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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全文阅读

作者:吴敬梓     儒林外史txt下载     儒林外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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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中国的白话长篇小说自《水浒》、《三国演义》等不朽巨著问世以后在知识分子及市民阶层中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以小说铺陈历史演述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成为明清二代普遍的文化现象小说家的地位因此而得到奠定。但后世作品除了不多几部能与《水浒》、《三国》并驾齐驱外大多数在反映社会的深度上或在人物的刻划上没有很令人满意的成就。直到清代康、乾时才出现了《红楼梦》与《儒林外史》这两部在小说史上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红楼梦》把笔触瞄准封建豪门大院;而《儒林外史》则把锋芒射向社会——写秀才举人、翰院名士、市井细民而且是客观的、写实的这在中国小说中是不多见的。

    《儒林外史》的作者是康、乾年间名人吴敬梓。吴敬梓(17o1一1754)字敏轩一字粒民晚号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他出身于历代显宦之家十八岁中秀才乾隆元年(1735)安徽巡抚荐应博学鸿词他托病不就。生平除著有《儒林外史》外尚有《文木山房集》。《儒林外史》所表现的正是吴敬梓亲身所历所闻也寄托了他看重文行出处、鄙视功名富贵的高尚情操。

    《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是一幅活生生的社会面貌图。正如惺园退士所说它摹绘世故人情真如铸鼎象物魃魅魍魉毕现尺幅;而复以数贤人砥柱中流振兴世教。其写君子也如睹道貌如闻格言;其写小人也窥其肺腑描其声态画图所不能到者笔乃足以达之”。卧闹草堂刻本评说:“慎勿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由此可见《儒林外史》以生动形象的笔墨逼真地反映了社会。正因为如此考据家们曾经把书中的人物一一与历史上真人真事相比照推断出书中人物的艺术原形。还有人特地跑到茶馆中去体验现实名之为“温习《儒林外史》”。这一切都充分说明了《儒林外史》的成功与伟大。

    由于吴敬梓具有高深的文学修养又有丰富的社会阅历所以才能把那个时代写深写透。他把民间口语加以提炼以朴素、幽默、本色的语言写科举的腐朽黑暗腐儒及假名士的庸俗可笑贪官污吏的刻薄可鄙无不恰到好处谑而不苛不堕落暴露小说的恶趣之中。在艺术结构上它没有贯穿到底的人物而是分阶段地展开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这种体制对清晚期小说有很大影响如《海上花列传》、《官场现形记》等均模拟《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的版本现存最早的刻本是嘉庆八年(18o3)卧闲草堂刊本。此后有清汪浦礼阁本、艺古堂本、苏州群玉斋本、申报馆排印本等。这次排印是以卧闭草堂本为底本依其它各本改正了个别错字。

    洪江

    一九九一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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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沈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这一词也是个老生长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磊落的人。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居住;七岁时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黹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针黹生活赚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隔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王冕。指著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柳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著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著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回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逐日把牛栓了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著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著。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著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条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

    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大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乾鹿肉来赠予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著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著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的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常和他亲热地邀在草堂里坐著说话儿。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爷所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并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吩咐要书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著王相公是必费心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再三怂恿。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副花卉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回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照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著倒要去;帖子请著倒不去!这下是不识怡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王冕道:“秦老爷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事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斯那里害什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著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胆见我。我就顺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堂堂一个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到:“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当下定了主意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著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声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著。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著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著门进去了。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著轿子过王冕屋后来。

    屋后横七竖八条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著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那里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著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治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结交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机遇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部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

    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天明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奄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斯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著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著锅的也有箩担内挑著孩子的──一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淹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健康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柿饼拿过去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

    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著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都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下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

    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乾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著。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著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统一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致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钞来给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著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作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著诏书带领许多人将著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蛸满室蓬莴蔽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著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

    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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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著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礼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钞钱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爷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烧得滚热送与众位吃。荀老爷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正说著外边走进一个人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说道:“俺如今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著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爷我听说他从年里头就出差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爷请;李老爷家房子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著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领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几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个做头。像这荀老爷田地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情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都派了分子来;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

    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爷坐在席斟上茶来。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爷的令郎就是夏老爷的令婿;夏老爷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要到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红□骑著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和衙门的人都拦著街递酒。后来将周先生请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后来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总甲果然向周先生说了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那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称为“小友”。就如女儿嫁人: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算到头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休提。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著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了两张桌子杯筷尊周先生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筷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筷也不曾下般。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筷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著!”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

    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该罚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不该罚?但这个笑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

    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爷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著实红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

    荀老爷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地步哩。”申祥甫道:“他也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梅相公正吃著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的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那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

    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陪著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

    晚间学生回去。把各家的见面礼拆开来看:只见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起包了交与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的不得了。周进只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到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株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两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著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河上流处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蓬所以怕雨。将近河岸只见舱中坐著一个人船尾坐著两个从人船头上放著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著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著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张凳子就在上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先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道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作馆差是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认识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殊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别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丫丫电子书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著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著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开廉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俺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著。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著雨耽搁一夜。”说著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样。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著。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请求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俺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著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著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落在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不作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著的了?”

    彼此说著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随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安置后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抄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回馒头、叉烧包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欢喜。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著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著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卖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著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请求行主人领著。

    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导:“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来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

    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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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都慌了只道一时中了邪。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邪。”金有余道:“贤东!我扶著他你且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来。周进看看号板又是一头撞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为甚么号淘痛哭?”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滚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

    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道著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一笔钱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著我这几个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不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准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著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

    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个个喜欢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那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认识的也来相认。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饭团之类亲自上门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爷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

    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己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最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候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著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

    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锦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

    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山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著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著。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著直望见门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著一间草屋一扇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使你中了个相公所以带瓶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太太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棚下坐著。母亲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业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种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著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几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雨个都来坐著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醉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挺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访拜访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个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过意不去舍给你的如今疑心就想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赚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都给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著。

    辞了丈人回来自己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著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刻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上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么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著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挤著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请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那邻居飞奔到集上到处找不到;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著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哩。”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著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人叫你回家去打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只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哄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己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著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著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

    老太太慌了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去;他爬将起来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池塘里爬起来头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得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而今我们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款待了报子上的老爷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著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只因他欢喜得很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了这一惊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人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著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户来;后面跟著一个烧汤的二汉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铁棍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了!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又打什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

    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必须这般样你没法子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拗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著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咐?”说著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著散著头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过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著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

    弄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姚驼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著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著。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报录人。”众邻居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一个人道:“胡老爷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著么?我时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我小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看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胡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他们去了。

    范进见了母亲复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还不够让你赏人哩!”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生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张乡绅将眼睛四面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接著在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小弟却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看。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方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还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尸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给太太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银子;顺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给他道:“方才费老爷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爷拿了去。”屠户把银子置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这个你且收著;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爷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如今结交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了用?他家里的银子比皇帝家还多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著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去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银丝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著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裾;督率著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一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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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欢喜痰迷心窍昏绝于地。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慌了夫妻两个守著哭泣一面准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候老太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

    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合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厅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著量白布、秤肉乱窜。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给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认识和尚揽头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升天。

    屠户拿著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著。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次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见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

    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也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著无聊只拉著我说闲话陪著吃酒吃饭。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的不得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做这些事;欲待躲著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疏等事。胡屠户吃过面回去。

    僧官接了银子正待走进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忙回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又不肯出价钱我几次回断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道:“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什么?”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庄上。何美之叫太太煮了一只母鸡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烫著。和尚走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著怀挺著个肚子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太太捻著酒放在桌子上摆下;和尚上坐太太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著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太太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她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那时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著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

    正吃得高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齐说道:“好快活和尚妇人大青天白日调情!好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条草绳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弄个贡子穿心抬著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等候知县出堂报状。众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通知范府。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说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则交给美之领了家去;一班流氓带著明日早堂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知县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出去。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

    僧官先去范府谢了。次日方带领僧众来铺结坛场挂佛像;两边十殿□君。吃了开经面打动铙钹叮当念了一卷经摆上早斋来。八众僧人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两席。才吃著长班报客到。

    魏相公放下碗出去迎接进来原来是张周两位乡绅乌纱帽浅色圆领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直拥到灵前去了。内中一个和尚向僧官道:“方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他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候一声才是。”僧官道:“也罢了!张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那里是甚么流氓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做鬼做神来弄送我。不过要簸掉我几两银子好把屋后那一块田卖给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后来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一般也慌了腆著脸拿帖子去说惹得县主不喜欢。”又道:“他没常理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儿;三房里曾托我说媒我替他讲西乡里封大户家好不有钱。张家硬主张著许给方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进个学又说他会作个甚么诗词。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了给人看;说是错了三个字。像这都是作孽!眼见得那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又不知撮弄给个甚么人?”说著听见靴底响众和尚挤挤眼僧官就不言语了。

    两位乡绅出来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众和尚吃完了斋洗了脸和手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闹了三昼夜方才散了。

    光阴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举人出门谢了孝。一日张静斋来问候还有话说范举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穿著丧服头戴麻巾出来相见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张静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们做子侄的理应效劳。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看来想是祖茔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举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张静斋屈指一算:“铭旌是用周学台的衔墓志托魏朋友将就做一篇却是用谁的名?其余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风水之类须三百多银子。”

    正算著捧出茶来吃了。张静斋又道:“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泥。现今高之后尚不曾到贵老师处问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风一二。弟意也要去拜候敝世叔何不相约而行?一路上车舟之费弟自当措办不须世先生费心。”范举人道:“极承老先生厚爱只不知大礼上可行得?”张静斋道:“礼有经亦有权;想没有甚么行不得处。”范举人又谢了。

    张静斋约定日期雇齐夫马带了从人取路往高要县进。于路上商量说:“此来一者见老师;二者先太夫人墓志也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不一日进了高要城;那日知县下乡相验去了二位不好进衙门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那庙正修大殿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工房听见县主的朋友到了慌忙迎到里面客内坐著摆九个茶盘来工房坐在下席执壶斟茶。吃了一回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贱姓严舍下就在附近。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朋友。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贡生不胜钦敬。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严家家人收拾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鸡、鸭、糟鱼、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不敢。”立著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

    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人生万世都是个缘份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全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小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恺悌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睛只看著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生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疑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不得了。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搁下工作叫请小弟去了;换了两遍茶就像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一般。

    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为人率真在镇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虽不大喜欢会客却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著实关切!”范举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识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年之中钱粮、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下万金。”又用手在桌上画著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候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著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著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著门外。

    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走了进来望著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斯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斯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斯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还是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两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贡生谢了扰一直来到宅门口投进帖子去。

    知县汤奉接了帖子一个写“世侄张师6”。一个写“门生范进”。自心里沉吟道:“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甚是可厌;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吩咐快请。二人进来先是静斋见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拥进后堂摆上酒来。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

    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说:“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的竹子的来方才罢了。

    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会备办。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因说道:“真是得罪的很。我这敝教酒席没有甚么吃的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也都没得吃。”掌上烛来将牌拿出来看著。

    一个贴身的小斯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知县起身向二位道:“外面有个书办要回话弟去一去就来。”去了一时只听得吩咐道:“且放在那里。”回来又入席坐下说了失陪向张静斋道:“张世兄你是做过官的这件事正该与你商量就是断牛肉的事。方才有几个教亲共备了五十斤牛肉请出一位老师父来求我说是要断尽了他们就没有饭吃求我略松宽些叫做瞒上不瞒下送五十斤牛肉在这里给我。却是受得受不得?”

    张静斋道:“老世叔这句话断断使不得。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亲?想起洪武年间刘老先生……”汤知县道:“那一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说道:‘你以为天下事都靠著你们书生。’到第二日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杀了。这个如何了得!”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典故不由得不信。问道:“这事如何处置?”张静斋道:“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父拿进打他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知县点头道:“十分有理!”当下席终留二位在书房住了。

    次日早堂头一起带来是一个偷鸡的积贼。知县怒道:“你这奴才!在我手里犯过几次总不改业;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过朱笔在他脸上写了‘偷鸡贼’三个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鸡头向后尾向前捆在他头上枷了出去。才出得县衙那鸡屁股里唰喇的一声□出一泡稀屎来从头颅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两边看的人都笑。

    第二起教将老师父带上来大骂一顿:“大胆狗奴才”重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脸和颈子箍的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众回子心里不服一时聚众数百人鸣锣罢市闹到县前来说道:“我们就是不该送牛肉来也不该有死罪!这都是南海县的光棍张师6的主意。我们闹进衙门去揪他出来一顿打死派出一个人来偿命!”只因这一闹有分教:‘贡生兴讼潜踪来到省城;乡绅结亲谒贵直游京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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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父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泄漏风声;知县道:“我再不对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对我怎样!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著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太轻率些;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捉几个为头的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下卑县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

    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判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来本县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的出堂将回子落了。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逼著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杆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

    知县喝过一边带那另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人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著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若当时拿回借约他可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去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儿和米同梢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出借据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大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找著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私豪富足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去了。忙打小斯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禀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乐禀膳生员;都做著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忙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今兄平日常说同汤公有交情的;怎么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家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

    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请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求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还给王家再拿些银子给他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

    严致和道;“老舅说的也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今嫂令侄拗著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字据给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解决才得耳根清净。”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妥当。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过了几日料理了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作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斯去说;“奶奶这些时身体不舒服。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刻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斯进去通知奶奶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

    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放下手边的事过来相见。奶妈抱著妾生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著银项圈穿著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

    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著向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老大那宗文笔怎会补起禀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身本是个员吏出身知道什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里扰过一席酒。”王德愁著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

    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十几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总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著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疑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著眼泪逐日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里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天求地他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次日晚间赵氏又哭著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量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著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著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木丧著不吭一声。

    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给二位老舅作个纪念。”因把小斯都叫出去开了一张厨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饰留为纪念。”交待完毕仍旧出来坐著。外面有人来访严致和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皮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惚惚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戚都请来趁舍妹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位喜形于色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

    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红稠;赵氏穿著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向主人、主母磕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姊姊那时王氏已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男客与女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听陪著客。奶妈慌忙的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气了!”严监生哭著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著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著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满地打滚哭得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

    管家都在厅上女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著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儿子来。拿一匹麻替他披著。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带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姊姊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丧出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著儿子坐在底下。吃了几□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著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

    赵氏道:“你也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给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给人穿;这些根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必用掉到过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著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脚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去跳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竹篓子来;靠近看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放著。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把那乾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著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粥汤卧床不起。等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来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著萧萧落叶打得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勉强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著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否会得著!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著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以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著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著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指得紧了。奶妇抱著儿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听了这话两眼闭著摇头。那手只是指著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老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

    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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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著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著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却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老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小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次早打几个家人、小斯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著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著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

    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这时也备了个祭礼来上门。僧道挂起长□念经追荐;赵氏领著小儿子早晚在柩前举哀。伙计仆从丫鬟奶娘人人挂孝内外一片都是白。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科举回来了齐来吊孝留著过了一日去。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科举了回来。几个儿子都在这里丧堂里。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太太坐著吩咐拿水来洗脸。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著一个小斯手里捧著端盒和一个毡包走进来道:“二奶奶拜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爷回家了但热孝在身不便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好的送给大老爹作个纪念。就请大老爹过去。

    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整整齐齐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随向太太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递给奶妈说道:“上覆二奶奶多谢。我即刻就过来。”打奶妈和小斯去了将衣服和银子收好又细问太太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

    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腰至。走到那边去到柩前叫声“老二!”乾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著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向伯伯磕头哭著说道:“我们苦命他爷半路里丢下了我们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严贡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这个好儿子慢慢的带著他过活焦虑什么?”赵氏多谢了请在书房里摆饭请二位舅爷来陪。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今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严贡生道:“正是。因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不想一见如故就留著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第二个今爱许与二小儿子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严贡生道:“住在张静齐家;他也是做过县令的是汤父母的世侄。因在汤父母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周亲家处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来的?”严贡生道:“正是。”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道:“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的了?”王德冷笑了一声。

    一会摆上酒来吃著又谈。王德道:“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廉?”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汤父母前次入廉都取中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所以这次不曾来聘。今科十几位廉官都是少年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道:“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有法则;假若不照题位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就如我这周老师即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个人内中。”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老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两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了。

    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著实动怒多亏今弟看的破息下来了。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怒才腿也砍折了。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只是厚道些好。”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又彼此劝了几杯酒。

    奶妈抱著哥子出来道:“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茔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费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严贡生道:“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你爷的事托二位舅爷就是。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说罢。叫了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

    过了几日大老爹果然带著第二个儿子往省里去了。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奴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无眼不佑善人那儿子出起天花来了一天热;医生来看就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黄连几日不能灌浆;把赵氏急得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打孩子出去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二位舅爷踌躇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要他自己情愿。我们如何硬做主?”赵氏道:“哥哥!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走了这些家人小斯都没个依靠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隔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二岁立嗣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爱他教导他?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你做舅舅的人怎么做不得主?”

    王德道:“也罢我们过去替他说一说罢。”王仁道:“大哥这是那里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姑奶奶若是急的很只好我弟兄两人合写一信;他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王德道:“这话最好料理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王仁摇著头笑道:“大哥这话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赵氏听了这话不著摸头;只得依著言语写了一封信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来富来到省城问著大老爹的下处在高底街。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手里拿著鞭子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进去。看见敞厅上中间摆著一乘彩轿彩轿傍边竖著一柄遮阳遮阳上贴著:“即街县正堂。”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满街服脚下粉底皂靴。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这里伺候。”来富下来上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新人房在楼上只见摆得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上去。直到太阳偏西不见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红、簪著花前前后后的走著著急问吹手怎的不来?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爹给了他二钱四分银子又还扣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押著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大老爹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斗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偏有这些臭排场!”说罢去了。

    直到上灯时候连四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得紧。厅上的客说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著轿一直来到周家。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著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个吹打的只得这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连声的在黑天井里呼喊喊个不停。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喊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轿;没吹打的不轿。”正吵闹著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答答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子来了。新人进门不必细说。

    过了几朝叫来富和四斗子去雇了两只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约到高要付银。一只坐的是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辞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底四根门轮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服侍一路无话。

    那日将到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舱里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吐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著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接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

    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著吃了几片将肚子揉著放了两个大屁立刻好了。剩下几片云片糕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把著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进嘴里来严贡生只装不看见。

    少刻船靠了码头严贡生叫来富快快的叫两乘轿子来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到家里去;又叫些码头人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不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面粉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

    严贡生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轮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了晕病却拿什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

    掌舵的吓了陪著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还以为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说著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著。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开恩高怡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恼得暴躁如雷。

    搬行李的脚夫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是如著紧的问严老爷要酒钱喜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们不成?”众人一齐逼著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情我又喜事重重;且放著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斯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著他走了。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妇拜家堂又忙著请奶奶来一同拜受。他太太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的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甚么?”他太太道:“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太窄?总共只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让给她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太太道:“他有房子凭什么给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太太道:“这不成他要过继我们第五个哩!”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他太太听了这话正摸不著头脑。只见赵氏遣人来说:“二奶奶听见大老爷回来叫请大老爷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的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听得还以为他把第二个儿子来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自然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顾怎倒叫我搬到那里去?媳妇住著正屋婆婆倒住著厢房天地世间也没有这个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随他说著自然有个商议。”说罢走出去了。彼此说了两句话又吃了一□茶。王家小斯走来说:“同学的朋友等著作文会。”二位辞别去了。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权利占著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把东西搬过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马虎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送清完先送给我逐一细看过好交给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爷在日小老婆当家凭著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们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赵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哩!”众人应诺下去大老爷过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马上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作威作福的人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

    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衙门口正值汤知县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递进词来随即批出‘仰族亲处覆。’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见不得场面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眼睛瞪了一眼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理不睬我们没理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楼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个赵氏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著屏风请教大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趺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著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犯恼了我的性子揪著头臭打一顿立刻叫媒人来领出嫁!”赵氏越哭喊起来喊得半天云里都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议写覆呈王德、王仁说:“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不肯列名。严振先只得混帐覆了几句话说:“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据的。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事实。听候大老爷天断。”那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见了覆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个极长的批话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由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严贡生看了这批那头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几丈;随即写呈到府里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著觉得多事令高要县查案。知县查上案去批了个“知详缴”。严贡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状;司批‘细故赴府县控理。’严贡生没法了回不得头。想道:“周学道是亲家一族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举便登上第。’

    不知严贡生告状得准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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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话说严贡生因立嗣兴讼府、县都告输了司里又不理只得飞奔到京想冒认同学台的亲戚到部里告伏。一直来到京师周学道已升做国子监司业了。大着胆竟写一个“眷姻晚生”的帖门上去投。长班传进帖周司业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亲戚。正在沉吟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更叫快请进来。范进进来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周司业双手扶起让他坐下开口就问:“贤契同乡有个甚么姓严的贡生么?他方才拿姻家帖子来拜学生长班问他说是广东人学生则不曾有这门亲戚。”范进道:“方才门人见过他是高要县人同敝处周老先生是亲戚只不知老师可是一家?”周司业道:“虽是同姓却不曾序过这等看起来不相干了。”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主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长班应请回去了。

    周司业然后与范举人话旧道:“学生前科看广东榜知道贤契高满望来京相晤不想何以迟至今科?”范进把丁母忧的事说了一遍周司业不胜叹息说道:“贤契绩学有素虽然耽迟几年这次南宫一定入选。况学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当道大老面前荐扬人人都欲致之门下。你只在寓静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须缺少费用学生这里还可相帮。”范进道:“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又说了许多话留着吃了饭相别去了。

    会试已毕范进果然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命下之日范学道即来叩见周司业。周司业道:“山东虽是我故乡我却也没有甚事相烦。只心里记得训蒙的时候乡下有个学生叫荀玫那时才得七岁这又过了十多年想也长成*人了。他是个务农的人家不知可读得成书若是还在应考贤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线之明推情拨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范进听了专记在心去往山东到任。

    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临兖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这件事忘怀了。直到第二日要童生案头一晚才想起来说道:“你看我办的是甚么事!老师托我汉上县荀玫我怎么并不照应?大意极了!”慌忙先在生员等第卷子内一查全然没有。随即在各幕客房里把童生落卷取来对着名字、坐号一个一个的细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并不见有个荀玫的卷子。学道心里烦闷道:“难道他不曾考?”又虑着:“若是有在里面我查不到将来怎样见老师?还要细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罢。”一会同幕客们吃酒心里只将这件事委决不下。众幕宾也替疑猜不定。

    内中一个少年幕客蘧景玉说道:“老先生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寓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再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说罢将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这荀玫是贵老师怎么样向老先生说的?”范学道是个老实人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拨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个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县?何不在已取中入学的十几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学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几卷取来对一对号簿头一卷就是荀玫。学道看罢不觉喜逐颜开一天愁都没有了。

    次早出案来传齐生童落。先是生员。一等、二等、三等都落过了;伟进四等来汶上县学四等第一名上来是梅玖跪着阅过卷学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业怎么荒谬到这样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该考居极等姑且从宽取过戒饬来照例责罚!”梅玖告道:“生员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涂求大老爷格外开恩!”学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将他扯上凳去照例责罚!”说着学里面一个门斗已将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爷!看生员的先生面上开恩罢!”学道道:“你先生是那一个?”梅玖道:“现任国子监司业周蒉轩先生讳进的便是生员的业师。”范学道道:“你原来是我周老师的门生。也罢权且免打。”门斗把他放起来上来跪下学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师门下更该用心读书。象你做出这样文章岂不有玷门墙挑李?此后须要洗心改过本道来科考时访知你若再如此断不能恕了!”喝道:“赶将出去!”

    传进新进儒童来。到汶上县头一名点著苟玫人丛里一个清秀少年上来接卷学道问道:“你知方才这梅玖是同门么?”荀玫不懂这句话答应不出来。学道又道:“你可是周蒉轩老师的门生?”苟玫道:“这是童生开蒙的师父。学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师门下。因出京之时老师吩咐来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经取在第一似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师一番栽培此后用心读书颇可上进。”苟玫跪下谢了。候众人阅过卷鼓吹送了出去学道退堂掩门。

    苟玫才走出来恰好遇著梅玖还站在辕门外苟玫忍不住问道:“梅先生你几时从过我们周先生读书?”梅玖道:“你后生家那里知道?想着我从先生时你还不曾出世!先生那日在城里教书教的都是县门口房科家的馆后来下乡来你们上学我已是进过了所以你不晓得。先生最喜欢我的说是我的文章有才气就是有些不合规矩方才学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这话可见会看文章的都是这个讲究一丝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学台何难把俺考在三等中间只是不得落不能见面了特地把我考在这名次以便当堂落说出周先生的话明卖个情。所以把你进个案也是为此。俺们做文章的人几事要看出人的细心不可忽略过了。”两人说着闲话到了下处。次日送过宗师雇牲口一同回汶上县薛家集。

    此时荀老爹已经没了只有母亲在堂。苟玫拜见母亲母亲欢喜道:“自你爹去世年岁不好家里田地渐渐也花黄了而今得你进个学将来可以教书过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著拐杖来贺喜就同梅三相商议集上约会分子替苟玫贺学凑了二三十吊钱。荀家管待众人就借这观音庵里摆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着。两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礼。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挣了这一顶头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那咱你在这里上学时还小哩头上扎着抓角儿。又指与二位道:“这里不是周大老爷的长生牌?”二人看时一张供桌香炉、烛台供着个金字牌位上写道:“赐进上出身广东提学御史今升国子监司业周大老爷长生禄位。”左边一行小字写著:“公讳进字蒉轩邑人”右边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观音庵僧人同供奉。”两人见是老师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几拜。又同和尚走到后边屋里周先生当年设帐的所在见两扇门开着临了水次那对过河滩塌了几尺这边长出些来。看那三间屋用芦席隔着而今不做学堂了。左边一间住着一个江西先生门口贴着“江右陈和甫仙乩神数”。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门关着只有堂屋中间墙上还是周先生写的联对红纸都久已贴白了上面十个字是:“正身以俟时守己而律物。”梅玖指着向和尚道:“还是周大老爷的亲笔你不该贴在这里拿些水喷了揭下来裱一裱收着才是。”和尚应诺连忙用水揭下。弄了一会申祥甫领着众人到齐了吃了一日酒方散。

    荀家把这几十吊钱赎了几票当买了几石米剩下的留与荀玫做乡试盘费。次年录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于少年到省试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门里领了杯、盘、衣帽、旗匾、盘程匆匆进京会试又中了第三名进士。

    明朝的体统。举人报中了进士即刻在下处摆起公座来升座长班参堂磕头。这日正磕着头外边传呼接帖说:“同年同乡王老爷来拜。”荀进士叫长班抬开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见王惠须皓白走进门一把拉着手说道:“年长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寻常同年弟兄。”两人平磕了头坐着就说起昔年这一梦“可见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将来‘同寅协恭’多少事业都要同做。”苟玫自少也依稀记得听见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今日听他说来方才明白因讲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乡诸事全望指教。”王进士道:“这下处是年长兄自己赁的?”荀进士道:“正是。”王进士道:“这甚窄况且离朝纲又远这里住着不便”不瞒年长兄说弟还有一碗饭吃京里房子也是我自己买的年长兄竟搬到我那里去住将来殿试一切事都便宜些。”说罢又坐了一会去了。次日竟叫人来把荀进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处同住。传胪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满一齐转了员外。

    一日两位正在寓处闲坐只见长班传进一个红全帖夹上写“晚生陈礼顿拜”。金帖里面夹着一个单帖上写着:“江西南昌县陈礼字和甫素善仙乩神数曾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内行道。”王员外道:“长兄这人你认得么?”荀员外道:“是有这个人。他请仙判的最妙何不唤他进来请仙问问功名的事?”忙叫:“请。”只见那陈和甫走了进来头戴瓦楞帽身穿茧绸直裰腰系丝绦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见了二位躬身唱诺说:“请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让山人拜见。”二人再三谦让同他行了礼让他位坐下。

    荀员外道:“向日道兄在敝乡观音庵时弟却无缘不曾会见。”陈礼躬身道:“那日晚生晓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纯阳老祖师降坛乩上写着这日午时三刻有一位贵人来到那时老先生尚不曾高天机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预先回避了。”王员外道:“道兄请仙之法是何人传授?还是专请纯阳祖师还是各位仙人都可启请?”陈礼道“各位仙人都可请就是帝王、师相、圣贤、豪杰都可启请。不瞒二位老先生说晚生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切记先帝弘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刘大老爷家扶乩。刘大老爷因李梦阳老爷参张国舅的事下狱请仙问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来批了‘七日来复’四个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爷果然奉旨出狱只罚了三个月的俸。后来李老爷又约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动后来忽然大动起来写了一诗后来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那些看的老爷都不知道是谁只有李老爷懂得诗词连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问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飞的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众人都吓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说是帝王、圣贤都是请得来的。”王员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们终身官爵的事可断得出来?”陈礼道:“怎么断不出来?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两位见他说得热闹便道:“我两人要请教问一问升迁的事。”那陈礼道:“老爷请焚起香来。”二位道:“且慢侯吃过便饭。”

    当下留着吃了皈叫长班到他下处把沙盘、乩笔都取了来摆下。陈礼道:“二位老爷自己默祝。”二位祝罢将乩笔安好。陈礼又自己拜了烧了一道降坛的符便请二位老爷两边扶着乩笔又念了一遍咒语烧了一道启请的符只见那乩渐渐动起来了。那陈礼叫长班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跪献上去那乩笔先画了几个圈子便不动了。陈礼又焚了一道符叫众人都息静。长班、家人站在外边去了。又过了一顿饭时那乩扶得动了写出四个大字。“王公听判。”王员外慌忙丢了乱丫丫电子书来拜了四拜问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问罢又去扶乩。那乩旋转如飞写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关圣帝君是也。”陈礼吓得在下面磕头如捣蒜说道:“今日二位老爷心诚请得夫子降坛这是轻易不得的事!总是二位老爷大福。须要十分诚敬若有些须怠慢山人就担戴不起!”二位也觉悚然毛皆竖丢着乩丫丫电子书来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陈礼道:“且住。沙盘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语多写不下且拿一副纸笔来侍山人在傍记下同看。”于是拿了一副纸笔递与陈礼在傍抄写两位仍旧扶着。那乩运笔如飞写道:

    羡尔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鲜红。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

    只道骅骝开道原来天府狡龙。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写毕又判出五个大字:“调寄《西江月》。”三个人都不解其意。王员外道:“只有头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夏后氏五十而贡’我恰是五十岁登科的这句验了。此下的话全然不解。”陈礼道:“夫子是从不误人的老爷收着后日必有神验。况这诗上说:‘天府狡龙’想是老爷升任直到宰相之职。”王员外被他说破也觉得心里欢喜。

    说罢荀员外下来拜了求夫子判断。那乩笔半日不动求的急了运笔判下一个“服”字。陈礼把沙摊平了求判又判了一个“服”字。一连平了三回沙判了三个“服”字再不动了。陈礼道:“想是夫子龙驾已经回天不可再亵读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将乩笔、香炉、沙盘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宫府封了五钱银子又写了一封荐书荐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陈山人拜谢去了。

    到晚长班进来说:“荀老爷家有人到。”只见荀家家人挂着一身的孝飞跑进来磕了头跪着禀道:“家里老太太已于前月二十一日归天。”荀员外听了这话哭倒在地。王员外扶了半日救醒转来就要到堂上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这事巨再商议。现今考选科、道在即你我的资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报明了丁忧家去再迟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将这事瞒下候考选过了再处。”荀员外道:“年老先生极是相爱之意但这件事恐瞒不下。”王员外道:“快吩咐来的家人把孝服作换了这事不许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天话。

    次日清早请了吏部掌案的金东崖来商议。金东崖道:“做官的人匿丧的事是行不得的只可说是能员要留部在任守制这个不妨。但须是大人们保举我们无从用力。若是来部议我自然效劳是不消说了。”两位重托了金东崖去。到晚荀员外自换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业、范通政两位老师求个保举两位都说:“可以酌量而行。”

    又过了两三日都回复了来说:“宫小与夺情之例不合。这夺情须是宰辅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宫在边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员外是个闲曹不便保举夺情。”荀员外只得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你此番丧葬需费你又是个寒士如伺支持得来?况我看见你不喜里这烦剧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罢我也告一个假同你回去丧葬之费数百金也在我家里替你应用这事才好。”荀员外道:“我是该的了为何因我又误了年老先生的考选?”王员外道:“考选还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担误我这告假多则半年少只三个月还赶的着。”

    当下荀员外拗不过只得听他告了假一同来家替太夫人治丧。一连开了七日吊司、道、府、县都来吊纸。此时哄动薛家集百十里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来看荀老爷家的丧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儿子申文卿袭了丈人夏总甲的缺拿手本来磕头看门效力。整整闹了两个月丧事已毕。王员外共借了上千两的银子与荀家作辞回京。荀员外送出境外谢了又谢。王员外一路无话到京才开了假早见长班领着一个报录的人进来叩喜。不因这一报有分教:贞臣良佐忽为悖逆之人;郡守部曹竟作逃之客。未知所报王员外是何喜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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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王员外问是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江抚王一本为要地需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需才能干练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著工部员外王惠补授。钦此。”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过恩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著。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接事的彼此参商著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交接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少爷过来当面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门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直到早饭过后一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劳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挂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大年纪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居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浓厚的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几药拦花榭都也有几处可消遣。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偿宿愿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著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说著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

    说到交接一事王太守著实为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什么缺少不够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官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定聚会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著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准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曾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付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要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

    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接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了结辞别去了。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著公子家眷装了半船行李书画回嘉兴去了。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早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早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全城的人无一不知道太守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各处荐了。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提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星夜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即出门查台站大车驷马一路晓行夜宿。

    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公馆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著一块匾匾上贴著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金龙’。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两日黄堂’便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话查毕公事回衙。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挡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著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绑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王道台吓得擞抖抖的颤灯烛影里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封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宁王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跪著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使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在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竟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君杀的杀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几本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彷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

    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人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里?”蘧公子道?“就在岸边。”当下会了帐两人相携著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来便是尊翁难怪面貌相似却如何这般称呼?难道已仙逝了么?”蘧公子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出盘费。”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

    公孙道:“老先生既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椿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给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延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回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拿来交给世兄我轻身便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待彼此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觅了船只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出家为僧去了。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作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给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当日公子交接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一一看了都是抄本;其他也还没有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天子之居所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将他缮写成数套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先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

    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众名士赠答。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甍逝之后赐了祭葬□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佩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故了越觉得胸怀冰冷。仔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久;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今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使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沈著不曾有甚么建议;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觉得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坐了一会换了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著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以成败论人固然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

    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失势未能早年中鼎甲入翰林。以致一肚牢骚不平常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当下又谈了一回闲话两位问道:“表侄亲业近年造就如何?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蘧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模作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让他去拜师就学。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学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二位公子道:“这个便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伤耗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德的通儒。’这个见解对的很!”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

    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蘧太守设酒席饯别;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求著来说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拖延著。贤侄在湖州若是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当日席终。

    次日叫了船只先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自己出来厅上作别;说到:“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祖太保公及尊公太保文恪公墓上提著我的名字说我蘧佑年迈龙钟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两公子听了肃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拉著手送出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著开了船方才回来。两公子坐著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若朴素;看见两岸桑荫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色?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镇上见桑荫里射出灯火来直到河里。两公子叫道:“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买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

    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兄弟上岸闲步只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低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小人么?”只因遇著这个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相符开筵常聚些布衣韦带。’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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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低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不认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面是善一时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著坟山著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给小的叔叔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姊姊嫁在新市镇;姊夫没了姊姊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事那个敢?府县老爷们从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一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姊姊家住著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情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

    邹三引著路一迳走到市梢尽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蓠芭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著□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位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杖便要倒身下拜。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邹三捧去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给两公子吃著。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著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见到。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健康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著那老婆婆白齐眉出来向两父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说准备饭茶留二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保佑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了。”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上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尚且感激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少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得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著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就十分好了。”邹吉甫吃著酒说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四公子听了望著三公子笑。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来无常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荫树下坐著说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是个好看书的经常在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著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再也不能了!”两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廉看书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东家自己下店把帐一算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著又没处开销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状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行;把这杨先生拿到监里坐著追究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这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著老官养活拿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还被守钱奴如此凌虐令人怒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

    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著从前已往不知救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敬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著□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改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著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著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顺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报告。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是晋爵结拜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抄写一份递给他拿了回来回覆两公子。只见上面写著“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拔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禀生拔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究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请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

    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保老爷府里的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了帖现在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著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两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出来的话都回覆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乾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

    到家老妻接著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疑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下名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著。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结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表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结交不得?”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随从;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船乘著月色摇著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要睡下忽听一片声打得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著。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处一只大船明晃晃点著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著几个如狼似虎的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吓了一跳低叫“三哥!你过来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嘛。”说著那大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干么?”船上那些人道:“狗养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著‘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养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两公子听著暗笑。

    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著那边的灯光照得雪亮。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著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吹熄将船泊到河边上歇息去了。

    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实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给他看;使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要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形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稍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著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

    两人出了镇市沿著大路走去有四里多路遇著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著:“远望著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了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著。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前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逆:“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

    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惆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著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上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再来。”杨执中自心里想:“那有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干么?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

    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上才回家。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道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只管来找做什么?”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连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回家哩!我没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著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船摇著行了几里路见一个卖菱的船;一个小孩子摇著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著船窗口里说道:“买菱哪!买菱哪!”船家用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舱内伏著窗问那小孩子道:“你在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这里有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位和气不过的人;前日乘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著去了。

    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著一七言绝句诗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芦。”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胸怀淡泊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靠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只因遇著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

    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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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赶来叫拢了船一个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那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来看见贴著“翰林院”的封条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

    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睛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的远哩。”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回去罢。”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

    鲁编修又问问故乡的年岁又问近来刁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说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一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轿子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劳贤侄陪一陪。”蘧公孙问:“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

    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侯二位老爷。”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里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进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使我不胜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伺景明的一段话真乃‘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席四位模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已间何必做这些客套!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谈心方才畅快。”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

    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子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

    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覆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僮进来道:“看门的享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茧绸直裰象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

    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捐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恒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著实爱他才华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活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大爷打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应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

    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乡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应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建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坐定了席一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宫”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趿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供供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

    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案齐眉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伴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音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苹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阁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闺阁继家声有若名师之教草茅隐贤土又招好客之踪。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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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土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制几句诗以为笑话。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干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直:“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

    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叫采苹过来说到:“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讳。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从此瞅瞅卿卿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

    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铮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说著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象《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孙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

    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他头上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根道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千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他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走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两公子吩咐将礼收进去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问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吉甫遵命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说起两番访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明日我回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少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汀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这更好了。”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

    次日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上悬拴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之物宪宗皇帝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来看也给他见见广大到十四日先打他下乡去说道:“我过了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顺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罢。”邹二应诺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罢娄府情来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鳖山灯。其余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真乃金吾不禁闹了半夜。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约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收拾酒饭吃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小船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傍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你怎的又这样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

    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当在那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象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烧炉买炭的钱哩!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枝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光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亲。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拿个家伙到镇上来米。不多时老妪籴米回来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爹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邹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乡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娄府?只疑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主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失到城里去会他何以又劳他来?”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进来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杨执中定睛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热了几杯烧酒喝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杨执中道:“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来。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两边一幅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沐阳县儒学正堂。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

    茶罢彼此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善报帖问道“这荣选是近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祸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无意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病出结费了许多周折。那知辞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之欺!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沐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赏于风尘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小事何必挂怀!今听先生辞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心切不安”杨执中听了这番话更加钦敬又和蘧公孙寒暄了几句。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了。”杨执中道:“腐饭已经停当请到后面坐。”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中间一幅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姿而舞。”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过去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彼此大笑。两公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三四月后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十日之饮。”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杨执中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下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于是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回去了。

    两公子同蘧公孙才到家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少爷回去来过三次人了。”蘧公孙慌回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告诉说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泪眼汪汪只是叹气。公孙也无奈何忙走到书房去问候陈和甫正在那里切脉。切了脉陈和甫道:“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故尔忧怒抑郁现出此症。治法当先以顺气祛痰为主晚生每见近日医家嫌半夏燥一逼痰症就改用贝母不知用贝母疗湿痰反为不美。老先生此症当用四君子加入二陈饭前温服。只消两三剂使其肾气常和虚火不致妄动这病就退了。”于是写立药方。一连吃了四五剂口不歪了只是舌根还有些强陈和甫又看过了脉改用一个丸剂的方子加入几味祛风的药渐渐见效。

    蘧公孙一连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肉。那日值编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娄府进了书房门听见杨执中在内咕咕而谈知道是他已来了进去作揖同坐下。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这样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这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两公子惊问:“那里有这样一位高人?”杨执中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宾又聚几多英杰;名邦胜会能消无限壮心。不知杨执中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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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

    话说杨执中向两公子说:“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车载斗量何足为重我有一个朋友姓权名勿用字潜斋是萧山县人住在山里。此人若招致而来与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他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世第一等人。”三公子大惊道:“既有这等高贤我们为何不去拜访?”四公子道:“何不约定杨先生明日就买舟同去?’说着只见看门人拿着红帖飞跑进来说道:“新任街道厅魏老爷上门请二位老爷的安在京带有大老爷的家书说要见二位老爷有话面禀。”两公子向蘧公孙道:“贤侄陪杨先生坐着我们去会一会就来。”便进去换了衣服走出厅上。那街道厅冠带着进来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

    两公子问道:“老父台几时出京荣任?还不曾奉贺倒劳先施。”魏厅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领凭当面叩见大老爷带有府报在此敬来请三老爷、四老爷台安。”便将家书双手呈送过来。三公子接过来拆开看了将书递与四公子向厅官道:“原来是为丈量的事。老父台初到任就要办这丈量公事么?”厅官道:“正是。晚生今早接到上宪谕票催促星宿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来面禀二位老爷求将先大保大人墓道地基开示明白晚生不日到那里叩过了头便要传齐地保细细查看。恐有无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践晚生还要出示晓谕。”四公子道:“父台就去的么。”厅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内禀明上宪各处丈量。”三公子道:“既如此明日屈老父台舍下一饭丈量到荒山时弟辈自然到山中奉陪。”说着换过三遍茶那厅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别去了。

    两公子送了回来。脱去衣服到书房里踌躇道:“偏有这许多不巧的事!我们正要去访权先生却遇着这厅官来讲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饭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却要自走一遭须有几时耽搁不得到萧山去为之奈何?”杨执中道:“二位先生可谓求贤若渴了。若是急于要会权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须亲往二位先生竟写一书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潜斋邀他来府一晤他自当忻然命驾。”四公子道:“惟恐权先生见怪弟等傲慢。”杨执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过了此一事又有事来何日才得分身?岂不常悬此一段想思终不能遂其愿?”蘧公孙道:“也罢表叔要会权先生得闲之日却未可必。如今写书差的当人去况又有杨先生的手书那权先生也未必见外”当下商议定了备几色礼物差家人晋爵的儿子宦成收拾行李带了书札、礼物往萧山。

    这宦成奉着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见他行李齐整人物雅致请在中舱里坐。中舱先有两个戴方巾的坐着他拱一拱手同着坐下。当晚吃了饭各铺行李睡下。次日行船无事彼此闲谈。宦成听见那两个戴方巾的说的都是些萧山县的话。一下路船上不论甚么人彼此都称为“客人”因开口问道:“客人贵处是萧山?”那一个胡子客人道:“是萧山”宦成道:“萧山有位权老爷客人可认得?”那一个少年客人道:“我那里不听见有个甚么权老爷。”宦成道:“听见说号叫做潜斋的?”那少年道:“那个甚么潜斋?我们学里不见这个人。”那胡子道:“是他么?可笑的紧!”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说与你听。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务农的人到他父亲手里挣起几个钱来把他送在村学里读书。读到十七八岁那乡里先生没良心。就作成他出来应考。落后他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又不会种田又不会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借在个土地庙里训了几个蒙童。每年应考混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伙计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账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他听见就象神附着的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自从高人一做这几个学生也不来了在家穷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几句话便是他的歌诀。”那少年的道:“只管骗人那有这许多人骗?”那胡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骗来的!同在乡里之间我也不便细说。”因向宦成道:“你这位客人却问这个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问一声儿。”口里答应心里自忖说:“我家二位老爷也可笑多少大官大府来拜往还怕不够相与没来由老远的路来寻这样混账人家去做甚么?”正思忖著只见对面来了一只船船上坐着两个姑娘好象鲁老爷家采苹姊妹两个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头来看原来不相干。那两人也就不同他谈了。

    不多几日换船来到萧山招寻了半日寻到一个山凹里几间坏草屋门上贴着白敲门进去。权勿用穿着一身白头上戴着高白夏布孝帽问了来意留宦成在后面一间屋里开个稻草铺晚间拿些牛肉、白酒与他吃了。次早写了一封回书向宦成道:“多谢你家老爷厚爱但我热孝在身不便出门。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爷和杨老爷厚礼权且收下再过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满过我定到老爷们府上来会。管家实是多慢了你这两分银子权且为酒资”将一个小纸包递与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谢权老爷。到那日权老爷是必到府里来免得小的主人盼望。”权勿用道:“这个自然。”送了宦成出门。

    宦成依旧搭船带了书子回湖州回复两公子。两公子不胜怅怅因把书房后一个大轩敞不过的亭子上换了一匾匾上写作“潜亭”以示等权潜斋来住的意思就把杨执中留在亭后一间房里住。杨执中老年痰火疾夜里要人作伴把第二个蠢儿子老六叫了来同住每晚一醉是不消说。

    将及一月杨执中又写了一个字去催权勿用权勿用见了这字收拾搭船来湖川。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的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进城该走右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上。乡里人低着头走也不知道掮着去了。他吃了一惊摸摸头上不见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扁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乡里人走的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著了急七八脚的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

    那官大怒问是甚么人叫前面两个夜役一条链子锁起来。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这时街上围了六七十人齐铺铺的看。内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一顶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绢箭衣几根黄胡子两只大眼睛走近前向那官说道:“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娄府请来的上客虽然冲撞了老爷若是处了他恐娄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厅老魏听见这话将就盖个喧抬起轿子去了。

    权勿用看那人时便是他旧相识侠客张铁臂张铁臂让他到一个茶室里坐下叫他喘息定了吃过茶向他说道:“我前日到你家作吊你家人说道已是娄府中请了去了。今日为甚么独自一个在城门口闲撞?’权勿用道:“娄公子请我久了我却是今日才要到他家去不想撞着这官闹了一场亏你解了这结。我今便同你一齐到娄府去。”

    当下两人一同来到娄府门上看门的看见他穿着一身的白头上又不戴帽子后面领着一个雄赳赳的人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四老爷。门上人问他姓名他死不肯说只说:”你家老爷已知道久了。”看门的不肯传他就在门上大嚷大叫。闹了一会说:“你把杨执中老爹请出来罢!”看门的没奈何请出杨执中来。杨执中看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愁着眉道:“你怎的连帽子都弄不见了?”叫他权且坐在大门板凳上慌忙走进去取出一顶旧方中来与他戴了便问:“此位壮士是谁?”权勿用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说的有名的张铁臂。”杨执中道:“久仰久仰!”三个人一路进来就告诉方才城门口这一番相闹的话。杨执中摇手道:“少停见了公子这话不必提起了。”这日两公子都不在家两人跟着杨执中竟到书房里洗脸吃饭自有家人管待。

    晚间两公子赴宴回家来书房相会彼此恨相见之晚指着潜亭与他看了道出钦慕之意。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更觉举动不同于众又重新摆出酒来:权勿用席杨执中、张铁臂对席两公子主位。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缘故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三公子鼓掌道:“听了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来!”权勿用辞说:“居丧不饮酒。”杨执中道:“古人云:了老不拘礼病不拘礼。’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沉醉也还不妨。”权勿用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芫荽之类怎么不戒?酒是断不可饮的。”四公子道:“这自然不敢相强。”忙叫取茶来斟上。

    张铁臂道:“晚主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铜、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四公子道:“这才是英雄本色。”权勿用道:“张兄方才所说武艺他舞剑的身段尤其可观诸先生伺不当面请教?”两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递与铁臂。铁臂灯下拔开光芒闪烁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宝剑走出天井众客都一拥出来。两公子叫:“且住!快吩咐点起烛来。”一声说罢十几个管家小厮每人手里执着一个烛奴明晃晃点着蜡烛摆列天井两边。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许多身分来舞到那酣畅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于蘸著洒一点也不得入。须臾大叫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众人称赞一番直饮到四更方散都留在书房里歇。自此权勿用、张铁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不日要设一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此时天气渐暖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大厚穿着热了思量当几钱银子去买些蓝布缝一件单直裰好穿了做游莺脰湖的上客。自心里算计已定瞒着公子托张铁臂去当了五百文钱来放在床上枕头边。日间在潜亭上眺望晚里归房宿歇摸一摸床头间五百文一个也不见了。思量房里没有别人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里混因一直寻到大门门房里见他正坐在那里说呆话便叫道:“老六和你说话。”老六已是噇得烂醉了问道:“老叔叫我做甚么?”权勿用道:“我枕头边的五百钱你可曾看见?”老六道:“看见的。”权勿用道:“那里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时候我拿出去赌钱输了还剩有十来个在钞袋里留着少刻买烧酒吃。”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说罢把头一掉就几步跨出去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三公子见他没有衣服却又取出一件浅蓝绸直裰送他。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叫下两只大船厨役备办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时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各人都换了单夹衣服手执纨扇。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却也聚了许多人。在会的是:娄玉亭三公子、娄瑟亭四公子、蘧公孙駪夫、牛高士布衣、杨司训执中、权高士潜斋、张侠客铁臂、陈山人和甫鲁编修请了不曾到。席间八位名士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莺脰湖。酒席齐备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游了一整夜。

    次早回来蘧公孙去见鲁编修编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次日蘧公孙向两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不曾说完门上人进来禀说:“鲁大老爷开坊升了侍读朝命已下京报适才到了老爷们须要去道喜。”蘧公孙听了这话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间公孙打家人飞跑来说:“不好了鲁大老爷接着朝命正在合家欢喜打点摆酒庆贺不想痰病大登时中了脏已不省人事了。快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听了轿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鲁宅进门听得一片哭声知是已不在了。众亲戚已到商量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然后大殓治丧。蘧公孙哀毁骨立极尽半子之谊。

    又忙了几日娄通政有家店到两公子同在内书房商议写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两公子秉了一枝烛对坐商议。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满身血污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是何缘故?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张铁臂道:“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忙拦住道:“张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但此物作何处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仓卒不能施行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而即便回来敢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毛不存矣。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两公子听罢大是骇然。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裹里血淋淋的人头。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豪华公子闭门休问世请;名士文人改行访求举业。不知这人头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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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话说娄府两公子将五百两银子送了侠客与他报谢恩人把革囊人头放在家里。两公子虽系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个人头丢在内房阶下未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张铁臂他做侠客的人断不肯失信于我我们却不可做俗人。我们竟办几席酒把几仁知己朋友都请到了等他来时开了革囊果然用药化为水也是不容易看见之事。我们就同诸友做一个‘人头会’有何不可?”三公子听了到天明吩咐办下酒席把牛布衣、陈和甫、蘧公孙都请到家里住的三个客是不消说。只说小饮且不必言其所以然直待张铁臂来时施行出来好让众位都吃一惊。

    众客到齐彼此说些闲话。等了三四个时辰不见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来。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别处又有耽搁了。他革囊现在我家断无不来之理。”看看等到下晚总不来了。厨下酒席已齐只得请众客上坐。这日天气甚暖两公子心里焦躁“此人若竟不来这人头却往何处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来家里太太闻见不放心打人出来请两位老爷去看二位老爷没奈何才硬着胆开了革囊一看那里是甚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则一声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

    两公子悄悄相商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旧出来陪客饮酒。心里正在纳闷看门的人进来禀道:“乌程县有个差人持了县里老爷的帖同萧山县来的两个差人叩见老爷有话面禀。”三公子道:“这又奇了有甚么话说?”留四公子陪着客自己走到厅上传他们进来。那差人进来磕了头说道:“本官老爷请安。”随呈上一张票子和一角天文。三公子叫取烛来看见那关文上写着:

    萧山县正堂吴。为地棍奸拐事:案据兰若庵僧慧远具控伊徒尼僧心远被地棍权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查太犯未曾觉之先已自潜迹逃往贵治为此移关烦贵县查点来文事理遣役协同来差访该犯潜踪何处擒获解还敝县以便审理究治。望!望!

    看过差人禀道:“小的本官上覆三老爷知道这人在府内因老爷这里不知他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爷把他交与小的他本县的差人现在外伺候交与他带去休使他知觉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候着。”差人应诺出去了在门房里坐着。

    三公子满心惭愧叫请了四老爷和杨老爷出来。二位一齐来到看了关文和本县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觉不好意思。杨执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虿人怀解衣去赶。’他既弄出这样事来先生们庇护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说把他交与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两公子没奈何。杨执中走进书房席上一五一十说了。权勿用红着脸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么!”两公子走进来不肯改常说了些不平的话又奉了两杯别酒取出两封银子送作盘程两公子送出大门叫仆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别那两个差人见他出了娄府两公子已经进府就把他一条链子锁去了。

    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觉得意兴稍减吩咐看门的:“但有生人相访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闭门整理家务。不多几日蘧公孙来辞说蘧太守有病要回嘉兴去侍疾。两公子听见便同公孙去侯姑丈及到嘉兴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一看来是个不起之病。公孙传着太守之命托两公子替他接了鲁小姐回家两公子写信来家打婢子去说鲁夫人不肯小姐明于大义和母亲说了要去侍疾。此时采苹已嫁人去了只有双红一个丫头做了赠嫁。叫两只大船全副妆宦都搬在船上。来嘉兴太守已去世了。公孙承重鲁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条亲戚无不称羡。娄府两公子候治丧已过也回湖州去了。

    公孙唇丧三载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诗话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阕之后鲁小姐头胎生的个小儿子已有四岁了。小姐每日拘着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公孙也在傍指点。却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无奈嘉兴的朋友都知道公孙是个做诗的名土不来亲近他公孙觉得没趣。

    那日打从街上走过见一个新书店里贴着一张整红纸的报帖上写道:

    木坊敦请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凡有同门录及殊卷赐顾者幸认嘉兴府大街文海楼书坊不误。

    公孙心里想道:“这原来是个选家何不来拜他一拜?”急到家换了衣服。写个“同学教弟”的帖子来到书坊问道:“这里是马先生下处?”店里人道:“马先生在楼上。”因喊一声道:“马二先生有客来拜。”楼上应道:“来了。”于是走下楼来。

    公孙看那马二先生时身长八尺形容甚伟头戴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相见作揖让坐。马二先生看了帖子说道:“尊名向在诗上见过久仰久仰!”公孙道:“先生来操选政乃文章山斗小弟仰慕晋谒已迟。”店里捧出茶来吃了公孙又道:“先生便是处州学想是高补过的。”马二先生道:“小弟补禀二十四年蒙历任宗师的青目共考过六七个案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公孙道:“遇合有时下科一定是抡元无疑的了。”说了一会公孙告别。马二先生问明了住处明日就来回拜。公孙回家向鲁小姐说:“马二先生明日来拜他是个举业当行要备个饭留他。”小姐欣然备下。

    次早马二先生换了大衣服写了回帖来到蘧府。公孙迎接进来说道:“我两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赐顾宽坐一坐小弟备个家常饭休嫌轻慢。”马二先生听罢欣然。公孙问道:“尊选程墨是那一种文章为主?”马二先生道:“文章总以理法为主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弘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公孙道:“这是做文章了请问批文章是怎样个道理?”马二先生道:“也是全不可带词赋气。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间》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才为有益。将来拙选选成送来细细请教。”说着里面捧出饭来果是家常肴撰:一碗燉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食量颇高举起箸来向公孙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抬开桌子。啜茗清谈。

    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该高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上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又留他吃了晚饭结为性命之交相别而去。自此日日往来。

    那日在文海楼彼此会着看见刻的墨卷上目录摆在桌上上写着“历科墨卷持运”下面一行刻着“处州马静纯上氏评选”。蘧公孙笑着向他说道:“请教先生不知尊选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个名字与先生同选以附骥尾?”马二先生正色道:“这个是有个道理的。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亏几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虚名所以他们来请。难道先生这样大名还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两个只可独站不可合站其中有个缘故。”蘧公孙道:“是何缘故?”马二先生道:“这事不过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假若把你先生写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小弟这数十年虚名岂不都是假的了?还有个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计。先生自想也是这样算计。”说着坊里捧出先生的饭来一碗煽青菜两个小菜碟。马二先生道:“这没菜的饭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孙道:“这个何妨?但我晓得长兄先生也是吃不惯素饭的我这里带的有银子。”忙取出一块来川店主人家的二汉买了一碗熟肉来。两人同吃了公孙别去。

    在家里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倒先打公孙到书房里去睡。双红这小丫头在傍递茶递水极其小心。他会念诗常拿些诗来求讲公孙也略替他讲讲。因心里喜他殷勤就把收的王观察的个旧枕箱把与他盛花儿针线又无意中把遇见王观察这一件事向他说了。不想宦成这奴才小时同他有约竟大胆走到嘉兴把这丫头拐了去。公孙知道大怒报了秀水县出批文拿了回来。两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央人来求公孙情愿出几十两银子与公孙做丫头的身价求赏与他做老婆。公孙断然不依。差人要带着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顿板子把丫头断了回来一回两回诈他的银子。宦成的银子使完衣服都当尽了。

    那晚在差人家乡两口子商议要把这个旧枕箱拿出去卖几十个钱来买饭吃。双红是个丫头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说道:“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爷的想是值的银子多几十个钱卖了岂不可惜?”宦成问:“是蘧老爷的?是鲁老爷的?”丫头道:“都不是。说这官比蘧太爷的官大多着哩。我也是听见姑爷说这是一位王太爷就接蘧太爷南昌的任后来这位王太爷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宁王相与宁王日夜要想杀皇帝皇帝先把宁王杀了又要杀这王太爷。王太爷走到浙江来不知怎的又说皇帝要他这个箱子王大爷不敢带在身边走恐怕搜出来就交与姑爷。姑爷放在家里闲着惜与我盛些花不晓的我带了出来。我想皇帝都想要的东西不知是值多少钱!你不见箱子里还有王太爷写的字在上?”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这个箱子必有别的缘故。这箱子能值几文!”

    那差人一脚把门踢开走进来骂道:“你这倒运鬼!放着这样大财不还在这里受瘟罪!”宦成道:“老爹我有甚么财?”差人道:“你这痴孩子!我要传授了便宜你的狠哩!老婆白白送你还可以得几百银子财你须要大大的请我将来银子同我平分我才和你说。”宦成道:“只要有银子平分是罢了请是请不起的除非明日卖了枕箱子请老爹。”差人道:“卖箱子还了得!就没戏唱了!你没有钱我借钱与你。不但今日晚里的酒钱从明日起要用同我商量。我替你设法了来总要加倍还我。”又道:“我竟在里面扣除怕你拗到那里去?”差人即时拿出二百文买酒买肉同宦成两口子吃算是借与宦成的记一笔账在那里。吃着宦成问道:“老爹说我有甚么财?”差人道:“今日且吃酒明日再说。”当夜猜三划五吃了半夜把二百文都吃完了。

    宦成这奴才吃了个尽醉两口子睡到日中还不起来。差人已是清晨出门去了寻了一个老练的差人商议告诉他如此这般:“事还是竟弄破了好还是‘开弓不放箭大家弄几个钱有益?”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这个事都讲破!破了还有个大风?如今只是闷着同他讲不怕他不拿出钱来。还亏你当了这几十年的门户利害也不晓得!遇着这样事还要讲破破你娘的头!”骂的这差人又羞又喜慌跑回来见宦成还不曾起来说道:“好快活!这一会象两个狗恋着。快起来和你说话!”宦成慌忙起来出了房门。差人道:“和你到外边去说话。”两人拉着手到街上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差人道:“你这呆孩子只晓得吃酒吃饭要同女人睡觉。放着这样一主大财不会岂不是‘如人宝山空手回’?”宦成道:“老爹指教便是。”差人道:“我指点你你却不要‘过了庙不下雨’。”

    说着一个人在门过叫了差人一声“老爹”走过去了。差人见那人出神叫宦成坐着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只听得那人口里抱怨道:“白白给他打了一顿却是没有伤喊不得冤待要自己做出伤来官府又会验的出。”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块砖头凶神似的走上去把头一打打了一个大洞那鲜血直流出来。那人吓了一跳问差人道:“这是怎的?”差人道:“你方才说没有伤这不是伤么?又不是自己弄出来的不怕老爷会验还不快去喊冤哩!那人倒着实感激谢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涂成一个血脸往县前喊冤去了。

    宦成站在茶室门口望听见这些话又学了一个乖。差人回来坐下说道:“我昨晚听见你当家的说枕箱是那王大爷的。王大爷降了宁王又逃走了是个钦犯这箱子便是个钦赃。他家里交结钦犯藏着钦赃若还出来就是杀头充军的罪他还敢怎样你?”宦成听了他这一席话如梦方醒说道:“老爹我而今就写呈去。”差人道:“呆兄弟这又没主意了。你了就把他一家杀个精光与你也无益弄不着他一个钱;况你又同他无仇。如今只消串出个人来吓他一吓吓出几百两银子来把丫头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价这事就罢了。”宦成道:“多谢老爹费心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差人道:“你且莫慌。”当下还了茶钱同走出来。差人嘱咐道:“这话到家在丫头跟前不可露出一字。”宦成应诺了。从此差人借了银子宦成大酒大肉且落得快活。

    蘧公孙催着回官差人只腾挪着混他今日就说明日明日就说后日后日又说再迟三五日。公孙急了要写呈子告差人。差人向宦成道:“这事却要动手了!”因问:“蘧小相平日可有一个相厚的人?”宦成道:“这却不知道。”回去问丫头丫头道:“他在湖州相与的人多这里却不曾见我只听得有个书店里姓马的来往了几次。”宦成将这话告诉差人。差人道:“这就容易了。”便去寻代书写下一张出叛逆的皇子带在身边到大街上一路书店问去。问到文海楼一直进去请马先生说话。

    马二先生见是县里人不知何事只得邀他上楼坐下差人道:“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遭小相儿相与?”马二先生道:“这是我极好的弟兄。头翁你问他怎的?”差人两边一望道:“这里没有外人么?”马二先生道:“没有。”把座子移近跟前拿出这张呈子来与马二先生看道:“他家竟有这件事。我们公门里好修行所以通个信给他早为料理怎肯坏这个良心?”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又问了备细向差人道:“这事断断破不得。既承头翁好心千万将呈子捺下。他却不在家到坟上修理会了等他来时商议。”差人道:“他今日就要递。这是犯关节的事谁人敢捺?”马二先生慌了道:“这个如何了得?”差人道:“先生你一个‘子曰行’的人怎这样没主意?自古‘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只要破些银子把这枕箱买了回来这事便罢了。”马二先生拍子道:“好主意!”当下锁了楼门同差人到酒店里马二先生做东大盘大碗请差人吃着商议此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通都大邑来了几位选家;僻壤穷乡出了一尊名士。毕竟差人要多少银子赎这枕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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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话说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议要替蘧公孙赎枕箱。差人道:“这奴才手里拿着一张呈就象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银子少了他怎肯就把这钦赃放出来?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还要我去拿话吓他:‘这事弄破了一来与你无益;二来钦案官司过司由院一路衙门你都要跟着走你自己算计可有这些闲钱陪着打这样的恶官司?’——是这样吓他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来报信。我也只愿得无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你先生请上裁!”马二先生摇头道:”二三百两是不能。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设法就是他在家里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里一时拿的许多银子出来?”差人道:“既然没有银子他本人又不见面多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把呈子丢还他随他去闹罢了。马二先生道:“不是这样说你同他是个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睁睁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来这就不成个朋友了。但是要做的来。”差人道:“可又来!你要做的来我也要做的来!”马二先生道:“头翁我和你从长商议实不相瞒在此选书东家包我几个月有几两银子束修我还要留着些用;他这一件事劳你去和宦成说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子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罢。”差人恼了道:“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说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象‘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罢站起身来谢了扰辞别就往外走。

    马二先生拉住道:“请坐再说急怎的?我方才这些话你道我不出本心么?他其实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把他藏起和你讲价钱。况且你们一块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脚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只是由着他弄出事来后日懊悔退了。总之这件事我也是个傍人你也是个傍人我如今认些晦气你也要极力帮些一个出力一个出钱也算积下一个莫大的阴功;若是我两人先参差着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差人道:“马老先生而今这银子我也不问是你出是他出你们原是‘毡袜裹脚靴’但须要我效劳的来。老实一句‘打开板壁讲亮话’这事一些半些几十两银子的话横竖做不来没有三百也要二百两银子才有商议。我又不要你十两五两没来由把难题目把你做怎的?”

    马二先生见他这话说顶了真心里著急道:“头翁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道:“先生象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岂可人不留个相与?只是这行瘟的奴才头高不知可说的下去?”又想一想道:“我还有个主意又合着古语说‘秀才人情纸半张’现今丫头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这些事料想要不回来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合着你这九十多不将有二百之数?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却塞得住这小厮的嘴。这个计较何如?”马二先生道:“这也罢了只要你做的来这一张纸何难我就可以做主。”

    当下说定了店里会了账马二先生回到下处候着。差人假作去会宣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楼。马二先生接到楼上。差人道:“为这件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象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落后我急了要带他回官说:‘先问了你这好拐的罪回过老爷把你纳在监里看你到那里去出!’他才慌了依着我说。我把他枕箱先赚了来现放在楼下店里。先生快写起婚书来把银子兑清我再打一个禀帖销了案打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叶来。”马二先生道:“你这赚法甚好婚书已经写下了。”随即同银子交与差人。

    差人打开看足足九十二两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拿着婚书、银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书藏起另外开了一篇细账借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宦成赚少被他一顿骂道:“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他骂得闭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领著双红往他州外府寻生意去了。

    蘧公孙从坟上回来正要去问差人催着回官只见马二先生来候请在书房坐下问了些坟上的事务慢慢说到这件事上来。蘧公孙初时还含糊马二先生道:“长兄你这事还要瞒我么?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公孙听见枕箱脸便飞红了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样来说我怎样商议后来怎样怎样“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而今幸得平安无事。就是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可再留着惹事!”公孙听罢大惊忙取一把椅于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请他坐在书房里自走进去如此这般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小姐又道:“象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在了!象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若听见这样话岂不羞死!”鲁小姐也着实感激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

    次日马二先生来辞别要往杭州。公孙道:“长兄先生乡才得相聚为甚么便要去?”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选书因这文海楼请我来选这一部书今已选完在此就没事了。”公孙道:“选书已完何不搬来我小斋住着早晚请教。”马二先生道:“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着我选考卷还有些未了的事没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公孙不能相强要留他办酒席饯行。马二先生道:“还要到别的朋友家告别。”说罢去了公孙送了出来。到次日公孙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熏肉小莱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要了两部新选的墨卷回去。

    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营弦楼”。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合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元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鬟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佩丁了当当的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

    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弯便象些村乡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着一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顽?”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隔着一道板桥马二先生从桥上走过去门口也是个茶室吃了一碗茶。里面的门锁着马二先生要进去看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药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傍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旁却在外面那热汤汤时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

    出来过了雷峰远远望见高高下下许多房子盖着琉璃瓦曲曲折折无数的朱红栏杆。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一个直匾金字上写着“敕赐净慈禅寺”。山门傍边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进去一个大宽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砖才进二道山门两边廊上都是几十层极高的阶级。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中一幅乌黑的脸捵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上面一个横匾金书“南屏”两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也倦了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走多了路在下处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吴山就在城中马二先生走不多远已到了山脚下。望着几十层阶级走了上去横过来又是几十层阶级马二先生一气走上不觉气喘。看见一个大庙门前卖茶吃了一碗。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马二先生作了个揖逐细的把匾联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象没有路的一般左边一个门门上钉着一个匾匾上“片石居”三个字里面也象是个花园有些楼阁。马二先生步了进去看见窗櫺关着马二先生在门外望里张了一张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摆着一座香炉众人围着象是请仙的意思。马二先生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站了一会望见那人磕头起来傍边人道:“请了一个才女来了。”马二先生听了暗笑。又一会一个问道:“可是李清照?”又一个问道:“可是苏若兰?”又一个拍手道:“原来是朱淑贞!”马二先生道:“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

    又转过两个弯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都摆的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

    马二先生庄走着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走上去一个大庙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庙。他便一直走进去瞻仰了一番。过了城隍庙又是一个弯又是一条小街街上酒楼、面店都有还有几个簇新的书店。店里帖着报单上写:“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于此卖。”马二先生见了欢喜走进书店坐坐取过一本来看问个价钱又问:“这书可还行?”书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时那里比得古书。”

    马二先生起身出来因略歇了一歇脚就又往上走。过这一条街上面无房子了是极高的个山冈一步步上去走到山冈上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马二先生心旷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见一个大庙门前摆着茶桌子卖茶马二先生两脚酸了且坐吃茶。吃着两边一望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吃了两碗茶。肚里正饿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饭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又有一篮子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吃得饱了自思趁着饱再上去。

    走上一箭多路只见左边一条小径莽棒蔓草两边拥塞。马二先生照着这条路走去见那玲珑怪石千奇万伏。钻进一个石隙见石壁上多少名人题咏马二先生也不看他。过了一个小石桥照着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庙又有一座石桥甚不好走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过桥去。见是个小小的祠字上有匾额写着“丁仙之祠”。马二先生走进去见中间塑一个仙人左边一个仙鹤右边竖着一座二十个字的碑。马二先生见有签筒思量:“我困在此处何不求个签问问吉凶?”正要上前展拜只听得背后一人道:”若要财何不问我?”马二先生回头一看见祠门口立着一个人身长八尺头戴方中身穿茧绸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飘飘育神仙之表。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慷慨仗义银钱去而复来;广结交游人物久而愈盛。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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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介绍:
儒林外史》是清代吴敬梓创作的长篇小说,成书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或稍前,现以抄本传世,初刻于嘉庆八年(1803年)。
全书五十六回,以写实主义描绘各类人士对于“功名富贵”的不同表现,一方面真实的揭示人性被腐蚀的过程和原因,从而对当时吏治的腐败、科举的弊端礼教的虚伪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一方面热情地歌颂了少数人物以坚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对于人性的守护,从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小说白话的运用已趋纯熟自如,人物性格的刻画也颇为深入细腻,尤其是采用高超的讽刺手法,使该书成为中国古典讽刺文学的佳作。
《儒林外史》代表着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它开创了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生活的范例。 《儒林外史》脱稿后即有手抄本传世,后人评价甚高,鲁迅认为该书思想内容“秉持公心,指摘时弊”,胡适认为其艺术特色堪称“精工提炼”。在国际汉学界,该书更是影响颇大,早有英、法、德、俄、日、西班牙等多种文字传世,并获汉学界盛赞,有认为《儒林外史》足堪跻身于世界文学杰作之林,可与薄伽丘、塞万提斯、巴尔扎克或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提并论,是对世界文学的卓越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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