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楔子
晋国皇帝偏头痛。
一代佞臣谢铭光即将蹬腿,却死死抱着丞相之位不肯撒手。更甚至,今日居然一封奏折递上来,说要把丞相的位子留给自己孙子来坐!
什么叫无耻?这就是!
整个大晋谁人不知谢家权倾天下偏偏阴盛阳衰?谢铭光那几个旁系的侄子侄孙都不成气候,直系这边唯一的血脉也就是他那独子,还一天到晚地想着炼丹求仙,死的比他还早,膝下并未留下子嗣啊。
皇帝揉完额角开始细看奏折,想弄清楚谢家到底何时出了个孙子。
谢铭光在奏折里说的也算清楚,说是自己儿子生前风流成性,年少时曾瞒着家人与一平民女子育有一子,名唤谢殊,如今接回家已有八年。
大晋士庶不婚,谢铭光觉得这个孙儿出身低微,面上无光,就一直没敢告诉皇帝,教养了几年后总算拿得出手了,便让他进入官场历练,如今谢殊已官至门下省侍中,为官以来又兢兢业业,他这才敢吱声。
总而言之,谢丞相觉得,如今自己眼看着就要挂了,而丞相之位不能空着。他老人家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奉献精神,决定将孙儿推出来接班,并且谦虚地表示:请陛下将就将就着用吧。
“荒唐!”大晋最重门第,皇帝也不例外,一看完就雷霆震怒地将折子掼到了地上,“好个任人唯亲的谢相!这个谢殊不过是个身上流着庶民血统的私生子,居然不声不响做了侍中!如今还想一步登天做丞相?哼,朕看那老东西是铁齿铜牙,咬着朝权死不松嘴!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众人垂首,朝堂上一片寂静。
皇帝这才想起朝中几大世家早已被谢家压住,如今百官当中几乎有一半都是谢家的人,顿时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头,险些晕厥。
谢老丞相不愧天下第一大佞臣,只剩一口气了也硬吊着跟皇帝耗,叫谢家的心腹官员每天轮着番的骚扰皇帝,折子一封一封地递,前赴后继,不屈不挠。
看样子,新丞相不姓谢他是不会闭眼的了。
“气死朕了,气死朕了……”皇帝气得胡子乱颤,朝臣里找不到可靠的帮手,只有在太后的寿安宫里转悠。
太后望着他,手捻佛珠,幽幽叹息:“皇儿,依哀家之见,还是叫武陵王回京吧。”
武陵王乃是太后的侄孙,因有战功而被册封为异姓王。他战功赫赫,又深得民心,谢铭光岂能容他,前几年见天下太平,便寻了个莫须有的借口将他扫到边疆去了。所以太后这么一说,皇帝立马就明白了。
“母后是说让武陵王回来牵制谢家?”
太后以前垂帘听政过,处理起政事丝毫没有小家子气,点头道:“谢铭光将死,但余威犹在,此时还动不得根本,为今之计,只有找个同样有权势的以掣其肘。何况武陵王这一回来,不止谢家,其他世家大族也会心存忌惮。”
皇帝细细一想,觉得在理。
第二日,朝廷下诏,谢相重病,亟待静养,丞相一职移交其孙谢殊,加封录尚书事。并召武陵王卫屹之归都,加封大司马。
谢铭光顿时放下心头大石,是夜便到了弥留之际。
谢殊跪在他床头,聆听最后的训示。
老爷子嘴唇翕张,话已说不清楚,谢殊只好附耳过去。
“记住……死也不能被他们发现……你是……是……”
谢殊握住老爷子的手,严肃地保证:“祖父放心,孙儿每日都有好好束胸的。”
“你……”老爷子气得双目圆睁,一个士族之后怎能说这种话,一点不都含蓄!
于是谢老爷子最后没有提到家国大事,没有提到对家人的留恋,而是以一句“以后再也不许提束胸”作为结束语蹬了腿。
国失肱骨,举国哀悼。
皇帝陛下象征意义地落了几滴泪,并亲自写了悼词,当真字字含情,引人落泪,而后命人给新丞相赶制朝服。
谢殊咬牙束胸,将广袖玄色的朝服披上身,发髻仔细罩入进贤冠,走至丞相府中庭,面前是跪了一地谢氏族人和门客官员。
“参见丞相!”
大晋朝权被谢家把持了这么多年后,终于到达鼎盛,出了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丞相。
左右肃穆,新丞相却悄悄捶了捶肩。
压力大啊……
作者有话要说:啧,我又回来祸害古言了!古言膝盖中箭了有木有!
怎么说呢,这次没有换风格,如果喜欢大梁王朝系列的话,应该也会喜欢这篇吧~
然后,不要霸王哦,霸王会变总受哦,会被压哦,不霸王会给作者打鸡血哦,会勤更哦~
胡说,这怎么是威逼呢,明明是利诱!╯^╰
PS:背景和地理借用了东晋,但写的故事跟真实历史没太大关系,所以选了架空,为了故事需要,一些细节也不会考究,总之大家就当纯架空看吧^^
3第一章
晋元和二十六年,天降异象。尚在春日,都城建康便已热得如同火炉一般,天上像是有八个太阳,阳光强的晃眼。
坊间风传此乃上天示警,只因朝中有人惑君专权,矛头直指新丞相谢殊。
而谢殊对此的回应只是:“呵呵。”
大晋士庶有别,寒门庶子虽可通过察举等方式进入官场,但向来以家世评定品级,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高官向来是士族的囊中之物。
而谢殊只是个流着一半庶民血统的私生子,忽然蹦上丞相之位,别说朝堂有人看不惯,民间也有人不平衡。所以会有此传言倒也不稀奇。
谢殊本人却对此毫不在意,照旧上朝下朝气皇帝膈应百姓,坚定地继承佞臣路线往前走。
日头强烈,出行之人骤减,丞相府的车舆当街而过,尤为扎眼。
百姓们站在路旁阴凉处观望,口中议论纷纷,言辞间颇多不屑。
车舆的速度忽而慢了不少,众人一愣,以为自己说的话被听了去,个个面露惊慌,却见车帘被一柄折扇挑起,露出一张容色绝艳的脸来。
那悠悠明眸隐隐带笑,似二月春风,瞬间便将一城鸦青水墨染成了绯碧缃色。
大晋爱美成风,又偏好阴柔美,就连男子也敷粉饰面。谢殊虽是乔装,但身材较普通女子修长挺拔,加之谢铭光这八年来的刻意培训,稍稍修饰后便可以假乱真。她本也生得眉眼精致,宽袍大袖的朝服穿在身上意态风流,说不出的风致无双。
嚼舌根的忘了话题,女子们更是失魂落魄,手里有什么便往她车上丢什么。
谢殊微微一笑,放下车帘,遮了无数绮丽心思。
回到谢府,侍从沐白稍一清点,得,帕子连起来足够做几条床单,瓜果足够吃上十天半个月。
出乎意料,这之后反对之声立减大半,谢殊更是赢得了大批闺中女子的芳心。
大晋风气也算开放,没多久,又有一帮忠心不二的姑娘拉着团给谢殊壮声威,声称谁敢再说她们的丞相出身不好,她们铁定要拿出点儿本事来叫对方好看!
天气热得要命,沐白绞了块湿帕子给谢殊擦手,得意道:“公子已在都城中名声大噪,以属下看,如今能与您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武陵王一个了。”
谢殊本还挺来劲,结果一听到这个名号就软了下去。
武陵王如今执掌天下近半兵权,皇帝这会儿把他调回来分明就没安好心。
这事儿也怪她家老爷子,当初非要把人家挤兑出都城,还偏偏赶在人家快要成家的时候。
武陵王前脚被赶到边疆,后脚新娘子就病死了。这下好,人人都说是谢丞相弄得人家天人永隔,武陵王不恨死谢家才怪!
谢殊拿了把扇子狠狠扇风,一头的汗,对沐白道:“稍后置办些礼品送去大司马府。”
沐白是谢铭光一手挑出来的,对谢家一根筋的忠诚,谢家又霸道惯了,所以他一听这话就撅起了嘴:“公子这是干什么?您还怕他不成?”
谢殊收起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笔杆子哪儿横得过真刀真枪呐,别废话,快去吧!”
武陵王要回京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如今是全城百姓热议的话题,都城里那些未被谢殊勾去魂的女子心里的着落其实都在这儿呢,此时全都活络起来了。
没几日,那无比猛烈的日头居然过去了,建康城恢复了春日惠风和畅的舒适,而武陵王的队伍恰好也到了城外。
百姓们当即赞叹,不愧是武陵王,一回来连天都变好了啊!
谢殊的扇子反而摇得更用力了,真要命啊,这武陵王得民心就算了,还会赶时机,这下更衬托的她奸佞横行,失道寡助了。
入城当日,城中道路被洒扫一净,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人群。
先有一队人马入城,高举龙旗和卫字大旗开道,之后是整齐划一的大部队。领头跨坐马上之人一身窄袖胡服,剑眉星目,其后跟着一架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
众人议论纷纷,那马上之人应当就是武陵王,马车内坐着的是其母襄夫人。不过怎么瞧着又觉得不太像呢?
武陵王卫屹之自幼生的美如珠玉,每一次当街而过都引来人群围观,无不交口称赞。而眼前这马上的人虽然也生的不赖,但建康乃是都城,什么样的美男子没有,他这还够不上传闻中的档次吧?
百姓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
“难道说武陵王现在已经长残了?”
“怎么可能!要我看,武陵王定然是被那个专横的谢相给吓到了,不敢回来了。”
“谁!”立时有女子的怒喝声传来:“谁敢说我家谢相坏话!看本小姐不削死他!”
武陵王的拥趸立时大喝:“说的就是你们家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丞相!怎么着?他哪点比得上咱家武陵王?武陵王那才叫一个风华无双呢!”
“好你个有眼无珠的!来福,咬她!”
“来啊,怕你啊!”
乱成一团。
这头纷乱,那头也有人沉不住气,想要凑近队伍去看,却不慎被后面的人推了出去,连带拦街的一位禁军也被一并带着摔倒了,手中长枪刚好插.进了车轮里。马匹却未停,马车顿时被拉偏了方向,枪身横扫地面,眼见着就要伤到人。
身着胡服的男子连忙打马上前来制服马匹,却见车内有人探身而出,一手甩出鞭子带出了那柄长枪。
众人教这幕看花了眼,目光下意识地随着那鞭子移动,直到那柄长枪插到地上才反应过来,再去看马车,那人早已坐了回去,一片衣角也没露出来。
胡服男子从马上下来,一手按剑,大步流星。摔倒的禁军和百姓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罢了,苻玄。”车内传出一把男声,悠悠沉沉,说不出的动人。
被唤苻玄的男子只好退回去,翻身上马,重新开道。
“那位才是武陵王吧?”百姓们恍然大悟。
谢殊坐在书房里喝茶,听了沐白带回来的禀报,挑眉道:“这个武陵王还挺神秘。”
沐白坚持立场表达不屑:“故弄玄虚罢了!”
谢殊咂咂嘴,又道:“看来还真是个美男子。”
“切,连公子您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谢殊赞赏地看他一眼:“还是你有眼光。”
武陵王这一回都,皇帝开心了,据说当天就召了他入宫促膝长谈,一谈就是一宿。
他们一宿没睡,谢殊也好不到哪儿去。皇帝视她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武陵王又跟谢家有仇,这两个人凑一块儿,只怕都给她准备了不下几十种死法了吧?
唉,作孽,这日子要怎么过哟。
皇帝累了一宿,第二日早朝便停了。谢殊这下倒是很感谢他,至少不用一大早起床束胸了。
刚欢快地蹦跶出门,沐白幽幽迎上来说:“公子,武陵王刚刚派人将您送的礼品退了回来。”
沐白早被“谢家大晋第一”的观念洗了脑,一点儿不觉得送礼给武陵王是巴结示好,绝对是施舍,所以现在人家退了礼,他就觉得万分不爽,就差提议谢殊去跟武陵王对干一架了。
谢殊琢磨着武陵王八成是在跟她划清界限,撇了撇嘴道:“算了,随便他吧。”
“公子……”沐白无比哀怨,您倒是上进点儿啊!
这之后武陵王一直很低调,借休整之由连着好几日都没早朝。本来谢殊以为暂时是见不着他了,但皇帝陛下实在是个骚包,很快就按捺不住要显摆自己有了帮手,下令在宫中设宴为武陵王接风洗尘,百官必须到席。
谢殊在房里准备,本想着朝服去,后来一想,武陵王都跟自己划清界限了,何必给他面子?该摆谱的时候就摆谱,遂叫沐白给自己取了便服过来。
沐白那叫一个精神振奋,对她昂扬的战斗力表示万分支持。
宴席定在酉时,谢殊故意掐着点去,刚至宫门,百官已然在列,齐齐整整朝她行礼。
丞相有特许,可以驾车入第一道宫门。谢殊坐在车舆里径自经过,连脸都没露一下。老爷子给的资本不用白不用,这种时候当然要抓住机会狐假虎威。
至第二道宫门,谢殊下了车,已有宫人来迎,沐白便退走了。
她刚举步要走,自内宫方向缓缓驶来车驾,想必是哪位皇子。不多时,那车上走下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正是当今圣上第九子。
谢殊整了整装:“参见……”
“呸!”九皇子狠狠啐了一口,打断了她的参拜:“不过就是个私生子,装模作样的出入宫廷,你也配?”
左右大惊,谢殊自己也有些吃惊。九皇子最得皇帝宠爱,平日里恃宠而骄,但敢当众奚落她还真叫人意外。
她想了想,恍然记起以前皇帝提议过废太子改立九皇子,但被谢铭光阻挠了。
难怪,这又是个仇人。
九皇子犹不解气,与她擦肩而过时狠狠撞了她一下。谢殊猝不及防,一下栽倒,衣裳刚好挂在车轮上。
旁边的宫人吓得半死,慌忙来扶,忽而又退了开去。
谢殊正诧异,一只手托着她站了起来,只是她的衣角被轮子上的钉子绊着,一起来就“嘶啦”一声裂开了。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头去看那人,却见眼前剑光一闪,顿时吓得脖子一缩。
然后,然后她被缠在车轮上的衣角就被划开了。
“参见武陵王。”左右宫人跪了一地。
好嘛,谢殊抽嘴角,一上来就割袍断义,实在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这个楠竹会恨我,好不容易露面了还不给正脸,啊哈哈哈哈!
这样才有期待嘛,嗯,我可不是故意吊胃口的哦~^^
PS:把称呼修了一下,查了一下,“殿下”这个称呼貌似只有皇族中人能用,武陵王不是皇族,还是不要叫殿下了吧~
4第二章
武陵王竟也没穿朝服,一身蓍草纹绣滚边的霜白袍子,乌发未束成髻,长身玉立。偏偏这等悠闲自得之态,腰间还佩着柄长剑。
皇帝真是偏心地过分啊,居然还允许他佩剑行走宫中。谢殊刚刚腹诽完,武陵王已将剑收起,转头看了过来,她微微一怔。
人道武陵王卫屹之自幼便被称作玉人,原本在她这里也只是个说法,此时见到真人才当真有此感受。
眸如点漆、眉似远黛已不足以形容,他只是这般站着,便有叫人移不开眼的本事。衣带当风,广袖鼓舞,自有一番风流气韵,只一记眼神也叫人从心底蜿蜒出诸多遐思来。
据说建康曾有人赞其“远山出岫之姿,皎月出云之貌”,果真是当得起的。
“谢相有礼。”卫屹之抬手行礼,举止端雅。
谢殊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忍痛推翻了沐白对他的评价,回了半礼:“武陵王有礼。”
一旁的九皇子看得很不爽,冲过来拉卫屹之:“仲卿哥哥,你做什么帮他?此等奸臣……”
“殿下还是快些去见陛下吧。”卫屹之朝身边宫人使了个眼色,九皇子立即被哄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谢殊的衣摆,和颜悦色:“方才本王也是无奈之举,谢相莫怪。不知谢相可备了衣裳,本王车驾上倒是有一套,只是怕谢相嫌弃。”
“怎么会呢?”谢殊皮笑肉不笑,“只要武陵王不嫌弃本相就好了。”
“哪里的话,谢相太客气了。”卫屹之始终笑眯眯的,立即吩咐宫人请谢殊去自己的马车上更衣。
谢殊道谢离开,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
她自己的车舆气派豪华,没想到卫屹之如今身为武陵王兼大司马,座驾却才只是一个五品官的档次。
啧,若不是真的品性高尚,便是故意做出来跟她对比,一个贤王一个佞臣,高下立分。
狡猾啊!
谢殊命宫人守在车外,登上车去换衣。车内果然备了衣裳,还是崭新的,不过料子着实普通。但即使如此,比起她还未进谢家大门时所穿的也要好多了。
她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换上。
到了设宴的通光殿,唱名的小太监险些没认出谢殊来。
卫屹之比她高了半个头,肩膀也比她宽阔,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越发宽松,反倒更显风流。不过这料子和做工,分明是庶民的衣服吧?
谢殊并未理会,径自迈入殿内。
这一番耽搁,先前落在她后面的官员们已从别门入殿,纷纷落座。此时见她进来,个个都大张着嘴震惊凌乱了。
谢殊不慌不忙,右手轻抬,拢着朱唇轻轻一咳,左右立即惊醒,个个起身向她行礼。
帝王端坐上方,见她这般装束,皱眉道:“谢相,你来迟也便罢了,怎的着装如此不庄重?武陵王刚刚归都,你是百官之首,这便是待客之道?”
谢殊自然明白他是在挑拨,盈盈一笑,双眸璀璨,扫向卫屹之。他也自案后抬眸看她,笑意盎然,丝毫看不出敌意。他身旁坐着的九皇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笑容,就差放声大笑了。
“陛下恕罪,微臣入宫途中遇着些事情,不慎刮破了衣裳,这才耽搁了。这身衣裳还是武陵王所赠,微臣那个感动啊……”谢殊摇头晃脑,“武陵王如今身兼大司马,位高权重,竟然生活如此朴素,不仅马车造的普通,连衣裳也与庶民无异,不愧是我大晋良臣,微臣真是越想越钦佩,深觉陛下当赐其黄金千两以示嘉许。”
皇帝莫名其妙,明明是她钦佩,怎么要他出钱?
“黄金千两就不必了,陛下厚爱,微臣早已铭记在心。”卫屹之接过话,立时宽了皇帝的心。他上下打量一番谢殊,眉眼间笑意愈深:“这身衣裳穿在谢相身上倒也适合,尤为贴合谢相的气质。”
四下一片寂静,九皇子却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官员里也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又生生压了下去。
谢殊早就知道自己出任丞相不仅惹了皇帝和几大世家不满,就连谢铭光那些心腹当中也有人不满,所以卫屹之这一回来,立即就有人开始动摇观望。
身份的确是个问题,但她连女扮男装都敢,这点血统问题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了。
“此话当真?”她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很兴奋,“谁人不知我大晋朝风流名士,除了琅邪王敬之便是您武陵王。如今我穿着您的衣裳被您本人夸赞若斯,当真是受宠若惊。不想本相俗陋至此,竟还能入得了您的眼,惭愧啊惭愧。”
众人再不好取笑。
谢殊说完便朝左首位置走去,缓步款款,不似处在庙堂,倒似走在十丈竹林,周遭落英缤纷,她却不沾红尘,似一介世外过客。
卫屹之幼负盛名,眼比天高,此时也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待她在位置前停下,忽而侧目看来,手中折扇轻展,遮了轻勾的唇角,只露出一双粼波隐隐的双眼,竟叫他微微失神。
不愧是陈留谢氏之后。他敛眸望进酒盏,唇边带笑。
酒过三巡,皇帝却还记着谢殊要套他黄金的仇,便提议要找个乐子,这事就由丞相出头。
这厢九皇子也没放过谢殊呢,他与卫屹之交好,认定谢殊方才是得了卫屹之的好处还卖乖,有意替他出气,便提议道:“父皇前日不是还说起朝臣年年都讲政绩?依儿臣看,还得讲一讲风评。今日百官在列,武陵王又恰好归都,我们不妨来评一评这朝中最当得起‘好’字的大臣是哪位,如何?”
这话要是皇帝或者任何一个官员提都不合适,但九皇子年纪小,又一向受宠,在座众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官员们也有数,今日的主角是武陵王,他的名声好的很,届时只管推举他准没错。
不过面前还坐着个谢丞相呢,事情不太好办啊。
谢殊心里只觉好笑,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她是奸佞之后,如今行的也是奸佞作风,“好”字还真的是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九皇子这是欺负她上瘾了呢。
偏生皇帝也不让她省心,头一个就问她:“谢相既是百官之首,便由你来说说,这满朝之中,何人当得起一个‘好’字啊?”
百官齐齐松了口气,这种事谁开口谁倒霉,还是让丞相自己说好。
谢殊也不起身,朝皇帝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微臣觉得这满朝之中,当得起如此风评的人,只有微臣自己。”
“噗!”九皇子一口酒水全喷了出来,一张脸青红皂白好不精彩。
卫屹之却仍旧只是微笑,手中酒杯搁了下来,仔细盯着她,似乎来了兴趣。
皇帝被她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一下:“怎么说?”
谢殊撩袖执了折扇在手中,神情坦然自若:“陛下也知道微臣身份低微,自入朝以来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可是微臣呢?不仅没被流言蜚语打倒,还时刻秉持丞相之责尽忠职守。微臣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励志典型么?如何当不起这个‘好’字?”她说的甚是动情,眼波一转,隐隐含泪,差点叫皇帝也心生恻隐。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皇帝一时间也哑口无言了。
谢殊霍然起身道:“为防有人说本相狡辩,今日不妨来个票选。诸位大人也不用写上姓名,觉得谁当得起这个‘好’字便将他的大名写在纸上就是,届时由九殿下亲自唱票,陛下亲自公布结果,也算公平不是?”
大家都不敢吱声,卫屹之倒开了口:“听起来倒是很有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干咳一声,武陵王的面子多少要卖,便点了点头:“那便这么办吧。”
宫人们端着笔墨纸砚鱼贯而入,倒也迅速,很快便有了结果。
九皇子站在皇帝面前一个个唱名,皇帝身边的祥公公负责记录,最后一清点,出乎意料,还真的是谢殊,堪堪多出武陵王一票。
“不可能!”九皇子气得甩袖下了台阶,皇帝也皱起眉头,只有卫屹之和谢殊二人面不改色,仿若现在讨论的不是他们俩人。
这下气氛变得很是微妙,皇帝渐渐感到了无趣,一场宴会没讨到好处,还让谢殊大出风头,龙心不悦,很快便借口头晕提前离席了。
谢殊见状也立即告辞。她是丞相,要摆谱也叫人无可奈何,只是惹得九皇子愈发不快。
“庶民之后就是不懂规矩!”
卫屹之端着酒盏抬眸望了一眼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但笑不语。
谢殊一路疾走,连宫女们抛的媚眼也顾不上,刚出宫门,沐白迎了上来,她急急吩咐道:“笔墨伺候。”
“是。”沐白毫不拖沓,扶她上了车舆,点亮灯笼,找出笔墨纸砚。
谢殊将折扇一展,将纸铺在扇面上又描又画,时不时停下回忆一番,忙了好一会儿才停了笔。
“喏,将这上面我写出来的名字誊抄下来。”
沐白接过来,这才敢问:“公子这么着急,写下的是什么?”
“倒不是着急,只是时间仓促,怕把记下的东西给忘了。”她展开折扇扇了扇风,一颗提着的心才缓缓落回去。
今日顺着九皇子的杆子提出这票选的主意,无非就是想试试底。她在宴席上记下了官员们的座位,而宫女是按顺序收的众人的提名,九皇子唱名也是按顺序来的,只要对号入座,便可知道哪些人选了她,哪些人没选她。
如果本就不是谢家的人,倒也无可厚非,但若是谢家的人却没选她,那便该有所动作了。
她闭着眼睛在心里仔细盘算,忽而一愣,将沐白手里的纸接过来看了又看,嘴角一抽:“不会吧……”
卫屹之竟也选了她!
这……一定是她自己记岔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名可是好友跟俺反复讨论磋商后才产生的哦,千万不要以为我是随便胡诌了一个,我取名无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不信可以看我自己取的名字啊——
《两只坏鸟鸣翠柳》(卫屹之表示反对)
《一只佞臣的发家(qing)史》(谢殊表示反对)
这下是不是觉得现在的名字美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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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卫屹之出身河东卫氏,这也是个名望滔天的大世家。
想当初卫家也雄起过的,就连当今太后也是出自卫氏,可惜后来被联合起来的王谢二家斗败了。那两家斗完卫家又玩儿互斗,最后谢家一举夺魁,光辉起势,一起就是好几十年。
所以卫屹之与谢殊之间的仇,往小了说是个人终身大事被误,往大了说就是家族大业了。
比起其他卫家人,卫屹之的母亲襄夫人才是最有家族担当的豪杰。她出身名门,有柳絮才名,虽是女子,在大晋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不过比名号更响的,是她那火爆脾气。
卫屹之前脚回到大司马府,襄夫人后脚就冲过来问:“如何如何?那个姓谢的臭小子是不是羞愤地想跳河了?”
卫屹之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母亲大人白日里见过九殿下,原来就是合计这事去了?我说我那好好的一身衣服怎么就换成粗布料子了呢。”
襄夫人红光满面:“为娘是不是替你报了仇了?那姓谢的老混蛋害我没能早日抱上孙子,我岂能饶了他孙子!”
卫屹之笑而不语,只当默认,好宽她的心。
皇帝显然是被宴会刺激的不轻,第二日又宣布停了早朝。但偏偏其他官员都早早收到了消息,只有谢殊是到了宫内才被告知此事。
白跑一趟。得,就当锻炼身体了呗!
卯时还未过,太阳不过刚刚露脸。谢殊一身朝服往回走,沿路跪了一地的小宫女,个个都拿眼瞟她。那如画的眉眼被庄重的朝服一衬托,越发夺目,宽袍大袖加身,行动有风,更添风韵。
谢殊在朝堂上装模作样,私下里却好玩闹,瞥见有宫女偷看她,还故意朝对方挤了挤眼,这下直把人家小姑娘羞得脸埋到膝盖上了。待她一离开,那小宫女立时遭来同伴们一顿狂捶。
“好你个小狐狸,竟然勾引我家丞相!”
“呸,丞相是我的,你一边儿去!”
“你才一边儿去!你明明说过自己喜欢的是武陵王!”
登上车舆出了宫门,不多时,忽见前方出现了武陵王的马车,正从对面驶来。谢殊本还以为看错了,连忙叫停,定睛一看,卫屹之已经揭了帘子探出脸来。
“咦,武陵王这是要去上朝?”
卫屹之含笑点头:“今日有些事情耽搁了,来晚了些。怎么,看谢相的架势,莫非早朝已经结束了?”
谢殊失笑:“哪里,陛下昨日多饮了几杯,今日早朝停了。本相还以为只有丞相府没接到知会,不想连大司马府也是啊。”
“原来如此。”卫屹之面露恍然:“既然如此,那本王就与谢相一同原路返回吧。”
“如此甚好。”谢殊放下车帘,对沐白笑道:“真是个会做人的,怕我因此嫉恨陛下,便做出匆匆赶来的模样,好证明陛下不是有意针对我。”
沐白“啊”了一声:“属下还以为武陵王是真没接到通知呢。”
“陛下那么重视他,就是满朝文武都不通知,也不可能不通知他啊。”谢殊慈爱地摸摸沐白的脑袋瓜:“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要保持哦。”
“……”
春日正浓,丞相府的豪华车舆和武陵王那朴素的车驾并排驶于城中大道,顿时惹来众人围观。
沐白撅嘴道:“没礼数,就算是郡王兼大司马,那也比公子您这个丞相低一级,怎能与您的车驾并驾齐驱?”
谢殊摇着扇子笑了笑。
这就是武陵王为人的狡猾之处,若是处处隐忍,只会惹她提防,若是有意露出锋芒,反而叫人觉得不足为惧。当时他在宴会上故意借一身衣裳刁难她,八成也有这原因。
她叹了口气,此人心思深不可测,实在是难对付啊。
就这当口,卫屹之忽然叫了她一声。谢殊挑起帘子,便见他一张明若珠玉的脸浸在日光里,唇边点点笑容恨不能融化了他人的视线。
周围女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武陵王入城当日都没露脸,今日冷不丁就揭了帘子,怎能不叫她们惊喜?而随着谢殊一露脸,另一拨女子的惊呼声又响了起来,简直带着与刚才那声音一较高下的气势。
谢殊朝卫屹之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武陵王忽然叫本相所为何事?”
卫屹之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无事,只是想看看谢相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受追捧罢了,看来是真的。”
谢殊微微眯眼:“听这话的意思,莫非武陵王是想跟本相一较高下?”她用扇子轻轻抵着脸颊,“就为了这一张面皮?”
卫屹之尚未答话,只听“扑通”一声,已有人丢了瓜果到谢殊的车舆上,显然是被她无意中的举动迷了心神。
“看,本王还没说什么,比试居然已经开始了呢。”卫屹之笑着放下窗格上的帘子,那边又有人丢了瓜果到他马车上。
一时间大街两边围满了人群,纷纷投掷瓜果,一左一右各自站队,壁垒分明,就连沐白和苻玄都被拿出来分了个高下。
双方主要阵容更是从无声的较量发展到了有声的对吼,一方说我家丞相美貌绝伦才华盖世;另一方说我家郡王风华无双战功卓著,各自把自个儿追捧的人物吹上了天。
最高兴的当属街边卖瓜果的小贩,矮油那个赚啊!
一直到车驾驶过长长的大街,双方车驾在岔口停下,即将作别。
谢殊挑帘下了车,走到卫屹之车边道:“尝闻河东卫氏多出美男子,今日这一遭行走,本相深以为然。武陵王果真貌动天下,难怪会被掷果盈车啊。”
卫屹之也亲自下了车,暗纹织锦的玄色朝服穿在他身上贵气天成,他温和笑道:“谢相谬赞了,本王哪里比得上谢相分毫呢?”
两个人虚情假意彼此谦虚了一番,谢殊忽然面露赧色,干咳一声道:“本相方才瞧您车上被投了不少石榴和李子,说来惭愧,本相所好之物甚少,却偏偏爱吃这两样东西,不知……”
卫屹之轻轻一笑,当即道:“苻玄,将本王车上的石榴和李子挑出来放到丞相车上去。”
苻玄皱了一下眉,但还是乖乖照办去了。
不出片刻,悄悄尾随观望的百姓便将此事传扬开了。
“嗨,你们都别争了,连武陵王自己都赠了丞相瓜果,那分明就是甘拜下风的意思嘛!”
“哈哈哈!就说我家谢相大晋第一美吧!”谢殊的拥趸趾高气扬。
“不不不!我不信!”卫屹之的拥趸昏了三个。
双方作别后许久,苻玄隔着帘子低声问卫屹之:“郡王何必如此纵容丞相?他分明是要耍花招取胜。”
“无妨,本来这比试也是本王随口胡诌起来,大丈夫立于天地,何须靠一张脸?”卫屹之说着,忽而低笑起来:“不过,这个谢相还真有几分意思。”
有意思的谢丞相一回到相府就跪坐案后专心吃石榴,沐白一边给她剥皮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说那个武陵王比不上公子您嘛。”
谢殊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话别说太满,光是手握重兵还能被陛下器重这点,公子我就得佩服他。”
沐白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院内已经掌上灯,老管家走到书房门口,对满地的石榴皮视而不见,禀报说:“公子,大司马府上有下人送了件东西来给您。”
“哦?”谢殊从案后起身,“拿来看看。”
沐白立即去门口接,原来是套素白的衣裳,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意外道:“公子,这不是您那日穿去赴宴的便服吗?”
谢殊接过来一看,还真是。
当时她一看到那件粗布衣裳就知道武陵王是有意拿出身问题膈应她,换完衣服后就特地把自己这身破了的便服留了下来,看起来像是忘了拿,其实是“回礼”。
意思就是:哎呀看你好穷啊,本相这身衣裳虽然破了但还挺值钱的,就打发了你吧。
现在衣服又被送了回来,难道卫屹之也有“回礼”?
谢殊带着这心情展开衣裳仔细一看,却是一怔。
那截被剑斩断的衣角已经拼了回去,接缝处是用上好赤金丝线做出的纹绣,看起来倒更精致华贵了。
“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管家道:“来人说武陵王亲口吩咐要将衣服送到公子手上,这上面的赤金丝线乃是与吐谷浑作战所得的战利品,权作之前对您送礼的还礼。”
谢殊好笑:“可他也没收我的礼啊。”
“武陵王说那是无功不受禄,但这衣裳是他亲手划破的,自然要完璧奉还。”
谢殊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是在示好呢。”
她口中啧啧两声,那日宴席间卫屹之先奚落她,后面又给了她一票,跟这应该是一个意思。这个对手果然强大,瞧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弄得你完全不知他在琢磨什么,若是沉不住气,反而要自乱阵脚。
她将衣服交给沐白,吩咐他仔细收好,毫不客气地受了这礼。
忙完这些,刚想继续坐回去吃石榴,管家居然去而复返。
“公子公子,不好了,老奴方才得知消息,冉公子寻短见了!”
谢殊被一口果肉呛到,咳了半天,心里直纳闷儿,冉公子是哪位?
作者有话要说:嗷,有的筒子脑补太强大了,一个“好”字居然可以脑补出“女子”来。
不过武陵王是不可能那么早就看出谢丞相身份哒,不说其他,这才一面就这么逆天,谢老爷子非气得从地下爬出来不可啊!那可是八年的辛苦教导啊!八年啊八年啊!!!
咳咳,总之这事儿会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恰当的事件中发生的……你们懂的!
现在还是来猜猜这个冉公子的身份吧^^
6第四章
谢家是个大家族,光是住在相府里的就有近百来号人。谢殊进谢家比较晚,以前每日又被谢铭光逮着教育这个教育那个,压根没机会与别人接触,所以根本不认识几个人。
管家急匆匆地去处理冉公子的事了,她没心情再吃什么石榴,问沐白道:“这个冉公子是什么人?”
沐白回答:“公子有所不知,其实论辈分,您还该叫冉公子一声堂叔,他本是大人的侄子。”
大人是谢铭光,既然是谢铭光的侄子,那就是谢铭光弟弟家的儿子了。谢铭光兄弟早分了家,照理说这个冉公子该养在二房里,怎么会在相府里呢?谢殊纳闷。
沐白接着道:“只是后来出了件事,他的身份一下就变了……”
谢殊疑惑:“出了什么事?”
沐白左右转了转脑袋,确定无人,这才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说完还一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表情。
“哦~~~”谢殊的表情说不出的微妙。
谢铭光跟二弟谢铭辉关系势同水火,一个觉得弟弟不争气,想提拔都提拔不了;一个觉得哥哥不仗义,做了丞相却不拉自己一把就算了,还把自己两个儿子也贬的一文不值。
谢铭光子嗣艰难,谢铭辉在这点上倒是赢了,五十岁那年小妾又给他添了个儿子,得意得他胡子都翘上了天。
之后他每次来拜访谢铭光都要牵着那小儿子的手来,得瑟无比。这小儿子也越长越聪明伶俐,一雪他前两个儿子被谢铭光嫌弃的耻辱,更得他欢心。
哪知好景不长,谢铭辉六十大寿,大宴宾客,后院忽然起了火——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妾居然被人逮到与外人通奸,再一细问,好嘛,连儿子都不是他的。
晴天那个霹雳!谢铭辉呕的晕倒在地。替别人养了十年儿子,还有比他更冤大头的吗?
彼时谢铭光也在场,到底顾及大局,没有趁机落井下石,抢先将满堂宾客遣散,这才免得被别人知道家丑传扬出去。
之后谢铭辉立即解决了小妾,还要解决这孩子,谢铭光却把孩子带回相府去了。
据说他是为了膈应弟弟。
据说他是想积点儿阴德。
据说那小妾私通的人本就是他谢铭光。
相府管家愤怒地大吼:“大人都一把年纪了,你们就别再编排他老人家了!”
反正此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下了,来历不明的孩子平平安安在相府里长大,下人们不敢嚼舌根,因为他名叫谢冉,只能用一个暧昧不清的称呼叫他:冉公子。
虽然这事儿听起来很囧,谢殊的心里却有别的认知。
沐白打小在谢家长大,知道的往事可比她多多了。按他所言,这个谢冉进府时,她的父亲已经踏上炼丹求仙的不归路,谢铭光之所以把这孩子抱回来,也许是打算让他接自己手的吧。
不过,谢冉的出身实在让人诟病,一旦暴露,必定难以服众,而且没有谢家血统,谢铭光自己可能也不放心。
这也许就是后来老爷子把她接回府的原因吧。就算她出身低微,比起谢冉也好得多了,何况她有谢家血脉,是正房里唯一的独苗,自然是不同的。
这么一推测,谢殊也就明白过来为何谢铭光一直都没跟她提起过这个人了,八成是怕她心里不舒服。
这些她知道,却不知道谢冉是否知道。她起身整了整衣袍,对沐白道:“带我去见见这位堂叔吧。”
谢冉住在相府西北角的流云轩,小是小了点儿,却是疏影扶花,别有情调。院中还有一方小池,岸边花瓣片片飞落水面,月色下婉转出诸多风情。
谢殊跟着沐白走到院门口,刚好撞见管家和大夫出来,便问了几句。大夫说谢冉是悬的梁,所幸发现的早,人无大碍,只在脖子那儿留了点瘀伤。
她点点头,负手走到门边,早有个机灵的小厮等在那里了。
“拜见丞相。”
谢殊问道:“你家公子因何要寻短见?”
小厮听见这话,眼睛一下就红了:“是二房里的二位大人,忽然寻上门来说我家公子是外人,叫他滚出谢家去,公子他实在气不过,这才……”
谢铭辉早就不在了,二房里的二位大人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她两位亲堂叔。
这两人她倒是听谢铭光说起过,老大谢敦沉迷酒色,成天宿在烟花柳巷;老二谢龄不喜文墨,一天到晚幻想着做将军,可惜得了一身痨病。
谢铭光原话评价:败类。
谢殊心里有了数,举步进房。
一室药香弥漫,隔着屏风,能瞧见床头半靠半躺着一道身影。
小厮走进去低语了几句,床上的人却一动不动,谢殊干脆直接走了进去。
谢冉与她年纪相当,身上穿着宽宽松松素白的袍子,五官秀致,只是脸色太过苍白,颈间一圈红痕尤为触目惊心。
啧,还真下得了手啊!
感到有人接近,谢冉抬眼望了过来,表情平淡,眼神却很冷傲,只一眼又收了回去,波澜不惊地道:“有劳族长挂念了。”
谢殊干咳一声,遣退了下人,走过去笑眯眯地唤了一声:“堂叔。”
谢冉猛地抬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堂叔做什么看着我?你虽然还小我一两岁,但辈分有别,我叫你一声堂叔也是应当的。”
谢冉脸上忽而露出愤色:“我又没有谢家血统,不过是个贱妾的私生子罢了!”
想必这就是二房里那两位堂叔骂他的话了。
谢殊在床边坐下,展开折扇给他扇风,似乎要将他的火气扇去:“这么巧,我也是私生子呀。堂叔,你看你我同命相怜,是不是应该互相扶持啊,你怎么能先走一步呢?”
谢冉被她没脸没皮的话给噎了一下,蹙眉道:“族长这话什么意思?”
谢殊这才收起玩笑神态,低声道:“堂叔在祖父教导下长大,想必有过人之处,如今祖父这个靠山没了,你落得被人欺负的下场,还不如将一身本事用来帮衬侄儿我。你看看,我跟你年纪差不多,身强体壮,绝对能活很久啊,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靠山乍倒了嘛。”
谢冉明白过来,神情却是愈发高傲:“原来族长来此就是为了这个。我看未必吧,至少那些世家大族就没一个希望你活得久的。”
“……”谢殊摸摸鼻子。
谢冉别过脸去:“族长慢走,不送。”
“好吧。”谢殊只好站起身,故作遗憾地叹息:“那我改日再来探望堂叔,今日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吧。其实你自己也明白,祖父留着你,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出了流云轩,沐白一脸八卦地迎了上来,谢殊扇着扇子发表会面总结:“傲,真傲!”
世家大族没一个希望她活得久?
谢殊对此毫不怀疑,她开始密切关注各大世家,就从朝堂开始。
这些时日朝中无大事,皇帝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这个丞相身上,每到上朝就对她死死地盯,恨不得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若非皇帝委实正直,史官都快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他有龙阳之癖了。
盯了几天,皇帝改了策略,这日政事叨叨完,忽而开始唉声叹气,对谢殊语重心长道:“前些时候刚出了酷暑的异象,今日朕又听闻合浦郡有人瞧见海上黑雾不散,只怕又是个异兆。谢相为相以来异兆频发,恐怕百姓们又得嚼舌根了,这段时日不妨手下放宽松些,也免得再叫旁人寻了话柄去啊。”
他老人家字字言真意切,看着是为她着想,但谢殊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深意。
那次宴会上记下的名单她最近刚刚有所动作,该贬的贬,该撤的撤,一下动了好几位大员,这些人少不得要去皇帝那儿哭嚎。
谢殊认为做事要细致,稳住谢铭光的心腹同时还得培养自己的心腹不是?于是一面挖别人的根一面填新苗。挖着挖着就“不小心”把皇帝的两只心腹的根给挖了。
一只是御史中丞,这位在她刚做丞相时参了她一本,说她母不详,无法总领朝政;还有一只是车骑将军,当时参她忌惮武陵王回都,刻意摆弄都城禁军。
皇帝昨日深夜得知此事,一张脸气得乌不溜秋,把侍寝的袁贵妃吓得“妈呀”一声嚎,滚下床前还狠踹了他一脚。
此时回想,他更加生气,一边揉小腿肚一边瞪谢殊,这话说白了就是叫她多为自己的名声想想,少做点儿缺德事儿!
谢殊恭恭敬敬行礼道:“陛下所言甚是,合浦郡一事,微臣也有所耳闻,好在太史令已着手调查,想必不日便有分晓,届时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皇帝扭曲着脸哼哼一声,顺带狠瞪一眼太史令,祝你调查不出来!
这时,向来很少在朝堂上发言的卫屹之忽然道:“说起海上黑雾,臣以前听一个柔然人说过,这可是大凶兆,只怕比上次的酷暑还要严重啊。”
皇帝一听,心情立马好了。
谁不知道柔然人住沙漠啊,听柔然人说海上传闻,你还不如找太后问平民菜价呢!这说明啥?说明武陵王有立场,知道跟丞相对着干!所以说不怕你功高盖主,就怕你不知道谁是主!
皇帝舒坦了,再看卫屹之,那真是一百个顺眼。
谢殊也意识到他这是为作对而作对,幽幽扫了一眼过去。
其实想她死的世家里,卫家是第一个吧?
卫屹之却是身姿岿然不动,泰然自若,仿佛自己什么也没说过,甚至还对她笑了一下。
谢殊扶额,又来人前逞凶人后示好这套,玩儿我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仔细扫过留言,冉公子的身份木有人猜中,于是默默有了成就感是肿么回事,拍飞~
乃们这群薄情郎,说好的要好好呵护幼苗的呢?怎么上上章冒头的好多人到上章就嗖的就不见鸟?玩儿我是吧!啊?啊?
蹲墙角画圈圈……
补个小剧场:
关于此章武陵王出场的实际情形其实是这样的——
“武陵王,本章有谢冉出场,你能不能只打酱油不说话?”
卫屹之(环顾了一下朝堂,忽然出列):“说起海上黑雾……”
“……”
7第五章
太史令一定是收到了皇帝陛下的祝福,海上黑雾的事,他还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这下谣言像是长了腿,几天之内传遍宫墙内外——
看吧看吧,这次可是大凶兆啊,果然谢家要谢了吧!
都城内风言风语,弄得谢殊的支持者也很郁闷,眼睁睁地看着武陵王的拥趸们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只能咬碎银牙,揪断罗帕,那感觉别提多憋屈了!
上朝的时候,皇帝脸笑得皱成了朵菊花:“谢相啊,你看看,如今事情弄到这地步,你无话可说了吧?”
谢殊眨巴着眼睛装傻:“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看御史中丞和车骑将军并无过错,许是谢相你处置不当,才弄的天怒人怨嘛。”
谢殊露出恍然之色,而后深沉地思索了一下,回禀说:“微臣谨记陛下教诲,回去一定仔细斟酌,再行安排。”
皇帝“嗯”了一声,心里那个舒畅啊,还是小的好捏,要是谢铭光那老东西可就不好对付了。啊,回头得去赏那个提议在外面散布谣言的心腹,做得好,做得好!
下朝后,谢殊仍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其他官员也是心思各异。
支持谢家的有些忐忑,此事虽可大可小,但若是连这都处理不好,那岂不是押错人了?
作对的世家官员们自然暗爽,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想完立即迈动步伐朝武陵王靠拢,仿佛看到了引路的明火。
哪知武陵王却调转了方向,朝愁眉苦脸的谢丞相走过去了。
“谢相留步。”
谢殊刚出宫门,还以为崩了半天的脸可以松一松了,结果一听这声音,只好又继续拧巴起来装愁闷。
卫屹之金冠高束,朝服庄重,施施然走近:“不知谢相可有闲暇,本王想邀你去个好去处。”
谢殊心思转了转:“哦?什么好去处?”
卫屹之微微一笑,目若朗星:“去了便知道了。”
出宫门后一路往南,先后过大司马门、宣阳门、朱雀门,二人车马在繁华的秦淮河畔停了下来。
谢殊住在秦淮河北岸的乌衣巷,卫屹之的大司马府则位于城东青溪。百姓们都以为这二人是偶然同行至此停车作别,不想竟瞧见谢丞相从自己车舆上走了下来,遣退了一干护卫,然后提着衣摆登上了武陵王的车驾,二人同乘一车,直往长干里去了。
长干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这番举动少不得惹来议论——
“丞相这是要亲自去逮嚼舌根的人了吗?”
“那干嘛要坐武陵王的车驾去啊?”
“傻了吧!武陵王武艺高强,一定是被逼去给他做打手了!”
“嗷,我家武陵王好可怜……”
“滚!我家谢相才无辜!”
作为平民百姓最密集的地带,长干里最不缺的就是吃喝玩乐的玩意儿,沿路摊点无数,各类货物琳琅满目,行人如织,嘈杂的吆喝声响成一片,喷香的、油腻的,各种味道都往鼻子里钻。
谢殊揭开帘子望出去,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她闻到了涮鹿肉的味道。八年前,谢府的人接她回建康,她闻到这味道,馋地口水横流。
那时她只听大人们说过胡人爱吃这个,闻过无数次却从未尝过,怎能不馋?后来那谢府的下人实在是瞧她可怜,便买了点回来给她吃。结果她一下吃撑了,到了谢府就开始吐,弄得谢铭光大为光火,还赏了那下人一顿板子。
“你是谢家的人,吃什么乱七八糟的杂碎!”老爷子的话言犹在耳。
谢殊微微叹气,那时的她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奢望,谢家人这个名号算什么?能吃么?
“谢相何故叹息?”
“嗯?”谢殊回神,想起身旁还坐着卫屹之,连忙摆正脸色,“没什么,只是觉得都城繁华来之不易罢了。”
卫屹之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谢相果然事事民生为先。”
谢殊大言不惭:“那是自然,本相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太善良,唉唉。”
卫屹之笑意更深,微微倾身过来,挑开窗格上的帘子,示意她向外看。
谢殊朝那里看了一眼:“一群大秦艺人在卖艺。”
“没错,”卫屹之离的很近,谢殊几乎能看见他长睫下墨玉般的眸子如何光华流转:“你要看的,是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谢殊转过头去,这次看得分外认真。
几个高鼻深目的大秦人在变戏法。一个高壮如山的大胡子男人先是把一只鸟放进笼子里,叫旁边的大秦少年提着,自己在旁用不地道的中原话招呼大家看,接着他手中竟忽而喷薄出阵阵黑烟来,将那鸟笼子缭绕了几圈,待烟雾散去,鸟笼已经空了。
“居然能手中吐雾?”围观的百姓觉得不可思议。
大胡子睁着圆圆的眼睛耸耸肩,极为喜感,紧接着手里再弥漫出黑雾,又缠绕住鸟笼,瞬间散去后,那鸟又回来了,安安静静栖息在笼中,似乎从未离开过。
“这个太见(简)单了,我们还能辨认(变人)呐!”
大胡子男人拍拍手,两个侏儒领着一个身段丰满的大秦女人走了过来。
女人白面红颊,深邃眼窝,看起来颇有风情,但显然大晋的男人们并不觉得美。
“眨什么眼睛?一点不好看!还比不上花楼里最平庸的姿色。”
“可不是,谢丞相跟她比就是天人!”
“武陵王跟她比就是仙人!”
谢殊与卫屹之默默对视一眼,又默默移开视线。
大胡子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叫人将女人送去左手边一只大笼子里,然后神神叨叨比划了几个动作,手中又喷出那阵黑烟来,这次比先前还要浓烈。
侏儒们拿着大扇子朝笼子飞快地扇风,黑烟很快就散去,笼子里的女人却已不在了。
大家正在奇怪,女人的声音从对面街头传了过来。
若是趁着黑烟弥漫这瞬间跑,是绝不可能跑出这么远的,何况这么多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去也没可能。
大家这才拍手叫好,掏钱打赏。
卫屹之放下帘子,坐回去:“谢相看出什么了?”
谢殊皱着眉说:“这戏法太一般了,不过闲来无事看看,倒也不错。”
卫屹之含笑点头:“那这次便算本王招呼不周了,希望下次能请谢相看到真正的好戏法。”
“如此便谢过武陵王好意了。”
“谢相客气。”
二人像是一时兴起随便游玩了一圈,又回到朱雀门外,像往常一样行礼作别,各登各车,各归各家。
回到谢府后,谢殊悄悄嘱咐沐白:“去找找今日在长干里所见的那几个大秦艺人,问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弄出那黑烟来的,不管用什么法子。”
鱼肉百姓多带感啊!沐白觉得谢府霸气外露的日子又回来了,顿时精神亢奋地喊了声:“是!”
事情很快就问清楚了,当夜太史令便被秘密招至谢府。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脸仍旧灿烂地如同菊花:“谢相啊,御史中丞和车骑将军的事儿,你办得怎么样了啊?”
谢殊一本正经道:“微臣觉得此事还有待商榷,不用急在一时。”
皇帝脸一垮,正待发言,太史令出列道:“臣有本奏。”
“奏!”
“启禀陛下,臣已查明合浦郡海上黑雾来源,也已命人在都城四处辟谣,请陛下安心。”
“……”陛下一点都不安心,陛下想揍人!!!
卫屹之颇合时宜地问道:“太史令所言的来源,究竟是何来源啊?”
太史令拱手:“大司马有所不知,那是一种黑石粉,遇热极易散化为雾,最近都城中盛行的大秦杂耍里就有这招。”
“原来如此。”卫屹之嘲讽地看了一眼谢殊:“这般看来,谢相还真是得天护佑呢。”
谢殊这次没再厚脸皮,贱贱地看了一眼皇帝说:“哪里,那还不都是托了陛下的福嘛。”
“……”皇帝闭目扭头,不想看到这混帐。
这次下朝,谢殊为了避嫌,刻意没有跟卫屹之一起,早早登上车舆走了。
沿路又听到往常女子娇俏的笑声,隐隐夹着她的称谓,这般兴高采烈,想必谣言已止。
大晋信佛求道的不在少数,对扯上天降异象的东西自然忌讳。一次可以当成偶然,再来几次就容易相信了。她本还计划着要好好想个法子转移了众人的视线,不想能这般圆满解决,还真是拜卫屹之所赐。
谢殊拿着扇子敲打手心,暗暗寻思,他人前作对很卖力,人后示好也有诚意,到底怀着什么目的呢?
回到谢府,和往常一样先去书房。
谢殊的功夫都用在常人看不见的时候,平时却总摆出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也难怪给人一副资质平平却一飞冲天的假象。
刚走到书房门口,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谢殊咧嘴一笑:“这不是堂叔嘛,怎么有空来找侄儿了?”
谢冉身姿清瘦,穿一件鸭卵青的袍子,用一支碧玉簪子束着发,站在长长廊下,似名家UU小说一枝修竹。他对谢殊的嬉皮笑脸不给面子,表情很平淡,不过已没了之前的倨傲:“我来回复族长之前的提议。”
“哦?”谢殊眼睛一亮,连忙将他请进书房。
谢冉也不废话,进了门便道:“反正我这般身份也不指望能出入朝堂,若真能倚仗丞相生活,倒也不失为个出路。”
谢殊欣慰地点头:“堂叔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
谢冉又道:“我表字退疾,丞相稍稍年长于我,直呼无妨。”
“嗯,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那依退疾你看,我想找个恰当的时机与各大世家要员碰个面,该如何安排?”
谢冉稍一寻思,转头朝外看去,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他似怅惘般道:“伯父过世,今年的上巳节竟无人召集各大世家共去会稽议事,真是可惜,眼看着春日可就要过了呢。”
谢殊笑道:“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既然退疾平常与几大世家子弟也有走动,不如就由你去拟帖请人吧。”
谢冉心中暗暗一惊,她自然而然就说出了自己平常的动向,必然是有意提醒,这么一想,再不敢轻视眼前的人了。
“是。”
“等等,”谢殊叫住他:“武陵王你就不用请了。”
“这……”谢冉犹豫,虽然谁都知道卫家现在跟谢家作对,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吧?
谢殊却又笑着接了句:“我亲自去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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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各位首长,存稿已经全部撒完了,嘤嘤嘤……
快来给我打鸡血嗷嗷嗷~~~
8第六章
朝廷每五日一休沐,官员们可以趁这天洗洗澡洗洗头,探探亲戚访访友啊什么的。
丞相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江南,细雨霏霏。
谢殊从车舆上下来,接过沐白手中纸伞,朝大司马府的大门走去。
哪里用的着通秉,管家点头哈腰地将她迎进门,一面急急忙忙派人去请武陵王。
谢殊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官威吓着人家了,挺不好意思的,也不进厅去,就在那一方庭院里踱步,偶尔赞叹一下这株花不错,嗯,那棵树也挺美。
虽然让丞相干站着压力很大,但被她这么一夸,管家颇有些飘飘然,便忍不住卖弄起来:“丞相请看,这株牡丹最为珍贵,整个大晋朝绝对找不到第二家有这品种。”
他引着谢殊往花圃当中位置瞧去,那里一丛牡丹竟开的粉白嫩黄颜色各异,花团锦簇,当真是艳冠群芳。
谢殊对花没什么研究,待在这里其实是不想在大司马府久留,免得惹人闲话,打算卫屹之一出现就把他拖出去说话来着,但现在既然管家这般热情,也得给个面子,便俯身凑近去赏花。
她今日着了便服,月白的大袖宽衫,除了束发的一支白玉簪外,浑身上下毫无装饰。但她唇红齿白的样貌已恰到好处,倾身花前,姿态闲雅,一手撑伞,一手拈花,轻轻一嗅,露出心满意足之色。
“果真是好花。”可惜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不过管家已被她姿容折服,浑不在意。
谢殊直起身来,那支被她碰过的花不知何故竟落了一片花瓣下来。她连忙伸手去接,花瓣打着旋落在她手心里,她看向管家,有些尴尬:“这……”
“啊,丞相不必在意,是花期将尽了。”
正在此时,后院传来了脚步声。谢殊以为是卫屹之到了,转头看去,却是一名婢女撑着伞扶着一名中年妇人款步而来。
妇人身着黛蓝袿衣,臂挽荼白飘带,眉目庄重,风韵犹存。她站在谢殊一丈之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瞧见她掌中花瓣,陡生怒意:“你是何人!竟敢毁我名花!”
“呃……”
谢殊尚未措辞完毕,妇人又怒道:“一看便知没有教养,不知天高地厚!大司马府也是你可以擅闯的?”
管家急忙解释:“夫人,这是……”
“闭嘴!回头我还得收拾你呢!”妇人走近一步,瞧见谢殊身后的沐白面含愤色,愈发生气,又喝骂道:“不懂礼数,见着人也不知行礼,你姓甚名谁?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浪荡子!”
沐白想要上前一步报出自家公子来头,被谢殊伸手拦下,顺势将伞塞进他手里。
“看夫人姿容非凡,当是武陵王之母襄夫人无疑,失敬失敬,在下姓谢名殊。”
襄夫人一怔,似乎想起谢殊是谁了,慌慌张张行了一礼:“原来是丞相,方才真是失礼,万望莫怪。”
“夫人快快免礼。”谢殊上前虚扶一把,顺便将那片不长眼的花瓣纳入袖中:“今日本相前来是有事要与武陵王商议,打扰了夫人,实在不该。”
“原来丞相要找仲卿啊……”襄夫人仔细想了想,遗憾道:“他不在府内。”
“哦?那他现在何处?”
“不知,今日一早他便带着苻玄出门踏春去了,尚未回来。”
“啊,那可真不凑巧。”谢殊见她看似恭敬眼神却很不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笑道:“既然如此,那本相便告辞了。”
襄夫人非常客气,连声说要留她喝杯热茶,只是脚步迈地飞快,谢殊还没婉言谢绝,已经被她一路送出了大门。
管家见她扭身而回,怕受惩治,正打算躲一躲,却见她以帕掩口笑出声来。
“夫人因何发笑?那可是当朝丞相啊,您刚才骂他骂的那般……”管家愁眉苦脸。
襄夫人瞪眼道:“废话!他若不是丞相,我还不骂呢!你们谁都不准告诉郡王此事!”
谢殊这一趟去大司马府,看出襄夫人有意整自己,当然不想再去了。
原本是觉得去会稽一事得正式邀请,她才亲自去了大司马府,这般看来,还不如随便哪天下朝后抽个空跟卫屹之说说算了,省的再讨没趣。
沐白比她还气愤:“襄夫人那一通骂必然是报复!当初武陵王被调出京城,只是赶巧时机不对而已,谁知道那新娘子命比纸薄啊!现在他们大可另择良缘,居然还记着仇,真小气!”
谢殊安抚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骂的是我又不是你。”
“公子,属下要与您共进退!!!”
“乖……”
丞相在自己家里当着下人的面被自己老娘臭骂一顿,这事想瞒也瞒不住,而武陵王必须要有所表示。
他匆匆赶来了相府,但并未进门,说是惭愧至极无颜见丞相,只递了封帖子进来。
谢殊拿到手一看,卫屹之先就她光临寒舍而未能亲迎的失礼表达了诚挚的歉意,之后再替他母亲说了几句好话。
好吧,不止几句。
襄夫人是洛阳人,爱花爱草,尤爱牡丹。可惜如今大好河山被秦国夺去,她再也回不去家乡,也看不到名花了。
当初北方战乱,东西分割,她尚且年幼,举家南迁时最放不下的只有两样:一个是她留守的父亲,一个便是养在家里娇艳的牡丹。
其母命人携带了两盆牡丹南下,沿途奔波颇为艰辛,所幸有能手照料,这才存活了下来。
从此后襄夫人再也没见过父亲,只见过母亲经常亲手料理花圃,每每借物思乡,泪沾罗帕。
襄夫人自此对那两株牡丹便极为爱护,到什么地方都要亲手移栽,从不分离,而她最喜欢的便是那株被谢殊掐下花瓣的牡丹。
谢殊看到此处,连连拍桌,卫屹之太会瞎掰了,说她掐花也就算了,这花的地位居然一下就上升到跟他外祖父一样的高度了。
襄夫人家里与琅邪王氏是表亲,她的父亲襄义奉当初官拜大将军,北方大乱时,鲜卑起戈,他坚守不去,堪称表率,后遭匈奴、鲜卑双面夹击,战死殉国,忠义可嘉。
几十年后卫屹之保国安邦,战功卓著,世人便有言称卫家世家累迭,而忠孝清誉却是承于襄义奉一脉。
所以这么一说,她不是不小心弄下了一片花瓣,而是弄伤了大晋忠臣义士。别管被骂那茬了,她就是被揍也活该啊!
帖子最后,卫屹之表示:这几天天气总算好了,要见面也别约家里了,我们私下里找个地方聚聚呗!
谢殊把帖子一摔,气势汹汹地喊:“沐白,备车!”
这日又是休沐,天气好了,时间又充足,最方便谈事。卫屹之地方选的也好,乃是都城北面的覆舟山,有香火鼎盛的寺院,有万木齐发的美景,还可眺望碧波荡漾的玄武湖。
谢殊为了应景,特地着了件石青长衫。车舆在北篱门前停下,她命护卫们在山脚等着,只带了沐白一人上山。
卫屹之已站在山道上相迎,薄衫宽着,腰带松松系着,露出胸口一片莹洁如玉的肌肤,长发也散在肩后,在这山中看来,有种不似真人的感觉。
他嘴角挂着笑容,迎上来道:“谢相总算来了,本王等候久矣。”
谢殊的眼睛一下没地方放,只能瞄旁边的树干,但转念一想,她现在也是男人啊,断不能躲,遂又大大方方地看了过去。
“武陵王说的那般严重,本相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岂敢不来啊。”
卫屹之叹息一声:“谢相切勿见怪,家母莽撞,做儿子的只是想替她开脱而已,否则又何须搬出外祖父来说事。”
谢殊见他言真意切,心里舒服不少,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随他往上走。
之前几天接连下雨,山道还有些湿滑,谢殊脚上穿的是软靴,虽然走得轻松,却不出片刻便被沾湿了鞋面。
卫屹之在前引路,脚踩木屐,在山石铺就的山道上笃笃作响。他转头看过来,笑道:“谢相应当着木屐来的,这春日山间,最适宜这般行走。”
谢殊淡淡道:“不喜欢而已。”
开玩笑,穿木屐不就暴露脚丫子了。她浑身上下掩饰的都很成功,连声音都雌雄莫辩,唯有服饰一道需要注意。
首先,她不能像卫屹之这样坦胸披一件薄衫就出门。其次,她不能穿木屐,因为女人的脚毕竟要比男人小很多,当初负责教养她的老侍女甚至说她的脚长得比手还秀气。
伤自尊……
卫屹之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没在意她的神情。
大晋讲究个性,丞相也许只是为了与众不同才故意不走寻常路的吧。
山道尽头是座凉亭,石桌上早已备好水酒。
谢殊撩衣坐下,环顾四周,有些诧异:“武陵王似乎没带随从?”
卫屹之点点头:“本王之前在军中颇多束缚,如今难得有机会做个散漫客,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谢殊道:“我与你不同,我喜欢热闹,所以正打算叫上大家一起去会稽玩玩,不知武陵王可有意同行啊?”
卫屹之并未急着回答,拍开泥封将酒杯满上,这才说道:“去了只怕会惹陛下不高兴。”
谢殊忍不住笑起来:“你私下已做了那么多惹他不高兴的事,还在乎多这一件吗?”
卫屹之抬头,一脸诧异:“本王做过什么吗?”
谢殊抽了一下嘴角,这什么意思,划清界限表示死也不跟她走?
“也罢,既然如此,本相也不强人所难。”他帮过她,她盛情以还,他不要,那就拉倒。
不过喝酒的心情就没了……
这次私下碰面很不圆满,目的没达到,景色没看着。
谢殊在回去的路上思考着,自己第一次组织各大世家开会,卫家就不给面子,不知道其他世家会不会争相效仿啊。
希望谢冉再加把劲儿吧!
沐白这次又把卫屹之归纳到了小气队伍,“至于吗?就他这样的还愁讨不到良妻美妾吗?真小气!”
她被这话逗笑了,倒没那么忧虑了。
谢殊打算拉着大家奔会稽的事已经被皇帝陛下知晓,早朝的时候是肯定要被拎出来冷嘲热讽一番的。
谢殊不反驳,只打哈哈。毕竟她也不是纯粹为了玩乐去的,想要稳固谢家权势,皇帝就会忌惮,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这是历年以来的世家盛会,皇帝就算不乐意也不能说太过,意思意思敲个警钟就完了。这时忽而有臣子出列,要参武陵王私自于乐游苑行猎。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很意外地问了句:“你要参谁?”
“启禀陛下,是武陵王!”
皇帝震惊了,谢殊震惊了,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武陵王也有被参的一天啊!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没有存稿的日子是可怕的!我要好好存稿,嘤嘤嘤……
谢谢大家的鸡血,敦敦敦敦敦~~~~都喝完了,打饱嗝~~再来点!哈哈哈~~
PS:关于襄夫人那段,有改动。
9第七章
宫城北面的乐游苑是皇家林苑,饲养了各种奇珍异兽,每年春秋二季供王公贵族行猎游赏。目前春季行猎已过,皇帝也已下诏闲人不得入内。
武陵王当然不能算闲人,真要行猎了也是件小事,说几句,罚点儿钱,也就得啦。关键是这位臣子参他猎的是准备给皇帝贺寿用的仙鹤。这什么意思,摆明了要皇帝夭寿嘛。
大晋没几个皇帝长寿,这是皇帝最为忌讳的地方,所以一听就皱眉了。
参奏的臣子是吏部尚书郎乐庵,他是谢殊的人,但此举却并未经过谢殊授意。
谢殊有些不快,她早规定过,但凡她手下的人,要做什么事要参什么人,奏折写完都要先呈交相府给她过目,而乐庵今日忽然参卫屹之这一本却叫她措手不及。
不管他意图是好是坏,这都是极为不当的举动。
卫屹之却是不慌不忙,甚至还轻轻拂了拂朝服,问道:“何以见得是本王所为?”
乐庵义正言辞:“武陵王前日可有去过覆舟山?有人瞧见你车马中弓箭齐备,胡服全套,在那里出现过后便传来仙鹤被射杀的消息,不是你是何人所为?”
卫屹之年少时好赏游,所以养成了车马中备衣裳备武器的习惯,后来虽然因为屡遭围观而渐渐深居简出,这个习惯却一直没改。
覆舟山下面便是乐游苑,那日他约谢殊见面,本是图那儿清净,不易被发现,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车马中的东西能随随便便被人瞧见?他只是一日没带苻玄在身边,都直接有人上去乱翻了,胆子不小。
他看了一眼谢殊:“就算如此,也不足以证明仙鹤就是本王猎杀的吧?”
连皇帝也点头道:“没错,乐尚书可有人证啊?”
乐庵道:“陛下明鉴,乐游苑有宫人瞧见武陵王的贴身护卫当日进出过林苑。”
这么一说,皇帝有点信了,问卫屹之道:“武陵王,你有何话说?”
卫屹之又看一眼谢殊,淡淡道:“微臣无话可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殊的神情更不好了,既然卫屹之出现在覆舟山被人盯上了,那她也少不了。但乐庵此时的目标只有卫屹之,怎么看都像是她在暗中使坏。很显然,卫屹之已经误会了。
也不知道是谁要坐山观虎斗。难道是皇帝?
谢殊朝上方看了一眼,又排除了这个答案,皇帝比谁都迷信,不会拿自己的寿命开玩笑。
乐庵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见武陵王差不多默认了,又添油加醋:“敢问陛下,可知武陵王护卫的名字?他竟然姓苻!谁不知那占我大晋北方的秦国贼人国姓为苻?此人来历不明,居然就堂而皇之地进了我朝都城,实在可疑!”
这话一说,朝堂上顿时抽气声一片。
皇帝有些慌乱:“武陵王,这是怎么回事?”
卫屹之神情不变,行礼道:“此事是微臣疏忽,未能及早向陛下禀明实情,但诚如乐大人所言,微臣既然堂而皇之地将苻玄带入都城,他又岂会是可疑之人?”
皇帝始终不放心:“那你倒是说说,这苻玄究竟是何人?”
卫屹之似有顾虑,面有难色,一时没有开口。
谢殊忽然插口道:“武陵王不肯说显然是有心隐瞒,也是,那苻玄毕竟做过秦国探子,的确可疑。”
卫屹之心中一动,立即接话道:“好吧,那微臣便直说了。苻玄本是微臣帐下一名普通士兵,本也不叫苻玄,微臣偶然发现他与秦国皇室一样是氐族人,便让他化名苻玄混入秦国做探子。当初微臣与秦国作战连连告捷,也是多亏了他传回的消息相助。”
乐庵见他一句话就颠倒了黑白,愤懑道:“武陵王无凭无据休要强辩,那秦国皇室岂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能扮演的了的?再说了,若这苻玄真有功勋,何不上报朝廷论功行赏,反而陛下问起,你还遮遮掩掩?”
卫屹之冷冷看他一眼:“怎么,难不成本王还要将如何做探子的技巧当众告知于你?苻玄真实身份如何,谢相只怕早已有了答案,你何不去问他?”
乐庵当然不会问谢殊,而这话已经让皇帝相信苻玄是无辜的了。
谢殊继续装知情人,欲盖弥彰、避重就轻地道:“不管怎么说,本相赞同乐大人所言,既然苻玄真有功勋,何不上报朝廷论功行赏?若是本相自己,也定是要向陛下讨封赏的。”
皇帝一听她说话就来气:“世上岂是人人都想着功名利禄的!”
“啊,原来如此。”谢殊向来给皇帝面子,立即接受教训:“原来这苻玄如此高风亮节,微臣一定要好好向他看齐。”
皇帝轻哼一声,再看向乐庵:“你还有什么要参的吗?”
“这……”事情的发展让乐庵很郁闷,只有紧咬住先前的参题不放:“陛下,武陵王猎杀仙鹤一事,不得不处置啊。”
“……”皇帝无奈,真是想放都放不过去。
“没错!”谢殊帮腔,她斜睨一眼卫屹之,似极其得意,得意得都忘了形,于是说了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话。
“武陵王此举大为不敬,虽说仙鹤肉质鲜美叫人回味无穷,但也不能真去猎杀啊,陛下应当严惩,以儆效尤。”
“!!!”百官悚然。
为什么丞相会知道仙鹤肉质鲜美啊?还回味无穷啊!不对吧,他这明明是吃过的架势吧!
皇帝气得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真的要呕血了。
还用说吗?那仙鹤绝对是死在了丞相手上,还嫁祸给了武陵王,回头再让手下人参武陵王一本。
混帐,想他死是吧,居然把他的仙鹤给吃了!
皇帝怒道:“武陵王名中带之字,分明是天师道弟子,如何会做出杀鹤之举,朕看那仙鹤分明是被哪个无法无天的竖子给煮了吃了!”
大晋人在名尾取“之”字的,一般都信奉天师道。卫屹之信不信大家不知道,但他的父辈是信的,大约是受了他们表亲王家的影响,那可是天师道的狂热追捧者。而仙鹤是道门仙禽,杀鹤乃是道门大忌。
谢殊非常配合地做出惊慌之色,表示惊觉失了言,再回归淡定,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虽然怒,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接连讽刺了几句后怒气冲冲地宣布退朝,拂袖直朝寿安宫而去,要去跟太后说一说丞相的混账事。
史官也很忙,他要赶紧回去记一笔:当朝丞相谢殊出身低微、行为粗鄙,竟做出焚琴煮鹤之举,太震撼了!!!
乐庵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丞相句句话藏玄机,看似向着他却是在偏帮武陵王,可这俩人不是针锋相对的吗?
他悄悄去看谢殊,不想一抬头正好撞上她的双眼,那一双眸子幽沉如深潭,凛冽如寒泉,顿时叫他背上惊出一层冷汗来。
下了朝后,谢殊一路都不高兴,弄得宫道上经过的小宫女都不敢向往常那样对她示好了。
官员们都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做的丑事被皇帝发现了而郁闷,个个看她的眼神都带了点儿异样,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早早离开,离她远点儿。
当晚亥时,有两人披星戴月乘着马快速从城东青溪而来,拐入乌衣巷后,在丞相府侧门停下,下马上前敲了敲门。
有小厮来应门,却见是两名姿容秀伟的男子,为首一人容貌尤为夺目,身披披风,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来。
丞相府的小厮岂会眼拙,连忙要行礼:“参见……”
“免了,带本王去见你们丞相。”
“是。”
谢殊正伏案搞排查,和乐庵有关的人全都顺着藤一个个摸过去,但她位置所限,能查到的也有限,待有了头绪,还是要交给其他人去做。
房门被轻轻推开,沐白进来低声道:“公子,武陵王来了。”
“去去去,公子我忙着呢,别乱开玩笑。”谢殊头都没抬一下。
眼前投下一块阴影,谢殊只能停了笔,抬头一看,愣了愣:“居然是真的啊。”
卫屹之微微一笑:“打扰谢相了。”
“哪里哪里,沐白,看座。”
沐白在书案前置了席垫,然后以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关门出去了。
卫屹之在她对面跪坐下来,朝身后的人道:“苻玄,还不来谢恩。”
苻玄一身劲装胡服,不苟言笑,闻言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掀衣摆跪倒在地,行了十足的大礼:“多谢丞相救命之恩。”
谢殊讶异:“咦,这话从何说起啊?”
苻玄以头点地道:“在下的确出身秦国皇室,父亲苻杨原为秦国尚书令、并州牧,乃秦皇再从子,后追随秦皇幼弟赵公苻单谋反,被丞相安珩识破斩杀,血洗满门,只有我一人出逃成功,混入晋**营,蒙郡王大恩,改名为玄,收在左右。只因我当初执意不肯改掉姓氏,险些给郡王带来祸患,今日承蒙丞相仗义相救,恩同再造,没齿难忘。”说完又是三拜。
谢殊听完颇为感慨:“原来如此……罢了,你从今日起还是忘却以前的身份,只记着自己是我大晋军士也就没事了。”
卫屹之在旁道:“还有猎杀仙鹤一事,这次本王真是欠了谢相一笔大人情了。”
谢殊笑得很亲切:“举手之劳而已,武陵王也是含冤蒙屈,本相岂能坐视不理呢?”
“可是毁了谢相清誉啊,唉……”杀鹤是太过掉份儿的事,只有粗俗的人才会做,所以卫屹之才会这么说。他似极其自责,而后正色道:“谢相深明大义,如蒙不弃,本王今后必以兄弟之礼待之。”
谢殊本来是想帮他一把免得叫有心人得逞,没想到还有此收获,佯装惊喜道:“是武陵王不嫌弃才是。”
卫屹之道:“此时不在人前,贤弟切莫客气,可直呼我仲卿。”
“如此甚好,仲卿私下也可唤我小字如意。”
卫屹之笑道:“汉高祖有宠儿就名唤如意,看来外界传闻不可靠,你在谢家明明是个受宠的。”
谢殊扯了一下嘴角,算是默认,但其实这个小名是她母亲取的,跟谢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对了,会稽之行……”卫屹之稍稍拖长尾声,眼中满是笑意:“我此时答应,可还算数?”
作者有话要说:注:这里的秦国指的是前秦,苻坚建立的秦国,跟前文那个大秦不一样,大秦是古罗马。
再从子:父亲的亲兄弟孙子,即堂兄弟的儿子。
其实魏晋的称呼挺有特色的,但是有的真是太生僻了,怕写出来大家不知道啥关系,能避的就避了。总之每到这时我就会安慰自己,安啦,反正是架空嘛,啊哈哈哈~~~
PS:修了一下错字
10第八章
卫家的加入,让之前保持观望的各大世家不再犹豫,于是会稽之行就这么愉快的定下了。
皇帝自认不是个小气的人,绝不会插手卫屹之的决定,他只是让最心爱的九皇子去小小的试探了一下,瞅瞅他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卫屹之说了句话:“愿做陛下双目。”
九皇子跑回去禀报父皇:“武陵王果然忠心,说要替您紧紧盯着那些世家呢!”
龙心大悦。
事后苻玄悄悄问卫屹之:“郡王当真打算替皇帝监视那些世家吗?”
卫屹之一脸茫然:“本王何时说过这话?”
“您不是说愿做陛下双目?”
“哦,本王是说好好替陛下欣赏会稽美景而已。”
苻玄惊叹,汉话果然博大精深,他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会稽之行谢殊无暇过问,她把此事全权交给谢冉处理,目前正在专心处理乐庵。
乐家不怎么雄厚,要挖根是很容易的,但她不打算打草惊蛇,还是很温和的,把乐庵叫来说:“本相看你挺适合做监察的,别管吏部了,去做御史中丞吧。”
乐庵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啊?”
“咦,你参武陵王那一本不就是御史中丞的职责嘛,本相觉得你做得挺好的,好了别谦虚了,快快领职上任吧。”
然后御史中丞被调去管吏部,乐庵乖乖去了御史台。但是御史台那边早就是谢殊的天下,他在那里跟进了铜墙铁壁似的,除了乖乖当值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安排太没人性了!
没人来给乐庵说好话,也没人过问过这次人事调动,连乐家的人都很平静的接受了。
看来对方很谨慎,谢殊也只能暂时将此事暂时压下。
这时谢冉过来报告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去会稽了。
他做事很仔细,不仅将出行日期和人数都理得清清楚楚,也已经以丞相的名义给会稽郡刺史、右将军王敬之发了信函。
万事俱备,只待出发。
谢殊坐在书房里,仔细检查过谢冉送上来的安排事项,忽然问:“王家大多聚集会稽,此次前去,退疾你可有什么想法?”
谢冉跪坐在她对面,背挺得笔直:“当初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王家权势曾辉煌到与皇家不遑多让,如今却是谢家一家独大,王家是不会甘心屈服的,丞相需诸事谨慎。”
谢殊想到一点,抬头又问:“那你如何看待卫家?”
“卫氏也是曾经辉煌,但他们败落的主要原因是人少。当初八王之乱,卫家祖辈几乎被设计诛杀殆尽,之后人丁比不过王家,人才比不过谢家,自然难以大盛。如今虽出了个武陵王,但也只他一人,陛下如此宠信他,除去他手握重兵外,肯定也有这层原因。”
谢殊点头:“说的在理,陛下需要武陵王来维持各大世家平衡,我们谢家又何尝不是呢?”她合上文书,冲谢冉笑道:“你也随我去会稽。”
谢冉愣住:“我也去?”
“自然,你功劳最大,当然要去。”
“可是我的身份……”
“跟着本相,谁敢废话?”
站在她身边的沐白应景地昂昂脖子,最近公子越来越霸气了,大人在天之灵得多高兴啊,雄起吧大谢府!
谢冉很是欣喜,但傲性使然,并没过多表露,谢过谢殊后,回流云轩去做准备了。
流云轩伺候的小厮光福早已将行李打点好,见他回来,面带喜色,便知他是得偿所愿了。
“看来丞相还是很看重公子的。”
谢冉笑了一声:“这才不枉我那场苦肉计的自荐。”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决定了未来不会有希望,唯有主动引起谢殊的注意,让她给自己机会施展才能。
但这些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多没面子。
在出发前几日,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卫屹之给谢殊送了双木屐过来。
木屐做的很精致,看着厚实,拿在手里却很轻便。谢殊将之放在桌上盯了许久,甚至还忍不住拿在脚底板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问沐白:“你说武陵王是个什么意思?”
沐白想也不想就回答:“讨好公子。”
谢殊撇撇嘴,将木屐交给他:“好生收着,我用不着。”
沐白这时犹豫道:“其实吧……属下觉得这次去会稽,应该是用得着这个的。世家好风流,哪个不披薄衫穿木屐吃两口五石散?就连武陵王上次在覆舟山不也做了这般装束,这是大势所趋啊公子。”
谢殊眼神惊悚:“一定要这样?”
沐白头点如捣蒜。
谢殊觉得很不妙,难怪连卫屹之这次都“多事”地送了双木屐过来,应当是考虑到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给她提个醒。
那些世家子弟都讲究放荡不羁,一到暖和时候就不好好穿衣裳,内不着中衣,只光着膀子披一件外衫,还经常露个肩膀或胸膛,个个对自己的身子自恋的很。
谢殊不行,外衣怎么宽松都行,不穿中衣绝对要命。可是别说会稽盛会了,就是眼下暮春将过,夏日将至,到时候再捂得严实,少不得会被人觉得奇怪。
她在原地踱了几步,心一横,对沐白道:“给我准备一套胡服。”
“啊?”沐白好想哭,公子您长了这样一张脸居然不知道博风流,你你你……你对得起谁!
卫屹之此时也在做准备,襄夫人得知他要去会稽,匆匆赶过来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听完后既无奈又好笑。
“母亲怎会想起说这个?”
襄夫人对他怒目而视:“此次去会稽你可以见着王家表亲,多好的机会,到时可一定要看一看王家可有已及笄的表妹,若没有,其他世家女儿也多多注意一下。你难道真要为娘等孙儿等到老眼昏花不成?”
卫屹之笑道:“这事急不得。”
襄夫人跺脚:“如何急不得?你分明是推脱!我要去你父亲牌位前告你不孝!”
卫屹之连忙拖住她胳膊,“好吧好吧,我一定好好看看,行了吧?”
襄夫人这才心满意足了,佯装欣慰地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后又说:“为娘不是逼你,你父亲命短,膝下只有伯卿和你两个儿子。我当初善妒,不让他纳妾,如今心中有愧,唯有看见家族昌盛,百年后才能安心去见卫家列祖列宗啊。”
卫屹之一听她搬出祖先就头疼:“是是是,母亲说的是。”
襄夫人甩甩帕子,又忧伤道:“若是你大哥还好好的就好了,唉……”
卫屹之想起大哥,顿生叹息。
襄夫人眼见目的达成,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飘回去了,心里已经开始勾勒她未来孙儿的模样了。
建康距离会稽并不算远,王敬之很快就回了信,文采斐然,字迹潇洒,归纳起来说就是一句话:都准备好了,你们来吧。
谢殊还是进谢府后才学文识字的,因为字写的难看没少被谢铭光抽过,如今好歹能拿出手了,一见到王敬之的字就想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来来来,沐白,把这信给我裱起来。”
沐白对谢家盲目崇拜的过分,所以对谢殊也盲目崇拜,很不屑地说:“公子您用脚写的都比这好看,何必如此珍视王家的字。”
谢殊想起那双木屐,忧郁地说:“不要跟我提脚……”
出发的日子到了。
大晋世家过百,而扎根建康的几乎占了大半,车马相连,几乎要从宣阳门排到南城壕外。
谢殊跟往常一样摆架子,别人都到了,她的车舆才慢吞吞地爬过来,但时间掐的准,并未迟到。在场的世家里有不少德高望重的长辈,虽然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
谢殊挑帘出来,与众人一一见礼,各大世家见她礼仪风度都无可挑剔,对此行的不满也就压了几分。
简单寒暄了几句,顺带赞美了一下皇帝陛下的仁厚和英明,谢殊发话可以启程了。
几个世家子弟哄闹着跳上了卫屹之的车马,要与他同车而行。谢殊瞧见,有些诧异,卫屹之平常在朝堂上看着似乎都是独来独往,不想私底下人缘这么好。
不过她现在私底下不也跟他兄弟相称么?
这小子好手段……
卫屹之一手揭着帘子,与那几人说了几句什么,车中顿时笑声一片。其中一个名唤杨锯的年轻公子忽然指着车外道:“丞相看着这边呢,莫不是怪我们太吵闹了?”
众人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卫屹之也不例外,他冲谢殊笑了笑,而后抬手行了一礼。其他公子见状只好也纷纷朝谢殊施礼。
谢殊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顺带回了卫屹之一笑。
众人都晃了晃神,桓家公子桓廷更甚,眼瞅着谢殊放下了帘子方才回神。他刚入仕途不久,不像其他人那样能经常见到谢殊,今日仔细看到她相貌,顿时大感惊艳,忍不住对卫屹之道:“丞相若是女子,必叫世家公卿争破脑袋啊。”
杨锯知他年少,好言提醒道:“恩平不可胡言乱语,传到谢相耳中恐有祸患。”
卫屹之笑道:“本王只知道,他若是女子,丞相就得换人做了。”
众人愣了愣,继而哈哈笑出声来,此事就当玩笑过了。
笑声未停,马嘶已起,家丁小厮们呵斥路人让道,士兵护卫着两边齐整行走,世家携带的美貌歌姬莺声燕语,世家公子们谈笑风生。
谢殊的车舆走在正中,前方有车骑将军带人护卫领路,身后是谢冉的车马亦步亦趋。
旅途枯燥,她吃了沐白剥的几个石榴,实在觉得无聊,干脆将折扇一展挡住脸睡大觉去了。
“沐白,到了叫我。”
沐白连忙拢好车帘,被人家瞧见当朝丞相这种造型瘫在车里呼呼大睡,他可以自我了断去见谢铭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的早吧!快来表扬我,不要吝啬你们的赞美嘛英雄!羞射~~
11第九章
会稽历来景致独特,山峻水秀,是许多名流墨客钟爱之地。王氏一族大多居于此处,其中就以王敬之这一家为首。
王敬之目前是王氏族长,年纪刚过三十,名声早已响遍朝野。据说他当初怎么也不肯出来当官,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家写字画画,皇帝征召多次,他不予理会,带着一名美貌侍妾出去游山玩水,一去就是大半年。
其父因此气得翘了辫子,王敬之这才有了悔意,从此入朝为官,不出三年就爬到了会稽一把手的位置,还领了右将军的职位。
谢家如今在朝中风头正盛,他早有耳闻,所以谢殊一提要来会稽聚聚,他立即就答应了。
比起其他王家人的不忿,他更多的是好奇,这个流着一半庶民血统的谢丞相,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呢?
谢丞相在车里打了几个喷嚏,继续睡。
早已过了新安郡的地界,会稽已然在望,沐白一面挡着众人探视的目光一面苦劝:“公子,仪态,仪态啊!”
谢殊仍旧用扇子遮着脸,充耳不闻,似乎要把连日来因早朝而缺失的睡眠统统补回来。
到达会稽那日,天气有些阴沉,层云低压,天边似被浊水洗过,泛着微微的黄。下方是碧草繁花的丽色,远处是巍峨高立的城楼,似水墨画里的一角,朴雅别致。
城楼上的士兵瞧见来人车马,立时去禀报,不多时,王敬之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出来相迎了。
早有相熟的世家族人跟他打招呼,比起身份有瑕疵的谢殊,王敬之才是当之不愧的名门之后,风采卓然,举止翩翩,有才而不傲物,有德而不浮夸。
谢丞相呢,那个会煮鹤吃的家伙!
沐白眼瞅着王敬之就要到跟前,急急忙忙地推谢殊,但她真是睡死了,还嫌沐白烦,扬言道:“再吵我把你丢去喂王八!”
沐白泪流满面:“小声点儿公子,仪态,仪态!”
谢冉已经感觉到前面情形不对,他不好轻易露面,便叫光福去传话给谢家心腹,让他们上前去挡一挡王敬之,而后再传话给沐白,就算用水泼也要把谢殊叫醒。
沐白哪敢泼,泼了衣服就湿了,更没形象了。
卫屹之下了车来,远远看了一眼王敬之,又看了看谢殊的车舆,本以为她这半天没动静是在摆谱,谁知车帘被风撩起一角,竟看见沐白欲哭无泪的脸。
他以为是谢殊出了什么事不好直言,便叫苻玄挡着别人,自己悄悄走了过去。
此时众人都注意着王敬之,也没人关注谢殊这边,他又行动迅捷,不声不响便登上了谢殊的马车。
“如意。”
谢殊被沐白骚扰了半天,已有些要醒,忽而听到这声呼唤,先是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
这称呼太久没人用了。
她拿开折扇,卫屹之身着鸦青便服坐在面前,那般暗沉的颜色竟半分也压不住他相貌,他眼底又总蕴着笑,一眼看过去,如见珠玉在堂。
“原是睡着了,王敬之到了,你再不醒可就失礼了。”
谢殊立即坐好,整整衣襟,顺带悄悄抹抹眼睛,发现没有睡出眼屎,猥琐的松了口气。
“那我这就下去。”
卫屹之竖手阻止:“且慢,等我下去你再下去,免得惹人闲话。”
谢殊郁闷,那你何必上来啊。
卫屹之下了车,沐白这次倒是站在了他那边,委屈道:“多亏了武陵王出现,不然不是属下被丢去喂王八,就是公子您脸面丢尽。”
谢殊安抚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我只是起床气重嘛。”
车外的王敬之见丞相久不下车,以为是嫌自己怠慢,不再与众人寒暄,主动走到她车前行礼:“会稽刺史王敬之前来迎接丞相。”
沐白打起帘子,车夫放好墩子,谢殊探身而出,绯色衣袍晃了众人的眼,她站定之后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敬之,端着架子道:“王刺史免礼。”
王敬之直起身来,他头罩漆纱笼冠,身着绀青礼服,腰缠碧玉带,脚踏厚底靴,颇为庄重的打扮,看得出对谢殊很尊重。
王氏族人全都跟在他身后,也大多装束周全,纷纷跟着他朝谢殊行礼,垂眉敛目,态度恭谨。
这是个凝聚力极强的家族,为王敬之马首是瞻。谢殊觉得这点比谢家强。
王敬之又寒暄了几句大家旅途劳累之类的话,便要引着众人入城。
城内道旁早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一半在问谢丞相坐哪辆车,一半在问武陵王坐哪辆车,急的眼睛都不知往哪儿放。
王敬之骑马在前,瞧见这架势,挥着马鞭指着路人笑骂:“你们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大人我最好看的嘛,怎么丞相一来全变卦了啊!”
大家哈哈大笑,纷纷跟他打趣:“成天见刺史大人见腻了嘛。”
“啐!见异思迁的东西!”
百姓们哄然大笑。
世人称他为晋国第一风流名士,但他的外貌比不上谢殊阴柔,也远不及卫屹之夺目。他的风流全在气质上,似一坛沉淀了多年的好酒,瞧着没什么特别,一闻便已沉醉。他的洒脱无人可及,而这正是百姓们爱戴他的原因。
谢殊朝外看了一眼,诧异道:“这个王敬之果然不羁,居然跟百姓们也能如此亲近。”
沐白翻白眼道:“王家最会玩门道了!”
来的人太多,住宿是大问题,但王敬之早有准备,所有人都得到了合理的安排。有的住在其他王氏族人家里,刚要嫌人家官衔低,一瞅居然是熟人,皆大欢喜;有的嫌住处不太好,一看对方居然是王敬之嫡系亲属,顿觉高攀。
光凭这点也能看出王敬之的能力,不是谁都能把这些世家身后的脉络都摸得清清楚楚的。
王敬之自己府上只招待了丞相一人,谢冉那是捎带的,连卫屹之都没份,但其实他府上占地极广,这么做全是给谢殊面子而已。
最大的地方是他家花园,晚上他设宴款待众人,就直接在花园里摆了近百张小案,居然毫不拥挤,太壮观了。
谢殊当然坐在上首,王敬之亲自陪同。所有人的安排都很合适,只有卫屹之的座位叫人震惊,他如今的身份可只比谢殊低一级,居然被排到了角落,谢殊不仔细找都找不着他。
可是看看旁边的王敬之,他就跟丝毫没注意到这点一样。
不该啊,以他的办事能力,不可能有此疏忽,除非是故意为之。
她也不好提醒王敬之,毕竟明面上她还跟卫屹之是死对头,可是真什么都不做吧,又怕卫屹之到时候心里起疙瘩。
兄弟不好做啊。
于是谢殊开始时不时看一眼卫屹之,意思是愚弟虽然坐在上方,心里还是牵挂着角落里的你的,所以千万不要记恨我哟。
卫屹之与旁边的人谈笑风生,似乎并不介意,偶尔与她对视一眼,笑容也很淡定。
王敬之见她时常游离观望,便道:“丞相可是觉得乏味?要不要请歌姬作陪?”
谢殊忙摆手推辞:“今日车马劳顿,还是免了吧。”
其他人顿时失望了,王敬之爱美人是出了名的,他府上的歌姬质量绝对不会差,大家狼血沸腾很久了,结果丞相居然装好人给推辞掉了。
太不解风情了,没有美人吃不下饭啊!
吃不下饭的结果是一片杯盘狼藉。
饭毕照例大家要坐在一起谈谈天文地理,侃侃都城八卦,谓之清谈。
晋国人审美高,所谓的风流名士,不仅要容貌好,还要口才好,坐下来要把别人说的接不上来话,那才是真本事。
于是大家就把目光聚焦在了王敬之身上。
王敬之便当真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事迹涉及在场各大世家,却偏偏没有卫家。他像是依旧没注意到在场有个当朝大司马,半个字也没提到卫屹之。
谢殊仰头看星星,今晚星河灿烂,适合装傻。
第二日还要去兰亭,大家刚来,要养足精神,于是听王敬之吹了一会儿牛就散了。
王敬之刚在房内坐下,堂弟王虔就跑过来跟他八卦:“丞相席间多次与武陵王眉来眼去,这二人只怕关系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王敬之端着茶盏问:“如何不简单啊?”
“不是私下有交情,就是私下有奸.情。”
“噗……”王敬之一口茶喷了出去。
王虔自己好男风,难免会代入瞎想,他若无其事地拂去衣襟上的茶渍,又道:“说起来,堂兄为何故意针对武陵王啊,他母家还与我们王家是表亲呢。”
王敬之看他一眼:“你不懂没关系,卫屹之懂就行了。”
卫屹之此时正要登车去住处,谢冉出现了。
他站在门口,不顾往来众人的目光,张口便道:“丞相请大司马留宿飞仙阁,他自己搬去雅光阁。”
王敬之给谢殊拨了很大一块地方住,其中包括王府最负盛名的飞仙阁。谢殊住进去了,飞仙阁理所当然是她的寝室。但她却要自己搬去偏僻的雅光阁,把飞仙阁给卫屹之住。
大家明白了,丞相在拉拢大司马。太狡诈了,一看王家不把大司马当宝,他立马就行动了。
当着众人,卫屹之当然要跟谢殊划清界限:“万万不可,本王地位不及丞相,如何当得起啊。”
谢冉笑啊笑,笑完了一锤定音:“这是丞相的决定,在下话已传到,大司马请便。”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了补全了!
今天风大雨大,架势有点吓人,我担心这雨再下下去,我出门就得用游的了。
下次有爱人问怎么还没更,我可能会回答:等等,电脑还有一会儿才能晒干……TT
12第十章
谢殊留卫屹之是有原因的,王敬之可以装傻说不知道卫屹之在,她不能啊。
从表面上来说,她和卫屹之是对头,但为了要表现出丞相的大肚,要给卫屹之面子;从私底下说……没啥好说的,都称兄道弟了嘛。
卫屹之留了下来,他带着苻玄到了飞仙阁,谢殊果然不在。又寻去雅光阁,沐白守在外面,告诉他说谢殊正在梳洗准备就寝。
卫屹之有些诧异:“怎么你不在旁伺候?”
沐白的语气就跟鄙视他没见过世面似的:“我家公子一向如此啊,他不习惯有人伺候,每次都是自己梳洗更衣的。”
卫屹之一想也就明白了,听说谢殊是八年前才回到谢家的,应该是很早就养成自己动手的习惯了吧。
王敬之当夜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老实说,心情有点儿闷。
他故意不理卫屹之其实是以退为进。在他看来,卫谢二人争斗,双方势均力敌,必须要有第三方势力加入打破僵局,而王家无疑就是这第三方势力。
如果他主动去跟卫屹之谈合作,肯定会处在被动位置,最好还是让卫屹之主动来找他。于是他故意亲近谢殊,冷落卫屹之,就等他沉不住气来跟他认亲。
可是卫屹之居然按兵不动,还接受了谢殊的好意,他有点搞不懂了。
难道王虔说的是真的?
他坐在床头借着摇曳的烛光想了许久,最后披衣叫小厮去把胞妹请来。
第二天一早,众人兴致高昂要前往兰亭时,队伍人数有了变化。
王敬之领着几人过来,竟都是女眷,个个貌美如花。其他世家也有带美妾艳姬的,所以对此也习以为常,不过都忍不住往那些女子身上乱瞟。
其中一人比较特殊,凤目丹唇,生的面若芙蓉,发梳丫髻,轻束腰肢,身着丹碧纱纹双裙,饰以珠钗环佩,无一不是上品,想必身份不低。
晋国男女大防不是很严,这女子一看便是未婚待嫁,能随王敬之出来,应当是其亲属。
各大世家头领立即以眼神示意家族里的未婚子弟密切注意此女,最好能将她弄回去做媳妇。
可惜王敬之竟领着此女头也不回地朝武陵王的马车去了。
他像是终于发现了大司马的存在,站在车外自责不已,从其母襄夫人开始切入,大谈二人家族亲密历史,力求回忆过去,立足现在,放眼未来。
然后他侧身介绍说:“这是胞妹络秀,我琢磨着都是亲戚,便叫她过来见见你这个表兄。”
但是武陵王的车内毫无动静,过了半天,苻玄从里面探出头来,尴尬道:“刺史大人见谅,郡王说要与丞相同车,应当还没过来。”
“……”王敬之嘴角微抽。
这时万年摆谱王谢殊终于到了,车帘掀开,卫屹之先下车,他宽衫大袖,褒衣博带,身姿挺拔修长,一根缎带束了墨发,没有武将的凛冽肃杀,倒似文人潇洒不羁。
谢殊紧随其后,果然着了胡服,竟是冷肃的黑色,唯袖口领口饰以宝相莲纹。这般装束在她白面朱唇的阴柔里添了许多英气,倒比卫屹之更像武将。
本来谢殊位高,应当她先下车,后面才是卫屹之,所以王络秀自然而然就认错了人,何况这二人装束也实在太容易混淆身份了。
她盯着谢殊看,越看越觉得动心,心中对兄长的安排竟生出欢喜来。
这时王敬之带着她走过去,面朝谢殊道:“快来见过谢丞相。”
“……”王络秀看看谢殊,又看看卫屹之,知道自己弄错了人,一张脸顿时红透,连行礼都有些心不在焉。
王敬之紧接着又把她引到卫屹之身边,把先前对马车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卫屹之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旁边的谢殊早就用折扇遮着嘴抖了半天肩膀了。
“刺史太客气了,不过一件小事,不必挂怀,本王也根本没在意。”
“武陵王果然心胸宽广,惭愧惭愧。”
卫屹之好说话,王敬之生性洒脱,都不是纠结的人,装模作样客套几句,此事就算过去了。
众人启程,王络秀跟着兄长离开时,转头看了一眼谢殊,又看看卫屹之,垂下头去。
论相貌,这二人不相伯仲;论气度,这二人各有千秋。她只是无端记挂着那初见的惊鸿一瞥罢了。
兰亭这个地方不是会稽郡最美的,但绝对是最适合游赏玩乐的。
暮春百花凋尽,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绕着山石覆盖出去,到前方是一大片竹林,在风里簌簌抖动枝叶。四周浅溪淙淙,曲折蜿蜒的碧水宛若玉带迂回,鬼斧神工,造化神秀。
车马都已卸下,众人徒步接近,个个赞不绝口。桓廷、杨锯几位年轻公子都是第一次来,更是欣喜,一路直呼大饱眼福。
谢殊的评价是没有错的,这些世家子弟果然都不喜欢好好穿衣服,桓廷和杨锯二人姿容不错,体态修长,露肩膀露胸膛她也就忍了,旁边那七老八十的阿翁你要不要注意点啊,挺着个大肚腩很影响心情的啊!
王敬之是兰亭常客,他命人在水流两边放好蒲垫,要玩每年必玩游戏曲水流觞。
众人分坐两岸,不分高下,不分主次,谢殊刚一坐定,左边便被桓廷占据了,右边还要有人来抢,被她伸手拦住,朝旁边站着的谢冉道:“你坐这里。”
那人一看是丞相亲戚,只好怏怏地走了。
桓廷比较激动,近距离看谢殊越发觉得她容貌举世无双。他是少年心性,不太拘束,开口便道:“今日能坐在丞相身旁,如觉珠玉在旁啊。”
谢殊朝他笑了一下:“桓公子谬赞了。”
桓廷还想说什么,对岸的杨锯正在朝他拼命使眼色,他只好注意措辞,不再乱说话了。
杨锯身边坐着卫屹之,卫屹之身边是王敬之,谢殊一抬头就看到这二人在对面有说有笑,心里有点毛。
她朝王敬之身后端正跪坐的少女看了一眼,世家联姻是常事,在座的各位随便掰掰指头都能找出点亲戚关系来。可王卫如果真联姻了,别说她慌张,连皇帝都会慌张的。
王家婢女家丁穿梭其间,溢香美酒成坛搬来,描金漆碗置于水流,欢声笑语随风送出,混着竹林轻响,如身在天外。
谢殊对吟诗作对不感兴趣,她只是在等这群人玩够了来一下恩威并施,以达成巩固谢家权势的目的。而试探王家,也是此行的重要目的。
丞相摆谱不参与吟诗作对,谢冉是推辞不了的,在谢殊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作了三首诗喝了八碗酒,有要醉的迹象了。
谢殊见他舌头都发硬了,连忙叫沐白把他掺走,他一走,位置立马就被旁人占了。
“丞相,在下陆熙奂,有幸得见丞相,不知可否赏光同饮一杯?”
此人面貌俊秀,只是生的矮小,不听他说话还以为是个少年。谢殊发现他一口吴语,便知他是南方士族之后,打起精神端了碗酒说:“自然,陆公子请。”
陆熙奂明显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她会卖自己面子。
这是有原因的。
当初天下一统,晋国都城在洛阳,在座各大世家几乎都是北方名门望族,后来北方沦陷,朝廷偏安建康,北方士族纷纷举家南迁,这才形成了如今的现象。
但南方当地的士族对此是很抵抗的,他们自东吴时起便已权势滔天,这群北方士族不过是难民,来了南方后垄断了高官爵位不说,还抢占他们的地皮,把他们恨得一口一个“伧佬”的骂。
南方士族以陆顾张朱四家为首,陆熙奂是陆家族长的嫡长子,其父在建康任职,这次没来,他是代替父亲来的。他一路遭受北方士族排挤,更见识了王家滋润的生活,而会稽一带本就是他们陆家的天下。
南方士族至今只有他父亲一人做到了高官位置,那也是因为被王家占了地皮,皇帝安抚他们家才给了个恩典。这种日子没人受得了,陆熙奂早就想给这群伧佬一点颜色瞧瞧了。
谢殊是丞相,毫无疑问的伧佬代表,他来敬酒,其实是挑事,不想谢殊居然给他面子喝了酒,丝毫没有像别人那样对他们轻视。
谢殊不仅喝了酒,喝完还用吴语赞了句好酒。
陆熙奂蹙眉,那群伧佬最嫌弃吴语了,至今还在教育子女说好洛阳官话。若说之前谢殊是敷衍他才喝了酒,现在就是有意的示好了。
他心思一转,忽然道:“今日丞相在座,刚好可以与我做个见证,我想求娶王家好女,便是对岸王刺史的胞妹。”
在座众人皆是一愣,王敬之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谢殊明白自己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了,不帮陆熙奂是得罪南方士族,不帮王敬之是得罪北方士族,陆熙奂真是挑得一手好拨啊。
她哈哈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好事,不过外人是插不得手的,陆公子有这当众表明心意的胆量,哪里还用得着本相开口,去求王刺史不就好了嘛。”
王敬之忙道:“陆家富贵,王家哪里高攀得上啊。”
陆熙奂不悦,他们北方士族每次说起南方士族都是富贵,可他们有的何止是富贵,他们也有人才也有风度,如何不能封侯拜相?这群伧佬欺人太甚!
谢殊明白自己多少还是得罪陆熙奂了,但此时他肯定更恨王敬之。她忽然想起什么,在建康没有打通的缺口,在今日豁然开朗了。
对岸似乎有人看她,谢殊抬头望去,王络秀慌张移开视线,卫屹之在旁似笑非笑,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揶揄。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这天气太作孽了,我果然要游出门去了,有人一起游吗?卟噜噜~~~狗刨式前进ing~~~~
13十一章
谢殊从头到尾就没怎么注意这位王络秀,所以对她那记眼神很纳闷。至于卫屹之,她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被陆熙奂盯上的事。
曲水流觞的游戏因为陆熙奂的求亲被打断,谢殊觉得该找点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于是报复般指着对面的卫屹之说:“据说武陵王武艺超群,一直无缘得见,今日高朋满座,能否一展身手让大家开开眼界啊?”
卫屹之笑道:“今日在风雅之地,不宜动刀动枪,谢相就莫要为难本王了吧。”
谢殊还要继续撺掇他,转头时忽然瞥见陆熙奂一脸慌张,还时不时看向卫屹之,似乎很忌惮。
咦,难道他怕卫屹之?
这时刘家老太公说话了,他是见不得奸佞之后压迫一代贤王,于是正义地打了个岔:“武陵王所言极是,既然是在风雅之地,就该行风雅之举,老夫这里有几颗仙丹,大家不妨一起尝尝。”
说是仙丹,其实就是五石散。晋国求仙问道的不在少数,据说这东西吃多了能成仙,所以大家都爱,就连桓廷这个少年都一脸期待。
婢女接过丹丸,端下来分发众人,刘老爷子笑眯眯地补充道:“吃完身轻如燕,如在云端,焕然若新生呐。”
大家顿时纷纷夸赞他老人家高风亮节,连成仙都不忘旁人啊。
陆熙奂不想给伧佬面子,所以摆手拒绝。王敬之虽无登仙之心,但他是虔诚的天师道弟子,便要了一颗。其余每人有份,桓廷最厉害,吃了两颗还灌了一碗酒,不出片刻便红光满面,肌肤滑嫩饱满,衣裳领子又拉开了几分。
只有两人领了情却没有吃,一个是谢殊,一个是卫屹之。
谢殊不吃是可以理解的,她父亲就死在这东西上,谢铭光曾经对她三令五申,什么都能吃,不能吃五石散。何况她听说这东西吃完就浑身燥热,衣服一定要敞着才畅快,除非她想死,不然才不敢碰。
至于卫屹之为什么不吃,她不知道,也许是不合胃口?
大家吃好喝好了,玩也玩够了,谢殊摇着扇子发表了一通演说,其中包含了对皇帝的赞美,对各大世家的夸赞,以及对谢家不断努力的肯定。
然后她开始与大家探讨国事。
本来此行就是打着共商国是的幌子来的,回去还得给皇帝一份详细报告,告诉他老人家大家为国尽忠的决心,所以这是必要的任务,更何况谢殊也可以借此机会听听众人的政见。
可是大家此时都处在云端呢,心情好得很,谈到什么态度都是好好好,丞相说得太对了!
政见就是没有意见。
谢殊叹气,老爷子诚不欺我,五石散这玩意儿真不能吃!
这时卫屹之忽然注意到谢殊身旁的陆熙奂手指把玩着酒碗,眼神游离张望,时不时看看谢殊,又时不时看看王敬之,似在计划什么。
这种眼神对一个战场出身的人而言并不陌生,他忽然起身道:“大家慢慢商谈吧,本王要先行告辞了。”
谢殊错愕望去,正对上他的视线,但他很快移开,看了一眼陆熙奂,拂袖而去。
众人从飘飘欲仙的状态清醒了大半。
苻玄在车旁等候,见到卫屹之独自一人出来,很诧异。
“郡王提前离席了?”
卫屹之摆手叫他噤声,将他叫到耳边仔细吩咐了一番。
苻玄领命而去,很快返回,禀报说:“确实有人埋伏在此地,足有百人。”
卫屹之点点头,登上车道:“走吧。”
苻玄诧异:“走?郡王不去提醒那些世家?”
“不需要,王敬之命会稽郡的府衙军在附近保护,这区区百人,成不了事。”
“可丞相还在那儿啊。”
“那又如何?”
苻玄被他的话弄得张口结舌:“你、你们不是兄弟吗?”
卫屹之失笑:“这话谢相都不信,你也信?”
宴会现场此时一片肃静。
谢殊抿唇不语,再三思索着卫屹之临行前看向陆熙奂的那一眼,忽而想起之前自己让卫屹之耍刀弄枪时陆熙奂一脸紧张,顿时明白了什么。
卫屹之纵横沙场,连兵强马壮的秦**都拦不住他,陆熙奂忌惮的是他的武艺。
“哼,武陵王好大官威!本相对他以礼相待,他竟不识好歹!”她愤而起身,不顾众人错愕,砸了酒碗,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全都呆住了,陆熙奂也是。眼见大鱼要溜走,他再也忍不住,朝竹林里悄悄守着的人点了一下头。
行动开始了。
王敬之见宴会办不下去,只好笑着跟大家告罪,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反倒对他大加安慰,顺带告诉他丞相在都城时就很顽劣,所以大可不必为他今日的举动感到难堪。
“刺史有所不知,丞相他还煮鹤吃呐!”
王敬之顿时震惊了:“当真?”
“千真万确!唉,俗人一个啊!”
谢殊带着沐白走到半道,吩咐他加快速度,早早登车走人。
沐白并不迟钝,警惕道:“可是有人要图谋不轨?公子放心,王刺史派了守军在此。”
“只怕挡不住,那群人早有准备。”
话音未落,一大群家丁快速朝她这边走来,那架势一看就不是要来伺候的。
“快走!”谢殊提起衣摆就跑。
形象算什么,当初她饿得不行去偷吃东西,被人家狂追五里地,粗气都不喘一个,何况现在是逃命。
可惜八年奢侈生活和礼仪教导已经让她从一个野丫头变成风度翩翩的丞相,连逃跑速度也大大降低了。
谢殊很想祭奠一下自己曾经热血的童年。
沐白会武,但平常做书童打扮,看不出来。他为谢殊断后,一连打翻了数人,直到看见其他家丁手里举起了兵器才慌忙逃命。
完蛋,忘带武器,太习惯做书童了!
谢殊大声疾呼,但并没有引来守军。
此地是王家地盘,没有贼人敢来造次,他们守了一年又一年,年年都无聊地只能跟蝴蝶玩,早就没戒心了。何况为了不打扰世家集会,他们都远远站在外围,根本没想过世家里会有人搞内讧。
而那群所谓的百名伏兵不过是幌子,一旦家丁们得手,他们就会现身吸引守军注意,方便他们行事。
谢殊不熟悉地形,渐渐脱力,终于,那群家丁到了跟前。
沐白被一刀砍倒,数把大刀横架在了她颈上。
作者有话要说:文里说过晋朝关于名字里带“之”字的人都信奉天师道,这不是我瞎掰,是真实的,所以文里好几个名字有“之”的人物,真不是我恶趣味爆发(当然,齐逊之和段衍之不在此列==)
还有焚琴煮鹤,在古代社会简直是粗俗到家的人才会做的事,这也不是我瞎掰。
包括南北士族对抗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唔,一定是最近的鸡血不足了,我需要补给……
你们这群负心汉,当初说好要呵护新文的呢,扭头就没粗水积极性了,不跟你们好了!我只跟粗水的姑娘好!哼!╭(╯^╰)╮
14十二章
世家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无人关心丞相现在身在何处。
走到半道,四周忽然响起大喊大叫,似乎是一大群人在闹事,大家吓了一跳,纷纷停下张望,胆子小的甚至还往人群里钻了钻。
王敬之命人前去查看,不多时,守军头领前来禀报,是一群流民乱窜,已被驱逐。
大家刚松口气,忽见一人浑身是血地跑了过来。
沐白努力装死成功,待那群家丁一走便忍着伤痛来搬救兵,老远就大喊:“刺史大人,快救我家公子!”
王敬之闻言大惊,亲手扶住他询问详情。
丞相在王家地盘出了事就算了,还是被一群打扮成王家家丁的人弄走的,这分明是栽赃嫁祸。王敬之无暇细究,连忙召集军士四下搜救。
卫屹之的车马还未走远,听到那阵叫嚷,按下了车马。
似乎不对,若陆熙奂的目标是在场所有世家,应当不会这么大张旗鼓。
“苻玄,你去看看那边情形,再看看陆熙奂是否还在。”
“是。”
苻玄去时,王敬之亲自领着人沿路搜了过来,看到卫屹之的马车还停在道中,忙上前道:“武陵王还是快些回去吧,丞相被贼人抓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卫屹之有些吃惊,怎么也没想到陆熙奂的目标只有谢殊一人。但他表面仍旧不动声色:“多谢刺史提醒,那本王便回去了。”
王敬之要分派兵力护送他,被他摆手拒绝:“本王尚可自保,刺史还是快去寻谢相吧。”
“说的也是,如此便请武陵王自己多加小心了。”王敬之勒马调头,迅速带领众人离去。
苻玄回来了,禀报说:“诸位大人已被王刺史派人抄近道送回,陆熙奂也在其中。”
卫屹之点点头,退回车内,换上窄袖胡服和靴子,找出良弓长鞭,跃下马车吩咐车夫卸匹马给他。
苻玄忙问:“郡王这是要去哪里?”
“旁人问起,就说我去行猎了。”卫屹之整整袖口,将长鞭缠在腰间:“此事不可张扬,你算好时辰,两个时辰后本王还未回来,便去请王敬之相助,我会沿路留下标记。”
“是。”
卫屹之翻身上马,朝兰亭方向飞驰而去。
往浅的说,谁都知道他跟谢殊是对头,何况刚才他还当众不给面子的提前走了,最有嫌疑。
往深的说,谢殊出事,王家受损,他一人独大,皇帝迟早会忌惮,终究还是会把他拔除。
唯有平衡才是生存之道。
但卫屹之即使有心救谢殊也只能暗中进行,南方士族虽遭歧视,势力却不容小觑。会稽一带是陆家旧部所在,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何况附近还有顾张朱三家环伺,而他也没立场兴师动众地去要人。
陆熙奂此时正随着诸位世家一起匆匆往回赶,装作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旁边的北方士族嘲笑他胆小怕事,他冷脸不答,转头对上顾家公子的视线,二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你们这群伧佬,看你们还能横几天!
谢殊此时也在赶路,被一群高壮大汉押着,路线隐蔽,专拣小道。
大概那群人实在看不起她,并没有绑她,只将她挤在中间。谢殊也表现得很乖巧,不吵不闹,安静走路,毫不反抗。
大约走了四五里,大家见她苍白着脸听话的很,知道她在害怕,心中嘲笑不断,渐渐放松下来。
谢殊悄悄查看四周,瞄到前方田野里竖着稻草人,暗暗留了个神。
又走了段路,视线里出现了一条大河,谢殊心思一动,屈起拇指狠狠按了一下喉咙,顿时恶心地弯腰作呕。
“怎么了?”前面领头的吊梢眼汉子走过来,看见她弯腰狂吐,捂着鼻子骂道:“果然是成天大鱼大肉的败类,居然吃到吐!”
谢殊虚弱地看他一眼,可怜巴巴地道:“这位好汉,能否让我去洗洗?”
吊梢眼见她吐的秽物弄脏了衣物,又是一声骂:“妈的,真是恶心死了!”
谢殊缩了缩脖子,蹙着眉做出强自忍受的模样。
吊梢眼骂不下去了,那一张脸精雕细琢,敛眸似忍下千言万语,蹙眉如含下万般苦楚,明明是个小子,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好看。他原先的大嗓门竟再也吼不出来了,干咳一声咽了回去,摆手说:“去去去,快去快回!”
谢殊一脸惊喜,再三道谢,笑颜绽放,愈发光彩夺目。吊梢眼暗骂一声,指派了两人带她去河边,再三嘱咐要看好人。
那二人将谢殊送到河边,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但明显不把她当回事,并不太警惕。
谢殊瞅准时机,忽然一下窜入河内,迅速朝下游游去。
二人这才回神,顿时方寸大乱,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世家子弟竟会凫水,还游得这么快!
“来人!丞相跑了!”
吊梢眼带着人急匆匆跑过来,一面呵斥大伙儿去追,一面怒骂二人:“再胡说八道!想让周围百姓知道我们抓了谁吗?活腻了是不是!”
江南之地水性好的人多得是,早有几个大汉窜入河中去追人了,虽然往下游而去速度快,但他们人多,一半抄近道在岸上拦截,一半在河中断后,不愁逮不回人。
果然,转了几个弯,游到平缓处就瞧见了丞相浮在水面的身影。大家加快速度,饿虎扑食一般冲过去,忽然觉得不对劲。
一人将丞相捞起,顿时破口大骂。那根本不是什么丞相,而是穿了丞相衣服的稻草人,难怪浮在水面半死不活的。
“妈的,被骗了!快搜!”
谢殊缩在岸上的田埂下,听着人声离去,微微松了口气。她拧了拧中衣上的水渍,朝反向的村郭跑去。
已是夕阳西下,村中炊烟袅袅,谢殊跑到村口一看,这村子虽小却是四通八达,只怕那群人不久就会寻来。
她改了投靠住户的打算,直往村中后山而去,等到了高处也可辨明方位,免得误打误撞。
山势平缓,并不陡峭,可不似兰亭那般有人打理,荆棘遍布。谢殊脚上的靴子已经破了,被刺狠狠扎了一下脚脖子,疼得一声轻嘶。她左右看看,捡了一把晒干的茅草,一瘸一拐地继续往上走。
不出所料,到了山腰,那群人果然去而复返,竟径直朝山上搜了过来。
谢殊一咬牙,继续往前跑,但那群人速度很快,没多久便已觉声音近在咫尺。
谢殊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干脆心一横,将发髻打散,遮了大半张脸,又将靴子脱下远远丢掉,只穿着罗袜,故意蹭地满脚污泥,遮盖住血迹。
大汉们骂骂咧咧地到了山顶,就见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蹲在地上捡柴,口中还轻轻哼着小调。
来的人不多,应该是分出来的一支。人家可没心情听歌,大喝道:“可有见过一个浑身湿透、面貌俊美的男子跑过?”
“啊!”女子忽然一声尖叫,腾地站起来,指着山下,似乎被吓到了。
那人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丞相的一只靴子挂在树枝上晃呢。
“果然是从这儿跑了!”大汉们心一横,也不顾山路陡峭一地荆棘,横着刀一路开辟下去,好几人险些摔个狗啃泥。
谢殊目送他们下去,丢下柴朝别处走去。
山凹之地一汪浅池,大概是由雨水积成,不太清澈,但此时也不用讲究了。她坐下来,将罗袜褪下,清理了一下伤口。
衣裳还是湿的,可也只能这样半捂半晾着。刚才那群人没有注意到这点,也不知之后会不会反应过来,如果他们去而复返,那就只能怪她命不好了。
她叹口气,就着水梳洗了一下,又将发髻束好。
王敬之可能会带人找来,她要警惕的可不只有追兵这一样。
鞋没了,她便用之前捡来的茅草编草鞋。
小时候母亲教过她,但时隔已久,已经生疏了。她编好一只,松松散散的不成样子,套在脚上,朝水面望了一眼,低声笑道:“我会好好活着的,母亲。”
一双鞋还没在脚上捂热,耳中已经听到脚步声。谢殊心中一惊,接着捏了捏眉心,这次是逃不掉了。
然而来的只有一个人。
卫屹之站在她面前微微笑道:“跟了那群人许久才找到你,那么多人竟逮不住你一个,倒不用我多此一举走着一趟了。”
谢殊一见到他,顿时努力做出感动状:“啊,仲卿,你来了就好了,我就快顶不住了。”
卫屹之忍笑道:“哪里的话,你已经以一当百了。”
谢殊明白卫屹之的想法,也就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了,顿时松了口气。她也不开玩笑了,询问了一下沐白和其他世家的情形,得知王敬之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不动声色地盘起双腿,将脚藏在腿下。
没办法,现在只穿着中衣,没有衣摆可以遮啊。
卫屹之见天色将晚,取了火石生了堆火,叫她将衣服脱下烤一烤。
谢殊哪肯,只说衣服早就要干了,用不着。
“你规矩还挺多。”卫屹之不知道她是女子,也就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不然至少也会脱了外衣给她挡挡风。
谢殊显然也不把自己当女子,毫不矜持,四下看了一圈,对他说:“不知这山里有没有野味,我已经饿了。”
卫屹之摇摇头:“就算有也不能烤,你想把那群人再引来吗?到了晚上王敬之还不来,这堆火也一定要熄掉。”
“说的也是。”谢殊失望地叹气。
卫屹之起身道:“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可吃的东西吧。”
小村荒山,哪里有什么可吃的。卫屹之返回时手中拿了两只山芋,跟谢殊说:“山下有个老伯自家种的,去年的了,但好过没有。趁天没黑丢火里烤一烤吧,这东西没野味味道大,应当不打紧。”
谢殊很惊喜地接过来,笑道:“这东西生吃也好吃,你没尝过吧?”
“我只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吃过烤熟的。”卫屹之在她身旁坐下,反问了句:“你尝过?”
“当然,当初我在荆州时,有半年都靠这个果腹,什么吃法都吃遍了,连皮都能做出几样菜来。”
卫屹之被她说得忍不住笑起来,忽然一愣:“荆州?我记得八年前荆州大旱之后蝗灾,颗粒无收,饥民遍野,你便是那时候回的谢家?”
谢殊怔了怔,扯了一下嘴角:“你连这个都知道?”
“你忘了荆州就靠着武陵郡吗?”
“啊,说的是。”谢殊低头洗山芋,默不吭声。
那已经是太久远的回忆了,龟裂的大地,漫天的飞蝗,饥饿的呻.吟……
她和一群小伙伴一起去很远的地方偷山芋,每次都像是去行军打仗,那是当时最高贵的使命,因为每个人都担负着家庭存亡的重担。
后来伙伴们一个个不见了,有的饿死了,有的被卖了,还有一个偷完吃的逃跑时被逮到一顿痛打,落下了伤,拖延了几个月病死了。
人命不值钱,值钱的是食物。
那段记忆太惨烈,她已经不想再记起。
只能说谢家人出现的太是时候了,在她和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送来了一线生机。
“如意,我好像从未听你说起过你的母亲。”卫屹之见她洗了大半天也没洗好,忍不住拉回她的思绪。
“我母亲……”她坐直身子,冲他笑了一下:“八年前就过世了。”
卫屹之被她的笑弄得愣了一下,那并不是她往常惯有的笑容。
“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没事,都那么久了。”
卫屹之虽未亲眼见识过那场蝗灾,但也有所耳闻,再看谢殊,多少有些不同。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以后定会诸事顺利的。”
谢殊地给他一只山芋,哈哈笑道:“我只想眼前这事顺利过去就行。”
卫屹之接过来咬了一口,细细嚼下,清脆甘甜,这东西居然喂养出了当今丞相。
他看一眼谢殊,恍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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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三章
王敬之还没来,追兵竟折返了。
之前找来的那些人可能笨,那个吊梢眼却不好糊弄,找了几圈无果,就猜是被骗了,于是又带着人杀了个回马枪。
谢殊听到人声,连忙兜水扑灭火堆,夕阳将隐,四下陷入昏暗。卫屹之却还在不慌不忙地品尝山芋,他似乎刚刚发现这东西生吃的妙处,吃的还挺香。
山太平缓,要冲上来快得很,不多时吊梢眼就到了跟前。
“果然在这里,快逮起来!”
众人蜂拥而上,刚到跟前,倏然一阵破空风声,当前两个大汉仰面倒了下去,衣襟被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卫屹之手一抖,长鞭游蛇一般收回。
吊梢眼被他的身手唬住了,但为了保命也顾不上了,大手一挥道:“一起上!”
卫屹之丢下山芋,霍然起身,一手挟起谢殊,一手甩鞭,数十大汉被他抽的倒地不起,他势如闪电,轻轻松松拓开道路,向山下疾行而去。
吊梢眼捂着被抽肿的脸颊捶地大呼:“快追!!!”
谢殊被送到马上方才回神,托起差点掉下的下巴,干笑道:“仲卿果然好身手,不想在兰亭无缘得见的武艺在此见到了。”
卫屹之翻身坐到她身后,“你倒还有闲心说笑。”说完狠抽一下马匹,离弦之箭一般朝远去奔去。
谢殊几乎被他整个携在怀里,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身子。
后方的追兵因为不敢张扬,没用车马,脚程本来是赶不上卫屹之的,但陆熙奂亲自带人来了。
他回去后久未得到消息便知事有变故,联合顾家人马来援,得知谢殊刚被救走,气得脸色铁青,当即命人急追。
这次的人不是先前那些装作家丁的莽汉,训练有素,雷厉风行,身骑烈马,分成双股自两翼侧抄,很快便将谢殊和卫屹之围住。
“一路往前,千万莫停。”卫屹之在谢殊耳边低语一句,将缰绳递在她手里,而后搭箭前指,三箭连发,连杀三人。
谢殊骑术不精,硬着头皮冲过豁口,心有余悸。
众人被这下骇住,士气大减,一时犹疑,速度慢了下来。
陆熙奂远远看到,要亲自去追,被顾家公子顾昶拉住:“此人身手了得,不惧你我威吓,只怕不是等闲之辈,还是让手下去追,出了岔子也好推托。”
陆熙奂觉得言之有理,不再亲自前往,只在后方跟随,让手下继续卖力。
大家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上。
卫屹之一路疾驰,身后追兵如影随形。他嘱咐谢殊握好缰绳,回身又是一箭,正中领头之人的马匹。
马失前蹄摔倒在地,后方急行而至的人马被绊地摔了一地,但没受影响的人依旧紧追不舍。
“丞相!”
远处传来了呼唤,谢殊眯眼望去,昏暗的天色下,前方的人宽衫大袖还未换下,不是王敬之是谁。
“姓王的到了!”陆熙奂看到那浩浩荡荡的府衙军,气闷地掼了马鞭。
功败垂成。
顾昶脸色阴晴不定:“真是见鬼,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多人竟拿不下他!”
这时谢殊忽然勒马调头,大声喊道:“前方可是陆家公子陆熙奂?本相被贼人追击,请陆公子出手相助!”
顾昶诧异道:“他知道是我们干的?”
陆熙奂也很惊愕,但还不至于慌乱,咬了咬牙道:“罢了,闹大了我们也没好处,反倒打草惊蛇成不了事,丞相既然给了个台阶,不如顺着下吧。”说完蓦地大呼一声:“哪里来的流寇胆敢伤我大晋丞相!”而后一扬手,命身边手下前去逮捕自己人。
谢殊故作感激,遥遥朝二人拱手致谢:“多谢陆公子出手相救。”
陆熙奂强颜欢笑,远远回礼:“丞相言重了,这是应该的,我们二人偶然经过,哪能见死不救呢。”
王敬之看出了端倪,打马过来道:“丞相受惊了,这些‘流寇’要如何处置?”
“刺史处理吧。”
“是。”
陆熙奂和顾昶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府衙军押走,死死揪住缰绳,愤懑难当,踟蹰许久,终究没有上前,草草告辞离去。
这是个哑巴亏,只能认栽。
天色昏暗,王敬之直到此时才看清谢殊身后坐着的是谁,吃惊道:“武陵王怎会在此?”
“说来惭愧,本王一时贪图玩乐,行猎至此,竟路遇谢相,也是赶巧了。”
明明亲眼看着他走的,结果他却出现在了这里,王敬之少不得怀疑,但见他此时手握长鞭,背负长弓,又的确是打猎的模样。
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见谢殊此时形容狼狈,忙吩咐下人去牵马车过来。
卫屹之翻身下马,扶谢殊下来,天色昏暗,但他目力极好,无意间瞥见了她穿草鞋的脚,不禁一怔。
那脚趾圆润白嫩,穿草鞋比她穿靴子时要小很多,虽只看了两眼,但感觉比起女子的脚也毫不逊色。
但他很快就压下了这心思,若是被谢殊知道他有这想法,那就是冒犯了。
回到王家,王敬之下令不可妄议此事,而后命令婢女好生伺候谢殊梳洗更衣。
但那群婢女都被丞相赶出了房门。
谢殊身心俱疲,在浴桶里就差点睡着了,后来还是谢冉来求见才把她从半冷的洗澡水里解救了出来。
谢殊收拾妥当,打开房门,谢冉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才走进门来,低声道:“好在有惊无险,若是丞相遇险,谢家危矣。”
还有句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也危矣。
谢殊坐去案后,示意他也坐下:“此事是南方士族所为,但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要我的命,否则一早就下了手。”
谢冉替她倒了杯茶压惊:“那丞相可知他们的目的?”
“也许回去问一问乐庵便知了。”
“乐庵是他们的人?”
“必然是,否则这一切发生的也太巧合了。乐庵的目的是让我与武陵王互斗,等到了会稽,南士得手,武陵王就理所当然的成为替罪羊了。届时朝中文武二臣皆除,王家也被拖入浑水,北方士族必然乱作一团,南方士族本就实力强盛,想做什么就容易了。”
谢冉皱眉道:“若是如此,那不是更应该除了丞相吗?”
谢殊摇头:“他们没对我下杀手,肯定是因为我还有用,想必要做的不是小事。”
谢冉见她将事情细细分析与自己听,便猜到了几分:“丞相可是要我去审问乐庵?”
“你一个人还不够。”谢殊忍笑道:“带上沐白,他最喜欢顶着谢家人的身份欺压别人了。”
谢冉也忍不住笑起来:“他那是忠心,刚刚得知丞相回来还吵着要过来见您,被大夫灌了几碗汤药,刚刚睡着。”
谢殊叹气:“人没事就好。”
何止沐白,丞相平安回来,其他世家也纷纷按捺不住要来探望。毕竟那是丞相,出身再不好,再不被人喜欢,也是百官之首。连皇帝都奈何不得的人物,他们又能做什么?
谢殊回来的就晚,睡了不到几个时辰,便听雅光阁外喧闹一片,郁闷地砸了枕头,可转头一想,砸的好像是王家的东西啊,这才收起下床气,怏怏起身穿衣。
谢冉住的不远,体贴地过来挡人,谢殊梳洗完毕开门,他已把诸位大人安排地妥妥当当,大伙儿正在庭院内赏花游戏呢。
桓廷最积极,眼见谢殊出现,一个箭步冲上来问:“丞相表哥,你没事了吧?”
谢殊被这称呼弄得一愣一愣的,她什么时候成他表哥了?
谢冉走过来,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是了,谢铭光之妻,也就是她的祖母,乃是桓氏之女。难怪桓廷一路总喜欢黏着她,敢情还有这一层关系。
桓家也是大族,这关系不攀白不攀啊,谢殊遂笑道:“多谢表弟关心,无碍无碍。”
桓廷心性单纯,见她态度好,把杨锯等跟自己交好的公子哥全拉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请她说说昨日惊险经历。
杨锯比较沉稳,拦住大家对谢殊道:“依在下看,丞相还是该早些回都,那些人若是贼心不死或是主意打到其他人头上,都是个麻烦。”
在场的人一听自己有可能要倒霉,纷纷表示赞成,极力怂恿丞相赶紧回都。
谢殊点头:“那便回去吧。”
王敬之收到消息照例要挽留一番,自责一番,再对来年的治安保证一番。
谢殊坐在厅中,笑着安抚他:“刺史千万不要自责,此事是意外。好在有陆顾张朱四家坐镇,想必今后那些流民再不敢作乱了。”
下方坐着的陆熙奂和顾昶敷衍地附和:“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丞相急着回去,必然是追根究底去了,他们都有数,暂时不敢再生事。
众人告辞完毕,各自散去,王敬之走到卫屹之跟前道:“武陵王此番回去还不知何时能再来会稽做客,我这个做晚辈的一直想见见襄夫人,奈何分.身乏术,倒不如让络秀随您回去探视一下她老人家,您看如何?”
卫屹之自然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不好拒绝,笑了笑说:“王刺史既有此心,便这么办吧。”
谢殊打他跟前经过,又用折扇遮着嘴憋笑,卫屹之看过去,不知怎么,眼神从她脚上转了一圈。
和往常一样的长靴,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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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四章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都城赶,这次的守备比来时更加严密。
车马在新安郡停下暂歇,谢殊刚捧着茶在凉亭里坐下,桓廷就带着几人涌了进来,各据一角,要陪丞相侃大山。
谢殊摆摆手:“本相无口才,你们不如去找武陵王,他的风流名号可不输王敬之啊。”
桓廷笑道:“丞相有所不知,仲卿以前的口才那真是相当了得的,前任太尉袁庆号称三寸不烂之舌,与总角之年的他交锋,竟被他说的绝倒不起。可惜后来襄夫人不让他多言了,他渐渐话也就少了,如今与我们闲扯也大多是拿耳朵听听。”
谢殊听得疑惑:“襄夫人为何不让他多言啊?”
身后有声音接口道:“因为言多必失啊。”
谢殊转头一看,卫屹之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王络秀。
一见有女子来了,众人便挪了挪位子,给王络秀腾出了个宽敞些的座位,离在座男子也有些距离。
卫屹之在谢殊身边坐下,环视一圈,笑道:“一个个就知道背后编排本王,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桓廷憋着笑揶揄他:“谁让你只顾着照顾人不跟我们说话,不编排你编排谁啊?”说完笑着朝王络秀那边看了看。
王络秀到底大家闺秀,面色微红却也没有慌张无措,接了婢女递过来的茶低头慢饮,权作没听见。
杨锯朝桓廷摇头叹息:“依我看,恩平才该被他母亲禁言才是。”
众人哈哈大笑。
笑完了又闲聊,聊着聊着就又说到了谢殊被劫的事。
桓廷不知内情,纳闷道:“不是说南方士族挺有势力的嘛,怎么在他们的地头上还能出这事?依我看,说他们势力庞大也只是吹嘘罢了。”
谢殊摇着折扇笑而不语,忽然听见一道柔柔的女音道:“桓公子此言差矣,若你听过白扇子之战,便知晓南方士族的本事了。”
大家都愣了一下,因为说话的是王络秀。
谢殊来了兴致,朝她抬了一下手:“愿闻其详。”
王络秀看她一眼,脸色更红,稍稍低头道:“当初北方大乱,急需江南谷米救急,主管漕运的陈敏却占据这些钱粮起兵谋反。南方士族组军来伐,陈敏纠集万人与之隔江对阵,但顾家的顾荣只拿了一把白羽扇隔岸遥遥扇了几扇,陈敏的部队便溃散奔逃了。这便是白扇子之战。”
桓廷惊骇:“这么厉害?”
王络秀点头:“陈敏的部队都是江南本地人,哪里敢与当地士族抗衡,南士有的不仅是势力,还有威望。”
谢殊对桓廷道:“这下知道人家博闻广识了吧,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
桓廷连忙起身朝王络秀行礼,甘拜下风,又惹得大家笑声不断。
歇息完毕,继续启程。
众人先行告辞去做准备,卫屹之故意落后一步,对谢殊道:“王络秀所言都是真的,南士势大,真揪出来你也做不了什么,有何打算?”
谢殊叹气:“百年根基岂是轻易挖的了的,能平衡住也就不错了,不过至少得先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卫屹之微微颔首:“话虽如此,你也不必太过忧虑,需要帮助的时候,还有我在。”
其实两人在南方士族面前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这话说的委实叫谢殊受用。
“嗯,我记着了。”
快到建康时,大伙儿彻底放松了,有人提议暂不回都,先去附近游赏一番。
卫屹之早在年少时就把建康一带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根本不想去,但杨锯极力拉他同往。桓廷搬不动丞相就来卖力搬他,也一个劲地磨嘴皮子,总算说服他一起打马游玩去了。
谢殊见现场瞬间就只剩了一群动也不想动的阿翁阿伯,默默扶额。
当丞相注定是寂寞的……
剩下的人大多都已先入了城,卫屹之也已命苻玄先护送王络秀回大司马府,但她可能不太好意思自己跑去见襄夫人,便叫车马停下等卫屹之。
谢殊正要走人,王络秀揭开帘子唤了她一声。
“敢问丞相,光禄大夫王慕现在可还居于乌衣巷内?”
谢殊想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居于乌衣巷内,离谢府并不算远。”
王络秀道了声谢:“王慕是我堂叔,过几日当去拜会,但我已多年不曾回建康,也不知他是否迁了住处。”
谢殊含笑点头,其实不太明白这么件小事何必来问她,叫自己的下人去打听一下不就成了,苻玄不还在那儿干站着么?
王络秀又与她说了些话,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谢殊给王敬之面子,只能耐心回答,心里却越来越奇怪,怎么感觉她跟拉着自己不让走似的。
这一耽搁,那群游玩的家伙居然提前回来了。
桓廷喜滋滋地喊道:“仲卿好运气,居然给他碰上头野鹿,一箭正穿头颅。”
袁家公子袁沛凌在旁笑他:“瞧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猎到的呢。”
卫屹之跨马而来,身上还穿着大袖宽袍,身前却搁着一头肥壮的死鹿。
杨锯跟上来笑道:“回去襄夫人得添几双鹿皮靴子了,这鹿肉你可得与大家共享。”
“那是自然。”
桓廷见卫屹之大方,眼馋地叫道:“我也想要鹿皮靴子,仲卿留半张鹿皮给我!”
袁沛凌拉住他,朝王络秀那边使了使眼色,意思是那儿还有个表妹呢,哪儿轮得到你?
卫屹之这次没有干脆地答话,忽然朝谢殊那边看了一眼:“半张鹿皮给家母,还有半张,送给谢相做靴子吧。”
谢殊意外道:“当真?”
卫屹之笑了笑:“谢相乃百官之首,这是应当的。”
得,武陵王把鹿皮拿去做好人了,大家不争了。
入城时已是傍晚时分,日头将隐,道旁却挤满了人,一半在痴痴地盼谢相,一半在默默地找武陵王。
很快就有眼尖的发现卫家车马中多了一辆气派非凡的马车,还就紧紧跟在武陵王车马之后。帘子随风飘动,偶尔露出里面婢女的鞋履和裙摆,想必车中坐的是个女眷。
武陵王的拥趸们瞬间心凉了个透。
郡王他去了趟会稽就带了个女子回来,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心碎成了渣渣……
重伤未愈的沐白兴高采烈地钻进车来,对谢殊说:“公子,依属下看,武陵王很快就要失去与您比肩的资格了。”
谢殊正在想事情,听得一愣:“什么?”
“您想啊,武陵王一旦成亲,都城里那些痴迷他的女子还不全都转来支持您了?”
“……”可这支持要了有什么用啊!
谢殊摸摸他的头:“你还是乖乖养伤吧。”
沐白撅着嘴退出去了。
王络秀一来,还有谁比襄夫人高兴?她老人家一口一个表侄女儿,叫的好不亲切。
管家好几次看她那口型都像是要对着王络秀叫儿媳妇了,最后硬是生生给掰了回来。
夫人想孙子想的心焦啊……
王络秀也的确讨人喜爱,她性格沉稳,毫无大家子女的娇气,又腹藏诗书,与襄夫人谈起话来头头是道,偶尔加些小笑料,更逗得她老人家前仰后合。
满意,太满意了!
襄夫人打算找个机会跟卫屹之说说,这个儿媳人选太好了,得赶紧把握。
哪知卫屹之竟带着王络秀进宫去了。
谢殊去见过皇帝,正要出宫,在半道碰上了卫屹之与王络秀。
“见过丞相。”王络秀恭谨施礼。
谢殊扶了她一下,疑惑地问卫屹之:“武陵王这是要去何处?”
“去觐见太后。”
“原来如此。”
以王络秀的出身,去见一下同是卫家人的太后完全说得过去,不过卫屹之此举分明是明哲保身。他如今位高权重,婚事也须慎重,若要和王家联姻,还得看皇帝是否答应。
谢殊看王络秀一眼,她倒是一片平静,也不知是否明白卫屹之的用意。
与二人道了别,谢殊刚出宫门,沐白迎了上来,摩拳擦掌道:“公子,今晚就让属下去审乐庵吗?”
谢殊被他这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别弄出人命来。”
沐白幽幽道:“公子放心,属下有数,一定会做得对得起已故的大人和我挨的那两刀。”
“……”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端午节,小本居然当机了,不懂事的家伙,闹放假闹得太不是时候了!
好不容易弄好了,更新又晚了,叹气~
重装系统的时候去装上次推荐的软件,跑去点自己放的链接,发现我做的链接居然跳到了作者专栏,囧,越来越粗心大意了~TT
作为一个有严重强迫症的作者,会经常修改章节,但是为了避免伪更,一般都在更新新章后修改,所以导致更新时间那栏很错乱,让有的爱人错认为是我双更了(多美好的误会啊TT)
我认错,我坦白,这文目前是日更……
闲话说完了,来请大家吃粽子,我自己包的哦,快粗水来咬!
我们老家管这种粽子叫高脚粽子,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荡漾地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