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枣姜汤(一)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姑娘们,丫头想死你们啦~
某天睡午觉的时候脑子突然一抽,于是有了这篇探案背景的欢脱文,素滴,没看错,就是探案欢脱文-_-#
丫头出品,欢乐保证,不要犹豫,快到坑里来~!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宋慈《洗冤集录·序》
京城。
六扇门。
楚楚从出了家门儿上了楚水镇四叔那条破渡船,到搭上农户骆大哥的驴车,再到出了紫竹县之后遇上形形色|色或给她指路或干脆稍她一程的陌生人,人家问她去哪儿,她都是抬头挺胸一脸自豪地告诉人家这五个字,京城,六扇门。
她凭着这五个字到了京城,人在京城里了,却死活就是找不着六扇门。
她在街上问的那些人一听“六扇门”这仨字不是笑就是摆手,就遇见俩人给她指路的,一个把她指到了刑部大门口,另一个把她指到了松鹤堂,她往里探了个头才知道那是个医馆,敢情人家是当她脑子有毛病了!
楚楚气得直跳脚,不都说京城的人见多识广学问大吗,怎么连六扇门这么出名的地方都不知道!
就算以前没听说过,她不是已经形容得够清楚了吗:坐北朝南,门开三间,共安六扇黑漆大门,门前镇石狮两座,门下站差官二人,门上一方乌木大匾,上书鎏金大字“六扇门”。
她不但知道六扇门长什么样,还能把六扇门九大神捕的传奇故事一字儿不差地背出来呢。
只是董先生只说过六扇门在京城,可没说清楚是在京城的哪儿。
本来以为这么赫赫有名的地方到了京城肯定一问就能找着,出来时候就没带多少盘缠,一路上又赶上了几个大风大雨天,耽搁了些时候,现在身上这点儿钱在京城这种地方也就勉强能凑出两碗面的,天黑前要是找不到六扇门,她都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能睡在哪儿。
早知道不出来得这么急,先跟董先生问清楚就好啦!
楚楚正在心里悔着,突然扫见前面胡同口拐出来个穿深红官服的人,手里还握着把大刀,身形挺拔脚步有力,就跟董先生说的神捕模样差不离儿,心里一热拔腿追了上去。
从后面追上那神捕模样的人,楚楚早把董先生讲的那些怎么抱拳怎么行礼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了,一把扯住他胳膊就道,“神捕大人,我要去六扇门!”
把这话说出来,楚楚才看清楚自己抓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白白俊俊的年轻男人,像个书生,一点儿也不像神捕,还正一副吓了一跳的模样愣愣地看着她。
楚楚脸上一热慌地松开手,刚想说自己认错人了,这书生已经回过了神儿来,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一扬笑道,“我不是什么神捕,倒也是在六扇门里混饭的。你要去六扇门做什么?”
楚楚一听他认得六扇门,还是六扇门的人,立时来了精神,一仰头很豪气地道,“我也是去混口饭吃的。”
看着书生的笑意更明显了,楚楚忙道,“我都知道,六扇门里也有女人的!”
书生笑着点头,颇认真地道,“当然有,前院洒扫的,中院伺候的,后院洗衣做饭的,女人多了去了。”
楚楚急得小脸通红,“我不是要吃这种饭!我要去当仵作,六扇门的仵作!”
书生微怔了一下,把拿在左手的刀倒到了右手上,腾出右手来拍了怕她的肩膀,仍带着点儿笑意看着急得就快哭出来的楚楚,“你别着急……我问你,你叫什么?”
“楚楚,楚楚动人的楚楚。”
书生轻笑,“姓什么?”
“就姓楚,姓楚名楚。这名字好记还好听,我们镇里有五个女孩叫这个。”
书生认真地点头,“确实挺好听。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说完又想儿什么,楚楚赶紧补道,“我三岁就看我爹验尸,七岁就给我爹打下手,我爹和我哥会的我都会,我爹说我比我哥有天分,全县的人都知道。”
书生轻轻蹙了下眉头,笑意还带着,“哪个县?”
楚楚抿了抿嘴唇,人家都说京里人瞧不起小地方来的,但他既然是六扇门的人,她就一定得说实话,“紫竹县。”
书生脸上的笑意一点儿都没变,点了点头,“难怪有苏州口音。”
楚楚眼睛一亮,跟见着亲人似的,“你知道紫竹县?”
“我知道你们县令郑大人。”
“郑大人是个好官,断案可清楚了。就是媳妇娶得太多,郑夫人不高兴。”
书生莞尔,“这我倒是不清楚。”
这是出了苏州她遇上的第一个知道紫竹县的人,居然还认识县令郑大人,楚楚顿时觉得这人亲切得就跟老乡似的,正准备跟他好好讲讲郑大人跟郑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没开头就听他又用那种好脾气的语调道,“你既然在家乡吃得开,何苦大老远的跑到京城来?”
楚楚揪着手指尖撅起了小嘴,“我们那儿不让女人当仵作……但董先生说六扇门九大神捕里是有女捕头的,那肯定也有女仵作的。”
“董先生是谁?”
“我们镇上添香茶楼的说书先生,他知道好多六扇门的事儿,六扇门九大神捕的事迹他都知道。”
书生轻咳了几声忍住笑,“你就这么想当仵作?”
楚楚头一抬道,“我家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当仵作的了。”
书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认真琢磨了一下,才道,“你要真想当六扇门的仵作就得参加考试,你能行吗?”
一听有法子进六扇门,楚楚立马道,“行!怎么不行!”
她不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嘛!
“明天一早就有场考试,可来得及准备?”
“不用准备,现在考都行!”
书生轻笑,“既是如此,那你明日卯时初刻到刑部正门口,自然有人告诉你怎么考。”
听见刑部俩字,楚楚又急了,“不是考六扇门吗,怎么是到刑部去啊?”
“六扇门招人归刑部管,董先生没讲过这个吗?”
楚楚摇头,董先生还真没说过这个。
“那你现在知道的六扇门的事儿比董先生多了。”
楚楚诚心诚意发自内心地道,“董先生说得对,六扇门的大人都是好人。”
书生很好人地笑着,“明日到刑部见着穿官服的要行礼,可不能再上去就扯人家胳膊了。”
楚楚小脸一阵发烫,鸡啄米似地直点头,“我记住啦。”
“我姓景,叫景翊,日京景,立羽翊。京里人杂,你一个小姑娘家自己千万小心,这些天在京里要是遇着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随便找个衙门报我的名字,我很快就能知道。”
这人的话说得很大,但说话的口气又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吹牛,楚楚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舌头都有点儿打结,“你,你就是,你就是六扇门的老大吧!”
“六扇门的老大?”
“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九大神捕俯首听命,天下案件尽在掌握的六扇门神秘老大,江湖人称玉面判官!”
景翊笑得嘴角发僵,脑门儿上隐隐黑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我可算不上老大,就是当差久了朋友多罢了。”
“那你就是神捕了?”
景翊仍摇头,“我是六扇门里的文官。”
楚楚一脸怀疑地看着他手里那把大刀,董先生讲过,神捕为了办案方便是轻易不会暴露自己身份的,可他连名字都说了,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一气儿说完呢?
景翊顺着她的目光看出了她的心思,勾着一抹笑扬了扬手里的刀,“这是一个神捕落在我家的,你要能考进六扇门,我就让他认你当妹妹。”
“你说话算数?”
“董先生没说过六扇门的人言出必行吗?”
“说过!”
******
安王府。
“景大人。”
景翊向冲他弯腰行礼的两个门童扬了扬手里的大刀算是回礼,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地直奔内庭后院了。
从入冬开始一直到过年前一两天是安王府每年来客最多的时候,不熟的客人还待不过来,对这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安王府的人就放任自流悉听尊便了。
反正景翊从来也没把自己当过安王府的外人。
反正景翊要去的那个地儿安王府一般人也进不去。
三思阁。
每年这个时候要是到安王府来找安王爷萧瑾瑜,门帖最终都是送到三思阁门口,交给守在门口的侍卫,然后就可劲儿等着吧。
最后要么直接收到一张写着事情解决办法的纸,要么就依官职级别被安排在某某厅某某堂某某楼见面,反正是甭想进三思阁的门儿。
景翊是三思阁的例外。
打刚才楚楚一口一个六扇门的时候景翊就在想,如今要真在京城里挑出个实打实的房子对应她形容的那个六扇门,最合适的应该就是这三思阁了。
不过他也极少进三思阁的门儿。
一般都是翻窗户。
这个时节萧瑾瑜都是在三楼猫着的,景翊嫌爬楼梯麻烦,侍卫也嫌替他通报多此一举,久而久之他跟安王府的侍卫们达成共识,他翻窗户,他们当没看见。
所以站在窗边正要抬手开窗透口气清醒下脑子的萧瑾瑜刚听到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动静,下一刻就被突然大开的窗扇“当”的一声呼在了脑门儿上。
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住什么稳住身子的东西,不知打哪儿杵过来个裹着鹿皮的精钢刀柄又“咣”地撞上了他的鼻梁。
混乱中萧瑾瑜刚抓住窗台,就感觉一只大脚不偏不倚狠狠落在了他手背上。
他连半个动静都没来得及发,紧接着一个比他身子沉了三成的重量就把他结结实实砸到了冰凉生硬的地板上。
就算脑袋被窗框撞得生疼发晕,萧瑾瑜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那把骨头在接触地板的一刻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景翊!”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景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过程中在萧瑾瑜象牙白的衣服上清晰地留下了几个粘着黑泥的完整鞋印,跟落在他手背上的那个一样一样的。
据实践统计,这种误伤的可能性是很渺茫的,但在天时地利人品三大条件综合作用下,这种情况倒也不是从来没发生过。
所以景翊爬起来之后就赶紧关上窗户很自觉地双手抱头贴墙根儿蹲好了,等着萧瑾瑜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对他审判量刑发落。
埋头等了半晌,等来萧瑾瑜怨气满满又无可奈何的俩字。
“过来!”
2红枣姜汤(二)
作者有话要说:来来来,求收,求评~~~景翊抬起头来看见萧瑾瑜还躺在原地,姿势经过调整倒是明显比刚才倒地的一瞬间优美多了。
萧瑾瑜一手捂着正往外流血的鼻子,另一手抓着一支拐杖,显然他尽力尝试过凭这支拐杖的支撑把自己从地上弄起来。
显然尝试无果。
在萧瑾瑜以同样的口气说出第二句话之前,景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完成了如下一系列动作。
从墙根儿底下站起来。
把窗边的轮椅拉过来。
把萧瑾瑜搀起来。
把萧瑾瑜扶到轮椅上坐好。
把那支拐杖收到轮椅后。
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萧瑾瑜。
双手抱头贴墙根儿蹲好。
连他伤得严不严重都没敢问。
虽然他是这世上被萧瑾瑜给予例外最多的人,但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很怕萧瑾瑜,比怕他爹怕皇上还怕。
跟萧瑾瑜的权位无关,只跟他的脾气有关。
等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听到萧瑾瑜同时带着鼻音和一点点火气的清冷动静。
“吴江的刀怎么在你这儿?”
景翊老老实实蹲那儿,目视地板乖乖答话。
“昨儿晚上在我家喝酒打赌藏着玩儿的,我喝多了忘藏哪儿了,他也喝多了没找着。我今儿睡醒想起来找着了,就给他送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睡醒的?”
“有一个多时辰了。”
萧瑾瑜沉默了一小会儿,感觉血止住了就把手绢顺手扔到了一边儿,用最能让景翊心慌的那种腔调清清淡淡地道:“你记得今日巳时要同吏部会审兖州刺史贪污案吧?”
景翊“噌”地跳了起来,正对上萧瑾瑜破例赏给他的白眼,赶紧挂起那个迷倒了京师万千少女少妇老大娘的笑容,弱弱地道,“没忘,就是想起来得有点儿晚……”
萧瑾瑜抚着还在跳着发疼的脑门,语调又淡了一层,“嗯。就照你刚才说的,一字不改写下来给御史台梁大人送去吧。”
“别别别!”景翊听见御史台梁大人这六个字瞬间不淡定了,“上回我爹撺掇着这老爷子参我一道旷工折子,害的我跟着工部到山沟里挖了仨月运河,这都快到年底了,你可救苦救难积积德行行好吧!”
景翊瞄了眼堆了满满一书案还摞了满满一墙角的卷宗,一脸殷勤,“我戴罪立功还不成吗?要不我帮你整卷宗吧?”
“大理寺九月十月的卷宗你准备什么时候拿来?”
景翊一阵心虚。
没事儿找事儿跟他提哪门子的卷宗啊!
“快了,快了……”
萧瑾瑜没再就卷宗的问题跟他纠缠,因为跟这个人纠缠这件事儿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明日刑部有个大案要审,五品以上刑部官员都脱不开身,考选仵作的事就调你去负责监管了。”
提起考选仵作,景翊一下子想起来那个满大街找六扇门的傻丫头,“行啊,交给我吧。”
“你笑什么?”
景翊向来不耐烦那种一个人坐那儿半天不动的活儿,以往要给他这种活肯定能看到他摆出张可怜兮兮的脸勉勉强强地答应,这会儿这人居然在笑,还是快憋出内伤的那种笑。
景翊把笑的幅度收敛得小了一点儿,回到刚才在大街上那副好脾气的翩翩公子模样,正儿八经地道,“你年初的时候不是让我帮你留意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胆大伶俐的仵作吗?”
萧瑾瑜抚着像是要肿起来的脑门儿微怔,“找到了?”
“就在明天考试的那些人里,这个人绝对与众不同。”
萧瑾瑜轻蹙眉头,若有所思地点头。
景翊看人的本事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甚至可以说景翊吃上这碗公门饭凭的就是他看人的本事。
萧瑾瑜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时候,景翊就盯上了他隐隐发白的脸色,“摔得很厉害?”
“我明日去刑部监审,得空的话就去见见你说的那个仵作。”
这句话在萧瑾瑜嘴里说出来就跟逐客令是一个意思。
这是这个人多得数不过来的毛病之一,他绝不会当着任何人的面着手料理自己身体的问题。
任何人意味着包括景翊。
“行,我明儿在刑部等你。”
景翊起脚走到窗边,正要往外跳,看着已经微暗的天色突然想起件事儿来,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萧瑾瑜,“你有没有想过给你自己起个江湖名号?”
萧瑾瑜微怔,蹙眉,“江湖名号?”
“六扇门老大“玉面判官”怎么样?”
“你脑门儿也撞窗户上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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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跟景翊分开一直到天黑,楚楚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儿。
找客栈。
一定得找个客栈好好睡一觉,考六扇门是大事儿,得精力充沛。
还要找离刑部近的客栈,京城太大,一不留神走迷路误了考试就坏了。
可问了一圈楚楚才明白,她身上那点儿钱还不够看京城这些客栈里的枕头一眼的。
眼瞅着天都黑透了,她鼓着勇气进到家又小又旧看起来不那么贵的客栈里,跟掌柜一问最便宜的房价,又泄气了。
“半两银子啊……”
“嫌贵啊?”掌柜瞅了眼她这经典乡下姑娘的打扮,一边继续拨拉算盘一边不带好气儿地道,“那你去对面那家吧,你这样的小姑娘去他们那住,不但不要你钱,还给你钱呢。”
“真的啊?”
董先生怎么没说过京城还有这种客栈!
掌柜头也不抬,“不信自己过去问啊。”
“谢谢掌柜!”
掌柜一脸错愕抬起头的时候,楚楚已经奔出门儿去了。
“哎,小丫头!那粉衣裳的小丫头!就是你,回来,回来!”
楚楚站定回头,看那掌柜在柜台后面一个劲儿地冲她招手。
“有啥事儿吗?”
“没事……你身上有多少钱啊?”
他好歹在这儿开了快三十年的客栈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实心眼儿的小姑娘真冲到对面妓院去吧。
“就……十七文。”
“就收你十七文了。”
楚楚很豪气地一挥手,笑得甜甜的,“不麻烦啦,对面儿不要钱!”
掌柜一脸黑线,“你……你就住下吧,反正我这儿今天客人也不多,不收你钱了。”
楚楚眨着水灵灵的杏眼儿,“对面还给我钱呢。”
掌柜的脸漆黑一片,“你……你今晚和明早的饭食我白给你了。”
“为什么呀?”
“你……你长得有福相,到哪儿就能给哪儿转运。”
楚楚眼睛睁得溜圆,“掌柜的你真神了,跟我们镇上的沈半仙说的一个字都不差哎!”
“呵呵,是吧……”
“是呢!可惜我们镇上的那些人都不信,还老说我晦气,害的我都嫁不出去……他们要都比得上你一半有眼光就好啦!”
“不敢当,不敢当……来福!带这姑娘到二楼地字乙号房。”
“掌柜,”楚楚又眨着眼睛看掌柜,“我能住天字甲号房吗?”
“啊?”
“我来考试的,图个吉利。”
“……成,就天字甲号。”
“谢谢掌柜!您真是好人!”
楚楚在那个天字甲号的小房间里放下她的花包袱,洗了把脸,饱饱地吃了顿三菜一汤。
菜是一大荤一小荤一素,汤是白菜豆腐汤,比她一路上吃的任何一顿饭都好,美中不足就是主食是馒头不是米饭。她想着可能掌柜不知道她是南方人,吃不惯馒头,所以睡前就下楼给掌柜提前说好了,早饭她想喝大米粥,配绿豆糕和小菜。
然后她在花包袱里掏出了一个本子,钻进暖暖的被窝里趴着仔仔细细地看。
那是董先生讲的《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她听一段就记一段,回家就写下来,得空了还拿去让董先生给她修改,董先生改好了她再回家仔仔细细誊下来,攒的多了就订成本子,已经订了三大本了。
既然是考六扇门的仵作,没准儿就要问六扇门的事儿呢,要是一紧张忘了就惨了,还是再看看的好。
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床头板凳上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灭的,反正她再醒来是来福拍她的房门给她送早饭的时候。
楚楚慌地爬起来,她本打算早起一会儿再看看的,这会儿就只有吃饭的工夫了。
还好送来的就是她昨晚要的大米粥,还有绿豆糕和小菜。
县太爷夫人说得还真对,这京城的绿豆糕还真是不如她们紫竹县的细腻爽口,大米粥也是,那米就是硬邦邦的,都闻不见什么香味,还有小菜,不应该是酸酸甜甜的吗,哪有这样咸得都能挤出盐粒子来的呀。
难怪这掌柜家客人不多呢!
楚楚这会儿也顾不那么许多,飞快吃完,匆匆跟掌柜道了谢之后背着包袱就奔到了两个胡同口外的刑部大门口。
天还乌漆抹黑的,楚楚还没上台阶就看到一个人从里面把刑部的大门打开了。
好好睡了一觉果然脑子比较清楚,楚楚一下子记起来昨儿在大街上景翊嘱咐她的话,见了刑部的大人得行礼。
楚楚“噔噔噔”地跑上台阶,干脆利索地“咚”一声给那人跪下磕了个头,响响亮亮地喊了一声,“楚楚给大人磕头!”
“我的个亲娘哎!”
被她跪拜的这人吓了一跳,连连退了两步,没留神儿后面的大门槛,“咣”一声绊了个四仰八叉。
楚楚赶紧爬起来扶他,才看清楚这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还没穿官服。
“你不是刑部的大人啊?”
老头儿扶着一把差点儿跌散的老骨头呲牙咧嘴地道,“谁说我是什么大人了啊!我是看门儿的!”
“天黑,我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你乱叫什么啊!”
老头儿见这小姑娘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气也气不起来了,“你这是要找哪个大人啊?”
“我不找哪个大人,我来考试。”
“考仵作的?”
“对!”
老头儿揉着腰,皱着眉头把楚楚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仵作行啥时候也要小闺女了啊?”
“要的!景大哥说要的!”
“哪个景大哥啊?”
“景翊,日京景,立羽翊,景翊景大哥。”
老头儿一副想儿什么的神情,“哦,你叫楚楚吧?”
“对!楚楚动人的楚楚。”
老头儿点点头,“想起来啦,景大人昨儿晚上跟我说了。你来得可真够早的,连安王爷都还没来呢……你在台阶儿下面等着,一会儿我把官榜贴出来,上面说去哪间屋你就去哪间屋,上面说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知道了?”
“知道啦!”
3红枣姜汤(三)
作者有话要说:验尸嘛,总不会……太唯美……
这个案子先给姑娘们暖暖身暖暖胃~
求收求评~老头儿捂着生疼的腰,揣着还砰砰乱跳的心脏往里走,走到门房前刚抬起一脚还没迈进去,突然听见楚楚比刚才还清亮的一嗓子。
“皇上万岁!”
接着就有轿辇着地马蹄停落的声音。
今儿刑部要审的这案子据说牵扯皇室宗亲,安王爷都要亲自出面,皇上临时要来监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这小姑娘能得景翊安排可能也是个见过世面的。
老头儿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奔出去,一着急迈过大门槛的时候又绊了一跤,来不及爬起来就直接跪在地上,也跟着声如洪钟地喊了一嗓子,“皇上万岁万万岁!”
跪了半晌没听见人声,老头儿大着胆子抬儿头来往台阶下面瞄了一眼,差点儿当场背过去。
楚楚一本正经像模像样地埋头跪在道中间,对面落的明明是安王爷的轿子,安王府的两员大将正跨在马上擎着灯笼抬着头一脸黑线地瞅着他。
这张老脸今儿就这么丢得一点儿不剩了……
老头儿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走下台阶,黑着脸把楚楚一把揪了起来,冲着轿子连声道,“野丫头不懂事儿,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轿子里的人一点儿动静也没出,抬轿子的直接把轿子抬上了台阶抬进刑部大门,俩骑马的打马往后门绕去了。
这些人都在眼前消失了,老头儿还在魂飞魄散中,楚楚一句话就把他的魂儿全扯回来了。
“那不是皇上啊?”
“你打哪儿看出来那个是皇上啊!”
“金顶小轿莲花灯,高头大马并驾行,董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你不也喊皇上万岁了嘛,还喊的万岁万万岁呢!”
“姑奶奶你可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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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进门的时候,萧瑾瑜正坐在屋里捧着那杯刚冲进去热水叶子还没全展开的茶,等着刑部书吏把待会儿开审的那件案子的相关文书一样样理好拿过来。
昨天景翊走了之后他又在三思阁忙了一个通宵,没来得及处理脸上的伤,所以他这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今儿看起来格外热闹。
别人什么反应吴江不知道,反正他这会儿是快憋出内伤了。
“王爷,问清楚了,那姑娘叫楚楚,今年十七,是从苏州紫竹县楚水镇来考仵作的。”
萧瑾瑜轻蹙眉头,“就招两个仵作补缺,怎么官榜都发到苏州去了?”
吴江摇头,“那倒没有。听说京里应考的有十六七人,京郊来的有近十人,外地的就她一个。听说……”吴江稍稍犹豫了一下,“听说这姑娘是景大人吩咐过的。”
萧瑾瑜眉梢微挑,“景翊?”
吴江点头,从身上掏出几页纸恭恭敬敬呈给萧瑾瑜,“这是她刚在门房填的应考单子,请王爷过目。”
萧瑾瑜放下茶杯,接过来信手翻着。
那么莽撞个丫头片子,字倒是写得干净秀气。
目光落在一行字上,萧瑾瑜又蹙起了眉头,“你对苏州熟悉,可听说紫竹县有户楚姓的官宦世家?”
吴江又摇头,“紫竹县是个偏僻小县,一户称得上官宦世家的也没有,倒是这些年报上来的罪案不少。”
萧瑾瑜轻轻点头,把单子递回给吴江,“已经开考了吧?”
“这会儿正在西验尸房考检验。”
“文书送来就让他们搁在桌上。”
吴江旋即锁起了眉头,“王爷,叶先生再三嘱咐,您绝不能……”
萧瑾瑜淡淡地截住吴江的话,“我知道。”
“那边人员混杂,卑职陪您过去吧。”
“不必,我就找景大人谈几句。”
“景大人这会儿不在验尸房。”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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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觉得六扇门就是六扇门,考个仵作都比别的地方麻烦的很,进个门就要填那么老长的一份单子。
她本来是来得最早最先填完的,但她刚把单子填完的时候有个五十来岁的老大爷拿着纸笔凑过来,说识字不多,求她帮忙给填填。
楚楚打小愿意帮人,可极少有人愿意找她帮忙,老大爷这么一说她就干干脆脆应下了。
老大爷叫田七,京郊人,这大半辈子在好多衙门里都当过仵作,参与审断过好多大案,她爹她哥验过的尸体加一块儿恐怕还赶不上人家的一个零头,楚楚一边替他往纸上写一边羡慕得两眼直发光,一口一个“七叔”地喊他。
等楚楚帮田七填完应考单子,一边听他零零碎碎念叨着京里的事儿一边赶到西验尸房的时候墙根底下已经站了一排人了,刑部书吏正在满院子地喊“一号楚楚”。
“来啦!来啦!”
书吏看见应声儿的是个半大小姑娘,狠狠愣了一下。
“你是……楚楚?”
楚楚把捏在手里的那个写着“一”的木牌牌往书吏面前一递,“对,楚楚动人的楚楚。”
楚楚一进门就看见屋里正当中的地上摆着具用厚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尸体旁边站着个老仵作。
老仵作见进来的是个小姑娘,狠狠愣了一下之后跟书吏默默对视了一眼。
倒不是他俩瞧不起这小姑娘,只是选来的这具尸体……
他俩还没对视完,楚楚已经蹲下身子打开那个小花包袱,展开了个插满各种奇形怪状工具的袋子。
老仵作和书吏的注意力刚被那些工具吸引过去,楚楚戴上副白布手套,“刷”一下子就把尸体上的布掀了。
年轻书吏手忙脚乱地抓了块姜片要往嘴里塞,还没来得及塞进去转身就“哇”地吐了一地,老仵作脸色沉了沉,
这具尸体是刑部几个老仵作在停尸房的诸多无名尸体里精心挑选的,为保公正,书吏一早到刑部才见到这具尸体的尸单,谁也没法仅在“恶臭”俩字里想象出这么个味儿来啊!
再说了,他在刑部当书吏快一年了,就没见过哪个仵作验尸不先点把皂角苍术的!
你不点草药不熏香也就算了,好歹先吱一声啊!
他还没把早点吐干净,楚楚的声音已经平平稳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了。
“死者男,年三十有余,尸身溃烂,尸臭中混有微量麝香,生前应内服过含麝香的药。”
书吏忙拿手绢抹了几下嘴,把楚楚这话记下来。
哪儿来的什么香味,还麝香……
“皮肤头发开始剥落,两唇外翻,两眼突出,有少量蛆虫出入……应是死了快三个月了。”
书吏觉得胃里又翻了一下。
说完这句,楚楚的眼神儿直接落到了这具男尸的下身上,老仵作眼睁睁看着这个半大小姑娘伸手就捏了上去,还淡然自若地上上下下揉捏了好几个来回,看得他下巴都要沉得入地三尺了。
下巴还没收回来,就见楚楚小嘴一撇,清亮干脆地道,“烂成这样了还硬举着呢,都不知道他死前吃了多少房药,作|过死的!”
这回书吏也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瞅着她,连胃里的抽搐都静止了。
就连京里那个见天儿死人堆里打滚儿说话泼泼辣辣的女捕头,也不见得下得了这个手说得出这个话啊……
看这俩人的神情,楚楚心下一急,抬手就在那个布袋里抄起把小刀子模样的东西,“我保证没错!你们要不信,我可以把这地方剖开验给你们看!”
一听她要剖尸,还要剖男人的那个地方,老仵作脖梗子一阵发烫,赶紧干咳了两声道,“错是没错……只是这尸身上明显有好几处外伤,你怎么一下就验到那去啦?”
几个老仵作检查这具尸体的时候,都是正面快验完才瞅到那个地方去的,这丫头片子……
楚楚是想不通这有什么好问的,但她觉得这既然是六扇门的考试,没准儿是人家故意考她的呢。
“那些一看就知道是皮外伤,都不在要害上,厉害的那几下子还都是死后加上去的。倒是那股子麝香味儿,这么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还能用什么加了那么些麝香的药啊,都这么久了还散不尽呢!”
老仵作默叹,他们验尸前都是要点皂角苍术去尸臭的,味儿太大的时候就是多少年的老仵作也得含片葱姜,验这具尸体的时候因为实在味儿大还点了熏香,几下里一搅合愣是谁都没闻见这尸臭里还有麝香味儿。
老仵作一时没说话,楚楚以为刚才说的那些还不够,又补道,“这些个有钱人家就爱糟蹋好东西,好端端的……”
老仵作赶紧用几声干咳把她的话截住了,劈手在还傻愣着的书吏手中把那个写着“一”字的木牌牌拿了过来,“成了成了……你从这后面出去,到隔壁那个偏厅考验伤去吧。”
照例肯定是要把尸身上所有的伤都报上一遍全记下的,但看着她那一袋子家伙什儿,这要坚持让她验下去还不知道能搞成啥模样呢!
“谢谢二位大人!”
楚楚掀起那厚布仔细把尸体重新盖好,然后麻利儿地把布包手套都收起来,接过她的木牌牌,背起花包袱跑到验尸房后门口,拿瓢在门边儿木桶里舀了一瓢醋,往门槛外面摆着的炭火盆里一浇,趁着烟气蒸腾的当儿跨过去,又跨过来,又跨过去,然后蹦蹦跳跳跑走了。
看着她蒸醋除味儿的仔细劲儿,屋里的俩人一阵面面相觑。
还真以为这小姑娘就喜欢那味儿呢……
4红枣姜汤(四)
楚楚觉得六扇门的考试也没有那么难嘛,不过就是考得花样儿多点儿,不但要考怎么验死人的尸,还要考怎么验活人的伤,看样子这要进了六扇门,往后还真够忙呢!
楚楚这么想着,抬脚就要迈进偏厅的门儿了,可余光扫见走廊一头来了个人,她又把脚收回来了。
见着刑部的大人要行礼,她算是记牢了景翊这句话了。
楚楚扭头看过去才发现,过来的这人根本没穿官服。
不但没穿官服,还是坐在轮椅上的。
不但坐在轮椅上,还带着一头一脸的伤!
楚楚怔了一怔,刑部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脑瓜儿突然灵光一闪,楚楚眼睛一亮,“噔噔噔”地就冲过去了。
轮椅里的人显然是被她惊了一下,手下一按就把轮椅停住了。
楚楚脚都没落稳就甜甜一笑清清脆脆地道,“你就是那个活尸体吧!”
萧瑾瑜在楚楚那双水灵灵的杏眼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瞬间愣成了个什么样子。
他多少年后都依然坚信,可着全国都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当着他的面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口气如此亲切地称他为,活,尸,体。
萧瑾瑜还愣着,楚楚已经毫不客气地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萧瑾瑜的腿上,“他们可真会挑人,你一看就像受了可多伤了!”
被她直直盯着那双腿,萧瑾瑜这才回过神儿来,“你……”
楚楚抢道,“我叫楚楚,楚楚动人的楚楚,来考仵作的,就是待会儿进去给你验伤的。”
说着一步就窜到萧瑾瑜的轮椅后面,“看你瘦瘦弱弱的还给人伤成这样,我推你进去好啦!”
“不必。”
楚楚推起来就走。
“哎呀,你就别跟我客气啦!”
“……”
******
楚楚推着萧瑾瑜进去的时候,景翊正和监考书吏坐在屋里悠哉悠哉地喝茶。
他知道萧瑾瑜是不会进验尸房的,所以他干脆一大早就直接到这第二场考试的屋子里等他。
他也知道楚楚排到了一号,第一个在这个屋子里出现的肯定是她。
但拿刀抵着他的脖子他也想不到这俩人会以这样的组合方式进来,所以刚一抬眼看见这俩人的时候一口茶就饱满地喷了出来。
书吏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里那杯茶泼了自己一身,茶杯“咣”一声就掉地上了。
安王爷这脸,这脸色……
楚楚完全没意识到这俩人的反应说明了什么,一眼认出景翊就奔上前去欢天喜地地叫,“景大哥!你也在这儿啊!”
刚才跟七叔说这是六扇门的考试,七叔不信,还跟她说六扇门是没影儿的事儿,害她还真担心了好一阵子,现在六扇门的人就在这儿当考官,看七叔还有什么好说的!
“咳咳咳……是,是啊……咳咳……”
书吏满手心儿的冷汗,正要对萧瑾瑜跪拜,萧瑾瑜一个眼神递过去,轻摇了下头。
书吏到底是在京城官场混的,立马会意,吞了口唾沫壮了壮胆,拼命稳住声音对楚楚道,“你是一号,一号楚楚?”
楚楚赶忙把那个木牌牌递上去,“对!”
“这场是考验伤,你,你可准备好了?”
楚楚笑容满满地看了眼萧瑾瑜,“准备好啦!”
“好,好……”
书吏刚要扬声叫人把原定在一刻钟后才会出现在这屋里的伤者带过来,结果嘴刚张开就卡在那儿了。
他跟景翊俩人眼睁睁地看着楚楚两步走到萧瑾瑜跟前儿,小手一伸捧起萧瑾瑜的脸就看了起来。
突然就这么被她捧住了脸,萧瑾瑜往后撤轮椅已经来不及了,惊得把头直往后面椅背上靠。
楚楚却一点儿没有松手的意思,还轻声细语地给他来了一句,“你别怕,我不会弄疼你的。”
“……”
这一惊还没过去,楚楚的脸又凑了过来,小鼻子贴近了萧瑾瑜额头上的伤口嗅了几下,又贴近他鼻梁的伤嗅了几下。
楚楚的额头几乎要撞在他的额头上了,刘海就在他眼前刷过来刷过去,温热的气息清清楚楚地直往他脸上扑。
萧瑾瑜不得不屏起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呈现出一种史无前例的红色。
楚楚终于看够了闻够了把小脑袋移开的时候,萧瑾瑜深深呼出了一口气,他有强烈的预感,楚楚要是再这么多停一会儿,他肯定要当场昏过去了。
景翊的眼还瞪着,书吏的嘴还张着,萧瑾瑜的脸还红着,楚楚已经开始用她清清亮亮的嗓音说正事儿了。
“伤口还没有用过药,看这样子应该就是一天之内的事儿。头上的伤和鼻梁的伤都是被硬物迅速撞击造成的,不过头上的伤除血瘀外还有均匀轻微的擦破伤,应该是被打磨不精细的硬木撞的,鼻梁上的伤很光洁,但血瘀更深,应该是被一种更重更平整更光滑的硬物撞的。”
她这几句话说完,这三个人才缓过了劲儿,各自迅速把魂儿收了回来。
还是景翊先开了口,声音隐隐带着点儿飘,“那结论呢?”
轮到楚楚一愣了,“结论?”
“就是你推断这凶器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什么人干的?”
楚楚连连摇头摆手,一本正经地道,“检验就是检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推断的事儿不是仵作份内的,我不能乱说。”
景翊向萧瑾瑜看了一眼,那人脸上的红色还没全隐下去,但那神情说明,楚楚这话在他心中的认可度至少达到了七成。
就知道这回肯定找对人了。
心下一轻松,作为这两道伤的始作俑者,景翊勾起嘴角道,“没事儿,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这个不算在考试里,我就是想听听,你说错了也无妨。”
楚楚扭头又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直觉得脊背发紧。
好在楚楚没再动手,目光就在那两道伤上晃荡了一阵,突然小手一拍,“我知道啦!你一定是脑袋被门挤了,鼻梁被驴踢了!”
萧瑾瑜的脸阴了一下,景翊的脸一片漆黑。
你才是驴,你全家都是驴……
书吏隐隐有种很不祥的预感,正要开口把楚楚打发走,就见楚楚一转身儿重新面对起萧瑾瑜来。
“我得摸摸你的脉。”
景翊收住了咳嗽,慌忙把目光投向了萧瑾瑜。
认得萧瑾瑜的人都知道,这是萧瑾瑜的一大忌讳,如今天底下敢跟萧瑾瑜提摸脉这俩字的活人,恐怕就只有他府上的那个叶先生了。
他要真突然对这小丫头发起那样的脾气……
好在萧瑾瑜尚未在楚楚刚才的一系列惊魂举动中彻底缓过劲儿来,就只怔了一下,皱起眉头冷冷看了她一眼,硬生生地回了一句,“不行。”
景翊暗暗舒了口气。
可楚楚完全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那我得摸摸你的腿。”
景翊无声地把刚舒出来的那口气又倒吸了回去。
这回连他都不知道萧瑾瑜会有什么反应了,反正这话他是从来没听见有人对萧瑾瑜说过。
事实上,这话确实是萧瑾瑜头一回听见。
萧瑾瑜看向楚楚的目光倏然一利,却没成想这丫头片子居然迎着他的目光狠狠回瞪了他一眼。
萧瑾瑜一怔之下脑子一片空白,再回过神儿来已经没脾气可发了,只得又冷冷回了句,“不行。”
楚楚是真要生这个人的气了。看他这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的,肯定不只头上这一点儿伤,可这人不让摸脉,又不让摸腿,还用那种眼神儿瞪她,哪有他这样当活尸体的,这场要是考坏了全都得怨他!
但看着这人坐在轮椅上清清瘦瘦还带着伤的样子,楚楚又觉得冲他发火于心不忍,抿了抿小嘴,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不碰你也行,你就把衣裳都脱了让我看看吧。”
“……!”
景翊抢在萧瑾瑜张嘴出声之前赶紧道:“好了!楚楚,这里没事儿了,你可以去后面考对答了。”
楚楚一脸不死心地看着脸色一片阴沉的萧瑾瑜,“可我还没验完呢。”
“这是考试,不用验完,我是考官,听我的,听话,赶紧,快点,那边要迟了!”
景翊几乎都要吼出来了,楚楚倒是一点儿危机意识都没有,拿过她的木牌牌之后望着杵在一边已经彻底吓傻了的书吏道,“大人,你不是该把我说的那些都记下来吗?你怎么都没拿笔啊?”
“我……我……我记性好,记,记脑子里了,你走了再写,走了再写……”
“好,你可别忘了啊!”
“忘不了,忘不了……”
他死都忘不了了……
“景大哥再见!”
“再见,再见……”
******
楚楚蹦蹦跳跳跑出去之后,景翊那颗在嗓子眼儿里悬了半晌的小心脏也就收回到肚子里了。萧瑾瑜不是那种事后算账的人,当场不发脾气,意味着这事儿也就就此作罢了。
萧瑾瑜脸色缓和了些,趁书吏去一边搜索枯肠寻找合适的词句记录楚楚方才“壮举”的时候,低声对景翊道,“你说的是她?”
景翊凑近了些,“我就说她绝对与众不同吧……”
萧瑾瑜已经清冷静定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浅浅蹙起眉头,“我说过,是要找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的。”
景翊哭笑不得,“她这都简单得浑然天成了,你还想简单成什么样啊?”
“应考单子上,她是官宦世家出身。”
景翊一愣。
在大街上碰见她那会儿,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那些狡黠油滑老谋深算的京官撒个谎他都能一眼看得出来,照理,这小姑娘要是跟他扯谎,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这应考单子也不是能信口胡诌的。
景翊正琢磨着这差错出在哪儿,从门外进来个书吏,对着萧瑾瑜一拜道,“王爷,尚书大人说时辰差不多了,请您前去监审。”
“跟尚书大人说,我身体稍有不适,不便前去,请吴将军代为监审吧。”
“是。”
5红枣姜汤(五)
本来刑部衙门里的路一点儿也不难走,一厅一堂都是坐北朝南,排得方正整齐不歪不斜的,从哪儿到哪儿最多拐不了三个弯儿就能到,可这会儿偏偏赶上有个什么大案开审了,一连几条路都有人拦着不让过,明明出了偏厅拐个弯儿一会儿就到的地方,楚楚愣是绕了大半个刑部衙门才赶到门口。
以为自己肯定是迟了,楚楚就一口气儿直接冲进了那屋里,“咣”地把木牌牌拍在了考官老书吏面前的桌案上,“楚楚……一号楚楚!”
“哎呦,这冒失丫头……不着慌,不着慌……”
老书吏被她这一下子差点儿拍得心脏病发作,一边抚着自己胸口,一边不急不慢地拿过楚楚那牌子,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才点点头,一边铺纸研墨一边念叨,“是了,是了,你这来得可也忒早了……别害怕,别着急,那些个跟死人打交道的事儿啊,前面那俩屋里都算考完了……咱们在这儿就说说几个小事儿,说完啊,你就算全考完了……知道了吧?”
等老书吏一句三断地把话说完,楚楚气儿也喘过来了,清爽地应了一声,“知道啦!”
“哎,好,好……”
老书吏一边儿点头絮叨一边儿默默深呼吸,要不是这会儿正躲在屏风后面的那两位爷下了特别吩咐,就冲刚才那一拍,他也非得清脆利索得跟训孙子似的吼她几嗓子才能顺过气儿来。
那俩爷不但吩咐了让他对这小姑娘和气耐心,还把先前准备好的验尸律法对答换成了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所幸他在刑部当了二十几年的书吏,也没长别的本事,就一点儿磨练得最好,听话。
所以老书吏淡定地把头埋在楚楚先前填的那份应考单子里,慈祥得像邻家老大爷似地问道,“小姑娘,你是祥兴二年生人啊?”
“祥兴二年正月初九。”楚楚一时想不出这生辰和当仵作能有啥关系,忽然想到许是京里规矩多,挑仵作还要图吉利算八字的,就赶紧补了一句,“我爹说正月生的女孩有福,是娘娘命。”
“哎呦,说的是啊……”
老书吏一边儿慢悠悠地往一旁纸上写着,一边满心默默冒黑线,这种话要都应验了,那历朝皇上王爷的不都得是在床上累死的啊……
“家里几口人啊?”
“我爷爷奶奶,我爹,还有我哥。”
“你在单子上写的……你的出身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世代忠良?”
楚楚腰板儿一挺下巴一扬,“正是!”
老书吏抬眼看着她这一副清汤挂面的打扮,默默捻胡子,“那令尊现于何处为官,官拜何职啊?”
“我家世代都是当仵作的,我爷爷的爷爷就在衙门里当仵作了。我爹现在是紫竹县衙门里的当家仵作,给县里办过可多难案了。”看着老书吏愣在那儿,楚楚忙道,“您知道紫竹县吧,就是苏州的那个紫竹县,郑县令的那个紫竹县……”
“知道,知道……这个怎么不知道,郑县令嘛……”待这个此生头一回听说的地名从脑子里飘走,老书吏不动声色地道,“可是姑娘啊,你这世代仵作,怎么就是官宦世家了啊?”
楚楚眨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老书吏,“在官府做事儿,不就是官吗?”
这么个官宦世家啊……
老书吏松开差点儿就被他捻断的胡子,咳嗽了两声,边往纸上写边道,“是,是……那你再说说,这书香门第是怎么个解法啊?”
“我们家里讲行医讲验尸的书可多了,就是看书最快的秀才连着看仨月都看不完!我们县里所有讲验尸的书我都读过,我还知道怎么写尸单。”
好个书香门第啊……
老书吏摇头苦笑没话找话往下说,“这填写尸单是刑房书吏干的,可不是仵作的差事……”
“我知道。可尸单也是要仵作画押的,我爹说至少得能看得懂才行,不然被那些刑房书吏坑了都不知道。”
老书吏默默抬头瞅了楚楚一眼,这小姑娘是真不知道坐在她面前的就是个刑房书吏吗……
“这个世代忠良……”老书吏咳了两嗓子,“你还是说说你对三法司知道多少吧。”
楚楚一愣,“三法司?”
她隐约记得,刚才去西验尸房路上,她跟七叔讲六扇门,七叔就跟她念叨什么三法司来着,她觉得他俩说的完全是两码子事儿,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没往心里去多少,自然也就没问这三法司是个什么。
看楚楚愣着,老书吏提醒道,“三法司不知道啊?就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这仨地方是干什么的,知道吧?”
楚楚一脸茫然地摇头,这仨地方倒是都听说过,都是京城里跟判案有关的地方,可到底哪个是干嘛的,她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可这会儿要是什么都不说,这个题不就算是没答出来吗,上场验伤已经让那个坐轮椅的搅合坏了,这场可不能再考差了,就是硬说也得说出点儿啥来才行!
楚楚一急,突然想起隐约间记下的七叔的几句话,忙道,“不过……我知道三法司的老大,三法司的老大是王爷,我今天早晨在刑部外面还给他磕头来着。”
老书吏眉毛一挑,“你认得安王爷?”
“对对对,就是安王爷!”
老书吏有心无意地往侧面屏风望了一眼,“那你说说吧,知道安王爷什么啊?”
楚楚一边竭力搜罗着七叔那会儿模模糊糊的念叨,一边往外倒,“安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七皇叔,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
到底是听说来的心里没底儿,楚楚一见老书吏皱了眉头,心里一下子就慌了,急得小脸发红,“我,我还知道王爷的名字,名和字都知道!”
老书吏一见楚楚急了,忙跟哄孙子一样哄道,“好,好……不急,不急啊,你慢慢儿说,慢慢儿说……”
楚楚定了定神儿,舔了下嘴唇,她记得七叔就是这么说的,肯定没错。突然一想,刚才那两句说的都是那个王爷不好,怪不得老书吏要不高兴了,楚楚赶紧补救,“我觉得王爷的名字可有意思了,一点儿也不像脾气不好的人。”
“嗯?”
皇家姓萧,安王爷排瑾字辈,名瑜,至道二十六年出生,是个卯年,古言里又有句“瑾瑜,美玉也”的话,就得了“卯玉”的字。他知道这些也得有十年了,怎么就没看出来安王爷这中规中矩的名和字哪儿有意思了?
“王爷名叫小金鱼,字毛驴,您说有意思不!”
老书吏手一抖,在那张写了大半页字的纸上划出了一条粗粗的黑线。
楚楚意犹未尽,“王爷肯定可喜欢小动物了,要么怎么叫这么个名儿呢!我爷爷说了,喜欢小动物的人都心善,脾气肯定都不差……”
老书吏正一身冷汗的时候,突然听到三声叩响屏风的动静。
这是那两位爷跟他说好的就此打住的信号,老书吏瞬间如释重负。
那三声叩得急,还不轻,楚楚也听见了点儿动静,扭头看向屏风,“那是什么动静啊?”
“毛驴……不是!风,风刮的……”老书吏一阵手忙脚乱,“好了好了好了……我问完了,完了,完了……你,你,你先回去吧,明儿午时三刻在刑部门口问斩……不是!看榜,看榜……”
“明天才出榜啊?”
“对对对对……明儿,明儿才出榜呢,你先回吧,啊……后面还有人要考试呢,走吧,走吧……”
楚楚暗自庆幸,还好昨晚留了个心眼儿,没先去住掌柜说的那个不花钱还给钱的客栈,这不今天晚上就要用上了嘛!
“谢谢大人!”
“不敢,不敢……不是!不谢,不谢……”
******
等楚楚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景翊才跟萧瑾瑜从屏风后出来,老书吏慌得就跪到萧瑾瑜面前,连称该死。
景翊笑着拉起老书吏,“你别急,我死完了才轮得着你,你等着也是等着,到西验尸房把这丫头刚才验尸的记录拿过来吧,没准儿回来就轮到你了。”
老书吏也顾不得琢磨景翊这话里有几分真假,磕了个头就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他俩人的时候,景翊抱手看着一脸沉静的萧瑾瑜,“怎么样,收了她吧?”
在萧瑾瑜那张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就他能还分辨得出来萧瑾瑜是在窝火还是在沉思。
他这话说出来之前,萧瑾瑜是在沉思,之后,就是火大了。
萧瑾瑜眉心一蹙,冷然掷给景翊一句话,“说过多少回,不许往我身上扯女人的事。”
这不但是萧瑾瑜排名前十的禁忌,也是据景翊所知萧瑾瑜那个貌似无懈可击的脑子里为数不多的硬伤。
“谁跟你扯女人的事儿了啊,我这不是在说仵作呢嘛,你自己琢磨的什么呀!”
萧瑾瑜隐约觉得脸上刚才被楚楚抚过的地方在微微发烫。
景翊轻勾嘴角,“你脸红什么啊?”
“热。”
景翊笑得意味深长,“哪儿热呀?”
“都热……”
景翊憋不住笑抽了,萧瑾瑜才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被他带沟里去的,一眼瞪过去还没来得及张嘴,老书吏及时拿着两张纸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
景翊带着那个笑得下巴就快脱臼的笑容迎上去接过老书吏手里的尸单,煞有介事地翻看,“来来来,看看咱们这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世代忠良的楚丫头都验出些什么来了……”
景翊对验尸的了解远不及对京城几大名楼美人的了解多,他抢过这尸单来不过就是装模作样扫一眼,准备抓点儿词再逗逗萧瑾瑜罢了。但就是这么装模作样的一扫,偏偏一下子就扫到了最要命的几句。
景翊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急忙看向萧瑾瑜。
这人刚才还红得跟颗大樱桃似的脸现在已是白里隐隐泛青了。
“你……”景翊刚出声,迎上萧瑾瑜带着警示意味的目光,忙定住心神转了口,“你先忙你的去吧,有事儿我让人带话给你。”
萧瑾瑜只轻点了下头,推起轮椅出了门,老书吏对他跪拜相送他也没做出任何回应。
萧瑾瑜虽然总是冷着张脸,却极少失礼于人。
“景大人,安王爷这是……”
景翊没答,脸色鲜有的凝重,往书案上看了一眼,“你把刚才记的那些誊一份给我。”
“就……就按那姑娘说的写?”
“一字不改,你应该知道安王爷的记性|吧?”
“是,是……”
6红枣姜汤(六)
从刑部出来的时候还早得很,楚楚就在京城大街上闲溜达磨工夫。
考是考完了,可她觉得这会儿比考前还难熬。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有啥地方答得不好,可一连三场好像每一场都是没答完就让她出去了,记得考前七叔还说来着,要是答到半截就让出去了,要么是答得太好了,不用多考,要么就是答得太烂了,人家听着就嫌浪费功夫,都不愿往下听了。
楚楚可不信自己从小学到大的技术能烂到那个程度,可照人家说的,京官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她更不信自己那点儿本事在这些京官眼里能好到那个份儿上。
越是回想那几个考官的脸色,楚楚心里就越是打鼓。
这回要考不上,那就得另想法子进六扇门了,可要是真考不上,不就说明自己那点儿本事进六扇门根本不够格吗,哪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啊!
要是进不了六扇门……
“请问……”
楚楚那已经走到十万八千里外的神儿突然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喊了回来,惊讶间站住脚,发现身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个牵着马的高个儿大男人,还直直地盯着她的小花包袱。
楚楚立马一步跳开,把包袱拉到身前死死捂在怀里,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人,“你干嘛!”
“姑……姑娘别怕,在下不是歹人,只想问姑娘一句,可是紫竹县楚水镇来的楚楚姑娘?”
楚楚一愣,她确实做梦都想扬名京城来着,可也不至于才来了一天就有人能在大街上把她认出来吧!
仔细盯着这张英气十足的脸看了一阵儿,楚楚突然想起来这张脸是在哪儿见过了,“你是今天早晨在王爷轿子前骑马打灯笼的那个!靠左边儿的那个!”
吴江嘴角抽了一下,这小姑娘记性倒是好得很……
“正是在下。”
楚楚这才放松了下来,重新背好包袱,看看一脸谦恭的吴江,又看看吴江牵在手里的高头大马,皱起眉头道,“你不给王爷打灯笼去,找我干什么呀?”
吴江还没来得及出声,楚楚突然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儿上,“哎呀,瞧我笨的!”
吴江正等着她灵光一闪一语道破自己是找她干嘛的,就听楚楚发现天机一样叫道,“这大白天的打什么灯笼嘛!”
“是,是……”
难怪景翊要他一上来就一口气儿把事儿全说完……
吴江好好缓了口气儿,才道:“楚姑娘,在下吴江,受景翊景大人之托,为你在京里寻个落脚的地方。”
见楚楚半信半疑地瞅着他,吴江把腰间的佩刀取了下来,递到她眼前,“楚姑娘想必还记得这把刀。”
她当然记得,就是昨儿遇上景翊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那把刀嘛!
楚楚眼睛一亮,“你是神捕大哥!”
“不……不敢当,不敢当……”
“景大哥说你是的!”
“那……那就算是吧。”
楚楚激动得都要找不着北了,“我还是头一回见着活的神捕呢!”
吴江头皮隐隐发麻,“呵呵,你是仵作嘛……”
楚楚好奇地把吴江从头打量到脚,“神捕大哥,你说你叫……”
“吴江。”
“万寿无疆的无疆?”
吴江差点儿给她跪下,“不不不……口天吴,江河湖海的江。”
在董先生讲的《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里,神捕们是只称名号不露姓名的,楚楚一边想着那九大神捕各自的名号特点,一边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着吴江,最后目光落在吴江的那把大刀上,“我知道啦!你是“追魂刀”!”
吴江一愣,“我是……什么玩意儿?”
“六扇门排行第五的神捕,“追魂刀”!”
吴江额头微微发黑,怪不得景翊再三嘱咐,要是听见什么六扇门之类的东西就全当她是在说书了……
这哪是当她在说书啊,她这明明就是在说书啊……
吴江正愁这话不知道怎么答,就见楚楚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景大哥说,我这回要是考上了,你就会认我当妹妹。”
景翊说了,她说啥就应啥。
“既是如此,你就喊我声大哥吧。”
神捕当前,楚楚反应得倒是一点儿也不慢,“那我就是考上了?”
这个他可不敢随便应。
吴江一笑,收好刀纵身上马,把手伸给楚楚,“现在肯跟我走了吧?”
“哎!”
******
吴江在听着楚楚念叨了足足一刻钟六扇门神捕之后,凭着深厚的内家修为稳稳当当地把马勒在了一户大宅院的侧墙小门口。
楚楚觉得眼前这宅院一点儿也不像六扇门,倒像是户富贵人家,“大哥,这是哪儿呀?”
吴江翻身下马,转身把楚楚也接了下来,“安王府。”
突然想起刚才在考场里说安王爷的那两句不好,楚楚心里一慌,连往后退了两步,“为……为什么到这儿来啊?”
吴江以为是王府大宅的气势把她吓着了,忙道:“你别怕,这王府就是地方大点儿,里面一个坏人都没有,我就住在这儿,往后你也住这儿了。”
“可是……神捕怎么会住在安王府里啊?”
吴江算是对“神捕”这俩字彻底麻木了,“我也是王爷的侍卫。”
吴江话音还没落,从小门里迎出来个五十多岁面容和善的老大爷,吴江立马跟见着救星似的,把马撂在一边儿,拉着楚楚一步上前道,“赵管家,这是楚楚姑娘,我刚认的妹子……”
吴江话还没说完,赵管家就摆了摆手,不急不慢地道,“景大人吩咐过一遍啦……都收拾好了,就在你那院子的客房,跟你那屋紧挨着的那间,我这就带她过去,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再让人给她添。”
吴江忙把楚楚往赵管家面前一送,“楚楚,这是王府的赵管家,你一切听他的安排,别在王府里乱跑。”
“知道啦。”
吴江向赵管家一抱拳,“麻烦赵管家照应了,我手上还有事儿没办完,先行一步。”
“好,好,放心……”
赵管家的音儿还拖着,吴江已经连人带马跑没影儿了。
******
赵管家给楚楚安排的是间宽敞亮堂的南屋,屋里各样东西一应俱全,甚至还依景翊的吩咐给她备了一橱子换洗衣服,一抽屉胭脂水粉。明知道这小丫头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赵管家还是客客气气地问她看着还缺点儿什么。
楚楚连连摆手,“不,不,什么都不缺了……这都赶上我们镇上周员外家小姐的闺房啦!”
赵管家还是很和气地笑着,“满意就好,要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跟下面的人说,不用客气。”
“谢谢管家大人!”
“不谢,不谢……”
见赵管家转身要出去,楚楚赶忙叫住了他,“管家大人,我能跟您问个事儿吗?”
赵管家转回身来,看着这小姑娘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楚楚把包袱搁下,向赵管家凑近了几步,盯着他的一脸褶子道,“管家大人,您在安王府好些年了吧?”
赵管家心里立时提起些戒备,这种话每年他都会被问个百十来回,每一回问这话的人心里琢磨的都没什么好事儿,尽管如此,他还是保持着一脸和气,“可真是有些年头了,这安王府建了有多少年头,我就在这儿多少年头啦。”
楚楚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屋里没别人,外面也没有偷听的了,才凑到赵管家耳朵边儿上悄声道,“那您肯定知道,安王爷……他其实就是六扇门的老大吧?”
赵管家一愣,以为是自己一紧张听错了,“六扇门?”
“对!”
她打刚才就在想,这个安王爷要不是六扇门的老大,她那神捕大哥怎么会给他当侍卫,还住在他家里啊!
见赵管家还愣着,楚楚忙道,“我知道六扇门的!六扇门就在京城。六扇门的模样我也知道,坐北朝南,门开三间,共安六扇黑漆大门,门前镇石狮两座,门下站差官二人,门上一方乌木大匾,上书鎏金大字“六扇门”。”
楚楚说到一半儿的时候赵管家就在连连摆手,楚楚说完最后一句赵管家都要跳起来了,胡子一翘一翘的,一直慢慢悠悠和和气气的动静都变了,“哎呦!楚丫头啊,你可别再提你这六扇门了啊!那都是外面跑江湖说书的瞎编胡造的,没影儿的事儿,看你这么个灵透的姑娘怎么还把那说书的话当真了啊!”
楚楚比他还急,急得直跳脚,“真有六扇门,我刚才就在刑部考六扇门的仵作呢!”
赵管家看着这急得快哭出来的小姑娘,直摇头叹气,耐下性子道,“是有六扇门这么一说,可什么叫六扇门啊?世人嘴里那个六扇门,说的就是京城里的三法司衙门。三法司知道吧,就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你刚从刑部回来,想必是瞧见刑部正门口那三间六扇黑漆大门了吧?大理寺,御史台,大门都是这模样,这就是六扇门。”
赵管家板了板脸孔,又道,“你考的那个就是京城三法司的仵作,你要非说是六扇门的倒也没错,可咱们王爷最容不得人家对衙门的事儿瞎编排,你可别在他面前胡扯惹他生气啊!”
楚楚一点儿也不相信,“景大哥说他就是在六扇门里混饭吃的,是六扇门里的文官!”
“你知道你那景大哥是谁吗?那是当朝一品首辅大人家的小公子,大理寺少卿景大人!他跟你那么说,是跟你谦虚客气呢,京里在这三法司供职的年轻人都爱这么打趣儿,可谁都不会在咱们王爷面前这么说。”
“还有大哥!大哥就是六扇门排行第五的神捕“追魂刀”!”
赵管家都快哭出来了,在京城里混到这把年纪了都没遇上过一个这么死心眼儿的,“我的小姑奶奶,你那大哥可是朝廷堂堂正三品辅国将军,安王府的侍卫长,哪儿来这么个神叨叨的名号啊!”
楚楚这回是真的“哇”一声哭出来了,“你骗人!你们都骗人!就是有六扇门,就是有!就是有!”
赵管家一阵头晕脑胀,这要换作别的什么事儿,楚楚这么一哭一闹他肯定会说几句软话哄哄她了,偏偏就是这件事儿没法顺着她。
可这小姑娘明显是个用寻常法子讲不通道理的主儿。
赵管家努力板起脸来,“你要再敢提六扇门,小心王爷把你拉出去打板子,打得你屁股开花儿,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楚楚立马不吱声儿了,咬着嘴唇儿噙着眼泪,满脸委屈地看着他。
赵管家默默松了口气,呼,果然还是吓唬自家小孙子的这手儿最好使啊……
看着把楚楚镇住了,赵管家的脸色也就缓下来了,见她眼泪珠子还扑簌簌地往下掉,忍不住哄道,“其实王爷人挺好的,这不还给你在京城里找了这么个落脚安身的地方吗?就是脾气犟了点儿,连皇上都对他恭恭敬敬的,你不去惹他就成了……”
楚楚抹了两把泪,仰起一张花猫脸,嘟着小嘴带着哭腔道,“那……那王爷到底是个什么官,凭什么这么厉害啊?”
“呦,这个可不好说……没个官名,也没品阶,你就记着王爷奉旨统管三法司,管着这天底下所有的案子,还有这天底下所有办案子的人就行了。”
“那可不就是六扇门的老大嘛!”
“你还说!”
7红枣姜汤(七)
萧瑾瑜意识恢复过来之后的第一个知觉就是疼,疼痛顺着双腿的骨骼一直蔓延到腰背,像千万只虫蚁聚在一块儿发疯地啃咬一样,就连完好的上半身也在沉陷在一片酸麻中。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萧瑾瑜辨出自己是躺在王府一心园的卧房里,房里灯火通明,屋子正中央的圆桌边儿上趴着个人,不用看清楚就知道是谁。
两天没合眼,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萧瑾瑜觉得全身骨头都被拆散了似的,躺在床上动都懒得动一下,更懒得说不必要的废话,开口就奔了正题,“她验尸之后没更衣,没净手,对吧……”
“何止啊……”景翊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迷迷糊糊从桌子上爬起来打着哈欠就回道,“验尸前还没点皂角苍术,没含葱姜,没熏香,好在戴了副手套,出来之前蒸了醋,否则叶老头儿干骂也得把你骂醒了……”
萧瑾瑜隐隐的头疼,“叶先生来过了?”
“早来过了,要不是我多嘴说了一句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让他光骂我就把词儿都用完了,他非得坐这儿等你醒了不可。”
“托你的福……”
“不过他走之前让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来这么一回……”
“他就让我一辈子躺在床上……知道了。”
这些年来,这句话叶千秋对他说了得有不下二三十遍了,可他现在照样能把自己从床上弄起来,虽然确实吃力得很。
萧瑾瑜忍着疼,费尽力气折腾半天才从床上坐起来,景翊就站在一边儿看着。只要萧瑾瑜不从床上摔下来,就是整个王府的人都把胆儿借给他,他也不敢过去搭手帮忙。
他可不想三更半夜的把这个好不容易醒过来的人再气背过去。
等萧瑾瑜把自己安置好了,景翊才走过去递上几页纸,“这是她三场考试的全部记录。”
萧瑾瑜接过去,从第一页开始一字一句地细细看着,景翊轻皱眉头道,“我跟吴江商量决定,暂时把她安排在王府,就住在六韬院,在吴江房间隔壁。”
腰背间一阵刺痛,萧瑾瑜拿在手里的几页纸轻颤了一下,从字句间抬起头来,错愕地看向站在床边一脸严肃的景翊,“她是故意的?”
景翊摇头,“就是因为到现在连我都摸不清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她要么是太天真,要么就是太会装。”
萧瑾瑜怔了怔,轻轻摇头,“这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
“你判过多少案子就结过多少梁子,小心点儿没坏处。”
萧瑾瑜没回应他这句话,一言不发地把目光投回到排在第一页的尸单上,越往下看眉头皱得越紧,“这是哪个案子的死者?”
“几个老仵作在刑部停尸房的无名尸体里选的。”
“在刑部停放多久了?”
“怎么也得有十天半个月了吧……”
这个模模糊糊的回答脱口而出之后景翊立马就后悔了,眼看着萧瑾瑜脸色瞬间冷了一层,景翊忙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啊,大理寺的事儿我都折腾不清楚,刑部那边的事儿我哪知道啊!”
萧瑾瑜冷着脸把尸单递回给景翊,“这张尸单在你那放了不下五个时辰,你就什么都没看出来?”
景翊苦着脸,抖搂着接到自己手里的尸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大理寺少卿是怎么当上的,就我那点儿打小躲我爹躲出来的本事,也就你非说我合适在衙门里当差,害的我爹一激动把我塞到这么个鬼地方……你让我对活人识言辩谎察言观色还行,这死人的事儿……”
萧瑾瑜一眼瞪过去,景翊立马闭嘴收声,迅速找到最近的墙角往下一蹲,双手把尸单举过头顶,一双享誉京城少女界的狐狸眼满是幽怨地看着萧瑾瑜。
“过来!”
“是。”
景翊举着尸单低着脑袋站回床边等着定罪发落,却听见一句清清冷冷还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你三个月前嚷嚷着要找的那个人,可找到了?”
景翊一愣,随即一惊,“刷”地把尸单拉回眼前,看不懂也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还是看不懂,于是眼睛睁得溜圆看向萧瑾瑜,“你说这是那个姓连的?”
萧瑾瑜没答,目光刚埋回到剩下的几页纸上,就听到窗户“咣”一声响,再抬头屋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就一层楼还跳窗户……
冷风从大开的窗子里透进来,把萧瑾瑜最后一点儿睡意也吹散了。
萧瑾瑜把手里的几页纸折进怀里,换了衣服,借着床边的拐杖把自己弄到轮椅里,出了一心园,往三思阁的方向去。
这会儿三思阁里除了成摞的待归档案卷,肯定还铺了一桌子的求访帖。
他昏睡了大半天,京城衙门里的官员得有一半要跟着他昏过去了。
像这种忙得不可开交的时节,萧瑾瑜轻易是不会回一心园的,因为从一心园到三思阁要横穿整个王府,有些小路轮椅过不得,一绕就要绕过整个后院,而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有力气没处使的人。
推着轮椅还没走过三分之一,萧瑾瑜就不得不停了下来,累还在其次,要命的是腰背间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两手臂僵麻得居然都有点儿不听使唤了。
他倒是记得叶千秋说过,这事儿要是赶到冬天里会尤其麻烦,只是没想到会麻烦成这个样子。
萧瑾瑜原本想着停在原地歇一歇,等这个劲儿过去就行了,却没想到坐在这深冬寒夜里狠吹了会儿冷风,先前的僵麻疼痛一点儿没消不说,还把整个身子都冻僵了。
看着自己停下的这个地方就觉得好笑,停哪儿不好,偏偏是王府夜里最冷清的东北角,凭他这会儿的力气就是喊人也不见得有人听得见。
萧瑾瑜索性靠着椅背合起眼来。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知觉全失,最多醒过来的时候挨叶千秋一顿臭骂就是了。
刚把眼睛闭上就听到一阵匆匆跑过来的脚步声,眼睛还没睁开就听到一个清亮亮的动静。
“哎,你不就是那个活尸体嘛!”
一天之内第二回听到这个称呼。
萧瑾瑜很想笑,笑他自己,这会儿“活尸体”这仨字用在他身上真是贴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楚楚就站在他面前,已经换上了一身时下京城女子常见的装扮,只是没施粉黛,没戴珠玉钗环,还是那么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萧瑾瑜心里无端地暖了一下。
“你也住在这儿?”
既然她白天考的那个压根儿就不是六扇门,那她也就不记这人什么仇了,京城本来就是个生地方,只打过一回交道的人楚楚也当是熟人了。
萧瑾瑜轻轻点了下头。
“真巧!”楚楚抬手向西边一直,“我就住在那边,你住在哪儿啊?”
萧瑾瑜想抬手指指一心园,才发现胳膊居然僵得抬都抬不起来了。
“你怎么啦?”
被楚楚这么关切地一问,萧瑾瑜却猛地想起景翊那些话来,心里沉了一下。
如果没算错,吴江此刻应该还在外面帮他办一件事。
她要是想要他的命,这会儿只用动一根手指头就足够了。
别说反抗,他连叫得大声点儿的力气都没有。
浅浅呼出口气,萧瑾瑜静静定定地开口道,“只是坐得久了,身子有些僵。”
“这大冷天的,没花也没月亮,你坐在这儿干嘛呀?”
“我……迷路了。”
楚楚一下子乐开了花儿,“好巧啊!我也迷路了哎!”
头一回见着能把迷路这件事儿说得这么兴高采烈的……
“……你要去哪儿,或许我认得。”
楚楚抿了抿嘴唇,“我还没吃晚饭,想要去厨房找点儿吃的。”
萧瑾瑜轻蹙眉头,“这已二更天了,厨房早就没人了,你怎么不直接在房里吩咐一声?”
楚楚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会做饭,这么大晚上的不用麻烦人家,我找着厨房自己随便做点儿就行。”
“我认得厨房,不过……得劳你送我过去。”
“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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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楚楚摸黑找到火折子,灯一燃,整个厨房一下子亮堂起来了。
楚楚吐了吐舌头,手脚麻利地在灶台边生起火来,“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厨房呢!”
萧瑾瑜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我也是……”
真是连脑子都冻僵了,跟她说这个干嘛……
楚楚蹲在灶边专心致志地煽风点火,头也不抬,“真的啊?”
“真的。”
这是萧瑾瑜第一次见厨房,甭管多么大的。
安王府里有他不让别人进的地方,自然也有别人不让他进的地方。
楚楚生好了火,又掀开大水缸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转身想看看这王府厨房里有什么能下锅的材料,目光扫过萧瑾瑜的脸就撞鬼似的定在原地了。
刚才黑灯瞎火没留意,这会儿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张脸白天还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可现在居然白净得像画里的人一样,要不是额头上还带着那几道细细的擦痕,楚楚都要怀疑先前那伤是假的了。
“你脸上的伤呢?!”
他还真没留意,但现想也知道这只能是叶千秋的杰作,“王府里有个不错的大夫。”
“那他给你用的什么药啊?”
“不知道。”
楚楚凑过来,盯着他脸上原本有瘀伤的地方看了又看,越是看不出痕迹就凑得越近,直把萧瑾瑜发白发青的脸色看得隐隐发红,刚想伸手摸摸那几道仅存的擦痕,就听见萧瑾瑜一直紧绷着的嘴唇里突然蹦出句话来。
“水……水开了。”
8红枣姜汤(八)
看着楚楚一步冲回灶台前,萧瑾瑜劫后余生般地舒出口气来。
刀架在脖子上多少回都没吓成这样过……
生怕她再想起伤口的事儿,萧瑾瑜主动把话题扯得要多远有多远。
“你怎么没吃晚饭?”
楚楚背对着他一阵翻箱倒柜,“我要说了,你不能笑我。”
“不会。”
楚楚在一个菜筐里翻出一块儿生姜,洗了几下拿到案板上“咔咔”切了几刀,扬手丢进了锅里,然后一边继续翻一边道,“我一直在屋里哭来着,哭累了就睡着了,饿醒了就出来找吃的了。”
“王府里有人欺负你?”
楚楚踮脚踩在个小板凳上,伸长了胳膊努力地拨拉着壁橱里的一堆干货,“不是不是,没人欺负我……”
“那你为什么哭?”
“我要是告诉你,你不能告诉王爷。”
“为什么?”
“管家大人不让说,说出来会惹着王爷的。”
萧瑾瑜轻蹙眉头,“惹着王爷?”
她今天惹的还少吗……
楚楚成功地抓出几颗红枣一把桂圆干,关了橱门从板凳上跳下来,把手里的东西扔进锅里才道,“听说王爷是个倔老头儿,脾气坏得很,谁要是惹着他,他就打得谁屁股开花儿!”
萧瑾瑜狠狠愣了一下,“……谁说的?”
楚楚又翻腾了一遍灶台边的几个调料罐子,最终选定了一瓶,舀出了两大勺红糖撒进锅里,“管家大人啊,他都在这儿好多年了。”
“赵管家说……王爷是个老头儿?”
说他少年老成他也就认了,老头儿……出处在哪儿啊?
“那倒没有,这个是我猜的。”楚楚盖上这个锅盖,又蹲下身子去生另一个炉灶的火,一边生火一边向萧瑾瑜有理有据地陈述她的推理过程,“王爷不是皇上的七叔吗,听说皇上比我还要大几岁呢,我有个表叔都快五十岁了,那王爷可不得是个小老头儿啦?”
“言之有理……”
多年办案经验告诉萧瑾瑜,越是别人点名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儿,越是有一探究竟的价值,所以萧瑾瑜清清淡淡地道,“你放心,我不会与别人说。”
楚楚生好了火,向锅里加了两瓢水,又开始一阵翻箱倒柜,“你知道六扇门吧?我是来京城找六扇门的。”
萧瑾瑜本能地纠正道:“你是说三法司?”
楚楚抱着一个米袋子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对着萧瑾瑜,“不,不是三法司,是六扇门,有九大神捕的那个六扇门。”
萧瑾瑜微怔,自打颁下文书严令禁止说书人编排与官府衙门有关的段子起,他已经好些年没听到有人把这三个字说得这么一本正经了,这会儿还捎带着个什么九大神捕,“你要报案,还是要伸冤?”
楚楚摇头,“我要当六扇门的仵作。”
“可你参加的是刑部的考试。”
楚楚嘟起小嘴,转回身去对着灶台,舀了半碗米倒进锅里,“本来听景大哥说那个就是六扇门的考试,可我考完了才知道我俩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六扇门。”
景翊先是不惜哄她骗她也要留下她,又是不惜哄她骗她也要监控她,萧瑾瑜看着这围着灶台转悠得有条有序的小身影,眉心轻轻拧了起来,“既是如此,这次考试你纵是考上了,也不会去?”
楚楚没回头,弓着腰在筐里翻出两棵饱满肥硕的青菜,舀了瓢清水仔仔细细地冲洗,“唔……去的。我刚才都想好了,要是没有个活儿干,我连吃饭的钱也没有,还怎么留在京城找六扇门啊!”
“你若是没考上呢?”
“我已经考上了呀。”
萧瑾瑜轻蹙眉头,招仵作这事儿虽小,但拟定名单毕竟还属于三法司公文圈子里的事儿,没有他的签字压印就算不得数,而这会儿他都还没见着那草拟名单影子,她上哪儿知道去,“谁说的?”
楚楚张了嘴,半晌没出声儿。景翊?吴江?还是赵管家?他们给她的感觉都好像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可这么想想,原来还真没有人明明白白地跟她说过她就是考上了。
要是没考上……她可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啊!
楚楚举着两棵青菜愣在原地,小嘴瘪着,眉头皱着,毫不掩饰地把不知所措的目光落在萧瑾瑜身上,看得萧瑾瑜从没怎么出过什么毛病的心脏突然疼了一下。
只是楚楚的这副失落模样还不如萧瑾瑜心脏闪过的痛感持续时间长,“没考上的话……我就在京城随便找个杂活,只要能让我待到考进六扇门就成。”说完转身就淡淡定定地切菜去了。
楚楚语气坚定得让萧瑾瑜差点开始思考这京城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不为他所知的神秘又厉害的六扇门,好在真被她带跑偏之前,腰背间的疼痛随着身子回暖渐渐放肆了起来,一阵比一阵清晰的疼痛让萧瑾瑜再度想起景翊那些话,单薄的身子在间接拜这女人所赐的疼痛中禁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若真是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今晚他给她的机会绝对当得起“千载难逢”这四个字。
没有任何埋伏,也没有任何试探的意思,就是他素来谨慎缜密的脑子不知道抽中了哪根筋,纯粹地想跟她待上一会儿。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让萧瑾瑜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
她要真是敌人,萧瑾瑜今晚就能在那些好像几辈子都审不完的卷宗里解脱了。
可惜楚楚脑子里这会儿琢磨的是,这青菜叶子这么肥,焖青菜饭的话还是要切细碎一点儿才好入味吧。
楚楚切了青菜丁,切了两朵香菇,又切了半块儿咸豆干丢进锅里,心满意足地搅合了几下之后才想起来好一会儿没听到萧瑾瑜的动静了,一转头看到那个人微低着头,脸色白里发青,额上冷汗淋淋,倚靠在轮椅里的身子还在发抖,吃了一惊赶忙过去,“你怎么啦?”
惊慌中楚楚只记得丢下左手里的锅盖,却忘了右手里的饭勺,萧瑾瑜就抬头盯着她举在手里的大饭勺,用尽所有的忍耐力才保持住声音的静定平稳,“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冷……”
“还冷?”楚楚怕他会冷,推他进来的时候还特地把他推到离炉灶不远的地方,这会儿她都热得要冒汗了,他怎么还冷,“你是不是吹多了冷风,发烧了呀?”
萧瑾瑜那个“不”字连前半截都还没吐出来,楚楚已经抬手要摸他的额头了。
只是楚楚抬的是右手,抬得急,忘了右手里还握着个大件儿,于是楚楚的手还没到,铁饭勺突兀圆润的那面已经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当”的一声正敲到了萧瑾瑜还往外渗着冷汗的脑门儿上。
这一记没有那么狠,也没有那么疼,但对于已经撑得很辛苦的萧瑾瑜来说,这一下子足够让他脑袋晕上一会儿了。
“呀!对不起!”
“不用道歉……”,萧瑾瑜黑着脸按住满布冷汗和米汤的额头,“你就直接动手,行吗……”
萧瑾瑜定力再好也已经由衷的火大了。
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是任人宰割无力还手的,老天爷非要他今晚在这个地方死在这女人的手上的话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这女人拿把饭勺就想敲死他算是怎么回事儿!
动手?楚楚一愣,迅速回过神来,“哦,好!”
萧瑾瑜的脸顿时又黑了一层,听她这么一声应的,怎么真跟他求着她来杀自己一样!
萧瑾瑜从身上拿出手绢埋头擦拭着额头,也没注意楚楚突然转身干什么去了,就听见一阵子锅碗瓢盆叮铃桄榔的动静,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楚楚一把抓住了手腕。
楚楚不过是个身形娇小的丫头片子,力气也就那么大点儿,但对于这会儿的萧瑾瑜来说足够让他任其摆布了。
被抓住手腕的一瞬,萧瑾瑜意识到她是用左手抓住他右手腕的,右手里好像还抓着什么东西。
难不成还真是现找的凶器啊……
她要杀要打要绑他都认了,毕竟败在这个能演戏演得连景翊都看不出破绽的人手里也不算太丢人。
萧瑾瑜都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了,结果刚抬头就被楚楚一眼瞪上,接着就是训儿子一样的一声吼,“你瞎折腾什么呀,再揉就起包啦!”
萧瑾瑜一愣的工夫,楚楚已经扬起了右手,把手里那颗不知道从哪个碗里翻出来的剥得光溜溜白嫩嫩的鸡蛋贴在了他的脑门上,在那片被敲红的地方滚过来滚过去。
这人看起来像是满肚子学问的样子,怎么连这点儿事儿也不懂,怪不得才这么年轻就得用轮椅代步了!
转念想到他这样的年纪就被圈在这么张椅子上肯定是很难过的,虽然只是在心里那么念叨了一下,楚楚还是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脸上一热,说出话来也不再用吼的了,“用鸡蛋把淤血滚散了,就不红不肿也不疼了。”
萧瑾瑜没说话,活这二十来年从来就没想过,他人生里会有这么一刻是被一个底细不明的女人拿着一颗剥光的鸡蛋在脑门儿上滚,所以他实在不知道这会儿他理应有什么反应。
楚楚看他冷着张脸一言不发,以为一颗鸡蛋的力量还不足以给他止痛,于是腰身一沉头一低就把小嘴凑了过去,轻轻吹着那片轻红。
楚楚发现那红色本来只是隐隐的,一点儿都不明显,倒是她吹着吹着反而红了起来,还越吹越红,真是怪了!
不是萧瑾瑜不想出言阻止她,而是这会儿他除了心脏狂跳之外不敢让自己做出任何一点儿动作,连呼吸也紧摒了起来,生怕自己一个细小的动作就会造成一个想掐死自己算了的结果。
就在他感觉自己再屏息一会儿就要昏过去的时候,门口处“叮咣——咚”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瞬间把他就快飘到阎王殿门前的意识一下子扯回到了这人间厨房里。
楚楚惊讶间侧身回头,萧瑾瑜眼前没了障碍物,才看清这个以五体投地姿势进门来的重物正是吴江。
吴江顾不得这个方向还有个楚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跪好,磕头便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他三更半夜办事回来想进厨房找口饭吃,结果还没进门就一眼瞧见楚楚站在萧瑾瑜身前,楚楚抓着萧瑾瑜的手腕,俩人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头,在门口的角度看过去俩人根本就是在……一惊之下忘了脚底下还有门槛这么个东西,于是就这么直挺挺响当当地摔了进来。
景翊可没说还有这个啊……!
9红枣姜汤(九)
“大哥?”
楚楚看看埋头跪地的吴江,又扭过头来看看一张脸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的萧瑾瑜。
奇怪了,赵管家不是说她的大哥是个大的不得了的将军吗,怎么会给这个坐轮椅的人下跪啊?
他的官能比大哥还大?
吴江一动也没敢动,别说叫大哥,这会儿就是叫他声大爷他也不敢抬头。
他还没成过家呢,天晓得这俩人被他打断之前是在干嘛啊!
萧瑾瑜努力地深呼吸了几下,感觉脸上没那么烫了,脑门儿也没那么胀了,才淡淡地吐出动静来,“起来……”
吴江僵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还是不敢抬头。
“何时到的?”
萧瑾瑜想把刚才可能被吴江看到的一幕直接跳过去,所以问的是吴江什么时候回到府里的,可吴江这会儿已经心虚到了一定境界,萧瑾瑜这么一问,冲进他脑子里的就只有刚才的事儿,一慌之下脱口而出,“卑……卑职是来找饭吃的,什么都没看见!”
萧瑾瑜脸色隐隐黑了一层,还不如不问呢……
楚楚倒是一下子在吴江的话里抓到了一个重点,“大哥你来得正好,饭就快焖好啦!”楚楚说着就奔到灶台边儿去了,看得吴江狠狠一愣,这俩人是在吃饭?
吃饭……吃饭?!
吴江反应过来的一霎,差点儿下意识就把腰间的刀抽出来了。
带楚楚回来的路上吴江已经试探过了,她确实没有武功,但不代表着她就不懂怎么下毒啊!
看吴江脸色瞬变,萧瑾瑜就知道他脑子里开始转些什么了,轻咳了两声把吴江的目光引过来,然后不着痕迹地轻轻摇了摇头。
萧瑾瑜的身体决定了他跟武功这种东西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下毒这类下三滥的小动作绝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本来就活得比别人难,还挑了这么个比别人难的活法,可他就是活下来了,还活得不错,这要光靠运气是不大可能实现的。
吴江脸色刚缓了缓,楚楚已经把一碗赤褐色的汤水捧到吴江面前了,“这姜汤是煮给他暖暖身子的,大哥先将就着喝一碗吧,饭马上就能吃啦。”
吴江愣愣地把碗接了过去,这俩人到底什么情况,他家王爷会喝陌生女人煮的姜汤?
萧瑾瑜也愣了一愣,他刚才就注意到了她开始煮的那锅东西是姜汤,可没想到会是特地煮给他的。怔愣间,楚楚已经把他的那份儿递到面前了。
“谢谢。”
“不客气……”萧瑾瑜把碗接过去的时候,楚楚突然反应过来一件很重要的事,盯着萧瑾瑜的脸道,“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吴江手一抖差点儿把碗扔出去,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就敢……管她干了什么!
萧瑾瑜倒是淡定得很,一边饶有兴致地端详碗里的汤水,一边不急不慢清清楚楚地回答,“小金鱼。”
严肃认真到让不知个中来由的吴江忍不住低头往自己手中碗里看了一眼,哪有金鱼?
萧瑾瑜就是故意的,故意想吓她一下,好像从五岁以后他就没再有过如此强烈的恶作剧式的报复欲了。
欣赏着楚楚怔愣的神情,萧瑾瑜端起碗来浅浅呷着刚出锅的姜汤,唔,比叶千秋熬的好喝多了呢。
可惜萧瑾瑜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名字在这女人心中的存在感。萧瑾瑜以为楚楚这副神情就是被他身份惊到的反应,但事实上,楚楚愣住只是因为她觉得这名字有点儿熟,怎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呢……
等她想起来,那就不是安安静静发愣的事儿了,就听见一片寂静中划过一声惊天动地见鬼似的惨叫,“妈呀!”
萧瑾瑜一口姜汤差点儿喷出来,这到底是谁吓谁……
“你……你……你!”楚楚一连“你”了半天,开始还是错愕惊慌,到后面收尾的时候就是明显的恼火了,向后退了一步指着萧瑾瑜大叫,“你骗人!”
萧瑾瑜向吴江看了一眼,那意思显然是让吴江给他作证的,但吴江动了两下嘴唇也没发出一个声儿。
天知道那“小金鱼”是个什么意思,天又知道他家王爷骗了人家小姑娘什么,他脑袋还晕晕乎乎的,这会儿就是想说句话也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啊……
没人救驾,萧瑾瑜只能自救了,轻咳两声,“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王爷是个老头儿的!”
吴江默念,观音菩萨保佑,还好刚才没出声……
萧瑾瑜依旧云淡风轻,“我何时说了?”
“就刚才!你说了言之有理的!”
萧瑾瑜轻蹙眉头,“你既是仵作就该知道,常理是常理,事实是事实,这是两码事。”
楚楚急得快哭了,刚才当着他的面说了他的坏话,说了那么多六扇门长六扇门短的,叫了他两回活死人,还拿饭勺敲了他的脑袋,按赵管家说的,这可得打多少下屁股啊!
一急之下楚楚立马两手捂到自己后面,叫着直往吴江背后躲,“我不管!是你耍赖的!你不能打我屁股!”
萧瑾瑜手上本就没多少力气了,这一句听得他差点把一碗姜汤泼到自己身上。
吴江也快哭了,跟萧瑾瑜这么久还是第一回遇上这场面,明明看到萧瑾瑜递来的目光里有求救的意思,可他就是不知道能怎么救。
这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活生生就是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啊!
直到萧瑾瑜警告似地狠瞪了他一眼,吴江才醍醐灌顶,“王爷,卑职有要事要禀!”
萧瑾瑜毫不迟疑,“说。”
吴江脱口而出,“薛越的尸体找到了。”
吴江刚说出来就后悔了。
因为这句话让萧瑾瑜身子一僵,手上一倾,大半碗滚烫的姜汤泼了一身。
在整碗汤水全泼出来前,吴江闪身过去把那只碗抢了过来,“王爷!”。
萧瑾瑜的情绪就像是碗里的汤水,说泼就泼出来,但泼完也就完了,闪瞬又回到一片波澜不兴,于是这一幕看在楚楚眼里就成了一个单纯的漫不经心的意外。
楚楚看不出来,吴江对自己犯的错误可是再清楚不过,这碗汤泼出来的原因就是那具尸体的名字。
这人要不是叫这个名字,萧瑾瑜也不会在这样忙得没空吃饭没空睡觉的时节亲自去接一桩普普通通的失踪案,更不会在听到自己要找的人已成为一具尸体时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吴江本想用套比较委婉温和的说辞把这事儿告诉他,可谁知道突然蹦出这么一出,一急之下就原汁原味地脱口而出了。
热汤全泼在他腿上,萧瑾瑜神情漠然得却好像这汤是泼在了别人的身上,连声音都还是那么四平八稳风轻云淡的,“尸体?”
楚楚躲在吴江身后探头看着萧瑾瑜衣摆上那一大片还冒着热气的赤褐色汤渍,那么烫的汤水泼上去都没有反应,这个人的腿恐怕一点儿知觉都没有吧。
是天生的,还是受过什么重伤吗?
“是……卑职已将其带回,安置在十诫堂验尸房。”抢在萧瑾瑜一句话说出来板上钉钉之前,吴江紧接着补道,“王爷,这会儿没有当值的仵作,您还是去换件衣服,等天亮再过去吧。”
萧瑾瑜轻蹙了下眉头,目光从吴江身上移开,落在那个从吴江身后探出来的小脑袋上,“不必等了,这里就有现成的。”
楚楚还全神贯注地琢磨着萧瑾瑜一双腿的问题,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又对上了萧瑾瑜清清冷冷的目光,心里一慌“唰”地一下把脑袋也藏到吴江身后了。
“王爷,她还是个小丫头,让她前去恐怕……不妥。”
天地良心,吴江所谓的不妥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因为那具尸体实在……
楚楚听起来可不是这么回事儿,这分明就是小瞧她的本事嘛!
大哥怎么能这样呢!
生气归生气,楚楚可没忘了打屁股的事儿,于是隔着吴江挺拔健硕的身板跟萧瑾瑜讨价还价,“验尸没问题,不过我要是去了,你得保证不会打我的屁股。”
“只要你验得对。”
“你说话算数?”
“吴江为证。”
“怎么验都行?”
“只要你验得对。”
“那我得回去拿点验尸用的东西。”
“可以。”
“那……我吃完饭再去行吗?”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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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诫堂是安王府自己人议事的地方,安王府正式接手的京畿案件在破获之前,所有的重要证据连同尸体也都存放在这里,因此日夜重兵守备,森严程度绝不亚于三思阁。
楚楚一路跟在他俩后面往十诫堂走,萧瑾瑜和吴江一直在沉声低语,楚楚听不清,也没心思去听,她这一路上心里嘀咕的就一件事。
她对这个据说脾气坏到家的安王爷说了那么些大不敬的话,还做了那么些大不敬的事儿,验一具尸体真就能全都一笔勾销了吗?
还是他根本就想好别的法子来教训她了啊!
紫竹县虽小,楚楚也是见识过什么夹手指,抽鞭子,印烙铁的,比起那些,打得屁股开花可真是挠痒痒的事儿了。
京城这种地方,安王府这种地方,比夹板鞭子烙铁厉害的东西恐怕数都数不过来吧!
虽然有大哥作证,可大哥是他的侍卫,到头来不还是他说了算吗,他们可是一伙儿的呀!
所以远远看到十诫堂院子门口灯笼下面那几个一脸凶相的侍卫的时候,楚楚心下一横就收了脚步原地站住,鼓足勇气对前面的萧瑾瑜大声道,“我不去验尸了,你打我屁股吧!”
这一嗓子豪气万丈到连那几个侍卫都听清楚了。
她这是不挨顿打不安心啊,“先打再验,还是先验再打,你自己选吧。”
“那……”楚楚还真一本正经地权衡了一下,最后认真决定,“还是先验尸吧,把屁股打疼了验尸的时候会分心,出差错就不好了。”
萧瑾瑜轻轻吐气,“可以。”
楚楚这才满心踏实地跟着他俩进了十诫堂。
10红枣姜汤(十)
两人带她穿过正中央的议事厅,沿着议事厅后面的走廊一直走到深处尽头,停在一扇被两个侍卫牢牢把守的小门前。
门明显是被改造过的,由宽改窄,窄到萧瑾瑜的轮椅刚好过不去。
吴江上前把门轻轻推开了一道缝,侧身让开门口,对楚楚道,“就是停在验尸台上的那具,名为薛越。”
他没奢望这个连安王爷是谁都搞不清楚的丫头能知道薛越是谁,只求她别一个激动验错了对象就好。
楚楚看看吴江,又看看萧瑾瑜,“我一个人进去?”
萧瑾瑜微怔,“你害怕?”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楚楚差点儿跳脚,“就我一个人,没有书吏,谁来填尸单呀?”
“先不必填尸单,验完直接禀报便可。”
楚楚眨眨眼睛,“你就不怕我偷懒编瞎话?”
“你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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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进去了足有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都快四更天了。
吴江不在,只有萧瑾瑜一个人端坐在议事厅里,正用一种好像根本不需要走脑子的速度飞快地批着公文。左手边批好的已经摞了高高的两叠,右手边待批的还有更高的两叠。
觉察楚楚进来,萧瑾瑜立时停了笔,尽管手下那份公文离批完就只差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了。
“验好了?”
楚楚把手上的小包袱搁到萧瑾瑜身前的书案上,舒了口气,“都验清楚啦。”
萧瑾瑜把手里的笔搁放到笔架上,顺便将手边的一杯茶推到楚楚面前。
楚楚盯着杯子,没动。
“茶里没毒。”
楚楚还是不动。
“我没动过。”
楚楚这才一步上前捧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
萧瑾瑜嘴角抽了一下,她这是嫌他不成……
楚楚确实是嫌他,不过不是萧瑾瑜想的那个嫌法,而是因为董先生说过,皇亲国戚碰过的东西平头百姓是不好乱碰的,搞不好就会触大霉头呢。
想着自己一会儿还要被打到屁股开花儿,已经够惨的了,可不想再倒霉啦!
楚楚把杯子里的茶喝了个一干二净,搁下杯子抬起袖子抹了下嘴,“我能禀报了吗?”
萧瑾瑜在面前铺开张空白的尸单,重新捉起笔来,在砚边上抿了两下墨,“说吧。”
楚楚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萧瑾瑜刚准备落笔,就听到案前传来一个字正腔圆拉满长调的声音,“启禀安王爷千岁——”
萧瑾瑜脸色一黑,“说尸体。”
“是!”楚楚从九十度深度作揖的姿势中直起腰来,一描述起尸体来语音语调就正常多了,“死者男,年约二十,身长五尺五寸。”
萧瑾瑜落笔,不动声色地在年龄一格里写上“二十一”,在身长一栏里写上“五尺四寸七”,然后轻应了一声示意她往下说。
“尸身肉色黄紫,微变,按这季节气候算,应该是死了四天到五天。”
萧瑾瑜记下了一个“四”。
三天前的清早才打过照面,到现在他最多只能死了四天。
“浅刀伤二十三处,鞭痕三十五处,指甲抓痕十七处,掐痕九处,新旧不一,最旧的大约是三月前,最新的应该在几天前,都没伤及要害,不致命,还有很多细碎的擦伤,没有中毒迹象。”
萧瑾瑜轻锁眉头,薛越从没提过,他居然也没看得出来。
“死者被害前应该刚吃过饭,要么就是正吃饭的时候被害的,他胃里有不少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能辨认出来的有米饭,鸡肉,鱼肉,花菇,鲜笋,还有酒。”
萧瑾瑜停笔,抬头看她,“胃?”
楚楚很认真地往自己身上指着画了个圈,“就是这儿,里面。”
萧瑾瑜已经一连半个月没工夫好好吃饭了,他这会儿很清楚自己的胃在哪儿,“对,在里面,所以……你怎么知道他胃里有什么?”
这人看着挺有学问的,怎么这么简单明显的事儿还闹不清楚啊,“这还不容易嘛,剖开看看不就知道啦!”
剖开?!
她剖了薛越?!
萧瑾瑜一阵头晕头痛,脸色煞白,“你把他……剖开了?”
楚楚再不懂察言观色也能看出危机感来了,于是赶在萧瑾瑜开口前,一脸委屈地望着他道,“是你同意怎么验都行的嘛。”
萧瑾瑜的脸色由白转阴,那眼神像是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似的。
这人平平静静的时候挺好看的,一换上这副神情还真是吓人,楚楚默默往后撤了一小步,离他稍微远了那么一点点,“还……往下说吗?”
萧瑾瑜重新提笔,声音微哑,像是从喉咙口硬挤出来的,“说。”
剖都剖了,不让她说清楚的话不就白剖了吗!
楚楚舔舔嘴唇,继续,“尸身□,周身散发麝香味,下身硬举,外皮上有残余,内道里有留滞……”
萧瑾瑜笔锋一顿,内道?
她还剖了什么?!
“……很像是做过死的,但剃光须发后发现死者头顶百会穴有一枚长三寸的铁钉没入,判定不了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只能说死因肯定是这两个里头的一个。”
萧瑾瑜从差点儿抓狂蓦地转到愕然,又听楚楚道,“而且……这具尸体上的麝香味和我早晨在刑部里看的那具是一样的,很可能是死前吃了一样的房药,还吃了不少。”
房药?
据他了解,薛越从来都是躲着女人走的,在这方面的清心寡欲程度连京城几大寺庙的住持都甘拜下风。
什么人能让他吃房药,还吃很多?
看着萧瑾瑜停在那儿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没动静,也没把她刚才说的几句往尸单上写,楚楚以为他是不信她的话,小嘴一撅,一步上前伸手解开了那个搁在书案上的小包袱,“我没唬你,我都有证据的。”
楚楚说着从小包袱里掏出几个明显包裹着什么的手绢,小心翼翼地在萧瑾瑜面前一个个展开。
“这些是在他胃里找到的,你看,这是米粒,这是鸡肉,鱼肉,鱼皮,花菇,鲜笋,都没嚼碎就咽下去啦,这人肯定吃得特别着急……”说着还拿手在上面朝萧瑾瑜扇了扇风,“你闻见了吧,这里面酒味可重了!”
萧瑾瑜眉头轻蹙,脸色微青。
“这个是在他大腿内侧和下身外皮上擦下来的,这个是在内道里取出来的……”
萧瑾瑜脸色又青了一层。
“这个不用我多说了吧,你就是没见过别人的,也肯定见过自己的嘛。”
萧瑾瑜脸色一黑到底。
“至于麝香味……这个我取不出来,不过最浓重的麝香味是从肚脐里散出来的,你要不信的话就让人把那尸体抬出来,凑近了一闻就知道。”
她到底是装得太像,还是压根就是老天爷特意派下来克他的?
萧瑾瑜深深吐纳了好几个回合,把笔撂下,沉声冲外面唤了一句,“来人。”
眨眼的工夫就从厅外迅速闪进来一个冷脸的侍卫,“王爷。”
“把她带出去,然后……”
楚楚听到他要让人带的不是尸体而是她的时候愣了一下,等那个“然后”蹦出来的时候突然醒过了神来,“等等!”
“等什么?”
楚楚偷偷瞄了一眼笔直杵在她身边的侍卫,这么个壮得像头牛一样的大男人,要是打起板子来手劲儿该有多大啊……楚楚怯怯地望向萧瑾瑜,“能等会儿……再打屁股吗?”
楚楚绝不会知道,在这张风平浪静的皮囊下面,萧瑾瑜是有一颗多想立马把她按到长条板凳上亲手暴揍一顿的心。
“你还想干什么?”
楚楚抿抿嘴唇,一双眼睛饱含无辜地眨了眨,“我还没吃饭呢。”
萧瑾瑜嘴角一僵,她刚刚才如此深入地剖了一具尸体,从尸体里取出来的东西就一一摆在眼前,她居然还能惦记着吃饭的事儿……
“把她带出去,”萧瑾瑜连叹气的心都没了,重新提笔在手下公文上签完那个“瑜”字,“然后叫景翊速来见我。”
“是。”
******
景翊从窗口跳进十诫堂议事厅的时候天正开始隐隐发亮,萧瑾瑜身前案上的公文本子已经换走两批了。
“连程的事有眉目了。”
要不是有个能在萧瑾瑜面前昂首挺胸说出来的理由,打死他也不敢在接到消息一个多时辰之后才蹦出来。
萧瑾瑜头也不抬,气定神闲地批着最后一本公文,“只是有眉目?”
景翊把自己往旁边椅子里一丢,抱着手怨念地瞅着萧瑾瑜,“光是为了查那具尸体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三更半夜的我都让刑部那群人骂了好几个来回了……你是不知道那个疑似案发现场多特殊,办起事儿来真心不是一般的费劲啊!”
萧瑾瑜合上折子,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景翊,“怎么,你这面子到如归楼就不值钱了?”
景翊差点儿从椅子里弹起来,“你早知道这尸体是在如归楼附近发现的?!”
“不比你早多少……只是吴江在如归楼附近找到了薛越,楚楚验尸之后说薛越生前服过与连程一样的药。”
萧瑾瑜说得轻描淡写,还是不能阻止景翊真跳了起来,“薛越死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铁钉入脑,遍体鳞伤。”
景翊盯着萧瑾瑜看了好一阵子,再三确认了他的静定不是勉强装出来的,才试探着道,“薛太师还不知道?”
萧瑾瑜和薛越的交情只能算是一般,但萧瑾瑜和薛太师亲如父子的师生关系可是官场里无人不晓的。
萧瑾瑜能成为如今的萧瑾瑜,要说全是拜薛太师所赐绝对一点儿也不夸张。
打接下这个案子起他紧张的就不是薛越这个一年也往来不了几次的吏部侍郎,而是对薛越宠爱至深的薛太师。
萧瑾瑜摇头,轻叹,“我还没说。”
别人说没说就不一定了。
景翊试图把话题转回到案子本身上,因为这能让萧瑾瑜迅速抛开所有情绪,“刚才进门的时候看见当班的仵作到了,我去叫来给薛越的尸体复验?”
每件人命案子必须具齐初验复验两份尸格才能审断,这是萧瑾瑜给全国所有衙门定的规矩。
萧瑾瑜一声叹得更深了,“不必了……”
景翊一愣,不必了?
死的可是薛越,他还以为这回怎么也得有个三验五验才算完事儿呢,何况做初验的还是个身份居心都尚不明朗的丫头片子,“为什么?”
“剖了。”
景翊怔怔地盯着萧瑾瑜云淡风轻的脸,“你说的“剖”……跟我想的那个“剖”……是一个“剖”吗?”
萧瑾瑜抬手指了指摆在案角的一个红木托盘,托盘里的东西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你要想亲自验证的话……”
“不想!”
景翊瞬间离那个盘子要多远有多远,脸上惊悚程度快赶上被媳妇从青楼拎出来那会儿的了,声音都发虚发飘,“那丫头干的?”
“你见过我这里的仵作剖尸吗?”
景翊欲哭无泪,他可着全京城千挑万挑挑了一年,怎么到头来就给萧瑾瑜送来这么个神物啊!“她不是说她家世代都是仵作吗,她就不知道擅自剖尸是□尸体的大罪,要判绞刑吗?”
萧瑾瑜摇头,“她知道我判不了……”
“哦?”景翊一抓到兴趣点就迅速把其他的都扔了,微眯起狐狸眼,“你跟她……”
萧瑾瑜冷冷硬硬地截断景翊的遐想,“因为我先前允许了她怎么验都行。”
他头脑再怎么缜密也预料不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会对尸体下刀子啊……
“呵呵……”景翊意犹未尽地干笑两声,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你还是找个庙拜拜吧。”
“来人,备车。”
“你还真拜啊?”
“当然。”
“这大清早的你拜什么庙啊?”
“如归楼。”
11红枣姜汤(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撒娇打滚求评求收~~~~~那大块头侍卫把楚楚一路带回六韬院,没说打她,也没说给她饭吃,把她塞进房间里就走人了。
根据多年调皮捣蛋积累下来的经验,楚楚估摸着这会儿要是表现得好点儿,没准儿那顿打就能免了呢。
所以赵管家一推门就看见楚楚对着门口坐着,身板坐得端端正正,头是微低着的,端庄里带着矜持,活脱脱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
赵管家一愣,怎么进来的又怎么退出去了,站到门外左右仔细看好了没进错门,才又走了进去,瞅着楚楚,试探着唤了一声,“楚丫头?”
楚楚站起来一板一眼地行了个标准的福礼,学着镇上员外家小姐那样的动静柔若无骨地说了句“赵管家万福”。
赵管家手里拿的那碗要不是面,而是狗血的话,他一定毫不犹豫一滴不剩地全泼到楚楚身上。
这是撞鬼了还是中邪了?
赵管家提起十二分小心,一边盯着楚楚一边把那碗面搁到桌上,“这是王爷让厨房给你做的,趁热吃吧。”
楚楚看了眼那碗面,热腾腾的面上铺着两棵青菜,几大块烧牛肉,还卧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看着就诱人,更别提那一个劲儿直往鼻子里钻的香气了。
从半夜坐到大天亮,晚饭早饭都没吃,还真是饿啊……
楚楚咽了咽口水,没动。
吃完了就得挨打了吧……
赵管家看她不动,催促道,“快吃吧,吃完了王爷还有事要你办呢。”
楚楚眼睛一亮,“办事?不是挨打?”
赵管家一愣,“谁说要打你啊?”
“那是啥事呀?”
“急什么,先吃了再说吧。”
楚楚扑向那碗牛肉面,顺便抽空回了一声,“哎!”
赵管家看着楚楚的吃相,听着她吃面发出的西里呼噜的动静,嘴角一阵抽搐。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啊……
******
楚楚吃完饭就被送上一辆马车,赵管家说王爷遣来的人也没吩咐什么,只说了不让她带那个小包袱,而且最好是什么都不带。
他让干嘛就干嘛吧,楚楚可不想再惹那个王爷了。
楚楚就这么两手空空坐上马车,一夜没睡加上吃饱喝足,马车刚晃荡了两下楚楚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她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座子上,头下枕着个靠垫,身上还盖了条羊毛毯子。
楚楚迷迷糊糊地翻了下身,真是怪了,明明记得自己是坐着睡过去的,而且上来的时候也没见马车里有靠垫毯子之类的东西啊。
这缎面靠垫当枕头高矮正好,羊毛毯子又软又暖,要不是听到马车外传来一阵阵熟悉的验尸喝报声,楚楚真想闭上眼睛再来一觉。
一骨碌爬起来跳下马车,才发现眼前这地方已经荒凉得不像京城了,连楚水镇都不如,倒像是个野树林子,要不是两个王府侍卫就站在外面,要不是几个官差正忙活着,楚楚还真当是那个王爷要把她扔到荒郊野外了呢!
不知道外面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这些在外面忙活着的官差身上发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躺在地上的男尸□,各种新旧伤痕深深浅浅疏疏密密地爬在这副明显经过精心保养的皮囊上,一个刑部仵作打扮的老头儿正蹲在尸体跟前,一边仔仔细细地摸索查看,一边有理有序地一声声喝报出这雪白细腻的皮囊上的每一道伤痕。
楚楚皱皱眉头,两天下来这已经是第三具没穿衣服的尸体了。京城里的人还缺这几个钱吗,怎么杀了人还非得把衣服都扒走啊?
楚楚凑近过去的时候老仵作刚好报完,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伸手扑掸积在衣服上的雪,低头抬头间楚楚看清了老仵作的模样,立时喊出了声儿,“七叔,是您啊!”
田七一愣,“楚丫头?你咋在这儿啊?”
“我来给王爷办事的。”
田七回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来验尸的?”
“不知道,”楚楚摇摇头,指了指刚才坐的那辆马车,“我刚来到,还没见着王爷呢。”
田七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之后就更晕乎了,他到的时候那辆车不就已经停在那儿了吗,这明明都快有一个时辰了啊……
田七怔愣的工夫,楚楚突然在田七这副打扮上意识到一件事儿,一下子跳了起来,“呀!我差点儿给忘了!午时三刻还要去刑部门口看榜呢!”
田七脱口而出,“已经出来了……”说完就后悔了。
楚楚急道,“那您已经瞧见了?”
“没……没瞧见。”
田七说的是大实话,他确实是没瞧见,因为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去瞧去,一大清早刑部书吏就火烧屁股似地找到他家门口来了,拢共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说他被刑部录用了,第二句就是让他赶紧到城郊验尸去,然后扯着他就来了。
他虽然没看见榜,但很清楚地知道录上的另一个不是楚楚,正犹豫着怎么跟她说才好,就听在一旁整理尸单的刑部书吏头也不抬地道,“你也甭去看了,另一个录上的叫赵铁牛,你个小姑娘家不叫这个名儿吧?”
楚楚扁了扁小嘴,“我叫楚楚……”
“咳咳……楚丫头啊,”田七赶紧插话,“你不是说王爷叫你来办事儿的吗?王爷就在那边那辆马车里呢,你还不赶紧过去问问啊,可别耽误了王爷的公事!”
“哦……”
“哎哎,”书吏叫住她,“顺便把这尸单给王爷送过去。”
“哦……”
楚楚进到那辆足有一间小屋子大的马车里的时候,车里就萧瑾瑜一个人,坐在一张书案后面,静静靠在椅背上,双目轻合。
车厢里四角都燃着炭盆,乍冷乍暖,楚楚刚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清脆的喷嚏,毫无悬念地把椅上的人惊醒了。
睁眼见是楚楚,萧瑾瑜撑着轮椅扶手有些吃力地把脊背立直起来,微扬起头轻轻蹙眉看她。
刚才已让人把自己的毯子拿去给她盖上了,难不成还是着凉了?
楚楚见自己一个喷嚏惊了萧瑾瑜的清梦,想起来到底欠他一顿板子,心里一阵发慌,“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瑾瑜声音微哑,“不碍得……”
他没想睡,只是在一边看卷宗一边等各方消息,看着看着……卷宗呢?
萧瑾瑜目光寻到不知什么时候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的卷宗,心里直苦笑,这才熬了多久,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楚楚看着他不像是有生气的意思,但谁知道这些当大官儿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呀!所以看见萧瑾瑜想弯腰去捡散在地上那堆纸,楚楚赶紧抢先一步三下五除二都捡了起来,把带进来的那份尸单搁在最上面,一块儿毕恭毕敬地递给萧瑾瑜,“外面那个书吏大人让我拿来的。”
“谢谢。”萧瑾瑜接过那叠方向各异的纸,伸手示意楚楚在旁边坐下来,把自己手边的杯子推到她面前,“姜茶,还热着,我没动过。”
萧瑾瑜说罢就低头看着手里的尸单,余光扫着楚楚,就见她坐在他左手边,手里抱着那杯热姜茶一动不动,直到他逐字逐句地把尸单看完了,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杯子出神。
这杯子是前年南方进贡的红玉杯,刚送到京城就被皇上拿来讨好这个七皇叔了,样式确实精巧别致,但还不至于光盯着杯子盖就能看上这么半天。
不用景翊来判断,萧瑾瑜也知道这种神情叫做心事重重。
刚才不还睡得挺踏实的吗?
“你……有事?”
“啊?”
萧瑾瑜看着刚回过神来的楚楚,又重复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楚楚怔怔地看着他,“是你让我来的。”
萧瑾瑜被晃了一下,他头一回质疑自己与人谈话的能力,“……对,我让你来的。我是问你,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楚楚愣了一下,抱着杯子盯着萧瑾瑜,“我要有什么难处,你肯帮忙?”
萧瑾瑜轻蹙眉头,跟他办案的仵作总会遇上某些固定类型的麻烦,那些麻烦就是在衙门里快混成精的老仵作都疲于应对,何况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我尽力。”
听到这话,楚楚抱起杯子壮胆似地一口干掉姜茶,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腰板一挺站了起来,“我想求王爷借我点钱……我一定很快还!”
那些固定类型的麻烦里最常见的就是跟钱有关的,“要多少?”
楚楚咬着嘴唇,拿手指比出个三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瑾瑜。
三百两?比起那几个惹上几千两官司的,三百两倒算是个小数了,可对她来说还真是不少,难怪要愁成这这副模样了。
萧瑾瑜也不问她要这些钱干什么,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拿出张银票来,“这张银票上有执掌财政的六王爷的压印,你随便找哪个钱庄都能兑换现钱。”
楚楚刚往这张银票上看了一眼,就被票面上的“伍佰”俩字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多了,太多了!我不用这么多的!”
“你先收着,用不了的再还我就是。”
楚楚还是摇头摆手,“这么贵的一张纸,不小心丢了我可还不起!还是直接给我现钱吧!”
三百两现钱,亏她想得出来啊……他长得像是有力气没处使每天在身上扛几百两银子玩儿的人吗?
“我这儿没有那么多现钱……你若怕带着不放心,就先在我这里放着,什么时候想要兑换了再来找我拿。”
楚楚连连点头,“这样好!楚楚拜谢王爷!”
萧瑾瑜在她真拜下来之前伸手拦了她一下,“不忙谢,你若替我做完外面那具尸体的复验,你刚才借的那些钱就算是给你的工钱了。”
楚楚扁了扁小嘴,犹犹豫豫,“还要验尸啊……”
“我再多给你一倍的赏钱。”
“那成!”
赵管家说得对,这王爷还真是好人!
12红枣姜汤(十二)
楚楚刚从车厢里出去,车窗突然大开,景翊白衣长衫像片雪花一样轻盈无声地落进来。
窗子就在书案左前方,萧瑾瑜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乍来的寒气激得咳起来。
景翊赶紧关了窗子,顺手把桌上的红玉杯端给他,一端才发现是空的,一愣。
萧瑾瑜一杯水最多喝三口,手边的杯子怎么会是空的?
景翊对着杯子发愣的工夫,萧瑾瑜已压住了咳嗽,缓缓靠到椅背上,“说吧……”
景翊看着他隐隐发白的脸色,轻皱眉头,“如归楼管事儿的要请你喝酒,去不去?”
萧瑾瑜点头。
“叶老头可说了,你这一个月都不能沾酒啊。”
萧瑾瑜又点头。
景翊无声叹了一下,从身上拿出个密函,“吴江送来的,说是昨儿在刑部替你监审的时候看见的一份东西,估计有用。”
萧瑾瑜接过密函,撕开封口,展开里面那几页纸一字一句地看着。
“还有件事,目前为止收到的几路消息都是一个意思,那丫头片子身家背景的干净程度就快赶上她那脑子了。”
萧瑾瑜倏地从字句间抬起头来,“几路消息?”
就跟他说了一句核查楚楚身家背景,怎么还搞出了几路消息?
景翊轻勾嘴角,“难得王爷对一个不是嫌犯的女人起兴趣,身在各地的兄弟们都表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各种消息直往我这儿飞,拦都拦不住。”
“大理寺少卿景翊,本王限你十日内把大理寺全年卷宗一本不少送到三思阁,违令……”
“别别别……先查案!查案要紧,查案要紧……”
******
上车前楚楚问了赶车人这是要去哪儿,人家告诉她是去如归楼,京城最富贵的酒楼,没个千八百两银子都别想进门喝杯水。
贵成这样,楚楚还以为这酒楼得是用真金白银盖的呢,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京城最富贵的酒楼居然是立在荒山的一壁悬崖上的,打眼看去就是个高墙围着的大宅院,比起安王府的气派程度都差远了。
出来迎萧瑾瑜的那个中年男人长得也跟这宅院似的,没一点儿惹眼的地方,一身打扮也不带一点儿富贵气,张嘴向萧瑾瑜报家门问安,说得也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如归楼掌柜许如归请七王爷安。”
前面马车里送出萧瑾瑜不温不火的官腔,“冒昧造访,叨扰之处请许老板多担待。”
“七王爷言重了,招待不周之处还要请王爷海涵。”
“我身体略有不便,还请许老板将我随行人员就近安置。”
“皆已安排妥当,请王爷放心歇息。”
景翊端得一本正经的声音飘出来,“记得叫你们花魁来一趟,本官有话问她。”
“曼娘已在景大人房中恭候多时了。”
“让许老板费心了。”
“景大人不必客气。”
许如归安排的是宅院深处的一个独立院落,院中一座二层小楼,没有其他客人,极尽清雅。
许如归陪萧瑾瑜一等进到厅堂里,向萧瑾瑜微欠身道,“请王爷稍作休息,在下稍后略备薄酒,还请王爷赏光。”
谦恭客气,清楚明白,就请萧瑾瑜一个,没别人什么事儿。
萧瑾瑜轻点头,“有劳了。”
许如归对萧瑾瑜一拜,直起腰来刚要转身走,就听见一个姑娘家用清亮的声音叫他。
“老板,我能跟您讨点东西吗?”
许如归对这个方才一直藏在景翊身后的小姑娘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站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答道,“姑娘尽管吩咐。”
楚楚从景翊身后站到前面来,一样一样地数给许如归听,“我要葱,川椒,盐,白梅,酒糟,醋,一个蒜臼子,一张席子,还有,劳烦您找块地帮我挖个二尺深的大坑,再在坑里烧一大把柴火。”
许如归脸上还带着笑,心里已经打起了问号,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姑娘是要……烧菜?”
楚楚摆摆手,“不是不是,我就蒸具尸体。”
就……蒸……具尸体……
景翊一脸同情地看着许如归,这人带着僵硬笑容的脸已经呈现出了一种肉眼可见的绿色。
萧瑾瑜轻咳了两声,还是云淡风轻地说着官话,“公务紧急,还请许老板行个方便。”
“是,是……在下,在下这就去准备……”
楚楚对着许如归露出个饱满的笑容,“谢谢老板!”
“应该的,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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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萧瑾瑜一块儿进如归楼的少说也有十来个人,进到小院儿之后萧瑾瑜吩咐了几句就没影儿了,最后跟他住进这小院儿的就三个,景翊,楚楚,和一个侍卫。
萧瑾瑜的房间在正中,景翊房间在左邻,楚楚房间在右邻,所以萧瑾瑜在房里看案卷的时候清楚地听到左边莺声燕语,右边叮铃桄榔。
好容易挨到右边突然不响了,他房门又被叩响了。
门外传来的声音很是一本正经,“楚楚求见王爷。”
萧瑾瑜扬了扬手,原本塑像一样笔直站在门边的侍卫伸手开了门,身子一闪无声地隐到了一扇画屏后面。
萧瑾瑜看着两手空空进门来的楚楚,“验完了?”
楚楚摇头,“坑里的火才烧上,白梅饼子也刚捣好,还得等会儿才行……”
萧瑾瑜静静等着她说点儿什么能让他听明白来意的话。
楚楚抿了抿嘴唇,低着声儿带着点儿犹豫地道,“我刚才听说……如归楼有自己的钱庄,这里就能兑换银票的。”
这句萧瑾瑜听明白了,来找他要钱的。
这么着急?
萧瑾瑜还是没问她要这些钱是干什么用的,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拿出那张五百两的银票给她。
楚楚小心翼翼地把这张贵得吓人的纸折了两下揣进怀里,“谢谢王爷!”
楚楚刚奔出门,萧瑾瑜对着那扇画屏沉声道,“跟上。”
“是。”
萧瑾瑜在房里看了足足四个时辰案卷,午饭的时候早过了,景翊房里传来的动静从莺声燕语到鬼哭狼嚎已经起落了好几个来回了,许如归没来请他用膳,侍卫也没来向他复命,要不是亲眼看着外面天色渐沉,萧瑾瑜都要怀疑是自己看案卷看得不耐烦感觉度日如年了。
最先来敲他门的居然是楚楚。
楚楚把一份尸单递到萧瑾瑜面前,“尸体已经验好啦,这里没书吏,尸单是我自己填的,要是不合规矩,我就再报一遍给你听。”
“无妨……”萧瑾瑜刚扫了两眼就皱了眉头,“你验出的伤怎么比初验多了这么多?”
就算是初验有所疏漏,田七一个干了大半辈子仵作的人,也不至于落下这么许多。
“外面天冷,尸体上有显不出来的伤,我烧了土坑之后把尸体放里面蒸了一会儿,拿出来以后擦上酒醋,再用热白梅饼子敷,所有的伤就都能看见了。”
萧瑾瑜暗自苦笑,那具尸体打眼看过去就知道绝对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田七就是知道这样的法子,也必然没有这样的胆子。
也就是她吧……
萧瑾瑜刚把目光落回到尸单上,门又被叩响了。
“王爷。”
看着派出去跟踪楚楚的侍卫黑着脸走进门来,萧瑾瑜以为他这副神情是因为目睹了楚楚验尸,还没开口,却又发现侍卫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二十来个壮汉两两抬着一口大箱子鱼贯而入,一会儿工夫十几口大箱子在墙边齐齐地码了两排。
“怎么回事?”
侍卫还没想好怎么说,楚楚已经抢在前面了,“钱,剩下的钱。”
萧瑾瑜诧异地打量着这两排大箱子,五百两银子,就是一两不少全换成一两的现银装在这种尺寸的箱子里,那最多也就装一箱子,这可是有十几口箱子啊!
“打开。”
“王爷……”侍卫还没来得及说到重点上,楚楚已经麻利地把离她最近的那口箱子掀开了。
萧瑾瑜往箱子里看了一眼,差点儿一口血吐出来。
是,箱子里装的是钱,不过不是银子,而是满满一箱子铜钱。
“这些……都是?”
楚楚“刷刷刷”把十几口箱子全打开了,“是呢!”
十几箱子铜钱……
“你拿着五百两银票……兑的铜钱?”
楚楚认认真真地点头,“我本来是想兑银子来着,可我就要三百文,老板说他这儿兑不出那么小的碎银子,我就请他全给换成铜钱啦!要不是正好遇见这个侍卫大哥,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些拿过来呢!还是铜钱拿着踏实,不容易丢也不容易坏,贼就是想偷,一时也搬不走,多好!”
萧瑾瑜一脸乌黑地盯着那两大排箱子,五百两银子,全换成一文一文的,她就拿了三百文,也就是说,现在华丽丽摆在他面前的是将近五十万枚铜钱,实实在在近四千斤的重量啊……
楚楚看着箱子里密密麻麻的铜钱感叹,“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铜钱呢!”
萧瑾瑜无力地轻叹,“我也没见过……”
看着箱子里的钱,楚楚突然想起件事来,转头看向靠在椅背上默默揉按额角的萧瑾瑜,“王爷,你先前说,我要是验好了尸,就再给我一倍的赏钱。”
是,原本另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都给她备好了,哪知道她……
萧瑾瑜无奈地扬扬手,“自己拿。”
“不行不行,三百个呢,要是我不小心数多数少了,这可就说不清了!”
萧瑾瑜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他得闲成什么样才会找人一个个去数这几十万个铜钱啊……抬头看了眼正杵在一边诚惶诚恐的侍卫,“你,数给她。”
“是……”
“谢谢王爷,谢谢侍卫大哥!”
13红枣姜汤(十三)
侍卫埋头兢兢业业地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从箱子里往外数钱,萧瑾瑜看着看着突然回过神来。
她借三百两银子萧瑾瑜还能想出个大概因由来,可她就要三百文铜钱,萧瑾瑜就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三百文在京城里再怎么省着花也就是个饭钱,可衣食住行安王府已经全给她包了,她需要什么东西都能跟管家开口,要不是遇上萧瑾瑜想到的那些麻烦,她着急要钱干什么?
“这三百文,你要来做什么用的?”
楚楚目不转睛地盯着侍卫那双忙着数钱的手,头也不回地答,“回家。”
萧瑾瑜一怔,“回紫竹县?”
“还能是哪儿啊,我就一个家。”
萧瑾瑜勉力直起腰背,也不管她是怎么打算只用三百文钱从京城回苏州的了,他只想知道一件事,“为什么要回去?”
楚楚这才转过身来,揪着手指尖道,“我学艺不精,连刑部的考试都没过,六扇门更不可能要我了,我可不敢再在京城里给楚家丢人了……拿了钱,我就回家继续跟爹学手艺去,学好了再回来考。”
萧瑾瑜轻蹙眉头,打从在刑部考场见到她起,录不录她就跟她所谓的手艺没有太大关系了。
他想得很清楚,不能让她进刑部,甚至不能进三法司的任何一个衙门。
她身家背景清白,那就更不能了。
只是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结果而决定立马离开京城。
“你不是说,要是这场考不过,就在京城随便找个杂活,只要待到考进六扇门就行吗?”
要不是她有这句话,他敲定录取名单的时候还真会好好掂量一下。
楚楚不好意思地一笑,“那会儿是因为没有回家的盘缠,现在有啦,当然是回家学手艺好嘛,光在京城干杂活怎么会有长进呀!”
要早知道她打的是这样的算盘……
萧瑾瑜分神的空当,侍卫已经数完了三百个铜钱,把鼓囊囊的钱袋子递到楚楚手上。
“我现在能走了吗?”
萧瑾瑜轻咳几声,不疾不徐地道,“还不行……你既参与了这案子,就要等这案子了结,过堂之时需上堂作证,案卷整理入库之后才能离开。”
楚楚吐了吐舌头,京城衙门的规矩还真是多,“好,我听王爷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还有一事……这里若有人问起你是当什么差的,你就说是我的丫鬟,刚才验尸是照我吩咐做的,记住了?”
楚楚连连摇头,“干仵作行的不能说瞎话,不然死了会被阎王爷割舌头!”
萧瑾瑜隐隐黑线,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能认真得让人无力反驳,“不是让你说谎……我出来得匆忙没带丫鬟,不合礼制,让人知道会惹上麻烦。你只当是王府请你做几天丫鬟的差,回头去找赵管家照例领工钱就是了。”
既帮人又挣钱,多好的事儿啊,“那行!”
楚楚拿着钱跑出去之后,萧瑾瑜转头看了眼沉得发黑的天色,轻蹙眉头问那数钱数到手酸的侍卫,“可看见许如归了?”
“回王爷,看见了。”
“他不是要跟我喝酒吗?”
“是……不过王爷恐怕还得再等一阵子。”
萧瑾瑜眉心愈紧,“出什么事了?”
“他这大半天……一直忙着凑铜钱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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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把前后拿到的两袋铜钱一股脑全倒在床上,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数起来。
王爷真是大方,验个尸就给六百文,简直跟做梦似的!
他要是六扇门的老大就好啦!
他那股威严劲儿倒是像得很,那副白白俊俊的长相也当得起“玉面判官”这名号,可他是个困在轮椅里的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整天到哪儿都只对着一堆公文本本皱眉头,查个人命案子连尸体都不去亲自看一眼,顶破天也只能算是个好心的大官吧,跟心细如发心明如镜的六扇门老大可差远了!
楚楚数完钱,六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又向如归楼的人要了捆麻线,十个一串的串了起来,串完仔仔细细地收回到那两个钱袋里,把钱袋放到枕下塞好。
折腾完这些,天早就黑透了。
麻线还剩了半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刚才跟人家说过用不了的会还回去,不能说话不算话。楚楚揣起半捆麻线还没出门,萧瑾瑜的侍卫就找上门来了。
“楚姑娘,王爷有请。”
“又要验尸啊?”
“楚姑娘去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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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以为萧瑾瑜找她的事情就算不是验尸,也得是跟查案有关的,哪知道是件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
楚楚半信半疑地看着萧瑾瑜,“就吃顿饭?”
萧瑾瑜纠正道,“不是吃饭,是当我的丫鬟,陪我吃顿饭。”
楚楚没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不还是吃饭吗?”
萧瑾瑜轻蹙眉头,“当丫鬟,服侍用膳,不懂吗?”
楚楚瞬间一脸恍然,“就是给人喂饭吧?”
“不是……”再让她自己琢磨下去今透不定要出什么事儿了,萧瑾瑜阴着张脸咳了两声,沉声道,“你只需要站在我身边,记好,一会儿桌上任何酒菜都碰不得,若是我让你动的,你就做个样子,但绝不能入口,否则会有危险。”
看着楚楚被吓了一跳的模样,萧瑾瑜脸色缓了几分,从身上拿出个小瓶子,“这个替我收着,提醒我一入座就要服药,两颗,否则我会很危险。”
楚楚没伸手接瓶子,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还不清楚。”
“你……你怎么不让侍卫大哥陪你去啊?”
“他在办事。”
“那……那景大哥呢?”
“也在办事。”
楚楚咬起嘴唇,低头看着自己指尖。
萧瑾瑜淡然道,“你若不想去也无妨,工钱照拿。”
听到这话,楚楚拧起眉头看着萧瑾瑜,“我要是不去,你就一个人去吗?”
萧瑾瑜点点头。
楚楚一咬牙,从萧瑾瑜手里把那个瓶子拿了过来,“那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我不会功夫,可要真有什么事,总比你一个人强。”
萧瑾瑜莞尔,“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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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如归看着萧瑾瑜被楚楚推进门,微微怔了一下。
“王爷。”
萧瑾瑜靠着椅背咳了两声,“偶染微恙,府上大夫小题大做,叮嘱身边不得离人……就一个小丫鬟,许老板要是觉得不方便……”
“不敢不敢……王爷请上座。”
楚楚刚把萧瑾瑜的轮椅推到桌边,就赶紧从身上摸出那个小瓶子,往手心里倒了两颗药丸,“王爷,该吃药了。”
萧瑾瑜眉心轻蹙,“吃什么药……”
楚楚一愣,这人是什么记性啊,“不是你说这会儿得吃药的吗?”
萧瑾瑜没接,反倒沉下脸色低声斥道,“服了药还怎么喝酒,没规矩……”
楚楚急了,“你说的,你不吃药会很危险!”
“够了……”萧瑾瑜这才沉着脸色从楚楚手中拿过药吞了下去,抬头对许如归清浅苦笑,“婢女无状,让许老板见笑了。”
许如归把刚斟好的两杯酒默默推到不起眼的角落,一边斟了杯茶送到萧瑾瑜面前,一边用客套回应萧瑾瑜的客套,“岂敢岂敢,王爷说笑了……”
萧瑾瑜转头看向正一脸委屈的楚楚,沉声道,“许老板为帮你兑钱奔走了大半天,还不向许老板敬酒道谢?”
这个人一会儿一个样,楚楚本不想理他的茬了,可突然想起他刚才叮嘱的话,猛然记起这会儿还危险四伏,赶紧抓起那个刚被许如归推到一边儿的酒杯,“楚楚多谢许老板!”
许如归毫不怠慢,忙拿起另一杯,“都是分内事,楚姑娘客气了。”
许如归以袖掩面仰头喝酒的空当,楚楚利索里把酒往桌底下一泼,装模作样地对着空杯子仰了下头,还不忘抹了下嘴,学着镇上叔伯大爷们喝酒时候样子对着许如归倒了倒空杯子,“许老板海量!”
许如归一愣,默默低头看了眼手里那个就一口大小的酒杯。
这姑娘没见过海吧……
萧瑾瑜掩口轻咳几声,捧起面前的青瓷茶杯浅呷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传言许老板素来不请客不陪客,今日破例,可有什么讲头?”
许如归带着点儿错愕把视线从酒杯移到萧瑾瑜脸上,见到萧瑾瑜正波澜不兴地看着他,许如归也以最快的速度收起了错愕,谦恭一笑,“在下也有耳闻,七王爷极少应人酒局,敢问王爷今日为何如此赏光?”
一丝疲惫在萧瑾瑜的声音里若隐若现,“刚巧累了,上来讨杯好茶。”
许如归捧起自己面前那杯茶,仔仔细细地轻抿了一口,“若早知如此,在下就让楼里最懂烹茶的月娘来为王爷奉茶了。”
萧瑾瑜没接话,又把茶杯送到了嘴边。
许如归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王爷,据景大人说……如归楼崖下发现了一具男尸。”
萧瑾瑜摇了摇头。
“景大人不会拿这种事情跟在下开玩笑吧?”
“这倒没有,只不过发现的不是一具男尸,是三具。”看着许如归脸色微变,萧瑾瑜依旧云淡风轻地道,“许老板不必紧张,我让景翊来只为打个招呼,以免崖下差役往来惊扰了如归楼的客人。”
许如归愣了一愣,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捧起茶杯深闷了几口,抬头刚想说什么,眼前突然一花,“咚”一声就趴了下去。
楚楚听这两人说话正听得云里雾里直想打哈欠,突然被许如归一脑袋砸到桌上的动静吓了一跳,本能地惊叫着往后跳了一步,还没站稳就回过了神来,一步又冲到许如归身边,一手探鼻息一手摸脉,头也不转地急道,“他还没死!”
“他还有话没编完呢,怎么能死啊。”
声音慵懒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不是萧瑾瑜。
楚楚急忙转头,景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桌边,正兴致盎然地从桌上抓起一块烤鸭。
“不能吃!”楚楚急道,“有毒!”
景翊笑着把选好的鸭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吮了吮手指,边嚼边道,“放心,酒菜都安全得很,只是茶有点儿问题……糟蹋如归楼的酒菜真是要遭天谴的啊。”
楚楚脸色煞白地看着瘫软在桌上的许如归,他中毒是因为喝了茶?
茶?!
楚楚“刷”地转头看向萧瑾瑜,他刚才也喝茶了!
他不但刚才在喝茶,现在也在喝茶。
楚楚一把将萧瑾瑜手里的茶杯夺了过来,“快别喝了!”
“急什么……”景翊一边伸长胳膊捧起一盘炸得嫩黄的兔腿,一边笑盈盈地道,“你不是给他吃过解药了嘛。”
她给他吃了解药?
看着楚楚原地发怔,萧瑾瑜轻轻咳了一声,“这个回头再说,正事要紧。”
景翊心满意足地抱着一整盘炸兔腿闪得离桌子远远的,“你们慢慢来,不着急,不着急啊……”
14红枣姜汤(十四)
楚楚以为当下最正的正事是要把许如归弄醒,可景翊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往窗边椅子上一窝,啃兔腿啃得专心致志旁若无人,倒是萧瑾瑜慢条斯理地对楚楚道,“把他放到地上,小心些,别有磕碰。”
总算有个管人死活的了,楚楚赶紧把许如归扶到地上平躺好,看着气息微弱的许如归着急道,“医术我只懂一点儿,还是请个大夫来吧!”
“不必,你把他的衣服解开。”
难不成这人还懂医术?
人家说久病成医,看萧瑾瑜的样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救人要紧,楚楚手脚利落地解开许如归的外衣,拉着袖子往下扯的时候摸到左袖内侧一片潮湿,一股酒味。
深蓝色衣服浸湿了也不显眼,许如归刚才那杯酒就在一仰头间全喂给这片袖子了。
脱下两件外衣,一件中衣,许如归的上身就坦露了出来。萧瑾瑜刚想出声,楚楚三下五除二就把许如归的衬裤一块儿扒了下来,萧瑾瑜就只来得及默默叹了口气。
楚楚把那叠衣服往旁边一扔,“好了,然后呢?”
“站开些。”
楚楚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再远些。”
楚楚退到了墙根底下,萧瑾瑜才把轮椅推到许如归旁边,从轮椅后抽出拐杖,撑着拐杖慢慢站起来,又缓缓放下身子,在许如归身边跪坐了下来。
整个过程缓慢却平稳优雅,把楚楚看得目瞪口呆,居然都没想起来要过去扶他一下。
萧瑾瑜没去搭许如归的脉,也没探他的鼻息,而是从他脖颈开始一寸一寸地细细查看,比起诊断医治,倒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萧瑾瑜查看到许如归右手臂的时候停了好一阵子,之后很是吃力地把许如归翻了个面儿,继续细细查看。全部查完,萧瑾瑜又动手给许如归把衣服穿回去。
楚楚看萧瑾瑜稳住自己的身体都不容易,还俯身去搬动一个看着就比他沉重许多的大男人,就想上去帮把手,“我来吧。”
萧瑾瑜头也不抬,“你记得他每个衣带是怎样打结,结在何处,是松是紧吗?”
楚楚被问得一愣,他之前只说把这人的衣服脱下来,可没说要记住这些啊,“不……不记得。”
“靠边站。”
等萧瑾瑜把许如归的衣服丝毫不差地恢复原样,重新坐回到轮椅里,景翊已经把那盘兔腿啃干净了,把空盘子往桌上一放,“轮到我了?”
萧瑾瑜点了下头,对楚楚道,“走吧。”
楚楚看着还是昏迷不醒的许如归,“那许老板怎么办啊?”
“景翊能让他昏过去,自然能让他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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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跟在萧瑾瑜后面,楚楚一声也没吭,萧瑾瑜在房门口停下来的时候,楚楚停也不停就从他身边越过去,径直冲进自己房里,“咚”一声关了门。
刚才事发突然一下子懵了,楚楚这会儿可是想明白了,说什么这也危险那也危险,哪有什么危险,明明就是他算计好的嘛!
她不知道他俩这是在干什么,干这些又是图的什么,可她知道她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就被萧瑾瑜给糊弄了。
还有那什么为了遵守礼制才请她当丫鬟的鬼话,只听说过僭越有罪,啥时候轻车简从也有罪了啊!
枉她还那么好心好意地担心他,这人说起瞎话来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啊!
楚楚才不管他是排行老几的王爷,他已经不是第一回骗她了,这回还骗得她跟他一块儿去骗了别人,就算他肯给再多的赏钱,她也不能给这样的人当差办事。
楚楚从枕头底下翻出那两个钱袋,毫不犹豫地敲开了萧瑾瑜的房门,不等前来开门的侍卫开口,楚楚就把钱袋往他面前一伸,“我是来把钱还给王爷的,这钱我不要了。”
侍卫怔了怔,没伸手接钱袋子,“楚姑娘请稍候。”
侍卫转身进到里屋,再出来的时候楚楚已经不在门口了,门边就扔着那俩钱袋子。
她就是来还钱的,钱一文不少还到了,她就能辣气壮地走了。
世上好人多着呢,她就不信没钱回不了楚水镇!
楚楚还记得从大门到这小院子是怎么走的,她顶着风雪一路跑出去,和好几个穿金戴银的人擦肩而过,没人多看她一眼,她也就顺顺当当地出了如归楼。
她不认识这是哪儿,但她知道从京城回苏州是什么方向,只要从这儿先返回京城就好了。
楚楚沿着上来时候马车走过的盘山路摸黑往崖下走,北方严冬的山风不像江南那样柔润,连风带雪刮得脸上生疼,楚楚走了一半不禁停下来紧了紧襟口,往冻得发红的手上哈了几口气,顺便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已经成了一小片光亮的如归楼。
京城最富贵的酒楼,也就是这么回事嘛!
楚楚正要收回目光继续赶路,突然看见漫天风雪中一抹红从如归楼的方向直直落下来。
红影坠落崖下之时正好在楚楚正前方划过,来不及看清楚,但已足够辨出从如归楼坠落下来的是个人,穿着一身红衣的人。
这是……有人坠崖了!
楚楚醒过神来之后顾不得多想,撒腿就奔了下去。
崖也不是太高,要是赶得及了,没准还能有救。
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楚楚远远看到那抹红影伏在地上,好像还在动。楚楚心里一喜,一鼓作气跑过去,却在距离红影几步远的地方急急停住了。
这个距离已经能看出那个红影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侧脸很美的男人,不是男人的那种美,但也不是那些翘着兰花指扮娇娘的戏子的那种美。在雪夜里,这个男人红衣如火,却温柔如水地轻抚着身下的人,喃喃低语着,温和的声音化在山风和飞雪里,楚楚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却有着强烈的感觉,他是在说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楚楚长舒了一口气,甭管这俩人大半夜的从崖上跳到下面来是要干嘛,没出人命就好。
在看清红衣男人身下那人之前,楚楚是打算贴着路边悄默声迅速路过,尽可能不去惊扰他们的,可偏偏忍不住好奇,在路过的时候往下看了一眼。一眼看出躺在红衣男人身下的是个男人,一吃惊又多看了一眼,注意到下面的男人居然是□着躺在雪地上的,停住脚再多看一眼,那□男人的面容神色清楚地落入眼中,楚楚禁不住惊叫出声。
这红衣男人轻抚轻吻轻语相对的,竟是一具□死不瞑目的男尸!
楚楚一叫,红衣男人像是刚发现这里不只他一个活人,倏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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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翊本没想这大半夜的去敲萧瑾瑜的房门,因为按理来说萧瑾瑜这会儿应该在药物作用下睡得正沉,可从萧瑾瑜房里传出来的动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跳窗进去,侍卫没在屋里,就萧瑾瑜一个人伏在床边,朝床下痰盂里费力地呕吐着,痰盂里不见任何秽物,他费尽力气吐出来的就只有少量的水。
景翊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把萧瑾瑜几乎要跌下床去的身子扶住,“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那解药之前之后都要吃两颗的吗,你还没吃?”
萧瑾瑜微微摇头,喘息的空挡好不容易说句话来,“药不在我身上……”
景翊一愣,突然想起先前是楚楚从身上拿出药来给萧瑾瑜的,“楚楚呢?”
“不知道……已让人去找了……”
胃里一阵痉挛,萧瑾瑜忍不住又俯下身去痛苦地干呕,本来就单薄的身子抖得像风中残叶一样。
景翊扶他倚到床头,“你等会儿,我回王府找叶千秋拿药。”
萧瑾瑜摆摆手,勉强抓起手绢擦去嘴边残渍,深深呼吸了几次压住胃里空荡荡的翻涌,声音微哑着道,“他在帮我办事,别让他分神……是迷药引得胃病犯了,吃不吃解药都一样,过会儿就好……说说许如归吧。”
这会儿能让他把注意力从身体的痛苦上移走的就只有案子了,景翊只得把准备明早再说的事儿提前抖了出来,“我把他拎到外面一桶冷水浇醒,跟他说你俩是一块儿昏过去的,还跟他说那间屋子现在是案发地,被安王府接手了,任何人不得靠近,料他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什么。”
萧瑾瑜合起眼睛轻点头。
“我问他能想起来什么可疑的人,他琢磨半天,含含糊糊地跟我说觉得楼里一个叫古遥的当红相公近来有点儿鬼祟,但转头又说这些相公本来就干的不是光宗耀祖的营生,有点儿藏藏掖掖的也没什么。”
萧瑾瑜仍合目轻点头。
“然后……我吃饱就回来了。”
萧瑾瑜紧皱着眉头睁开眼,原本虚弱无力的声音瞬间冷硬了几分,“为什么没去查古遥?”
景翊默默退了一步离他远点儿,才敢回嘴,“许如归嘴里没一句实话,拐弯抹角地想把咱们往那个古遥身上引,干嘛要在他这些瞎编胡诌上耽误功夫啊。”
“不是实话,也未必是瞎编胡诌……”
“什么意思?”
萧瑾瑜紧按着胃,咬牙忍过一阵漫长的绞痛,清楚地感觉到贴身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实在没心情也没力气在这个时候给景翊说故事讲道理,“找古遥……自己查……”
萧瑾瑜话音还在飘着,景翊还没想好自己是该马上飘出去干活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先搭手照顾他一下,房门突然被急急地扣了三下。
侍卫一身雪花,一脸阴云,往萧瑾瑜床前一站颔首道,“王爷,卑职……找到一具尸体。”
眼看着萧瑾瑜消瘦得棱角分明的脸上瞬间没了人色,景翊忙追问,“谁的尸体?”
“是具□的男尸,身份不明。卑职已将其带回,安置在偏厅了。”
萧瑾瑜深深舒出一口气,伸手撑着床沿熬过一阵晕眩,半晌才沉声道,“可有楚姑娘的消息?”
“有人见到楚姑娘独自出了如归楼,卑职跟着脚印找出去,脚印是一路往崖下走的,可到这尸体边就没了。”
“继续找……”
“是。”
侍卫出去了,景翊还没动,萧瑾瑜轻蹙眉头,“还不去查古遥?”
景翊一愣,“你不需要验验那具男尸?”
“需要……”
“那你不是应该让我回城叫个仵作来?”
萧瑾瑜轻轻摇头,“来不及了……我来验。”
一瞬间有上百句话一块儿冲到景翊喉咙口,张了半天嘴,最后只吐出来一句,“你要是死了,我那些卷宗是不是就不用交了啊?”
“嗯……烧给我就好。”
“……”
15红枣姜汤(十五)
萧瑾瑜到偏厅的时候,许如归已经在偏厅门外转圈圈转了好久了。
“王爷!”许如归一见萧瑾瑜就赶忙迎了上去,“在下一时大意,竟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在下一定全力协助王爷,揪出元凶,给王爷一个说法!”
萧瑾瑜忍过一阵反胃,轻轻皱眉看着脸色也好不哪儿去的许如归道,“你是说茶里的药……还是屋里的人?”
许如归一愣,看着大门紧闭一点光亮都没透出来的偏厅,“里面有人?”
“许老板,可是景大人让你来的?”
许如归忙回过头来,“正是。景大人说……王爷要给在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在下在此等候王爷。”
萧瑾瑜浅浅默叹,“许老板言重了……劳烦许老板替我准备一盆炭火,一盆清水。”
“在下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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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翊觉得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比自己见过的美人还多的了,可他一眼看到古遥的时候还是晃了下神。
他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只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好看到普普通通的一间屋子都跟着屋里的这个人一起好看了。
景翊眼睛赏玩着屋子,嘴上说的还是那个人,“古遥公子果然不负艳名。”
古遥站在景翊对面抬手斟茶,浅笑嫣然,“大人谬赞了。”
景翊摇头,还是微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屋子,“男人的屋子里都能住出女人香,我可不觉得我是谬赞了。”
古遥笑容僵了一下,还是稳稳当当地把一杯香茶捧给了景翊,“恕古遥无礼,大人怕不是来寻欢的吧。”
景翊接过茶杯,转手搁回桌上,“我是来寻人的。”
“这里只有古遥一人。”
“寻的就是你。”
古遥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温柔的力量在腰间一揽,猝不及防跌进一个宽敞的怀抱里。
景翊把他打横抱了起来,笑看着怀里一脸狼狈的人,“你既然着急,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人……”
“嘘……省点力气,还不到叫的时候。”
古遥两颊绯红地看着满目温柔的景翊,“你……你先喝了那杯茶……”
“省给下一个客人吧,我用不着。”
景翊把古遥轻轻放在床上,隔着衣物由上而下忽轻忽重地抚过古遥的轮廓,轻勾嘴角看着古遥在自己手上慢慢呼吸急促深重起来。
“大人……”
景翊按住古遥爬上他腰带的手,在喘息不定的美人耳畔轻语,“不许动。”
“大人……”
“别急,我来。”
景翊一边给他愈发强烈的刺激,一边慢条斯理地研究着古遥身上并不复杂的衣带,每一次古遥想要自己动手去解,都被景翊温柔地按住,等景翊把他第一道衣带解下来的时候,古遥已经忍得大汗淋漓了。
古遥都快哭了,他还从没被一个生客搞得这么狼狈……
“告诉你了不许动……”景翊轻皱着眉头,声音还是平平静静的,带着清浅的不悦,“不听话,就怪不得我了。”
景翊一把抓了古遥的两个手腕,向他头顶一拉,扯过刚在古遥身上解下的衣带,三两下就把古遥的两只手一并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床头。
对身体的束缚反而让感官倍加敏感,古遥一时苦不堪言,勉强挤出的声音里满是楚楚可怜的哀求,“唔……大人……”
“再不听话连你的腿也一块儿绑了。”
“不要……你快……”
“你别乱动,我就快点儿。”
“不动……”
景翊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着古遥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哀求,一边仍旧不急不慢地解着古遥的衣服。古遥绑着双手,景翊干脆像剥葱皮一样把他的上衣一片一片撕扯了下来,织物碎裂的声音传到古遥耳中,引得那绝美的身子不住颤抖。
景翊雪上加霜地抚着他颤抖不止的身子,很好心地问,“冷吗?”
“不……”
“热吗?”
“唔……”
“那等你凉快一会儿?”
“不要……”
“不要了?”
“要……”
“到底要是不要?”
“大人……”
景翊看着效果也差不多了,终于叹了口气利落地给他脱下了衬裤,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古遥□的身子猛地一颤,景翊忙按住了他的肩,“别急,太快了伤身体。”
“快……”
“很快,再说几句话。”
“唔……”
“金阳公主府驸马连程,太师四子吏部侍郎薛越,齐郡王萧琳,他们三个谁待你最好?”
“薛越……”
“怎么个好法?”
“他不一样……”
“那连程和萧琳呢?”
“我喜欢……”
古遥像缺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景翊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在我之前,你刚送走一个你喜欢的人吧?”
古遥的身子僵了一下,连喘息都随着滞了一下,扭过头错愕地望着依然温柔微笑的景翊。
景翊轻叹,“你药效还没褪尽,不然也不至于搞成这副样子……你身上这么多血痕,下面的红肿都没消呢,那人一点也不心疼你吧?”
“他只是……吃了药……喜欢我……”
景翊轻拧眉心,咀嚼着古遥模糊不清的逻辑,“你给他们吃药,是为了让他们喜欢你?”
“那是最好的药……他们喜欢……一次一次……”
“那薛越……”
一句话刚说了一半,房门倏然被扣了三声,随着飘来萧瑾瑜没有温度的声音,“你俩,出去。”
听着屋里传来景翊的一声惨叫,萧瑾瑜的声音又冷了一分,“再不出去,我和许老板就进来了。”
短暂无声,突然“咚”一声响传来,萧瑾瑜抬头对许如归道,“许老板请。”
许如归犹豫了半天才硬着头皮推开门,发现屋里窗户大开,已经人去屋空了,这才默默舒了口气,偷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让他一个人到中年的大老爷们儿和一个位高权重的清俊后生一块儿偷听屋里两个大男人你侬我侬,亏萧瑾瑜想得出来啊……
许如归偷眼看着这个杀人都不用拔刀的人,他一个长年经营这样生意的人都听得身体发麻脸上发热,萧瑾瑜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从头到尾一张脸苍白平静得就像尊菩萨一样,这人到底是不懂风情还是……
“许老板,”萧瑾瑜一进屋就拿起桌上那杯香茶浅浅嗅了一下,转手递给正盯着他发愣的许如归,“你方才说的那药,可是这种?”
许如归赶忙回过神来接过茶杯,仔细闻了一下,“回王爷,那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就是这药的气味,夜来香,古遥的独家秘药,错不了。”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轻蹙眉细细环顾屋子,“许老板方才说,古遥擅长刀割鞭打之法为客取乐,尸体上的刀痕鞭伤与之极为相似……”
“正是。”
“若真如此……这些器具乃系此案证物,不知能否劳许老板替我找出来?”
“就在床头的暗格里。”
许如归熟门熟路地打开暗格,取出一盘码放整齐做工精巧的器具,大概有十来个不重样的,萧瑾瑜打眼看过去,能看得出功用叫得出名字的最多三四样。
带景翊出来是对的……
“我需要再看看这间屋子,这些证物劳烦许老板送到景大人房里。”
“是,王爷。”
许如归刚关门出去,萧瑾瑜就凝起眉心,推动轮椅慢慢靠近了那张被褥凌乱的床。
验尸证明死因是做过死,诱因就是那个独门秘药。
尸身上伤痕多样却处处清浅,分散部位凌乱,伤口走向怪异,除了刚才那盘意味深长的器具,很难再有第二种说得过去的解释。
加上古遥刚才的话,去掉那些表达感情的语气词,连起来,几乎可以算是板上钉钉了。
虽然那人已死了三日有余,但开验之时距尸体从温暖处移至雪地中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照外面风雪程度,侍卫还能在雪地里追踪到延伸至弃尸处的脚印,说明楚楚不只看到了尸体,还极有可能和凶手打了照面。
凶手没有杀她的心,至少没有立即杀她的心,否则不会只有一具尸体。
做这样生意的人活动范围极小,如果想藏一个大活人,最放心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卧房。
这么一目了然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地方的尺寸能容得下一个人。
萧瑾瑜动手把床上所有的被褥堆到一边,一床被子两床垫子,搬开这些东西已经让他有些气喘了。
看到两块床板拼合处的一大道空隙,萧瑾瑜轻轻舒出半口气。
还好,不是密封的。
不好的是,方才连吃了几种药才勉强把病症发作时间向后拖延了一刻,这会儿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药效在迅速消散,一阵晕眩袭来,从全身骨骼之中向外蔓延的疼痛也有了决堤的苗头。
没时间多想,萧瑾瑜伸手试着去掀床板,手将要碰到板上的时候,板突然自己动了一下。
眨眼就不动了。
萧瑾瑜一时不确定是它真的动了还是自己头晕看花了,怔了一怔,就在这一怔间,床板一下子跳了起来。
萧瑾瑜没来得及向后缩手,右手小臂毫无悬念结结实实地撞在板边的棱角上,伴着木头撞骨头的闷响,萧瑾瑜看清了床板活动的真相。
楚楚平躺在床板下的空间里,两手向前伸直高高顶起床板,用力把床板往前一扔摞到另一块床板上,这才扒着床边坐起来,“你要闷死我呀!”
在里面窝了这么半天才看见一道光投下来,她可不等不及那个红衣服的家伙慢条斯理地掀床板!
喘了两大口气,才看见紧按着手臂脸色发青的萧瑾瑜。
“怎……怎么是你啊?”
萧瑾瑜比她还想问这句话,而且得是吼出来的那种,怎么每次都是你!可惜他这会儿正占用着绝大部分力气来忍痛,只得紧锁眉头冷着脸孔盯着这还一脸无辜冲他瞪眼的人,“为什么跑出去……”
楚楚本来都把这茬忘干净了,萧瑾瑜这么一问,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楚楚麻利地翻身出来站在地上,跟萧瑾瑜拉开三步距离,腰板挺得笔直,“我已经请侍卫大哥把钱都还给你了,给你当丫鬟的工钱我也不要了。你愿意骗人我管不着,你骗我的事我也不计较了,可我是当仵作的,说瞎话要造报应,那些骗人事儿以后你还是找别人干吧。”
萧瑾瑜靠在椅背上忍过脊骨间的一阵刺痛,勉强提起力气开口,“那不是骗人……”
“随你怎么说吧……我先前验的那些你就当不算数好了,反正京城里有本事的仵作多得是,你找他们再验一回还更保险呢,我不等上堂作证,这就回家了。只是还有件事……”楚楚抬手指了指自己刚刚爬出来的地方,“我不知道古遥公子去哪儿了,他拜托给我的人还在里面呢。”
里面还有一个人?
疼痛急剧加重,萧瑾瑜左手紧紧抓着扶手,指节苍白突兀,紧皱眉头,极力保持平静的声音里也掺进了细微的颤抖,“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麻烦你转告他,那个人真的已经死了,救不过来了。我刚刚验过,他身上虽然有不少伤,但都浅得很,不致命,他是吃了太多房药做过死的,是跟先前那几个人一样的房药。”
“好……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