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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子没法过了全文阅读

作者:天如玉     这日子没法过了txt下载     这日子没法过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7四五章

    冬日的建康终日阴沉沉的,大概这几日就要落雪,空中总弥漫着一股湿气,冷得叫人发抖。

    王敬之命人在书房里生起炭火,握着书卷倚在榻上优哉游哉地看着,正到兴头处,小厮捧着书信进来道:“郎主,相府送了信来。”

    “哦?”他坐起身来,接过后展开细细读过,叹了口气:“丞相这是来讨债了。”

    说完似乎觉得有趣,他又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将信丢在炭火里烧了。

    第二日一早,推开门就见满院银装素裹,果然下雪了。

    沐白边给谢殊系大氅边哀怨道:“我把药都放上车舆了,反正武陵王嫌弃我包扎得不好。”

    谢殊安慰他:“别这么说,他也是希望我的伤早点好嘛。”

    沐白听她语气里有维护武陵王的意思,撅着嘴出门去了。

    早朝路上又被卫屹之逮着一起上路,也仍旧是他帮忙换的药。

    不过两日,谢殊的脸皮已经刀枪不入,闲闲地躺在他膝上说:“堂堂武陵王伺候我这个失了权势的丞相,啧啧,说出去要让全天下的人都惊呆了吧?”

    卫屹之替她掩好衣襟,笑若春风,不自藻饰:“你早些好起来,惊呆那些作对的人才是本事。”

    谢殊白他一眼,端坐好问他:“你曾说过王家的字是你卫家人教的,那你能不能模仿王敬之的字?”

    卫屹之边用帕子擦手边道:“王敬之的字,特点在于提勾简洁有力而撇捺拖曳潇洒,这我倒是研究过,模仿也可以,只是不知你想要我写什么。”

    “我想请你以王敬之的名义给谢铭贺的弟弟谢铭章写封信。”

    “有报酬么?”

    “先记着。”

    卫屹之笑了一声:“你在我这儿记着的账多着呢。”

    谢殊望着车顶想了想:“有吗?”

    “有。”

    早朝时,桓培圣参了御史中丞一本,说他至今未能彻查挪用军饷一事,分明是办事不利,应当另派贤能再查。

    这时王敬之提议由谢子元暂代御史中丞彻查此事。话是这么说,其实谁都明白御史台的事务一旦移交出去,就不可能轻易把权力收回头了。

    这就是谢殊写信向王敬之讨的债。她提携王敬之为太傅,作为回报,如今王敬之帮她举荐谢子元。

    皇帝头大,先是卫家,再是王家,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世家也都精明的很,没人希望看到皇族将他们各个击破。

    “太傅的提议好是好,但同是谢家人,还是该避避嫌吧。”

    王敬之道:“之前谢珉谢纯二人贪污一事正是由谢子元亲手纠察督办,可见此人刚正不阿。”

    皇帝皱着眉不松口。

    卫屹之转头朝杨峤使了个眼色。

    杨峤出列道:“陛下,徐州军营还等着发放军饷,此事不可再拖,还是赶紧换人彻查吧。”

    皇帝懊恼地瞪他一眼:“那就这么办吧。”

    谢铭贺看得纳闷,不知道王敬之忽然举荐他家远亲是要做什么。下朝时,他悄悄对谢俊道:“你去见见这个谢子元,让他机灵着点,办事别没脑子。”

    谢殊回到府中,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去了书房,齐徵已经等候在那里。

    “进展如何?”

    “秉丞相,都准备好了,只是还不确定参与陷害您的到底是哪几位谢家长辈。”

    “这好办。”谢殊把沐白叫进来:“你去跟谢运说,让他带人把谢冉给我绑回来。”

    沐白愣了半天,意识到这是可以打击报复背叛者了,热血沸腾地领了命。

    天黑时,五花大绑的谢冉被丢进了谢殊的书房。

    谢殊叫沐白和谢运都出去,走过去抱着胳膊蹲在谢冉身前:“堂叔,退疾,你可算回来了啊。”

    谢冉双手被缚在背后,端端正正跪坐好,冲她笑道:“这几日过得太好,我已经不想回来了。”

    “这么说你还真想倒戈啊?”

    谢冉眼神倨傲:“我倒了啊,想看看丞相是不是风吹就倒,结果发现丞相没倒,我又竖回来了。”

    谢殊笑了一声:“那群长辈还好好地活着,我还年轻,哪能比他们先倒下呢。”

    谢冉跟着笑了两声。

    谢殊给他解开绳索:“名单有吗?”

    “自然。”谢冉从袖中拿出册子递给她:“丞相行动的比我想的早了许多。”

    “出其不意,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谢冉忽然退后一些,行了跪拜礼:“退疾只是个私生子,只能听人摆布,但愿这次丞相是真下了狠心,千万不要中途停手。”

    谢殊坐回案后,展开册子,边看边道:“其实你会帮着他们参我一本,就是为了逼我出手吧。”

    “是,自丞相进入谢家后这矛盾已日渐积聚,终有一日要解决的。丞相心慈手软,这次就算是为了对付我,也总要下决心下手吧。”

    “少说漂亮话。”谢殊合上册子:“你不过就是在等这冲破血亲禁锢的一刻,好方便以后正大光明的在谢家站稳脚跟罢了。”

    谢冉垂头不语。

    “起来吧,至少你递了消息给武陵王,不是真要害我。”

    谢冉起身坐到她对面:“丞相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谢殊看他一眼:“谢家内斗,谁最高兴?”

    “自然是陛下。”

    “没错,我们这次就借陛下的手解决了他们。你借太子的口告诉陛下,王敬之之所以推举谢子元是谢铭章的手段,涉及到谢家几个长辈目前争夺丞相之位的事。陛下恨不得谢家越乱越好,肯定会给谢子元放权,到时候他就能查到谢铭贺挪用军饷的证据了。”

    谢冉认真记下。

    谢殊将卫屹之写好的信交给他:“找机会将这封信悄悄交给谢铭贺,就说是王敬之让你转交给谢铭章的。”

    谢冉拆开看了看,讶异道:“王敬之真和谢铭章联手争夺丞相之位?”

    “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就成真的了。”

    谢冉明白了:“原来是反间计。”

    谢俊听从父亲嘱咐去见了谢子元。无论出身还是官阶,他都高人一等,谢子元自然对他礼敬有加,有问必答。

    谢俊问他:“你是谢家人,为何王太傅会举荐你来御史台?”

    谢子元道:“我人微言轻,哪里能得太傅垂青,这还多亏了长辈安排啊。”

    “长辈?哪个长辈?”

    “就是您的叔父啊。”

    谢俊听着觉得不对,连忙要回去告诉父亲。

    谢铭贺和谢铭章其实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彼此多少有几分隔阂。一听儿子说了这事,谢铭贺就忍不住犯嘀咕了。

    原本他安排的好好的,谢铭章忽然将谢子元弄去御史台干什么?

    恰好这时谢冉的书信带到了。

    “侄儿今日下朝时遇到王太傅,听他说有信要给章堂叔,就替他做个传递,但想来想去觉得太傅和章堂叔走的亲密不太正常,还是拿来先给您看一看。”

    谢铭贺点头:“还是你机灵。”他笑呵呵地展开信,接着就笑不出来了。

    谢冉看了看他的神情:“敢问堂叔,信里都说了什么?”

    谢铭贺哼了一声:“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堂叔息怒,此事真假未定,好在王敬之墨宝多家都有收藏,堂叔不妨找一份出来比对一下笔迹再说。”

    “用不着比对了。你有所不知,谢子元也说他是由你章堂叔和王敬之联手推去御史台的。原来此举就是为了查我的底子,届时好扳倒我,他自己做丞相!”

    “原来如此……”谢冉故作惊讶:“不过堂叔不用担心,这么多年下来,章堂叔总有把柄在您手上吧,您还怕他不成?”

    谢铭贺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

    话虽然这么说,谢铭贺终究是个谨慎的人,待谢冉离开后就叫来护卫询问他今日行踪可有异常。

    护卫说跟踪谢冉的人并未前来禀报异动,应该一切正常。

    谢铭贺气得将信纸揪成了一团,对谢铭章这个弟弟万分恼恨。

    深夜时分,谢殊正在案后翻看谢子元送过来的文书,沐白走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公子,冉公子来时被人盯上了。”

    谢殊一惊:“逮到了人了吗?”

    “说来奇怪,外面似乎有人守着,比我们的护卫还要警觉,抢先替我们解决了麻烦。”

    “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属下看其中一人身影很像苻玄。”

    谢殊搁下笔,烛火下长睫轻掩:“人逢困厄,方知人情冷暖。仲卿为我做的,我会记在心里的。”

    沐白用脚蹭了蹭地:“属下以后也不排斥武陵王了,嗯……尽量。”

    第二日上朝前,谢殊特地带上了谢府收藏的几本珍贵乐谱。这东西她也用不着,倒不如送给喜好音律的卫屹之。

    哪知在朱雀航附近等了半天也不见卫屹之的马车过来。谢殊有些疑惑,难道他先走了?可他这几日都与自己同路,向来准时,今日不会是有事耽搁了吧。

    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天色已微亮,谢殊终于吩咐沐白启程。

    哪知车舆刚驶动,大司马府的马车就来了。

    谢殊吩咐停车,探身看去,卫屹之揭帘下了车。晨光熹微,他一路走来,风姿特秀,风仪自生,到了跟前,微微笑道:“如意在等我?”

    谢殊忽然有种被逮了现行的错觉,移开视线道:“刚到而已。”

    “那可真巧。”卫屹之表情意味深长。

48四六章

    其实卫屹之今天是有意来晚了。每日准时同行,最易养成习惯,忽然习惯变更,谢殊便会不适应。

    但他表面不动声色,给谢殊换过药后就坐在车内翻看那几本曲谱,像是丝毫没感觉到她的别扭。

    将所有曲谱都翻过一遍后,他拿起其中一册问谢殊:“这册曲谱是个叫谢琨的人作的,是你什么人?”

    谢殊愣了愣:“是家父。”

    “哦?想不到令尊对音律如此有造诣。”他指着其中尤为出彩的一段想给谢殊看,又被她的眼神打住:“算了。”

    谢殊撇撇嘴:“我回谢府时他已沉迷求仙无法自拔,直到他去世只见过他一次,所以对他也称不上了解。”

    卫屹之又细细翻看了几页,抬头道:“单看这乐谱,令尊倒并非如你口中那般冷漠。”

    “嗤,几首曲子能说明什么。”

    卫屹之笑着摇了摇头:“闻弦歌而知雅意啊。”

    谢殊不以为意。

    早朝时,谢子元出来参了谢铭贺一本,说他利用司徒一职便利,动用过徐州军饷。

    这下满朝文武都看出了谢家内斗越来越严重的迹象,个个暗自欣喜,就等着谢家倒下自己补上去呢。连原本跟随谢家的那些世家都已纷纷转了风向,如今是实打实的中立派,坐山观虎斗。

    皇帝压着欢欣问谢子元道:“可有证据?”

    谢子元面露犹豫:“这……微臣还在细查。”

    谢铭贺一听就气冲冲地出列道:“陛下,谢子元无凭无据便参老臣,分明是蓄意陷害!”

    谢俊也道:“他只是个度支曹的小吏,哪里有能力做担御史台的事,查不出丞相的罪证就来胡乱栽赃!”

    “就是!”不少谢家人表示声援。

    皇帝也觉得这个谢子元办事不牢靠,怎么证据还没拿出来就上奏本呢,这样哪里斗得起来嘛。

    “既然如此,谢御史还是查出证据再说吧,切莫错怪了忠臣啊。”

    “微臣遵旨。”谢子元怏怏退回去,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谢殊,后者朝他点点头。

    退朝时,谢铭贺气愤不已,果然这个谢子元是去查他的。

    谢俊跟在他身后,不忿道:“方才别人都支持父亲时,叔父却只是做了做样子,果然是有异心。”

    谢铭贺盯着谢铭章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这是他逼我动手的,怪不得人。”

    是夜,谢运被叫去了司徒府。

    谢铭贺吩咐道:“你带人去问谢铭章借人马,就说我要合二府之力去对付丞相,等把他府中人马都调出来后,你就将他给我软禁起来。”

    谢运犹豫道:“司徒大人有所不知,上次对付丞相时私调禁军,已经惹了陛下怀疑,这次万万不能再动禁军了。”

    谢铭贺额头皱纹揪成了一团:“说的也是,那你带我府上人马去,谢铭章也更相信。”

    谢运领命去了。

    谢铭章听说哥哥要借自己人马去对付丞相,虽然觉得突然,但还是二话不说就交出了人马。

    谢运将二府人马合起来,足有数百人,但比他估计的少得多。看来这两只老狐狸都谨慎的很,尤其是谢铭贺,根本不够相信他。

    他将这些人马悄悄带去相府附近埋伏起来,然后将几个领头的挑了出来,装模作样地说要和他们商量行动计划。

    几人跟随谢运去暗处商议计划,却再也没出来。

    那里早有相府人马等候。

    谢运回到埋伏地点,高举火把,对众人道:“诸位都是谢家府兵,对抗谢家族长是为大逆不道。现在几位头领已被本都尉斩杀,若愿为丞相效力者,可继续留在谢家,不降者,立斩不饶!”

    领头之人都对各自主人十分忠心,而剩下的人要跟着谁,其实只是换个人讨饭吃的事罢了。

    沐白带着相府人马冲出来将这数百人团团围住,众人纷纷丢了武器跪地求降。

    醉马阁里,谢冉一手举着烛火,一手翻看着谢铭贺找出来准备对付谢铭章的罪证,边看边啧啧摇头:“不得了,不得了……”感慨完了,他又将东西放好,吹灭烛火,出了门。

    光福在门口道:“公子,没人经过,今日阁中尤为安静,司徒大人也回了司徒府,没来这里。”

    谢冉点点头,理了理衣襟:“去禀报丞相,可以准备冬祭了。”

    快天亮时,谢运回谢铭贺那里复命,说谢铭章已被软禁,就等他发落。

    “等我安排好合适的人接替了他的官职,就让他安心在府中养老吧。”谢铭贺冷笑着说完,吩咐下人整装上朝。

    这时有小厮进来递上了帖子:“大人,相府送来的。”

    谢铭贺接过来拆开,眼神一亮。

    谢殊居然说自己丢了朝政大权无脸面对先祖,要在冬祭当日请诸位长辈另择族长。

    真是好机会,若他做了族长,要做丞相就更容易了。

    冬祭是祭祀先祖的日子,皇帝免了朝事,一早便带领百官去太庙祭拜。

    面对列祖列宗,皇帝的心情是激动的,是澎湃的,是慷慨激昂的。

    谢家斗得好啊,朝政大权终于回到朕的手里了,这次一定要做出番大事来啊!

    谢殊看着皇帝潮红的侧脸,默默无语。

    祭祀完毕,皇帝摆驾回宫,百官纷纷离去。

    谢殊低调地垂着头往外走,再没了往日昂首阔步的气势,沿途的宫女宦官个个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

    相貌生得好就是占便宜,即使如今她处于劣势,周围的人也很少对她落井下石。

    前日心怀不甘的裴允还冲了过来,结果谢殊一抬起那张忧郁的脸就将他迷得七荤八素,最后话还没说成,他先捂着鼻子扭头跑了。

    眼看就要走上御道,身后忽然有人唤道:“这不是丞相嘛,走这么急做什么?”

    谢殊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司马霆金冠锦衣,款步而来。

    “参见殿下。”

    “哟,果然是今非昔比,连行礼都比以前认真了三分嘛。”司马霆绕着她走了两圈:“听闻你如今在朝堂上只有看没有说的份,怎么样,这滋味如何啊?”

    谢殊叹气:“可惜殿下无法和太子殿下一样上朝,否则就能亲眼目睹这一幕了。”

    司马霆瞪眼:“你什么意思?敢笑话我!”

    “臣不敢。”谢殊敷衍一句就要告辞走人,今日还有大事要做,不能耽搁。

    “站住!”司马霆最讨厌谢殊的就是这种态度,没想到她没了权势还这么嚣张,伸手就去拉她。

    谢殊胳膊上的伤还没好,被这一拉,顿时疼得闷哼一声,刚刚长好的伤口又裂开,血很快就浸透了肩头。

    “你……”司马霆错愕地看着她:“你受伤了?”

    “小伤,多谢殿下关心,微臣告退了。”

    司马霆冲上去几步拦住她,干咳了一声,“我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若非你总这般目中无人我也不至于拉扯你。”说完高声吩咐道:“请丞相回宫,速传御医去我宫中候着。”

    谢殊忙道:“微臣是小伤,可以自己处理,不劳殿下费心。”

    “那么多废话,你这还在流血呢!”司马霆不由分说叫人上前扶她。

    谢殊被左右扶着前行,捏了捏其中一个宫女的手,低声说了“沐白”的名字,那宫女红着脸悄悄去替她传消息了。

    沐白左等右等不见谢殊出来,正心急,忽然听见这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

    那小宫女显然是急着去伺候丞相,一传完话就匆匆跑回去了。

    沐白心急如焚,想要去追又苦于没有理由,忽然想到武陵王与九皇子交好,连忙纵马去追他马车。

    司马霆的宫殿谢殊是第一次来,看摆设配制,也就只有东宫能与之相比了。

    真是受宠啊!

    司马霆皱着眉坐在她对面:“你老捂着伤口不让御医看是什么意思?”

    谢殊无奈:“殿下好意微臣心领了,真的只是小伤,犯不着兴师动众。”

    司马霆老成地皱着眉头:“你这样是想让我更愧疚是不是?”

    谢殊望望屋顶,原来你会愧疚,真不容易。

    司马霆看不下去了,对身边的御医道:“赶紧给丞相医治,否则传入父皇耳中,我少不得又要遭斥责。”

    御医过来请谢殊宽衣,谢殊却仍旧坐着不动:“本相习惯了自己府中的大夫,请殿下恩准微臣回府。”

    司马霆没好气地站起来:“从未见过你这样死犟的人!”

    “殿下教训的是。”

    “……”

    忽有宫人进来禀报:“殿下,大司马来了。”

    司马霆一听,立即要出去迎接,卫屹之已经走了进来。

    大司马可以宫中纵马佩剑,他是一路疾驰入的宫,此时见谢殊衣裳齐整才松了口气。

    “来人,送丞相回府。”

    司马霆见他一来就下命令,狐疑地将他拉到一边:“仲卿哥哥是为丞相来的?”

    卫屹之低声道:“我是为殿下来的。谢相如今失势,您更不该寻她麻烦,万一被用心人利用说你眼中容不得人,岂非污了名声?”

    司马霆也早就懊恼了:“我本也没想到会这样,不然也不会给他治伤,哪知他根本不领情。”

    “也许是怪癖吧,殿下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司马霆看了看他,嘀咕了一句:“我还以为那些传言是真的呢?”

    卫屹之一愣:“什么传言?”

    司马霆看一眼谢殊,又看看他:“听几个世家子弟说过,不过我相信仲卿哥哥的为人。”

    卫屹之暗暗忧虑,没想到这种事都传到他的耳中了。

    谢殊被扶着正要出门,那御医却十分尽责,看着大司马严肃的脸,战战兢兢道:“那个……丞相流了不少血,还是尽快医治比较好啊。”

    卫屹之忽然笑了起来,如珠玉在侧,朗然照人:“听说谢相为人对大夫诸多挑剔,府中大夫常有被杖责的,不知是真是假。”

    谢殊转头看了一眼御医:“确实,不过这位是御医,本相还是会多多尊重的。”

    御医呐呐地闭着嘴退到一边去了。

    谢殊顾不上其他,匆匆地出了宫。

    沐白快步迎了上来,扶她上了车就四下找药。

    “族人都去相府没有?”

    “去了,就等公子了。”

    谢殊皱着眉头:“不知为何,总还有些担心。”

49四七章

    沐白还没来得及给谢殊处理伤口,卫屹之已经策马赶来,他便自觉地退去车外了。

    卫屹之给谢殊处理伤处已经轻车熟路,看到伤口情形,蹙着眉道:“你还是告假吧,静养几日才能好得快。”

    谢殊心不在焉:“再说吧。”

    卫屹之扶她坐好:“你们谢家的事我不便过问,但若需相助,直言无妨。”

    谢殊原本没想过要他帮助,毕竟有借就要还,但转念一想,那些长辈哪个不是炼成精的家伙,这种时候若不准备充分,事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么一想,她也就丢下那些顾忌了:“那就借你的人马用用。”

    谢铭贺在大厅里已经喝完了好几盏茶。

    今日气氛不对,在场的亲戚恰恰就是他们一起联合对付谢殊的那几人,除了被软禁在府中的谢铭章外,一个不差。

    不过就算谢殊是想反击,他也并不是没有准备。

    没多久,谢殊到了。她刚换过衣服,玉簪束发,月白宽衫,因为有伤,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淡了许多,那双眸子却黑白分明,分外清澈。

    她走入厅中,与诸位长辈见了礼,落座后神情忧郁:“今日冬祭,我却愧对先祖。当年祖父教导我凡事不必逞能,只要家族昌盛,长久安稳就好,我却未能保住二位堂兄,也丢了朝政大权。”

    几个老人干咳的干咳,捋胡须的捋胡须,都在等着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祭祀之前,我想先做件要事。”

    谢铭贺坐直了身子,以为她就要交出族长之位,却听她冷声道:“堂叔祖谢铭贺故意用军饷帮我填补税银亏空,又唆使亲族陷害于我,做出此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今日我也只能清理门户了。”

    谢铭贺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谢殊斜睨他一眼:“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竖子!”他气得脸都绿了:“你不过就是个没饭吃的私生子,当初堂兄可怜你才留你在府中,你有何德何能做族长做丞相!还有胆敢清理了老夫!”

    谢殊饮了口茶,忽而砸碎了茶盏。

    相府护卫涌入大厅,将在场的人制住。

    谢冉提着衣摆进了门,目不斜视,直直走到了谢殊身边。

    谢铭贺怒极反笑:“两个身份低微的私生子,就凭你们这点技俩,还想制住老夫?来人!”

    相府大门洞开,数十人手持利刃涌了进来,与相府护卫对峙着。

    谢殊不慌不忙:“果然堂叔祖还留着后招啊。”

    谢铭贺冷笑:“大晋重孝,你今日对吾等武力相向,就不怕传出去影响仕途?”

    谢冉笑道:“堂叔多虑了,谢子元已经查到了您动用军饷的证据,早朝那么说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再加上醉马阁里章堂叔的罪证,丞相这是大义灭亲,怎么叫不重孝道呢?”

    谢殊点头:“是啊,我孝顺的很,以后事情就让我们这些小辈去做吧,长辈们喝口茶就各自归家含饴弄孙去吧。”

    其余几位长辈一听,害怕自己也有把柄被她捏住,都有些坐不住了。

    谢铭贺仍旧神色镇定:“黄口小儿,仗着有点人手就敢忤逆长辈,我看你们是不知天高地厚。”

    话音未落,沐白匆匆从门外走入,附在谢殊耳边低声道:“陆澄亲自带了人马,就在乌衣巷外。”

    谢殊的担心落实了,之前得罪的人,总会找机会来报复的。

    “堂叔祖说我不顾族人,没想到今日自己竟联络了外人来对付同族,您这样的人比我更不配做族长吧。”

    “哼,是你自作孽不可活。”谢铭贺一扬手,手下立即就朝厅中突进,相府护卫将他们挡在门外,但随即又有其他长辈所带的人冲了进来。

    果然早有准备。

    虽然有护卫挡在谢殊身前,眼看着那群人就要突围进来,谢冉还是忍不住道:“丞相还是避一避吧。”

    沐白比他还急:“是啊公子,就算抵挡的了这几家的人手,还有陆澄的人马等着呢,他要为儿子报仇,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

    谢殊把玩着茶盏:“再等一等。”

    门口终于有了豁口,一人举着刀先挤了进来,后面的人紧跟着鱼贯而入。护卫们立即迎上去抵挡,刀剑碰撞,近在眼前。

    在座的人纷纷变了脸色,骚动不安。谢冉又要劝谢殊离开,相府里忽又冲入一拨人来,为数众多,行动迅捷,与相府护卫里应外合,终于将这些人制住。

    “表哥,我是不是来晚了?”桓廷大咧咧地冲了进来,一看见厅中有人脖子上架着明晃晃的大刀又后退了两步:“嗬,吓着我了,我胆子很小的。”

    谢殊问他:“我听说陆澄带了人在外面,你如何进来的?”

    “陆大人啊,他被武陵王请去喝茶了啊,二人有说有笑走的呢。”

    谢铭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谢殊使了个眼色,每位长辈的肩头都多了柄亮晃晃的大刀。

    有个长辈按捺不住了,朝谢殊拱手道:“丞相所言极是,老夫年事已高,也早有退隐之心,回去便举荐他人替代了我的官职,丞相可以放心。”

    谢殊抿了口茶:“举荐的事就不劳几位长辈操心了,我早已安排好了人选。”

    谢铭贺一听又要动怒,肩上的刀重压了几分,他才闭嘴。

    谢运和谢子元带着人匆匆走了进来,向谢殊行礼道:“下官们已去醉马阁搜出了证据,谢俊也被扣押了。”

    谢殊点点头。

    谢铭贺怒斥道:“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你是要重用这些远亲来对付我们是不是?”

    “是啊,像我这种没饭吃的私生子,还是觉得和远亲们比较合得来。不过,以后谢家亲才亲德唯独不亲血缘,所以也就没有远亲近亲之说了。”谢殊起身朝门外走去:“将这里清扫干净。”

    谢铭贺瞪着她的背影,睚眦欲裂。

    第二日早朝,皇帝发现朝臣里少了好几人,就觉得气氛不太对。

    谢子元出列上奏,将谢铭贺、谢铭章的罪证交了上去,要替谢殊翻案:“丞相是蒙冤含屈,还请陛下予以昭雪啊。”

    桓培圣附议:“请陛下还丞相公道。”

    皇帝总算知道哪里不对了,又开始揉额头。

    卫屹之道:“好在此事水落石出了,徐州军营的军饷既然是被司徒大人所贪,那就拿他资产来抵,否则我大晋军心不稳,岂不是坏了大事?”

    徐州与秦国交界,听到军心不稳这种话皇帝还是挺紧张的,立即就道:“谢铭贺等人是该严办。至于谢相……除去军饷的事,其余的事也足够问罪了吧?”

    谢冉出列道:“回陛下,那日微臣是被谢铭贺等人逼迫才作了伪证陷害丞相,其实丞相一片忠心可对日月啊。”

    谢殊自己胳膊上先起了层鸡皮疙瘩。

    只要不是压倒性的支持,皇帝觉得自己都还能再挣扎挣扎:“那就等查证之后确定丞相是清白的再说吧。”

    谢殊终于在多日沉默后又在朝堂上开了口:“谢陛下恩典,此案得以澄清,谢子元、谢运等人居功至伟,所以微臣请奏,谢铭贺、谢铭章等人的官职,就论功由这几人替补。”

    朝堂上寂静无声,一群与寒门无异的远亲用武力制住了近亲爬上位,这种手段有些让人心寒。各家都决定以后打起精神防范着点。

    皇帝沉默了许久,再三权衡利弊,觉得这群人要想真正把位子坐稳还需要一段时间,未必不是好事,这才点了点头:“准奏,着吏部安排吧。”说完再不想看到谢殊,吩咐祥公公喊退朝,要去袁贵妃那里找安慰。

    谢殊出了殿门,刚走到宫道上,有个宦官小跑着过来向她行礼:“奴婢是九殿下跟前的随侍,这是殿下命御医给丞相配的药,说是赏给丞相的。”

    谢殊干笑两声:“多谢殿下厚爱。”到底傲脾气,明明是赔礼说是赏赐。

    宦官又道:“殿下说药里有东西,请丞相细看。”

    谢殊出宫后登上车舆,打开纸包,原来里面有个小纸条,她一看到上面写的是什么就乐了。

    司马霆居然让她离卫屹之远点,免得坏了他贤王的名声。

    “他贤?”谢殊将纸条撕成了渣渣。

    沐白这时道:“武陵王先前走时说要请您去长干里喝酒,公子去不去?”

    “也好,先去道个谢吧。”谢殊说完又微微叹息:“不过这次的事借了他不少力,可不是一杯酒就能还清的啊。”

    卫屹之的手边放着一架古琴,谢殊进来时,他正低头拨弦。酒家后院如同天井,冬日暖阳从银杏树光秃的枝干间落下来,正照着他半边侧脸,神清骨秀,君子端方。

    谢殊在他身旁坐下:“怎么想起来抚琴了?”

    “是你父亲作的曲子。”卫屹之看了她一眼,手下却没停:“用心听听看,听出什么了没有?”

    谢殊听了一会儿:“挺婉转。”

    卫屹之笑了起来:“算是有点长进。”他将曲谱拿过来,翻给她看,“我发现了件趣事,你一定要看看。”

    “什么?”

    “这里,每首曲子最后都有日期,有一首是恨别离,是元和五年所作,还有一首叫贺新生,是元和六年所作,我记得你就是元和六年出生的吧?”

    谢殊点点头。

    卫屹之叹息:“我觉得这曲谱就是你父亲作给你和你母亲的,他并不是个一心向道的人。”

    谢殊扯了扯嘴角:“大约是巧合吧。”

    卫屹之摇头:“许多曲子都寄托了相思,中间还有许多哀叹愁苦之作,期间正是荆州饥荒时。依我看,你的父亲是个很重情的人,也许只是你不了解吧。”

    谢殊沉默。

    多年过去,想起那一次见面,只记得院子里有浓重的丹药味。

    婢女通秉过,她却没进门,隔着一层竹帘看着卧在榻上的人影,想着离世的母亲,张不开口唤一声父亲。

    榻上的人忽而侧过身看了她一眼,但她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他就又翻过了身去。

    “走吧。”这是他唯一说的话。

    她是没有了解过这个父亲,因为母亲的缘故,也不想了解他,但如今再回想,似乎那句话里还有着重重的叹惋。

    “唉,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曲谱了,你现在连我的家事也挖掘起来了。”

    卫屹之含笑睨她一眼:“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谢殊哼了一声,分明是他在打自己的主意,九皇子却偏偏担心他坏了名声,毫无天理。

    作者有话要说:出去了一趟,晒成鱼干儿回来了,这种天气果然适合宅……

    二更君今天可能会晚来,因为我下午还要出去办事,父母养老保险的玩意儿,还挺麻烦,湿吻大家抹口水=3=

50四八章

    谢铭贺的事临了还有波折。他果然老奸巨猾,那放在醉马阁的证据居然是假的。

    谢子元正要靠这个将谢铭章收押,没想到事情忽然有了变化,赶紧去与谢殊商量。

    “果然精明,一早就防着被我们利用呢。”

    谢子元问:“那要下官继续逼问谢铭贺吗?”

    谢殊摇摇头:“毕竟是族中长辈,又上了年纪,传出去不好听,而且以他的为人,你未必能逼问出什么。还是从谢俊下手好了,让我堂叔去吧,他对逼问最有经验。”

    谢冉接到沐白传话的时候正在流云轩里喂鱼,清清瘦瘦地蹲在池边,看起来十分文弱。

    “丞相真是难为我,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老是被安排去逼供呢?想当初拷问乐庵时,我就总下不了手呢。”

    沐白耳中听着这话,脑中想着他当时的所作所为,默默地盯着池里的鱼装傻。

    隆冬建康,大雪满落。

    谢殊披着大氅站在庭院里,看着刚刚走马上任前来见礼的谢家远亲们,想起初任丞相之位时面前跪了一地的族人,恍然若梦。

    沐白捧着她新定的族规一一宣读:“今后谢家内部选才任能,不计血缘亲疏,才德俱佳者自荐有功,举荐他人亦有功。忌猜疑争斗,忌同族相欺。识周礼而上侍君王,知进退而下抚后嗣……”

    谢殊见天气寒冷,简短地作了总结:“诸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出身,今后仕途必然会受到诸多排挤打压,但只要吾等齐心,谢家必能百折不弯。”

    众人称是。

    等人都离去,谢殊吩咐沐白道:“去督促一下办事的人,尽早将谢铭贺资产变卖,补上徐州军营的军饷。”

    “公子是担心武陵王催促吗?”

    “欠了他那么多人情还没还,最基本的事得做好,我可不希望到后来用家族利益来还。”

    沐白小声嘀咕:“反正武陵王心甘情愿,他不就是有所图么?”

    谢殊瞪他一眼:“别乱说话。”

    转眼到了年关,皇帝特于宫中大宴群臣,皇后和太后也露了面。

    灯火明亮,觥筹交错。宴席之上不谈政事,只夸赞皇帝英明神武,国家盛世太平,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笑语不断。

    自大病一场后,太后为人愈发亲和,如今最操心的就是儿孙们的事情。今日她来之前已受了皇后的恳求,要为太子的婚事做个主,酒过三巡,便主动向皇帝提出了此事。

    皇帝微微倾身,问道:“母后觉得哪家女儿最好?”

    “陛下有所不知,太子钟情王太傅胞妹王络秀久矣。”

    王家家风严谨,王络秀才名在外,的确是个好人选。皇帝转头看向王敬之,打趣般道:“不知太傅可看得上朕这个儿子啊?”

    王敬之忙起身行礼:“陛下言重了,太子殿下仁德温厚,舍妹得此良缘,是她的福分。”

    皇帝笑了两声,此事便这么定下了。

    明明早知这个结果,想起那晚王家别院里的王络秀,谢殊还是有些怅惘。

    不过太子秉性温良,也许是桩良配吧。

    出宫时,卫屹之跟在她身后,走到无人处,跟上来问了句:“你今日怎么有些不高兴?”

    谢殊顺嘴捏造道:“替你惋惜啊,你原本要求娶的人都被太子抢走了,也许其他人现在都在背地里笑话你呢。”

    卫屹之笑了一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们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所想的是什么?”说完一顿,“他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谢殊回到府邸,谢冉已经在书房等候许久了。

    “撬开谢俊的嘴了?”

    谢冉点头:“否则又岂敢来见丞相呢,我这也算将功赎过了吧?”

    之前为得谢铭贺信任,他参谢殊的罪名都证据确凿,要遮掩过去可不容易。何况皇帝舍不得丢出朝政大权,对此更是诸多挑剔。谢殊要重掌大权的事不知不觉就拖延了许久。

    谢殊坐下道:“我也没怪你,其他世家都虎视眈眈,陛下不可能独揽朝政大权,迟早要交出来的,不用心急。”

    “丞相都不急,我急什么?”谢冉忽然将书房门掩上,走回来道:“回来路上我遇着几个世家子弟,闲聊了几句,经过此事,丞相与武陵王之间的闲言闲语似乎愈传愈广了。”

    谢殊的脸色凝重了不少:“这次能顺利渡过危机,他帮了我不少,会有风言风语也不奇怪。”

    难怪连九皇子都给她递纸条了。

    卫屹之回到府邸,换下朝服,正要如往常一般去练武,有婢女来禀报说襄夫人请他去祠堂,语气神色颇为小心翼翼。

    他觉得不太对劲,看样子母亲又发火了。

    卫家祠堂整个家族最为沉重的地方,当年族中祖辈九人被诛,至今仍是难以抹去的痛楚。

    卫屹之走进去,一眼就见到襄夫人沉着脸站在牌位下,势如山雨欲来。

    “时候不早了,母亲怎么还不休息。”

    襄夫人遣退了所有人,一张口就喝道:“跪下!”

    卫屹之二话不说,掀了衣摆恭恭敬敬跪下。

    “列祖列宗面前不可说谎,我问你,你是不是如传闻那般,与谢殊私下交好?”

    自从得知九皇子听到了传言,卫屹之就料到迟早会有这天。他垂眼盯着地面:“是。”

    “你……”襄夫人气得脸色铁青:“谢家处处与卫家作对,你为何要与他交好?”

    “比起谢铭光,她手段温和,由她做丞相,对平衡世家有利,对卫家也有利。”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好,那我问你,除去这个理由,你有没有私心?”

    卫屹之抿唇不语。

    “说!”

    “有。”

    襄夫人气得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似是难以启齿,许久才又挤出句话来:“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他?”

    卫屹之犹豫了一下:“是。”

    襄夫人踉跄后退,满眼震惊,半晌才指着他道:“年少时你说要入营建功光耀门庭,成年后又说要稳定家业不轻言婚娶。你自小被众口称赞,养成傲性,我只当你是挑剔,没想到你千挑万选,最后竟选了一个男子!卫家如今只有你一个男丁,你这是要家族断后不成?”

    卫屹之一言不发。

    襄夫人忍下怒火,沉声道:“你现在就对着祖先牌位发誓,从今而后再也不跟谢殊私下往来,更不会与他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关系!”

    卫屹之抬头看了看祖先牌位,伸手解下腰间长鞭,双手奉了上去。

    襄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劈手就夺了过来。

    卫屹之褪下上衣,依旧一言不发。

    襄夫人看着他光洁白皙的脊背,只有几道旧伤,但都是打仗得来的,如今他却要为一个男子心甘情愿忍受鞭笞。

    她狠狠一鞭抽了上去:“有儿若此,失望至极!”

    年节时期有几日休假。谢殊闲躺了几天,箭伤终于养得差不多了,那天一照镜子,发现脸都圆了一圈,看来是补品吃多了。

    早饭后桓廷送了帖子过来,说要请她一起去赏雪。谢殊左右无事,便换了衣裳准备赴约,没想到苻玄登门来了。

    他站在门口,神色尴尬:“丞相可否去看看郡王?”

    谢殊疑惑:“你家郡王怎么了?病了?”

    “差、差不多吧。”

    “难怪这几日没见人。”

    谢殊叫沐白去回了桓廷的邀请,自己系上大氅,刚走出门又有点犹豫:“你家郡王是在旧宅还是在大司马府啊?”

    苻玄道:“在旧宅,夫人这几日心情不好,郡王便搬来旧宅小住了。”

    谢殊失笑:“他每次就知道躲啊。”

    苻玄跟上她的步伐,趁左右没人,低声道:“其实……这次是为了丞相。”

    谢殊的脚步停了下来:“怎么说?”

    卫屹之的鞭子是铁鞭,襄夫人又在盛怒之中,下手自然重。如今他连衣服也不能穿戴整齐,只搭了件外衫在背上,百无聊赖,只能趴在榻上看兵书。

    谢殊走进去,见到这情景,着实吃惊。

    还从未见他这般狼狈过。

    卫屹之听见响动,还以为是苻玄,转头要叫他给自己换药,却发现是谢殊,连忙就要坐起。

    谢殊走过来扶他,刚好外衫滑下,看见他背上伤痕,她吸了口凉气:“襄夫人下手这么重。”

    卫屹之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嗯,苻玄告诉我的。”

    卫屹之叹气:“这么丢人的事也给我说出去。”

    谢殊笑了笑,转头找到伤药:“这次我能将你为我上药的人情还回来了。”

    卫屹之笑着趴回去:“也好,且让我看看你手艺如何。”

    谢殊挑起那黑乎乎的药膏,仔仔细细地沿着鞭痕涂抹上去,连完好的皮肉都红肿着,伤处更是惨不忍睹。

    她试探般道:“你若说了我的秘密,襄夫人可能还没这么生气,顶多会因你我敌对立场劝阻你,而不会认为你离经叛道。”

    卫屹之翻了一页兵书:“家母对你多有偏见,没到时候还不能告诉她。”他扭头看她一眼,“你可以放心。”

    谢殊微怔,手下动作不知不觉轻缓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大抽,页面半天打不开,现在总算能更了……

    让大家久等了,今天的二更终于完成,松了口气。这几天连续熬夜有点吃不消了,让我歇两天吧,明天起叫日更君来陪大家好不?我要恢复一下元气_(:3」∠

51四九章

    武陵王和丞相之间暧昧不清的传闻渐渐传开,皇帝也有了耳闻。

    他当然对此抱有怀疑,以武陵王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呢?一定是丞相因为失势想要攀附他,奸佞啊!

    想起谢殊那绝色姿容,皇帝颇为忧虑,叫来九皇子,让他去和卫屹之走动走动,顺便探探他的口风。

    哪知卫屹之竟闭门不见。

    司马霆回到宫中,对皇帝道:“仲卿哥哥一定是觉得自己受侮辱了,父皇不要再怀疑他了。”

    皇帝一想也是,人家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哪容忍的了这种传言啊?他也不好意思再探寻了,还赏赐了不少东西以作宽慰。

    卫屹之仍旧趴在榻上无聊地翻兵书,对苻玄道:“继续挡着门,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瞧见本王这模样。”

    苻玄谨记在心,但一看见远处施施然走来的人便退开了:“丞相到了。”

    窗外寒风料峭,室内炭火融融。

    谢殊坐在卫屹之榻前,将已充去徐州军营的军饷数目给他过目:“我加了一些银两,数目不多,但也能让你用来添些军资。”

    卫屹之知道她的心思,抛开感情成分,她丝毫不想欠他什么,所以他也就点点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谢殊揭开他外衫看了一眼伤处:“好了不少。”

    卫屹之故意道:“还需多敷几日药才行。”

    谢殊笑出声来:“一定是我的手艺太好了。”

    “确实,比大夫还要好。”

    开春之后,皇家开始筹备太子大婚事宜。

    襄夫人大概是见王络秀嫁人又受了打击,开始盯紧卫屹之,谢殊很长时间没再去卫家旧宅看过他。

    刚好她也有事要忙,为自己洗白的过程十分艰难,但就算是砸银子也硬是给砸通了条道出来,毕竟那些事她都真做过,作伪证遮掩可不容易。

    然而皇帝仍然不肯松口,看样子录尚书事的头衔是不想还给她了。

    谢殊看出苗头,趁热打铁,早朝时叫手下官员轮流为自己叫屈。

    桓培圣今日打的是迂回感情牌:“想当初谢老丞相为国鞠躬尽瘁,操劳半生,膝下只有丞相这个独孙,如今却含冤蒙屈,就是看在他的面子,陛下也该相信丞相的清白啊。丞相为官清廉,先父生前亦多有赞誉,他老人家的品行陛下总该相信啊。”

    桓老太傅的品行当然是可信的,可谢铭光的名号出现就太刺激人了。

    皇帝听得眼角直抽。世家门阀是不会容忍大权被皇帝一人独掌的,录尚书事的位子迟早要交出去。只是谢家虽然刚刚大换血,却分外团结,谢殊一旦重掌大权,可就不是以前那个啃老本的新丞相了。

    卫屹之这几日告假不朝,不过皇帝知道就算问他,他还是会支持谢殊。

    不是因为那个传闻,而是因为他已执掌全国兵马,其他世家不会容忍他得到丞相之位。所以谢殊不做丞相也轮不到他,而一旦换了别人,就必然会让其他世家崛起。

    卫家怎么可能再给自己树立一个对手呢?

    皇帝看了一眼王敬之,这一家也虎视眈眈,他还不打算重用他们,免得给太子添了双翼,以后他的九儿就再没机会了。

    权衡再三,皇帝有了结论:“此事朕已有了计较,丞相既然的确是蒙了冤屈,那是该恢复录尚书事的头衔。”

    桓培圣连呼“陛下英明”,其他臣子跟着齐齐山呼“陛下英明”。

    皇帝叫出谢殊,下旨道:“待太子大婚后,丞相便官复原职吧。”

    谢殊行礼称是,心中却很疑惑,为何都到了这一步,还偏偏要等到太子大婚之后呢?

    退朝出殿时,她叫过谢冉,小声吩咐了句:“你在东宫多注意些,看陛下言行,似乎有什么安排。”

    谢冉点点头。

    元和二十八年元月,太子大婚。

    一大清早建康城便人声鼎沸,十里长街,洒扫一净,皇家禁军沿途把守,贵胄车马往来不息。

    迎亲队伍声势浩荡,仪仗豪华。礼乐声声,禁军手持斧钺在前开道,太子妃的车舆巍巍驶入宫城,百姓们引颈观望,无不惊叹。

    只有武陵王的拥趸们感觉轻松,终于啊,王家贵女嫁入宫廷去了,再也无法染指咱们的郡王了。

    谢殊朝服整洁如新,率领百官道贺,看到太子喜气洋溢的脸,心里也生出了些高兴。

    没几个人能对自己的人生做主,但接受这人生后至少还可以经营。太子对王络秀真心真意,以后她在宫中的日子应该不会难过。

    她没有多留,提早出了宫。行出大司马门,沐白停了车,她揭帘一看,原来有人溜得比她还要早。

    卫屹之不知何时已经换下朝服,褒衣博带,系了件黑色披风,骑在马上:“本王想请谢相同游,不知谢相可有闲暇?”

    谢殊上下打量他两眼:“你的伤好了?还能骑马?”

    “差不多了。”

    谢殊下了车,接过苻玄手里的缰绳:“你我就这样打马过街,不太好吧?”

    “放心,今日太子大婚,没人注意你我。”卫屹之调转了马头,怕她不放心,又补充道:“本王安排了护卫跟随。”

    谢殊翻身上马,朝沐白看了一眼:“本相新训练的一支卫队也在。”

    卫屹之看了看周围,并没见到人,笑道:“看来谢相将这些人放在了暗处。”

    “放在暗处才防不胜防啊。”

    这支卫队其实早在谢殊于石头城遇刺后就训练了,但御道行走对卫队人数有限制,她上下朝就没用过他们。直到这次被同族所伤,她干脆命令这些人乔装起来躲于暗处,随时护卫。

    二人打马缓行,却是直往乌衣巷的方向,谢殊问道:“你到底要去哪儿?”

    “同游就是一路游赏啊。”

    马在卫家旧宅前停下,卫屹之下了马,示意她近前。

    谢殊跟过去,他指着府门外竖着的一块石头道:“我幼年体弱多病,走路都小心翼翼,有次回府,一下马车就被这块石头绊着摔倒了,丢脸的很,之后我便将这石头立在了这里。”

    谢殊啧啧摇头:“一块石头而已,你至于这么小气么?”

    卫屹之好笑:“我是要提醒自己,以后每次看到这块石头,就会警告自己不要走太急。”

    谢殊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你小时候可真是个小大人,可怕。”

    卫屹之笑了两声,牵着马继续朝前走,又指着宽阔的石板路道:“我曾在那里揍过恩平一顿。”

    谢殊一愣:“好好地你揍他干什么?”

    卫屹之脸色不佳:“那时他顶多三四岁吧,话还说不清楚,随父来卫家,见到我张口就唤阿姊,我就忍不住动了手。”

    谢殊扑哧一声笑起来:“那说明你长得貌美,有什么好生气的?”

    卫屹之叹气:“如今想来仍觉难堪。”

    不多时到了秦淮河边,夕阳将隐,对岸炊烟袅袅。

    卫屹之指着河面道:“我六岁随父登船游湖,靠近对岸时,有人投掷瓜果到船上,不慎砸在我肩上,我身子一歪就翻下河去了。”

    谢殊捧腹大笑。

    卫屹之蹙眉:“谁小时候没丢过脸?”

    她只好忍回去:“……好吧。”

    对岸有百姓看见二人,纷纷翘首观望,卫屹之叫上谢殊赶紧走人。

    到了青溪大桥附近就远离了平民百姓居住的范围了,一直到覆舟山脚下,天色渐晚,卫屹之却还没有回头的意思,将马系在山下,带谢殊上山。

    “你可知我为何常来这山中?”

    谢殊想了想:“求清静?”

    卫屹之摇摇头,将她带到山腰处,拐入了林中,指着地上道:“为了这个。”

    谢殊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圈小土包,大大小小共有九个。

    “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我和大哥一起为枉死的祖辈立的衣冠冢。”他席地坐下,笑了一下:“其实是空的,他们的坟都在洛阳,我们只是用这法子寄托哀思罢了。”

    谢殊也跟着坐了下来:“听闻卫家南下到建康时只有寥寥数人,后来再有起色,还是令尊的功劳。”

    卫屹之点头:“家父当初努力振兴卫家,凭借才名和皇室顾及的那点情分做到了中书令,但终究门庭凋零,当时各大家族挑选女婿,竟没一个人看得上他,只有家母主动要求嫁他为妻。”

    谢殊听得钦佩:“襄夫人真是性情中人。”

    卫屹之投过树木望着山下波光潋滟的玄武湖:“襄家也是家道中落,但父母恩爱非常,大哥年少英武,我们起初的生活倒也无忧。只可惜好景不长,父亲去世后,卫家孤儿寡母,又没落下去。大哥那时已跟随荀冯将军习武多年,觉得靠战功兴家最快,便辞别我们入营去了。”

    谢殊看着他的侧脸,默默无言。

    “我幼年体弱多病,也跟随大哥勤练武艺,但从没想过要真上战场。如今回想,那段时日简直不堪回首。家母因为年轻貌美,常有世家子弟骚扰,但她是功臣之后,那些人也不敢强逼。她自此养成暴烈脾气,那些人再也不敢登门了,可她的脾气也改不掉了。我亲眼看她受苦却无能无力,只能暗下决心一生孝顺,永不忤逆她,不想还是叫她失望了。”

    谢殊听得怅惘:“原来你们当初的日子竟这般艰难。”

    卫屹之摇头:“艰难不算什么,没有尊严才是最可怕的。”他站起身来,拉谢殊起来:“走吧。”

    谢殊跟着他走了几步,终究没忍住:“你今日与我说这些,是有什么事吗?”

    卫屹之停下脚步:“我可能要回封地一段时间。”

    谢殊一怔:“为何?”

    “家母这次盛怒难消,以死相逼,要我暂回封地。”

    “原来如此……”

    卫家能有今日实在不易,唯一的支柱喜欢上男子,襄夫人不动怒才怪。

    两人没再说话,谢殊盯着脚下枯叶慢慢前行,无奈道:“襄夫人的脾气果然可怕,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相处才好。”

    卫屹之听得笑了一声,忽然一愣,倏然转身:“你说什么?”

    谢殊抬头看他,微微带笑:“我说什么了么?”

    卫屹之几步走到她身前,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我都听到了,身为丞相,不可言而无信。”

    山风寒冷,谢殊的脸颊冻得有些泛红,他伸手替她捂了捂,就势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双唇微寒,但顷刻火热。谢殊背抵着树干,伸手环住他的腰,卫屹之顺势用披风裹住她,含着她的唇瓣,轻舔着她的牙关。

    她没了上次盛气凌人的棱角,柔若春水的女儿姿态,长睫轻掩,脸颊微红,伸出舌尖触碰到他,如大火燎原,缠绵悱恻,难以分割。

    良久才退开,卫屹之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喘息:“早知说点悲惨身世你就肯点头,我又何必等到现在。”

    “嗤,比你惨的人多得是。”

    他闭了闭眼,神情满足:“我曾觉得喜欢上你是我的痛苦,但若叫你喜欢上我,那就是我的成就了。”

    谢殊抚了抚他的脸颊:“你的成就又何止这些。”

52五十章

    二月初,武陵王启程回封地。

    皇帝依依不舍,甚至数次挽留,后来是襄夫人拼命求太后,他老人家才放了行。

    出发当日,许多世家子弟去送行。

    桓廷和袁沛凌挤在一起说悄悄话:“你说仲卿忽然要回封地,是不是因为我们不小心将他和我表哥的事传出去了?”

    袁沛凌立即瞪他:“什么我们,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你也太不够朋友了!”桓廷气冲冲地跑去找杨锯,后者迅速竖起扇子挡住脸:“别跟我说,我不认识你们。”

    “……”

    卫屹之先扶母亲登车,再过来与众人道别,笑若春风,毫无异常,只是离去前看了一眼城门。

    谢殊整了整披风,从城楼走下,沐白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公子,属下冒昧问一句,您对武陵王是不是……”

    谢殊看着他:“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好了。”

    “属下想说……”沐白脸皱的跟苦瓜似的:“虽然这次武陵王帮了公子许多,有些事甚至连属下也觉得感动……唔,一点点感动,但公子您也没必要因为欠他恩情就……就……”

    “就以身相许?”

    沐白被她的直白弄得面红耳赤。

    谢殊笑着摇摇头:“你真是想多了。”

    她明白沐白是好意,但她还不至于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卫屹之。原本对他的示爱多加防范,是以为他别有目的,但这次谢家内斗让她看清了许多。

    他从不遮掩对她的意图,但只是反复强调他的真心,多次暗中相助,却没有仗着自己的感情要求过什么。

    没有威胁她放弃家族利益,没有要求她恢复女装,也没有对她的以后指手画脚。

    当今天下有几个男子能做到这样?何况还是他这样出身,背负那么多的一个人。

    她不是什么名媛淑女,没有所谓的矜持,如果卫屹之能为她做到这些,那她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在谢家这么多年,也就只有这一件事她可以自己做主了。

    沐白怏怏地上了车,仍旧不放心的样子。

    谢殊知道他是忠心,“你放心,无论我和他怎么样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家族无关,公是公,私是私,我绝对不会将家族利益牵扯进来的。”

    沐白见她心意已决,也就不说什么了。

    马车走到半路,有个谢家小厮跑来禀报,说谢敦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谢殊有些诧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没听说过?”

    沐白道:“前些时候就听说他人病了,但是公子那时候忙着应付族中长辈,属下就没禀报。”

    谢殊放下帘子:“那赶紧去瞧瞧吧。”

    作为谢铭辉的长子,谢敦已年届五旬,又一直纵情声色,说病就病也不奇怪。

    车舆停下,谢殊一进大门就见整个府邸空落落的,下人也少了许多,看起来有些冷清。

    这也不奇怪,因为税银亏空,谢铭辉留下的宅子和田地都已拿去抵押给桓家换了钱,换句话说,这里已经不是谢家的宅子了,除非把钱还回去。

    小厮躬身引着谢殊进了谢敦房里。他仰面躺在床上,身子肥胖,脸色蜡黄,哼哧哼哧艰难地喘着气,看情形是很不好。

    床边坐着谢敦的妻子刘氏,面色冰冷,看着床上的丈夫毫无悲伤。旁边还跪着一个年轻妇人,应该是他们的儿媳,谢珉的妻子。

    见到谢殊,两名妇人立即起身行礼,被她竖手阻止:“堂叔母、堂嫂不必多礼。”

    婆媳二人退到一边,都很冷淡,毕竟是谢殊将谢珉送上了斩头台。

    谢殊看了看谢敦,对沐白道:“去将相府里的大夫都请来。”

    沐白应下,正要出门,刘氏冷冷道:“丞相不必费心了,我们府里也有大夫,夫君这是自己造孽,治不好了。”

    谢殊听出她语带怨气,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谢敦。

    床上的谢敦似乎是被这话给刺激到了,喘息地愈发厉害。谢殊走近几步,想要慰问两句,他忽然坐起,拿了玉枕就朝她砸了过来。

    未及退避,身后有人拉着谢殊往身后一带,那枕头正砸在他额角,顿时鲜血淋漓。

    谢殊看清是谢冉,忙去扶他:“你怎么样?”

    谢冉怒气冲冲,捂着额角大喊门外护卫,刘氏和儿媳都有些心慌,连忙上前告罪。

    谢敦喘着粗气捶床,大哭大叫:“可怜我儿阿珉,死的那么惨,你这个罪人有什么脸进我家门!”

    谢殊抿紧唇,扶着谢冉出了门。

    谢冉额上流血不止,看着有些瘆人。谢殊吩咐小厮去请大夫来,没扶他走远,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来?”

    谢冉按紧额头:“回府途中遇见沐白,他说谢敦命不久矣,丞相也在,我便来了。哼,自己不争气,落到这地步也是活该!”

    谢殊看着他额头上的血止不住,有些发憷:“方才多亏你眼疾手快,否则遭殃的就是我了。”

    谢冉看她一眼:“这是应该的,连这点都做不到的话,那我就算不上忠心了。”

    等了许久不见大夫,谢冉脸都白了不少。谢殊怀疑是府上仆人心怀怨恨故意延迟,便叫来一名护卫好生照顾他,自己亲自去叫人来。

    往西那边是谢龄那房,越往里走越冷清,一直走到花园内,总算看到小厮带人来了。

    “丞相恕罪……”

    谢殊打断大夫的告罪,“赶紧去治伤吧。”

    “是是是。”

    谢殊落后一步,往回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有孩童哭声,调转方向朝声音来源走了过去。

    哭声来自一间院落,里面东西杂乱,甚至还有鸡鸭,应该是厨房。三个孩子站在院中,个个都身着绸衫,看着很有身份。最小的那个站在一间屋子外面哭,圆白粉嫩好似糯米丸子。

    旁边个子高些的像是哥哥,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小布袋子,正恶狠狠地教训他,另一个却背对着他们远远坐在石头上,根本没理会二人。

    小哥哥被哭烦了,一把将弟弟推在地上:“不就是拿了点米嘛,你怕什么?”

    弟弟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凶:“可是……祖父说、说现在家里的东西都不是我们的了……”

    “胡说!等我出去换了糖来,有种你别吃!”

    他要走人,弟弟却扯着他的裤脚,指着房门道:“里面撒了好多米怎么办?要被人发现了,呜呜……”

    哥哥气得跺脚:“别再哭了!还不是你,笨手笨脚的,早知道就不带你了!”

    谢殊看他们身边放着棍子,棍子前端绑着个斗筲,旁边的窗户上破了个大洞,猜想他们是用这个法子从屋中米缸里舀出了米,但到底人小,力量不够,从窗洞里收回头的时候就撒了大半。

    可怜的糯米丸子哭得直抽气,谢殊瞧着都觉得可怜。这时那哥哥朝石头上坐着的孩子嚷嚷起来:“阿瑄,快想法子,偷米的法子不就是你想的吗?你肯定有法子!”

    坐在石头上的孩子终于站了起来,指了指院角:“帮我抓鸡。”

    哥哥一愣,接着就明白了:“你是说不要米,拿鸡去换糖?也好。”他把米袋丢给弟弟就来撸起袖子来帮忙,到底人大些,动作利索,和那叫阿瑄的孩子合力逮到了只老母鸡。

    阿瑄转头找到根绳子,系在老母鸡的脚脖子上,让他抱去塞进窗洞,绳子还牢牢握在手里。不久后他开始收绳子,屋子里母鸡好一阵乱飞乱跳,但还是硬被拖到了窗洞边,又被哥哥给抱了出来。

    “好了,米吃干净了,这下不会有人发现了。”他把绳子解开,放了母鸡,又扶起哭的脏兮兮的弟弟。

    谢殊转身要走,发现沐白已经回来了,就在她身后站着。

    “沐白,你知不知道这几个孩子是谁家的?”

    “属下只认识那个叫阿瑄的小公子,是公子堂叔谢龄家的孙子。”

    谢殊笑了笑:“真意外,谢龄居然有个这么聪明伶俐的孙子。”她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传我命令,这府上的几个孩子由相府出钱延请名师前来教导。我看我们谢家也不是没有好苗子,以后未必不能超过王敬之家那个儿子。”

    家族昌盛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才不断,想到王敬之再也无法刺激到自己,谢殊心里真是无比畅快。

    卫屹之回到封地后不久给谢殊来了信,已是阳春三月了。

    他大约是有所顾忌,并没有什么露骨之言。谢殊仔细读下去,末尾处,他忽然提到长沙王最近在勤练兵马。

    太平岁月勤练兵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难怪连卫屹之也觉得不对劲。

    谢冉的伤养了半月,总算好了许多,如今只有一点疤痕未消。晚上他来找谢殊,带来了从东宫探知的消息。

    “丞相嘱咐的事情我这里已有了点眉目,但始终参不透。”

    谢殊抬手示意他坐下:“你说说看。”

    “皇后近日经常来往东宫,原本我以为是关心新入宫的太子妃,但她每次都与太子密谈很久才离去。太子也有些反常,我试探了几句,他却嘴很严,不肯细说,但可以确定,一定与陛下有关。”

    谢殊蹙着眉,手指摩挲着笔杆,忽然问:“你对长沙王此人是否了解?”

    谢冉一愣:“长沙王?倒是经常听太子提及,他是陛下的亲弟弟。太子常说陛下嫌他呆板沉闷,优柔寡断,长沙王却很欣赏他,叔侄感情深厚。当初长沙王外派封地,太子还难过了许久。”

    谢殊觉得有些东西隐隐贯通了,“陛下承诺过太子大婚后便还权于我,却至今没有兑现,也许陛下不是在防我,而是在防太子……不对,太子仁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陛下防的是皇后。”

    越想越通透,难怪皇帝对卫屹之离都一事多加劝阻。

    尚未有定论,沐白忽然从门外匆匆走入,低声道:“公子,宫里送来的消息,陛下忽然病倒了。”

53五一章

    谢殊急急整装入宫,宫中已经一片混乱。

    太后正在殿中责问祥公公,谢殊进去时就见一群大臣站在周围,彼此连见礼也顾不上了。

    祥公公头点在地上:“回禀太后,陛下是忽然晕倒的。”

    太后厉声问:“陛下为何会忽然晕倒?”

    “陛、陛下早前饮了碗参汤,之后便觉得虚乏,没多久就晕倒了。”

    “参汤是谁送来的?”

    “袁贵妃。”

    中书监袁临立即拱手道:“太后明察,贵妃深受宠爱,怎会做此等损己利人之事啊?”

    谢殊也觉得说不通,以前听说过不少后宫争斗的例子,栽赃嫁祸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种。袁贵妃母子都恩宠正隆,脑袋有洞才会去害皇帝吧。但若是皇帝和袁贵妃遇困,最大的获利者便是皇后和太子。

    废太子一事虽然一直被臣子干预而未能实现,但皇帝始终没有打消过念头,皇后自然担忧。

    皇后娘家这几年被皇帝打压的厉害,她也只能等到太子大婚后有了王家势力相助才敢动手。皇帝也许早有察觉,所以把持着朝政大权不肯放手,这样一旦太子有二心就可以直接废了他立九皇子。

    又或者反过来,是因为看到皇帝不肯放手大权,皇后心急,才冒险走了这一步,甚至联络了亲近太子的长沙王相助。

    太后似乎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着脸不做声。

    谢殊悄悄透过屏风望了望内室,檀香袅袅,灯火安宁,一向与她争锋相对的皇帝此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实在让人不习惯。

    御医们退了出来,太后立即问:“陛下情形如何?”

    “臣等还需再看看情形。”

    太后怒道:“宫中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再看看情形的吗?”

    御医们慌忙认罪:“是,臣等一定竭尽所能,尽早医好陛下。”

    谢殊只是看了一下情况便退出来了,毕竟是后宫争斗,自有太后做主,她无权干涉,只是觉得皇后这次太心急了。

    若太子真能即位,对谢家而言倒是有好处,但现在看来,一切都还是未知。

    第二日宫中传来消息,太后的处理便是将袁贵妃软禁在宫中。

    此举已经算温和,但九皇子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是皇后和太子所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天就偷跑出了宫,要去拉拢袁家为父皇母妃讨还公道。

    没想到他年纪不大,动作挺快,袁家以及卫屹之的势力本就支持他,很快被说动,合力率领人马到了宫城之下。

    谢运负责镇守宫城,所以谢殊最早得到消息,亲自赶了过去,吩咐严守各门。

    春夜寒凉,宫城城头火光熊熊。

    骑在马上的司马霆身披甲胄,眉眼间的青涩全被愤怒掩盖,仰头看着谢殊大骂:“奸臣,还不开门!”

    谢殊朗声道:“不是本相不开门,本相一旦开门,殿下就要成千古罪人,今后再难翻身了。”

    “胡扯!”司马霆拿马鞭指着她:“你助纣为虐,也是残害我父皇,嫁祸我母妃的罪人!”

    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行军声,谢殊眯眼望去,杨峤率领都城护卫军远远行来。

    司马霆一见他底气更足:“谢殊,你要以区区千余禁军要对抗我们这么多人吗?”

    “九殿下此举等同逼宫,有谋逆之嫌。”谢殊冷哼一声,又下命令:“严守城门,擅入宫城者,立斩不饶!”

    司马霆愤恨地盯着她,哼,装得正气凛然,无非就是要护着太子的位子罢了!

    他身后跟着的袁沛凌一脸纠结,唉,都是熟人,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啊。

    情势很快又变,王敬之调集了王家人马挡在了宫门外,明显是相助太子的意思。

    九皇子到底不是谋反,没有直接攻入城门,退兵到了宫城外,但并没有放弃讨债的打算,与太子这方僵持下来。

    谢冉坐在谢殊的书房里漫不经心地煮茶:“看来陛下还没出事,二位皇子便已到了争锋相对的地步了。”

    谢殊被他的话说得一愣:“总觉得你点在点上了,可又有哪里不对。”

    正说着,沐白进来禀报道:“公子,王太傅求见。”

    谢冉放下茶具:“哟,稀客。”

    王敬之走入书房时谢冉已经退走,他今日身着便服,形容疏散一如往日,只是神情颇为凝重。

    谢殊端着刚煮好的茶啜了一口,请他就座。

    “太傅今日怎会来相府?”

    王敬之眼尾露出细细的笑纹:“来给丞相送信,希望丞相能看明白一些。”

    谢殊亲手给他添了盏茶:“怎么说?”

    “丞相现在一定觉得是皇后和太子在陷害袁贵妃和九皇子吧?”

    谢殊眼珠轻转,不明白他的用意。

    “在下只想告诉丞相,不是皇后和太子联络的长沙王,而是长沙王主动联络的太子,要扶持他登基。至于这次陛下这碗参汤,也是袁贵妃被人利用,做了他的刀,而刺的,正是皇后和太子。”

    谢殊错愕,他也知道长沙王的事,必定是王络秀告诉他的。

    “太傅此话当真?”

    王敬之从袖中取出信函递给她。谢殊接过来打开,果然署名是王络秀,内容与他所言一致。

    谢殊暗暗心惊,长沙王多年没有动静,忽然起兵,必然是有备而来。看来这次是计中计,不是皇后嫁祸袁贵妃,而是长沙王刻意挑拨双方关系,届时太子和九皇子兄弟相残,他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她看向王敬之:“那太傅现在的意思是要与本相合作?”

    王敬之点头:“长沙王之所以会用这一招,就是看准了世家之间明争暗斗不会联合,不知王谢可有联手一日?”

    谢殊举起茶盏:“就在今日。”

    元和二十八年三月末,长沙王司马戚领兵前往建康,旗号是“清君侧”。

    朝中还有哪个大臣担得起这个殊荣?自然是号称奸佞之后的丞相谢殊了。

    谢殊不开心,做人不能这么无耻,你要反就反,何必拿本相开刀!

    她坐在书房里揉额角:“九皇子和太子还在对峙,他们的亲叔叔已经迫不及待来把他们一锅端了,本相忠心为国,居然首当其冲。”

    谢冉假装同情地看着她:“丞相真可怜。”

    沐白激动万分:“属下誓死保护公子!!!”

    “唉,我手上要是不止有谢运一人该多好。”

    谢冉有意无意道:“要是兵马最多的人在这里也好啊。”

    谢殊点头:“果然我写信给武陵王是对的。”

    “……”沐白忽然觉得之前口号都白喊了。

    大晋本就不太平,每隔个三五年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要反一反,都城百姓的心已被锻炼的很强大,毫不惊慌,还能当做谈资来闲聊一番。

    谢殊的拥趸忿忿地驳斥长沙王的言论:“简直胡说八道,我家谢相何时是奸臣了?他分明义薄云天!”

    武陵王的拥趸自然要呛声:“你们家丞相哪儿义薄云天啊?”

    “他……他长得就是个好人样!”

    “呸,我们家武陵王那才是长了张好人脸呢!不然能叫贤王么?”

    “去你的贤王,来福,咬她!”

    正是一团糟的时候,忽然有人指着街上的马车道:“快看,王太傅和丞相居然一起乘车出行啊。”

    因为谢殊“污”了君侧,最近许多大臣都与谢殊拉开了距离,而太傅王敬之却开始频繁出入相府,实在叫人惊奇。

    谢殊摇着扇子问王敬之:“太傅之前说要找出陷害皇后和太子的凶手,不知可有眉目了?”

    王敬之点头:“正要带丞相去见,此人是长沙王进献给皇帝陛下的美人,也是他在宫中的耳目。”

    谢殊把玩着扇柄:“长沙王果然早有预谋啊。”

    美人被关押在黄沙狱大牢中。

    谢殊和王敬之一先一后进了牢房,美人被铁链绑着手腕脚腕,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王敬之对美人向来怜香惜玉,看着竟有些不忍。

    “可怜的……”谢殊蹲在地上,叫狱卒扶她起来,一看清她相貌,顿时一愣:“外族人?”

    王敬之道:“她是吐谷浑人。”

    谢殊站起身,问狱卒:“问出什么来没有?”

    狱卒道:“都招了。”

    王敬之拿过认罪书看了看,点点头,吩咐道:“将她带去宫城,让她当面和九殿下说清楚。”

    人被拖了出去,谢殊道:“总觉得太顺利了点,会不会有问题?”

    王敬之边朝外走边道:“是有顾虑,但眼下还是让九殿下放弃和太子为敌为好。”

    “说的也是。”

    司马霆守在阖闾门外,这几日没睡过好觉也没吃过好饭,人都瘦了一圈,再想想父皇还生死未卜,母妃被困宫中,对谢殊的恨意就又浓了几分。

    桓廷来做过一次说客,袁沛凌匆匆将他弄走了:“你说服我还行,说服九殿下还是算了。”

    司马霆因此更生气,谢殊这个奸臣,还想劝他放弃?做梦!

    杨峤从远处走来,行礼道:“殿下,谢丞相和王太傅说带来了证人,可以证明不是皇后陷害贵妃。”

    司马霆腾地起身:“让他们滚过来!”

    谢殊和王敬之都一身朝服,分外庄重,二人朝司马霆行礼,他沉着脸不做声。

    “殿下,长沙王进献给陛下的美人才是陷害贵妃之人,此事与皇后和太子无关。”

    谢殊将认罪书双手递给司马霆,他接过来时还恶狠狠地瞪着她。

    “长沙王的计谋?”司马霆冷眼看着谢殊:“皇叔打着杀你的旗号而来,你此招不会是要移祸江东吧?”

    谢殊叫狱卒将那美人带上来。

    形容凄惨的女子被用了刑,跪都跪不稳了,对司马霆行了一礼,忽而厉声道:“殿下容秉,是丞相和太傅逼迫我作伪证,其实此事与长沙王无关,真正指使我陷害贵妃的人就是皇后和太子!”

    谢殊忙命人去制服她,岂料她竟咬舌自尽了。

    “谢殊!”司马霆大怒,气得要拔剑相向。

    相府护卫一拥而上,护着谢殊退后,袁沛凌连忙去拉司马霆:“殿下息怒。”

    王敬之自知此事责任在自己,主动挡在了谢殊身前:“殿下,这是长沙王的诡计,千万不要上当啊!”

    王家人马和谢运所领的禁军顿时竖起武器,情势一触即发。

    “殿下!”远处有人快马而来,到了近处勒马停住,急急禀报:“武陵王已在返都途中了!

54五二章

    长沙王的军队目前走出长沙郡还不远,卫屹之却已经到了江州郡。因为谢殊早就给他写了信,让他悄悄回都。

    卫屹之在武陵郡点了五万兵马,分成三股往建康进发,他在最前一支。而长沙王所关注的是最后一支,所以还以为他落在自己身后,实际上他已经快到建康了。

    他并没有快马加鞭回都,而是在江州扎营,然后下令从徐州军营调来十万人马拱卫都城边防,呈前后呼应之势。

    司马霆也早就给卫屹之发过信函,但按照时间来说不可能这么快,所以得知消息后很是诧异。

    卫屹之命途多舛,年少入营,养成沉稳秉性。袁贵妃一直说他生性冲动,让他多向卫屹之学学。如今再想起这些话,他既惭愧又心酸,也就主动收起了脾气,放过了谢殊,决定亲自去见卫屹之。

    谢殊和王敬之都松了口气,命令己方人马退回宫城,双方又回到对峙状态。

    回去时王敬之又与谢殊同车,忧虑道:“武陵王回都必然是为扶持九皇子,他兵马强盛,对付完了长沙王,下一个就是太子了。”

    谢殊摇着扇子不说话。

    卫屹之的军营扎在野外,夜晚安宁,春风卷着新发的花香送入帐中。他负手站在帐中,看着江州地形默默盘算计划。

    这一带都是民生聚集之地,要开战实在不利。

    最好自然还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司马霆大步走进来,还没说话,卫屹之头也没回地道:“殿下又冲动了。”

    他眼眶都红了:“仲卿哥哥说得轻松,父皇卧床不起,母妃被困深宫,我自幼被他们捧在手心里,岂能坐视不理?”

    卫屹之转过身,抬手请他坐下。

    “殿下心情无可厚非,只是太容易被人利用,你与太子剑拔弩张,最得利的还是长沙王啊。”

    司马霆冷哼:“我就知道皇叔没安好心,所以才会那么着急请仲卿哥哥回来。”

    “那就好,本王还以为殿下是为了自己才写信的,如此维护江山社稷才不枉费陛下对你的期许。”卫屹之说着笑了笑:“也多亏殿下的信函,否则家母还真不肯放本王回来。”

    他叫来苻玄吩咐了几句,又对司马霆道:“殿下暂时住去大司马府吧,每日守在宫城外,实在不妥,太后和贵妃也不会安心的。”

    司马霆向来听他的话,又以为他一切都有了安排,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谢殊本也该尽早来见一见卫屹之,但忽然又出了件事。

    吐谷浑的右翼王慕容朝忽然带军杀入了宁州,烧杀抢掠,打破了还没维持几年的和平。

    如今朝中一片混乱,二位皇子互相对峙,一个皇叔虎视眈眈,又来外患,偏偏拿捏着朝政大权的皇帝还躺在病榻上。

    谢殊愁得在书房里画了好几只王八,最后决定叫宫中眼线紧盯着皇帝的动静。

    听说最近皇帝偶尔会苏醒,她要真真正正做回奸臣。

    一连过了三日,总算又收到了皇帝苏醒的消息。谢殊立即入宫,因为皇帝病情时好时坏,她连朝服也来不及换。

    宫城各门尽落,谢殊带着桓培圣、谢冉、谢子元等亲信匆匆入了宫,直奔皇帝寝宫。

    祥公公远远见到一大群人来这里就不对劲,想要去搬太后,沐白已经上前将他制住。

    御医此时正在请皇帝用药,见到丞相带着这么多人进来,莫名其妙,可惜他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提溜出殿门了。

    “微臣参见陛下。”

    众人齐齐见礼,皇帝精神不济,虚弱地靠在床头:“丞相深夜入宫,有何要事?”

    “微臣来请陛下履行诺言,请陛下让微臣复领录尚书事一职。”

    皇帝双眼圆睁:“你这是要逼宫不成?”

    谢殊笑颜如花:“陛下言重了,不是您亲口答应等太子殿下成婚后就让微臣官复原职的么?”

    皇帝气得脸发白,手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谢殊神情恭谨:“陛下先别气,在您昏睡这段时间里,皇后、太子和袁贵妃含冤蒙屈,九殿下受唆使与太子同室操戈,长沙王已起兵策反,吐谷浑也杀入了宁州,大晋已是内忧外患,所以还请陛下.体谅微臣忠心为国的心情。”

    皇帝满面震惊:“为何没人告诉朕这些?”

    “陛下需要静养,不能受刺激,微臣告诉您也是迫于无奈。”谢殊微微抬手:“请陛下赐微臣录尚书事印绶。”

    在场诸臣全部下拜:“请陛下顾全大局。”

    “你……”陛下怒指着谢殊,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殊平静地看着他:“君无戏言。”

    皇帝被噎了一下,渐渐镇定下来。谢殊只是要权,不会卖国,他答应在先,也的确理亏。何况他如今的状况也的确不适合掌着大权。

    “哼,谢相真是越来越有老丞相的风范了。”皇帝讥讽了一句,朗声道:“来人,取录尚书事印。”

    祥公公在沐白的监视下捧着印绶近前,皇帝已经又乏了。

    “陛下英明,还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皇帝眼睁睁看着一行人退出屏风外,呕地晕了过去。

    谢殊出了殿门,对御医道:“陛下若出事,为你是问。”

    御医被吓到了,连忙扑进去抢救皇帝。

    回府路上,谢殊笑着道:“这下有了实权,长沙王说要清君侧还像点样子。”

    第二日,谢殊前往江州去见卫屹之。因为距离近,她事先并没有知会他。

    到了军营,正是午后,军营纪律严明,分外安静。

    相府所有护卫都必须留在营外等候,谢殊带着沐白随接引的士兵去大帐。

    她金冠束发,宝蓝宽衫,眉眼精致,唇红齿白,一路走过,惹得休息的士兵们张望不断。

    “第一次瞧见和咱们武陵王一样俊美的人啊。”

    “是啊,这姿色放在女子中也貌美过人啊,不过好像比不上穆家女郎呢。”

    卫屹之坐在案后写东西,笔走如飞。

    谢殊悄悄接近,正准备出其不意,就听他淡淡道:“怎么,这是要吓我不成?”

    “啧,你们这些练武之人还有什么乐趣?”

    卫屹之搁下笔,抬头看她,眼中蕴笑,容貌愈发夺目,“怎么忽然来了?”

    谢殊在旁坐下,抚了抚衣摆:“吐谷浑入侵一事,你有何看法?”

    卫屹之故作失望:“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大敌当前,你还有闲心开玩笑?”

    卫屹之将刚刚写的东西给她看:“都安排好了,穆冲已经领兵应战,我手下善战的张兆和荀卓也在,暂时抵挡没有问题,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这里的事。”

    谢殊点头,“长沙王真不省心,要反也别这时候反啊。”说完她忽然一愣:“时机怎么这么巧?”

    “我也觉得很巧。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慕容朝出使大晋,自称途经晋兴郡遭遇晋军伏击,还说有晋军俘虏和武器做证据。我当时说晋兴郡兵马有一半是长沙王的,一半是我的,他也照旧神色镇定,丝毫不怕被查的样子。”

    “你是说,他早就和长沙王有瓜葛?”谢殊想到件事:“长沙王在宫中的内应就是个吐谷浑女子,极其忠心,以命挑拨九皇子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原来她忠于的是慕容朝。”

    “难怪说反就反了,原来准备这么久了。”卫屹之看着谢殊:“你有什么打算?”

    谢殊正要说话,帐外忽然传入一道熟悉的声音。

    “叨扰武陵王了,我送汤来了。”

    她抬头看去,聘聘婷婷的少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彩绣襦裙,璀璨珠钗,眉黛双翠羽,霞飞染粉颊。

    居然是穆妙容。

    根本没想到帐中还有别人在,穆妙容抬头看到谢殊,险些把端着的汤给洒了。

    “你怎么在?”话说完才意识到失礼,又不情愿地行了一礼:“参见丞相。”

    谢殊扫了一眼卫屹之:“难怪一段时日不见,武陵王气色好了许多,原来是天天喝汤补的啊。”

    卫屹之朝穆妙容使眼色,叫她退出去。可穆妙容一见谢殊就浑身防备,恨不得上前将二人隔开两三丈才甘心,不仅不走,还端着汤送到了案前。

    “武陵王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说完笑盈盈地看着谢殊道:“丞相也要来一碗吗?”

    谢殊笑眯眯的:“本相就不用了,武陵王倒是很喜欢,你还是都留给他吧。”

    卫屹之按了按额头,只好直接开口:“妙容,你出去吧,本王有事要与谢相商议。”

    穆妙容瞅一眼谢殊,不乐意地出门了。

    谢殊听到卫屹之对她那亲昵的称呼,笑道:“仲卿回武陵也不久,再回来身边倒多了个亲近的人了。”

    卫屹之叹气:“别提了,她从宁州到建康探亲,途经武陵,去我府上拜谒,家母因为穆家与我的渊源便留她多住了一些时日,后来听说了她要来建康,又让她与我同行。”

    谢殊呵呵两声:“挺好啊,旅途寂寞,有个如花美人在旁,才有消遣嘛。”

    卫屹之忽然紧盯着她,似笑非笑。

    谢殊瞥他一眼:“本相打算劝说太子和九皇子摒弃前嫌,携手与长沙王议和,稳定局势,出兵击退吐谷浑。武陵王以为如何?”

    卫屹之只好收敛情绪,刚要回答,穆妙容竟去而复返。

    “方才忘了问武陵王了,晚上您想吃些什么?”

    卫屹之无奈:“这些自有火头军安排,你就不用亲手去做了。”

    穆妙容还要说什么,他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谢殊抿紧唇。

    卫屹之接着道:“你方才说的法子好是好,但我担心长沙王不肯和两位皇子和谈,尤其九皇子还未成年……”

    穆妙容又走了进来:“丞相打算在这里留多久?可要尝尝妙容的手艺?”

    卫屹之哭笑不得。

    谢殊冲她温柔地笑了笑:“那是自然,既然穆姑娘这般积极,不如去本相府上小住几日,本相也能多饱口福啊。”

    穆妙容一愣:“啊?不不不,多谢丞相,我还是不去了。”

    “别啊,刚才不是说的挺好的么?”谢殊叫来沐白吩咐:“去帮穆姑娘收拾一下,送她去相府吧。

55五三章

    卫屹之对谢殊的安排乐见其成,若非襄夫人一定要穆妙容跟在他身边才准他回来,他也不至于将她一个在室女带在军营里。

    穆妙容却不甘心,就是不肯跟沐白走:“襄夫人明明答应我可以随时出入武陵王身边的,丞相也无权干涉人家家事。”

    谢殊挑眉看向卫屹之:“原来这是你们卫家的家事啊。”

    卫屹之干咳一声。

    “也罢,只是今日本相与武陵王商议要事,只有穆姑娘进进出出,若以后消息泄露,便为你是问,你可愿承担责任?”

    卫屹之点头:“谢相说的也是,毕竟兹事体大啊。”

    穆妙容受了委屈,瘪起嘴扭头跑出去了,沐白连忙跟上。

    帐中终于恢复安宁,谢殊这才朝卫屹之抬了一下手:“你接着说。”

    卫屹之对着她一本正经的脸只能忍住笑意:“我是说长沙王未必会答应与两位皇子谈判,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九殿下这边就由我来说服,太子就交给你吧,找个机会让兄弟俩见面把话说清楚,他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不会分不清轻重。”

    “也好,那就这么办吧。”谢殊说完起身就走。

    卫屹之伸手拉住她:“这就走了?”

    “不然呢?”她瞄一眼案头的汤碗:“汤都放凉了,你还是快喝吧,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

    “嗯……说的也是。”卫屹之松开手,故作无奈地端起汤碗。

    谢殊冷着脸出了大帐,他放下碗,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随即又起身追出帐外:“谢相且慢,本王随你同去建康。”

    谢殊依然面色不佳:“武陵王请便。”

    穆妙容先一步到相府,满脸不乐意,沐白跟在后面问她打算做什么好吃的给丞相,她气得直跺脚。

    “什么都不做!”

    沐白摸摸鼻子,小声嘀咕:“不做就不做,我们相府什么没有?嘁!”

    谢殊和卫屹之策马同行赶回建康,一路都没什么机会说话。入城后又兵分两路,一个要入宫去见太子,一个要回大司马府去劝说九皇子。

    分别前卫屹之本想与谢殊私下说几句话,谁料王敬之匆匆赶来了,一见面就道:“丞相终于回来了,在下等候多时了。”他说完又来向卫屹之见礼,倒也算热络,但紧接着就又去和谢殊说话,还要请她与自己同车而行。

    谢殊也不拒绝,大大方方跟他上了车。

    卫屹之看二人言辞亲密,微有不悦。

    苻玄默默退后一些回避,心里还奇怪,郡王之前不是还挺高兴的么?

    王敬之急忙前来是因为长沙王的动向发生了变化。他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直往建康而来,而是忽然发兵往南,攻下了南康郡,目前已兵至晋安郡城下,若能拿下,他就能绕开江州,再取道会稽到达建康。

    王敬之道:“长沙王一向行事低调,朝中竟无几人了解他,此人心思诡谲,忽然变更计划,定然是得知了武陵王在江州驻扎的消息。”

    谢殊用扇子敲打着手心:“徐州的兵力已经守在都城外,长沙王一定是为对付他们保存实力才绕道的。本相已和武陵王商议好,要劝太子和九皇子联手退敌。”

    王敬之神色间仍满是担忧:“太子温和,但秉性怯懦,未必能被说动啊。”

    “总要试一试。”

    东宫内,司马霖侧卧在榻上,郁结忧愁。

    谢殊和王敬之一前一后跟随宫人进去,见到这情形都觉得不太妙。

    榻边坐着王络秀,素雅宫装,云鬓高挽,那原本端庄的容颜不觉显出几分艳丽来。

    谢殊上前见礼,王络秀起身回礼,悄悄看了她一眼。

    司马霖从榻上坐起,一见谢殊就叹息:“丞相今日来此,可是九皇弟又有动作了?”

    谢殊摇头:“九殿下还不至于冲动到真攻入东宫,太子殿下可以放心。”她朝王敬之使个眼色,让他说计划,毕竟一家人好说话。

    王敬之将谢殊和卫屹之商量的结果告诉司马霖,他果然面露犹豫:“九皇弟会答应吗?”

    谢殊劝道:“太子殿下是长兄,您都发话了,九殿下绝对会答应。”

    王敬之点头:“丞相言之有理,九殿下也是担忧陛下和贵妃才会受人唆使,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的。”

    “那……长沙王那边呢?”

    谢殊抿住唇,用扇子直扇风。

    王络秀看了看她和哥哥,忽然道:“让我与太子说几句吧。”

    谢殊和王敬之对视一眼,退出了殿外。

    殿门关上,王络秀走到太子身边握住他的手:“殿下在成婚当晚不是承诺过要保护络秀一生一世的吗?如今大敌当前,殿下这是要退缩了吗?”

    司马霖一怔,面露愧色:“你说的是,本宫是一国太子,如今父皇卧病,国家危亡,竟还畏首畏尾,实在不该。”

    王络秀靠进他怀里:“殿下安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与殿下共同进退的。”

    司马霖搂紧她,点了点头。

    司马霆那边也不太容易,卫屹之劝了他许久,可他仍有顾虑:“长沙王与太子关系亲厚,谁能保证他们不是联手的?”

    “本相可以保证。”

    卫屹之和司马霆齐齐抬头看向门口,谢殊正被苻玄请进门来。

    “你这个奸臣,来这里干什么?”司马霆拍案而起。

    谢殊笑容满面:“来说服九殿下啊,连太子殿下都答应对抗长沙王了,您还在这儿怀疑他的为人。”

    “什么?太子哥哥答应了?”

    “是啊,太子殿下随后便到,本相事先来探探殿下您的口风,不过看样子,殿下也不像人家口中所言的那般眼光长远嘛。”

    司马霆被她一激,忿忿地坐了回去。

    没多久,太子与王敬之一起到了。他特地着了朝服,甚为庄重,快步走入厅中后,见到司马霆,惭愧道:“九皇弟,若本宫能早些出面与你把话说清楚,未必会闹到这地步,这些都是本宫的错。如今内忧外患,你我兄弟,还是停下纷争吧。”

    司马霆哼了一声:“别的都可以暂且不表,只怕太子哥哥与皇叔感情深厚,到时未必下得了手吧?”

    “本宫与皇叔感情再亲厚,也是分得清何为大义的。”

    司马霆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谢殊趁机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二位殿下齐心协力,陛下也会欣慰的。”

    司马霆想起皇帝,终于动摇,又看了看卫屹之,后者冲他点点头。

    “那好,我这便与太子哥哥一同入宫去见父皇。”

    太子大喜,竟要请他先行。

    王敬之随二位皇子一同入宫,谢殊本也想去,被卫屹之拉住。

    他脸上若无其事,手却顺着宽大的袖口探进去牵了她的手:“我好不容易回来,难得有机会独处,你却不是吃味就是被王敬之拖走。”

    “我何时吃味了?”谢殊一脸正气。

    卫屹之看了一眼门外,将她一把带到门后搂在怀里。

    谢殊挣脱不开,笑道:“我怎么觉得吃味的是你呢?”

    卫屹之含笑点头:“是啊,我就不会像你这样否认。”

    “……”谢殊白他一眼。

    皇帝苏醒后眼见太子和九皇子齐齐跪在床头,同气连枝要对抗长沙王,倏然感动的热泪盈眶。

    “想不到朕被亲弟弟谋反,如今还能看到你们兄友弟恭,朕心甚慰啊。”

    这么一来,他看九皇子愈发喜爱,看太子也没了偏见,精神都好了几分。

    第二日谢殊便下令让王敬之以太子口吻拟诏招降长沙王,又命武陵王重兵压后,若有不从,即刻发兵。

    长沙王的兵马停在了晋安郡,暂时还没回应,宁州战场那边却传来了坏消息。

    桓廷坐在酒家里和几个世家子弟饮酒,转头忽见窗外有美人经过,手中的酒不知不觉洒了大半。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简直是他平生见过最美的女子。

    朋友们笑着推他,他的视线却舍不得收回来,忽然又见美人身后还跟着熟人沐白,心中大喜,立即冲了出去。

    沐白带着几个人正跟在穆妙容身后做保镖,忽然被人扯住胳膊,转头一看却是桓公子,连忙行了个礼。

    桓廷边往他手里塞银子边贼笑:“沐白,这美人儿是谁啊?”

    “哦,是宁州刺史穆冲的小女儿,在我们相府做客呢。”

    桓廷神情一僵:“哦……”

    看来是男女通吃的表哥又有了新欢,唉,没他的份了……

    正垂头丧气地要往回走,忽然有快马驰来,一路到了穆妙容跟前停下,下马禀报道:“丞相请穆姑娘回府,宁州有快报送到,与令尊有关。”

    穆妙容切了一声:“有话就说,我才不想见着他。”

    道旁有无数幽幽目光瞪着她,这什么人,竟敢唾弃我们的谢相!

    来人面有难色,犹豫许久才道:“宁州刺史战死了。”

    穆妙容呆住,脸刷的白了,手中东西全落在了地上,忽然身子一歪就晕了。

    桓廷最先冲上去扶她,被左右看着又觉得尴尬,干脆一把抱起她对沐白道:“我送她回相府吧。”

    回到相府,穆妙容再没了平日里的活泼娇俏,自醒来后就一直抹泪,连饭也不肯吃。她自幼受父亲娇宠,哪里受得了这个打击。

    谢殊劝了她很久,但她根本不予理睬,人眼看着一日日憔悴下去。

    卫屹之目前已调兵到了建康城外,谢殊犹豫着要不要让他把穆妙容接去大司马府。毕竟人是他带来的,说起来只是在相府做客而已。

    没等她开口,卫屹之自己来了。他甲胄未褪,手按佩剑,一路行色匆匆。

    沐白将他带去穆妙容住处,谢殊也在,见他到来,刚起身要说话,默默垂泪的穆妙容像是见着了亲人,当即嚎啕大哭,直扑进了卫屹之怀里。

    谢殊抿紧唇坐回去,摆摆手让沐白出去。

    卫屹之轻轻推开她:“节哀顺变,令尊以身殉国,是英雄,身为英雄的女儿,也该坚强。”

    穆妙容当真不哭了,哽咽着被他扶着坐下。

    谢殊无言以对,她说了几天的话还不及卫屹之一句话奏效。

    卫屹之安顿好她,就要告辞:“本王营中还有事务要处理,有空再来探望你。”

    他冲谢殊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谢殊见穆妙容没事了,便也起身告辞。

    一路缓行,刚走到回廊拐角,却见卫屹之站在那里。

    “你不是走了么?”

    “见过你才能走。”

    “你刚才不是见过了?”

    卫屹之走近几步,笑了笑,与她一起往前走。

    谢殊道:“武陵王还是早些回营吧。”

    卫屹之拖住她胳膊,在她侧脸上啄了一下:“好了,本王走了,谢相留步,不用送了。”

    第二日太后忽然派人来了相府,将穆妙容接去了宫中。

    穆冲是皇帝心腹,虽然远调宁州,君臣情分还在。皇帝刚因为欣喜身子好了一些,得到噩耗又心生哀戚。太后为宽慰他,得知穆妙容人在建康,便要替他尽尽心。

    太后阅人无数,但看到穆妙容还是眼前一亮,拖着她的手说了几句话,少不得就要问到年纪。

    穆妙容在太后跟前自然是乖巧的:“回太后,妙容年满十七了。”

    “那应该许人家了啊。”功臣战死,皇室抚恤的典型手段之一便是为他们的儿女安排好未来,太后也不例外,温柔问道:“妙容许配人家没有?可有心仪的人选?”

    穆妙容心中一动,立即道:“有,妙容心仪武陵王久矣。”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双更养霸王,这种理论我是不信的。大家都知道我是个矜持的人,面对读者我都是含蓄内敛的,所以有什么话我从来都不会直说的,所以——

    你们都出水啊!!!双更还霸王!!!没有鸡血没有动力啊!!!(╯‵□′)╯︵┻━┻

    PS:感谢所有已出水的美人,爱你们=3=

56五四章

    谢殊并不知道穆妙容进宫的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应对。

    宁州战况并没有因为穆冲战死而变坏,相反,先锋荀卓和副将张兆利用他的死鼓舞士气,哀兵必胜,竟将慕容朝的军队逼出了宁州城,双方对峙下来。

    谢殊趁机叫手下幕僚写了檄文指责吐谷浑破坏协定,罔顾道义,号召晋国男丁从军,一时间群情激奋。趁这机会,她开始全力部署对付长沙王的事。

    长沙王终于派来了人,是个中年文士,看起来很精明。王敬之要带他去东宫见太子,他却直接说要见丞相。

    王敬之只好又带他去见谢殊。

    谢殊坐在书房里,看他直视自己,不跪不拜,叫来一名护卫道:“此人不识礼数,给我把他的腿砍了。”

    文士大惊,连忙行礼:“丞相恕罪,小人冒犯了。”

    谢殊见他没什么气节,看来长沙王用人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她沉声问:“长沙王如何说?”

    文士垂着头道:“长沙王说不与太子谈,也不与九殿下谈,而要与丞相和武陵王谈判。”

    谢殊和王敬之交换了一记眼神。

    长沙王果然精明,太子和九皇子刚刚才被说服联手,他偏偏挑了二人的支持者来谈,这样一来,很容易在谈判时就又将两位皇子分化了。

    文士又道:“而且两位要轻装简从,不可带兵入城。”

    谢殊冷笑一声:“长沙王多少兵马?建康城外多少兵马?你当他有资格谈条件?朝廷发招降书给他不过是看在他皇亲国戚的面子,更是不想让外敌占了便宜,他通敌叛国的罪名还没治呢!”

    文士被她的呵斥惊了一下,稳住心神道:“小人职责所在,已经传完。”

    “那好,你回去,要把本相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长沙王听,告诉他,他就是个乱臣贼子,有什么资格杀本相?”

    文士担心她对自己下杀手,连忙拜了拜就溜了。

    王敬之端着茶盏闲闲看了一眼谢殊:“丞相不担心刺激了长沙王吗?”

    谢殊摇头:“所谓的和谈本就是拖延之计,杨峤的兵马现在已经绕到长沙郡后方了,长沙王倾巢而来,正好可以端了他的老巢。如今正是要激他动手,才能前后夹击一举反扑。”

    王敬之恍然,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长沙王此举破釜沉舟,倒像是抱着必胜之心来的。”

    谢殊笑道:“也许是必死之心呢。”

    长沙王果然受了刺激,当天就撕了招降书,派兵趁夜偷袭了会稽郡。

    郡守无能,让他如入无人之境。可他得到了会稽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把世家们的祖坟给刨了。

    王家自然首当其冲。

    消息传入建康,所有世家都惊呆了。

    谢殊正在疑惑长沙王此举的动机,刘家老太公派人送来了信函。

    刘老太公是世家长辈里年纪最大的,当初在先帝跟前很受宠,谢殊对长沙王此人不了解,便去信询问他,今日他才有回信。

    信中对长沙王竟颇多溢美之词,谢殊也听说过长沙王此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所以开始以为他是不甘心久居人下才起兵谋反,但紧接着刘老太公又说了件往事——

    先帝在位时,问起几个皇子治国之策,长沙王提出要废除世家门阀,集中皇权,将先帝都给吓住了。此事当时就被先帝按了下来,否则必然引来大乱。

    谢殊很意外,原本长沙王打着杀她的旗号而来,目的是谋朝篡位,但她好像刚刚才了解他是为何而谋朝篡位。

    既然要对付所有世家,那自然要联合所有世家来抵挡。

    谢殊当即命人去信各大世家,要联合各家兵马。世家各族都有兵马,或多或少而已,联合起来也是一支颇为庞大的力量。

    真是奇怪,这当口竟不见王敬之的踪影。

    写完信后,她有些疲乏,撑着额头在书案上假寐,沐白脚步匆匆地走进书房道:“公子,穆姑娘和桓公子在府门口吵起来了。”

    谢殊睁开眼:“什么?去看看。”

    桓廷在相府门外盘桓了好久了,自从见过穆妙容后,他心里就跟有几十只爪子在挠似的,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看到她,即使琢磨着她跟自己表哥可能有点关系,还是忍不住往这儿跑。

    刚好穆妙容从宫中回来,一下车就见一陌生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里已有些不高兴,待他来主动说话,便板着脸说了他几句。

    桓廷很委屈,他说话直接,口无遮拦:“那日姑娘晕倒,就是我将你抱上马车的,姑娘怎么这么绝情呢?”

    穆妙容杏眼圆睁:“你……分明是登徒子!”

    桓廷忙道:“没有没有,我对姑娘一见钟情,没什么龌龊心思啊。”说完他又连忙补充:“我知道姑娘还在守孝期,待三月后再谈此事好不好?我只想见一见你而已。”

    皇帝颁过旨,为不荒废政事,凡官员之家,守孝以月易年。守孝三月相当于守孝三年。

    穆妙容哼了一声:“我对你可没情意,公子还是快走吧,免得得罪了武陵王。”

    桓廷一听就乐了:“武陵王啊,那是我幼年好友,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穆妙容怒道:“太后已答应将我许配给他,你再无礼,难道不是得罪他吗?”

    桓廷呆住了:“啊?我是不是听错了?”

    “本相也想问这句话,”谢殊站在门口,紧盯着穆妙容:“你刚才说什么?”

    穆妙容哼了一声,径自越过她朝前走。

    谢殊叫沐白招呼桓廷,跟上穆妙容脚步,一路走到她住处,又问了一遍:“你刚才所说的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穆妙容转身上下打量她几眼:“你嫉妒了?”

    谢殊微微蹙眉:“我只是没想到穆姑娘父亲刚亡便开始想着嫁娶一事了。”

    穆妙容的眼眶一下红了:“你说得容易,父亲战死,兄长柔弱,今后穆家就垮了。如今太后给了这个机会,我为什么不给自己挑个靠山?何况我对武陵王一片真心,父亲也一直希望我能嫁给他。”

    谢殊脸色微冷:“你这么想嫁给他,又怎知他是否想娶你?”

    “我知道他不想娶我!”

    谢殊一愣。

    穆妙容脸涨地通红:“那也轮不到你来指责我!我就是喜欢他,即使他不喜欢我,我还是喜欢他。我喜欢他便努力争取,不试过怎知他会不会点头?你呢?比起我,连跟他谈婚论嫁的资格都没有,你可以为他洗手做汤吗?可以为他生儿育女吗?”

    谢殊呐呐无言。

    穆妙容坐到一边抹眼泪去了。

    她今日情绪分外激动,太后虽然答应给她做主,但一想到还有武陵王那关要过她就觉得心酸。

    最宠爱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最爱的武陵王没把她放在眼里。前十几年无忧无虑,太过骄傲,今后还不知道会是何等光景。

    她觉得自己太卑微,所以看到和自己一样卑微的桓廷就忍不住怒火。

    谢殊没再说话,转身离开,快到书房时看到桓廷,他脾气好,倒是没气,就是神情比较无奈。

    “我还以为她跟表哥有点什么,没想到她中意的是仲卿。”他叹了口气。

    谢殊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桓廷失落地走了,她回到书房,写了封信给卫屹之,全是关于应对长沙王的部署。

    让沐白送去前,她犹豫了好几次,终究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加。

    早知道这一天会来的,或早或晚而已。

    所有人都会乐见其成,她能做什么?

    穆妙容说得对,她什么也做不了,凭什么指手画脚?

    芳菲将尽的四月,建康城里只剩下郁郁葱葱的绿色。都城里的气氛很紧张,与长沙王一战已是一触即发。

    谢殊早饭后正要乘车舆出门,发现门前竟停着大司马府的马车。

    车旁的苻玄伸手扶出车内的人来,她见到后有些诧异:“襄夫人回都了?”

    襄夫人身着绛色襦裙,飘逸大袖,姿容端庄,朝她行了个礼,面色冰冷:“我是来接妙容去大司马府的,这些时日有劳丞相照顾她了。”

    谢殊听她言辞间已将穆妙容当做自己人,笑了一下,没有言语。

    沐白已去通传,襄夫人看了看她,忽然道:“丞相可否与我私下说几句话?”

    自听卫屹之说过她的往事,谢殊便对她多了几分敬重,态度也愈发谦和,伸手做了个请,二人走到一旁,避开了别人。

    “丞相如今被长沙王矛头所指,正是需要兵力脱困之时吧?”

    谢殊听出她弦外之音,笑了笑道:“武陵王是为勤王而来,不是为了本相,而且长沙王的目的也并非真的只是我一人。”

    “我对这些政事不关心,我只关心我们卫家的将来。”襄夫人紧盯着她:“丞相可曾能体会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苦楚?可曾能明白家族中兴的艰难?”

    谢殊微微垂眼:“我明白。”

    襄夫人一愣,想起她的身世,抿住唇没做声。

    穆妙容很快走了出来,先与谢殊客套道别,再向襄夫人行礼。

    襄夫人拉着她好言宽慰,二人言辞亲切,形同母女。

    谢殊看了几眼,转身回府:“二位慢走,本相不送了。”

    穆妙容转头去看她的背影,莫名的竟生出些同情。

    沐白快步跟上谢殊脚步,低声道:“公子,武陵王已出发去会稽,临走前入过宫。”

    谢殊脚步停了一下:“嗯。”

    作者有话要说:写5K删3K是要我挂的节奏啊岂可修!!!

    第二更可能会晚一点,谁敢霸王就咬谁哦……o( ̄ヘ ̄o#)

57五五章

    卫屹之入宫是受太后召见,的确是为了婚事。但太后有分寸,只说让他和穆妙容先把好事定下,待战事平定,穆妙容守孝完毕,再谈婚论嫁。

    即使这样卫屹之还是拒绝了。

    太后其实没什么心思在上面,亲儿子正在闹造反,若非为了抚恤功臣之后,她也犯不着去记挂别人的婚事,所以也没追问下去,干脆说那就一切待战事平定再说吧,这样也好给穆妙容回复。

    卫屹之早知太后好对付,最难对付的还是他母亲襄夫人,也不做停留,一出宫就率军前往会稽平乱去了。

    长沙王司马戚年富力强,胸怀大志,可惜因为他提出反世家门阀,追随者少之又少,身边几乎没什么可用之人,不然也不会走到和吐谷浑合作这一步。

    原本他的计划是吐谷浑以重兵吸引卫屹之大部前往宁州,晋国内部则刺激太子和九皇子彼此刀戈相向,届时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入都城,兵力充足,要成事就容易了。

    然而以往每次对宁州严密防的卫屹之这次却一改常态,将宁州战事交给了部下,自己严守建康,甚至还和谢殊一起说服了太子和九皇子和好。

    这二人不是对头吗!

    慕容朝也狡诈,只想着事后的好处,根本舍不得出重兵,杀了一个刺史后居然反被拖住了。司马戚只有假装接受和谈去刺探建康情形,没想到谢殊识破了他的计策,反唇相讥,逼他动手。

    会稽等地的世家以王家为首,其余几乎都是南士,这些家族都与谢殊不合。司马戚是被谢殊所激才掘了他们的祖坟,一方面是泄愤,一方面也是想挑起他们和谢殊的矛盾。没想到谢殊居然立即就挥兵攻来,连反应时机也不给他。

    他这次最大的失策就是没有好好了解这个年轻丞相。

    司马戚坐在会稽郡守府内看着会稽地形图,旁边有幕僚唉声叹气:“殿下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就是掘了会稽各世家的祖坟啊,您尚未登基就和世家作对,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司马戚面白无须,神情冷肃:“做了便做了,岂有事后反悔的道理!”

    幕僚唯唯诺诺地闭了嘴。

    “报——”门外士兵小跑着进来:“敌军到了,共有两万人马,守在正前门。”

    司马戚起身,持剑在手:“哼,才两万人,怕什么,本王要他们有来无回!”他叫过一名将领,“再去信吐谷浑,催促慕容朝动手。”

    将领道:“现在去信不说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的人未必出得了城啊。”

    司马戚唰地抽出长剑指着他:“办不到就提头来见。”

    副将再不敢多话,躬身退出门去。

    到达的两万人马是先锋部队,卫屹之人还没到。

    司马戚站在城头巡视,下了几道命令,正要回去,又有士兵来报,后方城门也有军队压来了。

    后方就是徐州军营方向,会有军队来一点也不奇怪。司马戚有自知之明,他并没有实战经验,自然不能和经验丰富的卫屹之硬拼,便吩咐精锐部队集结待命,一旦有变,随时退走。

    卫屹之号称大晋的保护神,名声在外,百姓无不仰慕。他快马加鞭前往会稽,一路上百姓主动帮助行军,尽得民心,士气高涨。

    司马戚站在城头,看他兵临城下,用剑指着他朗声大骂:“是个将才,可惜鼠目寸光,经过寒门之苦的人,竟帮着那些世家门阀,最终害的是大*山!”

    卫屹之打马上前,玄甲凛冽,不为所动:“请长沙王出城投降,否则即刻攻城。”

    司马戚不怒自威:“要战便战,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卫屹之退回阵中,挥了一下手,万箭齐发。

    司马戚被士兵们护着退下城头,下令投石抵挡,正忙于指挥,有人来报,后方城门外的军队也开始攻城了。

    前后夹击,情势危急,他却下令死守城门,意志坚决。

    卫屹之在城外帐中坐镇,下令切断会稽郡水粮,逼他就范,一面派人继续招降。

    司马戚态度坚定,部下却不坚定,他们本就畏惧卫屹之威望,又见他来势凶猛,不禁开始动摇。

    双方僵持了半月不到,有两名将领悄悄出城投诚了。

    卫屹之带着他们的情报趁夜偷袭,攻破城门,杀入城中后却发现司马戚早已带着主力撤走了。

    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从水路逃遁。

    将领们在会稽郡守府内聚集,有副将道:“杨峤将军已到了长沙郡,长沙王也没老家可回了啊?他会去哪里呢?”

    卫屹之看着地图,皱眉道:“如果猜得不错,可能是绕道去宁州和慕容朝会合了。”

    他沉思片刻,下令让手下两员将领带兵去追,但不可冒进,尽可能地拖住他们的速度便可,自己暂时赶回建康复命。

    谢殊正要从宫中回府,坐在车舆内,合上战报,忧心忡忡。

    走到半路,忽然有人拦在了车前,大呼丞相。

    沐白在帘外道:“公子,是王太傅身边的小厮。”

    谢殊这段时间一直在找王敬之,但总见不到他人。昨日她又派人去他府上,让他今日去相府找自己,料想现在是来回复了。

    小厮道:“小人特来向丞相告罪,小的们刚刚找到郎主,他醉倒在别人坟头,怎么劝也不肯离开,今日恐怕去不了相府了。”

    谢殊诧异地揭开车帘:“带本相去看看。”

    小厮引路,一路直往城郊而去。荒凉的乱坟岗,王敬之衣衫微敞,形容落拓,醉醺醺地卧在一块坟头上,脚上的木屐都丢了一只。

    “太傅,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呼唤,王敬之眯着醉眸看过来,忽而放声大笑:“丞相来告诉我长沙王被擒的好消息了是不是?他毁了我王家祖坟,我还没报仇呢。”

    谢殊叹气:“让他跑了。”

    王敬之像是没听见,凄凉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是我无能,让族人死后都不得安生……”他一手捂着脸,眼中泪光盈盈,一口一个“婉华”的唤着。

    一群下人齐齐来扶他,谢殊问婉华是谁,下人告诉她是他们郎主的亡妻。

    她站到一旁,心中感慨,王敬之看似风流洒脱,却极重情义,不想竟自责到这种地步。

    没多久,其子王蕴之匆匆来了,扶起父亲,好言相劝,终于将他弄上了车。

    谢殊望着父子二人的背影,忽然有些伤怀。

    王敬之有儿子扶持,卫屹之有母亲扶持,她有谁?

    五月中,武陵王率几千轻骑回朝,入宫复命。

    谢殊进入殿中,他铠甲未褪,风尘仆仆,显然一回都就进了宫。

    皇帝精神好了许多,先数落弟弟的大逆不道,再阐述自己的心痛悲愤,最后一个劲地夸奖卫屹之,宽慰他不必为长沙王的脱逃而自责。反正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老词,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谢殊盯着鞋面心不在焉。

    说完了场面话,皇帝又忧心起宁州战事来。卫屹之道:“陛下放心,微臣稍候便会前往督战。”

    皇帝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刚回来又要走,襄夫人该怪朕了,哦对了,太后不是还说要给你做主婚事,此时走不太合适吧?”

    卫屹之蹙眉,悄悄看了一眼谢殊,什么时候不提,偏偏在她眼前提。“陛下明鉴,大敌当前,微臣还无心成家。”

    谢殊忽然道:“陛下放心,此事微臣可以安排,杨峤人马还在长沙郡,要前往宁州也快,武陵王并不一定非要亲自前去。”

    皇帝意外地看着她,怎么忽然这么通人情了?

    卫屹之看了一眼她的侧脸,满心错愕。

    出宫时天已黑了,谢殊快步在前,有意回避,还是在宫门口被卫屹之逮着了。

    “谢相今日在陛下跟前是什么意思?要成全我么?”

    谢殊仰头看他,灯火下,眼波流转,摄人心魄:“本相是为武陵王着想,你还有家族责任要当,早日成家未必是坏事。”

    卫屹之半张侧脸隐在黑暗里,神情看不分明:“你说什么?”

    “我是真心的。”

    谢殊转身要走,被他拖住手:“你是不是听到消息误会了?我之前走得匆忙,没能来得及与你细说。你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谢殊摇头:“你背负着家族责任,根本不用考虑我,做任何决定都可以。我当时答应你是因为你对我毫无要求,所以我对你也毫无要求。”

    卫屹之走近一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你说你答应我只是因为这个?难道不是因为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谢殊失笑,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抽开手指,“从我穿上男装那天起,就没奢望过这种事。我只是被你的所作所为感动了而已。但走到今日也能看到头了,你我都各在其位,身不由己,还是别勉强了吧。”

    她转身走向车舆,卫屹之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无言。

    沐白看了一眼卫屹之的身影,提着灯火坐进车内。

    “武陵王还没走,公子与他说什么了?”

    谢殊眼神怅惘,嘴角却带着笑:“我说以前的谢家是祖父的,现在的谢家却是我自己的,我肩负着那么多人的前途,一定要做好这个丞相。”

    沐白连连点头:“公子说得对啊!呃,那您与武陵王以后怎么办?”

    “没有以后了。”

    沐白看了看她的神情,讪笑着安慰道:“没关系,反正公子也不是多在乎他。”

    “嗯,一点也不在乎。”

58五六章

    夜色渐浓,卫屹之策马回府,刚到门口,看见穆妙容挑灯站在门边,似等候已久。

    灯火将她的身影拉的老长,在这样的夜色里看来分外安宁。她朝卫屹之行礼,眼神里满是希冀:“武陵王总算回来了,襄夫人正等着您呢。”

    卫屹之没有下马,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抬头看向大司马府的匾额,这四个字就是最大的责任。他缓缓垂下眼:“本王就不进去了,这两日便要赶去宁州,事情多,麻烦你转告家母吧。”

    穆妙容诧异地看着他,他的背影已经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消失在夜色里。

    一路驰往卫家旧宅,中途经过相府,他勒住马,从紧闭的大门前慢慢经过。

    这些年与戎马为伴,以为终于找到一个能携手的人,不只是爱慕,还有欣赏和理解,是恋人,也是友人和知己。却原来只是因为感动罢了。

    不是两情相悦,连挽留的资格都没有,她来去自如一身潇洒,却将他置身在这泥沼中做困兽之斗。

    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苻玄远远跟在后面,知道他秉性深沉,连句安慰的话也不敢多说。

    下过几场雨,气候渐趋炎热。

    会稽郡已经收复,王敬之决定回去重整祖坟,祭扫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正准备去向谢殊告假,儿子过来提醒,他才知道自己那日醉倒坟头又失态了。

    “唉,我怎么总在丞相面前丢人。”他坐在榻上按着额头叹息。

    王蕴之站在旁边,神色凝重:“几次三番这样,父亲英名在丞相那里早没了吧。”

    王敬之无奈地看着他:“好孩子,不要这样寒碜为父。”

    他又叹口气,起身整装,前往相府。

    刚到相府门口,谢殊身着朝服,头戴冠帽,走出门来,看到他笑了一下:“太傅怎么来了?终于酒醒了?”

    王敬之向来洒然不羁,却被这句话弄得有些脸热:“丞相见笑了,在下又出丑了。”

    谢殊笑了两声:“哪里出丑了,本相只看到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丈夫。”她上前伸手做了个请,“本相要入宫去见陛下,太傅一起来吧。”

    王敬之应下,与她同往。

    谢冉跟出门来,看到这幕,微微蹙眉,丞相最近怎么跟王敬之走这么近?

    皇帝身子养好了许多,今日要处理袁贵妃含冤蒙屈的事。谢殊正是为此事进宫的,王敬之对此事也了解,赶过去理所应当。

    那份吐谷浑美人的认罪书还在,何况长沙王到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证明一切。皇帝虽然和皇后感情不和,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何况就太子那秉性也做不出害人的事来,他还是了解的。

    不过毕竟是后宫里的事,他又真躺了这么久,险些坏了大事,皇后统领后宫,自然要担责任,小惩还是必须的,只是这次袁贵妃也有份,算是不偏不倚。

    谢殊和王敬之的目的是保住太子,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出宫时,谢殊对王敬之道:“陛下这次抱病,国家不安,小家倒是和乐了。”

    王敬之点头,感慨道:“若能早日除去长沙王,国家才能安定啊,看来还得依靠武陵王。”

    谢殊垂眼看路:“本相打算派别人去宁州,襄夫人有意让武陵王早日成家,大晋也需要多提拔些将领,以后才能长治久安。”

    王敬之有些意外,朝中有传言说丞相和武陵王不清不楚,他也是听过的,这样看来,似乎不是真的嘛。

    正说着,远处有车马驰来,近前停住。二人抬眼望去,卫屹之朝服整新,金冠束发,走下车来。

    看到二人,他顿了顿才趋步走近,衣带当风,缓步从容,仍旧是那个风神秀异,容若琳琅珠玉的武陵王,到了跟前,各自分别见礼。

    “谢相有礼。”

    “武陵王有礼。”

    眸色深沉却隐隐蕴笑,恍若初见。

    直到擦身而过,卫屹之脸上笑容才敛去,进入宫门,再回首望去,谢殊闲雅自然,与王敬之言谈甚欢,仿佛刚才根本没看见过他。

    王敬之停在车边,赞叹道:“武陵王真璧人也,满朝之中也就只有丞相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谢殊微微一笑,提着衣摆登上车舆。

    这样的人物更应当配天下第一美人。

    回到府中,长沙王的消息已由快马送到。他的兵马绕道水路,在晋兴郡登陆,果然是直往宁州而去。

    卫屹之所派的军队一路尾随,接连骚扰,试图拖慢其速度,但收效甚微。司马戚并不中计,宁愿折损兵力也照旧加紧速度前行。

    谢殊立即就要调派杨峤兵马前往宁州支援,沐白却在此时领着苻玄走入了书房。

    “秉丞相,我家郡王已前往宁州,特命属下前来禀报。”

    谢殊意外地抬头:“本相不是刚刚还在宫外见过他?”

    “刚才郡王就是入宫去向陛下请辞的,出宫后就直接出城了。”

    谢殊命令写了一半,搁下笔,抿唇不语。

    战事总会结束的,现在能躲,却躲不了一辈子。

    前往宁州路途遥远,听闻慕容朝已派兵去接应司马戚,卫屹之快马加鞭,几乎昼夜赶路。

    张兆和荀卓几位将领对长沙王的兵马自然严加防范,数次派兵袭击慕容朝后方,阻止他们会合,追击司马戚的军队也不依不饶。但司马戚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手下士兵自然顽强,双方兵马最终还是合到了一起。

    为回避前后夹击,双方联军往北进发,占据了宁州北片,背靠吐谷浑,与晋军严阵对峙。

    这下司马戚已经由叛乱变为公然叛国,百姓唾弃,连三岁小儿也对之不屑。

    卫屹之到达宁州,顾不上休息便亲自跨马巡视。司马戚兵马三十多万,转移到宁州也还有二十几万,再加上慕容朝的兵马,不可掉以轻心。

    他回到营中,坐在帐中思考了许久,叫来张兆,先让他派探子前往吐谷浑国内打探消息,看看吐谷浑国主是什么意思。目前慕容朝所出兵力不多,也许国主只是试探,并不想贸然撕破脸。

    张兆领命去办,他这才有时间歇一歇。

    士兵送了热水进来,他洗了把脸,走出帐外。宁州此时正处于雨季,还有些凉意,与已步入盛夏的建康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样的天气,又面对这样狡诈的对手,这一仗不会好打。

    苻玄落后他一步,刚刚从建康赶来,一身雨水,走过来道:“郡王走得匆忙,夫人又不高兴了,叫属下带话来,让您常写家书回去,免得她与穆姑娘担心。”

    “知道了,丞相有没有说什么?”

    苻玄尴尬地嗫嚅:“没、没有。”

    卫屹之点了点头,垂眉敛目,转身走回帐内,片刻后再看向地图,神情又恢复认真。

    他仍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

    派往吐谷浑的探子还没送来消息,晋军却在边境发现了几名吐谷浑打扮的汉人,因为有细作嫌疑,将他们被押往营中。

    卫屹之听说此事,亲自提他们来问,发现其中一人十分脸熟,走近来看,才认出是楚连。

    “这是怎么回事?你好好地跑来这里做什么?”

    楚连刻意掩饰过,灰头土脸,分外狼狈:“回武陵王,前段时间丞相发了檄文斥责慕容朝出师无名,他心胸狭窄,为表与晋国断绝之心,竟要杀了我们这些晋国送去的伶人。吐谷浑国主不舍,小人们的性命才得以保全,但大家都因此生了畏惧之心,所以最终还是决定结伴逃生,可惜有些人没能跑掉。”

    卫屹之明白了,随之又心生忧虑:“这么看来,吐谷浑是真想和大晋决裂了。”

    楚连点头称是:“吐谷浑国门紧闭,显然是多加防备。慕容朝和长沙王会合退守时情形混乱,小人们才跑了出来,同伴中还有人受了重伤。”

    卫屹之听完,立即命人给几人松绑,将受伤者送去军医处医治。

    还没处理完,忽然有士兵匆匆进来禀报说敌军攻来了。

    卫屹之原以为司马戚人困马乏会稍作休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动作。他立即下令荀卓领兵迎敌,这边楚连还没安排,便直接道:“你就暂时在本王帐中待着吧。”说完披甲出营。

    楚连看他对自己多加礼遇,对他之前存着的那点猜疑淡了许多。

    武陵王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

    建康城中天气晴好,枝头蝉鸣闹人。

    谢冉来找谢殊,见她坐在水榭里临栏喂鱼,白衫曳地,发髻上的玉石在阳光下莹莹耀出光华,但半分比不过她侧脸肤如凝脂。她垂着眼,长睫微动,双唇紧抿,一手端着漆盒,一手捻着鱼食,动作重复单调。

    谢冉也不是第一次见谢殊,以往也觉得她容貌过人,却从未见过她这种神情,竟有一瞬被迷惑住了心神。

    他手拢在唇边咳了一声,步入水榭:“听闻丞相将世家联合的兵马交给谢运了?”

    谢殊坐直身子:“嗯,长沙王虽逃往宁州,但他一日未除,这支兵马还是应该用来镇守建康,免得再有人趁机生事。”

    谢冉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今日我来,有件事要与丞相说。”

    “你说。”

    “丞相与武陵王走得近我能理解,毕竟他手握重兵,谢家最缺的就是兵权,但和王太傅就没必要了吧?”

    谢殊抬眼看他,先是错愕,接着好笑,原来他是这么看待她和卫屹之的关系的,难怪不赞同她和王敬之交好,无利可图啊。

    “你想到哪儿去了,之前我与王敬之暗中联手,这段时间才走得近了些罢了。”

    谢冉望向碎金点点的水面,也忧郁了:“丞相终是对我不放心,许多事都不曾告知于我。”

    谢殊愈发觉得好笑,恰好沐白匆匆走入了水榭,递上手中信件:“公子,宁州战报。”

    谢殊放下漆盒,接过来拆开,一看完就恨恨地骂了一声:“这群趁火打劫之徒!”

    谢冉转头:“怎么了?”

    “宁州已经开战,秦国又集结重兵压往边境了!”

    “原来如此。”谢冉接过漆盒,替她喂鱼,口中有意无意道:“三方压境,不知这次武陵王能不能抵挡得了了。”

    谢殊手里的信纸被揪成了一团。

59五七章

    宁州大雨滂沱,这种天气交战对人对马都是极大的考验。

    首战司马戚只是试探,见卫屹之立即应对,毫不犹豫,就又迅速退了回去。

    慕容朝在大帐里盘算计划,对司马戚道:“我与卫屹之交过手,却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这是最难办的,你是晋国人,应该对他了解吧?”

    司马戚冷哼:“本王如何了解他?说起来他还是我侄子,但母后正直,甚少扶持外戚,他们家兴起全靠他一人的本事,又岂能小觑?”

    慕容朝正要说话,有个小兵跑进来禀报说军营后方垮山了,伤了不少士兵。

    “真倒霉,这时候居然老天都来帮卫屹之了。”

    司马戚却抬手打断了慕容朝,对小兵道:“带本王去看看。”

    宁州多山,且高峻巍峨,近日接连大雨,山体难以承受冲刷,时不时会有滑坡现象,俗称垮山。

    司马戚骑在马上远远看着那一片狼藉的山道,忽而生出了个想法,对身旁的慕容朝道:“我看老天未必是来帮卫屹之的,倒像是来帮我们的。”

    慕容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怎么说?”

    司马戚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慕容朝眼睛一亮,连声说好。

    卫屹之也在帐中部署作战计划。慕容朝为人狡诈,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还算了解。司马戚为人低调,心思细腻又不焦躁冒进,卫屹之主要还是防着他。

    偏偏这种时候秦国又来横插一脚。

    他手下的秣荣擅长攻城,稳扎稳打,被他派去守住边境,严密防范秦军。荀卓是先锋,擅长快战,用来突袭最好。张兆率步骑兵做主力。

    目前宁州兵力只够应对慕容朝一方,司马戚加入后就勉强了,他又下令让杨峤从驻守在长沙郡的兵马中调集十万人来支援。

    接连的大雨总算停了一夜,天上甚至还出了月亮。

    卫屹之站在帐门边仰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对帐内煮茶的楚连道:“你的筑可在身边,为本王击一曲吧。”

    楚连称了声是,起身取来筑:“武陵王想听什么?”

    “随便。”

    楚连想了想,击了一曲激越振奋的军阵曲。

    卫屹之站了许久,转头道:“好曲,多谢先生了。”

    楚连慌忙下拜:“小人只是个伶人,如何当得起郡王这声先生。”

    “你为人良善,救人于水火,更相助过本王,绝对当得起。”

    楚连抬头看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到了尊重为何物,心中竟有些酸楚。

    第二日下午又开始降雨,似大雾般阻隔着人的视线。卫屹之看了看天,以他的经验,接连几天应该还会有大雨。

    果然不出所料,之后大雨仍旧不断,整个军营都像是泡在了水里。荀卓领兵去巡视前线,许久未归。卫屹之正要派人去查看情形,有士兵来报,敌军忽然出击,已与荀卓混战在一起。

    卫屹之看了看帐外的大雨,料想司马戚有诈,叫来张兆,让他带军去支援荀卓,找准机会便撤回,不要恋战。

    张兆领兵出营不过片刻,营外忽然喊杀声四起。士兵慌张地冲入帐内:“郡王,敌军袭营了!”

    卫屹之闻言,立即戴上盔帽,持剑出营指挥应战。

    敌军骑兵横冲直撞,大雨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阻碍,因为他们见人就杀。

    卫屹之立马指挥,终于将军心稳住,然而也未能占上风。敌军忽然散开,从他们后方冲入一大群战马,发了疯似的朝人冲撞过来。一连几个营帐都被冲开,许多士兵都被踩断了手脚。

    马背上还驮着两大只羊皮袋,士兵们抵抗时戳开,竟全是泥浆。这些羊皮袋显然都被做过手脚,即使没被戳破的没多久也自己裂开了,泥浆都泼洒出来,有些淋在士兵们身上,附在铠甲上十分沉重,有些淤积在脚下,原本就泥泞不堪的营地顷刻便宛若泥沼。

    苻玄见状不妙,建议卫屹之退避。

    卫屹之当机立断,下令拔营后撤。

    今日一早就传来秦军蠢蠢欲动的消息,秣荣当然在盯着他们的动静。这边荀卓和张兆被拖住还没回来。如今敌军穷追不舍,卫屹之就看出是调虎离山之计,但他人数不敌对方,只有下令退去和秣荣会合。

    走到半路,有探路的士兵回来禀报,前方有伏兵,数量竟比袭营的敌军还多数倍。

    “郡王,这里有山道,我们从这里绕开他们!”苻玄一手遮着额上雨水冲卫屹之大喊。

    卫屹之侧头看过去,的确有条山道。

    没有人会在这种容易逃生的地方设伏,其中必然有诈。他打马近前观察,山道狭窄,一侧挨着的大山周围出现了裂缝,树木东倒西歪,另一侧是陡峭的断壁,如果没猜错,下方也有伏兵等候着他们。

    原来如此。

    苻玄上前禀报:“郡王,伏兵往这边推进了,追兵也快到了。”

    卫屹之一脸镇定,指了一下山道:“那就从这里走,不过都要听本王的吩咐,谁也不能冒进。”

    “是!”

    士兵们有序撤走,卫屹之转头,眯着眼睛透过雨帘看清与火头军待在一起的伶人们,打马上前,问楚连道:“你想不想回建康?”

    楚连吃惊地看着他,赶紧点头。

    建康城中盛夏夜。

    中书监袁临刚刚草拟好给吐谷浑国主的国书。谢殊坐在灯下,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拿着国书仔细查阅。

    慕容朝要斩杀晋国伶人的事她已经收到消息。吐谷浑国主是好乐成痴的人,不忍心保了他们一命,但他这两年权力已渐渐被架空,上次受秦国围困,向晋国求援,国内还有将领公然争权之事发生,可见他威望不足,未必能奈何得了手握兵权的慕容朝。

    可那群伶人居然跑出宫了,谢殊甚至怀疑国主是有意放走他们的,不然以他们的身份,如何能出得了深宫。

    她看完后,批示袁临,将此事增加进去,指责慕容朝无容人之量,连伶人也不放过。

    既然连无辜的伶人都不放过,又如何肯放过那些挡他道的人?谢殊意在指责慕容朝有不轨之心,挑拨君臣关系。

    处理完此事,沐白送来了最新的战报。她连忙接过拆阅,脸色凝重起来,霍然起身道:“快备车,我要入宫。”

    沐白愣住:“这么晚了公子还要入宫?”

    “没错,快去!”

    皇帝缠绵病榻许久,元气大伤,这段时间都在安心休养,每晚都睡得很早。

    谢殊匆匆入宫,不管不顾地求见,他以为出了大事,即使疲惫也赶紧起了身,刚被祥公公扶着坐在案后便问道:“是不是长沙王又有什么动静了?”

    谢殊摇头,她来得匆忙,连朝服也没换上:“陛下,武陵王失踪了。”

    皇帝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谢殊呈上战报。

    “这……”皇帝捏着战报,说不出话来。

    大晋将才不多,有本事的将才更是屈指可数,否则也不会经常被敌国骚扰。而卫屹之的存在简直可以说与大晋兴亡息息相关。多少敌人因为他才没有贸然挥兵前来?多少敌军因为他一个身影就退避三舍?如今他居然失踪了?

    皇帝有种屏障轰然倒塌的紧张感,仿佛看到秦国铁骑已在眼前。

    “谢相可有应对之策?”

    谢殊道:“微臣来的路上已经下令杨峤全军进发宁州支援寻人,徐州军营微臣无权调派,还请陛下下旨。”

    皇帝立即吩咐祥公公磨墨,要亲自写圣旨。

    “臣还有事要奏,”谢殊垂着头:“请陛下派人通知襄夫人吧。”

    皇帝叹了口气,点点头:“朕请太后出面转告吧。”

    谢殊谢了恩,退出殿门。

    夜深人静,圆月当空。

    这条路无数次与他共同走过,如今却形单影只。

    被滑坡的山石掩盖,或者掉落断壁之下被敌军俘虏,总之他不见了。

    明明是战无不胜的武陵王,怎么可能会有此一劫?谢殊的脑中不断冒出“凶多吉少”四个字,又刻意按下不去细想。

    直到此时此刻,踽踽独行,镇定褪去,那点后怕才从心底滋生出来。

    慕容朝正要与司马戚庆贺一番,士兵进来禀报,仍旧没有搜到武陵王尸体,被山石掩盖的士兵尸体也不多。

    “什么?”慕容朝看看司马戚:“难道他没被垮山掩埋?那他和军队都去哪儿了?我们上下都有伏兵等着,他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司马戚皱起眉头:“卫屹之曾在此戍边多年,必然对此地地形极为熟悉,如今大雨瓢泼,足迹很快就会被冲刷掉,就算他真没出事,我们也很难找到他。”

    “妈的!”慕容朝狠狠掀了案桌。

    “不过,我们可以逼他出来。”

    “哦?”慕容朝的脸色又好看了一些:“长沙王有何妙计?”

    司马戚道:“大晋文臣谢殊,武将卫屹之,都是难对付的角色,若我们能借此机会将他们一并除去,就好办了。”

    慕容朝最烦汉人这种说话说半截的做派,偏偏对着他又不好发作:“长沙王想说什么就直言吧。”

    “本王的意思是,我们如今占据上风,主动提出议和,就说武陵王被我们俘虏了,让谢殊来宁州与我们和谈。若卫屹之躲着,绝不会陷大晋于不利之地,必然会主动现身。若他不现身,那就是死了,我们杀了谢殊,再一路杀入建康。”

    “妙计,妙计啊!”慕容朝当即吩咐摆好案桌,要与他共饮三杯。

    司马戚手抚腰间宝剑看着他微笑,尔等夷狄,等本王拿下江山,再取尔等首级。

    求和信还没送到,相府来了不速之客。

    谢殊等在偏厅内,隔着一扇屏风,看沐白领着人进来拜见。

    “小人楚连拜见丞相。”

    “免礼。”谢殊尽量语气平淡:“你说你带着武陵王的信物来交给本相,是什么?”

    楚连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交给旁边的沐白。

    沐白将锦囊送进来,谢殊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惊得站了起来。

    竟然是兵符。

    “武陵王将这锦囊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回丞相,武陵王说将这个亲手交到丞相手上,他此去凶险,若有意外,此物可护丞相安稳。他还说若自己真出了事,请丞相顾念旧交,照拂其母。”

    谢殊明白了,他连她的退路都为她想好了,若真有一日她女子身份暴露,走到退无可退的一步,凭借兵符调动军队,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她撰紧兵符,何须至此,她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对待?

    沐白凑近看了看她的神色:“公子,您怎么了?”

    谢殊回神:“没事,好好安顿楚先生吧。”

60五八章

    六月中,求和信快马加鞭送至相府。

    司马戚要求放了他的家眷,要求割地封王,这些都在意料之中,谢殊只是对信中卫屹之被俘一事感到意外。

    这些时日秣荣一直在搜寻卫屹之却毫无结果,楚连带来的消息也十分凶险,所以他是不是真被俘虏了根本无法确定。

    她找来几位亲近的大臣商议此事,每个人都说太凶险,可又说不出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司马戚要求和谈并非处于下风,他现在才是主导者,想谈就谈,不想谈就直接挥兵东进。晋军自然可以阻挡,但还有一个秦国虎视眈眈,届时必然烽火四起,无休无止。

    谢殊送走了几位大臣,在书房中思索好部署,然后提笔回信。

    刚写到一半,谢冉快步走入了书房,看她在写信,脸沉了下来:“丞相打算去和谈?”

    “嗯。”

    谢殊没有抬头,面前的信纸却被他一把抽走,几下撕碎。

    “丞相怎能冒这种险?万一有去无回,你让谢家怎么办?”

    “我自有安排,不会有事。”谢殊一脸平静,取出另一张纸,继续写。

    谢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脸上渐渐堆满愤怒,甩袖出了书房。

    他刚离开,沐白就进来禀报说有客到了。谢殊抬头看去,进来的竟然是襄夫人,她立即起身相迎。

    “夫人怎么来了?”

    襄夫人身着黛色襦裙,妆容淡素,浑身上下甚少装饰,显然来得匆忙。她双眼微红,站在谢殊眼前犹豫了许久才道:“我已听闻屹之被俘和长沙王要求和谈的事,想来问问丞相的决定。”

    谢殊了然,卫屹之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困境,襄夫人只有一个儿子,在这种时候已经全然放下脾气,语气谦卑,唯一的心愿不过是图他平安罢了。

    “夫人放心,我已写好回信,这两日就可以动身上路了。”

    襄夫人惊讶地抬头,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地出手相助。她退后一步,向谢殊行了大礼:“多谢丞相。”

    她低垂着头,谢殊看到她发间已夹杂着一两根银丝,微微心酸。

    一切都已安排好,就等上路。除去在宁州的部署,一路上的防卫也尤为严密。

    谢殊穿着方便行动的胡服走出相府大门,登上车舆,沐白在车旁欲言又止,仍旧顾虑重重。她招招手:“别担心了,上车吧。”

    沐白还没动作,有人抢先一步登上了车,坐在了她身边。

    “你怎么来了?”谢殊错愕。

    谢冉面色冰冷:“丞相都要以身犯险,我便干脆跟着好了,反正你没了,我也倒了。”

    谢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哼!”谢冉抽出手,扭头不理她。

    杨峤已经亲自带着人马赶到宁州,秣荣的人马也毫不懈怠。荀卓和张兆当时只是被调虎离山,倒也没什么伤亡。如今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严阵以待,只是缺少了统帅。

    杨峤不仅是卫屹之嫡系部下,也是和他当初一起入营建功的伙伴,最为心焦,在营帐中走来走去,数次提议杀去敌营营救卫屹之。

    秣荣人至中年,行事稳重,劝他道:“杨将军不可冒险,以前郡王就常提醒我们常有敌人以假消息迷惑视线,此事需谨慎待之。”

    张兆虽年轻却心思细腻,附和道:“秣将军说的是,我派人打探过,慕容朝这段时间仍旧不断往外派兵,每次都是在郡王失踪的地方搜寻,那个俘虏了郡王的消息必然是假的。”

    杨峤急了:“那你们说怎么办?找又找不到人!”

    荀卓跟他一样是个急性子:“就是,总要试一试,万一消息是真的不就能救出郡王了?若是他现在受了重伤需要医治,因为吾等延误,岂不是坏了事?”

    秣荣和张兆仍旧表示反对,眼看着四个将军就要争执起来,有士兵来送消息,总算让几人安分了点。

    一条消息是丞相已在来此的路上,命令诸位将领继续严防,不可掉以轻心。

    至于另一条消息,来源就比较微妙了,惊得几位将军愣在当场。

    慕容朝托着腮,端着酒盏深思。他身材魁梧,又有张过分英武的脸,乍一看有几分煞气,而他身边的司马戚却面白而秀气,像个中年儒者。

    慕容朝想得太入神,直到手中酒盏倾斜,酒滴在了胡服上才回神:“你说,卫屹之到底是死了还是躲起来了呢?可他能躲去哪儿呢?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又是人又是马的,总要吃喝吧?”

    司马戚饮了口酒:“右翼王暂时还是别想这事了,准备好接待谢丞相吧。”

    慕容朝哼了一声:“长沙王有所不知,我那个国主堂兄在背后折腾我呢,我若不杀了卫屹之,怎能让国中那些反对我的人都闭嘴?”

    “原来如此,”司马戚笑得很有鼓励意味:“那右翼王就再接再厉吧。”

    谢殊为了图快,这一路除了过夜几乎就没有停顿过。

    从烈日炎炎的建康快速跳入**的宁州,气候一下转换,她很不适应,居然病了,吐了好几回,只能躺在马车里,一路上各郡郡守都没见着她的面。

    谢冉跪坐在她身旁,拧了块湿帕子按上她额头,没好气道:“丞相真是讲义气,为了武陵王这个‘兄弟’如此拼命。”

    谢殊怏怏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真庆幸我不明白!”谢冉咬牙切齿。

    到宁州已经是七月末,杨峤带人出城三十里迎接。早在建康时他便将谢殊当做武陵王的对头看待,对她态度自然一般,但见到她被人从车上扶下来,秀弱苍白,颓唐如玉山将崩,却又强打着精神,不禁又缓和了态度。

    至少她还能为武陵王走这一趟。

    谢殊在营中休息了几日,身体恢复了大半。宁州天气渐渐好转,接连几天都出了太阳。晋军原先因武陵王被俘的传闻弄的士气低沉,直到此时才有所好转。

    慕容朝和司马戚有所察觉,知道不能再拖了。

    这段时间他们派人将谢殊要来与他们割地和谈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连宁州山坳坳里七老八十的阿翁老妪也有所耳闻。若卫屹之还活着,必然会出现,看来他是真死了。

    二人不再观望,派人来请谢殊,定下了和谈时间。

    宁州城中有一处塔楼,为先帝在位时所建,高二十丈,用于观测敌情所用。因为其位置恰在两方中间,司马戚便提议在那里会面。

    谢殊事先派人在周围埋伏,附近百姓也多由士兵装扮。一切准备妥当,她才带着谢家护卫,不慌不忙地前去赴约。

    塔已多年未修,古拙沧桑,木制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塔顶别无他物,只有桌椅摆在当中,司马戚先到,已端坐其后,旁边是身姿魁伟的慕容朝。

    谢殊带着人登上来,他扫视过去,发现多日不见,此人容貌似有些变化,眉眼之间更添妩媚,忍不住眯了眯眼。

    杀他之前,要不要带回营中先乐上几回?他有些淫邪地笑了起来。

    谢殊着玄色胡服,玉扣束发,宝带软靴,唇似朱笔描画,眉若黛色晕染。她手执一柄羽扇,悠悠然在二人面前坐下,一眼斜睨过去,笑道:“反贼司马戚,你要与本相怎么谈?”

    司马戚隐隐动怒:“你叫本王什么?”

    谢殊摇着扇子,笑得不屑一顾:“你是什么,本相就叫你什么,错了么?”

    司马戚阴沉着脸,手已按上宝剑,忽而觉得不对。

    谢殊一来就激他,难道是和上次一样,已有万全之策,所以才故意引他上当?

    慕容朝见二人刚开头就没了声息,不耐道:“长沙王快些继续吧。”

    司马戚按下怒意,对谢殊道:“本王要求归还家眷,割宁州、朱堤、交州、晋兴、合浦五郡,这些丞相都能做主吗?”

    谢殊笑着点头:“做主是能做主,陛下说了,您是他亲弟弟,什么都好谈,只是谈之前,得先让我们看看武陵王境况如何吧。”

    司马戚见她只带了十几随从却神情轻松,愈发觉得异常,抬手做停,说要与慕容朝商议一下。

    “右翼王见过谢殊,此人究竟是不是他本人?”

    慕容朝没想到他会怀疑这点,又仔细看了看对面的人,皱眉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也不确定了,此人神情举止都与我之前见过的谢殊一样,眉眼却真有些不同,好像比谢殊多了几分女气。”

    司马戚心中百转千回,坐正身子,看向谢殊:“本王与右翼王商议好了,见武陵王可以,但敢问谢丞相,您可有身份凭证?比如丞相印绶。”

    谢殊脸色一僵,眼神闪烁:“自然有,只是本相来的匆忙,忘记带了。”

    司马戚冷下脸,此人必然是谢殊找来假扮自己试探他们的。若他们杀了此人,谢殊就更加和缩头乌龟一样不肯出来了,可若不杀,又实难解恨。偏偏此人处处激他,像是有心赴死,这可能又是谢殊的诡计,一旦此人被杀,也许就是信号,接下来就有连环计策等着他们。

    谢殊见他沉思不语,就知道自己的计策奏效了。上次在会稽一战她就看出此人生性多疑,善用心计,但往往越是这种人越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又说一遍:“长沙王还是先让本相见到武陵王再说吧。”

    司马戚下了决心,起身道:“请丞相随本王走一趟,武陵王就在塔下马车之中。”

    “也好。”谢殊毫无顾忌地起身,甚至走在前面,像是故意留着破绽让他动手一样。

    司马戚眯眼,一定有奸计。

    双方士兵围在塔下,互相对峙。

    谢殊站定,抬头看了看难得一见的太阳,又看看司马戚:“人呢?”

    司马戚正要发话,忽有士兵来报,后方营地遭晋军突袭,领兵的是杨峤。他当即大怒,一把抽出腰间佩剑:“你们竟然公然毁约!”

    护卫们立即上前保护,谢殊被沐白挡在身后,迅速退往晋军这边。又有士兵快马来报,有大军直攻吐谷浑边境城门,领兵的是秣荣。

    谢殊意外,她并没有安排突袭,他们的行动怎会这般一致?

    司马戚和慕容朝都怒不可遏,双方士兵握戈相指。

    “哼,你以为你们算的够准了?本王重兵在此集结,今日就先杀了你这个假丞相再杀入建康!”

    慕容朝一听就火了:“长沙王你太过狡诈!怪不得说都已安排好了,原来是叫我的人马留守后方任人屠宰,你的人马却随时带在身边!”

    “右翼王不要动怒,现在可不是我们内斗的时候。”司马戚翻身上马,挥了一下手:“杀!”

    叛军齐齐涌向谢殊。

    晋军后方的马车内,谢冉探出头来,看清情形,惊得双眼圆睁。

    早已埋伏的伏兵冲了出来,谢殊被护在阵中往车边退来,百姓打扮的士兵也纷纷拿起武器杀了过来。但司马戚也早派人做过装扮,他太谨慎,重兵都带在身边,顷刻便调集过来。

    谢冉眼见谢殊被困在阵中,暗暗心急。

    司马戚已退到后方指挥,远远看见谢殊的狼狈模样,冷笑道:“做文臣的就该握笔杆子,还想设计战胜本王?简直痴心妄想!”

    慕容朝骑马在他身边,脸色铁青:“突袭的都是我的人,你自然可以说风凉话!我看谢殊此举已经将你我人马隔开,若你我任何一方出事都难以呼应驰援。”

    司马戚被他说得一怔:“你觉不觉得,这法子与我们之前对付卫屹之的方法有些相似?”

    慕容朝哪有心情理会他,看着阵中的谢殊只觉得恨得牙痒,提上长枪就要去杀了她泄愤。

    双方厮杀正酣,他银枪白马,啸声如雷,直杀入阵,英勇难敌。

    谢殊已快退至马车边,谢冉都恨不得探出身来拉她了,转头看见来势汹汹的慕容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慕容朝一枪刺来,谢殊被人推开,身边的护卫被他单手挑出去,血肉模糊。

    沐白大喊射箭,后方有士兵趁机一箭射来,慕容朝俯身避过,再坐起时,忽然听见远处隆隆马蹄声传来,转头看去,是一支骑兵。

    他以为是自己人马得胜前来支援了,正要高兴,忽见对方阵中竖着的大旗,蓦然震惊。

    “是武陵王!武陵王回来了!”

    谢殊扭头看去,卫字大旗迎风招展,阳光下金戈耀眼。

    黑马骑兵疾如闪电,快到跟前时,忽然分出一支人马,成纵队,个个手提长枪,伏低身子握枪朝战场中间横刺而来。

    交战的双方畏惧这速度,纷纷往两边退避,顷刻分开。后方骑兵倏然分成两股,成左右包抄之势,直往司马戚那方掠去。

    压阵将领自后方疾驰而来,一箭射出,正中慕容朝盔上翎羽。头盔掀去,慕容朝犹被这力道震得歪了歪身子,坐正后长发散乱,大怒不已,握紧长枪正要横冲而去,那人已到跟前,一手唰的亮出长鞭,蜿蜒若游龙,横扫过来,势如千钧。

    慕容朝的长枪被鞭子缠住,挣脱不得,干脆发了狠力,将他连人带马拉向自己,抽出腰间弯刀,用鲜卑语大骂了一句,迎头砍下。

    鞭子忽然拉紧挡下这刀,那人策马绕至他另一侧,换手执鞭,直接用鞭子缠住他头颅,用力一扯。

    鲜血喷洒,温热黏腻。

    谢殊震惊地抹了抹脸,慕容朝已经跌下马去,身首异处,鲜血溅了周围的人一身。

    她抬头望去,快马已经驰过,马上将领回头望了她一眼,又杀入阵中,直奔司马戚而去。

    “大晋将士听着,随本王杀尽反贼,光复宁州!”

    “是!”呼声响彻云霄,士气如虹。

    是他,他活着回来了。

    沐白以为她吓傻了,连忙扶住她:“公子,快走,武陵王回来就好了,我们赶紧离开。”

    谢殊被他扶上车,谢冉直到此时才松开紧紧握着门沿的手,闭了闭眼。

    光福伸手扶他:“公子,您没事吧?”

    他摆摆手。

    车舆疾驰回营地,张兆率先带人回来,又立即要前去支援卫屹之。

    谢殊叫住他:“这次作战计划是谁吩咐的?”

    “早在丞相还在路上时,郡王就暗中派人来下过命令了,这是出其不意,连丞相也不能告诉。”张兆说完便领军匆匆离去。

    沐白劝谢殊回帐中梳洗,她有些心不在焉,进入帐中后草草洗了把脸就叫他出去,衣服上全是血渍也顾不上换。

    她在帐中缓缓踱步,喜怒哀乐都尝了个遍,最后坐在案后,终于慢慢平静。

    天色将晚,帐中有些昏暗,谢殊滴水未进,却毫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营外马嘶声声,她立即起身,还没出帐门就看见卫屹之翻身下马,大步走来。

    他满面尘土,只有双眼明亮如初,一边卸下头盔一边走入营中,停下脚步,隔了几丈看着她。

    谢殊只觉烦躁愁苦一切情绪都有了着落,什么也没说,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卫屹之眼中从错愕回归安宁,伸手拥住她,脸埋在她颈边舒了口气:“如意……”

61五九章

    今日这一战,慕容朝的军队被全歼,司马戚兵马折损大半,余下之人全部投降,他带着小股兵力逃出,快接近边境时被荀卓活捉押回。

    拖延半年之久,战火从东烧到西,长沙王之乱总算被平定。

    军中大捷,火头军忙得分外得劲,饭菜香味传遍了整个军营。

    沐白守在帐外,向旁边的苻玄使眼色,一直朝帐中努嘴,苻玄却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苟言笑地直杵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提醒帐内的人:“咳,公子,武陵王,该用晚饭了。”

    谢殊像是忽然惊醒了,松开卫屹之道:“你这段时间一定都没好好吃过饭,还是赶紧吃饭吧。”

    光是听见这句话,卫屹之就觉得疲乏顿消了,牵了她的手道:“那就一起吧。”

    士兵们送了饭菜进来,谢殊对着自己一身的血渍实在吃不下饭,先回帐中换了衣服,再回来,卫屹之已经卸下盔甲,洗净手脸,却并没有开动,正坐在案后等她。

    “今日你也受惊了,多吃一点。”

    谢殊在他对面坐下,挡着他推过来的碗:“吃饭前你得先将事情说清楚,这段时间你究竟躲去哪儿了?今日这计划又是怎么回事?”

    卫屹之道:“我对垮山还算了解,要避过不难,不过也受了些损失。司马戚和慕容朝对宁州的地形都没我熟悉,我干脆将计就计,下令全军卸甲,隐在山中垦荒。其实他们的兵马见到过我们好几次,都以为是农夫,没认出来。一直到收到你们和谈的具体时间,我们才连夜从山中出来。”

    他看着谢殊的眼睛,“你上次与我说的话我还记着,我原以为你不会为我冒险,这次应当会派别人来代替你和谈,无法信任,所以吩咐不要告诉你们这一行的任何人,没想到你真会亲自前来。”

    谢殊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他心思聪慧,又何需口头之言,自然明白她如今的心意。

    “哎哎,听说没有?”第二日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士兵用胳膊挤挤身边的伙伴:“丞相和咱们郡王关系不简单呐。”

    “诶?怎么不简单?”

    “昨天郡王回营,有人看见丞相扑上去抱住他了呢。”

    “啊……哈?”伙伴口中惊讶的调子九曲十八弯。

    身后忽然传出一道阴森森的声音:“二位说什么呢?”

    两个士兵齐齐扭头看去,身着石青大袖宽衫的青年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

    “呃,没、没什么。”两个士兵赶紧溜走,走出很远,一个才问另外一个:“这是谁啊?”

    “好像是丞相的堂叔,啧啧啧,真维护丞相啊。”

    谢冉往营帐走去,看到沐白,招手唤他过来:“丞相人呢?”

    “在武陵王帐中。”

    谢冉朝大帐扫了一眼,皱眉不悦:“我怎么觉得丞相已经陷进去了呢?”

    谢殊长得好,靠色相稳住武陵王他可以理解,毕竟他手握重兵,可是现在显然不是这回事了。想起昨日战场的惊险,他还心有余悸,犯得着为了他搭进命去么?

    沐白有心维护谢殊,替她找了个借口:“公子和武陵王商议如何处理反贼的事呢。”

    “随便吧,”谢冉转身走人:“你记得去问问丞相什么时候启程回都。”

    沐白应下,朝大帐看了一眼,心想还是待会儿再去问吧。

    谢殊今日换了件檀色宽袍,色调明快,连带原先还有些病态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昨日去见司马戚时她刻意没有修饰容貌,好与平常有些不同,今日一早又整装饰面,添了些许英气。

    她坐在卫屹之身边,看他写完奏折,提醒了句:“你还得写封家书,我来之前襄夫人特地去见过我,她很担心。”

    卫屹之低叹一声:“她这些年嘴上不说,其实我每次上战场她都提心吊胆,这次恐怕是真吓着了。”

    谢殊侧过身,撑着脸颊看他:“我猜穆大美人也被吓得不轻,你在信中可要好好宽慰几句才是。”

    卫屹之一本正经地点头:“丞相有命,自当遵从。”

    谢殊翻了个白眼。

    他好笑地看她一眼。

    宁州战事已了,晋国重兵未退。秦国大概是见捞不着好处了,观望了许久,终于撤了兵。吐谷浑担心晋军会继续进攻他们本国,已经派遣使臣前往建康求和。

    卫屹之命荀卓、张兆、秣荣三人严守宁州,又从杨峤带来的人马中留了十万人下来驻守,一切安排妥当,九月中,下令班师回朝。

    谢冉看着谢殊和卫屹之同进同出,连回去都同乘一车,眉头皱得死紧。

    光福在他身边小声道:“丞相果真好男风啊。”

    “闭嘴。”他低斥。

    车马行驶出去,沿途百姓呼声阵阵,人人都在高呼武陵王,人群一直尾随军队到城门口才停。

    谢殊坐在车中把玩着扇子叹气,人人都只知道称颂武陵王,却忘了她的功劳,真是奸臣一做就难回头了啊。

    越往东行,越接近建康,卫屹之这一路都与谢殊形影不离,自然惹来风言风语,谢殊却对此充耳不闻,毫不在意。卫屹之也不多管,这一路是难得的相处时光,回到建康又会有诸多束缚了。

    谢冉大概是看不下去了,过了晋兴郡后特地来找了谢殊,二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当日他就率先带着人超前走了。

    卫屹之目送着他离去,问登上车的谢殊:“冉公子这是怎么了?”

    谢殊道:“我们家堂叔是个恪守礼教的人,见到你我这般有伤风化,决定不与你我为伍了。”

    他笑起来:“可惜了,本来还想请他去武陵郡做客呢。”

    谢殊看看车外:“是不是就要到武陵郡了?”

    “嗯,上次从宁州回建康时便邀请你去,你没有答应,这次可愿去看看?”

    谢殊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是想拖延些时间罢了。她点点头:“也好。”

    卫屹之不好耽误大部队的时间,让杨峤率军押送司马戚继续前往建康,自己只带了少数人马前往武陵郡。

    杨峤看谢殊也在其中,对武陵王的名声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武陵郡风景独特是出了名了的,刚入郡中便看见青山叠嶂,绿水绕郭,日光晕染着山水,如渺渺苍苍的一幅画卷。正当初秋,车马过处,落英缤纷,往来农人勤恳劳作,田野中有幽幽的果香传入鼻尖。

    谢殊扒着车门啧啧摇头:“陛下偏心,太偏心!这么好的地方居然给你做封地,怎么不留给他心爱的九儿!”

    卫屹之笑道:“陛下自有安排,将来还能委屈了九殿下?”

    谢殊只是随口一说,没再接话,忽然探身北望,想起荆州,如今应该也是这般闲适安乐了吧。

    入城时刚好天黑,百姓们并不知道武陵王回了封地,无人夹道围观,一路畅行无阻。苻玄提前赶回准备,武陵郡王府早已灯火高悬,迎接贵客。

    王府东南角的园子风景最好,叠石清池,花影扶疏,卫屹之将那里安排给谢殊居住。这几日车马劳顿,她也累得很,没与他多话,一安顿好就补眠去了,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这可比在建康每日上朝的日子舒服多了。

    梳洗完毕去见卫屹之,刚到院门边瞧见苻玄从里面出来,手中端着盆水,谢殊看到里面有血渍,讶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丞相,郡王身上有点伤,刚换了药。”

    “他受伤了?”她立即走进了院子。

    卫屹之正坐在镜前要披上衣裳,谢殊径自推门进来了。

    “怎么没听你说受伤的事?”

    转头看到是她,卫屹之笑了笑:“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

    谢殊在他身旁跪坐下来,伸手扯他衣襟:“我看看。”

    她先拨开他散在肩上的长发,再拨开衣裳,肩头上已经敷了药,包扎完好,实在看不出什么,只好作罢。

    卫屹之侧过脸来看她,视线从她光洁的额头流连过眉眼鼻尖,又从那双嫣红的双唇上滑过,落在她的领口那一小块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忍不住靠了过来。

    谢殊抬头时他的脸已近在咫尺,眸色深深,莹如墨玉,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脸。他的手抚着她的脸颊吻上来,落在她的唇上,本还有些控制,但想起如今真正是两情相悦,渐渐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晋国民风开放,女子大多与矜持不沾边,谢殊长于乡野,更不是个矜持的,既然确定了心意也没什么好扭捏的,反过去吻了他几口,忽然寻了空隙推开他道:“你我的事估计已传了一路,回都后恐怕你再也安生不了了,你不会后悔?”

    卫屹之伸手搂着她扣进怀里:“不后悔。”

    谢殊就势仰躺在他膝头,抬起胳膊,宽袖滑下,露出肌理匀称粉白如藕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拉着他低下头来,又吻住他。

    卫屹之的手从衣襟探进去,缓缓向下落在她腰间,正情难自持地抽去她腰带,外面传来的苻玄的声音。

    “郡王,该用饭了。”

    谢殊推开他,吃吃闷笑。

    卫屹之只好坐正身子,皱着眉看她:“这么好笑?”

    谢殊干咳一声坐好,理理衣裳:“你赶紧更衣吧,我也得吃饭去了。”

    苻玄等在门口,见她出来憋着笑,房里的郡王却脸色很不好,莫名其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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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子没法过了介绍:
丞相谢殊每晚睡前三省己身: 一、碰到武陵王要谨慎;
二、碰到武陵王要谨慎;
三、上朝前记得要束胸……这日子没法过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这日子没法过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这日子没法过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