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执剑人
据说,有一种鬼怪知道你心里最想见的那个人是谁,它会模仿那个人的声音,在夜里呼唤你的名字。
所以啊,在夜里听见了最想听见的声音,就不要回答。
记住,一直往前走,别回头。
“小岑……今天给你炖了排骨,记得快点回家哦。”
“儿子,跑!不要回头看!”
悠远的声音在风中弥散,或温柔,或严厉。
“不要,回头看……”
伴随着身后传来一阵咽气的声音,少年眼角的泪水淌下。
他沿着冗长的巷子奔跑着,身后是鬼怪的讥笑与嘲弄,目光前方是无穷尽的黑暗。
不管他多么努力地向前,那片黑暗始终看不到尽头。
直到最后,被鬼怪追上。
……
“啊啊啊!”
苏岑掀开被子,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天蒙蒙亮,落了雨的清晨很是安静,隐约能听见窗外的麻雀,站在树梢上多嘴。
“大清早的,你在狗叫什么?”
隔间的卧室里,传来了男人不满的呵斥声。
“原来是梦啊。”
听着老爹中气十足的声音,苏岑松了口气。
看了下闹钟上的时间,他重新回到了被窝,睡回笼觉。
“小岑,上学啦!别迟到了哦!”
少女撑着透明的雨伞,洋溢着热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嗒嗒的声响。
那是鞋子踩在水面上的声音,轻快又急促。
让人能感受到少女雀跃的心情。
“咚咚咚!”
敲门声不断响起,破旧的木门嘎嘎作响。
“梦梦,这么早就来找小岑了。”
门推开了,年轻的妇人微微笑着。
“方阿姨早上好!”
“快进来吧,苏岑还在睡觉,你去叫他起来。”
方静秋指了指他的卧室。
“臭小子,赶紧起床,梦梦都来找你了。”
苏岑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在床上仰卧起坐。
“还早呢……”
“嗨呀,懒虫小岑,赶紧起床!”
夏梦蹦蹦跳跳地走到床边,揪了揪他的脸。
苏岑睁开眼,没好气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嘻嘻!”
那女孩歪着头,眨巴着水灵的眼睛,嬉笑着。
笑容很是好看,尽管有起床气,也舍不得对她发脾气。
女孩叫夏梦,从小和苏岑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你出去一趟,我穿衣服。”
苏岑缩了缩被子,朝门外努了努嘴。
“嗯?为什么要出去鸭?”
夏梦歪着小脑袋,声音软软的。
苏岑没有说话,只是把被子裹在身上,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哦~你睡觉不穿衣服是吧?”
夏梦顿时恍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伸手就要掀他的被子。
“你不要过来啊!”
苏岑涨红了脸,用被子把自己裹得跟鸡蛋卷饼似的。
“咯咯~”
夏梦捂着嘴,轻轻笑了笑,蹦蹦跳跳地走到了门口,关上门。
在门沿边悄咪咪留了一个小缝。
“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玩了。”
苏岑看着门缝里偷窥的那只眼睛,佯装生气地道。
夏梦俏皮地吐了吐小舌,门这时候才合上。
苏岑麻溜地起身,套好衣服,然后开始洗漱。
方静秋走过来,在唇边竖起手指,示意他安静。
她从兜里摸出来几张零钱递给他,不时回头看向有轻微鼾声响起的卧室,有些心虚。
“拿着钱去买些零食。”
“谢谢。”
苏岑收好她给的钱,很小声地道了谢。
声音太小,以至于他本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说了谢谢。
“扣子都没扣好呢。”
方静秋指了指他身上扣子错位的起皱的白衬衣,正要伸手去帮他整理。
苏岑却是转身,朝着外面跑去。
“今天放学早些回来,我等会去菜市场买排骨。”
方静秋追上去,在他身后大声喊道。
“知道啦!”
苏岑的声音渐渐远去,一边走,一一将纽扣解开,然后不紧不慢地系好。
前往学校的路上,坎坷崎岖,碎掉的砖块瓦砾随处可见,破壁的墙壁边沿冒出来的钢筋,像是扭曲的树枝。
夏梦撑着伞,挽着苏岑的胳膊,和他一起走着,透明的凉鞋踩在积水里,溅起清冽的雨花。
“这个伞是我爸爸从城里带回来的,是不是很漂亮?”
伞柄是白色的,和她身上的白裙很配。
“嗯,很漂亮。”
苏岑点了点头,听到这是他爸爸从城里带来的,不禁有些羡慕。
“城里是什么样子的?”
他看了看那些小镇围墙边沿的箭塔和高压电网,忍不住问道。
从小到大,他生活的地方,就是这个被防御工事围起来的小镇,没看过外面的世界。
“唔,听我爸爸说,特别大,很多高楼大厦,到夜晚非常的漂亮,很多彩色的霓虹灯。”
“不像我们这里,破破烂烂的,什么都没有。”
“听上一辈的人说,我们这里几十年前也是大城市的,后来那棵树降临了,出现了好多怪物,死了好多好多人,大多数城市都被摧毁了。”
夏梦说着,指了指远方的一颗巨大古树。
那棵树很奇怪,是倒着生长的,遮天蔽日的不是树冠,是它的根须。
那些根须占据半边天空,甚至遮住了阳光。
“逆卡巴拉生命树。”
夏梦遥望着那颗古树,目光有些迷惘。
“嗯?”
苏岑侧目看向她,有些困惑。
“那是城里人给那棵树起的名字,说它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所以这个世界上才会出现那么多怪物。”
夏梦轻轻摇了摇,从书包里拿出来一瓶热牛奶递过去。
“给!”
“谢谢。”
苏岑将牛奶瓶握紧,在手心泛起温热。
在这个战后重建的世界,物质匮乏,牛奶对穷人来说,也是一种奢侈。
夏梦一家不属于穷人的范畴,所以她每天都会给他带热好的牛奶。
“你这头发乱糟糟的,就不能注意点形象嘛。”
她伸手揉了揉苏岑的头发,言语间倒是有些姐姐的样子。
苏岑拨开了她的手,将额头前面的头发拨下来,似乎是为了遮住什么东西。
夏梦见状,微微有些歉疚。
走了一段路之后,苏岑突然停下了脚步。
夏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小镇外面的墙壁上,沉重的门扉缓缓升起,带动着轰鸣的响声,投进来熹微的光亮。
苏岑静静地看着那扇开启的门,看了很久。
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想去看那扇大门外面的世界。
通过那扇门,他看到了外面的一望无际的原野。
苍茫的,充满未知的原野。
鬼使神差地,他朝那里走了两步。
那扇门,像是有着某种诡异的吸引力,撕扯着他的身体,将他往那里牵引。
“小岑,你要去哪?”
夏梦伸手拉着了他的胳膊。
她话音未落,就有人呵斥起来。
“离那里远点,别出去!”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列巡逻的武装队伍端着m4系列的枪械赶了过来。
夏梦后知后觉,挽着苏岑的手让到了一边。
士兵们在领队的带领下跑步前行,步子整齐划一。
就在他们穿过那扇门之后,那扇开启的门扉又一次合上,将所有的光芒都封锁在了外面。
“我爸爸说,今天镇上联系了上级,专门派遣了武装部队去外面进行灭杀任务,也不知道能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回学校的路上,夏梦颇有些感慨。
在经过一家包子铺的时候,她轻轻笑了笑。
“等我一下!”
少女小跑着,进了店,从刚出锅的包子里挑挑拣拣。
屋檐下的雨,像是散落的珠帘。
长街上看不到行人,店里的包子和豆浆冒着热气。
“小岑,走啦!给你买了肉包子哦。”
“谢谢!”
苏岑从她手里接过包子,脑海里仍旧是那扇门开启的样子。
虽然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但他就是想去看。
“嗨呀,跟我还用说谢谢嘛。”
夏梦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温柔地笑着。
两人继续往前,没走一会儿,就遇到了一帮拿着猎刀和绳网,正在跑步前进的汉子。
他们是镇上的猎人,跟着军队一起猎杀附近的魔物。
只是没有正式的编制,也没有后勤保障和优待。
就算死在了外面,家人也没有抚恤金。
他们和政府的关系,类似于“雇佣兵”,上级发布猎魔的悬赏。
他们通过接取委托来赚取报酬。
猎人没有准入门槛,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成为猎人。
但是猎人是镇上最不受人待见,也是成年男人大多都不愿意从事的职业。
就连这个猎人队伍里的人,也都对这个职业深恶痛绝。
从事这个职业的没有善终的,每次猎杀回来都会出现减员。
“江东叔!”
苏岑见了领头的汉子,笑着招手。
“哎!在学校好好念书,争取考个好大学。”
江东笑着颔首,脸上的笑容很是热情。
与其他队伍里面色凝重,随时都做好了赴死准备的人不同。
他身上有一股,能让人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感到温暖的力量。
这股温暖,叫做希望。
正是因为这份特殊的品质,他成了猎人们的主心骨。
在外面拼死搏杀,拿命换钱的人,见惯了生离死别,总需要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去慰藉。
苏岑很喜欢这个叔叔,养父经常带他来家里吃饭,他会给苏岑带些礼物。
“在学校里面,别给我惹事。”
站在江东后面的汉子脱离队伍,走到了苏岑面前,语重心长地道。
这是苏岑的养父,钟丘。
钟丘眼睛里有些血丝,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是歪歪扭扭地套在身上,出门的时候似乎有些急,最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
“叔叔你放心,我会看好他的。”
夏梦挽着苏岑的胳膊,笑吟吟地道。
“嗯,梦梦,多管着他一点。”
钟丘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温和了一瞬。
“快点跟上!等会鼠群又要来了!外面还有难民需要我们救助。”
钟丘闻言,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苏岑,又赶忙回到了队伍里。
“最近鼠灾严重,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回学校的路上,苏岑不禁有些担忧。
“放心吧,叔叔不会有事的,大家一定都会平安回来的!”
夏梦挽着他的手,轻声安慰着。
她和苏岑现在都是高三年级的学生,在学校里是同桌。
其实一开始分班的时候,苏岑的同桌是另一个女孩子,只是被夏梦连人带桌一起拖走了。
课堂上的纪律并不怎么好,大多数学生对学习也没什么热情。
即便是在魔物横行的时代,上学接受教育,考上大学,依然是普通人最好的出路。
大城市有最好的资源和环境,还有最好的武器和防御力量抵抗魔物入侵,比起栖凤里这样的小地方,要安全得多。
但是资源是有限的,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在城市的居住证。
筛选出人才的方式,依然是通过教育和考试。
每年的六月中旬,这些学生们,就会在军队的护送下进城,参加统一的考试。
在本世纪中期以前,高考只是几张试卷。
但是在如今,学生们不仅要通过书面考试,还需要接受一系列心理测试和面试。
甚至还有体能考试和野外生存能力考察,以及一些技能测试。
选拔过程非常严苛。
综合能力若是合格,就可以在大学进修,获得留在大城市的机会。
而且和以往不一样的是,现在的大学数量已经很少了,就连私立大学都很少。
每个联邦,都只有几所被官方认可的公立大学。
是的,就是“联邦”。
经过和魔物长达多年的战争,绝大多数国家都从地图上被抹去了。
全球人口锐减,经济萎靡不振。
只有拥有核打击力量和足够军事实力的五个国家还健全。
战后以这五个国家为主导,重建了世界秩序。
其余失去了国家,无处依存的民众,便选择了和自己民族的文化相近的国家依附。
例如东亚地区,几十年前,有个地方被人叫做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国家,还有个地方是宇宙的万物起源。
这两个地方的后人,现在都在说汉语,要参加汉语考试。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整个联邦的高考自然异常激烈。
要考上联邦的公立大学,难度极高。
在教育资源贫乏的小镇,班上很多学生对上大学也没什么自信,干脆破罐子破摔。
苏岑不在此列,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小镇,去看外面的世界。
3、它们在圈养我们!
再次回到教室的时候,苏岑整个人精神都有些恍惚。
他杵着脸,看着窗子外面那些横亘起来的壁垒。
那些围墙将魔物们阻隔在外,也挡住了他看向外面世界的视野。
很难说清是好是坏。
生物老师的讲课照本宣科,毫无营养。
苏岑听了没一会儿,眼皮就有些沉重,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闭上眼,他在想一个问题。
围墙之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以自己的位置为中心,视野不断往上升起。
树木、森林、房屋都渐渐变得渺小。
视野抵达到了天空之上,从上往下,能看到什么?
那些围起来的墙壁,将小镇圈在了一个圆里。
那个小小的圆,就像是猪圈。
四面八方的鼠群们围猎着人类,在途中将可以捕食的男人们杀死。
留下女人和小孩,追逐着,驱赶着。
它们让她们逃,等她们逃到那个被圈进来的猪圈,确保她们安全了,然后相约一起离开。
它们知道,知道猎物们会繁衍,会生出更多供给它们享用的食物。
它们也知道,猎物会自己待在圈好的猪圈里,不会离开。
这里是稳定的食物来源。
生物,具有群体智慧。
“人类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拥有自己的文明。”
“不管多么强大的生物,都取代不了人类的位置。人类始终在食物链的顶端。”
“我们会制造工具,会制造武器。即便是那些来自异世界的魔物,也抵挡不住我们核武器。即便它们的外甲再坚硬,也挡不住我们的反舰导弹和弹道导弹。”
“过去的大半个世纪,人类一度遭到灭顶之灾。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扛了过来。这就是文明的力量。”
“不是的!”
苏岑从座位上站起身,大声喊道。
少年的声音在教室里格外洪亮。
班上所有人的视线都一起看了过来。
“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人类早就不是食物链的顶端了。”
苏岑看着老师,眼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执拗。
“哦?那你说说你的看法。”
生物老师按耐住脾气,让他往下讲。
“早在21世纪初,人类的科技就发展到了巅峰,可就在魔物入侵后,短短的十年间,人口就锐减到了三分之一。”
“请问,为什么会剩下三分之一呢?”
“各个联邦一起联合起来,全人类一起对抗魔物,拼死作战,所以保全了最后三分之一的人口。”
一个前排的女生回过头来看着他。
“不是的,是因为它们不想将人类吃光。”
苏岑否认道。
“哈哈哈哈哈哈!”
班上立刻响起了阵阵笑声,坐在后排的男生们拍着桌子,毫不掩饰自己的讥笑。
“苏岑,你在开什么玩笑啊?上午的鼠患你看到没有啊?中午还有难民来我们这里避难。”
“偌大一个村子,人都被吃光了。你以为那些魔物会发善心饶我们一命?”
“你在瞎说什么啊?”
“唉,总有些人,提出一些奇葩观点,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好像世人皆醉,唯他独醒。”
苏岑没有理会那些嘲笑的同学,只是轻声说道:“生物,具有群体智慧。”
“那些魔物们,也一定如此。”
“嗯,大家安静,让他接着说。”
生物老师闻言,微微颔首,本以为这个学生只是捣乱,现在看来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
“我相信,魔物们,一定是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识的。”
“它们中的个体,也许服从于群体中的首领,首领又被一种无上的意志操纵着。”
苏岑说着,目光看向窗外。
西方天空中的那颗巨大古树,它的根须宛如鬼魅的獠牙。
“它们有意识地对人类进行着捕杀,但绝对不会过度捕杀,始终将人类的数量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生物老师闻言,目光出现了不自然的波动,手指开始轻微地颤动。
“而且,它们中的主宰,以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封锁了人类的科学技术。”
“以人类的科技力量,在二十一世纪的早期,就已经抵达了巅峰,但是,为什么接近一百年的时间,人类的科技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还在不断衰退?”
“它们,拥有真正抹杀人类文明的力量,能让人类的科技和文明都寸步不前!”
苏岑说完,班上有人开始叹息,还有人开始翻白眼。
“2035年到2054年之间,魔物入侵的事件巨幅减少。
各联邦颁布政策和发育鼓励生育,提供生活保障和义务教育。
人口开始缓慢回复,新生人口增加了2亿。”
苏岑慢悠悠地道。
“嗯,继续说。”
“可是到了2055年,第二次大规模的魔物入侵在安第斯山开始,全球人口再次锐减,再次恢复到了二十年前的水平。”
“2074年,全球人口稳定到了20亿。
2075年,魔物们越过了白令海峡,开始第三次大规模侵略,人口再次锐减。
2095年,第四次反击魔物侵略战,在太平洋沿岸打响。”
班上的同学闻言,面面相觑,声音明显小了一些。
“他好像对编年史和重大事件挺了解的嘛。”
“有的人就是这样嘛,多看了两本书,就开始装逼了。”
苏岑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做了个简易的统计图。
“人口的数量在经过数次巨大的高峰后,都会立刻迎来削峰。”
“战后的重建时期,反而是被魔物捕杀死亡人数最少的年份。”
“但是新生儿不管增加多少,每隔二十年的时间,人口数量就会迅速滑落。”
“这是为什么呢?”
“过度的捕捞会导致食物来源大量减少,这便是禁渔期的意义。”
“它们捕杀男人和老人,留下女人和孩子,是为了可持续发展。”
“它们,在圈养人类!”
苏岑看着生物老师的眼睛,很是认真地道。
老人的瞳孔猛地一缩,眸中泛起剧烈的波澜。
班上又一次炸开了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卧槽,可持续发展都整出来了,我要笑死了。”
“我刚刚没睡醒,他刚刚说啥呐?”
“他说那些食人鼠在圈养我们。”
“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人就应该把他丢到镇子外面,让他感受下人间疾苦。”
坐在苏岑身旁的夏梦,由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是平静,没有讥笑。
“胡说八道!”
生物老师的手颤抖着,指着苏岑的鼻子骂道。
班上的笑声更加喧闹了。
“出去!”
老师指了指门外。
苏岑环顾了一圈,几乎所有人都在笑。
他没有再试图反驳,只是在一片喧闹和讥笑声中离开了教室。
生物老师淡淡地喝了一口茶,额头上冷汗直冒。
“继续上课。”
总有些洞察力敏锐的人,会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们知道的越多,造成的恐慌就越大。
所以这个世界不需要太多聪明人,需要的是过得忙碌又幸福的蠢人。
2、不要回答
校园里,九月的阳光正好,穿过高大的香樟,从树梢溢出来的光,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剪影。
篮球场上,十六七岁的少年们挥汗如雨。
汗水从额角淌下,队伍里的男孩揪起衣领擦着汗。
场边有女孩子笑着前去送水,那男生接过水,往喉咙里灌下半瓶,被汗水浸湿的喉结滚动着。
眼睛时不时地往夏梦那里瞅。
那白裙的女孩坐在篮球场边沿的草坪上,托着腮,意兴阑珊。
她没有看球赛,但球场上那些荷尔蒙旺盛的男孩们却拼命展现着雄性的攻击性。
球赛血腥程度拉满,有几次肢体碰撞,火药味十足,险些动手打起架来。
有些人天生就是祸水,而且还不自知。
“夏梦,今天球赛很好看,你怎么没什么兴致?”
送水的女生走过来,笑着道。
“关我什么事?是你硬要拉着我过来的。”
夏梦冷淡地道,从草坪上坐起身,朝着图书室走去。
那女孩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但很快,又戴上了和煦的微笑。
夏梦平时不和其他人说话,对同学都爱搭不理,在女孩们看来,是个难以相处的怪人。
只是在苏岑面前,她会变得很热情。
苏岑在学校里和她的情况差不多,也是众多同学里的“异类”。
他喜欢安静,所以图书室是他在学校待得最久的地方。
“以前人死的时候,要举办葬礼。叫一帮人过来搭台子唱戏。”
苏岑读到这里,就觉得很惊奇。
这个时代,人死的时候是没有那么多仪式感的。
穷人都已经不操办葬礼了。
可能是因为过去那大半个世纪,死人实在是太频繁了。
见得太多,大家对死亡也提不起敬畏了。
“以前的人,很喜欢洗脚?怎么这么多足浴店?”
看着以前大街上的街拍照片,苏岑不禁有些纳闷。
从这些照片和书本上,他试图窥探到这个世界过往的面貌。
他对历史也很感兴趣,从历史书里他知道,霓虹区的人以往和联邦有血海深仇。
这就是即便民族融合了数十年,仍旧有大半联邦人不待见他们的原因。
为了缓冲矛盾,联邦还专门弄了个霓虹自治区。
“苏岑,我最近找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就是这本《红与黑》。”
班上一个戴眼睛的女孩子凑到了他的座位旁,轻声细语地说道。
她在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苏岑的脸看。
“不喜欢看书,就不要勉强自己。”
苏岑头也不抬地道。
他知道那女孩其实并不是喜欢看书的人,只是知道他中午会待在图书室之后,也开始往图书室里走,有意无意地制造几次偶遇。
那女生有些尴尬,但还是试着去寻找话题。
苏岑只是在唇边竖起手指,示意她安静。
那女生见状,不禁有些沮丧。
“小岑,陪我去外面走走好不好?”
夏梦站在图书室的门口,将手背在身后,从门边沿探出小脑袋,声音里充满了热情。
“嗯,好!”
苏岑合上书本,朝着外面走去。
没有别的原因,因为她是梦梦。
梦梦就是梦梦,不是别人。
少年和少女朝着校外走去的背影,很和谐。
就像,脱离了囚笼的飞鸟。
出了校门,两人开始沿着河散步。
河边有人用水笼子捕鱼,正好被巡逻的人抓到。
“这三个月禁渔期,鱼正在产卵,不允许捕捞的!”
“过度捕捞,就没有鱼了!到时候大家都得挨饿。”
“那什么时候才能捕鱼?”
“三个月后!”
“三个月后?”
男人尖叫起来,指了指远处的流民。
“这些难民也得安置啊,那么多人等着吃饭,不捕鱼等着饿死啊?”
苏岑和夏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在街道的巷子里,发现了一堆难民。
都是些女人和孩子,围坐在地上,身上沾着血迹和泥土。
苏岑觉得有些奇怪,他之前在镇上没见过这些人。
“叔,您知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苏岑走到了一处卖酒的酒肆,问向柜台后面的老板。
“附近村上的,遇到了鼠患。赶来这边逃难了。”
“外面的食人鼠最近特别猖獗,不止是我们这儿,附近的几个村子也遭殃了。”
“逃难到我们镇上的人很多。”
“镇上的猎人们不仅要忙着剿鼠,还有救人,挺辛苦的,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掌柜说到这里,叹了叹气。
苏岑闻言,心里顿时一慌。
“那我……”
“叔叔,没事吧?”
他本来想说的是爸爸,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叔叔。
老板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钟丘。
“不清楚,反正这会外面挺危险的。”
苏岑闻言,拔腿就跑,朝着镇子的边沿跑去。
夏梦不说话,只是拎着裙摆,跟在他的身后奔跑起来,脑后的两根麻花辫也跟着一起摇晃。
“吱吱吱”
鼠群涌动的声音在原野上响起。
风吹开那些荒草,一头头体积硕大的老鼠在草丛里涌出。
密密麻麻的,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潮水。
“快,将所有炸药全部用光,联系附近的人,让他们前往安全区。”
执勤的人员爬上哨塔,大声呼喊着。
爆炸声不时响起,火光迸射,扬起一蓬又一蓬的烟尘。
执勤的作战士兵将以土方法制造的手榴弹扔向墙外。
箭塔上方的重型机枪喷吐着火舌,交叉射击,形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火力网。
黄铜制的子弹在一旁的地上堆积了几厘米厚。
空气中满是硫磺和硝烟的味道,还有浓郁的血腥味。
鼠群迸射的鲜血和碎肉溅射出来,涂抹在墙壁和铁丝网上,厚厚的一层,像是浆糊。
那些老鼠一波接一波地死亡,尸体在墙外堆积成小山包。
以这些变异过的啮齿动物的撕咬能力,即便是高压电网,也拦不住它们。
但是,呈现在面前的画面很令人费解。
那些老鼠们,没有去撕咬,迎着呼啸的炮火,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躲避。
就像是约定好了时间,到这个时候,就来赴死。
看着跟随在猎人队伍里,清剿着鼠群的钟丘,苏岑有些不知所措。
“在这儿看什么?赶紧滚!”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钟丘回过头来,扯着嗓子吼了一句。
枪声震耳欲聋,硝烟和粉尘弥漫,空气中充斥着硫磺和血液的味道。
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镇子外面大片的猩红。
鼠群的尸体堆积如山,流淌出的血液在地表形成了径流。
猎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那些血浆里,裤子都被染红。
透过那些栅栏,苏岑能看见,那些如豺狼一样健壮,而且格外嗜血凶残的巨鼠。
江东和钟丘拿着猎刀火枪,守在大门口,一边驱赶老鼠,一边掩护着难民们避难。
看着那个男人满身是血的样子,苏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猛地攥着,险些忘记了呼吸。
逃亡的人群里,是一些妇女和老人,还有孩子。
没有一个青壮年男性。
根据动物捕食的规律,这些食人鼠会优先挑选老弱病残捕食,跑得慢就会成为它们的腹中之物。
但眼前发生的一幕幕,违背了苏岑的认知。
对妇人和孩子,鼠群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它们不去捕杀,只是在后面驱赶。
四面八方的食人鼠围聚集在一起,将那些逃亡的流民往小镇里驱赶。
像是狼群在驱赶羔羊。
画面看起来很诡异。
而那些年迈的老人,一个接一个被它们追上,然后按倒在地上,被啮齿开膛破肚。
“快点,往这边跑!”
重机枪的火力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封锁。
众志成城,在猎人们和防卫不部队的共同努力下,难民们大多脱离了危险。
那些紧跟在后面的鼠群,似乎没有下定决心追赶。
待到那些难民们都转移到了小镇里,鼠群们便嚎叫着纷纷散去,似乎是畏惧了那些枪械的火力。
这是让苏岑觉得很奇怪的地方,以这些变异过的啮齿类动物的咬合力,突破镇子的壁垒,是轻而易举的事。
它们,在等待什么呢?
“队伍里没有男人。”
苏岑看着那些难民,仔细观察了一番。
“以那些食人鼠捕食的速度,不可能跑不过这些女人和孩子。附近最近的村子,离这里也有五里地。”
苏岑思忖了一会儿,也没得到结果。
任务结束后,猎人的队伍在路边横七竖八倒了一大片,都累瘫了。
江东和钟丘也是筋疲力竭,口干舌燥,嗓子里像是在冒火。
汗水和鼠群的血混和在一起,浑身都是那种令人难受的粘腻感。
“老板,可以给我两碗清酒吗?”
苏岑小跑着回到酒肆,将之前方静秋给他的零花钱,一齐拿了出来。
老板数了下,一共五块。
两碗清酒要六块钱。
他看了看坐在路边,浑身是血的猎人们,又看了看苏岑脸上的笑容。
这男孩的笑容有一种很神奇的魔力,只是看着他的笑容,就会觉得很温暖很治愈。
掌柜没有说话,只是从木桶里舀了两大碗酒放在柜台上。
“谢谢!”
道了谢,苏岑端着两碗酒,小心翼翼地朝着钟丘和江东走去。
他走路的步子很稳,走两步就慢下来,眼睛一直盯着碗里的酒,不敢加快,生怕晃荡的时候,酒水从碗里溢出。
“哎,你儿子。”
江东见了苏岑,推了推一旁钟丘的胳膊。
“不是说了让你待在学校里吗?”
钟丘板着脸,严厉地呵斥了一句。
“我担心你。”
苏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笑着,小声说了一句,然后将两碗酒递了过去。
钟丘嘴唇嗡动着,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他脸上的微笑,心里还是一软,没忍心呵斥。
“谢啦,侄子。”
江东乐呵呵地接过,大口喝了起来。
咕咚~咕咚~
喉结在古铜色的皮肤下滚动。
清冽的酒水从皲裂的嘴角淌下,洗涤了血渍。
“老东,给我留点啊,我他妈快渴死了。”
一旁的塌鼻子猎人见江东有酒喝,立马起身走过来讨要。
江东给他留了一口,舔了舔嘴角,有些意犹未尽。
塌鼻子猎人接过碗,扬起头就往喉咙里灌。
“你别都喝完了啊,也给我留点。”
队伍里一个看起来比较老实,不怎么说话的猎人也凑了过来。
“去你的,滚。”
塌鼻子猎人似乎和他有些不对付,翻了翻白眼。
“操!”
“老钟,让我也喝一口呗。”
其他几个口渴的猎人看着钟丘手里的酒,也跟着围了过来。
“去去去!一边去!”
钟丘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将他们打发走,然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的幅度比起江东更甚,健硕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充斥着一股原始的,狂野的力量感。
“呵~”
抹了抹嘴角,钟丘感到一阵酣畅淋漓。
“和梦梦回学校上课。”
他的表情依然严厉,只是声音温和了许多,没有再像以往那样呵斥。
“嗯!”
苏岑从他那里接过碗,小跑着回到酒肆,归还给老板,再次道了谢之后,就和夏梦一起朝着学校走去。
“这孩子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天性凉薄嘛。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
江东笑着道。
钟丘沉默着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口袋,发现空空如也,然后问道:“你有没有烟?”
回学校的路上,苏岑一直在思考那些鼠群的行为,总觉得很怪异。
“你说,为什么难民的队伍里,没有青壮年男性呢?”
“连女人和孩子都能逃到这里。”
夏梦闻言,眨了眨眼睛,很是天真地道:“可能在路上,都被老鼠吃掉了吧。”
她在说这话时,眼神很是无辜,却让苏岑觉得不寒而栗。
那些老鼠,没有理由放过一个猎物的。
那它们为什么,要让这些女人和小孩进入镇上?
怀揣着丝丝疑惑,两人回到了教室,继续上课。
课堂上,戴着老花镜的老人佝偻着背,讲课的声音没什么力气,让人昏昏欲睡。
“生物有着群体智慧,当生存遭到威胁时,族群中的个体,就会自发聚集在一起,探寻生存之道。”
“比如遇到火灾时,蚂蚁们会聚集在一起,化成团在火中翻滚,保护处于核心位置的蚂蚁。”
“再比如昆虫界的螳螂,为了让获取足够的养分产下强壮的后代,雌性螳螂会吃掉雄螳螂。”
生物,拥有群体智慧。
那些在镇子外面发起自杀式进攻的食人鼠,是不是也是如此?
苏岑和夏梦对视了一眼,看着夏梦同样变得惨白的脸,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下课铃声刚刚响起,他就朝着图书室所在的位置狂奔而去,回到图书室,在书架上翻出最近一个世纪的重大事件编年史。
2025年4月3日,逆卡巴拉生命树在地球降生,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从那之后,一直到2035年,大多数国家都消失了,最后只剩下了五个联邦。
“在2035年到2054年之间,人口数量没有减少。”
“这不合理,前面十年的时间,全球人口的数量就锐减到了三分之一。”
“往后的大半个世纪,人口数量却始终维持在这个平衡的状态。”
苏岑喃喃地道,赶忙去查阅了其他书籍,调查了一下近数十年人口普查的数据,眉头紧锁。
他拿起笔和纸,在纸上做了柱状统计图。
人口数量始终被控制在一个稳定的数字,像是刻意为之。
各个联邦都在控制人口数量吗?
不对!
“问题出在哪里?魔物入侵的次数?”
苏岑转而开始查阅最近半个世纪以来,魔物入侵战争的次数。
“2025年到2035年之间,大型魔物入侵战争达到了5次,小规模战争100多次。”
“2035年后,一次大规模战争都没有发生,小规模战争只有7次。”
“直到2054年,魔物越过安第斯山,开始第二次大规模入侵,这时候的人口数量是……”
苏岑的笔略微顿了顿。
“22亿人。”
他靠在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儿,坚持画完了统计图。
魔物入侵得越频繁,人口数量减少的越多。
反之就会增长,很好理解的道理。
但让苏岑困惑的是,魔物和人类的数量,都始终维持在一个动态的平衡。
就像天平的两端,有人故意在调整砝码。
随着苏岑心中的那个猜测不断证实,他的手指也开始颤抖。
他在害怕。
最后,他拿起了一本科普类的杂志。
里面介绍了很多旧时代的科技产品和武器。
令人遗憾的是,现在这个时代竟然造不出来。
难道在战争中,那些科学技术都遗失了吗?
“不会的,人类的很多科技产品,起初都是军用的。战争甚至会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
苏岑往后翻了页。
“曾参与中子武器设计制造的顶级科学家柯林斯遇刺身亡,凶手不明。”
“获得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克拉克,死于神经中毒。”
“研究天基武器的武器专家林诺,死于肾衰竭。”
类似于这些科研工作者和武器设计专家的非自然死亡记录特别多。
多得简直不合常理。
为什么偏偏是这些人呢?
有预谋的吗?
再次从图书室里出来的时候,苏岑心里堆积着无数的疑问,所有的这些疑问,最终都指向了一个令人感到绝望的结论。
他侧目看向西方的天空。
残阳如血,齐天高的逆卡巴拉生命之树,树根遮天蔽日。
掩盖了半边天空的光线与云朵。
“是你,封锁了人类的科学技术?”
4、网,难道就不会破吗?
天上下着小雨,流云在风中奔跑。
小镇在烟雨中有了一丝灵气,连带着之间经过的一番杀戮所带来的血腥味都淡了许多。
被老师赶出了课堂,苏岑也不知道该去那里,回家了会被钟丘骂,所以他不想回家,便沿着外面的街道闲逛。
酒肆的老板高声吆喝着,刚酿好的麦酒。
发酵好的酒曲,还有酒槽都散发着淡淡的杂粮香气。
酒肆旁边,养鸡户王婶正在杀鸡放血。
“哟,今儿杀鸡了,是不是赶上了什么喜事?”
酒肆老板问道。
“儿媳妇怀上了,得做点鸡汤。”
王婶笑着道。
“这公鸡挺大的,肉质又老,炖汤不如母鸡啊。”
“母鸡得留着下蛋呢,公鸡还有多的,杀一只无所谓。”
王婶悠悠地道,掐着鸡脖子,碗里的鸡血开始凝固。
“老头子,给鸡喂两把米。”
她朝着里屋嚷嚷了一句。
不多时,镇上负责安置难民的人员骑着单车经过,用吸塑盒带了一大箱的馒头。
“分吃的了!”
挤在巷子里成堆的女人和小孩,一拥而上,像是抢食的鸡群。
“别抢,人人都有份!”
苏岑看了看那个断头的公鸡,又看了看那些饥饿的难民,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卖铜锅羊肉的店子里,猎人们的声音粗犷又洪亮。
架起来的铁锅翻涌着热气,赤膊的汉子们大口吃着肉,很是豪爽。
雨棚之下,有老人拉着糖人,旁边还支棱着一大串糖葫芦。
有小孩冒着雨,兴高采烈地朝着那儿跑去。
人类是一种懂得苦中作乐的种族,即便是在灾变后的乱世,也一直在追求幸福。
苏岑喜欢看热闹的人群,只是走在人群里,偶尔也会觉得很寂寞。
出于某种无法言明的原因,他不喜欢老师的课,也不喜欢班上的同学。
不止是他们,从小到大生活的孤儿院,还有小镇上的人,甚至是江东、钟丘、方静秋这些对他好的人。
他都能从他们身上感到一种疏离感。
这和他们对自己好不好无关。
只与“种类”有关。
就像……就像是混在鸭群里的丑小鸭?
这种比方或许有些不恰当,苏岑没觉得自己是天鹅。
从小到大,让他感受到亲近,想去接近的人,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夏梦,还有一个,是消失在火灾中的姐姐。
仿佛,只有她们和他才是同一个“种类”。
栖凤里在灾变之前是个山城,地势高低不平,路况很复杂,弯弯绕绕比人的肠子还要多。
就算是当地的居民,也经常迷路。
经过灾变之后,现在重建的聚居地便没那么复杂了。
苏岑现在住的地方是在一片棚户区里的筒子楼,环境比较脏乱。
道路两旁都是荒草和破转烂瓦,生活垃圾随处可见。
经过路口的一个转角时,响起了阵阵狗吠声。
“汪!汪汪!”
狼狗的叫声,动静特别大。
苏岑每天经过的时候,它都会叫骂一番。
尤其是今天晚上,那条狗叫得格外凶,铁链哗哗作响。
老人常说,狗能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不知道是真是假。
楼道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苏岑上楼梯的时候,得小心摸索一番。
这种筒子楼年久失修,电路老化严重,使用电压高一点的电器就会跳闸。
破旧的窗格里亮着微黄的灯光,食物的香气从瓦罐里溢出,飘出很远。
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苏岑没有来由得升起一种归属感。
进了门,系着围裙的方静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端着一大碗排骨汤。
“不是说了让你早些回家吗?汤做好了,快趁热喝。”
苏岑看着她,有些想说“谢谢”,但是说了谢谢显得生分,不说谢谢,又觉得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嘴唇嗡动着,欲言又止。
“尝尝味道,看看味道淡不淡。”
“嗯!”
苏岑轻轻应了一声,在餐桌前坐下,尝了一小口,然后连连点头。
“很好喝!”
少年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
“喜欢就好。”
方静秋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深感欣慰。
“小岑啊,你们班主任说,这次你画的画,拿去市里比赛的时候,获了一等奖,是真的吗?”
她对苏岑总是和颜悦色,很温柔的一个女人,苏岑从来不叫她妈妈,她也不恼。
“嗯,我喜欢画画。”
苏岑轻轻点头,不去看那坐在沙发上板着脸的男人。
“哼!学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钟丘擦拭着手中的猎刀,胸膛微微起伏着,面露愠色。
“我今天在路上碰到你们学校的老师了,他说你思想有问题,考虑问题很偏激很极端,所以把你从教室里赶了出去,让我好好管教下你。”
“你是不是又在课堂上捣乱了?”
“我没有啊。”
苏岑轻轻摇头,小口喝着汤。
顿了片刻,他继续说道:“他只是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撒的慌,被我拆穿了,面子上挂不住。”
“老师撒了什么谎?”
钟丘问道。
“他说人类依然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我们团结一心,一次又一次地战胜了魔物,所以能存活至今。”
“你觉得他说的不对?”
“不对。”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它们不想把我们一次吃完。”
“吃完了,就没得吃了。所以它们要等人类下崽。”
“食物链的顶端,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我们是猪猡,被圈养起来的猪猡。”
苏岑喝完汤,看着碗里剩下的猪排骨肉,喃喃地道。
钟丘听着,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少年的侧脸。
突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陌生。
“别胡思乱想了!那些东西是很凶悍,但绝对不可能突破镇子上的电网。”
“你读过书,比我们更清楚高压电的杀伤力。”
“只管安心上学,别操心。”
钟丘不耐地摆了摆手。
作为一名见惯了太多死亡的猎人,亲历了白天鼠群对难民的围猎,他心里很清楚。
这个孩子说的,就是事实。
可是大人,总得给孩子一点希望吧。
“在学校里面,听老师的话。”
苏岑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放下碗筷起身。
但看破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真相总是带着血,比想象中的更加残酷。
有些人触碰到了真实世界的冰山一角,就以为知晓了世界的全貌。
这样的人,太自以为了。
外面的世界,并不比这个圈起来的小镇美好。
他能明白那个老师的用意。
可苏岑是个固执的人,宁愿被真相伤害,也不想被谎言安慰。
倘若真相带着血,也要欣然接受。
“怎么只喝汤?肉不吃吗?”
方静秋看着,还以为是这些肉不合他的胃口。
“他白天打猎很累,给他吃。”
苏岑还是没有称呼他“爸爸”,只是头也不回地朝着房间走去。
回到房间之前,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很是认真地看向钟丘的眼睛。
“网,难道就不会破吗?”
5、网,破了。
雨夜,小镇外面的原野上。
一行训练有素的士兵分散穿行在齐人高的荒草之中,展开了地毯式搜索。
轰!
雷声轰鸣,闪电将漆黑的夜照得明亮如白昼。
士兵们身上的合成纤维阻燃作战服在夜色中忽隐忽现。
沙~沙~
厚重的军靴踏在泥泞里,带着轻微的阻滞感。
“阿东,你只管去服役吧,我等你回来。”
轻柔的女声在夜间有些突兀地响起。
士兵愣在了原地,左右看了看。
是幻听吗?
那是,阿莓的声音?
阿莓是他的恋人,那是在他服役的时候,曾对他说过的话。
“根据上面提供的情报,目标是夜行生物,现在极有可能就在附近,各单位保持警戒。”
对讲机里传来队长的声音。
“收到!”
“各单位报告情况!”
“一号,无异常,报告完毕”
“二号,无异常!”
“三号……”
轮到四号的时候,明显停顿了一下。
“四号,发现了什么吗?”
队长微微皱眉,正当他以为听不到回答的时候,对讲机里传来了四号略微有些打颤的声音。
“没……”
四号摇了摇头,从对恋人的思念中挣扎出来。
不经意之间,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觉,他总感觉,自己好像被某种东西给盯上了。
“继续!”
报告继续。
轮到八号的时候,突然没有了声音。
“八号?”
“队……队长……”
八号的声音颤抖着,如堕冰窟。
“发生了什么情况?”
“我看到了六号。”
八号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六号怎么了?”
“六号死了!”
队伍里的成员一下子戒备起来。
“咔!”
手中的枪械纷纷上好了膛。
一股恐惧的气氛笼罩在了原野之上。
全队八个人都已经报过数。
那么,代替六号报数的,多出来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你胡说什么呢?”
这时,六号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起。
队长微微皱眉,众人心里顿时一松,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
“八号,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没看错,他就在我面前,尸体被开膛破肚。”
八号的声音几乎是陷入了崩溃。
闪电又一次将夜照得明亮,一具尸体倒在了荒草之中。
“马楼,你个**崽子,你他妈的咒我死是不是?”
六号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很是暴躁。
那确实是六号的声音,不会错。
马楼是八号的外号,这也不会错。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不免让人感到恐慌。
“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没看错!就是六号!”
众人闻言,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八号说看见了六号的尸体,六号说自己还活着。
谁在说谎?
如果是六号在说谎,那么代替六号说话的人是谁?
不对,六号不可能会说谎,那就是六号的声音,而且只有六号会叫八号马楼。
所以,说谎的人是八号?
“你是不是看错了啊?”
“我真的没看错,你们赶紧过来!”
“做好准备,目标可能已经出现。”
四号闻言,端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茂盛的植被。
恍惚之间,他觉察到一旁不远处有了动静,目镜中探测到了生物的体温,于是赶紧举起枪。
“谁?”
“我啊!你小子一惊一乍地干嘛?”
说话的是六号,他从一旁的草丛里钻了出来。
这荒原上的植物长得很高,即便近在咫尺,也很容易被淹没视线。
小队执行猎杀任务,需要依靠红外体温探测仪。
“你没死?”
四号见到了他,依然有些紧张。
“废话,老子当然死不了。”
六号拍了拍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道疼得这个新兵忍不住龇了龇牙,却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队长,我和六号碰面了。”
“行,集中搜索八号的位置。”
很快,众人在一个草堆里找到了八号。
队长蹲下身,检测了一下他的脉搏和心跳。
“被扭断了脖子。”
队长沉声说道。
“妈的!”
六号一下子红了眼,八号是他的同乡,也是队伍里和他关系最好的一个。
对讲机里八个人全部都汇报过情况。
如果他是在报告之后被杀的,那杀掉他的“人”应该就在附近。
那他在死前为什么会说,看见了六号的尸体?
众人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纷纷举枪看向四周。
那些在风里摇曳着的荒草,充满了未知。
“队长,红外体温探测仪没有发现反应。”
“怎么可能没有反应呢?是生物就会有。”
四号表示不解。
“会不会有可能,这是因为那个东西的体温,比蛇还要低。所以装置探测不出来。”
队长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
一击重锤打在了众人胸口,让人寒毛竖起。
漆黑的雨夜,齐人高的植被,能见度极差。
红外体温探测装置也无效。
而那个潜伏起来的东西,却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死它们。
“如果让那个东西流窜到镇上,会死更多人。”
“任务继续,以雁式阵型前进。”
队长看了一眼八号的尸体,用一种近乎冷漠,或者说是麻木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是!”
四号闻言,心情莫名有些复杂。
白天还一起插科打诨的战友,现在成了一具尸体。
他只是个新兵,还没有成熟到面对生离死别也能无动于衷的地步。
队伍的搜索还在继续。
“阿东……阿东……”
恋人阿莓的呼唤在耳畔很是飘渺,即便是在那轰鸣的雷声之中,依旧是那么清晰。
四号神情有些恍惚,但很快就摇了摇头。
一定是自己过于思念了吧。
嗖!
身后的草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砰砰砰!”
转身,扣动扳机,子弹出膛的声音响成一片。
枪口喷吐出的火舌在夜里明亮地刺眼。
吱吱吱!
一只肥硕的老鼠倒在了地上。
众人心头皆是一松。
“这些被污染变异的老鼠最近也越来越猖獗了,迟早成为大害,应该好好清理一下。”
不知道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声。
“保持警戒!”
在队长的呵斥下,低落的士气又开始回升。
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老鼠的声音间歇响起。
随着他们阵型的深入,众人也都逐渐习惯。
军靴踏过泥泞的片刻,队长清晰地感知到,脚下踩着了一片硬质物体。
他弯下腰,用手轻轻摸了摸。
棒状物,摸起来很光滑,两端大,有明显的凸起,中间略微窄小。
“腿骨?”
他喃喃地道,向前看去。
随着闪电又一次照亮夜空,他在这片荒地里,看到了散落的,成片的骸骨。
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伴随着老鼠吱吱的叫声。
众人似乎都能想象出老鼠在草丛里撺掇的声音。
“泽儿,有空多给咱打个电话,你一去外面,好长时间没个音讯。我们都念着你啊。”
老人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六号耳边响起。
六号睁大了眼睛,摸了摸耳朵。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听到老爹的声音?
老爹走了好多年了。
怎么会……
一定是你太累了吧。
六号打了个呵欠,嘴巴刚刚张开,正准备合拢。
整个身子却陷入了僵硬,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发声。
声音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扼杀在了咽喉里。
身后的草丛里,伸出了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颈。
一股强烈的疼痛袭来,他便失去了意识。
雷声再一次响起,像是在人耳膜上打鼓,震得人耳朵生疼。
六号被那只手拖进了草丛里,带动的响声都被淹没。
“都是人骨,我们要找的目标就在附近。继续前进。”
队长站起身,带领队员继续前行。
走了没两步,七号发现了不对劲。
“队长,六号不见了。”
他和六号一样,留在最后,居于雁式阵型的两侧,互相照应。
中间相隔的距离也不太远,只有几米。
“嗯?”
处在六号前面的四号回首,扒拉了一下草丛,没有看见六号的踪影,顿时心里也是一慌。
“六号?”
对讲机中无人回答,队长脸上阴沉了下去。
“报数!”
“1……2……3……4……5……”
“6!”
就在大家以为等不到他的声音时,六号的声音又一次在对讲机里响起。
“你不是六号,你是谁?”
队长铁青着脸,冷声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
对讲机里传来的是六号爽朗的笑声。
带着讥讽,还有丝丝挑衅的意味。
关掉了通讯,队长终于也无法保持理智。
直到这时,他终于可以确定,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东西。
“之前在对讲机里汇报的人,不是八号。”
“它一早就杀死了八号,然后用对讲机给我们传递了信息。”
“可是队长,它怎么,可以模仿八号和六号的声音?”
四号左右看了看,都有些开始怀疑,这对讲机里队友的声音,是否都是虚假的。
“我们这次面对的,是具有高度智慧的生物。”
不多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众人寻着血液的味道,找到了六号的尸体。
如之前“八号”在对讲机里所说。
他整个人被开膛破肚,内脏消失无踪,嘴巴微张,眼睛瞪得老大。
“阿东……阿东……”
四号环视四周,双腿颤栗着。
恍惚间听到的恋人的声音,也变得愈发清晰。
八号和六号,是不是在死前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如果是,那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吗?
“队……队长,我不能理解,它既然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掉八号和六号,那同样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我们。”
“它,它为什么要这样?”
四号的心理防线已经接近崩溃。
“它之所以用对讲机传递信息,不是为了让我们产生错误的判断,只是为了制造恐惧。”
“制造……恐惧?”
“对的,那个东西,正在享受猎杀的乐趣。”
“它喜欢从精神上折磨猎物。”
“它一定是有绝对的把握,将我们全部杀死在这里。”
队长面如死灰。
“队长,那我们该怎么办?”
“作战计划取消,原路返回。”
队长咬了咬牙,连队友的尸体都没敢收敛,赶忙组织开始撤退。
“要快!快!”
雨下得更大了,小队撤退之时,步伐尽显仓促。
四号跟随在队伍里,时不时回头看看。
“阿东,我等着你回来娶我……”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今晚听到的声音,仿佛真的像阿莓在耳边温声呢喃。
就在他卸下心理防备之时,胸口一阵绞痛。
他低下头看去,是一只手。
尽管能见度很低,他仍旧能分辨出来,是一只手的轮廓。
如钢铁所铸造的手,从身后贯穿了他的胸膛,搅动着他的肺腔。
他想要发声,咽喉里却被粘稠的鲜血堵着。
“呃……”
轰隆隆!
雷鸣响彻夜空,那些奔跑的士兵们,耳边不断传来所思念之人的呼唤,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军靴踏在草地上的声音渐渐微弱。
队长不敢看身后,对讲机里却响起了一阵混乱的电磁声和杂音。
“报数!”
他明明没有说话,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1……2……3……4……5……6……7……8!”
八个人,一人不少。
可当他回过头时,偌大的原野上,只剩下了他一人。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永恒的幽暗。
……
小镇边沿的哨岗上,执勤的人员打着哈欠,开始交接换班。
“今天晚上雷暴天气,镇上的用电设备都停了,为了防止出现意外。”
“围墙上的高压电呢?”
交接的人员问道。
“那当然得开着了,总不能让外面的脏东西进来吧。”
哨兵打了个呵欠,看着那些高耸的铁栅栏围墙,心里没有来由地有些安全感。
半夜,狂风大作,银色的闪电像是要将天穹斩裂。
天空乌蒙蒙的一片,像是倒悬着的,摇摇欲坠的沧海。
轰隆隆!
管理电网设备的储存室,闪过一阵火花。
城墙上的探照灯也一下子黑了下去。
那些遍布在钢铁栅栏上的电流也悄然消逝。
执勤的哨兵在箭塔上方,靠着墙壁打着吨,睡意正酣。
沙~沙~
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夜里响起,很轻,微不可查。
一只染红的手搭在了那个铁丝网上。
嘎吱!嘎吱!
金属被拉扯扭动时,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6、觉醒者
布满高压电的铁栅栏上,开了一个大洞。
似乎是被某种东西以蛮力强行撕开的。
苏岑静静地看着那个洞,看了很久。
透过那个洞,他看到了外面的原野。
苍茫的,充满未知。
鬼使神差地,他朝那个洞走了两步。
那个破开的缺口,有着莫名的蛊惑。
恍惚之间,耳畔传来了女子轻柔的呼唤。
“小岑……小岑……”
很空灵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际。
但又让苏岑觉得很近,仿佛记忆里那个女孩,从身后抱住了他,将胳膊揽在他的脖颈上,在他的耳畔低语。
姐姐?是姐姐的声音。
苏岑左右看了看,往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
“嘿!你睡觉果然不穿衣服!”
少女的声音在耳旁突兀地炸响。
苏岑浑身一抖,猛地睁开眼,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下身凉飕飕的,他坐起身侧目看去。
夏梦捂着脸,不怀好意地嬉笑着,用眼睛在手指缝隙中偷偷观察起来。
“赶紧给我出去!”
苏岑涨红了脸,赶忙将被她掀开的被子盖在身上,指了指门外。
“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玩了!”
夏梦嬉笑着,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门外,关上了门。
苏岑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
“嗷呜~”
小丫头捂住了小脑瓜,疼得眼角泛起泪滴,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出门的时候,苏岑还生着闷气,没有理她。
“对不起鸭,我错了。”
夏梦跟在一旁,弱弱地道歉,又递过去一瓶热牛奶。
苏岑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她委屈巴巴的样子,还是从她手里接过牛奶。
“嘻嘻~”
见苏岑不生气了,夏梦又揉了揉脸颊,做出一些搞怪的表情,笑容很是可爱。
苏岑喝着温热的牛奶,越过沿途的那些破旧砖瓦和泥泞路。
想起昨夜做过的那个梦,他心里越来越不安。
于是朝着小镇墙壁边沿的位置走去。
“你要去哪里鸭?等等我鸭!”
夏梦小跑着,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苏岑在小镇的边界上停了下来,夏梦跟在一旁,扶着膝盖,累得气喘吁吁。
在两人视线的前方,高压电网上,有一个破开的大洞。
洞口的大小,位置,都和他昨晚梦见的一样。
苏岑站在原地,如遭雷击,脚下一阵不稳。
夏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煞白。
“小岑……小岑……”
和梦中听到的声音一样,是姐姐的声音。
苏岑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焦距。
“怎么了?”
夏梦见他魂不守舍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嗯?”
苏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姐姐的声音。”
“你说的那个姐姐,是指以前在孤儿院的那个女孩子吗?”
夏梦不禁有些担心。
“嗯,是的。”
“傻瓜,你一定是太想她了,才出现了幻觉。”
那个女孩子,早就消失在了孤儿院的那场大火里。
苏岑是火灾里唯一的幸存者。
是因为思念,所以有了错觉吗?
不对,一定是因为别的原因。
苏岑看着那个破开的洞穴,渐渐警惕起来。
身后吹来的一阵风,吹拂在脖颈上泛起凉意,像是某个怪物的呼吸。
他神经紧绷,下意识地转身,身后没有,于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但他仍旧不敢大意,又迅速看向左右两侧,没有发现异常。
“外面很危险的,你可千万别偷摸着跑出去。”
“昨天专门派遣出去执行任务的士兵,现在都了无音讯。”
夏梦话音未落,就有人呵斥起来。
“离那里远点,别出去!”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列巡逻的队伍拎着工具和材料赶了过来。
“抓紧抢修,晚一点就要出大事的!附近的情况,都要仔细检查一遍。”
“电网的故障抓紧时间抢修。”
“你们在这里待着干嘛?还不赶紧走!等会鼠群来了,当心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下!”
夏梦后知后觉,挽着苏岑的手走远了。
回学校的路上,苏岑想起那个破开的大洞,还有耳畔听到的声音,感到心神不宁。
“昨天晚上,有东西闯进来了。”
“没事的,镇上有人会处理的,不要担心。”
夏梦柔声安慰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走到路边的包子铺,向往常一样进了店。
蒸笼揭开的瞬间,热腾腾的水蒸气升起,像是缭绕的云雾。
清晨落了雨,长街上很是湿润,路边的草丛和沥青路上随处可见蜗牛。
苏岑撑起伞,遮住了外面落下的雨。
忽而,远方来了一个陌生的旅人。
一身整洁的白色斗篷,纤尘不染,干净得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身上有某种独特的魔力,或者说是同类的“气息”,因而吸引了苏岑的视线。
慢慢的,他在苏岑的视线里由远及近。
他没有撑伞,那些雨水却落不到他的身上。
天地间一片寂寥,那些落下的雨花仿佛随着他的步子起落而慢慢停滞。
像是一个在异乡漂泊的人,独自走过了亿万光年的距离,最终回到原点。
就在他经过苏岑身边的时候,苏岑有过一霎那的恍惚。
嗒!嗒!
披着白色斗篷的人,走过一段路后,在他的身后驻足停留。
半晌,苏岑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于是下意识地转身。
神秘人缓缓回首,兜帽边沿的白发,流转着清冷的雪银色。
兜帽下的脸很年轻,苏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很确定,他没有在镇上见过这个人。
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呢?
兜帽下的眼睛睁开了,是一片纯粹的银色。
两个人的视线,短暂交错了一刻。
明明只是很短的一刻,却让苏岑觉得度日如年。
仿佛时间停止了转动,命运的丝线于此交汇。
世界只剩下两个人,苏岑,还有面前的陌生人。
一面迎着无边的光明,一面背对着深邃的黑暗。
“你是?”
苏岑走上前,试图叫住他。
“晚上听到了最想听见的声音,不要回答。”
神秘人留下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转身,翩然离去。
“嗯?”
苏岑觉得有些奇怪。
“小岑,今天有牛肉胡萝卜馅的包子呢!真是稀罕呢,镇上竟然又宰了牛。”
夏梦挤到了雨伞下,兴高采烈地递给他两个肉包子。
“咦?那个人身上的气息,好像有点奇怪。”
看着远去的神秘人,她不禁有些好奇。
“白发,异色瞳,应该是觉醒者吧。”
苏岑很快就想起了这个特殊的群体,在这之前,他只在图书室的书籍上见过关于这群人的描述。
逆卡巴拉生命树降诞之后,世界的生态环境都开始畸变。
除了大肆侵略的魔物以外,生态圈中的生物也出现了畸变。
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些捕食人类的食人鼠。
同样的畸变,在人类中也同样存在。
这一类人,被称为觉醒者,他们往往拥有许多违背常人认知的能力。
和普通人比起来,他们的外观会更具辨识度。
异色毛发、肤色,甚至是特殊的器官。
表现在外貌上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异色瞳,根据觉醒能力的不同,还会产生不同的性状。
关于觉醒者的诞生,众说纷纭。
有“恶魔容器说”,认为觉醒者和恶魔做了交易,从而获得了非凡的力量,是恶魔行走在人世间的代言人。
有“污染变异说”,认为是核武器的辐射还有魔物血液对环境造成的污染,导致了一部分人出现变异。
还有“进化生存说”,认为觉醒者的诞生,是人类为了适应新的环境,自然进化的结果。
人一旦成为觉醒者,性情就会大变,在人群中就会变得孤僻,不合群。
而且他们拥有的强大力量,还有异于常人的外表,注定会遭到排挤。
苏岑无法形容自己看见那个觉醒者的心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在那个觉醒者身上,找到了一股陌生的亲切感。
7、夜半来客
“我回来了!”
傍晚,回到家里,苏岑卸下书包,揉了揉被肩带勒得生疼的肩膀。
“桌上饭菜还热着,快点吃饭!”
方静秋搓着钟丘换下来的衣服,上面的血迹有点多,清洗起来比较麻烦。
“过些时间,是不是有一场大型考试?”
钟丘坐在沙发上,擦拭着枪械,头也不抬地道。
“嗯,是有。”
苏岑轻轻点了点头,在餐桌前坐下。
桌上的饭菜还热乎着,一碟青菜,一盘青椒爆炒猪肝,是钟丘尤其喜欢的下酒菜。
“你们老师说你最近上课精神不是很集中,得注意点。还有,这次的考试非常重要,表现优异的,可以获得特招资格还有加分。”
“特招资格?”
“那你不用考虑,和觉醒者有关,知道觉醒者吗?。”
钟丘很是严肃地看着他。
“嗯,知道。”
苏岑微微颔首。
“这次的特招,就与觉醒者的组织有关。他们会筛选出有可能觉醒的人。”
苏岑闻言,眸中泛起轻微的涟漪。
下意识地想起了今天清晨遇见的那个神秘觉醒者。
觉醒者,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
苏岑有些迷惘。
他是觉得那个神秘的觉醒者,有种亲切感。
但是他也知道,觉醒者注定会被很多人排斥。
“成为觉醒者的概率忽略不计,你不用去考虑这个,你要关注的是那个加分项。”
“对于你以后的高考,有一定的加分帮助,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
现在的高考比起以前复杂很多,不单单只是由一场考试决定,还要评判学生平时的学习状况。
“我知道了!”
往嘴里扒拉两口米饭,苏岑就起身朝着房间走去。
回房间之间,苏岑无意中撇了一眼沙发。
在沙发上看到了m4的军用枪械,还有对讲机。
“这不是军队的枪吗?”
他有些诧异。
“今天去外面执勤的时候捡到的,不该说的别说。”
钟丘淡淡地道,摸着手里的枪械,爱不释手。
镇上的猎人们平时缺乏装备,在外面捡到了一些补给品和武器,不上交,找个地方藏起来,过后偷偷带到家里,这样的事是常有的。
上面的人也知道,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都不会追究。
“昨天去猎杀的士兵,都牺牲了?”
苏岑顿时恍然。
“不该问的别问。”
钟丘的手指略微顿了顿,语气平淡。
苏岑没再多说,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叠纸币,放在了他面前。
“谁给你的钱?”
钟丘放下枪,麻利地清点起来。
“美术比赛获奖的奖金。”
苏岑说完,就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对这些枪械来源是否光明正大不感兴趣,对于那些士兵的死,心里也没有多少波澜。
他知道这些人的死,是为了保护更多人。
他心里是尊敬他们的,但对于死亡本身,他已经失去了敬畏。
“多少?”
方静秋欣喜地问道。
“五百块。”
钟丘略显混浊黯淡的眼睛因而有了光亮。
“哎呀,这孩子出息了啊。”
方静秋喃喃地道,颇有些欣慰。
“哼!”
钟丘面色不悦,却还是将钱揣进了大衣的内兜里。
“他喜欢画画,你就让他去学吧。”
方静秋说着,颇有些感慨。
“这已经不是灾变前的那个年代了,画画有什么用?”
“你知道我们一起打猎的人,有多少曝尸荒野吗?就前天,隔壁镇上有两户,内脏都被那些脏东西吃光了。”
“我们今天去外面巡逻,昨天晚上执行猎杀任务的士兵,全都死了。”
钟丘压低了声音,严肃地道。
“啊?镇上派去执行任务的士兵都死了?”
方静秋捂着嘴,很是惊恐。
“不然你以为这枪哪来的?待在这小镇,根本就不安全。那东西很可能已经进到镇子里了。”
钟丘看了看苏岑的房间,很谨慎地道。
“不会吧?”
“昨天晚上雷暴天气,电网短路,有东西在电网上撕开了一个口子。”
“上面说,最近会有觉醒者来我们镇上,执行猎杀。”
“他们是专门猎魔的,比我们这些不入流的猎人强多了。”
“那应该就没事了吧?”
方静秋闻言,顿时安心了许多。
“不见得,遇到一些难对付的魔物,觉醒者也很难全身而退。”
“所以说,好好读书搞学问,进大城市里面去。那里有要塞和防线,还有军队保护,这样安全得多。这才是孩子的出路啊!”
钟丘希望苏岑能好好上学,争取考进大城市,不要像他那样,过刀口舔血的生活。
苏岑不喜欢刀,因为刀这种东西,总和鲜血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你看看夏梦丫头家的那两口子,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不管什么年代,这没文化的人,都是要吃大亏的!”
“你这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
钟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好好好,我见识短,你把猪肝吃了吧,孩子特意留给你下酒的。”
方静秋没有和他争执。
“嘴巴真刁!肉都不吃!”
钟丘哼了哼,看着碗里的炒猪肝,又联想到之前苏岑端着酒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我担心你”的样子,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猎人们干的都是体力活,没荤腥提不上劲。
钟丘也有段时间没吃肉了,这下还真有点馋。
“多放点盐啊,不放盐一点味道都没有。孩子怎么吃得下去啊?”
钟丘一边吃,一边骂骂咧咧。
当天半夜,苏岑枕在床上,那个白发异瞳的觉醒者的模样,不断地在他脑海中萦回。
觉醒者,既是天选,也是唯一。
“如果我也能够觉醒就好了。”
苏岑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一直失眠到半夜。
他憧憬着觉醒者拥有的神秘力量,对外面的世界也充满了向往。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切实际。
觉醒者,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而你,如此平凡,何德何能?
你,背负得了英雄之名吗?
算了吧,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摇了摇头,有了些尿意,便起身去上厕所。
小解回来经过客厅的时候,突然有一阵嘈杂的电磁声响起。
“报数!”
是军官刚毅又沙哑的声音。
苏岑被吓了一跳,寻着声音的来源找去。
发现是钟丘放在沙发上的,捡来的对讲机。
“1、2、3、4……”
报数的声音很是宏亮,在夜间有些突兀地响起。
苏岑背心泛起凉意,感到有些害怕。
“7、8!”
八个音节,很短。
却真实地让苏岑感受到了恐惧。
这个声音的源头是哪里呢?
他不敢细想,赶忙回了房间,将门反锁,然后躲进被子里,蒙住头。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他总感觉窗户外面,有人在盯着他。
但是他不敢确认,不敢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看向窗外。
万一窗外真有人看着他呢?
“小岑,我会永远保护你……永远,保护你……”
又是姐姐的声音?
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苏岑的眼神变得空洞,下意识地从被子里抬起头。
他像是失了魂一般走到窗边,伸出手,想要打开窗。
“晚上听到了最想听见的声音,不要回答。”
就在苏岑的手指触碰到窗格的那一刻,那个神秘觉醒者说过的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
苏岑恍然惊醒,背心冷汗直冒。
刚刚自己在做什么?
为什么身体会不受控制?
他咬了咬舌尖,让自己的意识更加清醒,然后赶紧回到床上,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不管耳畔的那个声音多么温暖,多么令人怀念。
他都会警醒自己,这是假的!
窗外只有一轮冷月孤悬,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没有星星。
夜色笼罩的小镇下,灯火阑珊,寂静得让人胆寒。
筒子楼外面,响起了缓慢的脚步声。
暮色之中,看不清那行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汪!汪汪!”
被铁链栓住的大狼狗看向那个黑影,警惕地叫了起来。
黑影没有反应,视线在苏岑的房间的窗户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步离开。
往前又走了十多米路,他来到了另一户人家门前,扣了扣门。
咚!咚!
“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
“阿峰,是我。”
女子的声音在暮色中有些空灵。
“老婆?你回来了?”
室内独居的中年汉子从床上爬起身,热泪盈眶。
五年前,老婆跟城里来的富商走了之后,从此了无音讯,再也没回来过。
他一直念着她。
“老婆!”
他赶忙起身去开了门。
“汪!汪汪!”
大狼狗叫得更凶了,甚至从地上爬起,想要朝那个黑影的方向撕咬过去,铁链哗哗作响。
8、魔物的尸骸
深夜,栖凤里小镇北方,安置难民的街区内。
仓皇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喘息声在巷子里响起。
男人在巷子里奔跑着,整洁的西服因沾染了赤黑色的血渍而变得污秽不堪,发间和脸上满是血迹和灰尘,看起来颇为狼狈。
“呵……呵……”
这是个皮肤白得近乎病态的男人,那皮肤像是泡在水里苍白的浮尸,能看到皮肤下蠕动的青黑色血管。
他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瞳孔极速放大,那幽森的巷子里似乎潜藏着什么。
寂静的巷子里,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很轻,节奏很慢的脚步声。
“嗒!嗒!”
来者定然是不慌不忙,闲庭信步。
“啊啊,别杀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男人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慢慢的,一抹银色的锋芒从暮色中显现,在月光下分外冷冽。
“啊啊!”
男人见状,仓皇地爬起身,急促地喘着气,挤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往前跑。
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他一边发了疯地大喊,一边沿着小巷的尽头冲去。
但不管他跑多远,那缓慢,又沉稳的脚步始终跟随在身后。
嗒!嗒!
脚步声响起的间隔没有变化,始终不紧不慢。
仿佛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经过丈量。
他离他是如此之近,如影随形。
男人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动静消失了。
就在他庆幸之时,道路前方吹来了一股冷冽的风。
“啊啊啊!”
看着陡然浮现在不远处的身影,男人肝胆欲裂,赶忙跪下身叩首。
“求求您,放我一马,我不是异鬼,我真的是人类。”
月色之下,男人的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透露着阵阵诡异。
嗒!嗒!
一袭白色的斗篷在暮色中显现。
男人抬起头,看向视线中的来人。
冷月高悬于天际,化作他的背景。
洁白的斗篷纯洁如雪,不染半分污秽。
兜帽下的银色眼瞳似月光下的湖泊。
那眼神流露出一股漠然,看不到丝毫属于人类的情感,宛如莅临的神祇。
“你说,你是人?”
“神祇”抬起手中银色的大剑,指在他的面前。
“尊敬的【执剑人】,变成仆从并非我的本意,我是被迫的。”
“如果我不服从,就会被长者杀死。”
“我没有伤人,我有严格遵守【交界地】的法律。”
男人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身子陷入了僵硬,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
“哭吧,哭给我看。”
执剑人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感,很飘渺,像是来自荒古的遗音。
他将手中的剑往上抬了抬,点在男人的后颈。
只要他有任何动静,那柄秘银制作的大剑,就会斩断他的脖颈。
“你说你是人类,那就用眼泪来证明你的血是纯洁的。”
男人抬起头看着他,执剑人漠然的眼神里,看不透悲喜。
“我……”
他跪在地上,轻声啜泣着,红肿的眼眶泛起温热,试图从枯萎的泪腺里挤出一点水分,但仍旧是徒劳。
“看吧,你哭不出来。”
执剑人漠然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
说罢,他双手持握着手中的大剑,准备枭首处决。
“别杀我!别杀我!求求您了!”
男子跪伏在地上,声音带上了一抹哭腔。
他捂着脸,低声幽咽着,干涸的眼眶变得滚烫,但仍不见一滴泪水。
“求您,别杀我……”
回应他祈求的,是斩落的大剑。
伴随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头颅落在了地上。
啪嗒!
眼前的世界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自己的身体无力地坠倒。
脖颈的断面光滑如镜,一蓬黑色的血泉从断裂处喷溅出来。
死前最后听到的声音,是执剑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嗒!嗒!
“还剩一个。”
执剑人在暮色中低语着,手中的银色大剑,未染半分污秽。
棚户区,此时正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汪!汪汪!”
狗吠声响个不停。
执剑人看了看那条大狼狗的方向,然后进了那户打开的门。
男人躺在地上,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张,胸口被破开了一个大洞。
内脏不翼而飞,整个人都成了一具空壳。
身体里流出的血将房子里的地板都染得一片猩红。
执剑人看着死者的尸体,面色平静。
出了门,那双银色的眼眸在苏岑房间所在的位置短暂停留了一会儿。
“知晓恐惧是一件好事,至少能保住你一时的命。”
“但它还会找上你的。”
第二天清晨,夏梦仍旧像以往那样来找苏岑上学。
在来到苏岑家附近的时候,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恶臭和血腥味,她赶忙捂住了鼻子。
大清早的,一户人家的门口挤满了人。
有穿着白大褂的法医,有警察,还有镇上的猎人们。
左邻右舍也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江东表情严肃,钟丘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夏梦出于好奇,凑过去看了看。
“钟叔叔,这里发生了什么?”
见钟丘也在人群里,她不由得有些好奇。
“小丫头别看,苏岑在家里,去找他吧。”
钟丘拦在夏梦的面前,不让她看到里面的惨状,担心这丫头会留下阴影。
“哦哦!”
夏梦虽然有些疑虑,但也没有多问,赶忙朝着苏岑家跑去。
“法医说死亡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你昨晚没有在附近发现异常吗?”
江东看向钟丘。
“没有。”
钟丘看着死者被挖空的肚子,心有余悸。
“小岑,我来找你来了。”
夏门从门沿边探出了小脑袋,笑吟吟地道。
“嗯!”
苏岑打着呵欠,顶着黑眼圈起了床。
“昨晚没睡好吗?跟大熊猫似的。”
“嘿嘿,小岑,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大熊猫啊?我问了好多同学,他们竟然不知道呢。”
“我跟你说嗷,就是城里的一种黑白色的动物,圆滚滚的,跟个憨批一样。”
“爸爸带我去动物园看过,它很喜欢吃竹子呢,还特别喜欢抱大腿。”
夏梦托着腮,娇憨地笑着。
在这个时代,网络的覆盖率已经远远不如半个世纪以前了。
大多数基础建设都被摧毁,逆卡巴拉生命树散发出的特殊波动,也极大地干扰了网络信号,许多搭建起来的网络基站,都成了废铁。
小镇与世隔绝,信息闭塞,和外界取得联系只能靠卫星电话。
而且并不是所有物种都能适应生态环境的改变,地球上原有的一些物种,就在逆卡巴拉生命树降生后彻底走向了灭亡。
就算有些生物被保护下来,仅存的数量也并不多。
大熊猫这样繁育能力差的物种,数量更是少之又少。
从小在这个地方长大的孩子,无法通过网络获取外界的信息,也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大熊猫为何物也并不奇怪。
“大熊猫我知道,我在图书室里的书上见过,听说以前有个地方,家家户户都养大熊猫,他们上学都骑着大熊猫。”
苏岑很是认真地道。
“真的吗?这么厉害啊。好羡慕,我也好想骑着大熊猫上学。”
夏梦捧着脸,言语间满是小女生的憧憬。
“小岑,你当我的大熊猫好不好?我骑着你上学,给你竹子吃!嘻嘻!”
苏岑看着这女孩天真的笑容,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精神病人思路广。”
夏梦的脑回路很奇怪,他已经习惯了。
夏梦闻言,鼓了鼓腮,皱了皱精巧的小鼻子,轻轻捶打了一下他的胳膊。
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苏岑看着那个沙发上的对讲机,怎么都觉得惊悚。
趁着钟丘出了门,他将那个对讲机拿起,偷偷跑了出去,扔到了垃圾池里。
在扔那个对讲机的时候,苏岑甚至还在担心它会不会向昨晚那样诡异地报数。
这种邪门的事,苏岑没有跟钟丘讲,反正他也不会信。
“干嘛要扔掉啊?”
夏梦有些不解。
“别问,也别跟别人说。”
苏岑很是认真地道。
“哦哦!”
夏梦很乖巧地点头。
“那边怎么了?”
看着附近那一户门口聚拢的人群,苏岑问道。
“死了人,法医和警察都来了。”
苏岑闻言,赶忙跑过去看了看。
附近前来围观的居民很多,大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正当他想要往里面挤的时候,搬尸的工人抬着担架出了门。
“让一让!让一让!”
围在门口的人群一下子散开,担架上的尸体盖着一层白布,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苏岑只能从担架的边沿看到一只无力垂落的手,那手很是苍白。
正当他准备细看的时候,一巴掌招呼在了他的头上。
“看什么?赶紧滚回学校去上课,晚上早点回家。”
钟丘不耐烦地呵斥起来。
夏梦立刻会意,挽着苏岑的手就往外走。
去学校的路上,苏岑一直心神不宁。
他有预感,这件事,一定和那个电网上破开的大洞有关。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从那个洞里面进来了。
那天他靠近那个洞的时候,就听到了姐姐的声音。
昨天晚上也是。
虽然他没有开窗,但他敢肯定,窗户外面,有个东西在看着他。
还有那个莫名想起报数声的对讲机。
对讲机?
“梦梦,前天晚上,去外面执行任务的士兵都回来了吗?”
“没有呢!听人说都已经死了。”
夏梦赶忙摇头,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她说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颤。
苏岑闻言,身上的汗毛顿时竖起。
他在想,如果他当时开了窗,会怎么样?
如果没有那个神秘觉醒者的提醒,今天死掉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啊!”
走了没两步路,夏梦突然尖叫起来,抱住了苏岑的胳膊。
“怎么了?”
“你看!”
夏梦指着巷子口的尸骸,往苏岑身后缩了缩。
苏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发现是一具尸首分离的尸体。
黑色的血液呈放射状喷溅出来,将地面染成墨色。
“又是死人?”
看见尸体,他下意识地想联系镇长的防卫人员,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苏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小岑,别!”
夏梦有些紧张,看向那具尸骸的目光中带着些许警惕。
苏岑的心情很平静,对于死者,他总是缺少应有的敬重。
“不对,这不是人类尸体。”
苏岑发现死者的皮肤简直白得不同寻常,甚至能看到那些皮下的血管。
青黑色的血管,还有墨色的血渍,怎么都觉得诡异。
当看到尸体手掌部位暴露出来的黑色指爪之后,苏岑不禁后退了两步。
“这是魔物的尸体!”
从他的角度,看不清那具头颅的模样。
苏岑鼓起勇气,换了角度,低着头去看。
出现在视线中的是一双睁得老大的猩红眼球,还有狰狞的獠牙。
一股如惊雷般的冲击,响彻他的心扉,苏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恐惧、猎奇、激动……种种情绪混合在一起,难以形容。
此时,太阳光从云层中照射下来。
巷子里的阴影缓缓被光芒驱散。
那具魔物的尸体也暴露在了阳光之下,苍白的皮肤开始起皱,像是迅速老化了一般。
紧接着,那具尸体开始发热,冒烟,慢慢散发出蛋白质被高温烧焦时的焦糊味和尸臭。
起初这股气味是不明显的,慢慢的,越来越浓烈。
苏岑察觉到了不对劲,捂着鼻子,带着夏梦往后退了几步。
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那具尸骸的变化。
那些墨色的血迹像是遇上了火焰的汽油,开始剧烈燃烧。
紧接着,怪物的身躯愈燃愈烈,很快就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尸骸在火焰中变得黝黑,逐渐缩水。
慢慢的,它蜷缩成一团,越来越小,像是一堆烧尽的煤渣。
直至在阳光下被焚成灰烬,化作一摊黑灰。
随着一阵穿堂风经过,扬起那些黑色的灰烬,那具尸骸便再无半点痕迹。
眼前的这一幕,对苏岑来说,太具有冲击力,也太过震撼。
从书上看到的东西再多,也不如他亲眼去目睹这个世界的神秘。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9、不要回头看
“哭吧,用眼泪来证明你的纯洁。”
“哭给我看,我就不杀你。”
苏岑抬起头,仰望着那莅临于世的神祇,滚烫的眼角挤不出一滴泪水。
“真可怜,你哭不出来。”
伴随着一阵低语,那把银色的大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从体内涌出,剧烈的疼痛淹没了感官。
……
“小岑,别睡啦,老师点你起来回答问题呢!”
胳膊被人推了推,苏岑从睡梦中惊醒,条件反射一样从座位上站起身,伴随着一阵桌椅拖沓的声音。
班上的同学纷纷看了过来。
讲台上的老师脸色有些阴沉。
“苏岑,复述一下,我刚刚讲的内容。”
苏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
这少年的笑容很是阳光,长相也帅气,特别好看。
数学老师虽然严厉,但课下对他是很不错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岑深谙此道。
“严肃点,别跟我嘻嘻哈哈!”
数学老师微微蹙眉,有些不悦。
哼,休要再使美男计!
一旁的夏梦将自己做好的笔记推了过去,低着头不敢去看那女老师严厉的眼神。
苏岑侧目去瞟,发现上面的笔记做了满满一页,还有一些比较复杂的数学公式和定理。
“对数列{xn},若存在常数a,对于任意……”
没等苏岑念完,数学老师就走下台,一把拿走夏梦的笔记本。
“嗯,说得不错,继续。”
女人点了点头,开始阴阳怪气。
苏岑一时语塞,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温柔,浮现出浅浅的酒窝。
看向数学老师的眼睛好像会说话。
姐姐,放我一马好不好?
那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该说不说,苏岑身上最吸引女孩子的特质,除了长相,大概就是那看起来很温暖的笑容了,眼睛也好看。
数学老师轻轻哼了哼,合上笔记本,还给了夏梦。
见她课本下似乎还压着一本书,数学老师微微蹙眉,将那本书拿起。
“海子诗选?”
夏梦顿时有些慌乱,小脸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上课看闲书,你也跟着站着。”
数学老师没好气地道。
夏梦很老实地站了起来。
“下午都是我的课,你们小俩口,就站到放学吧。”
班上又扬起阵阵哄笑。
对于罚站这种事,苏岑一开始还难为情。
后来次数多了,就觉得无所谓了,甚至可以笑脸相迎。
但连累夏梦跟他一起罚站,确实挺不好意思的。
夏梦的脸颊微微泛红,听到老师说“小两口”的时候,耳鬓红得跟蔓越莓似的。
她平时是个很听话的好学生,上课的时候都很认真的。
看课外书倒也少见,苏岑对她看的那本书还挺好奇,于是凑过去看了看。
夹着书签的一页,是一首现代诗,被她用红笔划了下划线。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幽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苏岑眼眸里掠过一丝波澜。
读到这句诗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就像,某个疯疯癫癫的人,在某个阳光猛烈的午后,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下了一场盛大的预言。
所有的神都要死去,一同埋葬于开满野花的草原。
他侧目看向身旁。
残阳如血,天空万里无云,夕阳的万里霞光将天边烧成赤色。
那些夕阳的光芒透过玻璃窗格,照耀在夏梦的脸颊上。
乌黑的几绺发丝在落日的余晖里染上了一抹鎏金。
少女的眼睫如微颤的蝶翼,不动声色又茫然的侧脸,璀璨如金箔,宛如烨烨生辉的神祇。
“那首诗,叫做什么名字?”
苏岑小声问道。
之前数学老师的手遮住了书的上半部分,他没能看见诗名。
“九月!”
窗外涌进来的风,吹起她鬓间的头发。
她展颜一笑。
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苏岑看着天空高悬的冷月和孤星。
没有来由地想起那个梦。
那些梦,是不是都预示着什么?
回到家里,迎面而来的,又是钟丘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你们数学老师说你上课睡觉!你最近是什么情况啊?”
“不想上学是吧?”
“是我太温柔,还是你叛逆期?”
苏岑讪讪笑了笑,当他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微笑。
看着他脸上好看的笑容,钟丘本来想再骂两句的,但又有些不忍心。
“最近课有点多,累坏了吧。他又不是一直睡觉。”
方静秋赶忙开始帮他解围。
“你老是惯着他!”
钟丘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先回房间做作业。”
苏岑轻轻咳了咳,赶忙回了房间。
“汤马上就要煮好了啊,等会多喝点。”
方静秋笑吟吟地,没怎么生气。
两口子总是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走进半开放式的厨房,方静秋揭开陶罐,浓郁的肉香满溢而出。
“你三天两头地买排骨,那孩子会不会吃腻啊?”
钟丘的眼神在那个陶罐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言语间颇有些醋意。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点肉怎么行?”
“再说了,又不是买给你吃的,吃不吃得腻,还轮不到你操心。”
方静秋不悦地哼了哼。
钟丘闻言,又气又笑。
“之前把这孩子从外面捡回来的时候,也没见你多关心他。”
两口子生活拮据,一开始捡到苏岑的时候,方静秋是打算等他长大些,就出去帮忙做事,给家里添个劳力的。
但钟丘执意要让他上学,两口子没少闹矛盾。
直到她去参加苏岑的家长会,老师当着班上所有人的面表扬了苏岑,她还是感到挺骄傲的。
对苏岑上学这件事,就不反对了。
方静秋笑着,略微有些欣慰,没一会儿又叹了叹气,小声咕哝起来。
“隔壁那家女人嘴碎,我去买菜的时候,她当着别人说,我们孩子连一句爸爸妈妈都不愿意喊,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你跟一条母狗较什么劲?”
钟丘微微皱了皱眉。
他会带苏岑回家,只是不想看着那孩子饿死,仅此而已。
“但是我们做家长的,听到别人说我们家孩子不好,总不能没一点反应吧。”
方静秋温婉地笑着,脖子上有几道抓痕,在微黄的灯光下泛起殷红。
这是她今早在菜市场和那女人打架留下来的。
她可以说苏岑不好,但其他人说她孩子,就是不行。
“我还是觉得隔壁那两口子真不是东西!老跟我们过不去。就是嫉妒我们家小岑长得好看,成绩又好。他们家那孩子长得跟歪瓜裂枣似的,成绩也不咋的。”
方静秋说着,背过身从口袋里悄悄摸出了一张大额的纸币,朝着苏岑的房间走去,敲了敲门。
钟丘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看着她手里那张崭新的纸币,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道:“敲门的时候,声音小点!”
孩子在学校累了一整天,在家里应该好好休息。
“什么事?”
苏岑开了门,轻声问道。
“小岑啊,家里盐要用完了,出去买一包盐回来。”
方静秋背对着钟丘,将那一张折好的一百元递到了他手里,柔和地笑着。
苏岑立马意会,除却买盐的钱,剩下的都是给他的零花钱。
钟丘对他的管教是很严厉的,他在学校基本没有零花钱可以用,但方静秋总会用着各种方式塞给他零钱。
钟丘也许不知道,也许是知道,但当做不知情。
“嗯,好。”
“快点回来啊,汤快要煲好了!”
接过她的钱出门之后,妇人仍在他身后叮嘱着,房间里的灯暖暖地,留下斑驳的光影。
那条大黄狗还在,倒是让苏岑的耳边清净了许多。
“睡了么?”
天色很黑,看着那条老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苏岑没有多想。
“小岑!我来找你玩了!”
娇柔的女声突然在夜间响起,苏岑蓦然回首。
“梦梦?”
气氛陷入了安静,没有人回答他,夜间只余下蝉鸣。
他摇了摇头,将多余的念头驱散,朝着便利店走去。
就在苏岑离家一刻钟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一共三下,间隔很长,极具韵律感,似鼓声又似心跳。
“去开下门。”
钟丘淡淡地道,专注地擦着手里的猎刀,他知道苏岑出门一定会带着钥匙,向来没有敲门的习惯。
方静秋有些诧异地朝着门走去,透过猫眼往外看了看。
外面什么也没有,猫眼中呈现的,是一片纯粹的猩红,它被某种东西挡住了。
“谁啊?”
方静秋不知道外面的是谁,女人天生的直觉使她提高了警惕。
“是我!”
门外传来了苏岑冷淡的声音。
“小岑啊,没带钥匙吗?”
方静秋松了一口气,开了门。
……
回家的路上,阵阵晚风袭人。
苏岑拎着买来的盐,将零钱揣进了兜里。
风,拂着少年的衣襟,带着鲜血的味道。
他的脚步略微顿了顿,那粘稠的,鲜血的味道像冰冷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咽喉。
“在夜晚听到了最想听见的声音,就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苏岑手脚冰冷,联想到之前听到的声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拼命地往家里跑。
道路两旁的建筑飞速朝着苏岑的两侧奔去,他跑回了那个冗长的胡同,越过没有光亮的楼道。
刺鼻的血腥味像潮水一样挤占了鼻腔和肺叶,让人几欲呕吐。
瘆人的怪叫在耳边炸响,苏岑进门的那一刻,见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狼藉的鲜血将整个屋子染红,方静秋倒在了血泊中,钟丘攥着猎刀,被一个怪物按倒在了地上。
苏岑站在那怪物的背后,只能看见拖到地上的杂乱的白发,还有佝偻着的苍白四肢。
“唔~”
那粗重沙哑的喘息声像是饥渴的野兽。
苏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大脑一阵空白,像是停止了思考。
“跑!”
钟丘见了苏岑,瞳孔猛地一缩,涨红了脸,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那怪物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缓缓扭过脖子,让苏岑看到了那张可怖的面容。
面部和人类几乎无二,只是皮肤白得像是在水中浸泡过很久,一种浮肿的,恶心的颜色。
它没有眼皮,整个猩红的眼球完全暴露在外,青黑色的似毛细血管般的纹路从眼眶往四周蔓延。
和之前在巷子口见到的那个魔物尸骸一样。
苏岑如遭雷击,脊背泛起冷意,想要挪动脚步,却发现四肢变得格外僵硬麻木。
前所未有的恐惧,压在心头上,像是一座沉重的山岳,让人无法呼吸。
那怪物的脸庞缓缓扭曲,似在微笑。
“跑!”
钟丘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一脚蹬在那怪物的腹部,起身将它扑倒,扯着嗓子对苏岑吼道:“跑!”
“跑,不要回头看!”
钟丘大声吼着,目龇欲裂,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下一刻,一只苍白的利爪就刺进了他的肺部。
“跑……”
血浆涌上咽喉,钟丘的声音变得沙哑粘稠,带着鲜血的味道。
苏岑终于从那股强烈的恐惧中反应过来,拖着颤抖的小腿,跌跌撞撞朝着外面跑去。
怪物的利爪在胸膛中搅动着,似要将内脏撕扯成浆糊,钟丘咳出大口的血液,手中紧握着的猎刀缓缓跌落。
尽管苏岑从未叫过他爸爸,但钟丘还是希望他平安无事。
说来也是奇怪,身为猎人的他,明明心里有些瞧不起这个连刀都不敢握的孩子。
但这一刻,他却拼尽了最后一口气,扼住了那怪物的咽喉。
只要多坚持一秒,他就能跑得更远一点。
他希望苏岑能不回头地跑下去,又希望这个“生性凉薄”的孩子,能最后回过头看他一眼,记住他的模样。
看看这个,从未认可过他的父亲。
“咚~”
钟丘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最后看见的,是月色下奔跑的少年在临行前的回眸。
“跑……别死……”
瞳孔扩散,钟丘失去了呼吸,怪物趴在他的胸口,啃食着内脏。
10、九月
苏岑沿着曲折的山道奔跑着,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仓皇逃窜。
耳畔被呼啸的风声湮没,剧烈的运动导致肌肉分泌出乳酸,小腿阵阵肿痛,肺部似有一团火球在灼烧。
可是他不敢停,因为身后又传了鬼怪的呼喊。
道路漫长得让人心慌,那条冗长的巷子,连一点光亮也没有,就像不见底的深渊。
他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奔跑着,似要通往世界的尽头。
“这是梦吗?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快点醒过来啊!”
有无数种声音在苏岑的心底回响。
他多么希望,现在发生的这些,和之前做过的梦一样。
鬼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讥讽和嘲弄。
前方是一片无穷尽的黑暗。
不管他多么努力地向前,那片黑暗始终看不到尽头。
又一次迈开脚步,踏着的碎砖开始往后滑落,苏岑脚下一阵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终于,他被鬼怪追上了。
裹挟着刺鼻的血腥味,那怪物扑杀过来。
苏岑回过头,眸中映出了那尖锐的指爪扑来的倒影。
阴风阵阵,掠过他的耳畔,吹起他的发丝。
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一阵冷冽的破风声响起。
刀刃割开空气的声音,疾如奔雷。
锵!
银色的寒光在苏岑眼前一闪而过。
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剑影。
“嘎啊啊啊!”
一泼鲜血撒在了苏岑脸上,冰冷得像是凛冬的寒泉。
那鬼怪像是触电一样,收回了自己的手。
看到苏岑身后的来人,它佝偻的身躯颤抖着。
苏岑能感受到它的恐惧。
伴随着一股宛如墨水般深邃的阴影在怪物的肢体上蔓延,怪物的身形开始扭曲,它隐没在了黑夜里,消失无踪。
“呼~呼~”
苏岑神情呆滞,摸着脸颊上的血液。
浓郁血腥味令人作呕,在手中泛起令人不适的粘腻感和冰冷。
砰!砰!
他这时候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明月如镜,高悬星夜。
美丽的月色,令人落泪。
满月之下,一袭白色斗篷的执剑人巍然屹立。
晚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嗒!嗒!
执剑人缓步来到了苏岑面前。
苏岑扬起头,看向莅临在他面前的,高高在上的“神祇”。
执剑人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摘下了兜帽。
一发白发流传着清冷的雪银色,澄澈的眼瞳凛冽如冰。
俊美得宛如神明的脸。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倘若世间真有神明,那份美也不过如此。
苏岑愣愣地看着他。
面前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
在他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之感,如他乡遇故知。
执剑人看着苏岑满是血污的脸,伸手拨开了他额前的头发,看见了那被火焰灼烧后留下的疤痕。
半晌,他收回手指,站起身,将那柄银色的大剑抵在了苏岑的胸口。
“哭吧,哭给我看。”
清冽,且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用眼泪来证明你的纯洁。”
苏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和自己,分外相似的五官。
“哭给我看,我就不杀你。”
执剑人又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苏岑从那双银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悲切。
他的声音多了丝丝渴望和极浅的感伤。
苏岑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记不起眼泪是什么感觉。
自从在孤儿院的那场变故之后,他的泪腺就像是枯萎了一样。
“真可怜,你哭不出来……”
执剑人喃喃地道,眸中有一抹失落闪过。
下一刻,那柄银色的大剑贯穿了苏岑的胸膛。
噗嗤!
利刃将骨骼刺穿,割裂皮肉,将血管和经络一齐绞断。
温热的血液从伤口溢出,难以忍受的剧痛湮没了他的感官。
“啊啊啊!”
那柄银色的大剑,没有给他奋力挣扎的机会,甚至没有让他的意识清醒很长时间。
很快,苏岑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线极窄的光明。
那抹光芒随着他眼皮的沉重,忽隐忽现。
他像是坠入了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渊。
在这片黑渊里,他不断地往下沉沦。
努力地向上伸出手,却什么都够不着。
四面八方拥来的潮水,挤进口鼻,没有一丝氧气,带来强烈的窒息感。
胸腔像是堵着一团火焰,闷得难受。
慢慢的,那抹极窄的光线也泯灭了,眼前的世界只剩下纯粹的黑。
“我,死了吗?”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对于这个结局,苏岑其实没感到多意外。
此前做过的那些梦,都一一应验了。
这是他,必然抵达的终点。
命运早已做出了它的警示,只是他误以为那是一场梦。
在那边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不知道坠落了多久。
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短短的一分钟。
时间这种标量,在他的感官中变得渐渐模糊。
慢慢的,耳畔又传来了飘渺的声音。
“小岑,今晚给你做了排骨,记得早点回家!”
“儿子,跑!不要回头看!”
这是爸爸妈妈的声音。
你终于,肯称呼他们爸爸妈妈了吗?
可是,他们已经听不到了。
好想,好想站在他们面前,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这是我,从未说出口的话。
一想到自己明明心里是爱他们的,却从未用语言表达过。
苏岑眼眶就有些酸涩。
这是什么?
感受着从眼角淌下的,带着湿润的液体。
眼泪?
……
露水很重的清晨,小镇上方的天空泛起暗蓝色的光泽。
长夜已经褪去,天空仅余孤月与闪耀的南十字星做伴。
“爸爸、妈妈……”
苏岑的声音轻声呢喃着,似梦中的呓语。
“有眼泪,证明是纯血。”
执剑人看着他眼角淌下的泪滴,轻声说道。
睡梦中,苏岑看见夏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耳畔又响起了那怪物的嚎叫。
“不要!”
苏岑陡然惊醒,惊叫着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但没一会儿,他就捂着胸口,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他低着头看去,胸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依稀看见伤口处泛起的殷红。
“嘶~啊!”
他坐正了身子,不敢乱动。
就连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口附近的肌肉,然后带来一波接一波的疼痛。
脸颊上一片温润,他伸手摸了摸。
“是眼泪啊……”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流泪了。
昨夜落了雨,从窗格外面透进来的空气微微湿润,带着雨露的清新气息。
房间里飘散着淡淡的茶香,泛起轻微的苦涩。
苏岑回过神来,看向窗边。
白衣翩然的少年坐在窗边,留给他一个略显苍白的侧脸。
少年听着雨声,安静地煮着一盅苦茶。
茶杯拨开之时,飘起的热气宛如缭绕的云雾。
“昨晚发生的事情,都不是梦啊。”
苏岑低声叨叨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尚未醒来。
但胸口的伤口泛起的锐痛正提醒着他,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方静秋和钟丘死了,被那个怪物杀死了。
从今天起,他就是一个人了。
以后放学回来,钟丘不会因为他上课不认真就骂他,方静秋也不会再唠叨,说那些重复了很多遍的话。
但是他喝不到方静秋做的排骨汤了。
以后猎人们出征,他也不会再为谁提心吊胆。
少了一个让他牵挂的人。
苏岑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些的准备。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你,是谁?”
他看向那白发少年,轻声说道。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见他不说话,苏岑微微皱了皱眉,提高了一些警惕。
根据文献上的描述,觉醒者性情古怪,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这是,也曾是我的家。”
少年啜饮了一口清茶,淡淡地道。
声音里颇有些缅怀的意味。
“你的家?”
苏岑愣了愣,想起了方静秋和钟丘在孤儿院的废墟里找到他的时候。
“他长得和我们儿子长得好像。”
“是真的好像,眼睛很像,鼻子很像,嘴巴也一样。连眼角的痣都一样。”
方静秋和钟丘以前是有一个孩子的。
但是那个孩子一个人偷偷从镇上跑了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你是,哥哥吗?”
看着少年眼角的泪痣,还有和他相似的五官,苏岑轻声询问道,有些不太肯定。
少年神色微怔,顿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算是吧。”
“呼~你真的是哥哥啊!”
苏岑闻言,虚弱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虽然有些苍白羸弱,但那笑容依然充满阳光。
少年侧目看着他脸上的微笑,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苏岑继续问道。
钟丘和方静秋没有对他说去那个孩子的事,他也不知道哥哥叫什么名字。
“九月。”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如是说道。
“九月?这就是你的名字?好奇怪啊。”
苏岑小声嘀咕着。
“这是我身为【执剑人】的代号,时间久了,我就习惯用这个名字了。”
九月端着茶杯,腰板挺得笔直,仪态优雅,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谦谦君子的气质。
“执剑人又是什么?”
苏岑有些好奇。
“【逆命】组织中的审判者。”
九月不是个话很多的人,但是面对这个“弟弟”,也展现出了一丝耐心。
“逆命组织又是什么?”
“一个由觉醒者组成的,专门猎杀恶魔的组织。”
苏岑闻言,顿时恍然。
“昨晚碰到的那个怪物,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苌鬼,一种喜食内脏的魔物,善于模仿人类的声音,还能渗透人的意识,因而知晓人类最渴望听见的声音。”
九月平静地道。
“是这样啊,难怪我会听到那么多声音。爸爸妈妈,都被它杀掉了。”
苏岑闻言,情绪不禁有些低落。
“他们的遗体,在哪?”
他这时抬起头来,看向九月,神情悲悯。
“我已经安葬了,在那片有虞美人盛开的山坡,等你伤好些了,可以自己去看。”
九月的语气依然平静,全然没有因为亲人离去而感到伤感。
“哦!”
苏岑应了一声,摸了摸胸膛的伤口,看向他的眼神有些不解。
“苌鬼最喜欢的食物,是蕴含有魔力的,魔物的肝脏。”
九月立刻会意,悠悠地道。
“和人类相比,它更喜欢猎杀同类。”
“被它盯上的你,同样有可能是恶魔。”
“恶魔是没有眼泪的,凡无泪者,当死无赦,这是执剑人的信条。”
“你哭不出来,就只剩下了第二个验证方法。”
“恶魔被圣银铸造的剑留下伤口,就会化作飞灰。”
“这是区分人类和恶魔最简单的方法。”
苏岑闻言,不禁有些汗颜。
“当时,我以为你要杀我呢。”
他说着,窗格外的冷风一下子涌进来,吹在脖颈上泛起冷意。
少年清秀的脸更显苍白了,他裹紧毯子,缩在了一起。
“我去买排骨,给你煮汤。”
九月放下青花瓷茶杯,起身关了窗,慢悠悠地朝着外面走去。
苏岑闻言,神情有些恍惚。
似曾相识的话,以往说这话的人是方静秋,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
九月说这话时,声音清冷,没有半点温度。
那张脸上永远都看不出悲喜,像是精致却又呆板的人偶。
尽管如此,这句话却险些催出了苏岑的眼泪。
“九月!”
九月即将出门的那一刻,苏岑叫住了他。
“什么事?”
九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可以教我猎杀恶魔吗?”
苏岑的眼睛里,燃着一点很小的火种。
是名为执拗的火种,在风中欲摇摇欲坠,却永不止息。
仇恨的种子在他的心里植根,那些根须逐渐蔓延到了整颗心脏。
九月看着他身上涌现出的仇恨与愤怒,微微蹙眉。
“养好了伤,就回学校上课。”
他冷淡地说完,便出了门。
那扇门的前方满是光亮,少年的身影欣长又挺拔。
苏岑在他的身后,被淹没在一片阴影里。
他抹了抹眼角,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了掌心。
“我一定,一定要杀了它!”
11、意识决定物质的世界
“九月,我做了个好长的梦。”
“梦见了什么?”
“一个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仪式。”
“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葬礼。”
……
满堂的宾客人头攒动,苏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
孩童们四处奔跑,手里拿着玻璃珠和木陀螺,一边欢笑,一边追逐。
大人们板着脸,呵斥着孩子,让他们在葬礼上小些声音。
上了初高中的男孩女孩既没有笑容,也没有伤感,自顾自地玩着。
最后是灵堂的主人翁,两具冰冷但体面的遗骸。
送到殡仪馆的时候,钟丘的眼睛瞪得老大,内脏被吃空了,肚子都是塌陷下去的,看起来很是瘆人。
从事丧葬事业的化妆师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化妆师虔诚地念了几段经文,为他合上了的眼睛,化了得体的妆容。
遗体的腹腔也做了填充,还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西式礼服,让他能够体面地走。
桌上燃着香薰,还有融掉了一半的白蜡烛。
灵堂里满是哭声,那些年纪小些的小辈们,没什么反应,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一种漠然。
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让他们体会到苏岑的难过是很难的。
中年妇女聚在一起,哭得声嘶力竭,却也没见几个真的有流泪的。
“节哀顺变。”
“节哀吧。”
这样的话不时从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口中说出,一边说,一边抹着混浊的眼泪。
倒也不是真的为死者哭泣,而是想到自己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有这么一天,不免悲从中来。
哭丧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作为与死者最亲密的苏岑,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眼泪自然也是没有的。
他感到难过,并不是因为父母的死,而是因为,自己在父母葬礼上没有一滴眼泪。
倘若自己有一天也死了,他的儿子出席他的葬礼,应该也不会流泪吧。
三姑六婆的哭泣声越来越吵闹,苏岑有些厌烦了。
他最讨厌成年人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这些人都嫌弃钟丘穷,都不愿意跟自己家往来,却还要惺惺作态地挤出几滴眼泪。
“梦梦,什么时候可以吃席?我饿了。”
苏岑对着一旁的夏梦说道。
他话音刚落,灵堂里的亲戚们一齐看了过来。
很快就有人小声嘀咕“这孩子怎么这样?真是白养了”。
“很快的,再等等就好。”
夏梦微微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她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
“有哪些菜可以吃?”
苏岑不想听那些亲戚的哭声,他真的挺想知道,等会吃席可以吃上几个菜。
“有糖醋排骨呢!就是我爷爷死的时候,我们吃上的糖醋排骨,特别香呢!”
夏梦揉着脸颊,脸上的笑容特别可爱。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
苏岑闻言,也笑了起来。
笑容很是温暖,像是凛冬里难得的阳光。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安静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满堂啜泣的宾客一起看了过来,纷纷带着泪眼。
“你怎么都不哭啊?爸妈走了,你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吗?”
苏岑看着他们的眼睛,没有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哭呢?”
“你只是看不见我的眼泪罢了。”
他有想过这么说,但终究还是致以无言。
那些人继续用惊怒的眼神看着他,苏岑以眼还眼。
看什么看?
打人是暴力,骂人是暴力,强迫别人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同样是一种暴力。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被你们定义好了?
在葬礼不跟着你们一起惺惺作态地流泪,就是麻木不仁,就是不孝?
人伴随着哭哭啼啼的声音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是一种不幸了。
为什么还要伴随着哭哭啼啼的声音离开这个世界呢?
没有人有权利哭他们,没有人!
“你爸爸可是拼了命,才争取到你逃命的机会!”
“真是一条白眼狼!”
没一会儿,就有上了年纪的长辈指着苏岑的鼻子教训起来。
苏岑对说话的这个亲戚有些印象,他记得小时候,钟丘带着他,走了很远的路,去那男人家串门。
钟丘开口找他帮忙,准备给苏岑借钱筹集上学的费用时,那男人家里正在吃铜锅涮肉。
大冬天,天气特别冷,苏岑穿着单衣,冻得嘴唇发紫。
钟丘看着铜锅,不时地吞咽口水。
那年头羊肉很贵,普通人过年也吃不上两顿。
苏岑一整天没吃饭,饿得头晕眼花,也没有看那个冒着热气的锅子一眼。
进门的那一刻,他就能从这家人眼里读出一种嫌恶和蔑视。
男人让父子俩等家里人吃完饭。
钟丘喜出望外,找了那么多家亲戚借钱,没一个答应的,现在终于有人肯帮忙了。
但是他们吃完饭以后,男人又开始抹眼泪诉苦,说今年生意没赚到什么钱。
女主人拿着拖把拖地,让苏岑让开。
钟丘看了看他家新修好的房子,又看了看自己布鞋子上沾着的泥。
干净的地板上,满是落下来的稀碎的土块和泥浆。
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牵着苏岑的手,冒着大雪走了回去。
苏岑不记得那天走了多久,只记得从那家人的房子里离开的时候,心情很轻松。
后半段路,是钟丘背着他走回去的。
绕是如此,苏岑回家的时候,脚上也长了水泡和冻疮。
当天夜里,钟丘一宿没合眼,抽了一整晚的烟。
第二天,他从床底下,摸出了一把猎刀,那是身为猎人的父亲留下的遗物。
父亲不想让他走自己的老路,反复告诫他在学校认真读书。
年少的时候,钟丘就每天站在放学的路口,等待着父亲回来。
那时候,他的梦想就是有一天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所以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夏梦的爸爸,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竞争对手。
直到有一天的夕阳下,村里的长辈带回来一把染血的猎刀,还有半截胳膊。
“对不起,我们只能抢回来这些。”
年幼的钟丘记了这句话一辈子。
从那时候起,他就对猎人组织怀揣着一种无法释怀的恨意。
失去了顶梁柱,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钟丘辍学了。
通过考试进入大城市的梦想,也只能成为梦想了。
说来也是讽刺,像钟丘这样发誓要离开这个小城镇的人,最终在这里草草过完了一生。
他对猎人这个职业恨之入骨,却重蹈了父亲的覆辙。
当他从床底摸出那把古旧的猎刀时,他很难形容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刀镡已经生锈了,那把刀卡在刀鞘里拔不出来,但当他用尽全力拔出它的时候。
那把刀的锋芒,竟然是那么刺眼。
再往后,苏岑上学的学费就有了着落。
也是拔刀的那一刻,钟丘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做猎人,要过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因为对他这样的人而言,生活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宿命。
苏岑还无法理解钟丘拔刀的心情。
因为他不喜欢刀,他也没有拔出过那把刀。
但拔刀的宿命,已然命定。
“糖醋排骨真的好香!”
开席后的餐桌上,苏岑微微笑着,全然没有出席葬礼的悲怆感。
灵车是在黄昏中驶来的,裹挟着一股无言的悲怆。
夕阳对待万物一视同仁,即便是葬礼,在万丈霞光中也变得辉煌如诗。
黄昏中的地平线远在天边,一眼望不到尽头。
灵车载着遗体缓缓行驶着,像是接引亡灵往生的引路人。
看着他们渐渐远离自己的世界,苏岑不知怎么的,朝着那辆远去的灵车追赶起来。
他伸出手,努力地去够,似乎是在挽留。
一边在夕阳下奔跑,一边大声呼唤,滚烫的泪滴从眼角淌下,像是灼热的铁水。
小腿的肌肉开始肿胀发酸,咽喉里像是吞咽了炭火,速度比起他在那个巷子里仓皇逃窜的时候更甚。
这时候他在想,如果时间可以慢一点就好了。
他要和时间赛跑。
可是人永远也跑不过时间。
“再慢一点吧,再慢一点吧!”
他一边追逐沿着残霞与落日,一边轻声幽咽。
终于,那辆灵车,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太阳下山了。
苏岑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扶着膝盖开始喘息。
回首望去身后的路,他才恍然发觉,自己一路追了这么远。
……
“这就是我做的梦,是不是很奇怪?”
苏岑杵着脸,看向窗外升起的朝阳。
“梦,是你心里真实的映射。”
九月淡淡地道,提着菜刀剁着排骨。
“啪!啪!”
排骨在案板上剁碎的声音,听来很有生活气息,让苏岑觉得有些亲切。
“内心真实的,映射?”
苏岑侧目看向他,目光有些迷惘。
“你渴望什么,就会“获得”什么。”
九月低着头切菜,声音很轻。
窗外的暮光透过窗格的薄膜,洒在那俊美的容颜上,很是迷人。
那是一种极具“神性”的中性美,超越了性别。
“我渴望什么?就会获得什么?”
苏岑皱了皱眉。
“嗯,说通俗点,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当人的意识强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影响物质世界。”
九月语气平静,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哪有这种事啊?这也太唯心了吧。”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决定意识!”
九月闻言,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唯心难道就是错的吗?”
“当然是错的了!”
苏岑很是认真地道。
“唯心,为什么是错的?”
“这……”
苏岑微微一愣,一时间还真组织不出语言去反驳。
细细思考一番后,他便很是严肃地道:“比如我们看到的逆卡巴拉生命树,它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不是我们心里想,它不存在这里,就不存在的。”
“我们的主观意愿对它不起作用,客观存在的事实,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你怎么知道,逆卡巴拉生命树,是真实存在的?”
九月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看向他。
苏岑正欲开口,九月便继续说道:“你,有想过逆卡巴拉生命树,是怎样出现的吗?”
“这……”
苏岑闻言,神色微怔。
的确,任何资料文献都没有查明,逆卡巴拉生命树究竟是怎样降生在地球的。
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逆卡巴拉生命树,难道没有可能是人,或者某种强大生物的主观意志具现化的产物吗?”
苏岑反驳道:“这不可能!主观意志怎么可能影响到物质世界呢?物质世界里面,物质一定是要先存在!它存在在那里,才能被我们观察到。这就是物质的存在,决定存在的意识。”
“你觉得,逆卡巴拉生命树,来源于物质世界?”
九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不是吗?”
苏岑有些支支吾吾。
九月继续反问:“逆卡巴拉生命树,为什么不能是先被发现“存在的意识”,然后降生呢?”
“逆卡巴拉生命树是倒生树,它的树冠,深埋于地底,它的树根却朝着天空延伸。”
“它本就是不该出现在物质世界的存在。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九月耐心地解释道。
“你是说,逆卡巴拉生命树,是来源于与物质世界对立的,意识世界?”
苏岑顿时恍然,随即感到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和不真实感。
“是的,它确实来源于意识世界。”
“而且,是通过人类的意识世界与物质世界链接才降临的。”
九月微微颔首,很是笃定地道。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苏岑喃喃地道,开始自我怀疑。
逆卡巴拉生命树,来源于一个唯心的世界?
“抱歉,你说的,我无法理解。”
苏岑觉得脑子有些乱。
唯心,并不意味着错误?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世界是否真实?
是先有了我,然后有了我的意识。
还是先有了我自己的认知,才有了我?
“意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可能,影响物质呢?”
“觉醒者,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九月轻声说道。
苏岑闻言,抬起头看着他,乱作一团的思绪,也慢慢开始理清出了一条脉络。
“觉醒者所掌握的力量,是意识的作用?他们能凭借意识,影响物质世界?”
“是的,物质世界与意识世界是对立统一的存在,它们独立,但并非绝对独立。”
“觉醒者拥有与意识世界沟通的能力,从而在两个世界之间搭建桥梁。”
“你看现在的时间。”
九月指了指墙壁上的指针。
“11点52分!”
“我现在要用我的意识,将屋子里的时间,短暂回溯到黎明前的某一刻。”
“比如这样!”
九月闻言,轻轻抬起手掌。
周遭的空间开始轻轻震颤起来,房间里的光线变得黯淡。
挂钟里的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回到了6点35分的位置,然后就此定格。
苏岑的耳畔响起了清冽的雨声。
“这是?今天早上?”
他左右看了看,神情错愕。
“我想看到这个房间里过去的某一刻,这是我的意识。”
“通过与意识世界沟通,我的意识就改变了物质世界。”
他没有再往前将时间回溯,一方面是意识的“主观能动性”受限,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想让苏岑看到父母被残杀的惨状。
“时间回溯?时间……时间……”
苏岑看着房子里过去的模样,轻声念叨着,眼里突然升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九月,你能把时间回溯到昨晚之前吗?”
九月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
苏岑眼里的希望依然跃动着,他希望九月说“是的”。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被更改的,命运有它自己的轨迹。”
九月没有说自己能否做到,关于他是否可以做到这一点,也成了谜。
“我想在最后,再跟他们说一句话。”
苏岑祈求者,看向九月的眼睛里,泛起了晶莹的微光。
如果时间可以回到过去,他想喊钟丘一声爸爸,喊方静秋一声妈妈。
时间……时间……
回到过去……回到过去……
这个念头,此刻在他的意识中,变得无比强烈。
回到!过去!
恍惚之间,他眼前一黑,意识像是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变得轻如鸿毛。
紧接着,飞升进了一片浩瀚无垠的世界,再也感知不到物质世界自己身体的存在,胸膛伤口的疼痛也消弭无形。
只剩下了“我”这个意识,神游太虚。
此刻,屋子里的空间泛起轻微的波动,定格的时钟,开始往逆时针的方向缓缓流动。
6点35分、34分、33分……
九月微微蹙眉,拂了拂衣袖,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声忽而消逝,屋子里又变得亮堂起来。
墙上的指针开始顺时针旋转,回归到了11点53分。
神游太虚的苏岑突然中断了那股微妙的感觉。
“我”的意识,又重新回到了苏岑的肉身,重新感知到了胸膛伤口的疼痛。
太阳穴传来了阵阵肿胀感,苏岑眼前一阵晕眩,赶忙摇了摇头。
“当我的意识想让这里的秩序恢复之时,物质世界就会归于正常。”
“觉醒者的天赋不同,他们对物质世界的影响也各不相同。”
“物质决定意识,并非真理,意识决定物质,也并非谬论。”
“现在,你能够理解了吗?”
九月耐心地解释道。
“我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
苏岑受到的冲击很大,以往的观念搭建起来的,牢不可破的堤坝,在突然卷来的一场洪水过后,片瓦不剩。
他过往从这个世界的书本上看到的,被信奉为真理的东西,都成为了谬论。
书本上记录的东西,只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他以前觉得,老师是最有学问的人,但随着他年龄增长,思考的增多。
他发现老师的思维也有很多局限性。
于是他不满足,开始主动看书思考,通过书本去学习这个世界。
现在,有个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你所认知的世界是残缺的。
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对唯物世界的信仰。
“世间没有亘古不变的真理,真理和谬论,在特定的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终有一天,你会逐渐看清这个世界的全貌。”
九月说完,重新拿起菜刀开始切排骨。
苏岑思忖了片刻,抬起头来看向他。
斟酌了许久,他开口问道:“如果我的意识足够强大,是否也能够像你那样,影响物质世界?”
九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那些排骨悉数剁碎,放进了锅里焯水。
就在苏岑以为等不到他回答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
“影响已经产生了,你没有发现吗?”
12、孤独的宿命
“你说的影响,是指什么?我不知道。”
苏岑走上前,追问道。
九月伸手点了点他胸前的伤口。
“嘶~啊!”
苏岑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伤口泛起的疼痛感,让他五官都紧紧皱在了一起。
“什么感觉?”
九月轻声问道。
“痛!太痛了!”
“疼痛,是面临危险时,身体的预警机制。”
九月一边说,一边将排骨和切好的海带放进陶罐里。
“疼痛的降低,说明身体面临的危险也在减少。”
撒下些许精盐,便开了大火煨制。
“那么严重的贯穿伤,一般人是活不下来的,但求生的本能和意志,让你撑了过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意识对物质世界的干涉。”
九月悠悠地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了。
“你还好意思说,这伤可都是拜你所赐。”
苏岑没好气地道,捂着胸口,在旧沙发上坐了下来。
很快,他就察觉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如九月所说,一般人被那把大剑贯穿胸口,尸体早就凉了。
绝对不可能像他现在这样,生龙活虎。
而且,早上的时候他还下不了床,连坐起身都困难。
现在,竟然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不应该的,那么严重的贯通伤,没有理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愈合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伤口,竟然痊愈得这么快。”
苏岑把手放在胸前的绷带上摸了摸,虽然还在疼,但比起之前呼吸牵动伤口都要引起剧痛的情况要好了太多。
他侧目看向一旁摆放着的m4枪械。
那是钟丘之前从镇子外面捡来的,被擦得铮亮。
他试着将手扣在枪身上机匣的提把下面。
枪托前面的上方有一个设计独特的拉机柄,呈T字形。
接着,他用食指和中指勾住,然后向后一拉。
咔!
机簧弹跳的声音格外明显,上膛完成得很流畅,指尖传来的那股滞涩感大幅减少。
“上膛有这么容易吗?”
苏岑觉得有些奇怪。
根据他以往的力气,端着这把枪都会有些吃力,上膛也会费不少力。
不光是力气的变化,苏岑慢慢发现,自己的视觉也显著提高了很多。
枪身上面的纹路,膛线里面的螺旋纹,甚至是手指接触过的地方,留下的极浅的指纹,都能被他看的很清楚。
他侧目又去观察九月。
九月的衣襟很白,异常整洁。只是领口的地方,有一点很淡的血迹,像是朱砂痣。
一副画面顿时涌入脑海。
皓月当空,白衣翩然的神祇将大剑刺进了他的胸口。
拔出的那一刻,那把剑的剑身光滑如镜,未曾染上一点猩红。
一滴鲜血溅射出来,沾染了他的衣襟。
“是这样来的吗?”
抱着丝丝好奇,他又开始打量九月的脸。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进房子,被窗格分解成狭长的光柱。
在那些微茫的光柱里,他看见了无数起舞的粉尘。
九月的脸一半沐浴在微光里,一般沉溺在发丝留下的阴影里。
那五官很是精致立体,鼻梁挺拔,像是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
皮肤好得没有瑕疵,甚至看不到毛孔和色斑。
眼睫微翘,像是柔软的天鹅绒,在苏岑的视线中分明可数。
他好像真的能数得清他有多少根眼睫毛了。
“那颗痣,和我的在一样的位置。”
苏岑低下头看了看镜子。
他和九月的右眼角下方,都有一颗泪痣,就连大小都一样。
真巧呢,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吗?
“九月,你在汤里放了黄酒吗?”
苏岑看向那个飘着香气的瓦罐,皱起鼻子嗅了嗅,惊讶地发现,嗅觉也变得灵敏了许多。
“嗯,料酒的主要成分是黄酒。”
九月淡淡地道。
“真香啊,你好像很会做饭。妈妈做饭不怎么放盐,煮的排骨汤也没什么味道。”
苏岑有些感慨,心里又有了些期待。
墙上的时针不知疲倦地转动着,表盘内部的齿轮咔咔作响,时间就这样在苏岑的等待中消逝。
一份与一秒之间,仿佛隔着永恒。
“汤什么时候可以煮好啊?”
以前在家里,对于方静秋煮的汤,他都没什么期待的,也不会催促。
“你问了六遍。”
九月心平气和,全然没有半点不耐。
苏岑浅浅笑了笑,很是和煦的笑,像初晨的阳光。
九月看着他脸上的笑,若有所思。
又等了一刻钟的时间,就在苏岑准备问第七遍的时候,九月拿起一块布垫在手上,揭开了陶罐。
浓郁的肉香溢散出来,苏岑只是闻着那味,就觉得食欲大增。
“慢点。”
九月盛了一碗,放在了他面前。
汤表面浮着一层暖黄色的油脂,很烫。
苏岑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勺尝了一口。
“啊!”
喝下之后,他就瞪大了眼睛,扬起头张开嘴,舌头像是要烫得发麻气泡,喉咙里冒着热气。
他一手赶忙捂着喉咙,一手快速拍打着胸口。
胸口的伤口泛起疼痛,又疼得他龇牙咧嘴。
“说了让你慢一点,没人和你抢。”
九月淡淡地道,慢悠悠地朝着屋里摆放着的书架走去。
钟丘也算是半个文化人,年轻的时候也爱钻研学问,屋里也有不少书。
苏岑舀了一勺汤,吹了又吹,这才张嘴喝下,细细品尝了一番,然后咂了咂嘴。
“这汤真好喝,好香!除了葱姜蒜,料酒的味道,还有一股很鲜,像是植物的味道。这是什么?”
他从汤里夹起了一片褐色的带状物,细细咀嚼了一番,能尝到很明显的咸味。
他觉得很惊奇,之前喝方静秋做的汤,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的。
对于食物味道的层次感,他现在好像能分得很清。
“是海带。”
“海带?那是什么?”
苏岑歪着头,有些不解。
“一种海里的藻类植物,来这边路上的时候,我身上有带着用海带做成的压缩速食。”
九月平静地解释道。
“海里的植物?”
苏岑一听他说起海,眼前便是一亮。
“九月,你见过海洋吗?”
从小在这个小镇长大的他,没看过外面的世界,自然不曾见过大海。
“见过。”
苏岑看向他,眼里满是艳羡。
“真好啊……”
他也想看大海,可是,这个小镇的围墙,拦住了他的脚步。
这个时候,苏岑心里在想啊,要是这些墙,有一天崩塌了就好了。
他向往自由,就像囚禁在笼中的鸟。
“大海,是什么样子的?”
“语言难以形容,唯有当你亲眼所见,方能知晓。”
九月从书架上摸索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寻找什么。
苏岑闻言,情绪不禁有些低落。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大海啊?”
“你不用去寻找大海,终有一天,海会自己出现在你面前。”
九月轻声安慰道,继续在书架上寻找。
“你在找哪本书?”
苏岑走过来,有些好奇。
“那本书,现在应该还没有出现在这个书架上。”
九月淡淡地道,随手拿了一本外语书。
“嗯?”
苏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看着他拿着那本书,更好奇了。
“这本书,好像是爷爷年轻的时候留下来的,上面的文字,是什么语言啊?”
“西班牙语,现在用的人比较少了。”
“你知道这本书,叫什么名字?”
这是书架上,苏岑唯一看不懂的书,因为语言不通。
“百年孤独。”
九月语气平静。
“百年……孤独?”
苏岑轻轻念叨着,总觉得这四个字很是神秘,像是一个解不开的魔咒。
“这本书,讲诉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你想听吗?”
“想!”
苏岑很是笃定地点头。
“好,我念给你听。”
九月说罢,就用他那清冽的嗓音念了起来。
“多年后,面对行刑队,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九月的声音很是动听,带着一股如云一般的悠然,苏岑听得很是享受。
他现在,有些喜欢这个天性清冷的哥哥了。
“面对大海,他的梦想破灭,这灰白肮脏、泡沫翻腾的大海,不值得为之冒险和牺牲。”
念到这里,九月停了下来。
“今天就先给你念到这里,你朋友来找你了。”
苏岑仍旧沉浸在那本书中的故事里。
“布恩迪亚曾苦苦寻找了很久而不得的大海,原来就近在咫尺。在他开辟新路的时候,却横亘在了他的面前。”
“命运真是讽刺呢。”
站起身,苏岑朝着门口走去。
“命运,的确很讽刺。”
九月轻声说道,在书里夹了一片枫叶作为书签,然后合上了那本《百年孤独》。
隔着大老远,就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小岑,我来看你啦!”
夏梦的声音,今天格外嘹亮。
这样说也不太对,应该说,是苏岑今天的耳朵,格外地灵敏。
隔了一百多米,苏岑也能看见她手里拎着的粉色饭盒和苹果。
就连微笑时浅浅的梨涡,也在他的眼中清晰可见。
“真是神奇呢!”
苏岑颇有些感慨。
身体的恢复能力、力气、视觉、嗅觉、味觉、听觉……比起以往都强了很多。
一夜之间,整个人全身的零件都像是翻新了一遍。
夏梦进了门,将手里拎着的餐盒和苹果递到了苏岑手里,很是认真地道:“小岑,叔叔阿姨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很不好受,但是生活还在继续,我们得向前看。”
“只要还活着一天,就要好好吃饭!”
“嗯,我明白的。”
苏岑微微颔首,轻轻笑着接过她递过来的餐盒。
“你身体不要紧吧?这伤是怎么回事?”
看着他胸口扎着的绷带,夏梦有些担忧。
“没事,被魔物伤到的,是哥哥救了我。”
苏岑说着,看向身后的九月。
九月这时从沙发上起身,独自一人回了房间。
“我哥哥,性格有些孤僻。你别介意。”
看着关上的房间门,苏岑有些歉疚地道。
“他是,你哥哥?”
“嗯,是爸爸妈妈以前遗失的孩子,现在又回来了,所以我叫他哥哥。”
“是吗?”
夏梦闻言,觉得有些奇怪。
“今天早上,我准备来找你上学的,结果你们家门口来了好多人。
镇上的法医和猎人,还有江东叔都来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夏梦没有说。
但苏岑也能猜得出来,九月安葬了钟丘和方静秋的遗体,然后打扫干净了屋子。
“你哥哥把大家都拦在了外面,说你身体欠佳,不方便见客。”
“他是不是,就是上面委托派来猎杀魔物的觉醒者?”
夏梦压低了声音。
“是的,他很厉害。”
“哦!”
夏梦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再问关于九月的事。
今天早上她进门的时候,只看到了两具被白布盖起来的尸体。
九月面无表情地清扫着屋里的血迹,冷漠的样子让人胆寒。
“你注意身体,在家好好休息!”
“会的!”
刚刚告别了夏梦,屋里又迎来了几个客人。
是镇上的猎人们。
江东,还有项强和王吉。
三人身上的衣服都带着血,还有腐肉的臭味,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项强是之前找江东讨过酒喝的猎人,塌鼻子,瘦得跟猴子一样。
为人生活不太检点,经常去小巷子里寻花问柳。
素质也不怎么高,满口脏话,在镇上很遭人嫌。
苏岑不太喜欢他。
王吉是个性格比较憨厚的老实人,衣服朴素简单,戴着眼镜,有一股旧时代知识分子的气息。
“叔叔们好!先喝点水!”
三人走进来汗流浃背,苏岑赶忙舀了几碗水递过去。
“谢谢!”
很少说话的王吉难得地开口道了谢,声音沙哑,端起碗将水一饮而尽。
咕嘟咕嘟~
三人都渴坏了,一碗水根本不够解渴。
苏岑仔细看了王吉一眼,发现他眼睛通红,不是疲倦引起的那种血丝,像是可怖的兽性。
他虽然是在笑的,但身体颤抖着,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戾气。
他的手掌抓着裤腿,抓得很紧,手背青筋爆起,似乎是在抑制着什么。
“来这里的时候,我从书店带了一本书,是我最喜欢的书。”
江东拍了拍苏岑的肩膀,温和地笑着,摸出了一本厚厚的硬皮纸书递过去。
苏岑伸手接过,看到了那本书的名字。
“钢铁是怎样练成的。”
“对,男人就像是钢铁,百年成钢。”
苏岑闻言,手指在那本书的封面上轻轻摩挲了一番,然后放回了书架上的一处空缺。
那是之前放《百年孤独》的地方。
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七个大字,在书的侧封上格外醒目。
“不要被生活击倒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江东鼓励了一番,又从兜里搜出来一大沓钞票递了过去。
“镇上发给猎人的津贴下来了,这是你爸爸的那一份,马上就要上大学了,这笔钱你可得保管好。”
一旁的项强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哼气。
“江叔叔,去世的猎人,是没有津贴可领的。”
苏岑摇了摇头,将他的钱推了回去,平静地道。
“有些人啊,就是喜欢逞能,自家都要揭不开锅了,还把钱往外面送,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项强撇了撇嘴,他平日里就是看不惯江东这人的做派。
人家奉承两句,还真把自己当英雄了。
王吉也是个傻叉,对他马首是瞻,一点主见也没有。
“叔叔可以出去挣钱,但是你不行。听话,把钱收好,争取上个好大学。”
江东将钱放在了他的手心,将他的手指合拢,语重心长地道。
“谢谢!这些钱,就当是我借的,我以后赚到了钱,会还给你的!”
苏岑轻轻抿了抿嘴唇,很是认真地道。
“还什么还呐?白给的钱,是我就收好了,还个屁!。”
项强看着那把钞票,眼底掠过一抹贪婪和渴望。
“项叔叔,做人不能像你这样,没有骨气。”
苏岑微微蹙眉。
“哈哈!”
江东闻言,顿时开怀大笑。
王吉的嘴角也微微扬起,项强的脸色黑得跟猪肝似的。
“以后可千万别学他。”
江东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满意足地带着两个兄弟从苏岑家里离开。
“江叔叔!”
就在他出门之际,苏岑叫住了他。
“怎么了?”
苏岑做了次深呼吸,握紧了拳头,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
“你可以,教我猎杀恶魔吗?”
13、觉醒的前兆
“嗯?”
三人一齐回首,愣愣地看着他。
“你,刚刚说什么?”
“你可以,教我猎杀恶魔吗?”
苏岑走上前,鼓起勇气,很是诚恳地道。
项强扭头就走,王吉沉默着没有说话。
“孩子,你不懂。在学校里面好好上学才是你的归宿。”
“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未来可言的。”
江东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严肃。
“那个怪物,杀了我的爸爸妈妈,我要为他们报仇。”
苏岑很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傻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可是呢,你没有和它们接触过,你也不知道和那些怪物猎搏杀,究竟意味着什么。”
“死在那些怪物的爪牙下,其实也是一种解脱,沾染了魔物血液的人,活着都会很痛苦。”
江东说着,面露难色,声音里带着丝丝悲恸。
一旁的王吉侧过身,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似乎是在抑制什么。
“不要任性,成熟一点。”
江东把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可是,我……我不想只是被人保护着,这样的人,面临危险的时候,除了远远的逃开,还有什么用呢?”
苏岑连连摇头,一想起钟丘死前对他说“跑,不要死”的样子,他就无法抑制那股涌上心头的悲戚。
他那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拼命地逃,连正视那个怪物的勇气都没有。
他真的,不想再经历那种无力了。
“啪!”
江东抬起手,甩了很是响亮的一个耳光。
他一改往日的温和,怒目圆睁,大声呵斥起来。
“你老子拼了命,才让你活下来!”
“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跟他交代?”
这个往日里一直笑容和煦,让人感受到温暖的男人,现在涨红了脸,吼得声嘶力竭,真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苏岑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目光空洞,却又透露出一股执拗。
江东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粗重。
“你给我听好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活着比什么都有用!”
说完,他就和王吉一起出了门。
这天中午的太阳很大,抬头望去,目光烧灼滚烫。
看着江东和王吉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苏岑总觉得,也许有一天就突然见不到他们了。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像钟丘和方静秋,昨天还和自己说着话,但今天就阴阳两隔。
后来某一天,这个世界会彻底抹去他们的痕迹,再也不会有谁记得。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那一定是死神。
它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
“自己家都揭不开锅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项强蹲在巷子口抽着烟,没有提前走,等到了江东和王吉,他便嗤笑道。
“你自己不也在装吗?”
和他不怎么对付的王吉讥讽道。
“我不一样,我是没骨气的人。”
项强自嘲地笑着,看着箱子里那寻花问柳之地,丰满的妇人牵着小孩的手,静静地走着。
小男孩约莫八九岁,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妇人颇有些风韵,腰臀丰满。
她伸手撩了撩扎起的头发,耳鬓的皮肤很白,跟新磨出的豆腐似的,项强看得有些入迷。
“我替阿钟谢谢你,你能拿钱资助那孩子上学,挺让我意外的。”
江东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很是感激。
“很意外吗?也是,像我这种卑劣的人,大家都看不起,做点好事也是别有用心。”
项强抽着烟,低垂着眼帘,升腾的青烟从嘴里吐出。
江东给苏岑的钱,是他们三人加起来的津贴。
“能说说吗?我挺好奇的,以你的性子,领到了津贴,不是去喝酒,就是去找女人。今儿怎么突然发了善心?”
王吉笑着道,他伸手挡住了太阳,通红的眼睛似要泛起泪滴。
“没什么,你们不是说,那孩子要上学,得筹钱交学费吗?”
项强掸去烟灰,站起身,随意地道。
顿了片刻,他又继续说道:“我没上过学。”
说罢,他便扔掉了烟蒂,用布鞋踩了踩,但很快就发出被烫到的声音。
“嘶~”
那鞋子磨得很薄了,跟层纸一样。
离开巷子之前,项强最后看了那女人一眼,随后把头低了下去。
“以后还是找个正经女人吧,别老去那种地方了。”
江东拍了拍他的肩膀。
项强扒开他的手,不屑地哼了哼,一个人走远了。
走在路上,他看着一酒肆后面,和老板一起卖酒的女人,也会很羡慕。
那女人其实并不怎么漂亮,有些胖,脸上还有很多雀斑,眼睛很小,眯着的时候跟糖豆一样。
但两口子的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像江东说的那样,找个正经女人过日子。
“像我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人真心喜欢呢?所以只能用钱去买爱情。”
项强絮絮叨叨,一边走,一边踢踏着地上的碎石子,时不时扇自己一个耳光,嘴里还骂骂咧咧。
“妈的,你装什么好人呐?”
“干嘛要都给出去,这下喝酒的钱都没了!”
沿途的路人都纷纷远离,用一副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
下午,苏岑收拾东西,准备回到学校上课。
回学校好好上课,是钟丘的心愿,他会坚持。
但关于去看外面的世界,还有为爸爸妈妈复仇这两件事,他一直没打算放弃。
九月和江东不打算教他,那他就自己学好了。
“晚上想吃什么菜?”
九月从房间里走出来,来到了书架前面,伸手拿出了那本《钢铁是怎样练成的》。
他好像找这本书很久了。
“你会做糖醋排骨吗?”
苏岑随口问道。
“会。”
九月微微颔首。
苏岑闻言,心里不自觉地有了些期待。
“晚上早些回来。”
这句话,从九月口中表述出来没什么温度。
但依然让苏岑觉得是暖的。
今晚回家的时候,家里还有人,还会亮一盏灯。
他不是孤单一人,从来不是。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会的!”
苏岑点了点头,背上单肩包出了门。
胸口处的伤虽然还在疼,但已经不影响行动了。
“报告!”
回到学校,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他能感觉到乱哄哄的教室安静了一瞬。
投射过来的视线很多,有人一边打量他,一边凑到同桌的耳边窃窃私语。
“进!”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尹菲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眼里浮现出一抹关切。
正好的阳光照在少年干净的白衬衣上,那张俊秀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像是久病初愈。
回自己座位的时候,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苏岑神色淡然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一只白皙的小手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呐~”
夏梦递过来一个黄油豆沙的面包。
“谢谢!”
“嘻嘻,咱们俩谁跟谁啊?还用得着说谢谢嘛?”
夏梦托着腮,娇憨地笑着。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道温柔的缝,只剩下苏岑住在里面。
下午的课,苏岑在课堂上很认真,也很规矩,没有像之前那样在课堂上睡觉。
如果钟丘还在,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会很欣慰的。
人的成长,总是伴随着有些人的离开。
课间时间,他出了教室,去走廊外面透气,顺带晒晒太阳。
聚在一起去厕所抽烟的男生们,也在不远处插科打诨,时不时响起口哨。
“啧,他爸妈好像被怪物杀了。”
“嘘,小点声,谈论这个不好。”
“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顶着寸头的高大男生不满地呵斥了一句,刻意加大了声音。
“那傻逼那天不是说,那些怪物不想把我们吃光么?现在呢?轮到自己家里人头上了,就知道错了吧。”
“你不懂,这是可持续发展呢,所以怪物留着他没吃。”
“哈哈哈!”
那群痞子里顿时扬起一片哄笑。
“死者为大,开这种玩笑不合适吧。”
“拿人家父母开玩笑,你们也太过分了吧?”
一旁经过的女生,也有些愤懑。
学生时代总有些不学无术的痞子和渣滓,以霸凌为乐。
苏岑没有理会这些臭虫,只是安静地观察那颗高耸入云的古树。
这颗出现在他眼前的树,来源于一个与物质对立的世界。
九月说,它是通过人的意识,才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难道,逆卡巴拉生命树,来源于某个觉醒者的意识?
是他进入了意识世界,观察到了逆卡巴拉生命树的存在。
所以,它才以那个觉醒者的意识为媒介,在物质世界降生?
“如果真是那样,只要它存在于人的认知中,它就不会灭亡。”
“仅仅消灭物质层面的恶魔或许只是徒劳的,要从根源上抹去它们的存在,就要从人类的意识中抹去逆卡巴拉生命树?”
苏岑喃喃地道,心里又多了很多疑惑。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离真相很近了,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
但就是与真相之间隔了一层朦胧的薄暮。
就在他苦苦思索之际,一只手掌拍在了他肩上。
“哎,那个怪物是不是好心放了你一马?”
“毕竟吃完了就没得吃了嘛。”
那男生嬉笑着,说话时,扑来阵阵烟草的味道。
苏岑懒得搭理,只是随意地推开了他的手。
他也没怎么用力,那男生脚下却是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
苏岑微微有些出神,看向自己的手。
那个力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混混瞪大了眼睛,心里有些恼怒,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
“哟,挺拽啊!”
一旁看戏的混混们也开始吹口哨,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寸头男生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上前也推了苏岑一把。
苏岑手扶着阳台边沿的栏杆,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男生一下子没有推动,看向苏岑的眼光更加惊奇了。
他使了两把劲,依然没有推动。
苏岑见状,对自己现在的身体素质,也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寸头男见推不动,周围的嘲笑声更甚,于是恼羞成怒,抬起腿就要踹他。
就在这时,苏岑视觉中呈现出来的画面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男生腿部的肌肉隆起,因发力而变形。
伴随着他右脚半步后退,然后踢出。
韧带开始拉伸,腿上的牛仔裤变得紧绷。
事无巨细,都在他的视线中变得缓慢。
像是慢镜头重放一样。
慢放了很多很多倍。
又是这种感觉?
在以前,这种微妙的感觉也有出现过的,只是充满巧合和偶然,就连苏岑自己也不知道缘由。
现在,他隐隐能抓住这种感觉了。
就在那男生的腿即将踢到他身上时,苏岑不紧不慢地后退了半步,从容地躲过。
紧接着,慢放的镜头一下子又恢复了正常的倍速。
那男生落了空,觉得不甘,又是一脚踹过来。
苏岑集中了注意力,回忆起之前的那股感觉。
他全神贯注,紧紧盯着那男生踢过来的腿。
意识世界与物质世界是对立统一的关系,彼此相互独立,却又不完全独立。
它们之间,存在着某个交点。
当人的意识足够强大,便能超脱物质层面的本我,链接到意识世界。
进而,影响到物质层面。
只要我的意识足够强大,就能对物质世界产生影响吗?
那么,请你,慢下来吧!
他在心里这样呢喃着,心静如水。
那男生踢过来的速度,没有变化。
不对,不是请!
苏岑察觉到了异样。
是我命令你!
我!命令你!慢下来!
给我,慢下来!
苏岑在心里大声呼喊着,平静的一片汪洋泛起狂涛骇浪。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意识变得前所未有地清醒。
意识,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
它轻若无物,却真实地存在于自己的身体之中。
和它的定义最接近的一个词,应该就是“灵魂”。
现在,苏岑觉得灵魂好像要从自己的身体里离开了。
“我”的意识,与物质层面上的“我”,短暂失去了联系。
意识,来到了一片未知的世界。
这里空无一物,是绝对的虚无,没有任何物质的存在,只有一片浩瀚无垠的黑暗。
那便是,意识的世界?
只要找到两个世界之间的交点,就能影响到物质世界了吗?
那么,那个交点,在哪里呢?
思忖了片刻,他顿时恍然。
我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交点!
在这一刻,苏岑真实地感受到了身为“我”的意识,与两个世界达成了和谐共处的契约。
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仿佛觉得这方天地,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臂使指。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他视觉中的一幕幕,都变得如此迟缓,像是逐帧慢放一般。
围观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脸上流露出的嘲弄和幸灾乐祸。
女孩子捂着脸,惊恐的眼神。
从远处的香樟上飘落的树叶,阳光下飘摇的粉尘。
在这一刻都慢得诡异。
此刻的世界是如此安静,安静得能让苏岑听见自己的心跳。
砰!砰!
富有节奏和韵律感,像是鼓声。
“我终于,明白了……”
14、介错人
苏岑同之前那般,不慌不忙地侧身避开。
就在他收敛心神之际,视觉中缓慢的镜头又恢复成了正常的倍速。
与此同时,他的太阳穴短暂地传来了眩晕感。
“咦?”
那男生连续两脚落空,开始自我怀疑。
“赵凯,你在干什么?”
尹菲的大声呵斥道,急匆匆地走过来。
那些聚在一起的混混们偃旗息鼓,抽烟的扔掉了烟头,用脚踩了踩,开始看赵凯的笑话。
“又欺负同学是吧?去政教处一趟,顺便给你爸打个电话。”
尹菲微微蹙眉,板着脸很是严肃。
赵凯没说话,只是哼了哼,一脸不悦地朝着政教处走去。
苏岑愣在原地,仔细回忆着刚刚的那种感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来到了一扇未知的大门面前。
门后面的世界,神秘又宏大。
他现在,只需要找到一个契机,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推开它。
托苏岑的“福”,学校最近取消了晚自习。
为了学生安全考虑,必须得让他们在天黑之前回家。
夏梦邀请苏岑来自己家做客,苏岑婉言谢绝,家里还有人在等他。
站在家门口,就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茶香,带着些许苦涩的味道。
九月坐在一片柔和的阴影里,安静地煮着茶。
嘎吱~
老旧的木门推开的时候,伴随着一股岁月的厚重感。
柔和的光线照进了昏暗的房间,拂在九月的脸上,像是打上了一层复古的滤镜。
或者说,是褪了色的照片。
九月看向那个光亮的出口,苏岑站在一片柔和的光芒里,是背光的方向。
少年的衣衫洁白如新,整个人都像是新的。
“我回来了!”
苏岑微微一笑,将书包扔在了沙发上。
虽然才认识一天,但他真的已经把九月当成了家人。
看着他泡茶的杯子,苏岑有些好奇。
“这个杯子,挺特别的,我以前没见过。”
白色的杯壁边沿,有精美的莲花花纹。
“是青花瓷。”
一整套灰色的陶制茶具里面,只有那个杯子是青花瓷,显得格格不入。
“看起来很美。”
苏岑觉得那种花纹和底色都特别漂亮。
九月用那个青花瓷杯子缓缓斟了一杯茶,从茶杯口流淌出的茶水泛起淡黄的光泽。
苏岑觉得茶水流进杯子里的声音很好听,像是风吹过松林。
“要尝尝吗?很苦。”
九月将那杯冒着热气的清茶递到了苏岑面前。
“不了,我不喜欢苦的东西。”
苏岑连连摇头。
九月见他不喜欢,便自己慢慢品尝起来。
“九月,我今天,发现了一样不得了的事。”
苏岑看着他的侧脸,有些紧张,但是语气依然轻快。
像是小孩子在学校学到了不起的知识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不苟言笑的家长,希望他能开心地笑一笑,然后夸夸他。
“学会运用意识了。”
九月的语气依然寡淡,和他手里端着的清茶一样。
“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没劲。”
苏岑叹了叹气,有些颓丧。
本来还有的成就感,突然荡然无存。
“我这样,是不是也算是觉醒者了?”
他抬起头,继续问道。
九月缓缓摇头。
“不算吗?我感觉自己现在的力气,反应速度,体能都比以前强了好多。”
“而且,也能像你说的那样,用意识影响物质世界了。”
苏岑表示不解。
“人的身体,是一套精密的仪器,有很多隐藏的开关。”
九月耐心地解释道。
“普通人的一生,只需要掌握这台机器的基本功能就好,所以那些隐藏起来的开关,可有可无。”
“当人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些隐藏起来的开关就会启动,从而让这台机器以超出常理的功率运转。”
“逆卡巴拉生命树降临之前的世界,人类百米跑的世界纪录是9秒58。”
“苌鬼的速度跑完100米不到5秒,昨晚你出门后跑了三百多米才被它追上。”
“虽然它起步比你慢很多,但你可以换算一下,你当时的奔跑速度已经不亚于这个世界纪录了。”
“这是人类的潜能。”
“所以说,你的身体其实没有任何改变,你所拥有的力量本来就存在,只是平时都被隐藏起来了。”
“当你在生与死的边沿徘徊,求生的本能,会迫使你的意识呈现几何级的增长,从而将那些隐藏起来的开关激活。”
苏岑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我的身体,是将那些潜能都开启了?”
“是的。”
“那为什么,我可以自如地操纵时间的变化?”
“就像这样!”
苏岑集中注意力,在他的视觉中,九月的动作缓慢得如同定格。
就在他伸手准备拿起那个青花瓷杯的时候,九月的手却是突兀地抬起,挡住了他。
“咦?为什么会?”
“时间其实没有改变,你觉得时间变慢了,其实是你的速度和反应变快了。”
“遇上速度和反应比你更快的人,自然是无效的。”
九月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
苏岑闻言,不禁有些失落。
“这不算是觉醒,只是对意识“能动性”的一种粗浅运用。”
“有少数人,他们的意识比普通人强,潜能的开关激活之后,不会关闭,会处于“常亮”状态。”
“你,还有那些长期参与猎杀的猎人们,都能做到这一点。”
“猎人们也可以吗?”
“当然了,比如今天来看你的那三个人,他们就是如此。不然以普通人的身体素质,是没办法抗衡魔物的。”
“不过你要记住,使用意识的力量是非常耗费心神的。超负荷运转意识,精神上会疲惫,大脑也会产生眩晕感,严重的甚至会导致休克。”
“所以,不能滥用意识的“能动性”。”
“原来如此。那,意识究竟要强到怎样的程度,才能算觉醒者?”
“觉醒者的意识普遍强于常人,但意识的强弱,并不是成为觉醒者的决定因素。”
“那么,必要条件是什么?”
九月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我不知道。”
苏岑闻言,心里升起的一抹火苗,就此消逝。
他推开了钟丘的房间门。
房间里的窗子紧紧关着,只有一道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
墙壁的底端因潮湿而泛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
他从床底下摸出了一个长条的木匣,从里面找出了那把猎刀。
这是钟丘的父亲留给他的,现在,成了钟丘留给他的遗物。
苏岑的手指,在刀鞘上轻轻摩挲了一番,似乎是在缅怀。
拿起这把刀,出了门。
九月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沿着小路,苏岑去了一处无人问津的地方。
一手提着钟丘留下的猎刀,一手拎着一壶他爱喝的酒。
道路两旁的苍耳挂满了他的裤腿,脚下垒起的破碎瓦砾和砖块,让地势起伏不平。
坍塌的废墟下,开放着不知名的,纯白的花朵。
苏岑走过去,摘了几朵,握在手里掬成了一束。
“真美的花,可惜我仍旧不知道你的名字。”
穿过冗长的山路往前,眼前的风景豁然开朗。
夕阳之下,盛开着虞美人的山坡。
这些花在三月和八月开放,现在时间行至九月,过了花期。
可那些花朵却仍然停留在此地,仿佛时间不曾有过变换。
漫山遍野,都点缀着红色的花朵。
从很远处吹来的风,吹拂着那些嫣红的花瓣,卷起野花的微香。
苏岑的衣领和头发在风中被吹得微微有些凌乱。
在他的前方,有两座堆起来的土包。
没有人出席葬礼,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没有送别的人。
坟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这个年代的死亡,总是草草收场。
苏岑拿着猎刀与酒,来到了两人的墓前,将那束采来的,纯白的花放在了坟上。
书上说,过去的那个年代,人们看望死者,会带一束花。
苏岑觉得这是个很浪漫的习俗,不该就这样遗忘了。
“爸爸妈妈,这是敬你们的酒。”
苏岑拧开壶口,浅尝了一口。
酒很烈,很辣嗓子。
他平常也没有喝酒的习惯。
接着,他将那壶酒倒在了两人的墓前,然后坐在草地上。
一边看天边烧得火红的夕阳,一边对着那两座坟,说了很久的话。
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倾诉。
平时苏岑是个话不多的人,在家里也不爱和钟丘和方静秋搭话。
今天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然后,他在这片盛开着虞美人的山坡睡了一觉。
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原野上只剩下沉沉的暮色和一片雾霭。
他抬头望去,满月升起,月光落在他的眼帘,落在那些盛开的虞美人上。
满天的繁星,在穹顶宛如千盏明灯。
夏天像是睡着了,夜的清凉如潮水一般冲刷着神经。
原野上泥土的腥味,花朵的芬芳,还有冷冽的清风与酒香,让人心旷神怡。
面对这个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他敞开了柔软的心扉。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苏岑说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手心又是一片湿润。
“让我,再任性一次吧。”
他拾起了那把猎刀,将手持握在了刀柄上。
那把刀像是锈蚀了,卡在刀鞘里拔不出来。
又或者,它不愿意让苏岑走上和钟丘一样的路,于是奋力挣扎,在和他角力。
刀鞘颤抖着,似乎不堪重负,苏岑的手腕也在颤抖。
伴随着少年的怒吼,一抹银光破开了刀鞘。
清冽的光芒拂过苏岑的脸庞,泛起冷意。
那把刀没有丝毫的锈蚀痕迹,依然是那么锋利。
月色之下,苏岑持握着这把猎刀,轻轻抚了抚刀背。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一片冰冷,像是在冰水中浸泡过。
夏夜,少年双手持握着刀,在月下挥舞。
九月和江东他们都不愿意教他猎杀恶魔,是出于他的安全着想。
苏岑能理解,但他有自己的坚持。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回忆着那天晚上,那个怪物朝自己扑来的样子。
手中的刀,不知疲倦地朝着面前斩去。
他过去是很讨厌刀,但从现在起,他要习惯它的温度,习惯它的重量,习惯挥舞它的力度。
还有,习惯它收割生命时,泼洒出的鲜血。
当天晚上,苏岑回家得很晚。
到家的时候,混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头发都贴在了脸颊上。
看着他进门时气喘吁吁的样子,还有手里的猎刀,九月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吃饭吧。”
“嗯!”
苏岑应了一声,在桌前坐下。
桌上的糖醋排骨和米饭,温度都正好,像是刚刚出锅。
苏岑夹起排骨,糖色均匀,非常鲜亮好看,而且很香。
练了那么久的刀,他早已四肢酸软,饥肠辘辘。
“嗯!好吃!”
只是尝了一口,苏岑就忍不住赞叹起来。
排骨肉质鲜嫩细腻,酸甜适中,很是开胃。
“九月,你的厨艺是跟谁学的?这么好?”
苏岑一边往嘴里扒拉米饭,一边含糊不清地道。
“是【监护人】教我的。”
九月看着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轻轻地道。
“监护人?”
“我说的【监护人】,不是你以为的父母。”
“知道【伊甸园】吗?”
“不知道。”
“是觉醒者们的学校。”
听到与觉醒者有关,苏岑顿时来了精神。
“未成年,而且没有父母的觉醒者,在学校里面,可以申请一个【监护人】,这个人一般是学校里面的老师,负责照顾你的日常,然后给予你一些指导。”
九月耐心地解释道。
“所以,教你做饭的监护人,是一个很厉害的厨师?”
“不,她是执掌“戒律”的人,统领【介错人】。”
“介错人又是什么?”
“一个由高等觉醒者组成的组织,和其他猎魔的觉醒者不同,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杀人。”
“确切地说,是专门审判那些犯罪的觉醒者。”
“介错人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可以不走法律程序,直接将犯罪者就地正法。”
“除了【执剑人】,他们的权力、地位、超凡力,在所有的觉醒者组织里,便是最强的。”
“所以,绝大多数觉醒者见到了他们,都会远远避开。”
“他们对整个觉醒者的圈子,起到的是威慑,以及约束作用。”
“所以,他们都是好人咯?”
“以人类的角度来看,是的。”
“九月,那你的那个监护人,是个怎样的人?”
九月沉思着,想了良久,也没有给出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地道:“当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以为我遇见了神。”
15、朱颜辞镜花辞树
“当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以为自己遇见了神。”
苏岑枕在枕头上,脑海中一直在回想九月说过的这句话。
其实他想对九月说,他那天在看见九月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九月的身上,有一种神性。
超越了性别的美,褪去了软弱的人性。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样完美无缺的人,当然是神了。
今夜有些漫长,自从钟丘和方静秋出事之后。
晚上在外面逗留的人少了许多,到了傍晚,家家的大门都会紧闭。
唯独竹清巷,仍旧是灯火通明。
捣衣声和喘息声,酒精还有廉价香水的气味,搅拌在一起,令人作呕的,糜烂的香气。
项强往日里拿了钱,准会往这里跑,今儿也不例外。
他来到一户廉租公寓房门前敲了敲门。
屋里的寡妇约莫三十余岁,对着镜子梳着头,腰臀丰满,刚刚梳洗完,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酒红的低胸装。
这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服,每次招待完客人,都要好好送到洗衣店,再三嘱咐只能干洗,要眼睁睁地看着店员将衣服熨平。
听到了门外的敲门声,女人看向八九岁,伏在桌子上写作业的儿子,笑着道:“去房间里写作业,我让你出来,你再出来。”
“嗯。”
小男孩很懂事地回了房间,每次家里没钱的时候,家里就会有叔叔上门。
等儿子进了门,她从外面将门锁住,理了理头发,将衣服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然后开了门。
门一打开,项强就上前搂住了她。
女人没有抗拒。
嗅着她洗浴后身上的淡淡香波味道,项强目光变得灼热,舔了舔嘴角,觉得口干舌燥。
正当他准备褪去那女子的衣衫时,女人伸手制止了他。
“冬冬学校的食堂要收费,得900块钱。”
“我明天给你。”
项强说罢,便凑上来亲她。
“你身上汗臭太重了。”
女子却是一把推开了他,微微蹙眉,有些执拗地别过脸,轻掩着鼻子,抿了抿唇,将衣服往上拉了拉。
项强见状,一下子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半晌,他朝着浴室走去。
“那……我去洗澡。”
“今晚你还是回家吧。”
女子支支吾吾地道。
“嗯?”
项强表示不解。
“不太方便。”
“咱们都在一起,这么多次了,有什么不方便的?”
女人咬着嘴唇,面色为难。
项强见状,微微颔首,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行,我明天来。”
说罢,他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出门后,他没有急着离开。
而是在楼下对面酒馆赊了两瓶酒。
酒馆老板是个小气鬼,但项强去喝酒,他都会赊给两瓶,要多的就没有了。
拿到了酒,他在廉租公寓房的楼下,找了个通风的地方靠了下来。
夏夜蚊子很多,但没几个咬他的,花坛里知了叫个不停。
没有灯,很是阴暗。
他就坐在这片阴影里,喝着清酒。
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汗臭,项强就在想,这就是这些蚊子不肯吸他血的原因?
没一会儿,有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比较斯文的男人来了这边,项强记得,他好像是学校里的某个老师来着。
项强看着他上了楼,没一会儿,楼上的女人拉上了窗帘。
夜莺的歌唱在夜间嘹亮又婉转。
砰!
项强将手里的酒瓶狠狠砸在了地上。
玻璃破碎时,溅射出雪白的酒花。
他目光赤红,浑身颤抖着。
“喂!我酒瓶子回收的,五毛钱一个!摔坏了要赔!”
酒馆里赊给他酒的老板娘嚷嚷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没钱的时候,你就是个王八蛋!不,王八蛋都不如。
连婊子都不会理你。
手上有钱的时候,满身臭汗,她也没嫌弃和你睡觉。
项强一边笑,一边拎着剩下的一瓶酒往外面走。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另一边,王吉的家里。
“妈,今天咋就两个菜啊?”
看着桌上的空心菜,还有一盘萝卜,男孩有些颓丧,食欲全无。
“你爷爷摔断了腿,最近医了不少钱呐。”
王吉的媳妇在餐桌上小声嘟囔了两句,有些幽怨地看了王吉一眼。
“你把这钱,给了老钟家的孩子,我们这日子,不好过了。”
“我们咬咬牙,还能过得下去,但是那孩子,爹妈都不在了。”
王吉叹了叹气,眼里有些愧疚。
“阿钟在打猎的时候救过我的命,做人得知恩图报。”
那男孩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端起碗筷,默默吃了起来。
“我知道,我也没怪你。”
妇人小声嘟囔着,见儿子咽不下饭,于是起身走到了厨房。
“我去厨房煎两个鸡蛋。”
“煎一个就行!给儿子吃,我不吃,多的留下来去集市上换钱。”
王吉赶忙冲厨房里嚷嚷了一句。
今天王吉吃得很少,总感觉米饭和那些素菜难以下咽。
“你,今儿怎么了?”
妻子发现了他的异样,儿子也抬起头来看向他。
父亲的眼睛一片通红,在微弱的灯光和阴影里,显得有些瘆人。
“没……没事……我吃饱了。”
看着他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母子俩都有些担忧。
王吉起身回了房间,关上门,浑身抱着胳膊,开始颤抖,如堕冰窟。
眼眸里的猩红之色更显浓郁。
“呼~呼~”
当天晚上,王吉没有和老婆睡在一块,让想和他亲热的妻子都有些幽怨。
他以夏天太热为由,卷了一卷凉席铺在了客厅。
饥渴,前所未有地饥渴。
半夜,王吉在凉席上翻来覆去,难以忍受。
他爬起身,从屋子里摸索了一番,在旧冰箱里找到了一块生肉。
那是为明天过节准备的。
不知为何,看到那块带着腥味的,生冷的肉。
王吉感到饥饿难忍,他张嘴咬了上去,开始撕咬,像是茹毛饮血的野兽。
狼吞虎咽了一会儿,他突然清醒,像是有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
“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觉得生肉好吃?”
他看着手里攥着的,满是牙印的肉块,恍惚间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整个人愣在原地,如遭雷击,脚下一阵不稳。
“我……我……”
看向屋里的镜子之时,他好像看见了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即将变成一头野兽。
那些在原野上猎杀过的野兽。
第二天清晨,九月早早地做好了早餐。
一碗很简单的水煮面,加了葱花和些许胡椒调味,还有一个煮好的溏心蛋。
即便如此,苏岑吃得也不亦乐乎,大口吸溜着面条,很是满足。
“吃面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
九月微微蹙眉,轻轻呵斥道。
苏岑眨了眨眼睛,低着头,很懂事地放慢了吃面的节奏。
九月听不到了那份吸溜声,轻轻舒了一口气,似乎舒服了很多。
“这两天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尤其是晚上,不管听到谁的声音,哪怕是我的,也不要开门。”
“明白没有?”
九月看着他,目光很是严厉。
“嗯嗯!”
苏岑连连点头,表示会听话。
九月板着脸,严肃起来的样子有一种很强的气场。
这就是哥哥的威严嘛,让他不敢反抗。
清晨又落了雨,苏岑撑着伞,独自出了门。
今天夏梦没有来叫他上学,倒也是稀奇,应该是睡过头了。
天空雾蒙蒙的一片,像是用画笔沾了水和墨,肆意涂抹出来的铁青。
从屋檐垂下的雨幕,像是泫然欲泣的泪滴。
和九月初见的那一天清晨,也是这样下着雨。
青石巷里的石板上生了青苔,泛起淡淡的绿色,踩上去很滑。
雨水落在小巷里溅起清冽的雨花,买糖葫芦的老人在屋檐下躲雨。
买豆浆的小店揭开锅炉的那一刻,升起翻涌的云雾。
苏岑看着脚下的路慢慢走着,步子很是小心。
正走着,他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抬起头看向前方。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撑着红色油纸伞,穿着红裙的少女。
少女莲步轻移,身姿在迷离的雨巷里显得缥缈。
嫣红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勾勒出窈窕的身段。
苏岑目光所致之处,只剩下了一片令人惊艳的红,这让他无法移开眼神。
她的色彩,太过炽烈,也太过鲜艳,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上一个让他产生这种感觉的,是九月身上的色彩。
随着她走来,伞下的面容也在苏岑的视线中变得清晰。
白发如雪,像是倾落的瀑布,玫红色的眼眸很是迷离,眉间有一粒朱砂。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但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凝望着一片深渊,让人胆寒。
苏岑这时候想起了九月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当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以为我遇见了神。”
用来形容面前的女子似乎并非不可。
无与伦比的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脱凡人肉身的神性。
但她的神性,又有一些不同。
带着一丝鬼魅和妖艳,让人感到恐惧。
她是“妖神”。
随着她步伐的临近,那双赤瞳在苏岑的视线中不断放大。
像是被种下了魔种,有着诡异的蛊惑。
苏岑眼前的街道,伴随着木材噼里啪啦的声响,开始燃烧,随后在火焰中化作灰烬,像是一副被烧尽的画。
他回首看向身侧,看向身后。
飘飞的灰烬如纷飞的残雪,在狂风中被卷上天空。
啪!
有一点雨水落在了鼻尖,他伸手去摸,看到了一片殷红。
是血,带着温热的,滚烫的血。
他仰望天空,满天落下的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血。
烈焰燃烧时飘散的火星,似要将天空淹没。
浓郁的血腥气令人作呕,苏岑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的白衣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一片血红。
到处都是尸体,被烧焦的,堆在地上的,破碎不堪的肢体。
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它们破碎不堪,散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
有魔物的,也有人类的。
流淌出的血,在地上汇聚成径流,像是血色的潮汐。
黑色的熏烟与血色的烈焰,将半边天空烧成赤黑色。
这是血与火的炼狱。
在这片炼狱里,所有生机都被扼杀死绝。
在他的前方,美艳如神的红裙女子消失了。
却而代之的,是一个持握着血色的刀刃,目光猩红的鬼魅。
白发在风中飘扬,凄美绝伦。
华美的红裙破碎不堪,裸露出的肌肤被鲜血浸染。
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宛如阿鼻地狱里杀出的修罗。
她朝着苏岑缓缓走来,手上的刀焕发出妖艳的血色光泽,带着杀意的眼眸摄人心魄。
苏岑站在原地,手脚冰冷,浑身颤抖着。
“这是……幻觉吗?”
理智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可是萦绕在耳畔的火焰燃烧的声音,皮肤上泛起的灼痛。
那些鲜血淋在脸颊上时的粘腻感和温度,还有浓郁的血腥味。
都是如此真实。
“意识的“能动性”越强,对物质世界的影响就越大。”
九月说过的话,在苏岑的耳畔响起。
他轻轻咬了咬舌尖,试图让自己清新过来。
但是脸颊上温热的血液还有血腥味是那么真实,没有一丁点减少。
他现在被淋成了血人。
迎面而来的杀气,贯彻了他的全身,深入骨髓的寒冷。
“现在我所感知到的这些,是她内心的真实映射吗?还是她意识的作用?”
“如果是不小心闯入了他人的意识世界,那么,该怎样脱离出来呢?”
“意识世界,与物质世界存在着交点。”
“这个交点,就是人的本身。”
“所以,避开她的视线,避开!”
苏岑艰难地移开自己的视线,甚至闭上了赶紧。
但是那双猩红的眼眸还是出现在面前,像是烙印在了脑海中。
不行,移开视线没有用。
逃避没有用,那该怎么办?
面对它吗?
苏岑不知所措,但他越是逃避那份恐惧,那双眼眸带来的恐惧就越是强烈。
“一味地逃避是无济于事的,你终要面对恐惧。”
“只是幻觉,你都无法克服,那你该如何面对那个将你爸爸妈妈杀死的怪物?”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苏岑睁开眼了眼睛,迎上了那持刀缓缓走来的修罗。
和她的眼睛对视着,仍旧不免有些怯弱。
她漠然地持着刀,双手握在刀柄上,随后一个箭步前踏。
少女纤细柔软的胳膊,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
那柄巨大的血色大太刀以上段的架势,从他的头顶斩落。
那一刀霸道绝伦,刀锋斩开出一道惊艳的赤痕,仿佛天地都要一分为二。
就在那柄刀即将抵达他的面前之时,苏岑的精神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集中。
他总觉得,自己的意识,或许可以对抗一下。
就在精神与意识世界链接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丝反抗的余力。
“停下来!停下来!”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最后是声嘶力竭的咆哮。
“停下来!”
刀锋就此定格,定格在了他的面前。
但那股巨大的压迫感仍旧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动弹不得。
心脏,在狂跳。
迎面吹来了一阵微风,苏岑视线中的画面又开始燃烧。
像是扔进了柴堆,烧毁殆尽的画卷。
血的味道消失了,只剩下雨水的温润。
凉风习习,领口泛起凉意。
烈焰的灼热,尸山血海的腐臭,都如一场幻梦。
面前的世界,依然是那个静美的雨巷。
雨水嘀嗒嘀嗒的声音,听来想让人入眠。
一群孩童彼此追逐,在雨中嬉戏着,穿着凉鞋在踩水。
那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已经同苏岑错身离开。
苏岑回眸看去,那伞下的少女停下了脚步,惊鸿一瞥。
似曾相识的一幕,那天遇见九月的时候亦是如此。
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两个远在天边的人,牵引到了一起。
就像在无垠的宇宙中,一颗不断流浪的,孤独的星辰,邂逅了另一颗孤独的星辰。
那女孩子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转身离去。
苏岑也回过头,继续往前。
他记住了那一刀。
甚至隐隐有了些感悟。
脑海中,她持刀斩落的那一刻,不停地回放着。
“直视我的眼睛,还能凭意识挣脱出来,倒是有点意思呢。”
女子轻声呢喃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纤长的眼睫宛如微颤的蝶翼,眼眶微微泛起桃红,美艳不可方物。
即便不需要视觉,她也能凭借感知行动自如。
嗒嗒!
长筒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响起,只是听着那股走路的节奏,她就知道面前的来人是谁。
“辞树,我买了煎饼果子,你要不要吃?”
女孩的声音带着丝丝妩媚,听来有些成熟。
“不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女子停下脚步,没有睁开眼。
“急什么嘛?我特意出差来这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可以想趁机多摸下鱼,就当给自己休假了。”
“能找到有资质觉醒的人,当然是好事,找不到也没事。”
“老崔来这里,就是当放假的,甚至还带了电影放映机。那几个学生为了成绩,倒是接了一个狩猎委托,貌似是苌鬼。”
“所以,起码得三天吧。”
女子吃着煎饼果子,含糊不清地道。
“三天太少了,你磨蹭一点,七天后再回去吧。”
被她唤作辞树的女子淡淡地道。
“七天?好家伙,摸鱼也不带你这样的吧?”
“总之,你想想办法。”
留下这句话,她便撑着油纸伞,继续往前。
那双美丽,但令人恐惧的眼睛,没有再睁开过。
“都出来休假了,不必一直克制吧?”
“直视我眼睛的人,会被卷入意识世界,意识脆弱的普通人会死。”
“哦,那你注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