满泪痕,眼神却分外坚定。
“姨娘过,只要睿儿在学里听先生的话,回来讨老爷喜欢,姨娘就喜欢,睿儿很听话,很用心,可姨娘还是不肯多看睿儿眼,要不是夫人,睿儿就是病死,身边就只得几个丫头陪着罢。求姨娘消停些吧,二姐姐已经被害惨,还想叫睿儿也不得他们待见不成?大姐姐如今还在家中,若不怕,们去请来评理如何?”
要淑娴在个家里最怕谁,除余老太太,二个便是念锦。
瞪着双大眼睛惊慌地看着眼前的双儿,仿佛是认识他们般。两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小的十岁,么小,本该还是伏在怀里着贴心话的年纪,竟在同,同刻,手拉着手冷冰冰地对出么些绝情冷心的话来。
念锦,又是念锦!还有那个姓杜的小狐狸,绝对也跑不!
咬牙切齿地眯着眼睛,里依绫见弟弟衣服也不批鞋子也不穿,早慌起来,忙把将他揽在怀里,拉着他进屋,芝兰见淑娴还站在那里,也没心思理,面叫人去暖姜茶,面也跟着走进去,房门砰地声在淑娴面前合上,念锦扶着菱涓的手立在拐角处,见跺着脚骂骂咧咧地走,才忍不住轻笑出声。
“自作孽,不可活。如今连亲生的都厌,看以后还能怎么翻腾?”
菱涓鄙夷地看着淑娴的背影狠啐口,念锦低头理理手里的帕子。
“到底是大夫人得下狠心,睿儿平时虽然同亲近,但到底隔个肚皮,他亲娘又还在跟前,总归没那么亲密。如今孤注掷,趁他烧得糊里糊涂的,亲娘在外头鬼混,嫡母却挺着肚子不顾自己的安危守在他床边,他也不小,他心里会没有计较么?孩子自小便是个固执的,认准什么便是什么,如今若是心里当真记们夫人的情,厌那位,只怕那位那里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转。”
“谁不是呢?只是大夫人也忒肯冒险,就不怕过病气去?”
“傻丫头,悄悄探过铃儿的口风,大夫人小时候是出过痘疹的。”
主仆二人悄声议论回方罢,在余家待三,既杜娇容无事,念锦便也该回方家,早上捎口信回去,只怕方家的车已经到外头,便又到杜娇容房里陪回,劝好些贴心话,见面容淡定并无不妥,遂也放心,时到上房去辞老太太,却被老太太拉住。
“听见那个东西如今搭上方家的老三?可要仔细些,不是安份的,既有脸做下样的事,只怕更厉害的还在后头,万万不可大意。”
念锦知道指的是樊音或许会勾搭方晏南,想着不如走前再给杜娇容推波助澜把,便滴泪道:“事孙原想着回来求求老太太,如今闹得实在不像,到底仗着姨母在余家的势头,将来要真的做出什么来,孙也没有办法,还求老太太给孙拿主意。”
罢便跪下来,老太太鼓着腮帮子瞪半日,却将几日对的疑心去些,看来孩子不过是耿直,却不是个有心机的,便使个眼色给月晴,叫扶起来。
“个傻孩子,那看拿硬话刺爹爹,倒还像是有几分主意的样子,原来不过是脸上恶,真真叫人……罢罢,们那个淑姨娘,个家里是容不得,等小弟弟满月来同爹爹讲,不拘哪个庄子上,打去就罢。樊丫头要是不本分,也没什么好慌的,只拿出大***款来,方家要是有人护着,们余家也还没死绝呢!”
念锦闻言伏在地上深深磕头,眼内却掩不住笑意。
时方家果然来人来接,又是家子眷送到二门上方罢,三夫人拉着念锦的手问回琪纹,托好生给在方家个婆家也罢,因琪纹能干爽利是个得用的,念锦本就有意在方家的年轻管事里给门亲事,将来仍留在身边伺候,因此便爽快地应,见身边的菱涓神色有异,不由心下默默叹气。
第 71 章
容兰见她进来忙将信纸收了,听了这话却是把脸一沉。
“你知道什么?整天满嘴里胡说,大姑娘家家的总说嫁妆嫁人的,也不怕臊得慌。”
“谁整天寻思着嫁人,谁该臊得慌,那人自己心里有数,我犯不着替她白害臊,不过看着从小一处服侍的份上提醒一句,别日子太好过了就猪油蒙了心,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欣怡哗啦一声抖了抖床褥子,容兰本就一肚子心思不自在,一听这话说得不像,倒也气上心头,干脆走到她跟前细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夹枪带棒地排喧人,谁又合该给你出气不成?”
谁知欣怡分毫不慌,反倒迎上她的眼睛冷冷一笑,一字一顿道:“那天大少奶奶摔着的时候,姐姐分明可以扶上一把的吧?”
“你!”
容兰被她问得刷得白了脸,怔了半晌方道:“你这话可是要绝了我的活路么?”
谁知欣怡却摇头叹气道:“我不过白试试你,你竟是个没胆的,偏又要想那飞上高枝的心思。告诉你一句话,留心着菱涓些吧。”
说着便自顾自埋头打珞子,倒把容兰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要再问她,又觉着抹不开脸,只得怏怏地回去仰面睡下,却从此对菱涓的举动越留心,果然见她对方晏南的衣食住行格外关怀,想必也有一番心思在里头,又不知这究竟是她自己说不得的想头,还是已经在念锦跟前过了明路的,因此心下越煎熬。
念锦自打有了身子以来便成了个看得摸不得的琉璃人儿,镇日家被众人围着供着,实在无趣,这日午后闲暇,因惦记着徐凤临咳嗽了几天仍不见好,倒越气喘得厉害了,便带着琪纹往她屋里去看看去,二人说了一回闲话,又下了一回棋,觉她精神恹恹的懒怠动,也不肯再烦她,看着丫头们伺候她吃了药睡下,这才出了门,见宋妈妈守在门口戒备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不由皱了眉。
“我一向敬重你是个精明忠心的妈妈,没想到竟是个蠢人。自你们奶奶进了门,你便教唆着她防我远我,连带我屋里的下人也不知道在你手里吃过多少次亏,我不理论,并不是你厉害,不过是看着你们***面上罢了。她孤身一人在方家,娘家还有什么人可以照应?你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妈妈,理应做她的依傍,你为她防我我不恼,可你这么糊里糊涂是非不明就别怪我给你没脸了。就好比现在,你们奶奶病得这样你不进去,丢开手叫那些个小丫头伺候,回头她们毛手毛脚的,你们奶奶哪里不舒服好意思跟谁开口去?你倒是真心为她好呢,就好生想想做点好事吧!这个家里哪个人没有十几个心眼子?你但凡为了她,也该和气些,别给她在这家里招人憎了才是!”
一席话说得宋妈妈目瞪口呆,待想明白过来,念锦早已不见了人影,这里忙赶到屋里去看徐凤临,却见徐凤临歪在枕头上默默垂泪。
“妈妈都听见了,我们在方家这么些日子,妈妈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上至孟妈妈,下至扫院子看屋子的小丫头,谁不知道你宋妈妈厉害,谁不背地里说二少奶奶心胸狭窄行动就要刻薄人?你原是为了怕人欺负我小看我,可如今这么动辄草木皆兵的,别人就不欺负我们了吗?你总说大嫂藏奸,她要当真藏奸,更应当随你闹去乐得看戏,又怎么跟你说这些个得罪你不讨好的话去?我的好妈妈,你且醒一醒吧!消停些过日子,只怕我这里也好过些。”
说话间又咳嗽了几回,宋妈妈忙上来给她拍着,递痰盒子擦汗,再换上热茶伺候她喝下,一番功夫下来动静不大却也不小,外头却没有一个丫鬟进来。
徐凤临幽幽叹道:“全是咱们不得人心,你看她们,我不吩咐,她们就是听见我在里头咳得要死了,也没人来问一声,要不是大嫂过来照应,太太不在家,她们哪里肯像方才那般进进出出殷勤小心?”
“奶奶,全是奴婢,竟是奴婢错了,连累奶奶……”
宋妈妈怔怔地听了半日,没想到平日里竟全是自己想错了,当下双膝一软推倒在徐凤临榻前,徐凤临却只拉着她的手叫她起来,口内又说不出话,只睁着一双眼睛泪盈盈地不言语,主仆二人这一番却是真正的同了一条心,从此宋妈妈也不再只在面上争强斗狠,凡事皆听徐凤临的主意。
方晏阳素日里深恨这妈妈跋扈嚣张,如今见她收敛谨慎了许多,徐凤临又是个谨言慎行里,对她也不似先前那般冷淡无心,徐凤临心里宽慰,身上也便日渐大好了起来。
且说大太太因见念锦稳重得体又心思缜密,自是十分满意,本想过些时日便将家里的一些事务慢慢交于她手上,如今听见她有了喜哪里还肯让她受累,好在徐凤临虽然自幼娇养,倒也不是完全不通家务俗事的纸糊美人,又肯跟着大太太虚心学习,倒也能帮衬一些。
可叹徐凤临自幼为人任性随心,喜恶皆在脸上,在家时因看不惯几个姨娘镇日家争风吃醋搓磨她爹,对她们从来都没有好脸色,一旦不小心有哪里犯了她,甚至随手处置打骂都是有的。后来嫁人做了少奶奶,全是她爹拿着一条命去求来的,再者娘家也实在无所依傍,早已将性子收敛了好些,又有大太太慈爱怜惜,大嫂子友爱扶持,原本心里惴惴不安小心谨慎的日子倒也并非想的那般如履薄冰。
如今见方晏阳对她已经日渐和颜悦色,甚至也偶有温存,心下越觉得终身有靠,也越感念大太太不已,既见念锦有了身子,她倒也跟着欢喜,又自知自己在家务上并不能,因此但凡大太太交给她办的,她总要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个四五遍,或与宋妈妈孟妈妈商量,或求教于念锦,总算也都能料理妥当,一来二去,妯娌之间的感情却益亲厚起来。
这日正陪着大太太在点算一批才能姑苏采买回来的好料子,就见二太太笑呵呵地走了进来,遂拉着她一起选了一回料子,又让她吃点心,二太太见那马蹄糕晶莹的色泽就与家里日常吃的不同,咬了一口果然酥软清甜齿颊流芳,便知不是大厨房里出来的,遂忍不住打趣了起来。
“我们大少奶奶果真偏心,有好东西就只藏着给她,上回余家大夫人送来的什么苏绣的稀罕帕子,她也单送给她一块,可不是我们这些老东西讨人嫌么?”
徐凤临被她嗔得红了脸,大太太笑着给了她一巴掌道:“有的吃你就吃吧,就你会说嘴,可是老三家的没嘴葫芦走了你寂寞了,偏要来排喧老实人。”
说起三太太三人又止不住唏嘘了一回,却见念锦扶着欣怡的手走了进来。
“可见大白天的不可说人,二太太这话可叫我听见了,真真冤枉。这马蹄糕是才出炉的,早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婶子送了一碟子过去,这里是我们二奶奶-的份。”
“看你,叫小辈们笑话了不是?”
大太太忍着笑斜睨了二太太一眼,二太太却无所谓,拉过念锦的手就往自己身边带。
“你又出来跑什么?别看开了春,风吹着还挺冷呢。”
念锦笑着卖关子:“婶婶来是为什么,我也是为什么。”
“这倒奇了,我为什么而来,你又知道?”
“可不是么,偏会掐指一算,算着婶婶屋里的彩虹今年也有十九了,只怕婶婶要来我们太太这里讨件喜事,因此我也巴巴地来了,想借借婶婶的光。”
二太太听她说得有趣,也没理论她是打哪里听来的,扭头就问大太太:“彩虹也跟了我六七年了,是个好丫头,她家里没人了,也不愿出去,不如太太给个恩典,找个老实孩子给配了吧。还有几个我就自己做主放出去了,随她们自己家里操心嫁娶,不过过一阵还要来麻烦太太,给我屋里再找几个可心的用用。”
这话不说也罢,一说大太太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听听,这可是个会享福的!家里的事一件不问,还偏生会说嘴,凡事都听大太太的,你们可知道为着这么一句话,我可是一年到头给她二房做牛做马呢!”
念锦妯娌听着忍不住抿嘴直笑,二太太也乐得装傻,忙小心翼翼地捻了一块马蹄糕用帕子捧了递到大太太面前,大太太见她故作恭敬的样子又好笑,只得接过作罢。
“彩虹倒也罢了,你身边总要有个贴心的留着,我给你张罗吧。老大家的是为谁来了?”
“不瞒太太,媳妇的陪房丫头琪纹今年也十九了,我的意思和婶婶一样,想留她在身边帮衬些。还有菱涓,她与我的情分又与别个不同,我带她过来原不为留着她伺候,只想给她找个好婆家,也求太太一并开恩吧。”
大太太听罢沉吟了片刻:“琪纹是个爽利人,精明又有分寸,倒合我的脾胃,留下甚好,也交与我便是。只是菱涓,她只怕比你还小些,这么早就打出去,那你身边可不就短了人使么?还有个容兰,我原打算……罢了,她年纪也不里的料子,方与徐凤临携手出门,大太太这里却思索着不说话,还是二太太藏不住话,悄悄用手肘捅了捅大太太的胳膊。
“你说老大家的急忙忙把两个陪嫁丫头都打了是什么意思?琪纹也罢了,大了,又是配给我们府里的,总算还在身边,可菱涓……听她的意思竟是要打出去配人了?那丫头又不大,还能服侍好几年呢,这好端端的,莫不是她在她房里不安分,弄什么鬼吧?”
第 74 章
“好不容易挪回去,你又不在屋里,如今眼里越只有老爷太太,还有这个没出生的小东西了,我这个相公,也不知道往后靠了多少位呢!”
因天色已晚,方晏南孤身而来,念锦身边也只有素来亲厚的琪纹跟着,因此这厮倒不怕放肆,越性一把将他老婆拉入怀内,倒把念锦唬了一跳,却终究也不曾推开他,只安静地任由他紧紧抱着,任他抱怨似的用鼻尖在她的脖子上忿忿地来回乱蹭,痒得不行了方轻笑出声,一面忙不迭地闪躲了起来。
“你说得倒轻巧,我眼里若没有老爷太太,你还能看得上我什么?我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又到底是为了谁来?”
原不过是句玩话,谁知竟勾得方晏南想起了白天容兰的事,没想到老爷竟有这样的念头,难保还是太太的主意,不过叫孙姨娘出面罢了,也是人之常情。念锦向来孝顺周到,只差做牛做马而已,他们对她竟仍没有半点怜惜,不由脸色一黯,搂着她的手臂也松了下来,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方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
“你可是恼我?近来我也时常气恼自己,当初你还在家时就是那么个不落好的处境,我总想着接了你出来必能叫你过上不操心的好日子,谁知如今做了亲,你还是不得清净,样色事体都要烦你,越连一点偷闲的心思都不能有了,可不是我的罪过。”
念锦见他面有愧色,竟是认真的,倒也一阵窝心,却始终不肯与他多说,这高门大院里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是这么战战兢兢过来的,所谓多少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个熬字,又有多少说不出的辛酸在藏在里头。
纵然再怎么夫妻恩爱,有些话,总是不能说与他知道罢了。便挽起他的胳膊只随意说笑,又嘟囔着方才在太太跟前站得久了腿酸,方晏南这才丢开了头先的烦恼,只顾着做他的好好相公,亲自扶着念锦的腰回了屋,又亲手斟茶摆点心,竟把屋里几个大小丫鬟全都晾着,一件事也不过旁人的手。
“大少爷这是怎么说,当真折煞妾身了。”
念锦接过他递上的热茶忍笑打趣,方晏南反倒越一本正经:“日日你伺候我,就不许我偶尔伺候你一回?你可是我儿子的亲娘呢!"
琪纹见他夫妻二人说笑,估摸着一时也用不上她们,便带着几个小丫鬟静悄悄地退出去,却见菱涓仍一动不动地站着,忙用手肘子捅了捅她的胳膊,她这才懵然看了她一眼,径自朝念锦身边走去,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瞅着方晏南。
“奶奶早起便说腰酸背痛得厉害,让奴婢给奶奶捏捏松快些再睡吧。”
方晏南这里和妻子正说得心甜意洽哪里乐意有旁人打扰,只头也不抬摆了摆手:“自有我伺候你们奶奶,你且歇着去吧。”
念锦只觉着菱涓今天的气色有异,不免有点担心,才要话,却见菱涓咬了咬嘴唇似鼓起很大勇气似的,竟老大不客气地驳了方晏南的话。
“回大少爷,我们奶奶如今有了身子,总是娇贵些,奴婢向来伺候惯了手底下知道轻重,还是奴婢来吧,劳烦少爷多坐一坐。”
方晏南被她说得无话可回,又见念锦点头,只得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菱涓扶起念锦进了里屋,欣怡正在里头铺床笼香,见她们进来忙屈膝行礼,却趁人不备悄悄擦了擦眼睛。
她向来泼辣爽快少有不高兴的时候,如今竟不知为了什么偷偷躲起来垂泪,念锦不由留了心。这里菱涓扶着她在床上坐下,一面轻手轻脚地给她捏肩膀,一面瞅着欣怡半开玩笑道:“姐姐向来热闹,今天怎么倒像是个没嘴的葫芦了?莫非老爷单派容兰姐姐去伺候少爷,却不曾派姐姐,你心里不痛快了不成?”
欣怡心知她有意拉扯这些叫念锦知道,也不敢分辩,只睁着一双丹凤眼忿忿地瞪着她,念锦才问怎么了,菱涓便倒豆子似的将容兰如何如何得了老爷的青睐,如何如何上赶着到厢房里去伺候少爷,只差没直说她一门心思勾搭爷们了。
“当时屋里只有少爷和容兰,连我也只在门口等着,菱涓妹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了?”
欣怡本就疑心她在背后嚼蛆,如今越笃定,不由反唇相讥,菱涓一时词穷,只得讪讪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方才经过厨房听见几位姐姐在里头议论呢,就听了来,想是早已阖府皆知,有什么好稀奇的?”
“?那你说说是哪几个丫头在嚼舌根,我倒要去问问她们!”
欣怡并不放松,菱涓却把嘴一撇晃着念锦的胳膊委屈道:“奶奶听听,他们方家的下人自己起歪心思,还不叫旁人说了!如今我不过白说说,又不曾冤枉她,你看欣怡的样子,倒恨不得吃了我呢!”
念锦哪里有空理她,心里只想着方才大太太对她说的那番没头没脑的话,不由忧心忡忡。
“什么他们方家他们方家的,如今咱们可不是方家的人么?容兰人在哪里?”
欣怡嗫嚅着嘴支支吾吾,却听菱涓半含酸地接了口。
“她如今是大红人了,只等着放鞭炮抬举,哪里还做我们这些下人的活计,自有人贴上来捧着她呢!方才孟妈妈来了,说大少爷病了这么些天,全靠她任劳任怨,如今便单赏她一人一碗人参汤,已经送到了她屋里,叫她回去喝呢!”
菱涓说着说着一颗心好似泡在了醋汁子里一般,要说人品样貌,她与容兰无差,她还比她小上几岁容颜更新鲜些,又是大少奶奶陪房过来的,知根知底比容兰不知道亲上多少,将来只有更尽心服侍听从教训,为何众人都看不见她,却偏偏赶着去巴结那容兰?原以为此事是孙姨娘促成的,以此向老爷讨好,那太太知道了必不喜欢,说不准就要阻扰,兴许见她伶俐忠心,就当真成全了她也是有的,没想到太太这样有主意的人,竟也知道一味顺从老爷,反倒叫孟妈妈去赏容兰,真真叫人看不上!
想着还要再说,却被念锦沉声喝止:“你给我闭嘴!快把你肚子里那些个有的没的小心思都给我收一收,到现在还说这些,人命关天,你可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欣怡见她并非与菱涓一气,想想到底与容兰一处长大总有些情分,实难眼看着她遭罪,便大着胆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面已经滚下泪来。
“求大奶奶开恩,救救容兰吧,要说伺候少爷病中,原是咱们做丫头的本分,奴婢在方家快十年了,也不曾见太太为了这个单赏过谁,要么就是大伙儿一同赏些衣裳银子倒是有的,可现在天都黑了,又这么静悄悄的……”
说着说着越哽咽,念锦的脸色也跟着越难看,想起太太说的作孽不作孽的话,一颗心不由突突直跳,当下扶着欣怡的手便朝外走,方晏南不放心她也要跟着,却被她连连往屋里推,一面正色道:“悄悄着些吧,偏要弄出动静来才痛快么!”
方晏南从不曾见她这般神气,当下也不敢造次,只嘱咐欣怡好生搀扶着,却见她主仆二人竟一个跟着的人不带,自己提着灯笼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后院走去。
因见屋里还亮着灯,欣怡便故意扬声叫门,却并无人响应,见念锦对她点头示意,方伸手在房门上一推,却立即开了,原来房门并不曾上锁。
二人手握着手迈进门,却见容兰直挺挺地和衣躺在床上,一点月光下面色惨白,床头安安静静地摆着一只青瓷小碗,已经空空见底。
欣怡到底年轻,哪里经历过这些,纵使能猜着些什么,但总不曾亲眼见过,如今更是唬得不轻,当即放声尖叫了起来,却被念锦一把死死捂住了嘴。
“若叫人知道出了事,下一个躺着的便是你。”
念锦浑身哆嗦着艰涩地出声,见欣怡惊恐地点了点头方敢放开她,自己却浑身无力得好似刚刚走了几十里路回来似的。因想大太太再怎么严厉,总不至于闹出人命来,便壮着胆子凑到容兰跟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然还有气息,当下放了一半的心,可连连呼唤她却毫无动静,显见人并非睡着而是昏死了过去,这又如何是好,不免愁上心头。
到底管是不管,救是不救?既是太太的意思,那要是她给找了大夫,岂不是拂逆了太太?再者也不知太太给她吃了什么药,三更半夜的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万一叫大夫给传出去,那方家历来仁厚传家的美名也会有损,这可如何是好?
正急得揪帕子,却见房门又是吱呀一声,孟妈妈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大奶奶放一万个心,容兰没事,明天早上醒过来,便跟做了场梦一样。太太说了,她既一心服侍少爷奶奶不愿出去,便遂了她的心愿也罢,且先在奶奶屋里伺候着吧,若伺候得好奶奶高兴,将来怎么样,且看将来再说。只是我们方家是规规矩矩的人家,大奶奶又有了身子,眼看着老爷太太就要抱孙子了,这一家子的长子嫡孙,太太是说什么都要护着些,不许出岔子的,因此只有委屈容兰姑娘了。她自己倒不知道,你们若是为她好,也当做不知吧。”
欣怡听得一头雾水,听着意思像是太太也有了叫大少爷将容兰收房的意思,可听到后头又不像,提及委屈,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再看念锦时,却见她一张脸白得不像话,像是已猜到了什么似的。
“好妈妈,太太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只告诉我,你们给容兰吃了什么?”
孟妈妈见念锦仍不死心,不由摇头叹气:“我的奶奶,太太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且想想先前她同你说的话吧。奴婢还有事,先告退了。欣怡丫头还不快扶你们奶奶回屋去,大晚上的在外头逛,要着了凉受了风,还是在哪里磕了碰了,可是你担待得起的么!”
说着转头便走,这里念锦主仆也跟着出了门,欣怡仍琢磨着孟妈妈的话,念锦却已经心下一片洞明,越对大太太敬畏不已。
想当初淑娴正得宠时,有一年余天齐到一位世交家里吃酒,吃醉了便宿在了那里,由一个名叫甜儿的丫头伺候,不知怎地就看上了,那主人原有事相求余家,忙将那甜儿用一乘小轿送到余家,余天齐正在热头上,哪里有不愿意,余老太太深恨淑娴弄权,竟也不理论,那甜儿便就这么住下了,淑娴恨不过,便趁余天齐不在家,叫人将那甜儿绑来灌了药,那药原是给青楼里那些个姑娘们用的,喝了它,便一辈子也不会生养。
那甜儿也是个刚烈的,知道实情后竟藏了一把剪子去与淑娴拼命,谁知被那毒妇反咬一口,当着余天齐的面说她本就是青楼里出来叫那家人家买去的,一早给灌过药不会生孩子了,又找了几个自称是甜儿同乡老亲的人来,当即把余天齐气得倒仰,也没脸去找他那朋友质问,只再不去甜儿房里,可怜那花朵一样十六七岁的俏女儿,竟就那么想不开,自己在屋里静悄悄地一根绳子吊死了。
75
夜里欣怡睡在容兰一边总是提心吊胆,见她除了脸色苍白些,倒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便也自去睡下,次日起床果如孟妈妈所言,一切如常,也不再那么担心,但想起念锦忧虑的神情,也知道一定生了什么。
老爷有意叫大少爷收了容兰一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府里传开,大太太那头虽不说反对,却也表现得并不热络,全是孙姨娘忙前忙后,最终却被大少爷一句“胡闹”给噎在了当场,此事竟就此不了了之。
大老爷抬举容兰也不过是为儿子着想,再者容兰是大太太亲自选中提拔的,料想她也是喜欢的,却没想到中间又有孙姨娘这一层弯子在里头,如今见儿子本人实在无意,老婆又爱理不理,便也不肯做那白忙活两外不是人的,在外头住了几夜仍旧乖乖地回了大太太房里,倒把个孙姨娘弄得两面不是人,大太太面上虽淡淡的不说什么,可底下的人丛孟妈妈至二门上的粗使仆妇,却无人不暗地里笑话她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孙姨娘好容易哄着老爷到她屋里亲热了几天,如今就此竹篮打水,不由深恨容兰是个无能的,又被人黄姨娘讥讽了几句,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可去,这日太太与孟妈妈商议几个丫头的去处,她便撺掇着将容兰放出去配个小厮,好过就这么在她眼前现世。
大太太慢条斯理地捻着手里的一颗松子玩着,半日方抬起眼来似笑非笑道:“容兰丫头么……听见你最近倒颇疼她,怎么舍得就这么放出去了?我原想着你要看着她得力,便给你再使两年,放出去的时候多给点嫁妆就是了,不过是个下人,值什么。”
一番话呕得孙姨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满脸堆笑着道:“太太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我本就是太太的下人,哪里有我疼谁不疼谁的地方,不过看她是太太屋里出去的人,待她总比旁人亲切些。如今年纪大了就很该放出去,免得她一肚子的伶俐心思,留在家里天长日久的反倒做耗生事。”
大太太眸光一转:“可不是么,丫头大了就不该留在身边,早晚反咬你一口,养虎为患。”
孙姨娘被噎得脸色越难看,当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此时大太太早已将这话丢开,扭头去问念锦,念锦却深为容兰的将来担忧。
要说给方晏南做个屋里人,知根知底的丫鬟总比从外面买回来的强,可家里这些个大丫鬟,寻梅侍菊是大太太近身伺候的动不得,欣怡虽最《剞》得她的意,却是个在这《书》上头最无心的人。琪纹随她来方《网》家时便求过她,只愿放出去过简朴的日子,她也是应了她的,菱涓倒是从小跟着她,可惜心思又太大太难把握了些,唯有容兰温顺体贴,便是有点自己的小算盘,也总算人之常情,好在她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并无那些个没人伦的想头。奈何她先听了孙姨娘的安排,已不容于大太太,又不能生养,纵使留下将来还是苦一辈子,如今待要为她寻个好去处,却实在难上加难。
这孙姨娘的心思果然毒辣,用得上时便一盆火似的赶着扒拉,无用后却弃如敝履,说配人容易,可谁家娶媳妇不为求子嗣,像她这样的,嫁出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好?
冷不防瞥见孟妈妈送上的单子上有个姓田的,三代都是方家的家奴,二十岁上娶过亲,后来老婆难产死了,只留下个儿子,如今已经十岁了,这回他家里老娘特特颤着一双小脚从庄子上上来,给大太太请安,就是为了求府里做主,再给续一房儿媳妇。
便向大太太笑道:“这一位可就是前几天来府里请安的田大妈的儿子?我听见她年轻的时候也在府里听差,最是个忠心能干的,如今年纪大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为她心虔,不如就将容兰丫头给了她家可好?”
大太太闻言微微一怔,有点惊讶地看了念锦一眼,眼中似有赞叹,到底不置可否算是许了,此事便就此定下。府里有些长舌妇悄悄议论,大少奶奶看着面善心慈,竟是个不能容人的,看容兰的下场便知,花容月貌的青春好韶光,竟许给个半老鳏夫做填房。
念锦听见流言不过付之一笑,面上竟一点不痛快也不带出来,挑了个五月里的好日子,田家便来接人,容兰规规矩矩地由老妈妈带着去给大太太磕了头,又给念锦磕头,念锦见她才一个多月的功夫整个人已经瘦得可怜,明白她心里煎熬所致,不免拍着她的手劝慰了几句。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许再哭丧着脸,婆家也是要忌讳的。那田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最是懂规矩的,知道你是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他们一家可欢喜巴结着呢,你这一去虽小门小户的,到底是正头奶奶,凡事皆可自己做主,你别看他们住在乡里,日子却过得殷实,将来只需好生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便一辈子愁不着什么。家里的小少爷听说已经上学了,你多费心,将来也不怕没你的好日子。”
容兰只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念锦说一句,她应一句,咬牙跪下又给她磕了三个头便自去了,这里菱涓却鄙夷地冷哼了一声。
“奶奶看她脸上那神气,分明不服气怨恨奶奶呢。”
念锦微微蹙眉,却回过头去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半真半假道:“我也不愿给她找这么一门亲事,我倒是乐意收了她在身边,如今只能怪她自己行事不周,也不知碍了哪一位的眼,偏要下死力把她当做根眼中钉、肉中刺给□。”
一句话说得菱涓满腹含酸,看来大奶奶果然有心抬举容兰,但听她的口气只怕当初她向大太太告密的事已经瞒不住了,不由心下一个激灵,哪里还敢犟嘴,忙赔笑道:“人心隔肚皮,我们府里人多口杂,或许哪一位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倒不一定存心挤兑容兰姐姐,要我说她这样温和的为人,哪能得罪了谁去?”
念锦听了这话分明诡辩,也不愿再与她分说,只觉她已非当初在余家相依为命的丫头菱涓,如今的她心里装着方家大少爷身边人的位置,却装不下她这个大少奶奶,将来终久如何,只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从那以后竟越远了菱涓,轻易不去使唤她,身边一应活计都交给欣怡和琪纹,琪纹也说了人家,仍旧是方家的老人,姓柯,那新郎官如今年方二十,在方家的账房里做事,是个秀秀气气的斯文人,琪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乐意的。但听见八月就要来抬人,她又不肯,只说念锦十月里要生孩子,身边不能短了人照应,大太太等得知倒夸她忠心,柯家也无二话,反倒深敬她的为人,允了腊月里再来接。
很快便到了九月底,此时念锦身子已经沉了,轻易不大出门,长日无聊正闷在家里由欣怡执着美人捶捶腿,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忽听外头一阵说笑,听着却熟悉得很,忙扶着腰坐起,果见琪纹和铃儿手挽着手一同打了帘子进来,杜娇容和余家二夫人一前一后地跟着,二夫人还带了四姑娘悯罗。
“我的姑奶奶,看这模样可不就在几天了嘛!还算我们大夫人记着,一早拜了催生娘娘,我们几个老的倒差点误事了!
二夫人拍着手笑了,杜娇容忙抢上前一步扶着念锦不叫她起来,四人一时见过,方知原来今天是余家的人来给方家送催生礼,图个吉利兴旺的意思。
除去厚厚的一本礼单,那里头的几箱子东西早已搬进了库房,如今到了眼前的是三位夫人单送给孩子的体己,眼看铃儿一件件取出摆齐,足金的长命百岁锁片、金项圈、金花生,苏绣的大红锦缎小棉袄小棉裤,虎头鞋虎头帽,皆是些小孩子所用的东西,却是□俱全又样样精巧,叫人看着挪不开眼去。
念锦看一样便道一声谢,二夫人直嗔她越大越会作怪,倒跟她们客气,杜娇容也拉着她的手笑道:“都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你们方家肯定是不缺的,不过是我们的心意,等孩子出世了,咱们还要来瞧呢!”
这里欣怡早带着小丫鬟摆出了一桌子茶点来,念锦因问她们可曾见过大太太来,杜娇容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姑奶奶也太小心了,我们就是那么毛躁不懂事的人?一早见过了,你们太太说了,若她陪着同来反倒拘着你还要立规矩,不如叫我们自己过来,也好陪你说说体己。”
念锦这才放了心,又见悯罗多时不见也脱了稚气,一副亭亭玉立的好样貌,便拉起她的手笑道:“看看我们四姑娘,也不过一年的功夫,竟长大了好些,这斯斯文文的样子真真叫人喜欢。”
“可不是,来说亲的人家还不少呢!”
杜娇容抿嘴轻笑,把个悯罗臊得满脸通红,忙借口去寻方月珊说话走开了,众人也不拦她,毕竟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好些话也不好当着她的面讲。
“悯丫头已经有人来说亲了?那可有相中的?”
念锦听着高兴,二夫人也笑得脸上有光。
“是有那么几家,老太太看着总不中意,只说再挑挑,我们老爷是极孝顺的,全听老太太做主吧,反正孩子还小,也不急,再说……”
说着似乎觉着失言又忙停了口,念锦看她的眼色,也转向杜娇容关切道:“那么依绫……”
谁知二夫人眼圈一红:“那孩子是个没福的,先前还想不开投湖自尽,要不是被人现得早,人都已经没了!”
“怎么就到了这个田地?二妹妹如今可好?”
念锦大惊,但因余家并不曾有消息传出,便知依绫性命无忧,不过担心她心里依旧想不开罢了。
杜娇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圈:““好不好,我也不知如今这样算不算得好。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户,却是不曾再说要寻死的话便是了。说起来也怨不得她着急,本来因着她的出生已经艰难,前一阵好不容易说了户人家,说起来同你们方家也是老亲,姑奶奶只怕知道,姓姜,家境殷实倒是次要的,妙在那田家公子是个肯上进的好孩子,年纪轻轻已经考了功名在身,还要再考呢,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既然如此岂不好了?”
念锦听着疑惑,二夫人接着冷哼道:“好什么好!这孩子坏就坏在她姨娘手里!那泼妇自打年后给赶到了庄子上倒消停了几天,听见依绫说了好人家,她竟自说自话着腆着脸就上门去了,摆出副未来亲家的样子去拜会姜家太太,人家认她是个谁?咱们藏着掖着怕人知道的丑事,她大大方方全给说了出去,把姜太太气得倒仰,跟着就叫人上门回绝了这门亲事!好在还不曾放定不算真正的退亲,饶这么着我们二姑娘这辈子也给她断送一半了!”
说着又叹息了一回,念锦因想着按依绫的人品,若没有淑娴这个姨娘,只怕一辈子不愁的,没想到造化弄人,竟给她摊上了,也着实叫人怜惜,又问了一回家中各位,不知不觉天色也晚了,念锦自己不得出去,便嘱咐欣怡和菱涓好生送出去,大太太那里也备了礼物叫带回。
76
九月底最最寻常一天傍晚,方晏南扶着大腹便便念锦在院子里散步,忽然见她捂着肚子脸色都变了,唬得忙半搀半抱将她送回了屋。
稳婆是早几天就请下在家里住着,欣怡和琪纹在里头帮着打下手,一大家子揪着心齐齐在外头候着,屋里时不时传来女子痛苦喘息,直到天快亮了孩子仍没有动静,眼看方晏南就要不顾祖宗礼法冲进产房去了,大太太不得不叫人拉着他,自己带着孟妈妈进了里屋,又亲自半哄半强地喂念锦喝了一回参汤,紧紧握着她手,嘱咐她疼就喊出来,到了这个时候还顾什么矜持,念锦睁大了眼睛不舍地看了看窗外,窗下正是方晏南焦急地来回踱步剪影,大太太这才明白,这孩子是不忍教她相公担心,不由连连叹气。
直到天边鱼肚白泛起阵阵淡金色华彩,眼看着天光就要大亮了,屋里方传来了婴孩儿响亮啼哭声,方晏南头一个冲进了屋,拉着念锦手又是哭又是笑,半晌方想起来问孩子,欣怡在边上猛得推了他一把。
“见过糊涂,没见过你这么糊涂,还当爹呢!大太太抱着小小姐到老爷屋里报喜去了,分明抱给你看来着,你怎么竟不记得?可不是眼里只有我们奶奶么!算你有良心。”
一番话说得方晏南面红耳赤,此时方知生了个闺女,自然也是喜欢,却见念锦眉头微蹙,忙问她可是哪里不舒服,她却只是摇头,没多会子功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此时方晏南也已经守了一夜,却不肯去睡,只拉着念锦手蜷在她身边半坐着打起了盹。
到了给小娃娃洗三那天更加热闹,且不说方家几房亲眷,余家也有杜娇容领着几位夫人小姐来贺,产房外设着香案,供奉了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痘疹娘娘等十三尊神像,香炉里用小米替代了香炉灰,方大太太亲自上香叩,稳婆跟着拜了三拜,便开始添盆。
大老爷起头,他先自怀里摸出了个金锞子,才要放在盆里,忽而一眼瞥见琪纹手里捧着黑漆描金托盘,里头摆着各色干果,便伸手抓起一把红枣桂圆添上,稳婆忙跟着唱道:“连生贵子,连中三元!”
众人皆跟着笑了起来,大老爷也满了意,大太太又跟着添了一勺子清水,二老爷二太太跟着,不论添什么,那稳婆总有几句吉利话,说得一家子十分开怀。
跟着大太太又亲手捻着在香油里泡了三天绣花针,给才出生了三天长孙女利利索索地扎了两个耳朵眼。
说起来方家到底是县里有名大户人家,气派也与别家不同,有那起没见识里养着,以示宠爱。
大老爷纵是心里略有些不自在,在看着孙女粉雕玉琢小圆脸后也认了,只得喃喃自语,先开花,后结果,先开花,后结果。又见孩子着实乖巧讨喜,也甚投他缘法,到了他手里就不哭不闹,只睁大了一双圆溜溜里坐着闲话,杜娇容更是把媛儿搂在怀里不肯放,一面向方大太太笑道:“大太太别笑话我,我们家那小子哪里有这么乖乖巧巧窝在我怀里时候?没日没夜地闹腾,奶妈子倒换了好几个!看这孩子这小模样,可不叫人爱死?”
大太太和念锦相视一笑,却忍不住打趣起她亲家来。
“别人想儿子不来,她有了儿子倒喜欢闺女,可见不是那书上说得陇望蜀吗?存心寒碜人呢,这年纪轻轻如花似月模样,要真有这心思,那有什么难呢?”
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杜娇容一阵脸红,仍旧摇晃着红彤彤拨浪鼓逗弄那小娃儿。寻梅和菱涓上来摆点心,余三夫人狠狠喝了一口热热蜜*汁红枣茶,这才佯装失意地摇头叹道:“自从我们大姑奶奶出了阁,连这茶都许久不曾喝到这么好了。”
大太太抿嘴一笑:“这也叫你吃出来了?怪道她平日倒会躲懒,咱们不哄着求着也不肯亲自动手,今天却说无论如何都要伺候你们一回呢,可不是这孩子孝心虔么?”
念锦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一回头却又转向余三夫人道:“三婶若是真这么记挂着,我倒有个好办法。”
这一说众人都来了劲,连向来稳重余二夫人也起哄道:“早知道我们大姑奶奶能干,莫非还能大变活人一个变俩不成?”
“那自是不能,不过我手艺和方子,却有一个人能会上大半,若此人在三婶身边,三婶岂不就有口福了?”
念锦还不曾说什么,侍立在她身后菱涓已经怔住了,果见念锦笑嘻嘻地一把她推了出来。
“菱涓丫头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会什么,她都学了个现成,我怀媛儿时候不能常到我们太太跟前伺候,倒亏得她周全,时时操心我们太太膳食呢。”
大太太也不住点头,表示念锦所言非虚,看着菱涓倒是笑容满面。
菱涓此时方知后悔已晚,原以为琪纹配了人,容兰去了,欣怡是婆家人,念锦向来疼她,可用也唯有她而已,便放心笃定了。念锦渐渐不大使唤她,她倒以为是抬举她先兆,念锦偶尔当着她面和琪纹提起大太太最近想着吃什么,她便屁颠颠赶着做了送去,得了大太太赏越兴头了,打那以后更自作主张往上房里走得越殷勤。
她居然自以为一切都将水到渠成,没想到竟是念锦早早布下一个局,不过是诓着她多多在众人跟前露一手,叫阖家上下都知道她也会一些,为将来将她送人铺路罢了。
如今即便没有余三夫人,将来也会有二夫人,大夫人,或钱大太太,赵二奶奶。
一屋子女人哪个不是深宅大院里磋磨了一辈子,早已个个都是人精,好好一个新媳妇怎么会将自己贴身丫头说送人就送人了?那可是自断一臂啊!再者念锦是个从不说大话,她既开了口,总有个缘故,因此三夫人也只有片刻惊愕,旋即拍拍手笑了起来。
“那岂不好?咱们家里这一堆馋虫可有福气了呢!只不过这也要问过亲家太太才行。”
这话原是客气,却提醒了菱涓,她自知念锦若不是对她灰心已久,绝不会早早有了计较,求她想必没用,倒不如求求大太太,她不是常夸她会梳头会做菜,连伺弄花草都比旁人种水灵吗?想必也是疼她。
想着人早已扑到大太太脚边直挺挺地跪下,嘤嘤啼哭起来。
“求太太开恩,奴婢如今来了方家,便是方家人,再也不能出去!奴婢哪里伺候得不好,今后一定都改了,求太太别叫奴婢走,求求太太,跟我们奶奶求求情吧!”
大太太隐隐皱眉,只坐着不动,还是寻梅上来将菱涓搀起,又用帕子给她拭泪劝道:“好妹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可不许哭闹,再这么着太太当真不喜欢了。”
一句话唬得菱涓也收了哭声,此时孟妈妈乐呵呵地走进来请太太们入席,大太太若无其事地左手挽着杜娇容,右手扶着念锦,一行人说说笑笑自去了,独留下菱涓跌坐在脚踏上半天说不出话,终究只知道哭。
此时众人都跟着大太太出去伺候了,屋里只剩侍菊看屋子,她是太太跟前人,菱涓心思又如何不知,原看不上她这么一门心思想挤上少爷床下作心思,可看她哭得可怜,想想她平日里也是个伶俐,且大家都是奴儿,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
“你也别哭了,且去收拾收拾包袱,想必大奶奶还有赏,就乖乖跟余家夫人们回去吧。以后老实点,好好伺候,不怕将来没你好处。”
菱涓仍不死心,倒拉着侍菊求了起来。
“好姐姐,你向来和我们奶奶好,求姐姐替我分辩分辩,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姐姐恩情。”
侍菊见她执迷不悟,不由连连摇头。
“没想到你心思这么大,人却是个傻子,就你这么点心思还敢妄想什么?我就明白告诉你,方家是绝不会留你了。一来你密告容兰,已经叫太太知道你不本分,二来你痴心网线,已经叫你正经主子大奶奶心里不痛快。她三番两次给你机会回头,太太屋里要什么,自有大厨房里备着,你凑个什么劲?行动起坐你都要来献殷勤,当我和寻梅还有这屋里七八个大小丫鬟都是死?不是你份内事,你扒拉得起劲,如今又能怪谁?”
过后果然有余家派老妈子来领人,一辆用深青色粗布包裹得密密实实马车安静地等在方家后门口,菱涓捧着包袱不情不愿地上了车,随着马车一路颠簸不知想了多少心思,待回转过来,早已明月当空。
钱塘不过弹丸之地,从方家到余家,怎么走到天黑了还没到?
“停车!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去余家!停车!停车!”
车帘子霍得一掀,方才那老妈子不耐烦地露了脸:“鬼叫什么?余家已经将你卖给了我,你乖乖跟我们夫妻回去,给我们做儿媳妇,一年半载给我们抱个大胖小子,要是不听话,有你苦头吃!”
说罢将帘子一摔,隔着帘子都能听见她抱怨:“那老赵婆子也不知怎么,我们托她找一个年轻力健能做伙计姑娘,她倒好,找来这么个娇滴滴,这细皮嫩肉,也不知能不能下田。”
“你瞎操心啥,儿子本就是个驼背,这媳妇要是好看些,没准孙子也能像样点呢?我看她屁股翘翘,是个会生养!”
“放你屁!还不快着些,天都黑成这样了!”
菱涓蜷缩在车里听着这对老夫妻对话,不由吓得抖如筛糠。原来余家几位夫人见念锦竟连她这么个伺候了这么多年丫头都能舍了,便知她没干好事,这种不安分丫头,谁带回去谁屋里不太平,于是根本没打算带她回余家,反倒由三夫人出面,找了相熟牙婆赵婆子来,一分钱身价不要,便叫她将人领走。
这等无本买卖谁不欢喜?赵婆子得了这么个大便宜,一转手便五两银子将她卖给了这赶车夫妻,自己也不去领人,竟直接叫他们将人带回乡里,两头干净。
至夜里方晏南回来,得知打了菱涓,却愁了起来。
“如此一来你身边只得欣怡一人,如何伺候得过来?”
“你要舍不得她,我便再买个丫头去把她换回来如何?”
“你丫头自然随你处置,我不过白问问,你就夹枪带棒拉扯上这些,可见不是我日素里好性子纵你?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倒要好好振一振夫纲才是!”
方晏南两眼一瞪,一把将念锦按倒,只在她腰肢两侧最触痒地方呵痒痒,念锦笑得眼泪都要涌了出来,哪里躲得过他,只得哀嚎讨饶,欣怡和琪纹在外头听着里头动静也忍不住相视一笑,便撒开手各做各活计去了。
但如今容兰菱涓去了,琪纹待嫁,念锦屋里四个大丫鬟只剩下了欣怡一个,确实不够使唤,且叫人看着也不像个样子,保不准就有那起尖酸刻薄里一个名唤月儿丫鬟提了上来,余下再慢慢细挑,自己屋里伺候人,总要可心可意才好。再者也没有非要四个大丫头说法,二少爷屋里不也只有原先月竹和茗玉么?二少奶奶带来小福年纪尚小,根本凑不上数。
这月儿过去并不曾做过主人们跟前伺候功夫,倒是打扫庭院、浇花喂鸟多,但就是这些杂事,她也做得很妥当,且生得极清秀,干干净净叫人一眼看着就舒服,素日里不大说话,想必正是如此,方对了念锦脾胃。
第 77 章
因腊月十六是大太太春秋,虽不是整岁,但大老爷想着如今家里添人添口原该较往年兴旺热闹,去年又因接连着娶了两房儿媳妇着实忙乱,倒把太太生日给糊了过去,今年无论如何得办一场好。
更有深一层意思在里头,便是长嫂大喜日子,做小叔子总要回来祝寿吧?借此机会叫三老爷回来小住,缓和缓和关系也好。
遂将此事交与念锦张罗,务必办得风风光光,又越性叫大太太歇歇,家里杂务也多半不叫她插手,只叫她舒舒坦坦等着做寿星,如此一来,大半个家倒是落在了念锦肩膀上。
大太太向来持家崇俭,只说不可铺张,却被大老爷一句话打了回去。
“你操劳了一辈子把儿子们拉扯大,如今儿媳妇都有了,还不许孩子孝敬孝敬你?”
这是念锦过门以来一次办大事,虽说大太太过生日向来是有老例,不过按例办事也不多难,但既然老爷说了要大办,总要与往年不同,又要排场又不能奢靡过分,总得仅着那些银子把事情办得好看,着实要费些心思。
再者每天一睁眼便有家里各项杂事等着,那些办老了事管事娘子并老妈妈们,都是在府里有些体面,大太太跟前她们自然服帖,可念锦一个年轻媳妇总难服人,又有些唯恐天下不乱尖酸小人在里头窝着,打量她年纪轻脸皮薄,要尊重,行动不肯随意开口差遣人,总想着要给这个新上任管家奶奶一点颜色看看,好叫她知道厉害,日后该放水时就放水。
而那孙姨娘又分明安心躲在一边看好戏,大太太管着事时她还在边上守着,哪里一时太太不曾想到,她便添上,如今家事都落在念锦手上,她却装老实装笨,一句多话没有,吩咐她什么便做,不吩咐她也不动手,存心想看着念锦手忙脚乱应付不来,再自己到她跟前服个软请她帮手,那她拿捏起她来可就更顺手了。
偏生念锦又是个要强认死理,一门心思只知道太太把家交给她,她就要给她拾掇得万事妥帖,这些个过节也只悄悄记在心里,不声不响自有计较。
虽说现下不过暂理家务,但天长日久她总要管家,若是如今将那些家奴惯上了天,将来再要使唤可就更难了,倒不如且趁现在将那些人积年坏毛病一一改了,将来倒也便宜。
头一件便是给自己身边再添个得力帮手,而此人是谁却是再不曾料到,想必真真就是各人缘法,竟是先前被余家放出去丫鬟,余天齐通房丫头惠云。
原来这惠云自离了余家之后,便与她弟弟相依为命,靠着念锦给她体己和自己一双巧手,姐弟俩日子过得也还算过得去。后来说了亲嫁了人,却没想到那人是方家一个不大不小管事。她倒是个心实之人,虽然方家不曾给她派事做,她又年轻,要不肯随意抛头露面也说得过去,但因感念念锦当初援手,还是恭恭敬敬赶着进来给她请安,念锦此时正愁月儿还嫩,欣怡一人颇为艰难,见了她哪里还肯放出去。
这惠云能耐她还是知道,当初余家大房无人淑娴独大,红玉不是她人也不肯理会她,惠云却是她忠仆,上上下下事全是她在跟着打点,最是妥帖心细,因此便回了大太太,叫她在她屋里当差,跟着她打理些个进进出出杂务。
头几日那几个管事娘子还想着试试大少奶奶深浅,这里才刚打了领里头日常用银丝细炭钱银媳妇出去,一时刚歇下椅子还不及坐热了,那里又来了人领银子重糊后头几间厢房窗纱。才打走了,茶也来不及吃一口,又有人来讨大奶奶示下请哪个戏班子就连几位少爷外头书房开过年来嚼用也上赶着此时来领,分明浑水摸鱼。
念锦也不恼,只一一安排了,该给给,该回回,面上照旧一团和气,却悄悄吩咐欣怡带人将东北角上一间无人使用小花厅拾掇一新,至三天一早,便知会那些或听差或领钱领物妈妈们今后只在此间办事,每日辰时巳时过来,午后歇过午觉,未时还有一个时辰功夫,再晚了便不用来回,谁要错了点寻到大奶奶屋里去,也恕不接待,只等明天。
这么一来众人办事皆有了固定时辰,来晚了便领不着钱讨不着示下,耽误了办事还要自己去领罚,哪里敢误,只得每日按着钟点过去,原打量着太太严厉少奶奶谦和,日后总有偷懒摸鱼时候,谁知这么一来莫说白天偷懒不得,便是晚上也连赌牌吃酒也渐渐不敢了,这万一玩得晚了二天一早赶不上到大奶奶跟前去,回事人又多,一等等不到,那一天事可就尽耽搁了。
再者原先大太太管事时候,一应皆是孙姨娘跑腿,孙姨娘这人是个最不肯得罪人,向来赏得多罚得少,横竖不用她自己掏腰包,用着太太钱她乐得做好人,心思到底又都放在大老爷身上,哪里有那么多精神盯着她们,总有能顺手牵羊时候,反正方家富贵,屋里少了一只玛瑙盘子鎏金瓶子,谁会计较去?
可如今帮着大奶奶跑腿却是欣怡姑娘和吴家娘子(惠云),这二人一个火爆脾气眼里揉不得半分沙子,一个温和沉默却心细如尘,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大太太还派了孟妈妈闲了便帮衬着些,这大奶奶又是个精明都藏在肚里,竟当真一点油水也揩不出来了。
如此一来,有人叹服越尊重,也有人不忿总想找不痛快。
这天黄姨娘早起现胭脂盒子里空了,便叫秋桐再拿一盒出来,秋桐想了想,上个月得两盒都使了,这个月还没送来,连带着黄姨娘和她们月钱都还没得呢,遂想过去悄悄找欣怡问问,却被黄姨娘一把拉住。
“忙什么?这种事情哪里用得着我们自己出头?我们这里既没得,那一位屋里也一样,不如你去找碧莲说说话倒好。”
秋桐会意,便没事人似到孙姨娘屋里去串门,果见碧莲正蹭着门牙子生闷气,忙拉住她细问。
“妹妹这是怎么了?好好一双绣花鞋可经不起你这么下死力折腾。”
“你来评评理,我们月钱到现在还不,我家里老娘都托人进来问了我好几回了,我也不过问问我们姨娘白说了几句,就被她一顿臭骂,这明明是大奶奶出纰漏,又不与她相干,她怎么就这么护着她呢?又不是她儿媳妇,人家可是只认太太……”
碧莲委屈地嘟囔着嘴,秋桐心里却明白,傻丫头,她哪里是护着大奶奶,这不是撺掇着你们这些不知事丫头们去闹她了么?遂将黄姨娘那边月钱也没得事告诉了她,又火上浇油地劝她莫计较,没准大奶奶有了别用处先挪用了,等手头松动了自然会还回来,总不至于拖到下个月去。
这话一说碧莲越不忿,心道,凭什么让她拿着我们辛苦钱出去生钱?我们一家老里当差,是个有体面妈妈,尤其做得一手绝妙针线活,大太太年轻时身上穿衣裳,脚下穿鞋子,日常用手帕子汗巾子,全由她收拾,如今管着这一项媳妇子也是由她一把手带出来。
这叶妈妈青年守寡膝下无儿无女,对碧莲十分疼爱,一听碧莲受了委屈哪里肯依,拉起碧莲就往大太太屋里走,因这叶妈妈是伺候过老太太,年纪比大太太还大,如今已经出去养老了,众人哪里肯去得罪她,见她气冲冲样子也无人敢拦,只有寻梅一路小跑跟着她进了屋,一面扬声道:“回太太,叶妈妈来了。”
“快请进来,叶妈妈年纪大了,你们好生搀着。”
大太太隔着帘子说话,这叶妈妈在家时还有些气派,可到了大太太跟前哪里还敢放肆,早把方才那股兴师问罪念头吓得丢到爪哇去了,又有大太太说话给她撑足了体面,脸上也有光得很,便笑嘻嘻地跟着寻梅走进去给大太太请了安。
大太太让她坐,她哪里敢就坐,不过蹭着边在脚踏上坐了,见侍菊给她斟茶,又站起来倒身受。
“你且坐着吧,你是我们老太太屋里走出来妈妈,她们小丫头家给你老人家上茶岂不应该?”
“哪里哪里,没得叫姑娘们厌了我们这些老婆子。”
叶妈妈讪笑着低了头,大太太又和颜悦色地同她说了一阵子闲话,见着她并无所求,心里倒奇了,打量她又是来求银子自己不好意思开口,便抿了口茶笑道:“叶妈妈难得来我这里坐坐,若无事也可常来散散,若有什么难处,你也只说出来便是。”
“奴婢……奴婢实在没什么可求,都是我那侄孙女淘气,跑来我家里说什么大奶奶克扣了她们月钱,我已经在家里数落过她了,大奶奶是什么人,哪里能做这种下三滥事情?又恐怕有人在外头浑说,少不得先来回了太太。”
“碧莲那丫头做死呢,早起就在屋里胡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没想到她又跑到妈妈你那儿说去,真是丢人,全是我不会管束,请太太责罚。”
孙姨娘闻言忙走了过来,大太太拨弄着手里红宝石戒子不说话,半晌方叹道:“罢了,既然话都挑到我跟前了,我难道装死人听不见么?要果真如此,可真有人要把我当死人了。”
说罢不着痕迹地扫了孙姨娘一眼,见她只恭恭顺顺地低着头,也不再说什么,只叫寻梅去把大少奶奶请来说话。
那叶妈妈见大太太分明是要她与念锦对质样子,心里先虚了,怎么说人家也是当家少奶奶,她不过是个领了养老银子闲在家里老婆子,无事时进来各处走走还很有体面,若当真同大奶奶闹僵了,那以后可还怎么进来?每每各处请安得赏银也够她家里好一阵嚼用,要是日后不得了,岂不亏了?
当下竟有些埋怨碧莲多嘴,见到念锦时则越没了气势,只低头请安,又吞吞吐吐地将碧莲找来事重说了一遍。
第 78 章
“太太明鉴,两位姨娘并屋里各位姐姐月银本来还同以前一样,一并给孙姨娘,谁知那日孙姨娘不在家,倒是她外甥媳妇张家娘子在她屋里坐着,媳妇原想留下月儿等着,可她只拍胸脯说交给她便成,媳妇因想着她男人就是我们家在外头买办,她也是有分派,自然信得过,在者到底是孙姨娘亲戚,若我再不依,又怕给孙姨娘没脸。”
“可不是,那天我们还在路上碰见了二太太和二姑娘,跟着去还有两个小丫鬟,都是人证。”
念锦不紧不慢地分说了一遍,月儿也跟着帮腔,此时孙姨娘已然暗叫不妙,原来前几日她外甥媳妇确实过来求过她,只因她外甥在外头不学好跟人赌钱,输了些银子,便来找她借钱,她向来看重金银财物,也怕那小子再赌进去赔了,便不肯借,又寻了个由头说太太等着她回话呢,抬脚就走将人晾在家里,莫不是那么巧,就是那一天?
“孙姨娘,这可怎么说?”
大太太不耐烦地开了口,孙姨娘忙哆嗦着跪了下来,不知是怕还是气。
“都是奴婢错,实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大胆,光天化日地竟就这么昧下了咱们方家银子,奴婢这就上他们家找去,给那两个眼皮子浅爪子又不干净东西狠狠吃几个嘴巴子,出了这口恶气再回来领太太罚。”
说着就要出去,念锦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怕是叫姨娘失望了,方才我听见了此事便差人找了过去,外头说张财告了假,三天没来了,他娘子也不曾见,到他家门口敲门没人理会,就有几个淘气小厮踢开了门进去,太太猜怎么着?他家里早已家徒四壁,衣裳盘缠尽叫人搬空了。”
叶妈妈两眼一瞪:“莫非逃了?”
孙姨娘脸色越难看,仍支撑着辩解:“如何见得?或许是遭了歹人进屋打劫呢?”
叶妈妈被她横了一眼也不敢做声了,念锦却故作不知,反倒疑惑地皱眉嘟囔,只是这嘟囔声音总是能叫大太太和屋里每一个人听见罢了。
“姨娘说得有理,可那张财一家并非独居城外,一个大院子里住全是我们方家人,怎么单单就他家遭抢了,左邻右舍却无人听见动静呢?再者他家里门窗都从里头锁着,桌椅摆设也放得好好,难道有贼人来了他们竟不挣扎分毫?不怕说句叫姨娘寒心话,只怕他们当真跑了。”
孙姨娘被念锦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想到本以为抓住了念锦小辫子,这事一闹出来,没准能勾出她挪用公众钱不知去干了什么勾当,就算她手脚干净,起码也能说她办事不利,到时候没准大太太也会不待见她,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冒出来个自己人,还偏生给她脸上打嘴。
自大太太屋里出来,欣怡悬了半天心也总算放下了。
“奶奶怎么知道那张财夫妇一定会跑?要是他后来想法子将挪用钱补上了,那咱们岂不是白白借给了他十两银子,保准有去无还。”
原来当日她们在孙姨娘房里遇见张财娘子时,正是那妇人被孙姨娘拒了六神无主时候,一见来是大奶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又哭又求,念锦便叫月儿取了十两银子给她。
“两位姨娘和几个大小丫头月钱加起来不过才几两银子,要叫他们为了这点银子逃,谁也不是没见过钱。如今咱们再加十两却又不同,早听见那张财是个烂赌成性,这些钱并填不了他亏空,却已是碧莲这一层大丫头十个月月钱了,要只有夫妻两个开销,躲出去舒舒服服小日子也能过半年,如何不走?”
念锦说着拢了拢身上银鼠毛坎肩,十一月天气已经入冬,被这西北风吹倒着可不是好玩。
欣怡见她冷,忙扶着她加快了脚步,一路上一声不吭月儿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奶奶就不曾想过或许那张财夫妇顾及到孙姨娘还在方家,不忍至她于不义境地,就不走了呢?”
念锦脚下一顿,还是扶着欣怡手回过身去,只见月儿一张坦荡荡脸上布满了疑惑,终究叹了口气,她这样一直在底下一层伺候小丫鬟倒好,不用见识那些金银绫罗包裹着绮年美妇们和气雍容面目下种种恶斗,如果当初她亲娘未死,是不是她到了这个年纪也会这样天真?
不由对她更添亲切:“傻丫头,那张财娘子从不曾给我磕过一个头,却能一开口就求十两银子,可见是个贪心;孙姨娘虽不肯借钱给她,但到底是长辈,她却张口闭口黑了心见死不救老netg妇那么骂她,可见是个反面无情,这种人天生就掉进了钱眼里,又怎么可能为了孙姨娘而冒险留下?须知不跑话,既有可能被债主打死,也有可能垫不出银子被方家捉住,少不得也是打一顿撵出去。”
腊月初三一早,三老爷一家子马车也到了钱塘,虽那件事隔了大半年,但毕竟走时候闹得大家脸上不好看,如今虽有心回去,也拉不下脸来,因此三老爷便想着先到当初他给樊音安家老宅子里安顿下,再回家里去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若说得好再搬回去,三太太却只说不好。
“老爷细想,这些日子咱们在永安,每每钱塘来人总有家里给咱们捎东西,吃用各色都有,给平儿玩更不用提,老爷一个男人家哪里能想到这么些,必是大嫂子安排,可见她也并不真心恼你,不过樊家妹子事当真惹了她罢了。如今咱们要真安顿下来,她就是有心叫咱们住回家里也不好开口了,倒以为老爷你跟她赌气似,不如选个客栈暂且安顿下便回去吧。”
三老爷听了这话也在理,便拍手说好,樊音在后头马车上窝了一整天,腰酸背痛不说,才赶到前头就看见夫妻俩手拉着手说笑,不由心下暗气,便放重了步子哎哟了一声,二人回头见是她,三太太只点了点头,三老爷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只低着头靠在荳儿身上。
荳儿见她又是这么着,也少不得跟着扯谎:“回老爷,车上地方小,姨娘想是坐久了腿酸。”
“樊姨娘从小就是深闺小姐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车马劳顿,也是我想得不周全,竟没顾得上。要不请樊姨娘也过来与我们同乘这辆大车,只怕颠得好些。”
不待三老爷话,三太太便自责了起来,樊音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看三太太,又受了惊似垂下去摇头道:“不敢不敢,樊音是什么身份,求太太莫折煞奴婢了。”
说着已经带出了些哭腔,要在从前三老爷一看她这架势想必早已疼得一颗心都要酥了,不知该怎么猜疑三太太在背地里折磨她了呢,谁知这回竟只淡淡点了点头道:“难为你懂规矩,坐乏了就趁现在多走几步散散,我们还得赶在正午之前进城呢。“
说着却扶起三太太肩膀上了车,留下樊音一人怔怔地在原地站着,荳儿知道她脾气哪里敢在此时去招惹她,只战战兢兢地在边上陪着,没多会儿听见红芍远远地催他们启程了,才不得不扯了扯樊音衣角劝她上车。
要说这樊音本来是三老爷心尖尖上一块肉,她麻他就痒,她痒他就疼,怎么就落得如今这么冷落不理了呢?这当中自然也有个缘故。
原来这一房人初到永安时早有永安旧管事为他们打点好了住处,家里也安排了人,加上从钱塘带过去丫鬟小厮,不过伺候一家三口也尽够了,偏生四少爷小孩子家换了地方便水土不服,三太太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将家事暂时交给了樊音,谁知这听起来光鲜,做着却并不容易。
家里管事娘子们多有不服她是个姨娘名不正言不顺,吩咐下去事总有人装作不知道不理会,再者这樊音自幼在余家娇养,老太太待她是客,不过好吃好穿照应着,哪里有人来教她日常家务经济,不过和姐妹们绣花下棋悠闲度日而已,年纪渐大跟着淑娴,却不曾学来她别本事,只学了些狐媚男人招数,要认真过日子,她却真不能。
因此几天下来家里便乱了套,先是换季单衣迟迟做不上来,接着新茶上来了,三老爷那里却迟迟没有送进去,再者从前家里每日肥鸡肥鸭鲜鱼活虾吃着,从不要三老爷操心,如今连厨房里也乱了套,厨娘说领不着去账房支银子牌子,樊音说早过了却说不清给了哪一位,竟出现了老爷太太坐在餐厅里等着,下面却只弄出几碟子不成样小菜来应付局面,别说珍馐佳肴不见,就连米都是街面上常有粗米,三太太不说什么,三老爷自己就够受了。
他原就是个养尊处优饭来张口纨绔之人,日子过得舒坦得没边了,所谓饱暖思□,这才有怜香惜玉闲情逸致,要叫他自己吃饭都吃不舒心,身上穿得衣服用料粗糙手工蹩脚,夜里睡被褥也不知道用什么棉花,竟还有股子霉味,那他那颗多情心只怕也要缩上一缩。
要说这些还不算大事,多少能体谅些樊音年轻,也不是个常年管事,打量着等平儿身体好了,三太太总还能腾出来,那后面接二连三出事却叫三老爷胆战心惊,不得不对这朵柔弱娇美解语花另眼相看了。
原来到了平儿病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大好,折腾着就进了五月里,三老爷遍请名医也看不出个名堂,都说不防事,吃药便好了,可总不见效,三太太更加日夜求神拜佛,到后来竟天天吃起素来,一双眼睛熬得都抠了进去,整个人瘦得可怜,每每含泪无言地看着三老爷时,总叫他更加揪心。
就在此时,却了件叫人瞠目结舌大事,原来这四少爷病迟迟不好,竟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有人将他药给换了,而这个人,竟就是樊音身边一个小丫头。
为此三太太气得哭晕了过去,醒来后却不怪三老爷半句,只跪在孩子床前一个劲地怪自己无用不会理家,为老爷纳妾不但没叫老爷省心,反而给家里添乱,弄得家宅不宁差点累及方家香火,更一个劲哭求三老爷休了她,只字不提三老爷被美色迷惑害了儿子,反倒将过错全包揽了,弄得三老爷心烦意乱又愧疚难当。
第 79 章
偏生此时那小丫头又一口咬定是樊音指使她干,又脱出了樊音曾私下里找大夫来看过,都说她头胎小产伤了根本,以后都不会生养了,三老爷不信,又给找了几个老大夫,果然口径一致,任凭樊音再怎么辩白,都跑不了她因为自己不能生养就想害了三太太所生儿子嫌隙。
结果狠狠闹了一场,到底没有凭据还是叫那小丫头做了替死鬼,叫打得浑身是伤撵了出去,樊音看着无事,三老爷却渐渐远了她,连她屋里也不大去了。
这趟回钱塘本不愿带着她,倒是三太太不肯,说一家子都走了,把个年纪轻轻姨娘扔在家里,万一出个什么好歹,岂不丢光了方家历代祖宗脸?这话说得影影绰绰叫三老爷动了些心思,再问她又问不出什么来,只得暗中叫人看着,却现原来樊音每个月都要悄悄跟一个叫做钱五小厮偷会几次,当下一阵绿云罩顶,恨不得当即将人拿来打死,到底还是三太太贤良阻住了他。
试问一个活生生姨娘,早先还蹦跶着料理家务,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怎么能不引人查问?惹来旁人说长道短坏了家声不说,万一引来那起见不得人好小人,弄出官非来,那岂不是要人命么?
因此三老爷方消停了,却到底找了个不知什么名目将那钱五打得半死,又撤了樊音屋里几个丫头,只留她带来荳儿一人,一应吃穿用度皆莫名其妙地减了,也不许她到上房随意走动,不过留她一个活人还在喘气罢了。
说来这樊音也当真冤枉,她与那钱五并无私情,不过趁着当家之便常搜刮些钱物做私房,又怕放在屋里早晚对出来,便收买了个钱五,将她私拿财物弄出去,送回她娘家给她老娘保管。
只可惜男人眼里最忌讳是什么?她偏偏犯了这个,如今就是浑身长满了嘴,承认自己贴娘家,三老爷也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当她在为偷人做遮掩,又想着三太太软弱,不如去求求她,谁知她哭丧个脸只说一切听老爷,自己一心将儿子带大就万事足矣,这些事她不管,也管不了,几次三番去求,后来竟索性叫红芍做了门神,根本不给她进屋。
这回出来一路舟车颠簸,原比不得在家里,女人深居后院想见着男人很不容易,樊音本想着路上客栈里驿站里总要一处吃饭一处休息,见着三老爷机会多着呢,稍微使出些手段便可拉回三老爷心,没想到这男人一旦绝了情没了心,倒比女人决绝得多,她两次三番热泪盈眶楚楚可怜,却愣是不曾哄得他回心转意,对她冷淡不说,反倒对三太太越亲昵起来,叫她恨得不知咬断了几回牙根。
一家子在客栈住下消息早就到了方府,大太太知道大老爷心里念着,也不再多做计较,便命孟妈妈带着几个妥当人接去,不多会儿功夫便将人接了回来。
三老爷给大太太请了安之后便随大老爷到外头跟那些老管事们叙旧,留下大太太妯娌三个手拉着手说笑,大太太见三太太大半年不见人却圆润了不少,自然高兴,一时寻梅摆了茶点上来,三太太却一样不动,倒是红芍知道她心思,忙摸出了个金丝软绢小荷包,从里头拣了几块金桔干出来。
“怎么不酸?昨天吃着倒还好呢。”
“可不是奴婢说太太嘴刁,昨天吃完了,这是今天早上老爷赶着叫老王在集市上买,总比不上咱们自己在家里腌。”
主仆俩头低着头一阵嘟囔,二太太随手拣起一块往嘴里一丢,立马眉头一皱吐在了帕子上。
“我妈呀,这还叫不算?我这牙都快要全倒了!红芍丫头你尝尝,你们太太去了永安也没多久,怎么这舌头都变了味了?”
红芍笑而不语,三太太却羞红了脸,大太太冷眼旁观却心里有数,忙一把拉住三太太喜道:“可是当真有了好消息?你好啊连咱们也瞒着!几个月了?”
二太太这时也开了窍,也忙拉起三太太手细细打量,三太太脸越红透了,红芍在一边笑道:“太太们快别笑话我们太太,快四个月了,我们老爷还不让说呢,说要让胎气坐牢了才能让人知道。”
“他一个大男人倒相信这些?莫不是被那骚狐狸事给吓怕了吧?他如今可还那么宠着她了?要我说你可别太懦弱,该下狠手时就下狠手,你本就是正房,如今又有了喜,她哪里还敢轻狂?”
二太太提起樊音便气上心头,三太太只笑着摇头,仍是红芍接了过去。
“她哪里还有那个浪劲呢?我们老爷如今可是看也不肯多看她一眼了,不过跟我们似伺候太太罢了。”
说着又将这大半年来在永安情形绘声绘色地描画了一遍,二太太听得直拍手称痛快,又满口菩萨保佑老天爷有眼,倒是大太太恍然大悟似抿嘴一笑,伸手戳了戳三太太额头恨道:“你倒是会弄鬼,害得我白替你揪着这一颗心!”
因庆完了大太太生日,没多久便要过年,自然要开祠堂拜祖宗,一家团圆,又因三太太有喜,大太太也不肯放她住出去,因此便命人将三房原先住院子利索地收拾了出来,仍叫在那里住着。
念锦原以为樊音这一次跟着回来又又得不安宁,谁知她倒消停得很,每日只缩在屋里不出来,三太太过来串门也从不跟着,没几天倒叫人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似。
好容易忙过了寿宴,家里各处收东西收东西,支银子支银子,照旧把个念锦忙得抽不开身,大太太在一边看着她倒是越来越有当家架势,也乐得清闲,竟一门心思含饴弄孙,索性将家务统统交给念锦,连库房钥匙都一并给了她。
念锦虽得了令,倒也不敢自专,凡事自己掂量着,该回大太太一件不留,是以大太太对她越放心。
又有琪纹未来婆婆进来求太太和大奶奶恩典,自然是为了早日将琪纹抬过门去事,只因念锦与她自小情分,嫁到方家也多得她伺候周全,总不能亏待了她,一副体体面面嫁妆自不必说,除了大太太赏那些,念锦自有体己拿出来与她添妆,也够好一阵忙。
这天刚偷空歇了午觉,就见欣怡笑嘻嘻地走来:“奶奶好睡,快随我到太太那里去吧,这会子可热闹着呢!”
念锦睡眼惺忪地任她摆弄,篦头簪花,又痛快地喝了几口热气腾腾八宝茶,整个人才算是醒了过来。
“这是怎么说?”
“真真是件喜事,咱们家才添了小小姐,如今大姑奶奶又要回来了,可不热闹么?听说大姑爷升了抚台,如今领了皇命就要到任上去呢!过些日子就要路经钱塘,想是姑爷体恤我们姑奶奶这么些年也不曾见着爹娘面,竟派人来了信,说送姑奶奶回来小住,也在家过个安稳年,等他那头安顿下来,再派人来接。”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经携手出了门,两个小丫鬟跟着,一路到了大太太房里,果然见众人都在,二太太带着二姑娘,并二少奶奶,几位姨娘,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方家大小姐比方晏南兄弟皆年长许多,她出阁之时二小姐方月珊更还是个抱在怀里奶娃娃,因常听人提起这位长姐雍容大方又温柔可亲,在家时便是人人交口称赞大家闺秀,心中羡慕,每每有亲近之心,自己来年也要出阁,更想着有个长姐好一处说说私房话,便提议将方月环安置在她那里,毕竟她出嫁多年,在家时住所早已挪作他用,有二妹陪伴,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念锦因想黎家这样人家,家里奶奶出门随行妈妈娘子并大小丫鬟总有数人,方家这里按理也需按家里姑娘定例拨人过去伺候才像样子,若如此一来方月珊那边只怕便局促了些,不如另外收拾间院落给她,也叫黎家人看看方家也是有气派大家,他们大姑奶奶面上也跟着有光。
至于二姑娘若有心陪伴长姐,大可搬过去同住几天,更显姐妹亲厚。
这法子隐隐点中了大太太心里一桩心事,原来这方大姑娘十六岁出阁,如今已近十年,膝下却无所出,因此黎家前后给她房里添了两位姨娘,方家也无话可说。如今已有两个庶子一个庶女,虽说都叫她娘,但毕竟是隔着肚皮,再者黎家人多口杂又山高路远,家里两个小姑子又是伶牙利爪主,这方氏日子显然也并不如面上说得那么风光。
大太太虽然厉害,到底嫁出去女儿泼出去水,又常言道,民不与官争,女儿嫁到了官家,娘家哪里还能照管得到,不过每年年节下多多派人走动走动,以显亲近罢了。
如今女儿回来省亲,倒也是个时机叫黎家人看看他们家奶奶娘家排场,回去给家里老太太姑娘们说说,好叫她们不可小瞧了她女儿去,因此便点头允了,又指了几位得力妈妈出来,一并交给念锦张罗去。
如此一来腊月又忙碌着过去了一半,眼看新春将近,这日一早因收到了黎姑爷来信,估摸着这几日便到,因此接连两天方家都有人到码头上去接,这一日清早果然接到了,早有人快马回来禀报,大太太带着众女眷在厅里候着,至快晌午时候,方有小丫头抄近路来回,大姑奶奶已经到了二门上,才换过了软轿往这里来了。
念锦对方月环这位大姑姐早也没了记忆,只依稀记得她在家时便贞静庄重不苟言笑,且常听她二婶夸她,心里也羡慕不已,如今就要见着真人,自是紧张不已,颇有些丑媳妇见公婆味道,总担心自己粗粗笨笨叫这位大姑姐小瞧了去,不经意看了看挨着她身边坐徐凤临,也正悄悄绞着手里帕子,不由相视一笑,两人反倒都轻松了些。
外头阵阵笑语传来,一个小丫鬟抢在前头打了帘子:“大姑奶奶给太太请安来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见走在头里是两个中等身材丫鬟,穿着一色蜜合色亮缎窄袖小袄,素色百褶裙,看着有点相似鹅蛋脸,竟是一对亲姐妹,再看她们式相同,头上一左一右插着一色素银点翠扁方,看着清爽利落讨人喜欢。
二女齐齐转身,自门外扶过一位绫罗绸缎包裹着丽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高挑白皙丰润,云鬓高耸珠光宝气,一支明晃晃凤头钗随着姗姗脚步摇曳生姿,一袭石榴红百蝶茜纱石榴裙,朱唇点点似笑非笑,令人看着可亲,一双盈盈丹凤眼却又顾盼间隐约透着精明。
第 80 章
只见她扶着丫鬟手款款入来,见着大太太面却不及跪拜,只怔怔地看着大太太出神,半晌方眼圈一红,喃喃唤了声“阿娘”,便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大太太哪里忍得住,早一把将人搂在怀里也跟着哭了起来。母女分别多年再见,自是千头万绪齐齐涌上了心头,却一时也不知说哪一件才好,拉着手一时哭一时笑,竟也顾不得旁人了。
少顷还是方月环先收了泪,又重新与众人见礼,念锦妯娌也一一上前见了,方月环虽人在京中,与家里也有家里添了两位弟妹,忙一手拉一个笑道:“两位奶奶里陪着说话,又将带给家中诸位礼物分了出来。
因她此次随夫到任已同搬家无异,在京中得用下人也带出了好些,这趟随她回娘家就有一位老妈妈三个丫鬟,也都纷纷来给大太太磕了头。
那妈妈夫家姓赵,是黎家积年家仆,如今便跟着黎姑爷过去做个管家,这赵妈妈自然便是管家娘子,照管后院里事情。而除去方才扶着方月环进来一对姐妹花,叫做明珠明霞,另一个大丫鬟却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原来此女生得俊极,水洗凝脂般肌肤吹弹欲破,鲜嫩嫩花骨朵似人品,叫人看了当真便移不开眼去,若再换过一身富贵些装扮,那钱塘县里那些名门淑女大家闺秀,竟都给她提鞋也不配了。
说来也奇,那女子见大太太正打量她,竟也丝毫不怯上,反倒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磕头问安:“奴婢秋棠,给太太奶奶们请安。”
说话间螓低垂峨眉若蹙,妩媚之下倒不失端庄,饶是大太太这样见过大世面人也不经赞叹:“多好姑娘家,倒不辱没了这名字,我看要拿海棠花来比她,只怕那花儿也要低头了。”
说着又拉起那海棠手上上下下细细打量,方月环见母亲喜欢,便顺势赞道:“母亲不知道,她并不是黎家家生子,原先也是个小户千金自小娇养在家里,只因她爹爹错信歹人做生意蚀了本,家里卖房卖地卖得什么也不剩了,她下面还有个弟弟,这姑娘不忍心看着老子娘和弟弟受罪,便卖身给了黎家做丫鬟。你们看她生得好,可不曾见过她女红针黹,那绣功才叫一绝,原先在家时我们老太太屋里针线上功夫,只要她一个人做,旁人做,老人家都看不上眼。”
众人听了越稀奇,因刺绣女红是件费时活计,要做得好,也唯有多做勤做而已,这秋棠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却能得黎家老太太这样见多识广老人赏识,想必不凡。
“既然如此,亲家老太太如何舍得将这妙人给了大姐姐带走呢?”
方月珊到底年纪小,见了秋棠这样标致人物便心生羡慕,对她故事又听得格外仔细,方月环被问得噎住了,一时竟有些吞吞吐吐起来,念锦忙拉过方月珊手笑道:“好姑娘,我们姑奶奶这样人品,自然得亲家太太喜爱,儿行千里母担忧,总要将身边最妥当人给她才能放心。”
一番话说得方月珊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方月环见念锦不动声色便帮她解了围,因是夸她,自己也不好说嘴,只冲着念锦莞尔一笑,便又陪着太太们说起了一路上从京城过来趣闻。
夜里众人都各自散了,方晏南两兄弟回了家,都赶着到大太太屋里去见他们大姐姐。
原来方月环因比两个弱弟年长许多,幼时对他们也照料溺爱有加,姐弟感情十分亲厚,如今见这两个小伙子都已长得高大清俊,不由感慨时光飞逝,一手拉一个,左看右看止不住又落下泪来。
明月和明霞忙轻声细语地劝着,又有小丫头捧着热水手帕子进来,寻梅亲自接过,绞了一把双手递给方月环,方月环客气地道了生受,身子却并不动,只由着她伺候。
此时念锦抱着媛儿和徐凤临并肩走了进来,方晏南忙抢上去接了,理了理婴孩儿襁褓嗔道:“早跟你说了月子有一百二十天可要好生将养呢,你偏不听,这会子图亲热,回头可别嚷手酸。”
念锦把脸一红只低着头,大太太是见惯了她大儿子对儿媳妇黏糊劲,只头也不抬地吃茶,却把个方月环给看呆了,怔怔地半晌方笑道:“方才说这小子好福气,如今看来竟是大奶奶好福气呢。”
方晏南这下总算知道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朝老婆身后蹭了蹭,念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朝方月环歉然道:“叫大姑奶奶见笑,我们这一位就是嘴碎些。”
方月环含笑点头,一时徐凤临也上前给大太太大姑奶奶请安,两对小夫妻便各自散去,奶妈子却不走,反倒抱着媛儿近前,大太太一把接过了抱在怀里,亲热地摩挲着孩子头。
方月环便奇道:“母亲向来身子弱,如今也年岁见长,怎么大奶奶还将孩子放在母亲这里替她照管不成?”
大太太听她语气里透着责备,便笑道:“哪里,你这可错怪了她娘,她原是舍不得孩子离了身边,不过是我这个做婆婆强拿主意罢了,我们方家多少年没有这么小娃娃了,我看着喜都喜欢不过来,也难得她乖巧,就抱过来养着,家里琐事也好慢慢交给她娘。”
“我说呢,这大奶奶看着说话做人都是个拔尖,再不会这么轻狂,难怪母亲喜欢她。我原想着母亲那么疼爱徐表妹,如今亲上加亲,必是更疼她,或许把这个家也交给她也说不准……”
“这话糊涂,自古长幼有序,老大家无病无错,怎么能叫老二家出来呢?你这孩子,如今在娘跟前说说无妨,在婆母跟前这这么着颠三倒四么?可不叫她们笑话你?”
大太太抬手理了理女儿略松了一把云鬓,见女儿年纪轻轻最是女子妩媚动人时候,双鬓却早早生了华,不由心中不忍,嘴上说着责备,说出来却全是心疼她意思。
说得方月环眼圈一红,却仍忍泪笑道:“母亲可不是多虑了,有这么样娘家在,女儿也不是个蠢人,她们能拿我怎么着?便是不会生养,也左一房姨娘右一房姨娘给纳进来了,每天三茶六饭丫头婆子们伺候着,家里那一位又肯待见她们,进了门就都不是省事,肚子再一争气,个个都能与我比肩了,我这么个无能大奶奶,只恨不得自己变成一阵烟一阵风谁也看不见闻不着才好,可不敢碍了哪一位事,就这么谨慎小心着,还有谁会来难为我不成?”
一番话不曾说完,已经委屈得哽咽了起来,大太太虽早知道女儿在家中过得艰难,但总比不得听着女儿面对面地说出来这么叫人心酸,也陪着洒了会子泪,又被她说中了心中所憎,不由眼皮子一抬。
“小老婆再怎么得宠,不过是个偏房,你坐着她站着,你歪着她捶腿,你睡觉她铺床,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就是生了孩子,也得管你叫一声娘。你这孩子我是知道,就是太要强,这上头可不能糊涂,一个女人一辈子靠什么?年纪轻轻靠相公,老了还得靠儿子,黎家小少爷,你庶子,你可要有些心胸好生拿捏着,那就是你命!”
方月环听得越垂了头,一面拭泪一面嘟囔着:“怎么不拿捏,个个都是小祖宗,女儿只怕这别人肚子里出来总养不亲,如今我劳心劳力不过将来为他人做嫁衣裳,等孩子大了,还得认亲娘。”
“胡扯,亲娘再亲也是姨娘,你才是嫡母,孩子将来便是得了功名,她诰命能越过你去不成?总是你自己想不开,看看熬得人都什么样了?你才二十来岁人,将来还有得享福呢,只把心胸放宽些才是!学学你娘,当初那一位可得宠了好一阵子,我还不是容下了她。要知道,弄死她容易,可搁不住老爷心里存着她,人活在面前不过是个使唤小老婆,可要是莫名其妙死了走了,没准就在老爷心里埋下了刺,时不时就要疼一疼,一,弄出点什么来恶心你,受害还是自己。如今就这么留着她伺候咱们,又有个比她更年轻更要强黄姨娘天天针锋相对。她背地里做过那些龌龊事,也时不时给老爷耳边吹吹风,我虽不曾拿住她罪证,但天长日久地便有眉有眼似了,这些年总不往她屋里去呢。”
一听见说孙姨娘,方月环越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个东西最会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使阴,母亲难道就这么容着她锦衣玉食在家过好日子?”
大太太脸色一寒,眸光也跟着冷冽了起来。
“你觉着她如今过是好日子?傻女儿,你是大奶奶命,却真真不知道这个妾字该怎么写?当初她不过是个丫头,哪里来胆大包天做那些背后算计主人事?不过借着老爷对她三天新鲜劲,就以为得宠得势猪油蒙了心了,慢慢地老爷新鲜劲过去了,她又没个生养,年复一年那日子过得是什么滋味,也不过死鸭子嘴硬不说罢了。撵她出去反倒一了百了,何不叫她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熬着,一辈子过这有苦说不出日子。”
“还是母亲想得周到,不过当年女儿虽小,也恍惚记得她大了肚子才得了老太太抬举,后来怎么那孩子就没了?”
方月环皱眉遥想,却不曾注意到她母亲脸色一变,待她抬眼再看大太太时,大太太早已气定神闲地拈着茶盏盖子撇茶沫子玩。
“孩子保不保得住,那也是她命,焉知是不是她要太多了,反倒折损了那孩子福寿?这能怪得谁去?”
“咳……母亲说是。”
方月环心领神会,母女二人又说了一回家中闲话,方月环似有什么心事哽在喉头却总说不出来似,夜色已深却还只是坐着,孙姨娘隔着窗户探了几次头,都没敢进去,虽估摸着母女两总有体己话说,却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又不敢自去睡了,只得在外间候着,此时夜深露重外间无人,火炉无人加炭也渐渐没了劲头,屋里越寒冷,她也只得缩了缩脖子将前襟又拉紧些罢了。
到底大太太有了年纪,什么人没见过,更何况是亲手带大女儿,见方月环总是不自在,便打趣她。
“敢情大姑奶奶今晚想陪陪为娘不成?这敢情好,咱们娘俩好久不曾一床上睡说说体己了,我这就让寻梅去知会他们一声,叫你爹到别处睡一夜去。”
方月环被她母亲说得面上一窘,三两次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女儿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出来时候不曾关照她们,只怕现在还等着呢,还是回去吧。母亲若不嫌女儿聒噪,明晚便过来陪母亲一夜可好?”
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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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明天再说吧,今天是唐大人家里的老祖宗七十大寿,你爹爹未必能回来,你也莫白等着,且回去睡吧,他要回来,我替你说。小^说^无广告的~顶点*小说~网www.uu234.net女儿倒是有心孝顺的,不过是他这个做爹的忙得脚不沾地罢了。去吧,外头只怕起了风,你把我新做的那件灰鼠皮大氅披着吧。”
话音刚落,便见寻梅掀帘子进来,手臂上正搭着一条深青色的毛料大氅,方月环这才明白便是方才这样的母女密话,她母亲屋里还是有人在伺候着,当然大太太是最会TIao教人的,这寻梅想必不俗,只是有些话若叫她一个下人听了去,难免被她们小瞧,因此暗自庆幸那桩事情方才不曾与她母亲提及。
说来也巧,这里方月环前脚刚走,大老爷后脚便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大太太见他酒气冲天,忙叫人弄醒酒汤去,一面自孙姨娘手内接过在冷水里绞起的手巾子,一面关切道:“老爷这是怎么说?到底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也不知道保养身子,一高兴就只管胡喝海喝……”
谁知话没说完就被大老爷粗鲁地打断:“高兴?我倒是想高兴呢,两个儿媳妇都是你合心合意的,偏生一个生了个女儿,一个一年了不见一点动静,今天席上别人说起冯员外家生了孙子,看着我在场倒好像脸上都有点尴尬对不住我似的,你说我这脸上是什么个颜色?高兴?我倒是想高兴呢!”
说罢竟一摔手将才搭在额上的手巾子挥在地上,霍得起身就朝外走,大太太忙一把拉住:“老爷酒吃多了脾气原没什么,我们做女人的也应该受着,可这大黑天的北风阵阵,你还要往哪里走去?女儿才头一天回来,家里多了好些外人,老爷这么一闹,知道的说是吃醉了酒,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要出去嚼我们方家什么话呢!老爷若嫌了我,就请到佩瑶屋里委屈一夜,黄姨娘那里也可,只别这么在外头混闹,回头吹了风寒气入了体可不是闹着玩的!佩瑶,还不来扶一把?”
此时已有小丫头打起了门帘子,一阵冷风嗖地刮了进来,吹得站在门边的大老爷一个激灵,人也瞬间清醒了许多,见老妻脸上淡淡的丝毫不见恼他的样子,话里话外反倒全是为了方家的名声和他的身体,一时又觉着自己说得过了,抬眼见孙姨娘怯怯地缩在后头并不敢上前,不由摇头叹气。
“太太自然是妥当的,谁敢嫌了你去?不过是我黄汤灌得多了胡言乱语,还求太太宽宏大量,容我放肆一晚吧。”
说着便伸手去拉大太太的袖子,大太太只侧身一躲,寻梅和孙姨娘早已有眼色地上前扶住,
搀着他往大太太的床边去了。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当真喝多了,大老爷只半眯着眼睛由着她们伺候,趁着寻梅回身再给他绞帕子的时机,却睁开眼悄悄捏了捏孙姨娘的手。
“她不过是生我的气,并非有意挤兑你,连累你受委屈,且担待我们些吧。”
孙姨娘见他轻声细语地安慰自己,心里就像喝了蜜似的甘甜,可一听见他后面跟着的一个“我们”,又如同被人淋了一桶冷水似的,从头顶凉到脚底,心中暗暗狠,脸上却一点也不露。
“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她么?左不过为了老爷,只要老爷心里舒坦,佩瑶别无所求。”
伺候老爷太太睡下,因有寻梅值夜,孙姨娘自回房间去歇息,却迎面撞见了一脸焦急的秋棠,忙一把拉住。
“三更半夜的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还好遇见姨娘,请问姨娘,前头可是太太的屋子么?我们家奶奶还没回去,明霞姐姐叫我出来迎一迎,都怪我笨,没走出几步竟迷了路,绕了半天才走出来,也不知我们奶奶走了不曾。”
秋棠急忙反握住孙姨娘的手询问,孙姨娘见她许是因为赶着走了好一阵子而弄得一张白皙的小脸红扑扑的,精致的su胸急剧起伏着,娇喘吁吁吐气如兰,在月色下比白日里的柔美更添了几分妖媚,又想起方才老爷在太太屋里说的醉话,不由一时计上心来,忙轻轻拍着秋棠的背给她顺气。
“我的好姑娘,且歇一歇吧,看你急的!你们奶奶早回去了,想是走岔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黑灯瞎火的别又迷了路才好。”
秋棠见孙姨娘这样热心有和气,心里自然感激,忙挽着她的手往回走,一路孙姨娘便细细套问她的出身来历,果然与方月环说得无异,不过她自己到底谦虚,只说黎家宽厚收留她,对黎家老太太对她的宠爱却只字未提。
孙姨娘听她言谈举止便觉着此女虽生了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相貌,心机上却平常,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不由心下大喜,但还是又决意再试她一试。
“好姑娘,有件事我听着不明白,白天听我们大姑奶奶说,你们家老太太屋里的针线全在你手里,既那么看重你,怎么就舍得放你出来呢?我们一见如故,我心里很喜欢你,也真心替你可惜,像你这样水灵脱俗的人品,哪里是长久伺候人的?”
这秋棠因到黎家的日子尚短,从小娇生惯养的,性子里也有一股子傲气酸气,如今与人为奴常常自怜惋惜,如今听了孙姨娘的话,便越将她引为了知己。可她到底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家里过去虽然殷实,但老子也不过粗识几个字,老娘更加目不识丁,她自己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些女红针黹家长里短而已,再者她父母又宠她,行动就怕她受委屈,镇日家捧在手心里护着,差不多的事大多不叫她知道,因此她在人情世故上便更加不通。
如今听了孙姨娘这话,便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老太太的吩咐我也不明白,我原不肯跟着出来,毕竟我是老太太的人,又不曾伺候过大爷和大奶奶,也怕伺候不好。可老太太说我胡闹,又说大爷为人老实,大奶奶也是个贤惠人,断不会委屈了我,叫我只管跟着便是,到了那里,自有我的好去处。老太太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得顺从,说来也怪,我们奶奶一路上竟从不吩咐我做活,有事只管吩咐明月明霞两位姐姐,也不知是不是我哪里伺候得不好得罪了她,姨娘是我们***娘家人,还求姨娘得了空替我在她面前美言几句。”
说完便眼圈一红拜了下去,孙姨娘忙一把扶住她,一面也落泪道:“可怜的孩子,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姐命,却沦落到这里任人磨搓,岂不叫人看着心疼?你放心,我们大姑奶奶确实是个仁厚人,她不使唤你只怕是还生疏着,等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你这么个可人疼的人品,谁又能不喜欢呢?”
说话便到了,秋棠与孙姨娘话别后自回了屋,孙姨娘却站在原地冷笑了好一会儿方回转身去。
这个傻丫头,这么明白的话也听不出来,想必是那黎姑爷看上了她,因此跟黎老太太讨了她去,她们大姑奶奶一路不使唤她,一来是做给姑爷看显得她贤良大度,一来只怕心里不乐意也是有的。这么个闭月羞花的皮囊,却是个蠢人,莫非老天可怜她在方家熬了这二十年,派了这救兵来给她不成?当下便定了主意,迎面嗖嗖的北风吹着,竟丝毫不觉着刺骨。
自此孙姨娘便格外照顾秋棠,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悄悄塞给她,秋棠只当她好心,也对她特别亲热,闲了就往她屋里跑。
这天才到了孙姨娘门口,就闻见一阵清洌的芬芳扑鼻而来,正要开口就看见孙姨娘正冲着她招手:“才想着你呢你就来了,可见是咱们俩的缘分。好姑娘,我们老爷早起看着这红梅像是喜欢,我便剪了几支好插瓶供着,方才还惦记着多剪两支给你送去,谁知才收拾好你就来了。”
秋棠正嫌她屋里的熏香太过粗糙气味呛鼻,见了这红梅如何不爱,忙奉承道:“多谢姨娘想着,这么好的花也亏得姨娘会弄,方能摆在人前好生赏看,要不就在院子里自开自败岂不寂寞?”
孙姨娘被她捧得乐极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朝秋棠歉然一笑:“瞧我这记性,这会子就要给老爷送去呢,要不姑娘略等我一等,我交了差回来咱们一处吃茶说话可好?我这里有刚从街上买来的白糖糕,还热热地收着呢!”
“左右我也闲着,陪姨娘走一趟路上解解乏可好?”
这秋棠倒也乖巧,说话便挽起了孙姨娘的胳膊,孙姨娘心道妙极,脸上却淡淡一笑:“那就偏劳了。”
二人一路说笑着往前头去,秋棠一路所见闲庭碧树广厦飞檐,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心下暗叹方家的富贵,这家里的气派竟不比京中的黎家逊色分毫。又见迎面走来的丫鬟老妈子皆对孙姨娘恭恭敬敬,不说因为她是太太身边用得上的人,反以为就是她做姨娘的排场,越心生羡慕。
孙姨娘在院门前住了脚,远远朝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厮招手,那小厮转身便跟院子里几个等着伺候的男人耳语了几句,那几人看也不敢往里头看一眼,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什么事劳动姨娘亲自跑来,叫小的们去一趟便是。”
那小厮一溜小跑到了跟前,孙姨娘却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倒是会说!快带路吧,别叫京里来的秋棠姑娘笑话我们家没规矩。老爷可在里头?”
“嘿!这会子总是老爷和两位少爷说话的时辰,怎么不在?姨娘快请,秋棠姑娘请。”
那小厮本是和里头混熟的,自然极有眼色,忙一弓身子跑在头里,孙姨娘自小丫头手里接过花瓶,却一转手塞到秋棠怀里。
“这么鲜艳的花,原该你这么个花朵似的美人拿着才像样。”
说的秋棠一阵脸红,却也不曾忽略那小厮方才见着她时失神的样子,不由暗暗自得,方家虽大,却再没有哪个姑娘家生得比她好呢!
孙姨娘带着她进了屋,果然见两位少爷正临窗对弈,看二少爷冥思苦想的样子大概是他哥哥略占了上风。
“姨娘,这两位便是我们***兄弟么?”
“可不?穿蓝的是我们大少爷,穿紫的是我们二少爷,都说我们家两位少爷生得好,姑娘看着如何?”
二人并不敢就上去打扰,只站屏风外头说悄悄话,秋棠不过一根筋,哪里能想到谁家的正经妇人会勾着大姑娘看男人?反倒觉得有趣,细细将那二人都端详了一番,却心下突突一跳,红了脸悄道:“大少爷英伟,二少爷清俊,都是极好的。”
2o11年2月11日补齐更新
孙姨娘抿嘴一笑,却听见大老爷在里头问是谁,忙应了一声拉着秋棠走往里走。
“老爷早起夸这几朵红梅开得好,又说要能闻着它的香气读书看账,只怕心里头也清楚许多,奴婢哪里敢耽搁,从太太那里下来就赶着给老爷捧来了,只怕两位少爷也喜欢。”
孙姨娘本就生得婉顺,这会子又低眉顺眼轻声细语的,一张细白的脸上微带红晕,鬓边一支镶了两点翡翠的喜鹊登梅簪子碧汪汪地晃着,削肩细腰倒把大老爷看得有一瞬间失神,只道一转眼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这孙姨娘却还有些当年的影子,且向来温顺可心,自己怎么些年来总偏帮着大老婆叫她受委屈,也不见她有分毫怨言,不由看着她的眼神也软和了几分。
又见她一转身自身边的丫鬟手里接过花瓶,这才看见秋棠,只觉得眼生。
“怎么你屋里来了新丫头?”
这里早有小丫头捧了只蓄了清水的青瓷花瓶进来,孙姨娘径自将红梅取出插上,听见大老爷问话也只淡淡一笑:“老爷这话倒奇了,我屋里的丫头通共不过三两个,哪里能有新的来了?她是大姑奶奶身边的人,因过来寻我说话,便一路同来。秋棠,还不过来见见我们老爷,这两位是我们家大少爷和二少爷。”
秋棠红着脸上来,大老爷见她生得不俗,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见她一双眼睛坦荡荡的并无媚态,是个本分孩子,这才略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孙姨娘又将方月环当日说给大太太的话给大老爷说了一遍,诸如此女出生良家自幼乖巧,又得亲家老太太青眼一直在老太太屋里伺候,从不曾出去之类,只略去了亲家老太太已经将她给了姑爷这一段,这里秋棠方又前行了几步给两位少爷请安,方跟着孙姨娘出来,二人自回去孙姨娘屋里闲话不提。
这秋棠自小在家里,除了爹和弟弟,从未见过什么男人,后来到了黎家又是伺候的老太太,除了黎家的老爷少爷,更加一个外人不见了。那黎家大少爷,也就是方家的姑爷,如今已年过三十,不知是不是自幼读书不大活动的缘故,人长得瘦里出来,便一个人躲在花园里想心思。
谁知一不留神竟与人撞了一跤,听得对方哎哟,又听见有人数落她,也顾不上自己也跌疼了,忙一骨碌爬起来上前搀扶,又一叠声地赔不是。
“你是哪里来的丫头,这么不小心,我们姨娘这身苏绣的裙子可才上身呢,弄坏了你可赔得起?”
“荳儿,人家不是有意的,你何必拉扯出这么一通有的没的?看看,多俊的丫头,给你唬得不轻。”
那被撞倒的女子却并不生意,反倒拉起秋棠的手温言软语,秋棠匆忙间抬头看她,却见她瓜子脸双眼皮,黛眉玩玩美目含情,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却是个标致的美人,又听那丫头唤她姨娘,忙连连告罪。
“秋棠毛躁冲撞了姨娘,求姨娘恕罪。”
这一位正是三老爷屋里的樊音樊姨娘,她眯起一双秋水眼细细打量了秋棠一番,却喜出望外道:“莫非你就是我们大姑奶奶从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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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的那个子,妹妹若不嫌弃,就往我屋里换身干净衣裳吧。”
说着便拉起秋棠的手,秋棠没想到这穿金戴银的美人姨娘对自己竟这样和气,又被她“妹妹”“妹妹”地叫着,一时受宠若惊也不知如何使得,只知道傻傻地跟着她走。
一进屋樊音便招呼她坐,又叫荳儿沏了一户香喷喷的六安茶,摆了奶油卷、蜜糖酥等小点心出来,更拿出一身**成新的湖蓝色镶银丝线滚毛边的裙子,亲手给秋棠换上。
“姨娘这样客气,奴婢怎么担当得起。”
秋棠连连推辞,却被樊音笑着按住:“妹妹再莫奴婢奴婢的,我听得刺心。说起来咱们也是一样的人,他们虽称我一声姨娘,心里还不知怎么瞧我呢。这裙子原是我们三太太赏的,如今我这里……妹妹也看得出,哪里还有人肯来,我便是穿着它也无人欣赏,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料子。如今送给妹妹,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品才配它,只求妹妹别嫌弃是我穿过一两回的才好。”
说着便抽出帕子拭泪,秋棠忙安慰她,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了起来,秋棠得之这樊姨娘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惜是个庶女,被家里的太太欺负赶出了家门,才沦落到了方家,三太太也不待见她,时时算计她,而与她情同姐妹一处长大的大奶奶也三番两次害她,害得她小产不说,还从此都做不了娘亲,不由为她多舛的命运唏嘘不已,一面劝她一面也跟着生气。
这么和气斯文的一个人,却叫人欺负到这样的田地,可见做人还是泼辣些的好。
二人越说越投缘,简直相见恨晚。虽说孙姨娘对秋棠也极好,但到底年纪可以当她的娘了,总比不上年纪相仿的樊音这么有话说,因此一直说到夕阳西下,樊音留她在家里用晚饭,她才想起她们奶奶那里还要去伺候,因此忙辞了樊音赶着回去。
这里荳儿却不明所以:“一个外来的丫头,姨娘何必对她那么好?还与她姐妹相称,岂不降了身份。如今不比从前了,咱们屋里竟一个使唤的人都不给派,要吃什么用什么总说没得例,就这些过去看着不值钱的吃食,也是姨娘你卖了老爷给的头面衣裳换出来的银子,打点了那几个妈妈才得的,倒便宜她。”
谁知樊音却扑哧一笑:“你懂什么?这可是个妙人,妙在她一张脸生得美极,脑子却糊涂,可说蠢极,这种人若能为我所用,岂不更妙?”
荳儿一怔:“莫非姨娘想用她去对付三太太?”
“呵,到底没白跟我这么久,不中亦不远矣。”
樊音并不愿多理会荳儿,虽然是她娘家带来的,可如今的她除了自己早已谁也不信。当初在永安,三老爷有几天不在家,她烧得稀里糊涂无人照应,荳儿去三太太门前求了几次给找个大夫,三太太都不搭理,到了四天才有大夫来给看脉,原来是三老爷回来了,做好人给他看呢。当时她早已自己扛了过去,热度也退了,三太太却故作关心慌慌忙忙拉着三老爷来看她,反倒叫三老爷以为她装病争宠,从此更不待见她。
这个面酸心狠的妒妇她早晚要收拾,不过如今她想设计的却不是她,而是那个抢了她的如意郎君,害得她落到今天这个田地的贱人!
余念锦,天下的好事全叫你占全了,哪里来这样的便宜事?你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早晚要你千百倍地领受。娘家有钱有什么用?方大哥现在喜欢你有什么用?不过生了个女儿,大老爷的脸色如何谁也不是瞎子,早晚出来,这秋棠就是个最好的引子。到时候看方晏南会不会不要祖宗不要爹娘,只守着你?
正在屋里嗑着瓜子哼着小曲的孙姨娘,并不知道此时有旁人也惦记着她看中的那块肥肉,只一门心思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没过几天,大老爷晚上果然到了孙姨娘屋里,本就忙了一天浑身骨头酸疼,外面天寒地冻,一进屋却见火盆正烧得旺旺的,暖融融热烘烘,又摆了一桌子喷喷香的小菜,边上还烫着热酒,不由心下一松,也不唤人,自顾自闭上眼,一屁股坐进桌边的紫檀木大圈椅里打盹。
忽觉怀里一热,却见孙姨娘笑吟吟地斜签着身子陪坐在他身边,怀里多了一只镂空炉盖上雕着五蝶捧寿的亮铜手炉。
“老爷累了,吃点东西暖暖胃吧,多少年不曾下厨,希望老爷别嫌弃奴婢的手艺才好。”
说着便一抬手夹起一筷子小菜,用一只细白瓷碟子接着,送到大老爷嘴边。大老爷嚼了几口,只觉酥软浓香十分美味,不由连连点头。
“可算有过年的味道了,可是老黄来了?”
“可不是,下午才到的,送了好些新鲜野味和腊味过来。因我听见大少奶奶跟二少奶奶商议太太这几天犯胃气疼吃不下饭,正好捉了那几只野鸡,热滚滚地烫了粥送去,再配上咸津津酸溜溜的腌冬笋,只怕大太太喜欢。可老爷向来不爱吃那个,正好看见有新鲜鹿肉,我便自作主张取了来用红枣炖了,听人说这东西可养人,老爷天寒腰背冷痛,吃着最是滋补的。没想到我这诚心倒好,原打量着晚些时候送到太太屋里给老爷宵夜,没承想你倒来了。”
“难为你想着,你自己也吃些。”
大老爷被她几句话说得通体舒泰,儿子们年纪轻正当要上进,儿媳妇满心里只知道孝敬婆婆,大太太这些年身子也不大好,又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哪里还顾得上他,好在还有一个贴心的孙姨娘,虽说小老婆上不了台面,她倒是无儿无女一片真心只为他一个人守着,说话间便也提起筷子给她面前夹了些菜。
孙姨娘却忽得眼圈一红,又忙遮掩似的擦了擦眼睛笑道:“谢老爷,等老爷走了奴婢自吃,如今老爷在这里,就让奴婢好好伺候伺候老爷吧。”
说着又张罗着给大老爷盛汤,大老爷见她面色凄楚心下不忍,便搓了搓手讪道:“这么大冷天雪珠子哗哗下着呢,我进来才暖和些,你倒要赶我往哪里去?”
“老爷……”
孙姨娘停在半空中的手一顿,声音也跟着哽咽了起来,忙自炉上取下酒壶,给大老爷满满斟上了一杯,又自饮一杯道:“雪地天寒,奴婢敬老爷,愿老爷福寿安康。”
酒酣饭香,又有人体贴服侍,大老爷不知不觉便歪在椅子上眼皮子直打架,孙姨娘自他手里接过茶盏,一面柔声劝道:“夜了,老爷且到床上歇息吧。”
大老爷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任由她搀起,又听她悄声嘟囔:“老爷在外头辛苦,我们太太在家里也累得很,大奶奶自是没话说,可惜媛姑娘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二奶奶也是个伶俐的,偏生那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方家添上香烟。”
一番话说到了大老爷心里,他略抬了抬眼并不言语,孙姨娘揣摩着他的心思,一面给他宽衣一面又大着胆子道:“要说我们家二奶奶,说起来是我们太太的外甥女,亲上加亲也是好事,可惜那风吹吹就倒的身子,实在委屈了我们家二少爷,听见前几天又咳起来了,太太叫配的什么人参养荣丸、雪莲护心丹的,也不知吃了多少斤下去,大奶奶还给她弄个什么燕窝牛乳粥吃着,说是养胃气,就是不见她身上长出几两肉来。到底是读书人家会识文断字的小姐,心思总比旁人多,旁人说个一句半句她都要放在心里头盘算思量,心力劳损,哪里能不得病?这么看倒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底子壮不娇气,就说白天老爷见过的秋棠,也是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那般的长相,家道中落入了奴籍,却从不见她悲风伤月,倒整日乐呵呵地干活呢。”
一句“会识文断字的小姐”勾动了大老爷的心思,那樊音不就是如此么?时不时做出个多愁善感的楚楚媚态,把老三的魂就这么给勾跑了,不由越对徐凤临不喜。又听她提起秋棠,少不得也心下一动。
“秋棠?你好好跟我说说,这孩子你看着到底如何?可不是那起调三窝四不本分的吧?”
孙姨娘听大老爷的口气便知道有奔头,自然越卖力夸她,末了还怕大老爷改了主意,愈加添油加醋,只说秋棠美貌放在大姑奶奶屋里只怕会给大姑奶奶添堵,却丝毫不提此女实则已被那黎老太太给了黎姑爷,因她也明白就算是给儿子纳妾,大太太那里也必会精挑细选,若已做了黎姑爷的屋里人,只怕她便是千好万好仙姑托生,方家也断断不会要的。
“老爷细想,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丫鬟放在姑爷屋里,我们姑奶奶又没个孩子,眼看着也快往三十上奔了,保不齐将来弄出什么事来。”
“还有这一层,我竟没想到了。环儿命苦,若将来再有什么变故,我们娘家离得远不说,便是在跟前,这民不与官争,又能奈他如何?罢了,今天亏得你提醒了我,睡吧,有什么话我和你们太太合计去。”
原来这方家大小姐方月环,是大老爷和大太太新婚燕尔浓情蜜意时所生的长女,又乖巧懂事生得也得人意,因此方老爷向来多疼她,如今多少年不曾回家,回来后见她也常常背人落泪,问上几句夫家的事就急了,想是不大如意,又回想那秋棠丫头确实是个难得的,所谓贤妻美妾倒也不错,便就此定了主意……
因昨夜是孙姨娘伺候,早上便抽不开身,早饭时候站在大太太身边布菜的便是黄姨娘。她原就年轻,性子又辣,一见老爷和孙姨娘进来便脸上不大好看,竟用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春卷抱怨道:“太太瞧瞧,那几个厨娘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春卷炸得都糊成什么样了?你粘着我,我粘着你,这么肉肉麻麻的,可叫人怎么吃呢?”
说话间一双杏眼更直直地落在在孙姨娘挽在大老爷胳膊上的手,孙姨娘却浑然不觉似的走进来,倒是大老爷讪讪地抽出了手,一面对大太太笑道:“昨晚喝多了,怕闹着你睡不好觉,就……”
“老爷这话说的,难不成做老爷的到姨娘屋里去睡觉,我这个做太太的就不乐意了?我便是哪里不好,老爷的教训不敢不听,可如今非得这么当着孩子们的面责我妒忌给我没脸么?”
因被大太太冷声打断,大老爷这才注意到念锦妯娌和方月环都在边上坐着,此时皆垂了头不做声,想是怕他尴尬,一时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又见大太太面上淡淡的,也不招呼他坐,越难为情起来,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大太太见状倒知道就好就收,只轻叹了一口气,便又亲手舀了一碗晶莹透亮的蜜枣银耳羹放在身边的空座上,方不紧不慢地瞥了黄姨娘一眼。
“我老了,越没规没矩,你们年轻,怎么也不知道分寸?还不伺候你们老爷用早饭?”
黄姨娘得意地瞥了孙姨娘一眼,孙姨娘怯怯地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大老爷干咳了两声趁势坐下,这里几个小辈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寻了个由头出去,大老爷见大太太不喜,昨晚想得好好的说辞也一时说不出口,孙姨娘想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她都想开了就此和那两面三刀的老妒妇撕破脸了,哪里肯放他就这么算了?
遂拉起黄姨娘的手笑道:“好妹妹,快随我出去吧,老爷有话要同我们太太讲,我们两个老姐妹可不能这么没眼色。”
说罢又朝大老爷体贴一笑,像是在说我把人给你都带出去,你好好跟太太说吧,这么一来大老爷倒是剑已出鞘再无回转,眼见着一屋子的丫鬟都跟着孙姨娘出去了,这才不得不对上了大太太的眼睛笑了笑。
大太太听见孙姨娘的话早打起了精神,不知她又有什么花招,却听大老爷道:“大丫头身边那个叫做秋棠的孩子,你看她觉着如何?”
大太太明知大老爷并非真心问她,不过拿这句话起个头,便淡淡道:“这倒不曾留心,她又不是咱们家的丫头。”
大老爷被堵得一噎,心想与大太太夫妻二十几年,夫妻之间向来无话不说,他就不信他的心思大太太体谅不到,如今这么说分明就是搪塞他,不由心生不悦,说话的口气也硬邦邦起来。
“既然你不曾留心,那我只说我留心的。我看那孩子不错,想把她留下,你拿个妥当的丫头跟环儿换来吧,我看她每次过来不是带着明珠就是明霞,想必对这秋棠也并比贴心。”
“老爷连这上头也留心了?我竟不曾看出来。”
大太太将筷子一推,脸上隐隐有愠怒之色,大老爷知道她讽刺自己听了孙姨娘的唆摆,也不否认,想想外头还有正经事,哪里能常为这些小儿女闺房里的事操心,原该她这个大太太料理的,如今她不管,他替她想周全了,她倒怪他,越恼了起来。
这里抬脚要走,却被大太太叫住。
“老爷且慢,如今老爷既吩咐了,也该把话吩咐明白了,这丫头若真要过来,咱们该把她放在哪个屋里?”
“自然是二房,我知道临丫头向来是你的心肝肉,你是她亲姨母,偏着她也是该的,但你要想想连你都是我们方家的人,她也是,行动该为方家着想!当初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是谁说她不过是身子单薄并没有病,婚后调理调理就好了,如今这都一年了可怎么说?大房又是个闺女,二房再没有消息,过年咱们开祠堂祭祖,我有什么脸面给祖宗上香?”
大老爷说着说着愈激动,大太太几次想插话都被他拦了下来,却赤红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跟我说句老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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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护着临丫头,可是为了那姓徐的死鬼?”
“老爷!”
大太太气得浑身抖,却嗫嚅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对峙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大老爷方叹了口气凑近大太太耳边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一字一句道:“蕴娘,你该知道我的,我一辈子心里只有你,你想怎么都由得你,但你也不该忘了,我最忌讳的是什么。你要实在不乐意,也不必就在这几天,横竖在大丫头回去之前把这事办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槛,大太太扶着桌面脸色铁青,半晌才颓然跌坐回了椅子上。
年纪减大,性子收敛了,人前人后更要尊重了,他已有些年头不曾唤过她的乳名,没想到再一次唤起竟是在这种时候,快三十年的陈年往事,他竟记得那么深,不过是一段不曾开始的过眼云烟,他竟恨得那么真,不过是年少糊涂,如今却全报在了孩子们的身上。
“太太……”
孟妈妈觑着递大太太的脸色送上了一盅热茶:“太太不用太过忧心,老爷向来听太太的,这次只怕又是被那一位挑拨的,太太且先虚应下来,过些日子或许他就不提了,从前多少事情不都是这么不了了之嘛!”
谁知大太太却咬牙摇了摇头。
“这次不同,那贱人来真格的了,她和你一样从小跟着我,当年的事她比谁都清楚,她知道老爷身上最痒的穴位在哪儿,知道怎么挠能叫他更痒更恨,如今专对准着那儿挠呢!真后悔我当初没狠狠心充了她,最多叫老爷念叨个几年,也不至于如今这么不清净。”
“那难道当真把秋棠要过来?二奶奶那么个半句话都要存在心里掂量好几天的性子,暗地里早就为着肚子一直没动静愁死了,我也劝过她,莫着急只管放宽心,儿女缘这种事却急越不得,可她哪里能放得开,要这白眉赤眼地给二少爷安上个屋里人,那不是明着打她的脸么?”
孟妈妈自打徐凤临进门后与她相处的日子久了,也渐渐明白她这个人不过是性子直些,却是对谁都没有坏心的,是个实心肠的好孩子,因此反倒怜惜起她无父无母无所依傍来,难免多为她着想,却没想到说得大太太愈烦恼,只无力地摆了摆手叫她先下去。
孟妈妈回家后仍惦记着此事,难免心神恍惚,她儿媳妇王氏见她心不在焉险些将一壶滚水淋在脚面上,忙拉住她细问缘由。说来也是天意,这孟妈妈跟了大太太多年,向来是个嘴上有铁将军把门的,偏生这次大意,只因想着王氏又不在府里当差,是个闲人,寻常也从不进去走动,便将此事遮遮掩掩地说了,王氏也陪着她叹息了一回,一时里头有小丫头出来寻孟妈妈办事,便各自丢开手不提。
想钱塘不过多大一个小县城,方家这样的人家在此地便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家里有多少下人,谁跟谁是亲戚,谁跟谁有旧交,哪里说得清楚。谁想这王氏的娘家便与樊音的老娘同住一个院子,王氏与樊音也算是邻里姊妹打小认识的,皆因这王氏比樊音大上好几岁,樊音又自小就去了余家,很少回家,因此并不相熟,不过见面倒是知道的。
如今樊音入了方家的门,她家中老娘哪里放心,总怕她在这里遭了欺负,便托了王氏的老娘和自家闺女说说,但凡能帮衬的便帮衬些。这王氏碍于娘家的面子,在得知樊音遭了冷落之后也悄悄提着篮点心去探过她一回,这樊音倒精明,当即开了柜子从自己的体己里拿出一对亮晶晶的松绿石耳坠子,并一支金灿灿的凤头簪,都是寻常饰铺子里买不到的好东西,执意往王氏怀里塞,只说谢她雪中送炭的情谊,却只字不提求她看顾,这王氏是个天真烂漫之人,既拿了人家的好处,哪里有抽手不管的道理?少不得背着孟妈妈打着她的旗号替樊音四下打点,闲了也常肯到她屋里走动,二人倒也颇为相投。
这天王氏在家无聊,便过来寻樊音说话消磨时光,两个女人凑在一处又能说些什么?不过是些个东家长西家短,王氏因见樊音送了她好些东西,每每过来总不叫她空手回去,便也有意显摆显摆自己的体面,遂将大老爷大太太的私话也说了出来,末了还不忘叮嘱樊音。
“好姨娘,这事可是极要紧极机密的,太太只告诉了我们家老奶奶,你只当听着玩吧,千万别说出去。”
樊音忙拍胸脯点头:“姐姐对我这样照看,我哪里能做出扯孟妈妈后腿的勾当来?那也太没人心了。再者我这个地方姐姐也看见了,除了你,还有谁肯往这里来?”
说着难免又伤心起来,那王氏也陪着她叹了一回方回去,这里樊音却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笑,且越高兴似的,整个人扶着茶几花枝乱颤了起来。
荳儿想问又不敢问,也不知她会不会忽然脾气打骂人,谁知她自己笑了一会子倒好了,拢了拢云鬓抹了抹身前略有些皱褶的衣裳神情诡异地一笑。
“我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万一有人问起,只说我到园子里散散就来。”
“是,奴婢省得。”
荳儿自去干手上的活计,樊音出了房门却并不往园子里走,反而一径朝里头去,很快便到了徐凤临院子门口,守在一棵老杨树下吹了好一会子北风,终于等到一个小丫头出来打水,忙一把拉住她。
“好姐姐,麻烦你请二奶奶身边的宋妈妈出来一趟。我方才在廊子上捡到一个荷包,她们都说看见宋妈妈用过,里头还有好几两碎银子呢。”
那小丫头老实,也认得她是三老爷屋里的人,哪里能想到别的,忙一口答应了,一路飞跑回了屋,不多会儿就看见宋妈妈远远走了过来。
“姨娘有话不妨开门见山,奴婢并不曾丢什么荷包,姨娘也不是这么热心肠的好人。”
宋妈妈打心里看不起樊音这种不要脸的女人,见了她自然没句好话,樊音也不恼,反倒轻轻一笑玩起手里的帕子来。
“我算个什么名牌上的人物,妈妈自然是看不上的。只是不知事关我们二***终身,在妈妈眼里看着又如何?”
一句话说得宋妈妈脸上一凛,她却不再搭理她,只顾回身就走,那宋妈妈果然如她所料跟了上去。
徐凤临因在家中无事,想起小侄女粉嘟嘟的着实招人疼爱,便寻了几件小孩子家的玩意去逗她玩耍,此时念锦也在,正抱着媛儿逗得她咯咯直笑,遂也凑近过去,妯娌二人闲话了一阵,念锦看宋妈妈从跟进来到现在一直神不守舍似的,茶端在手里都快凉了,也不给徐凤临递过去,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便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宋妈妈被她看得回过了神,忙走出去重新沏茶,一面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樊音方才说的话。
老爷太太要给二少爷屋里添人了!想她家小姐成婚一年毫无消息,如今身子虽说比过去好多了,但也是三灾九难的,要说怀孩子,只怕也不是一时半刻求神问卜就能有的,那秋棠生得貌美不说,看那身段,腰是腰臀是臀的,没准一进门就能抱上个大胖小子,到时候她们小姐在这方家可还能往哪里站?跟二少爷本来就不大和睦,如今才缓和了一些,哪里还经得住旁人来分一杯羹呢?
可惜老爷太太走得早,要也像大奶奶娘家那样稳稳当当地镇在那里,只怕还好多着呢!
大奶奶……大奶奶?
对了,他们想收了秋棠不过是为了抱孙子罢了,大太太的心思她还是看得出的,两个儿子一般疼爱,两个儿媳妇也都欢喜,那这孙子是出在大房还是出在二房,想他们也不会太介意吧?大少奶奶娘家兴旺,和大少爷夫妻恩爱,还有个养在太太屋里的女儿,地位早就固若金汤,不知比她们家小姐好多少倍,若秋棠到了她屋里,想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又想起那樊姨娘说的话,深觉合情合理。她与大少爷的旧事早已将大奶奶得罪了,如今三老爷又冷落她,她在这个家里无可立足,如今得了这个消息,便想着悄悄给二奶奶,当是卖个人情也好,求条活路也好,但求二奶奶将来琴瑟和鸣子女双全之时能略加看顾些她这个可怜人。
这话也分明也是勾着她去打大房的主意,可再一想她们小姐对大奶奶满心敬服,要当真告诉了她,只怕她不肯如此行事,不如越性瞒着她,要有什么,全由她老婆子一人但下吧。
心魔一出再难回转,当夜宋妈妈便一个人悄悄摸到了樊音屋里,樊音似乎一早料到,早精精神神地坐在那儿等着了。
二人合计了一宿,总算计划圆满,只待时机成熟,如今且各干各的去。
腊月廿四一早,余家来人请方家几位太太奶奶过去听戏,年关将近,大太太一时走不开,三太太又有了身子也不便出门,便叫二太太带着念锦妯娌二人过去。早前听见余家大夫人连日身上不好,念锦便回了大太太,在娘家住一晚。
因同去的还有方月珊未来夫家的女眷,为着避嫌她也不好过去,只得在家闷着。方月环原是要去的,但一想那些同去的贵妇女眷多为少年旧识,她当年嫁去黎家可是叫多少人眼红的,可如今……虽说富贵,但到底一无所出遭人非议,也实在怕见到那些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光,便有些犹豫,谁知念锦却盛意拳拳特地到她屋里请她。
“听说这回请的梨园班子要唱鼎鼎有名的凤求凰,大姑奶奶左右在家中无事,何不过去散散?我们家二夫人可对大姑奶奶想念得紧呢。”
提起余家二夫人,方月环也渐渐心动,当初她还待字闺中时就与这位姑姑特别亲厚,如今心中有了秋棠这桩难事,与自己母亲不大敢说,却可以告诉姑姑,让她给自己分解分解,便点头应了,正想招呼明珠明霞准备准备,念锦却轻轻按了按她的手。
“我看秋棠这丫头倒好,咱们这回带她去逛逛如何?”
说罢却卖关子似的对着方月环眨了眨眼,方月环在家这几天已经深觉这个弟妹不似面上那么一味端庄恭顺,行起事来虽多为施恩,但该罚的也不见手软,不过是大家闺秀出身,面上总淡淡的,行动不肯与人生气,这才给了那些没脸的下人软弱可欺的感觉,不过自打孙姨娘吃了瘪,已再无人敢胡乱生事了。
如今听见她提起秋棠,不由心中心动,莫非那丫头背着她也弄什么鬼不成?倒要好好看看,便把她叫道跟前来嘱咐了几句,念锦见那秋棠自己对似有隐隐敌意,也不过一笑了之。
一行人跟着二太太出门,樊音和宋妈妈觉着实乃天赐良机,便匆匆行事。宋妈妈这里因着两位少奶奶亲厚,她也时常替二奶奶到大奶奶屋里说话之便,悄悄摸到念锦房里,外头一群小丫鬟正说说笑笑踢毽子玩耍,并无人管她,月儿是跟着出门的,原想着还需设计引开欣怡,谁知那丫头也不知到哪里躲懒去了,竟不在房内,反倒便宜。
她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找出了方晏南的杯子,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沾了蒙*汗*药的帕子使劲在上头抹了些微一点,不足以叫人晕倒,却也够叫他睡得比寻常人深沉。接着又轻轻放回,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樊音这头也万事俱备,因方月环不大待见秋棠,她并不知道秋棠也跟着去了,只等着吃过晚饭那头闲了,便叫荳儿去请她过来说话,到时候一杯加了蒙*汗*药的热茶下去,保管她睡得跟死猪似的,待所有人全都睡下之后,再想法子将她送到方晏南的床上便是。
至于如今将人送进去,那便要看身边这人的本事了。
唔……啊……
身上的衫子早已被褪去大半,整具身子都被少年郎紧紧搂着,火热雄健的胸膛汗涔涔地紧贴着她白皙的后背,有力的大手放肆地在她粉嫩酥软的胸前揉捏着,惹得她止不住连连呻吟,早将被三老爷冷落的忧愁丢到了脑后。
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又常年流连温柔乡,皮松肉懒体力不济,又如何与如日方中的少年相比?
越贪欢,只听那少年一面对天赌誓,一面含着她的耳珠子对天赌誓。
“我的好人,求求你快些给了我吧,我这一颗心都快要给你磋磨碎了!”
说话间一双不安分的手早已探进了樊音的亵裤,在里头一顿胡乱揉搓,樊音是个经过人事的少*妇,如今被三老爷冷落已久,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撩拨,早已心荡神驰不知所以,只哼哼着应付道:“不是早许了你么,今晚的事成了,咱们从此远走高飞,以后我整个身子都是你的。”
那少年得了她的话越起劲,一把将她按到在床上,原来他不是别人,竟是方晏南身边的随从小厮方宁。
这小子跟着方晏南多年,老早偷偷在心里恋慕樊音,如今樊音回来有意勾搭他,他如何能不上钩?只以为替樊音报了仇,她真肯随他双宿双栖去了呢。
二人亲热至傍晚时分,方宁才恋恋不舍地去了,樊音若无其事地唤荳儿打水进来给她梳洗,又就着荳儿的手热热地喝了一碗当归黄汤。
吃过晚饭后二太太便只带着徐凤临回来,原来方月环与余家二夫人多年未见,也被她死命留了下来,倒可以和念锦做伴,明天一起回家。
方晏南一人在家甚为无趣,晚上在大太太屋里陪着说笑了会子,兄弟三个下了会子棋,待有了睡意便独自回房睡下,谁知却被欣怡一把拉住。
“常常请戏班子回来唱戏,哪一回不花个一二十两?如今有不要钱的戏文给我们看,大少爷何不去凑凑热闹?”
方晏南眉头一挑,却见欣怡凑近他耳语了几句,方晏南听后虽数落她胡闹,却还是忍着笑跟在她身后往客房睡
81、
去了。
直至更鼓打过了三下,万籁俱寂月黑风高之时,一条黑影悄悄窜入念锦的卧房,借着一点细碎的星光看见被子里鼓鼓的,只道方晏南喝了药正蒙头大睡,便叫背后用棉被裹着的人放下朝方晏南被窝里一塞便爬窗溜走,那女子早已昏死过去,身上被脱得只剩小小的肚兜和薄绸撒腿裤,长凌乱地披着盖住了一半的脸,莫说黑灯瞎火,就算大白天的,这慌慌忙忙地时候方宁也实难顾得上去看她的长相。
四更时分方家大院里响起了彻天动地的锣鼓声,原来有人看见有贼人窜进了大少爷大少奶奶房里,很快把全家都惊动了,大太太披着衣裳和大老爷互相搀扶着一路跌跌撞撞赶过去,二老爷三老爷夫妇也各自出来了,一群人却在半路上遇见了闻声从客房里走出来的方晏南。
“大少爷这是打哪里来?”
宋妈妈见了他却如同见了鬼一般,不等大太太话,她先站在众人身后问了出来。
方晏南循声看去,目光冷冷地定格在宋妈妈身上,宋妈妈向来不怕他,却不曾想被他看得背脊一阵凉,不由朝徐凤临身后缩了缩,好在众人都不理论,只担心方晏南有没有伤着,方晏南这才握着大太太的手笑了笑。
“让父亲母亲操心了,孩儿也是听见锣鼓声过来看看,都怪欣怡丫头糊涂,拿错了香盒子,洒了一屋子才闻出不对,孩儿最不喜欢那味道,就挪到客房睡一夜,没想到竟躲过蟊贼了!这么大的动静只怕早吓跑了,我们进去看看可短了什么东西不曾。”
说罢亲自扶过大太太的手朝自己屋里去了,众人不明所以,也纷纷跟着,宋妈妈却阵阵腿软迈不动步子,徐凤临问她怎么了,她也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这里听见方晏阳在前头催了,徐凤临才叫了个小丫头先馋宋妈妈回去,自己加紧步子跟上,却觉着身上一沉,原来是方晏阳将身上的袍子披在了她身上,不由惊喜地看了他一眼。
“大夜里的穿这么单薄,回去要冻病了,可谁来伺候我?”
方晏阳被她看得脸上一红,徐凤临心里高兴也不同他争辩,却被他牢牢攥住了冰凉的手,小夫妻二人并肩跟在众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