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爱少俊访友神乐观 逞风流高会莫愁湖
话说杜慎卿同季苇萧相交起来极其投合。当晚季苇萧因在城里承恩寺作寓看天黑赶进城去了。鲍廷玺跟着杜慎卿回寓杜慎卿买酒与他吃就问他:“这季苇兄为人何如?”鲍廷玺悉把他小时在向太爷手里考案后来就娶了向太爷家王总管的孙女便是小的内侄女儿今年又是盐运司荀大老爷照顾了他几百银子他又在扬州尤家招了女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杜慎卿听了笑了一笑记在肚里就留他在寓处歇。夜里又告诉向太爷待他家这一番恩情杜慎卿不胜叹息;又说到他娶了王太太的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过了一夜。
次早季苇萧同着王府里那一位宗先生来拜。进来作揖坐下宗先生说起在京师赵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凤洲、于鳞都是敝世叔。”又说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那宗先生便说同宗考功是一家还是弟兄辈。杜慎卿不答应小厮捧出茶来吃了宗先生别了去留季苇萧在寓处谈谈。杜慎卿道“苇兄小弟最厌的人开口就是纱帽。方才这一位宗先生说到敝年伯他便说同他是弟兄只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这一个潦倒的兄弟!”说着就捧上饭来。
正待吃饭小厮来禀道:“沈媒婆在外回老爷话。”慎卿道:“你叫他进来何妨!”小厮出去领了沈大脚进来。杜慎卿叫端一张凳子与他在底下坐着。沈大脚问:“这位老爷?”杜慎卿道:“这是安庆季老爷。”因问道:“我托你的怎样了?”沈大脚道:“正是。十七老爷把这件事托了我我把一个南京城走了大半个因老爷人物生得太齐整了料想那将就些的姑娘配不上不敢来说。如今亏我留神打听打听得这位姑娘在花牌楼住家里开着机房姓王。姑娘十二分的人才还多着半分。今年十七岁。不要说姑娘标致这姑娘有个兄弟小他一岁若是妆扮起来淮清桥育十班的小旦也没有一个赛的过他!也会唱支把曲子也会串个戏。这姑娘再没有说的就请老爷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罢你叫他收拾我明日去看。”沈大脚应诺去了。季苇萧道“恭喜纳宠。”杜慎卿愁着眉道:“先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怎反如此说?”杜慎卿道:“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
季苇萧又要问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帖子走了进来说道:“外面有个姓郭的芜湖人来拜。”杜慎卿道:“我那里认得这个姓郭的?”季苇萧接过帖子来看了道:“这就是寺门口图书店的郭铁笔想他是刻了两方图书来拜先生叫他进来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厮情他进来。郭铁笔走进来作揖道了许多仰慕的话说道“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季先生我们自小听见说的:天长杜府老太太生这位太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转眼就是一个状元。”说罢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子里面盛着两方图书上写着“台印”双手递将过来杜慎卿接了又说了些闲话起身送了出去。杜慎卿回来向季苇萧道:“他一见我偏生育这些恶谈却亏他访得的确。”季苇萧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当下收拾酒留季苇萧坐。摆上酒来两人谈心。季苇萧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么?”杜慎卿道:“小弟无济胜之具就登山临水也是勉强。”季苇萧道:“丝竹之好有的?”杜慎卿道:“偶一听之可也;听久了也觉嘈嘈杂杂聒耳得紧。”又吃了几杯酒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季苇萧道:“人情无过男女方才吾兄说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长兄难道人情只有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别的只有鄂君绣被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季苇萧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着一个知心情人么?”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主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道:“苇兄你这话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子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叹道:“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说着悼下泪来。
季苇萧暗道:“他已经着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因说道:“先生你也不要说天下没有这个人。小弟曾遇见一个少年不是梨园也不是我辈是一个黄冠。这人生得飘逸风流确又是个男美不是象个妇人。我最恼人称赞美男子动不动说象个女人这最可笑。如果要象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着案道:“只一句话该圈了!你且说这人怎的?”季苇萧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却轻易不肯同人一笑却又爱才的紧。小弟因多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自觉形秽所以不敢痴心想着相与他。长兄你会会这个人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几时去同他来?”季苇萧道:“我若叫得他来又不作为奇了。须是长兄自己去访着他。”杜慎卿道:“他住在那里?”季苇萧道:“他在神乐观。”杜慎卿道:“他姓甚么?”季苇萧道:“姓名此时还说不得若泄漏了机关传的他知道躲开了你还是会不着。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写了包在一个纸包子里外面封好交与你你到了神乐观门口才许拆开来看看过就进去找一找就找着的。”杜慎卿笑道:“这也罢了。”
当下季苇萧走进房里把房门关上了写了半日封得结结实实封面上草个“敕令”二字拿出来递与他说道:“我且别过罢。俟明日会过了妙人我再来贺你。”说罢去了。杜慎卿送了回来向大小厮道:“你明日早去回一声沈大脚明日不得闲到花牌楼去看那家女儿要到后日才去。明早叫轿夫我要到神乐观去看朋友。”吩咐已毕当晚无事。
次早起来洗脸擦肥皂换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熏了香将季苇萧写的纸包子放在袖里坐轿子一直来到神乐观将轿子落在门口。自己步进山门.袖里取出纸包来拆开一看上写道:
至北廊尽头一家桂花道院问扬州新来道友来霞士便是。杜慎卿叫轿夫伺候着自己曲曲折折走到里面听得里面一派鼓乐之声就在前面一个斗姆阁。那阁门大开里面三间敞厅:中间坐着一个看陵的太监穿着蟒袍;左边一路板凳上坐着十几个唱生旦的戏子;右边一路板凳上坐着七八个少年的小道士正在那里吹唱取乐。杜慎卿心里疑惑:“莫不是来霞士也在这里面?”因把小道土一个个的都看过来不见一个出色的。又回头来看看这些戏子也平常又自心里想道:“来霞士他既是自己爱惜他断不肯同了这般人在此我还到桂花院里去问。”
来到桂花道院敲开了门道人请在楼下坐着。杜慎卿道:“我是来拜扬州新到来老爷的。”道人道:“来爷在楼上。老爷请坐我去请他下来。”道人去了一会只见楼上走下一个肥胖的道士来头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那道士下来作揖奉坐请问:“老爷尊姓贵处?”杜慎卿道:“敝处天长贱姓杜。”那道士道:“我们桃源旗领的天长杜府的本钱就是老爷尊府?”杜慎卿道:“便是。”道士满脸堆下笑来连忙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爷到省就该先来拜谒如何反劳老爷降临?”忙叫道人快煨新鲜茶来捧出果碟来。杜慎卿心里想:“这自然是来霞士的师父。”因问道:“有位来霞士是令徒?令孙?”那道士道:“小道就是来霞士。”杜慎卿吃了一惊说道:“哦!你就是来霞士!”自己心里忍不住拿衣袖掩着口笑道士不知道甚么意思摆上果碟来殷勤奉茶又在袖里摸出一卷诗来请教。慎卿没奈何只得勉强看了一看吃了两杯茶起身辞别。道士定要拉着手送出大门问明了:“老爷下处在报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着实盘桓几日”送到门外看着上了轿子方才进去了。杜慎卿上了桥一路忍笑不住心里想:“季苇萧这狗头如此胡说!”
回到下处只见下处小厮说:“有几位客在里面。”杜慎卿走进去却是萧金铉同辛东之、金寓刘、金东崖来拜。辛东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刘送了一副对子金东崖把自己纂的《四书讲章》送来请教。作揖坐下各人叙了来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慎卿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向大小厮说道:“一个当书办的人都跑了回来讲究《四书》圣贤可是这样人讲的!”正说着宗老爷家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子送一副行乐图来求题。杜慎卿只觉得可厌也只得收下写回书打那小厮去了。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择三日内过门便忙着搬河房里娶妾去了。
次日季苇萧来贺杜慎卿出来会。他说道:“咋晚如夫人进门小弟不曾来闹房今日贺迟有罪!”杜慎卿道:“昨晚我也不曾备席不曾奉请。”季苇萧笑道:“前日你得见妙人么?”杜慎卿道:“你这狗头该记着一顿肥打!但是你的事还做的不俗所以饶你。”季苇萧道:“怎的该打?我原说是美男原不是像个女人。你难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这就真该打了!”正笑着只见来道士同鲍廷玺一齐走进未贺喜两人越忍不住笑。杜慎卿摇手叫季苇萧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着吃饭。
吃过了饭杜慎卿说起那日在神乐观看见斗姆阁一个太监左边坐着戏子右边坐着道士在那里吹唱作乐。季苇萧道:“这样快活的事偏与这样人受用好不可恨!”杜慎卿道:“苇萧兄我倒要做一件希奇的事和你商议。”季苇萧道:“甚么希奇事?”杜慎卿问鲍廷玺道:“你这门上和桥上共有多少戏班子?”鲍廷玺道:“一百三十多班。”杜慎卿道:“我心里想做一个胜会择一个日子捡一个极大的地方把这一百几十班做旦脚的都叫了来一个人做一出戏。我和苇兄在傍边看着记清了他们身段、模样做个暗号过几日评他个高下出一个榜把那色艺双绝的取在前列贴在通衢。但这些人不好白传他每人酬他五钱银子荷包一对诗扇一把。这顽法好么?”季苇萧跳起来道:“有这样妙事何不早说!可不要把我乐死了!”鲍廷玺笑道:“这些人让门下去传。他每人又得五钱银子将来老爷们替他取了出来写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门下不好说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与大老官也多相与出几个钱来。他们听见这话那一个不滚来做戏!”来道士拍着手道:“妙!妙!道士也好见个识面。不知老爷们那日可许道士来看?”杜慎卿道:“怎么不许?但凡朋友相知都要请了到席。”季苇萧道:“我们而今先商议是个甚么地方?”鲍廷玺道:“门下在水西门住水西门外最熟。门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里又宽敞又凉快。”苇萧道:“这些人是鲍姑老爷去传不消说了我们也要出一个知单。定在甚日子?”道士道:“而今是四月二十头鲍老爹去传几日及到传齐了也得十来天功夫竞是五月初三罢。”杜慎卿道:“苇兄取过一个红全帖来我念着你写”季苇萧取过帖来拿笔在手。慎卿念道:
安庆季苇萧、天长杜慎卿择于五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会。通省
梨园子弟各班愿与者书名画知届期齐集湖亭各演杂剧。每位代轿
马五星荷包、诗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艺双绝另有表礼奖赏风雨无
阻。特此预传。写毕交与鲍廷玺收了。又叫小厮到店里取了百十把扇子来季苇萧、杜慎卿、来道士每人分了几十把去写。便商量请这些客。季苇萧拿一张红纸铺在面前开道:宗先生、辛先生、金东崖先生、金寓刘先生、萧金铉先生、诸葛先生、季先生、郭铁笔、僧宫老爷、来道士老爷、鲍老爷连两位主人共十三位。就用这两位名字写起十一幅帖子来料理了半日。
只见娘子的兄弟王留歌带了一个人挑着一担东西:两只鸭两只鸡、一只鹅、一方肉、八色点心、一瓶酒来看姐姐。杜慎卿道:“来的正好”他向杜慎卿见礼。杜慎卿拉住了细看他时果然标致他姐姐着实不如他。叫他进去见了姐姐就出来坐。吩咐把方才送来的鸡鸭收拾出来吃酒。他见过姐姐出来坐着杜慎卿就把湖亭做会的话告诉了他。留歌道:“有趣!那日我也串一出。”季苇萧道:“岂但今日就要请教一只曲子我们听听。”王留歌笑了一笑。到晚捧上酒来吃了一会。鲍廷玺吹笛子来道士打板王留歌唱了一只“碧云天”一——《长亭饯别》音韵悠扬足唱了三顿饭时候才完。众人吃得大醉然后散了。
到初三那日了两班戏箱在莫愁湖。季、杜二位主人先到众客也渐渐的来了。鲍廷釜领了六七十个唱旦的戏子都是单上画了“知”字的来叩见杜少爷。杜慎卿叫他们先吃了饭都装扮起来一个个都在亭子前走过细看一番然后登场做戏。众戏子应诺去了。
诸名士看这湖亭时轩窗四起一转都是湖水围绕微微有点熏凤吹得波纹如彀。亭子外一条板桥戏子装扮了进来都从这桥上过。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门让戏子走过桥来一路从回廊内转去进东边的格子一直从亭子中间走出西边的格子去好细细看他们袅娜形容。当下戏子吃了饭一个个装扮起来都是簇新的包头极新鲜的褶子一个个过了桥来打从亭子中间走去。杜慎卿同季苇萧二人手内暗藏纸笔做了记认。
少刻摆上酒席打动锣鼓一个人上来做一出戏。也有做“请宴”的也有做“窥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纷纷不一。后来王留歌做了一出“思凡”。到晚上点起几百盏明角灯来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声缥缈直入云霄。城里那些做衙门的、开行的、开字号店的有钱的人听见莫愁湖大会都来雇了湖中打鱼的船搭了凉篷挂了灯都撑到湖中左右来看。看到高兴的时候一个个齐声喝采直闹到天明才散。那时城门已开各自进城去了。
过了一日水西门口挂出一张榜来上写:第一名芳林班小旦郑魁官;第二名灵和班小旦葛来官;第三名王留歌。其余共合六十多人都取在上面。鲍廷玺拉了郑魁官到杜慎卿寓处来见当面叩谢。杜慎卿又称了二两金子托鲍廷玺到银匠店里打造一只金怀上刻“艳夺樱桃”四个字特为奖赏郑魁官。别的都把荷包、银子、汗巾、诗扇领了去。
那些小旦取在十名前的他相与的大老官来看了榜都忻忻得意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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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书楼大醉高朋
话说杜慎卿做了这个大会鲍廷玺看见他用了许多的银子心里惊了一惊暗想:“他这人慷慨我何不取个便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劳杜慎卿着实不过意他。那日晚间谈到密处夜已深了小厮们多不在眼前杜慎卿问道:“鲍师父你毕竟家里日子怎么样过?还该寻个生意才好。”鲍廷玺见他问到这一句话就双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吓了一跳扶他起来说道:“这是怎的?”鲍廷玺道:“我在老爷门下蒙老爷问到这一句话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门下原是教班子弄行头出身除了这事不会做第二样。如今老爷照看门下除非恳恩借出几百两银子仍旧与门下做这戏行门下寻了钱少不得报效老爷。”杜慎卿道:“这也容易你请坐下我同你商议。这教班子弄行头不是数百金做得来的至少也得千金。这里也无外人我不瞒你说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我却收着不敢动。为甚么不敢动?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中了那里没有使唤处?我却要留着做这一件事。而今你弄班子的话我转说出一个人来与你也只当是我帮你一般你却不可说是我说的。”
鲍廷玺道:“除了老爷那里还有这一个人?”杜慎卿随:“莫慌你听我说。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一位太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他名叫做仪号叫做少卿只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
而今你在这里帮我些时到秋凉些我送你些盘缠投奔他去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鲍廷玺道:“到那时候求老爷写个书子与门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这书断然写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独做自照顾人并不要人帮着照顾。我若写了书子他说我已经照顾了你他就赌气不照顾你了。如今去先投奔一个人。”鲍廷玺道:“却又投那一个?”杜慎卿道:“他家当初有个奶公老管家姓邵的这人你也该认得。”鲍廷玺想起来道:“是那年门下父亲在日他家接过我的戏去与老太太做生日。赣州府太老爷门下也曾见过。”杜慎卿道:“这就是得狠了。如今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我这兄弟有个毛病: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你将来先去会了王胡子这奴才好酒你买些酒与他吃叫他在主子眼前说你是太老爷极欢喜的人他就连三的给你银子用了。他不欢喜人叫他老爷你只叫他少爷。他又有个毛病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说人做官说人有钱像你受向太老爷的思惠这些话总不要在他跟前说。总说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大老官肯照顾人。他若是问你可认得我你也说不认得。”一番话说得鲍廷玺满心欢喜。在这里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天气凉爽起来鲍廷玺问十七老爷借了几两银子收拾衣服行李过江往天长进。
第一日过江歇了六合县。第二日起早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一个地方叫作四号墩。鲍廷玺进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脸只见门口落下一乘轿子来。轿子里走出一个老者来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大红绸鞋一个通红的酒糟鼻一部大白胡须就如银丝一般。那老者走进店门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说道:“韦四太爷来了!请里面坐。”那韦四太爷走进堂屋鲍廷玺立起身来施礼那韦四太爷还了礼。鲍廷玺让韦四太爷上面坐他坐在下面问道:“老太爷上姓是韦不敢拜问贵处是那里?”韦四太爷道:“贱姓韦敝处滁州乌衣镇。长兄尊姓贵处?今往那里去的?”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是南京人今往天长杜状元府里去的看杜少爷。”韦四太爷道:“是那一位?是慎卿?是少卿?”鲍廷玺道:“是少卿。”韦四太爷道:“他家兄弟虽有六七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了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我所以一见就问这两个人两个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慎卿虽是雅人我还嫌他尚带着些姑娘气。少卿是个豪杰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长兄吃了饭一同走。”鲍廷玺道:“太爷和杜府是亲戚?”韦四太爷道:“我同他家做赣州府太老爷自小同学拜盟的极相好的。”鲍廷玺听了更加敬重。
当时同吃了饭。韦四太爷上轿鲍廷玺又雇了一个驴子骑上同行。到了天长县城门口韦四太爷落下轿说道:“鲍兄我和你一同走进府里去罢。”鲍廷玺道:“请太爷上轿先行在下还要会过他管家再去见少爷。”韦四太爷道:“也罢。”上了轿子一直来到杜府门上人传了进去。
杜少卿慌忙迎出来请到厅上拜见说道:“老伯相别半载不曾到得镇上来请老伯和老伯母的安。老伯一向好?”韦四大爷道:“托庇粗安。新秋在家无事想着尊府的花园桂花一定盛开了所以特来看看世兄要杯酒吃。”杜少卿道:“奉过茶请老伯到书房里去坐。”小厮捧过茶来杜少卿吩咐:“把韦四太爷行李请进来送到书房里去。轿钱付与他轿子打回去罢。”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楼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
当请韦四太爷坐在朝南的书房里这两树桂花就在窗隔外。韦四太爷坐下问道:“娄翁尚在尊府?”杜少卿道:“娄老伯近来多病请在内书房住方才吃药睡下不能出来会老伯。”韦四太爷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侄已经把他令郎、令孙都接在此侍奉汤药小侄也好早晚问候”韦四太爷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还有些蓄积家里置些产业?”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赣川把舍下田地房产的账目都交付与娄老伯每银钱出入俱是娄老伯做主先君并不曾问。娄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两其余并不沾一文。每收租时候亲自到乡里佃户家佃户备两样菜与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凡他令郎、令孙来看只许住得两天就打回去盘缠之外不许多有一文钱临行还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们私自送他银子。只是收来的租稻利息遇着舍下困穷的亲戚朋友娄老伯便极力相助。先君知道也不问。有人欠先君银钱的娄老伯见他还不起娄老伯把借券尽行烧去了。到而今他老人家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家里仍然赤贫如洗小侄所以过意不去。”韦四太爷叹道:“真可谓古之君子了!”又问道:“慎卿兄在家好么?”杜少卿道:“家兄自别后就往南京去了。”
正说着家人王胡子手里拿着一个红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进来。杜少卿看见他说道:“王胡子你有甚么话说?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王胡子走进书房把手本递上来禀道:“南京一个姓鲍的他是领戏班出身。他这几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来家。他过江来叩见少爷。”杜少卿道:“他既是领班子的你说我家里有客不得见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罢。”王胡子说道:“他说受过先太老爷多少恩德定要当面叩谢少爷”杜少卿道:“这人是先太老爷抬举过的么?”王胡子道:“是。当年邵奶公传了他的班子过江来太老爷着实喜欢这鲍廷玺曾许着要照顾他的。”杜少卿道:“既如此说你带了他进来。”韦四太爷道:“是南京来的这位鲍兄我才在路上遇见的。”
王胡子出去领着鲍廷玺捏手捏脚一路走进来。看见花园宽阔一望无际走到书房门口一望见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里头戴方巾身穿玉色夹纱直裰脚下珠履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王胡子道:“这便是我家少爷你过来见。”鲍廷玺进来跪下叩头。杜少爷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礼?”起来作揖作揖过了又见了韦四太爷。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鲍廷玺道:“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典粉身碎骨难报。又因这几年穷忙在外做小生意不得来叩见少爷。今日才来请少爷的安求少爷恕门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说我家太老爷极其喜欢你要照顾你你既到这里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王胡子道:“席已齐了禀少爷在那里坐?”韦四太爷道:“就在这里好。”杜少卿踌蹰道:“还要请一个客来。”因叫那跟书房的小厮加爵“去后门外请张相公来罢。”加爵应诺去了。
少刻请了一个大眼睛黄胡子的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大阔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象进来作揖坐下问了韦四太爷姓名韦四太爷说了便问:“长兄贵姓?”那人道:“晚生姓张贱字俊民久在杜少爷门下晚生略知医道连日蒙少爷相约在府里看娄太爷。”因问:“娄太爷今日吃药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问问了回来道:“娄太爷吃了药睡了一觉醒了这会觉的清爽些。”张俊民又问“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鲍朋友。”说罢摆上席来奉席坐下。韦四太爷席张俊民对坐杜少卿主位鲍廷玺坐在底下。斟上酒来吃了一会。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内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除了蟹羹。众人吃着。韦四太爷问张俊民道:“你这道谊自然着实高明的?”张俊民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不瞒太爷说晚生在江湖上胡闹不曾读过甚么医书却是看的症不少近来蒙少爷的教训才晓得书是该念的。所以我有一个小儿而今且不教他学医从先生读着书做了文章就拿来给杜少爷看。少爷往常赏个批语晚生也拿了家去读熟了学些文理。将来再过两年叫小儿出去考个府、县考骗两回粉汤、包子吃将来挂招牌就可似称儒医。”韦四太爷听他说这话哈哈大笑了。
王胡子又拿一个帖子进来享道:“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酬生日请县主老爷请少爷去做陪客。说定要求少爷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王胡子应诺去了。
杜少卿向韦四太爷说:“老伯酒量极高的当日同先君一吃半夜今日也要尽醉才好。”韦四太爷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话不好说。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坛酒今年该有八九年了想是收着还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韦四太爷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说:‘我家里埋下一坛酒等我做了官回来同你老痛饮。’我所以记得。你家里去问。”张俊民笑说道:“这话少爷真正该不知道。”杜少卿走了进去。韦四太爷道:“杜公子虽则年少实算在我们这边的豪杰。”张俊民道:“少爷为人好极只是手太松些不管甚么人求着他大捧的银与人用。”鲍廷玺道:“便是门下从不曾见过像杜少爷这大方举动的人。”
杜少卿走进去问娘子可晓得这坛酒娘子说不知道;遍问这些家人、婆娘都说不知道。后来问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来道:“是有的。是老爷上任那年做了一坛酒埋在那边第七进房子后一间小屋里说是留着韦四太爷同吃的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来的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搀。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来少爷不要吃!”杜少爷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钥匙开了酒房门带了两个小厮进去从地下取了出来连坛抬到书房里叫道:“老伯这酒寻出来了!”韦四太爷和那两个人都起身来看说道:“是了。”打开坛头舀出一杯来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闻着喷鼻香。韦四太爷道:“有趣!这个不是别样吃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方可吃得。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这里明日吃他一天还是二位同享。”张俊民道:“自然来奉陪。”鲍廷玺道:“门下何等的人也来吃太老爷遗下的好酒这是门下的造化。”说罢教加爵拿灯笼送张俊民回家去。鲍廷玺就在书房里陪着韦四太爷歇宿杜少卿候着韦四太爷睡下方才进去了。
次日鲍廷玺清晨起来走到王胡子房里去。加爵又和一个小厮在那里坐着。王胡子问加爵道:“韦四太爷可曾起来?”加爵道:“起来了洗脸哩。”王胡子又问那小厮道:“少爷可曾起来?”那小厮道:“少爷起来多时了在娄太爷房里看着弄药。”王胡子道:“我家这位少爷也出奇!一个娄老爹不过是太老爷的门客罢了他既害了病不过送他几两银子打他回去。为甚么养在家里当做祖宗看待还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那小厮道:“王叔你还说这话哩娄太爷吃的粥和菜我们煨了他儿子孙子看过还不算少爷还要自己看过了才送与娄太爷吃。人参铫子自放在奶奶房里奶奶自己煨人参。药是不消说一早一晚少爷不得亲自送人参就是奶奶亲自送人参与他吃。你要说这样话只好惹少爷一顿骂。”说着门上人走进来道:“王叔快进去说声臧三爷来了坐在厅上要会少爷”王胡子叫那小厮道“你娄老爹房里去请少爷我是不去问安!”鲍廷玺道:“这也是少爷的厚道处。”
那小厮进去请了少卿出来会臧三爷作揖坐下。杜少卿道:“三哥好几日不见。你文会做的热闹?”臧三爷道:“正是。我听见你门上说到远客……慎卿在南京乐而忘返了。”杜少卿道:“是乌衣韦老伯在这里。我今日请他你就在这里坐坐我和你到书房里去罢。”臧三爷道:“且坐着我和你说话。县里王父母是我的老师他在我跟前说了几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几时同你去会会他。”杜少卿道:“像这拜知县做老师的事只好让三哥你们做。不要说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况且倒运做秀才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臧三爷道:“正是为此。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师说明是请你做陪客王老师才肯到他家来特为要会你。你若不去王老师也扫兴。况且你的客住在家里今日不陪明日也可陪。不然我就替你陪着客你就到汪家走走。”
杜少卿道“三哥不要倒熟话。你这位贵老师总不是甚么尊贤爱才不过想人拜门生受些礼物。他想着我叫他把梦做醒些!况我家今日请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汪家没有这样好东西吃。不许多话!同我到韦房里去顽。”拉着就走。臧三爷道:“站着!你乱怎的?这韦老先生不曾会过也要写个帖子。”杜少卿道“这倒使得。”叫小厮拿笔砚帖子出来。臧三爷拿帖子写了个“年家眷同学晚生臧荼”先叫小厮拿帖子到书房里随即同杜少卿进来。韦四太爷迎着房门作揖坐下。那两人先在那里一同坐下。韦四太爷问臧三爷:“尊字?”杜少卿道:“臧三哥尊字蓼斋是小侄这学里翘楚同慎卿家兄也是同会的好友。”韦四太爷道:“久慕久慕!”臧三爷道:“久仰老先生幸遇!”张俊民是彼此认得的臧蓼斋又问:“这位尊姓?”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方才从南京回来的。”臧三爷道:“从南京来可曾认得府上的慎卿先生?”鲍廷玺道:“十七老爷也是见过的。”
当下吃了早饭韦四太爷就叫把这坛酒拿出来兑上十斤新酒就叫烧许多红炭堆在桂花树边把酒坛顿在炭上。过一顿饭时渐渐热了。张俊民领着小厮自己动手把六扇窗格尽行下了把桌子抬到檐内。大家坐下。又备的一席新鲜菜。杜少卿叫小厮拿出一个金杯子来又是四个玉杯坛子里舀出酒来吃。韦四太爷捧着金怀吃一杯赞一怀说道:“好酒!”吃了半日。
王胡子领着四个小厮抬到一个箱子来。杜少卿问是甚么。王胡子道:“这是少爷与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才做完了送进来与少爷查件数。裁缝工钱已打去了。”杜少卿道:“放在这里等我吃完了酒查。”才把箱子放下只见那裁缝进来。王胡子道:“杨裁缝回少爷的话”杜少卿道:“他又说甚么?”站起身来只见那裁缝走到天井里双膝跪下磕下头去放声大哭。杜少卿大惊道:“杨司务!这是怎的?”杨裁缝道:“小的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今早领了工钱去不想才过了一会小的母亲得个暴病死了。小的拿了工钱家去不想到有这一变把钱都还了柴米店里而今母亲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没有。没奈何只得再来求少爷借几两银子与小的小的慢慢做着工算。”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银子?”裁缝道:“小户人家怎敢望多?少爷若肯多则六两少则四两罢了。小的也要算着除工钱够还。”杜少卿惨然道:“我那里要你还。你虽是小本生意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将来就是终身之恨。几两银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买口十六两银子的棺材衣服、杂货共须二十金。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也罢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王胡子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又道:“杨司务这事你却不可记在心里只当忘记了的。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去吃酒赌钱这母亲身上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杨裁缝同王胡子抬着箱子哭哭啼啼去了。
杜少卿入席坐下。韦四太爷道:“世兄这事真是难得!‘鲍廷玺吐着舌道:“阿弥陀佛!天下那有这样好人!”当下吃了一天酒。臧三爷酒量小吃到下午就吐了扶了回去。韦四太爷这几个直吃到三更把一坛酒都吃完了方才散。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轻财好士一乡多济友朋;月地花天四海又闻豪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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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杜少卿平居豪举 娄焕文临去遗言
话说众人吃酒散了韦四太爷直睡到次日上午才起来向杜少卿辞别要去说道:“我还打算到你令叔、令兄各家走走。昨日扰了世兄这一席酒我心里诀活极了!别人家料想也没这样有趣。我要去了连这臧朋友也不能回拜世兄替我致意他罢。”杜少卿又留住了一日。次日雇了轿夫拿了一只玉杯和赣州公的两件衣服亲自送在韦四太爷房里说道:“先君拜盟的兄弟只有老伯一位了此后要求老伯常来走走。小侄也常到镇上请老伯安。这一个玉杯送老伯带去吃酒这是先君的两件衣服送与老伯穿着如看见先君的一般。”韦四太爷欢喜受了。鲍廷玺陪着又吃了一壶酒吃了饭。杜少卿拉着鲍廷玺陪着送到城外在轿前作了揖。韦四太爷去了。两人回来杜少卿就到娄太爷房里去问候娄太爷说身子好些要打他孙子回去只留着儿子在这里伏侍。
杜少卿应了心里想着没有钱用叫王胡子来商议道:“我圩里那一宗田你替我卖给那人罢了。”王胡子道:“那乡人他想要便宜少爷要一千五百两银子他只出一千三百两银子所以小的不敢管。”杜少卿道:“就是一千三百两银子也罢。”王胡子道:“小的要禀明少爷才敢去。卖的贱了又惹少爷骂小的。”杜少卿道:“那个骂你?你快些去卖;我等着要银子用。”王胡子道:“小的还有一句话要禀少爷:卖了银子少爷要做两件正经事。若是几千几百的白白的给人用这产业卖了也可惜。”杜少卿道:“你看见我白把银子给那个用的?你要赚钱罢了说这许多鬼话!快些替我去!”王胡子道:“小的禀过就是了。”出来悄悄向鲍廷玺道:“好了你的事有指望了。而今我到圩里去卖田卖了田回来替你定主意。”王胡子就去了几天卖了一千几百两银子拿稍袋装了来家禀少爷道:“他这银子是九五兑九七色的又是市平比钱平小一钱三分半。他内里又扣了他那边中用二十三两四钱银子画字去了二三十两:这都是我们本家要去的。而今这银子在这里拿天平来请少爷当面兑。”杜少卿道:“那个耐烦你算这些疙瘩账!既拿来又兑甚么?收了进去就是了!”王胡子道:“小的也要禀明。”
杜少卿收了这银子随即叫了娄太爷的孙子到书房里说道:“你明日要回去?”他答应道:“是。老爹叫我回去。”杜少卿道:“我这里有一百两银子给你你瞒着不要向你老爹说。你是寡妇母亲你拿着银子回家去做小生意养活着。你老爹若是好了你二叔回家去我也送他一百两银子。”娄太爷的孙子欢喜接着把银子藏在身边谢了少爷。次日辞回家去娄太爷叫只称三钱银子与他做盘缠打去了。
杜少卿送了回来一个乡里人在敞厅上站着见他进来跪下就与少爷磕头。杜少卿道:“你是我们公祠堂里看祠堂的黄大?你来做甚么?”黄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边一所屋原是太老爷买与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该死把坟山的死树搬了几棵回来添补梁柱不想被本家这几位老爷知道就说小的偷了树把小的打了一个臭死叫十几个管家到小的家来搬树连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没处存身如今来求少爷向本家老爷说声公中弄出些银子来把这房子收拾收拾赏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那个说?你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爷买与你的自然该是我修理。如今一总倒了要多少银子重盖?”黄大道:“要盖须得百两银子;如今只好修补将就些住也要四五十两银子。”杜少卿道:“也罢我没银子且拿五十两银子与你去。你用完了再来与我说。”拿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黄大黄大接着去了。
门上拿了两副帖子走进来享道:“臧三爷明日请少爷吃酒这一副帖子说也请鲍师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说拜上三爷我明日必来。”次日同鲍廷玺到臧家。臧蓼斋办了一桌齐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请酒。席间说了些闲话。到席将终的时候臧三爷斟了一杯酒高高奉着走过席来作了一个揖把酒递与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说道:“老哥我有一句话奉求。”杜少卿吓了一跳慌忙把酒丢在桌上跪下去拉着他说道:“三哥你疯了?这是怎说?”臧寥斋道:“你吃我这杯酒应允我的话我才起来。”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甚么话你起来说。”鲍廷玺也来帮着拉他起来。臧寥斋道:“你应允了?”杜少卿道:“我有甚么不应允?”臧寥斋道:“你吃了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吃了这杯酒。”臧寥斋道:“候你干了。”站起来坐下。杜少卿道:“你有甚话说罢。”臧寥斋道:“目今宗师考庐州下一棚就是我们。我前日替人管着买了一个秀才宗师有人在这里揽这个事我已把三百两银子兑与了他后来他又说出来:‘上面严紧秀才不敢卖倒是把考等第的开个名字来补了廪罢。’我就把我的名字开了去今年这廪是我补。但是这买秀才的人家要来退这三百两银子我若没有还他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关系我所以和老哥商议把你前日的田价借三百与我打了这件我将来慢慢的还你。你方才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当你说甚么话原来是这个事!也要大惊小怪磕头礼拜的甚么要紧?我明日就把银子送来与你。”鲍廷玺拍着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来再吃几杯!”当下拿大杯来吃酒。
杜少卿醉了问道:“臧三哥我且问你你定要这廪生做甚么?”臧寥斋道:“你那里知道!廪生一来中的多中了就做宫。就是不中十几年贡了朝廷试过就是去做知县、推宫穿螺蛳结底的靴坐堂洒签打人。像你这样大老官来打秋风把你关在一间房里给你一个月豆腐吃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这匪类下流无耻极矣!”鲍廷玺又笑道:“笑谈!笑谈!二位老爷都该罚一杯。”当夜席散。
次早叫王胡子送了这一箱银子去。王胡子又讨了六两银子赏钱回来在鲜鱼面店里吃面遇着张俊民在那里吃叫道:“胡子老官你过来请这里坐。”王胡子过来坐下拿上面来吃。张俊民道:“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甚么事?医好了娄老爹要谢礼?”张俊民道:“不相干娄老爹的病是不得好的了。”王胡子道:“还有多少时候?”张俊民道:“大约不过一百天。这话也不必讲他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你说罢了。”张俊民道:“而今宗师将到我家小儿要出来应考伯学里人说是我冒籍托你家少爷向学里相公们讲讲。”王胡子摇手道:“这事共总没中用。我家少爷从不曾替学里相公讲一句话他又不欢喜人家说要出来考。你去求他他就劝你不考。”张俊民道:“这是怎样?”王胡子道:“而今倒有个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爷说说你家的确是冒考不得的但凤阳府的考棚是我家先太老爷出钱盖的少爷要送一个人去考谁敢不依?这样激着他他就替你用力连贴钱都是肯的。”张俊民道:“胡子老官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胡子道:“我那个要你谢!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小侄人家将来进了学穿戴着簇新的方巾、蓝衫替我老叔子多磕几个头就是了。”说罢张俊民还了面钱一齐出来。
王胡子回家问小子们道:“少爷在那里”小子们道:“少爷在书房里。”他一直走进书房见了杜少卿禀道“银子已是小的送与臧三爷收了着实感激少爷说又替他兔了一场是非成全了功名。其实这样事别人也不肯做的。”杜少卿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只管跑了来倒熟了!”胡子道:“小的还有话禀少爷。像臧三爷的廪是少爷替他补公中青祠堂的房子是少爷盖眼见得学院不日来考又要寻少爷修理考棚。我家太老爷拿几千银子盖了考棚白白便益众人少爷就送一个人去考众人谁敢不依?”杜少卿道:“童生自会去考的要我送怎的?”王胡子道:“假使小的有儿子少爷送去考也没有人敢说?”杜少卿道:“这也何消说。这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王胡子道:“后门口张二爷他那儿子读书少爷何不叫他考一考?”杜少卿道:“他可要考?”胡子道:“他是个冒籍不敢考。”杜少卿道:“你和他说叫他去考。若有廪生多话你就向那廪生说是我叫他去考的。”王胡子道:“是了。”应诺了去。
这几日娄太爷的病渐渐有些重起来了杜少卿又换了医生来看在家心里忧愁。忽一日臧三爷走来立着说道:“你晓得有个新闻?县里王公坏了昨晚摘了印新官押着他就要出衙门县里人都说他是个混账官不肯借房子给他住在那里急的要死。”杜少卿道:“而今怎样了?”臧寥斋道:“他昨晚还赖在衙门里明日再不出就要讨没脸面。那个借屋与他住?只好搬在孤老院!”杜少卿道:“这话果然么?”叫小厮叫王胡子来向王胡子道:“你快到县前向工房说叫他进去禀王老爷说王老爷没有住处请来我家花园里住。他要房子甚急你去!”王胡子连忙去了。臧寥斋道:“你从前会也不肯会他今日为甚么自己借房子与他住?况且他这事有拖累将来百姓要闹他不要把你花园都拆了!”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于乡里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强盗也是没有人来拆我家的房子。这个老哥放心。至于这王公他既知道仰慕我就是一点造化了。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县知县而今他官已坏了又没有房子住我就该照应他。他听见这话一定就来你在我这里候他来同他谈谈。”
说着门上人进来禀道:“张二爷来了。”只见张俊民走进来跪下磕头。杜少卿道:“你又怎的?”张俊民道:“就是小儿要考的事蒙少爷的恩典”杜少卿道:“我已说过了。”张俊民道:“各位廪主先生听见少爷吩咐都没的说只要门下捐一百二十两银子修学宫门下那里捐的起?故此又来求少爷商议。”杜少卿道:“只要一百二十两此外可还再要?”张俊民道:“不要了。”杜少卿道:“这容易我替你出。你就写一个愿捐修学官求入籍的呈子来。臧三哥你替他送到学里去银子在我这里来取。”臧三爷道:“今日有事明日我和你去罢。”张俊民谢过去了。
正迎着王胡子飞跑来道:“王老爷来拜已到门下轿了。”杜少卿和臧寥斋迎了出去。那王知县纱帽便服进来作揖再拜说道:“久仰先生不得一面。今弟在困厄之中蒙先生慨然以尊斋相借令弟感愧无地所以先来谢过再细细请教。恰好臧年兄也在此”杜少卿道:“老父台些小之事不足介意。荒斋原是空闲竟请搬过来便了。”臧寥斋道:“门生正要同敝友来侯老师不想反劳老师先施。”王知县道:“不敢不敢。”打恭上轿而去。
杜少卿留下臧寥斋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来递与他叫他明日去做张家这件事。臧寥斋带着银子去了。次日王知县搬进来住。又次日张俊民备了一席酒送在杜府请臧三爷同鲍师父陪。王胡子私向鲍廷玺道:“你的话也该动了。我在这里算着那话已有个完的意思。若再遇个人来求些去你就没账了。你今晚开口。”
当下客到齐了把席摆到厅旁书房里四人上席。张俊民先捧着一怀酒谢过了杜少卿又斟酒作揖谢了臧三爷入席坐下。席间谈这许多事故。鲍廷玺道:“门下在这里大半年了看见少爷用银子像淌水连裁缝都是大捧拿了去。只有门下是七八个月的养在府里白浑些酒肉吃吃一个大钱也不见面。我想这样干蔑片也做不来不如揩揩眼泪别处去哭罢。门下明日告辞。”杜少卿道:“鲍师父你也不曾向我说过我晓得你甚么心事你有话说不是?”鲍廷玺忙斟一杯酒递过来说道:“门下父子两个都是教戏班子过日不幸父亲死了。门下消折了本钱不能替父亲争口气;家里有个者母亲又不能养活。门下是该死的人除非少爷赏我个本钱才可以回家养活母亲。”杜少卿道:“你一个梨园中的人却有思念父亲、孝敬母亲的念这就可敬的狠了。我怎么不帮你?”鲍廷玺站起来道:“难得少爷的思典。”杜少卿道:“坐着你要多少银子?”鲍廷玺看见王胡子站在底下把眼望着王胡子。王胡子走上来道:“鲍师父你这银子要用的多哩连叫班子买行头怕不要五六百两?少爷这里没有只好将就弄几十两银子给你过江舞起几个猴子来你再跳。”杜少卿道:“几十两银子不济事。我竟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拿过去教班子。用完了你再来和我说话。”鲍廷玺跪下来谢。杜少卿拉住道:“不然我还要多给你些银子——因我这娄太爷病重要料理他的光景——我好打你回去。”当晚臧、张二人都赞杜少卿的慷慨。吃罢散了。
自此之后娄太爷的病一日重一日。那日杜少卿坐在他眼前娄太爷说道:“大相公我从前挨着只望病好而今看这光景病是不得好了你要送我回家去!”杜少卿道:“我一日不曾尽得老伯的情怎么说要回家?”娄太爷道:“你又呆了!我是有子有孙的人一生出门在外今日自然要死在家里。难道说你不留我?”杜少卿垂泪道:“这样说我就不留了。老伯的寿器是我备下的如今用不着是不好带去了另拿几十两银子合具寿器。衣服、被褥是做停当的与老伯带去。”娄太爷道:“这棺木衣服我受你的。你不要又拿银子给我家儿子孙子。我在这三日内就要回去坐不起来了只好用床抬了去。你明日早上到令先尊太老爷神主前祝告说娄太爷告辞回去了。我在你家三十年是你令先尊一个知心的朋友。令先尊去后大相公如此奉事我我还有甚么话?你的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将来好好教训他成个正经人物。但是你不会当家不会相与朋友这家业是断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这样慷慨仗义的事我心里喜欢只是也要看来说话的是个甚么样人。像你这样做法都是被人骗了去没人报答你的。虽说施恩不望报却也不可这般贤否不明。你相与这臧三爷、张俊民都是没良心的人。近来又添一个鲍廷玺他做戏的有甚么好人你也要照顾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坏了!银钱也是小事我死之后你父子两人事事学你令先尊的德行德行若好就没有饭吃也不妨。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慎卿虽有才情也不是甚么厚道人。你只学你令先尊将来断不吃苦。你眼里又没有官长又没有本家这本地方也难住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这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听信我言我死也瞑目!”杜少卿流泪道:“老伯的好话我都知道了。”忙出来吩咐雇了两班脚子抬娄太爷过南京到陶红镇又拿出百十两银子来付与娄太爷的儿子回去办后事。第三日送娄太爷起身。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京师池馆又看俊杰来游;江北江乡不见英贤豪举。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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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杜少卿夫妇游山 迟衡山朋友议礼
话说杜少卿自从送了娄太爷回家之后自此就没有人劝他越放着胆子用银子。前项已完叫王胡子又去卖了一分田来二千多银子随手乱用。又将一百银子把鲍廷玺打过江去了。王知县事体已清退还了房子告辞回去。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银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房子并与本家要到南京去住和娘子商议娘子依了。人劝着他总不肯听。足足闹了半年房子归并妥了。除还债赎当还落了有千把多银子和娘子说道:“我先到南京会过卢家表侄寻定了房子再来接你。”当下收拾了行李带着王胡子同小厮加爵过江。王胡子在路见不是事拐了二十两银子走了杜少卿付之一笑只带了加爵过江。
到了仓巷里外祖卢家表侄卢华士出来迎请表叔进去到厅上见礼。杜少卿又到楼上拜了外祖、外祖母的神主。见了卢华士的母亲叫小厮拿出火腿、茶叶土仪来送过。卢华士请在书房里摆饭请出一位先生来是华士今年请的业师。那先生出来见礼杜少卿让先生席坐下。杜少卿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迟名均字衡山。请问先生贵姓?”卢华士道:“这是学生天长杜家表叔。”迟先生道:“是少卿?先生是海内英豪千秋快士!只道闻名不能见面何图今日邂逅高贤!”站起来重新见礼。杜少卿看那先生细瘦通眉长爪双眸炯炯知他不是庸流便也一见如故。吃过了饭说起要寻房子来住的话迟衡山喜出望外说道:“先生何不竟寻几间河房住?”杜少卿道:“这也极好。我和你借此先去看看秦淮。”迟先生叫华士在家好好坐着便同少卿步了出来。
走到状元境只见书店里贴了多少新封面内有一个写道:“《历科程墨持运》。处州马纯上、嘉兴蘧验夫同选”杜少卿道:“这蘧验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孙是我敝世兄。既在此我何不进去会会他?”便同迟先生进去。蘧验夫出来叙了世谊彼此道了些相慕的话。马纯上出来叙礼问:“先生贵姓?”蘧验夫道:“此乃天长殿元公孙杜少卿先生这位是句容迟衡山先生皆江南名坛领袖。小弟辈恨相见之晚。”吃过了茶迟衡山道:“少卿兄要寻居停此时不能久谈要相别了。”同走出来只见柜台上伏着一个人在那里看诗指着书上道:“这一诗就是我的。”四个人走过来看见他傍边放着一把白纸诗扇。蘧验夫打开一看款上写着“兰江先生”。蘧验夫笑道:“是景兰江。”景兰江抬起头来看见二人作揖问姓名。杜少卿拉着迟衡山道:“我每且去寻房子再来会这些人。”
当下走过淮清桥迟衡山路熟找着房牙子一路看了几处河房多不中意一直看到东水关。这年是乡试年河房最贵这房子每月要八两银子的租钱。杜少卿道:“这也罢了先租了住着再买他的。”南京的风俗是要付一个进房一个押月。当下房牙子同房主人跟到仓巷卢家写定租约付了十六两银子。卢家摆酒留迟衡山同杜少卿坐坐到夜深迟衡山也在这里宿了。
次早才洗脸只听得一人在门外喊了进来:“杜少卿先生在那里?”杜少卿正要出去看那人已走进来说道:“且不要通姓名且等我猜一猜着!”定了一会神走上前一把拉着少卿道:“你便是杜少卿。”杜少卿笑道:“我便是杜少卿。这位是迟衡山先生这是舍表侄。先生你贵姓?”那人道:“少卿天下豪士英气逼人小弟一见丧胆不似迟先生老成尊重所以我认得不错。小弟便是季苇萧。”迟衡山道:“是定梨园榜的季先生?久仰久仰!”季苇萧坐下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北行了。”杜少卿惊道:“几时去的?”季苇萧道:“才去了三四日。小弟送到龙江关。他加了贡进京乡试去了。少卿兄挥金如土为甚么躲在家里用不拿来这里我们大家顽顽?”杜少卿道:“我如今来了。现看定了河房到这里来居住。”季苇萧拍手道:“妙!妙!我也寻两间河房同你做邻居把贱内也接来同老嫂作伴。这买河房的钱就出在你!”杜少卿道:“这个自然。”须臾卢家摆出饭来留季苇萧同吃。吃饭中间谈及哄慎卿看道士的这一件事众人大笑把饭都喷了出来。才吃完了饭便是马纯上、蘧验夫、景兰江来拜。会着谈了一会送出去。才进来又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来拜。季苇萧也出来同坐。谈了一会季苇萧同三人一路去了。杜少卿写家书打人到天长接家眷去了。
次日清晨正要回拜季苇萧这几个人又是郭铁笔同来道士来拜。杜少卿迎了进来看见道士的模样想起昨日的话又忍不住笑。道士足恭了一回拿出一卷诗来。郭铁笔也送了两方图书。杜少卿都收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少卿方才出去回拜这些人。一连在卢家住了七八夭同迟衡山谈些礼乐之事甚是相合家眷到了共是四只船拢了河房。杜少卿辞别卢家搬了行李去。
次日众人来贺。这时三月初旬河房渐好也有萧管之声。杜少卿备酒请这些人共是四席。那日季苇萧、马纯上、蘧验夫、季恬逸、迟衡山、卢华士、景兰江、诸葛天申、萧金铉、郭铁笔来霞士都在席。金东崖是河房邻居拜往过了。也请了来。本日茶厨先到鲍廷玺打新教的三元班小戏子来磕头见了杜少卿、杜娘子赏了许多果子去了。随即房主人家荐了一个卖花堂客叫做姚奶奶来见杜娘子留他坐着。到上昼时分客已到齐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只见门外一顶矫子鲍廷玺跟着是送了他家王太太来问安。王太太下轿过去了姚奶奶看见他就忍笑不住向杜娘子道:“这是我们南京有名的王太太他怎肯也到这里来?”王太太见杜娘子着实小心不敢抗礼。杜娘子也留他坐下。杜少卿进来姚奶奶、王太太又叩见了少爷。鲍廷玺在河房见了众客口内打诨说笑。闹了一会席面已齐杜少卿出来奉席坐下吃了半夜酒各自散讫。鲍廷玺自己打着灯笼照王太太坐了轿子也回去了。
又过了几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这个使得”当下叫了几乘轿子约姚奶奶做陪客两三个家人婆娘都坐了轿子跟着。厨子挑了酒席借清凉山一个姚园。这姚园是个极大的园子进去一座篱门。篱门内是鹅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过去三间厅便是他卖酒的所在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过厅便是一路山径上到山顶便是一个八角亭子。席摆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观看景致。一边是清凉山高高下下的竹树;一边是灵隐观绿树丛中露出红墙来十分好看。坐了一会杜少卿也坐轿子来了。轿里带了一只赤金杯子摆在桌上斟起酒来拿在手内趁着这春光融融和气习习凭在栏杆上留连痛饮。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杜少卿夫妇两个上了轿子去了。姚奶奶和这几个妇女采了许多桃花插在轿子上也跟上去了。
杜少卿回到河房天色已晚。只见卢华士还在那里坐着说道:“北门桥庄表伯听见表叔来了急于要会。明日请表叔在家坐一时不要出门庄表伯来拜。”杜少卿道:“绍光先生是我所师事之人。我因他不耐同这一班词客相聚所以前日不曾约他。我正要去看他怎反劳他到来看我?贤侄你作回去打人致意我明日先到他家去。”华士应诺去了。
杜少卿送了出去。才夫了门又听得打的门响。小厮开门出去同了一人进来享道:“娄大相公来了。”杜少卿举眼一看见娄焕文的孙子穿着一身孝哭拜在地说道:“我家老爹去世了特来报知。”杜少卿道:“几时去世的?”娄大相公道:“前月二十六日。”杜少卿大哭了一场吩咐连夜制备祭礼。次日清晨坐了轿子往陶红镇去了。季苇萧打听得挑园的事绝早走来访问知道已往陶红怅怅而返。
杜少卿到了陶红在娄太爷柩前大哭了几次拿银子做了几天佛事度娄太爷生天。娄家把许多亲戚请来陪。杜少卿一连住了四五日哭了又哭。陶红一镇上的人人人叹息说:“天长杜府厚道。”又有人说:“这老人家为人必定十分好所以杜府才如此尊重报答他为人须像这个老人家方为不愧。”杜少卿又拿了几十两银子交与他儿子、孙子买地安葬娄太爷。娄家一门男男女女都出来拜谢。杜少卿又在柩前恸哭了一场方才回来。
到家娘子向他说道:“自你去的第二日巡抚一个差宫同天长县的一个门斗拿了一角文书来寻我回他不在家。他住在饭店里日日来问不知为甚事。”杜少卿道:“这又奇了!”正疑惑间小厮来说道:“那差官和门斗在河房里要见。”杜少卿走出去同那差官见礼坐下。差官道了恭喜门斗送上一角文书来。那文书是拆开过的杜少卿拿出来看只见上写道:
巡抚部院李为举荐贤才事:钦奉圣旨采访天下儒修。本部院访得天长县儒学生员杜仪品行端醇文章典雅。为此饬知该县儒学教官即敦请该生即日束装赴院以便考验申奏朝廷引见招用。
毋违!
!
杜少卿看了道:“李大人是先祖的门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荐举我。我怎么敢当?但大人如此厚意我即刻料理起身到辕门去谢。”留差官吃了酒饭送他几两银子作盘程门斗也给了他二两银子打先去了。
在家收拾没有盘缠把那一只金杯当了三十两银子带一个小厮上船往安庆去了。到了安庆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过了几日才回来。杜少卿投了手本那里开门请进去请到书房里。李大人出来杜少卿拜见请过大人的安李大人请他坐下。李大人道:“自老师去世之后我常念诸位世兄。久闻世兄才品过人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我学生要借光刀勿推辞。”杜少卿道:“小侄菲才寡学大人误采虚名恐其有玷荐牍。”李大人道:“不必太谦我便向府县取结”杜少卿道:“大人垂爱小侄岂不知?但小侄麋鹿之性草野惯了近又多病还求大人另访。”李大人道:“世家子弟怎说得不肯做官?我访的不差是要荐的!”杜少卿就不敢再说了李大人留着住了一夜拿出许多诗文来请教。
次日辞别出来。他这番盘程带少了又多住了几天在辕门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钱去叫了一只船回南京船钱三两银子也欠着。一路又遇了逆风走了四五天才走到芜湖。到了羌湖那船真走不动了船家要钱买米煮饭。杜少卿叫小厮寻一寻只剩了五个钱杜少卿算计要拿衣服去当。心里闷且到岸上去走走见是吉祥寺因在茶桌上坐着吃了一开茶。又肚里饿了吃了三个烧饼倒要六个钱还走不出茶馆门。只见一个道士在面前走过去杜少卿不曾认得清。那道士回头一看忙走近前道:“杜少爷你怎么在这里?”杜少卿笑道:“原来是来霞兄!你且坐下吃茶。”来霞士道:“少老爷你为甚么独自在此?”杜少卿道:“你几时来的?”来霞士道:“我自叨扰之后因这芜湖县张老父台写书子接我来做诗所以在这里。我就寓在识舟亭甚有景致可以望江。少老爷到我下处去坐坐。”杜少卿道:“我也是安庆去看一个朋友回来从这里过阻了风。而今和你到尊寓顽顽去。”来霞士会了茶钱两人同进识舟亭。
庙里道士走了出来问那里来的尊客。来道士道:“是天长杜状元府里杜少老爷”道士听了着实恭敬请坐拜茶。杜少卿看见墙上贴着一个斗方一识舟亭怀古的诗上写:“霞士道兄教正”下写“燕里韦阐思玄稿”。杜少卿道:“这是滁州乌衣镇韦四太爷的诗。他几时在这里的?”道士道:“韦四太爷现在楼上。”杜少卿向来霞土道:“这样我就同你上楼去。”便一同上楼来道士先喊道“韦四太爷天长杜少老爷来了!”韦四太爷答应道:“是那个?”要走下楼来看。杜少卿上来道:“老伯!小侄在此。”韦四太爷两手抹着胡子哈哈大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未是少卿!你怎么走到这荒江地面来?且请坐下待我烹起茶来叙叙阔怀。你到底从那里来?”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话告诉几句又道:“小侄这回盘程带少了今日只剩的五个钱方才还吃的是来霞兄的茶船钱饭钱都无。”韦四太爷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毕了!但你是个豪杰这样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处坐着吃酒我因有教的一个学生住在芜湖他前日进了学我来贺他他谢了我二十四两银子。你在我这里吃了酒看风转了我拿十两银子给你去。”杜少卿坐下同韦四太爷、来霞士三人吃酒直吃到下午看着江里的船在楼窗外过去船上的定风旗渐渐转动。韦四太爷道:“好了!风云转了!”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阳落了下去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杜少卿道:“天色已晴东北风息了小侄告辞老伯下船去。”韦四太爷拿出十两银子递与杜少卿同来霞士送到船上。来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诸位朋友。说罢别过两人上岸去了。
杜少卿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风船家扯起篷来乘着顺风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钱搬行李上岸坐轿来家。娘子接着他就告诉娘子前日路上没有盘程的这一番笑话娘子听了也笑。
次日便到北门桥去拜庄绍光先生。那里回说:“浙江巡抚徐大人请了游西湖去了还有些日子才得来家。”杜少卿便到仓巷卢家去会迟衡山。卢家留着吃饭。迟衡山闲话说起:“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汤武却全然不曾制作礼乐。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杜少卿道:“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辞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业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迟衡山又在房里拿出一个手卷来说道:“这一件事须是与先生商量。”杜少卿道:“甚么事?”迟衡山道:“我们这南京古今第一个贤人是吴泰伯却并不曾有个专祠。那文昌殿、关帝庙到处都有。小弟意思要约些朋友各捐几何盖一所泰伯祠春秋两仲用古礼古乐致祭。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但建造这祠须数千金。我裱了个手卷在此愿捐的写在上面。少卿兄你愿出多少?”杜少卿大喜道:“这是该的!”接过手卷放开写道:“天长杜仪捐银三百两。”迟衡山道:“也不少了。我把历年做馆的修金节省出来也捐二百两”就写在上面又叫:“华士你也勉力出五十两。”也就写在卷子上。迟衡山卷起收了又坐着闲谈。只见杜家一个小厮走来禀道:“天长有个差人在河房里要见少爷请少爷回去。”杜少卿辞了迟衡山回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一时贤士同辞爵禄之縻;两省名流重修礼乐之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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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议礼乐名流访友 备弓旌天子招贤
话说杜少卿别了迟衡山出来问小厮道:“那差人他说甚么?”小厮道:“他说少爷的文书已经到了李大老爷吩咐县里邓老爷请少爷到京里去做官邓老爷现住在承恩寺。差人说请少爷在家里邓老爷自己上门来请。”杜少卿道:“既如此说我不走前门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当下小厮在下浮桥雇了一只凉篷杜少卿坐了来家。忙取一件旧衣服、一顶旧帽子穿戴起来拿手帕包了头睡在床上叫小厮:“你向那差人说我得了暴病请邓者爷不用来我病好了慢慢来谢邓老爷。”小厮打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小厮进来说:“邓老爷来了坐在河房里定要会少爷。”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出来拜谢知县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知县慌忙扶了起来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专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狈至此。不知几时可以勉强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难保这事断不能了。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袖子里取出一张呈子来递与知县。知县看这般光景不好久坐说道:“弟且别了先生恐怕劳神。这事弟也只得备文书详覆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极蒙台爱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县作别上轿而去随即备了文书说:“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申详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这事就罢了。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心里欢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
杜少卿因托病辞了知县在家有许多时不曾出来。这日鼓楼街薛乡绅家请酒杜少卿辞了不到迟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坐的客是马纯上、蘧验夫、季苇萧都在那里。坐定又到了两位客:一个是扬州萧柏泉名树滋;一个是采石余夔字和声。是两个少年名士。这两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举止风流芳兰竟体。这两个名士独有两个绰号:一个叫“余美人”一个叫“萧姑娘”。两位会了众人作揖坐下。薛乡绅道:“今日奉邀诸位先生小坐淮清桥有一个姓钱的朋友我约他来陪诸位顽顽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苇萧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钱麻子?”薛乡绅道:“是。”迟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薛乡绅道:“此风也久了。弟今日请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谈吐所以约他。”迟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苇萧道:“是六合的现任翰林院侍读。”
说着门上人进来享道:“高大老爷到了。”薛乡绅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纱帽蟒衣进来与众人作揖席坐下认得季苇萧说道:“季年兄前日枉顾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读。”便问:“这两位少年先生尊姓?”余美人、萧姑娘各道了姓名。又问马、蘧二人。马纯上道:“书坊里选《历科程墨持运》的便是晚生两个。”余美人道:“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孙。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学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问完了才问到迟先生迟衡山道:“贱姓迟字衡山。”季苇萧道:“迟先生有制礼作乐之才乃是南邦名宿”高老先生听罢不言语了。
吃过了三遍茶换去大衣服请在书房里坐。这高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却全不做身分最好顽耍同众位说说笑笑并无顾忌才进书房就问道:“钱朋友怎么不见?”薛乡绅道:“他今日回了不得来。”高老先生道:“没趣!没趣!今日满座欠雅矣!”薛乡绅摆上两席奉席坐下。席间谈到浙江这许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风景娄氏弟兄两个许多结交宾客的故事。余美人道:“这些事我还不爱我只爱验夫家的双红姐说着还齿颊生香。”季苇萧道:“怪不得你是个美人所以就爱美人了。”萧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补纱帽可惜鲁编修公不曾会着听见他那言论丰采到底是个正经人。若会着我少不得着实请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蓬验夫道:“我娄家表叔那番豪举而今再不可得了。”季苇萧道:“验兄这是甚么话?我们天长杜氏弟兄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举!”迟衡山道:“两位中是少卿更好。”高老先生道:“诸位才说的可就是赣州太守的乃郎?”迟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与?”高老先生道:“我们天长、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诸公莫怪学生说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宫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迟衡山听罢红了脸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这话又错了。他果然肚里通。就该中了去!”又笑道:“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萧柏泉道:“老先生说的是。”向众人道:“我们后生晚辈都该以老先生之言为法。”
当下又吃了一会酒说了些闲话。席散高老先生坐轿先去了。众位一路走迟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马二先生道:“方才这些话也有几句说的是。”季苇萧道:“总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叫他买酒给我们吃!”余和声道:“我们两个人也去拜他。”当下约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来坐在河房里邻居金东崖拿了自己做的一个《四书讲章》来请教摆桌子在河房里看。看了十几条落后金东崖指着一条问道:“先生你说这“羊枣’是甚么?羊枣即羊肾也。俗语说:‘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正说着迟衡山、马纯上、蘧验夫、萧柏泉、季苇萧、余和声一齐走了进来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许久不曾出门有疏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贤毕至!”便问:“二位先生贵姓?”余、萧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兰江怎的不见?”蘧验夫道:“他又在三山街开了个头巾店做生意。”小厮奉出茶来。季苇萧道:“不是吃茶的事我们今日要酒。”杜少卿道:“这个自然且闲谈着。”迟衡山道:“前日承见赐《诗说》极其佩服。但吾兄说诗大旨可好请教一二。”萧柏泉道:“先生说的可单是拟题?”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乐大全》上说下来的?”迟衡山道:“我们且听少卿说。”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览诸儒之说也有一二私见请教。即如《凯风》一篇说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那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这话前人不曾说过。”迟衡山点头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鸡鸣’一篇先生们说他怎么样好?”马二先生道:“这是《郑风》只是说他‘不淫’还有甚么别的说?”迟衡山道:“便是也还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这个前人也不曾说过。”蘧验夫道:“这一说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据小弟看来《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季苇萧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这就是你弹琴饮酒采兰赠芍的风流了。”众人一齐大笑。迟衡山道:“少卿妙论令我闻之如饮醍醐。”余和声道“那边醍醐来了!”众人看时见是小厮捧出酒来。
当下摆齐酒肴八位坐下小饮。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迟衡山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当下吃完了酒众人欢笑一同辞别去了。
过了几日迟衡山独自走来杜少卿会着。迟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个规模了。将来行的礼乐我草了一个底稿在此来和你商议替我斟酌起来。”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迟衡山道“你说寻那个?”杜少卿道:“庄绍光先生。”迟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米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
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到了北门桥上了岸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迟衡山道:“这便是他家了。”两人走进大门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来。这人姓庄名尚志字绍光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闭户著书不肯妄交一人。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方才出来相会。只见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三绺髭须黄白面皮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庄绍光道:“少卿兄相别数载却喜卜居秦淮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你却也辞的爽快。”杜少卿道:“前番正要来相会恰遇故友之丧只得去了几时回来时先生已浙江去了。”庄绍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会?”迟衡山道:“小弟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许多日子今已略有规模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庄绍光接过从头细细看了说道:“这千秋大事小弟自当赞助效劳。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那时我们细细考订。”迟衡山道:“又要到那里去?”庄绍光道:“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贱名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遭。”迟衡山道:“这是不得就回来的。”庄绍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来的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专候早回。”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小厮取了出来两人同看。上写道:
礼部侍郎徐为荐举贤才事。奉圣旨庄尚志着来京引见。钦此。
两人看了说道:“我们且别候入都之日再来奉送。”庄绍光道:“相晤不远不劳相送。”说罢出来两人去了。
庄绍光晚间置酒与娘子作别。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闻命就行?”庄绍光道:“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来断不为老莱子之妻所笑。”次日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门来催迫。庄绍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轿带了一个小厮脚子挑了一担行李从后门老早就出汉西门去了。
庄绍光从水路过了黄河雇了一辆车晓行夜宿一路来到山东地方。过兖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驿住了车子吃茶。这日天色未晚催着车夫还要赶几十里地。店家说道:“不瞒老爷说近来咱们地方上响马甚多凡过往的客人须要迟行早住。老爷虽然不比有本钱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庄绍光听了这话便叫车夫:“竟住下罢。”小厮拣了一间房把行李打开铺在炕上拿茶来吃着。
只听得门外骡铃乱响来了一起银鞘有百十个牲口。内中一个解官武员打扮。又有同伴的一个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岁年纪花白胡须。头戴一顶毡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弹弓一张脚下黄牛皮靴。两人下了牲口拿着鞭子一齐走进店来吩咐店家道:“我们是四川解饷迸京的今日天色将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们须要小心伺候。”店家连忙答应。那解官督率着脚夫将银鞘搬入店内牲口赶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进来向庄绍光施礼坐下。庄绍光道:“尊驾是四川解饷来的?此位想是贵友。不敢拜问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孙叨任守备之职。敝友姓萧字昊轩成都府人。”因问庄绍光:“进京贵干?”庄绍光道了姓名并赴召进京的缘故。萧吴轩道:“久闻南京有位庄绍光先生是当今大名士不想今日无意中相遇。”极道其倾倒之意。庄绍光见萧昊轩气字轩昂不同流俗也就着实亲近。因说道:“国家承平日久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像这盗贼横行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听见前路响马甚多我们须要小心防备。”萧昊轩笑道:“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内用弹子击物百百中。响马来时只消小弟一张弹弓叫他来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个不留!”孙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当面请教一二。”庄绍光道:“急要请教不知可好惊动?”萧昊轩道:“这有何妨!正要献丑。”遂将弹弓拿了走出天井来向腰间锦袋中取出两个弹丸拿在手里。庄绍光同孙解官一齐步出天井来看只见他把弹弓举起向着空阔处先打一丸弹子抛在空中;续将一丸弹子打去恰好与那一丸弹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庄绍光看了赞叹不已。连那店主人看了都吓一跳。萧昊轩收了弹弓进来坐下谈了一会各自吃了夜饭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孙解官便起来催促骡夫、脚子搬运银鞘打房钱上路。庄绍光也起来洗了脸叫小厮拴束行李会了账一同前行。一群人众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时天色未明晓星犹在。只见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动。那些赶鞘的骡夫一齐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贼!”把那百十个骡子都赶到道旁坡子下去。萧昊轩听得疾忙把弹弓拿在手里孙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马上。只听得一枝响箭飞了出来。响箭过处就有无数骑马的从林子里奔出来萧昊轩大喝一声扯满弓一弹子打去不想刮喇一声那条弓弦迸为两段。那响马贼数十人齐声打了一个忽哨飞奔前来。解官吓得拨回马头便跑。那些骡夫、脚子一个个爬伏在地尽着响马贼赶着百十个牲口驮了银鞘往小路上去了。庄绍光坐在车里半日也说不出话来也不晓得车外边这半会做的是些甚么勾当。
萧昊轩因弓弦断了使不得力量拨马在原路上跑跑到一个小店门口敲开了门。店家看见知道是遇了贼因问:“老爷昨晚住在那个店里?”萧昊轩说了。店家道:“他原是贼头赵大一路做线的老爷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萧昊轩省悟悔之无及。一时人急智生把自己头拔下一绺登时把弓弦续好飞马回来遇着孙解官说贼人已投向东小路而去了。那时天色已明萧昊轩策马飞奔赶了不多路望见贼众拥护着银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赶上手执弹弓好像暴雨打荷叶的一般打的那些贼人一个个抱头鼠窜丢了银鞘如飞的逃命去了。他依旧把银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会着庄绍光述其备细。庄绍光又赞叹了一会。
同走了半天庄绍光行李轻便遂辞了萧、孙二人独自一辆车子先走。走了几天将到卢沟桥只见对面一个人骑了骡子来遇着车子问:“车里这位客官尊姓?”车夫道:“姓庄。”那人跳下骡子说道:“莫不是南京来的庄征君么?”庄绍光正要下车那人拜倒在地。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礼以尊贤;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爱。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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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圣天子求贤问道 庄征君辞爵还家
话说庄征君看见那人跳下骡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车来跪下扶住那人说道:“足下是谁?我一向不曾认得。”那人拜罢起来说道:“前面三里之遥便是一个村店老先生请上了车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里谈一谈。”庄征君道:“最好。”上了车子。那人也上了骡子一同来到店里。彼此见过了礼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师里算着征辟的旨意到南京去这时候该是先生来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仪门遇着骡矫车子一路问来果然问着。今幸得接大教。”庄征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那人道:“小弟姓卢名德字信侯湖广人氏因小弟立了一个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寻遍了藏在家里。二十年了也寻的不差甚么的了。只是国初四大家只有高青丘是被了祸的文集人家是没有只有京师一个人家收着。小弟走到京师用重价买到手正要回家去却听得朝廷征辟了先生。我想前辈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访他文集况先生是当代一位名贤岂可当面错过?因在京侯了许久一路问的出来。”庄征君道:“小弟坚卧白门原无心于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来一走。却喜邂逅中得见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两人才得相逢就要分手何以为情!今夜就在这店里权住一宵和你连床谈谈。”又谈到名人文集上庄征君向卢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读书好古岂不是个极讲求学问的?但国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丘文字虽其中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既然太祖恶其为人且现在又是禁书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罢。小弟的愚见读书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约总以心得为主。先生如回贵府便道枉驾过舍还有些拙著慢慢的请教。”卢信侯应允了。次早分别卢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庄征君迸了彰仪门寓在护国寺。徐侍郎即刻打家人来候便亲自来拜。庄征君会着。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庄征君道:“山野鄙性不习车马之劳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长途不觉委顿所以不曾便来晋谒反劳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为料理恐三五日内就要召见。”
这时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过了三日徐侍郎将内阁抄出圣旨送来。上写道:
十月初二日内阁奉上谕:朕承祖宗鸿业寤寐求贤以资治道。朕闻师臣者王古今通义也。今礼部侍郎徐基所荐之庄尚志着于初六日入朝引见以光大典。钦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卫士摆列在午门外卤簿全副设了用的传胪的仪制各官都在午门外侯着。只见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门大开各官从掖门进去。过了奉天门进到奉天殿里面一片天乐之声隐隐听见鸿胪寺唱:“排班。”净鞭响了三下内官一队队捧出金炉焚了龙涎香宫女们持了宫扇簇拥着天子升了宝座一个个嵩呼舞蹈。庄征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未嵩呼舞蹈朝拜了天子。当下乐止朝散那二十四个驮宝瓶的象不牵自走真是:“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各官散了。
庄征君回到下处脱去衣服徜徉了一会只见徐侍郎来拜。庄征君便服出来会着。茶罢徐侍郎问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旷典。先生要在寓静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见。”过了三日又送了一个抄的上谕来:
庄尚志着于十一日便殿朝见特赐禁中乘马。钦此。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庄征君到了午门。徐侍郎别过在朝房候着。庄征君独自走进午门去。只见两个太监牵着一匹御用的马请庄征君上去骑着。两个太监跪着坠蹬。候庄征君坐稳了两个太监笼着疆绳那扯手都是赭黄颜色慢慢的走过了乾清门。到了宣政殿的门外庄征君下了马。那殿门口又有两个太监传旨出来宣庄尚志进殿。
庄征君屏息进去天子便服坐在宝座。庄征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托天地祖宗海字升平边疆无事。只是百姓未尽温饱士大夫亦未见能行礼乐。这教养之事何者为先?所以特将先生起自田间望先生悉心为朕筹画不必有所隐讳。”庄征君正要奏对不想头顶心里一点疼痛着实难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问一时不能条奏客臣细思再为启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罢。先生务须为联加意只要事事可行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罢了。”说罢起驾回宫。
庄征君出了勤政殿太监又笼了马来一直送出午门。徐侍郎接着同出朝门。徐侍郎别过去了。庄征君到了下处除下头巾见里面有一个蝎子。庄征君笑道:“臧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次日起来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个蓍筮得“天山逐”。庄征君道:“是了。”便把教养的事细细做了十策又写了一道“恳求恩赐还山”的本从通政司送了进去。
自此以后九卿六部的官无一个不来拜望请教。庄征君会的不耐烦只得各衙门去回拜。大学土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来的庄年兄皇上颇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来学生这里走走?我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侍郎不好唐突把这话婉婉向庄征君说了。庄征君道:“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况太保公屡主礼闱翰苑门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这一个野人?这就不敢领教了。”侍郎就把这话回了太保。太保不悦。
又过了几天天子坐便殿问太保道:“庄尚志所上的十策朕细看学问渊深。这人可用为辅弼么?”太保奏道:“庄尚志果系出群之才蒙皇上旷典殊恩朝野胥悦。但不由进士出身骤跻卿2我朝祖宗无此法度且开天下以幸进之心。伏侯圣裁。”天子叹息了一回随教大学士传旨:
庄尚志允令还山赐内帑银五百两将南京元武湖赐与庄尚志著书立说鼓吹休明。
传出圣旨来庄征君又到午门谢了思辞别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满朝官员都来饯送庄征君都辞了依旧叫了一辆车出彰仪门来。
那日天气寒冷多走了几里路投不着宿头只得走小路到一个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着一间草房里面点着一盏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站在门。庄征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错过了宿头要借老爹这里住一夜明早拜纳房金。”那老爹道:“客官你行路的人谁家顶着房子走?借住不妨。只是我家只得一间屋夫妻两口住着都有七十多岁不幸今早又把个老妻死了没钱买棺材现停在屋里。客官却在那里住?况你又有车子如何拿得进来?”庄征君道:“不妨我只须一席之地将就过一夜车子叫他在门外罢了。”那老爹道:“这等只有同我一床睡。”庄征君道:“也好。”当下走进屋里见那老妇人尸直僵僵停着旁边一张土炕。庄征君铺下行李叫小厮同车夫睡在车上让那老爹睡在炕里边。庄征君在炕外睡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三更半后只见那死尸渐渐动起来庄征君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只见那手也动起来了竟有一个坐起来的意思庄征君道:“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会总不得醒。庄征君道:“年高人怎的这样好睡!”便坐起来看那老爹时见他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已是死了。回头看那老妇人已站起来了直着腿白瞪着眼。原来不是活是走了尸。庄征君慌了跑出门来叫起车夫把车拦了门不放他出去。
庄征君独自在门外徘徊心里懊悔道:“‘吉凶悔吝生乎动’我若坐在家里不出来走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这一场虚惊!”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义理不深故此害怕。”定了神坐在车子上。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尸也倒了一间屋里只横着两个尸。庄征君感伤道:“这两个老人家就穷苦到这个地步!我虽则在此一宿我不殡葬他谁人殡葬?”因叫小厮、车夫前去寻了一个市井庄征君拿几十两银子来买了棺木市上雇了些人拾到这里把两人殓了。又寻了一块地也是左近人家的庄征君拿出银子去买。买了看着掩埋了这两个老人家。掩埋已毕庄征君买了些牲醴纸钱又做了一篇文。庄征君洒泪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来罗拜在地下谢庄征君。
庄征君别了台儿庄叫了一只马溜子船船上颇可看书。不日来到扬州在钞关住了一日要换江船回南京。次早才上了江船只见岸上有二十多乘齐整轿子歇在岸上都是两淮总商来候庄征君投进帖子来。庄征君因船中窄小先请了十位上船来。内中几位本家也有称叔公的有称尊兄的有称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萧柏泉。众盐商都说是:“皇上要重用台翁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萧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负大才要从正途出身不屑这征辟今日回来留待下科抡元。皇上既然知道将来鼎甲可望。”庄征君笑道:“征辟大典怎么说不屑?若说抡元来科一定是长兄。小弟坚卧烟霞静听好音。”萧柏泉道:“在此还见见院、道么?”庄征君道:“弟归心甚急就要开船。”说罢这十位作别上去了又做两次会了那十几位。庄征君甚不耐烦。随即是盐院来拜盐道来拜分司来拜扬州府来拜江都县来拜把庄征君闹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开船。当晚总商凑齐六百银子到船上送盘缠那船已是去的远了赶不着银子拿了回去。
庄征君遇着顺风到了燕子矶自己欢喜道:“我今日复见江山佳丽了!”叫了一只凉篷船载了行李一路荡到汉西门。叫人挑着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与娘子相见笑道:“我说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月便回来今日如何?我不说谎么?”娘子也笑了当晚备酒洗尘。
次早起来才洗了脸小厮进来禀道:“六合高大老爷来拜。”庄征君出去会。才会了回来又是布政司来拜应天府来拜驿道来拜上、江二县来拜本城乡绅来拜哄庄征君穿了靴又脱脱了靴又穿。庄征君恼了向娘子道:“我好没来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赐了我我为甚么住在这里和这些人缠?我们作搬到湖上去受用!”当下商议料理和娘子连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洲贮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与庄征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门口系了一只船要往那边在湖里渡了过去。若把这船收过那边飞也飞不过来。庄征君就住在花园。
一日同娘子赁栏看水笑说道:“你看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我们日日可以游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壶带了清凉山去看花。”闲着无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做的《诗说》叫娘子坐在傍边念与他听。念到有趣处吃一大杯彼此大笑。庄征君在湖中着实自在。忽一日有人在那边岸上叫船。这里放船去渡了过来庄征君迎了出去。那人进来拜见便是卢信侯。庄征君大喜道:“途间一别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这里?”卢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这里。你原来在这里做神仙令我羡杀!”庄征君道:“此间与人世绝远虽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时只怕再来就要迷路了。”
当下备酒同饮。吃到三更时分小厮走进来慌忙说道:“中山王府里了几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只鱼船都拿了渡过兵来把花园团团围住!”庄征君大惊。又有一个小厮进来道:“有一位总兵大老爷进厅上来了。”庄征君走了出去。那总兵见庄征君施礼。庄征君道:“不知舍下有甚么事?”那总兵道:“与尊府不相干。”便附耳低言道:“因卢信侯家藏《高青丘文集》乃是禁书被人告。京里说这人有武勇所以兵来拿他。今日尾着他在大老爷这里所以来要这个人不要使他知觉走了。”庄征君道:“总爷找我罢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监走了都在我。”那总兵听见这话道:“大老爷说了有甚么说!我便告辞。”庄征君送他出门总兵号令一声那些兵一齐渡过河去了。卢信侯已听见这事道:“我是硬汉难道肯走了带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监去!”庄征君笑道:“你只去权坐几天不到一个月包你出来逍遥自在。”卢信侯投监去了。
庄征君悄悄写了十几封书子打人进京去遍托朝里大老从部里出文书来把卢信侯放了反把那出的人问了罪。卢信侯谢了庄征君又留在花园住下。
过两日又有两个人在那边叫渡船渡过湖来。庄征君迎出去是迟衡山、杜少卿。庄征君欢喜道:“有趣‘正欲清谈闻客至’。”邀在湖亭上去坐。迟衡山说要所订泰伯祠的礼乐。庄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将泰伯祠所行的礼乐商订的端端正正交与迟衡山拿去了。
转眼过了年。到二月半间迟衡山约同马纯上、蘧验夫、季苇萧、萧金铉、金东崖在杜少卿河房里商议祭泰伯祠之事。众人道:“却是寻那一位做个主祭?”迟衡山道:“这所祭的是个大圣人须得是个圣贤之徒来主祭方为不愧。如今必须寻这一个人。”众人道:“是那一位?”迟衡山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千流万派同归黄河之源;玉振金生尽入黄钟之管。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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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常熟县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贤主祭
话说应天苏州府常熟县有个乡村叫做麟绂镇镇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务农为业。只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间读书进了学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只在这镇上教书。这镇离城十五里虞秀才除应考之外从不到城里去走一遭后来直活到八十多岁就去世了。他儿子不曾进过学也是教书为业。到了中年尚无子嗣夫妇两个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梦见文昌亲手递一纸条与他上写着《易经》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当下就有了娠。到十个月满足生下这位虞博士来。太翁去谢了文昌就把这新生的儿子取名育德字果行。
这虞博士三岁上就丧了母亲太翁在人家教书就带在馆里六岁上替他开了蒙。虞博士长到十岁镇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儿子的书宾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临危把虞博士托与祁太公此时虞博士年方十四岁。祁大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请他做先生教儿子的书。”当下写了自己祁连的名帖.到书房里来拜就带着九岁的儿子来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总在祁家教书。
常熟是极出人文的地方。此时有一位云晴川先生古文诗词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岁就随着他学诗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个寒士单学这些诗文无益须要学两件寻饭吃的本事。我少年时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选择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为救急之用。”虞博士尽心听受了。祁太公又道:“你还该去买两本考卷来读一读将来出去应考进个学馆也好坐些。”虞博士听信了祁太公果然买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岁上出去应考就进了学。次年二十里外杨家村一个姓杨的包了去教书每年三十两银子。正月里到馆到十二月仍旧回祁家来过年。
又过了两年祁太公说:“尊翁在日当初替你定下的黄府上的亲事而今也该娶了。”当时就把当年余下十几两银子馆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几两银子的馆金合起来就娶了亲。夫妇两个仍旧借住在祁家。满月之后就去到馆。又做了两年积攒了二三十两银子的馆金在祁家傍边寻了四间屋搬进去住只雇了一个小小厮。虞博士到馆去了这小小厮每早到三里路外镇市上买些柴米油盐小菜之类回家与娘子度日。娘子生儿育女身子又多病馆钱不能买医药每日只吃三顿白粥后来身子也渐渐好起来。虞博士到三十二岁上这年没有了馆。娘子道:“今年怎样?”虞博士道:“不妨。我自从出来坐馆每年大约有三十两银子。假使那年正月里说定只得二十几两我心里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时候少不得又添两个学生或是来看文章有几两银子补足了这个数。假使那年正月多讲得几两银子我心里欢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里遇着事情出来把这几两银子用完了。可见有个一定不必管他。”
过了些时果然祁太公来说远村上有一个姓郑的人家请他去看葬坟。虞博士带了罗盘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过了坟那郑家谢了他十二两银子。虞博士叫了一只小船回来。那时正是三月半天气两边岸上有些桃花、柳树又吹着微微的顺风虞博士心里舒畅。又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一船鱼鹰在河里捉鱼。虞博士伏着船窗子看。忽见那边岸上一个人跳下河里来。虞博士吓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来。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气尚暖虞博士叫他脱了湿衣叫船家借一件干衣裳与他换了请进船来坐着问他因甚寻这短见。那人道:“小人就是这里庄农人家替人家做着几块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亲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我想我这样人还活在世上做甚么不如寻个死路!”虞博士道:“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寻死的事。我这里有十二两银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总给你我还要留着做几个月盘缠。我而今送你四两银子你拿去和邻居亲戚们说说自然大家相帮你去殡葬了你父亲就罢了。”当下在行李里拿出银子秤了四两递与那人。那人接着银子拜谢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绂村住。你作料理你的事去不必只管讲话了。”那人拜谢去了。
虞博士回家这年下半年又有了馆。到冬底生了个儿子因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连又做了五六年的馆虞博士四十一岁这年乡试祁太公来送他说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这也怎见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许多阴德。”虞博士道:“老伯那里见得我有甚阴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坟真心实意。我又听见人说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亲的人。这都是阴德”虞博士笑道:“阴骘就像耳朵里响只是自己晓得别人不晓得。而今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那里还是阴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阴德你今年要中。”当下来南京乡试过回家虞博士受了些风寒就病起来。放榜那日报录人到了镇上祁太公便同了来说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听见和娘子商议拿几件衣服当了托祁太公打报录的人。过几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写亲供回来亲友东家都送些贺礼。料理去上京会试不曾中迸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东巡抚便约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门里代做些诗文甚是相得。衙门里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资深见虞博士文章品行就愿拜为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请教。那时正直天子求贤康大人也要想荐一个人。尤资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门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荐了老师去。”虞博士笑道:“这征辟之事我也不敢当。况大人要荐人但凭大人的主意。我们若去求他这就不是品行了。”尤资深道:“老师就是不愿等他荐到皇上面前去老师或是见皇上或是不见皇上辞了官爵回来更见得老师的高处。”虞博士道:“你这话又说错了。我又求他荐我荐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辞了官不做。这便求他荐不是真心辞官又不是真心。这叫做甚么?”说罢哈哈大笑在山东过了两年多看看又进京会试。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来依旧教馆。
又过了三年虞博士五十岁了借了杨家一个姓严的管家跟着再进京去会试。这科就中了进士殿试在二甲朝廷要将他选做翰林。那知这些进士也有五十岁的也有六十岁的履历上多写的不是实在年纪。只有他写的是实在年庚五十岁。天子看见说道:“这虞育德年纪老了着他去做一个闲官罢。”当下就补了南京的国子监博士。虞博士欢喜道:“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乡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儿老小接在一处团集着强如做个穷翰林。”当下就去辞别了房师、座师和同乡这几位大老。翰林院侍读有位王老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国子监有位贵门人姓武名书字正字这人事母至孝极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顾照顾他。”虞博士应诺了。收拾行李来南京到任。打门斗到常熟接家眷。此时公子虞感祁已经十八岁了跟随母亲一同到南京。
虞博士去参见了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回来升堂坐公座。监里的门生纷纷来拜见。虞博士看见帖子上有一个武书虞博士出去会着问道:“那一位是武年兄讳书的?”只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矮小人走过来答道:“门生便是武书。”虞博士道:“在京师久仰年兄克敦孝行又有大才。”从新同他见了礼请众位坐下。武书道:“老师文章山斗门生辈今日得沾化雨实为侥幸。”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间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监几年了?”武书道:“不瞒老师说门主少孤奉事母亲在乡下住。只身一人又无弟兄衣服饮食都是门主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并不能读书应考。及不幸先母见背一切丧葬大事都亏了天长杜少卿先生相助。门生便随着少卿学诗。”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滋深案头见过他的诗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这里么?”武书道:“他现住在利涉桥河房里。”虞博士道:“还有一位庄绍光先生天子赐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着么?”武书道:“他就住在湖里。他却轻易不会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见他。”
武书道:“门生并不会作八股文章因是后来穷之无奈求个馆也没得做没奈何只得寻两篇念念也学做两篇随便去考就进了学。后来这几位宗师不知怎的看见门生这个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补了廪。门生那文章其实不好;屡次考诗赋总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师合考八学门生又是八学的一等第一所以送进监里来。门生觉得自己时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烦做时文。”武书道:“所以门生不拿时文来请教。平日考的诗赋还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样的杂说写齐了来请教老师。”虞博士道:“足见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诗赋古文更好了容日细细捧读。令堂可曾旌表过了么?”武书道:“先母是合例的。门生国家寒一切衙门使费无出所以迟至今日。门生实是有罪。”虞博士道:“这个如何迟得?”便叫人取了笔砚来说道:“年兄你便写起一张呈子节略来。”即传书办到面前吩咐道:“这武相公老太太节孝的事你作办妥了以便备文申详。上房使用都是我这里出。”书办应诺下去。武书叩谢老师。众人多替武书谢了辞别出去。虞博士送了回来。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庄征君庄征君不曾会。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会着。说起当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过曾收虞博士的祖父为门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称虞博士为世叔。彼此谈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说起仰慕庄征君今日无缘不曾会着。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侄和他说去。”虞博士告别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寻着了庄征君问道:“昨日虞博士来拜。先生怎么不会他?”庄征君笑道:“我因谢绝了这些冠盖他虽是小官也懒和他相见。”杜少卿道:“这人大是不同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他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你会见他便知。”庄征君听了便去回拜两人一见如故。虞博士爱庄征君的恬适庄征君爱虞博士的浑雅两人结为性命之交。
又过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毕姻。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孙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后来连为亲家以报祁太公相爱之意。祁府送了女儿到署完姻又赔了一个丫头来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听用。喜事已毕虞博士把这使女就配了姓严的管家管家拿进十两银子来交使女的身价。虞博士道:“你也要备些床帐衣服。这十两银子就算我与你的你拿去备办罢。”严管家磕头谢了下去。
转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亲手栽的一树红梅花今已开了几枝。虞博士欢喜叫家人备了一席酒请了杜少卿来在梅花下坐说道:“少卿春光已见几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几时我和你携罐去探望一回。”杜少卿道:“小侄正有此意要约老叔同庄绍光兄作竟日之游。”说着又走进两个人来。这两人就在国子监门口住一个姓储叫做储信一个姓伊叫做伊昭是积年相与学博的。虞博士见二人走了进来同他见礼让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摆上酒来吃了两杯。储信道:“荒春头上老师该做个生日收他几分礼过春天。”伊昭道:“禀明过老师门生就出单去传。”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时如何做得?”伊昭道:“这个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岂有此理!这就是笑话了!二位且请吃酒。”杜少卿也笑了。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话和你商议。前日中山王府里说他家有个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个杯缎裱礼银八十两在此。我转托了你你把这银子拿去作看花买酒之资。”杜少卿道:“这文难道老叔不会作?为甚转托我?”虞博士笑道:“我那里如你的才情!你拿去做做。”因在袖里拿出一个节略来递与杜少卿叫家人:“把那两封银子交与杜老爷家人带去。”家人拿了银子出来又禀道:“汤相公来了。”虞博士道:“请到这里来坐。”家人把银子递与杜家小厮去进去了。虞博士道:“这来的是我一个表侄。我到南京的时候把几间房子托他住着他所以来看看我。
说着汤相公走了进来作揖坐下。说了一会闲话便说道:“表叔那房子我因这半年没有钱用是我拆卖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没有生意家里也要吃用没奈何卖了又老远的路来告诉我做嗄?”汤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没处住所以来同表叔商量借些银子去当几间屋住。”虞博士又点头道:“是了你卖了就没处住。我这里恰好还有三四十两银子明日与你拿去典几间屋住也好。”汤相公就不言语了。
杜少卿吃完了酒告别了去。那两人还坐着虞博士进来陪他。伊昭问道:“老师与杜少卿是甚么的相与?”虞博士道:“他是我们世交是个极有才情的。”伊昭道:“门主也不好说。南京人都知道他本来是个有钱的人而今弄穷了在南京躲着专好扯谎骗钱。他最没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么没品行?”伊昭道:“他时常同乃眷上酒馆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俗人怎么得知。”储信道:“这也罢了倒是老师下次有甚么有钱的诗文不要寻他做。他是个不应考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好也有限恐怕坏了老师的名。我们这监里有多少考的起来的朋友老师托他们做又不要钱又好。”虞博士正色道:“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来的诗文人无有不服。每常人在我这里托他做诗我还沾他的光。就如今日这银子是一百两我还留下二十两给我表侄。”两人不言语了辞别出去。
次早应天府送下一个监生来犯了赌搏来讨收管。门斗和衙役把那监生看守在门房里进来禀过问:“老爷将他锁在那里?”虞博士道:“你且请他进来。”那监生姓端是个乡里人走进来两眼垂泪双膝跪下诉说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当下把他留在书房里每日同他一桌吃饭又拿出行李与他睡觉。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辩明白了这些冤枉的事将那监生释放。那监主叩谢说道:“门生虽粉身碎骨也难报老师的恩。”虞博士道:“这有甚么要紧?你既然冤枉我原该替你辩白。”那监生道:“辩白固然是老师的大恩只是门生初来收管时心中疑惑不知老师怎样处置门斗怎样要钱把门生关到甚么地方受罪。怎想老师把门生待作上客。门生不是来收管竟是来享了两日的福!这个思典叫门生怎么感激的尽!”虞博士道:“你打了这些日子的官司作回家看看罢不必多讲闲话。”那监生辞别去了。
又过了几日门上传进一副大红连名全帖上写道:“晚生迟均、马静、季崔、蘧来旬门生武书、余夔世侄杜仪同顿拜。”虞博士看了道:“这是甚么缘故?”慌忙出去会这些人。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先圣祠内共观大礼之光;国子监中同仰斯文之主。毕竟这几个人来做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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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祭先圣南京修礼 送孝子西蜀寻亲
话说虞博士出来会了这几个人大家见礼坐下。迟衡山道“晚生们今日特来泰伯祠大祭商议主祭之人公中说祭的是大圣人必要个贤者主祭方为不愧所以特来公请老先生。”虞博士道:“先生这个议论我怎么敢当?只是礼乐大事自然也愿观光。请问定在几时?”迟衡山道:“四月初一日。先一日就请老先生到来祠中斋戒一宿以便行礼。”虞博士应诺了拿茶与众位吃吃过众人辞了出来一齐到杜少卿河房里坐下。迟衡山道:“我们司事的人只怕还不足。”杜少卿道:“恰好敝县来了一个敝友。”便请出臧茶与众位相见一齐作了揖。迟衡山道:“将来大祭也要借先生的光。”臧蓼斋道:“愿观盛典。”说罢作别去了。
到三月二十九日迟衡山约齐杜仪、马静、季萑、金东崖、卢华士、辛东之、蘧来旬、余夔、卢德、虞感祁、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萧鼎、储信、伊昭、季恬逸、金寓刘、宗姬、武书、臧茶一齐出了南门随即庄尚志也到了。众人看那泰伯祠时几十层高坡上去一座大门左边是省牲之所。大门过去一个大天井。又几十层高坡上去三座门。进去一座丹墀。左右两廊奉着从祀历代先贤神位中间是五间大殿殿上泰伯神位面前供桌、香炉、烛台。殿后又一个丹墀五间大楼。左右两傍一边三间书房。众人进了大门见高悬着金字一匾“泰伯之祠”。从二门进东角门走循着东廊一路走过大殿抬头看楼上悬着金字一匾“习礼楼”三个大字。众人在东边书房内坐了一会。迟衡山同马静、武书、蘧来旬开了楼门同上楼去将乐器搬下楼来堂上的摆在堂上堂下的摆在堂下。堂上安了祝版香案傍树了麾堂下树了庭燎二门傍摆了盥盆、盥悦。
金次福、鲍廷玺两人领了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鼓的、司祝的、司敏的、司笙的、司镛的、司萧的、司编钟的、司编磬的和六六三十六个俏舞的孩子进来见了众人。迟衡山把签、翟交与这些孩子。下午时分虞博士到了。庄绍光、迟衡山、马纯上、杜少卿迎了进来。吃过了茶换了公服四位迎到省牲所去省了牲。众人都在两边书房里斋宿。
次日五鼓把祠门大开了众人起来堂上、堂下、门里、门外、两廊都点了灯烛庭燎也点起来。迟衡山先请主祭的博士虞老先生亚献的征君庄老先生;请到三献的众人推让说道:“不是迟先生就是杜先生。”迟衡山道:“我两人要做引赞马先生系浙江人请马纯上先生三献。”马二先生再三不敢当众人扶住了马二先生同二位老先生一处。迟衡山、杜少卿先引这三位老先生出去到省牲所拱立。迟衡山、杜少卿回来请金东崖先生大赞;请武书先生司麾;请臧茶先生司祝;请季萑先生、辛东之先生、余夔先生司尊;请蘧来旬先生、卢德先生、虞感祁先生司玉;请诸葛佑先生、景本意先生、郭铁笔先生司帛;请萧鼎先生、储信先生、伊昭先生司稷;请季恬逸先生、金寓刘先生、宗姬先生司馔。请完命卢华士跟着大赞金东崖先生将诸位一齐请出二门外。
当下祭鼓了三通金次福、鲍廷玺两人领着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鼓的、司祝的、司敏的、司笙的、司镛的、司萧的、司编钟的、司编磬的和六六三十六个俏舞的孩子都立在堂上堂下。
金东崖先进来到堂上卢华士跟着。金东崖站定赞道:“执事者各司其事!”这些司乐的都将乐器拿在手里。金东崖赞:“排班。”司麾的武书引着司尊的季筐、辛东之、余夔司玉的蘧来旬、卢德、虞感祁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入了位立在丹墀东边:引司祝的臧茶上殿立在祝版跟前;引司稷的萧鼎、储信、伊昭司馔的季恬逸、金寓刘、宗姬入了位立在丹墀西边。武书捧了麾也立在西边众人下。金东崖赞:“奏乐。”堂上堂下乐声俱起。金东崖赞:“迎神。”迟均、杜仪各捧香烛向门外躬身迎接。金东崖赞:“乐止。”堂上堂下一齐止了。
金东崖赞:“分献者就位。”迟均、杜仪出去引庄征君、马纯上进来立在丹墀里拜位左右两边。金东崖赞:“主祭者就位。”迟均、杜仪出去引虞博士上来立在丹墀里拜位中间。迟均、杜仪一左一右立在丹墀里香案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主祭者盥洗了上来。迟均赞:“主祭者诣香案前。”香案上一个沉香筒里边插着许多红旗杜仪抽一枝红旗在手上有“奏乐”二字。虞博士走上香案前。迟均赞道:“跪。升香。灌地。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复位。”杜仪又抽出一枝旗来:“乐止。”金东崖赞:“奏乐神之乐。”金次福领着堂上的乐工奏起乐来。奏了一会乐止。
金东崖赞:“行初献礼。”卢华士在殿里抱出一个牌子来上写“初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主祭的虞博士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季萑、司玉的蘧来旬、司帛的诸葛佑一路同走;引着主祭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萧鼎、司馔的季恬逸引着主祭的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季萑捧着尊蘧来旬捧着玉诸葛佑捧着帛立在左边;萧鼎捧着稷季恬逸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虞博士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季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玉。”蘧来旬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帛。”诸葛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稷。”萧鼎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馔。”季恬逸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一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签、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阶下与祭者皆跪。读祝文。”臧茶跪在祝版前将祝文读了。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季萑、蘧来旬、诸葛佑、萧鼎、季恬逸引着主祭的虞博士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虞博士复归主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亚献礼。”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来上写“亚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亚献的庄征君到香案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着庄征君盥洗了回来。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辛东之、司玉的卢德、司帛的景本意一路同走;引着亚献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储信、司馔的金寓刘引着亚献的又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迸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辛东之捧着尊卢德捧着玉景本蕙捧着帛立在左边;储信捧着稷金寓刘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庄征君跪于香案前。退均赞:“献酒。”辛东之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玉。”卢德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帛。”景本蕙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稷。”储信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馔。”主寓刘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各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二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签、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辛东之、卢德、景本蕙、储信、金寓刘引着亚献的庄征君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庄征君复归了亚献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终献礼。”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上写“终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到香案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着马二先生盥洗了回来。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余夔、司玉的虞感祁、司帛的郭铁笔一路同走;引着终献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伊昭、司馔的宗姬引着终献的又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余夔捧着尊虞感祁捧着玉郭铁笔捧着帛立在左边;伊昭捧着稷宗姬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马二先生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余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玉。”虞感祁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帛。”郭铁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稷”伊昭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馔。”宗姬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三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签、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余夔、虞感祁、郭铁笔、伊昭、宗姬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马二先生复归了终献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侑食之礼。”迟均、杜仪又从主祭位上引虞博士从东边上来香案前跪下。金东崖赞:“奏乐”堂上堂下乐声一齐大作。乐止。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金东崖赞:“退班。”迟均、杜仪引虞博士从西边走下去复了主祭的位。迟均、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金东崖赞:“撤馔。”杜仪抽出一枝红旗来上有“金奏”二字。当下乐声又一齐大作起来。迟均、杜仪从主位上引了虞博士奏着乐从东边走上殿去香案前跪下。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金东崖赞:“退班。”迟均、杜仪引虞博士从西边走下去复了主祭的位。迟均、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杜仪又抽出一枝红旗来:“止乐。”金东崖赞:”饮福受胙。”迟均、杜仪引主祭的虞博士、亚献的庄征君终献的马二先生都跪在香案前饮了福酒受了胙肉。金东崖赞:“退班。”三人退下去了。金东崖赞:“焚帛。”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一齐焚了帛。金东崖赞:“礼毕。”众人撤去了祭器、乐器换去了公服齐往后面楼下来。金次福、鲍廷玺带着堂上堂下的乐工和俏舞的三十六个孩子都到后面两边书房里来。
这一回大祭主祭的虞博士、亚献的庄征君、终献的马二先生共三位。大赞的金东崖、副赞的卢华士、司祝的臧荼共三位。引赞的迟均、杜仪共二位。司麾的武书一位。司尊的季萑、辛东之、余夔共三位。司玉的蘧来旬、卢德、虞感祁共三位。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共三位。司稷的萧鼎、储信、伊昭共三位。司馔的季恬逸、金寓刘、宗姬共三位。金次福、鲍廷玺二人领着司球的一人、司琴的一人、司瑟的一人、司管的一人、司鼓鼓的一人、司祝的一人、司敏的一人、司笙的一人、司镛的一人、司萧的一人、司编钟的、司编磬的二人和俏舞的孩子共是三十六人。通共七十六人。
当下厨役开剥了一条牛、四副羊和祭品的肴馔菜蔬都整治起来共备了十六席:楼底下摆了八席二十四位同坐两边书房摆了八席款待众人。吃了半日的酒虞博士上轿先进城去。这里众位也有坐轿的也有走的。见两边百姓扶老携幼挨挤着来看欢声雷动。马二先生笑问:“你们这是为甚么事?”众人都道:“我们生长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岁的从不曾看见这样的礼体听见这样的吹打。老年人都说这位主祭的老爷是一位神圣临凡所以都争着出来看。”众人都欢喜一齐进城去了。
又过了几日季萑、萧鼎、辛东之、金寓刘来辞了虞博士回扬州去了。马纯上同蘧验夫到河房里来辞杜少卿要回浙江。二人走进河房见杜少卿、臧荼又和一个人坐在那里。蘧验夫一见就吓了一跳心里想道:“这人便是在我娄表叔家弄假人头的张铁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张铁臂见蘧验夫也不好意思脸上出神。吃了茶说了一会辞别的话马纯上、蘧验夫辞了出来。杜少卿送出大门。莲验夫问道:“这姓张的世兄因如何和他相与?”杜少卿道:“他叫做张俊民他在敝县天长住。”蘧验夫笑着把他本来叫做张铁臂在浙江做的这些事略说了几句说道:“这人是相与不得的少卿须要留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两人别过自去。杜少卿回河房来问张俊民道:“俊老你当初曾叫做张铁臂么?”张铁臂红了脸道:“是小时有这个名字。”别的事含糊说不出来。杜少卿也不再问了。张铁臂见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过几日拉着臧蓼斋回天长去了萧金铉三个人欠了店账和酒饭钱不得回去来寻杜少卿眈带。杜少卿替他三人赔了几两银子三人也各回家去了。宗先生要回湖广去拿行乐来求杜少卿题。杜少卿当面题罢送别了去。
恰好遇着武书走了来杜少卿道:“正字兄许久不见这些时在那里?”武书道:“前日监里六堂合考小弟又是一等第一。”杜少卿道:“这也有趣的紧。”武书道:“倒不说有趣内中弄出一件奇事来。”杜少卿道:“甚么奇事?”武书道:“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别在监读书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头吩咐下来解怀脱脚认真搜检就和乡试场一样。考的是两篇《四书》一篇经文。有个习《春秋》的朋友竟带了一篇刻的经文进去。他带了也罢上去告出恭就把这经文夹在卷子里送上堂去。天幸遇着虞老师值场大人里面也有人同虞老师巡视。虞老师揭卷子看见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里。巡视的人问是甚么东西虞老师说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来悄悄递与他:‘你拿去写。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该夹在卷子里拿上来。幸得是我看见若是别人看见怎了?’那人吓了个臭死。案考在二等走来谢虞老师。虞老师推不认得说:‘并没有这句话。你想是昨日错认了并不是我。’那日小弟恰好在那里谢考亲眼看见。那人去了我问虞老师:“这事老师怎的不肯认?难道他还是不该来谢的?’虞老师道‘读书人全要养其廉耻他没奈何来谢我我若再认这话他就无容身之地了。’小弟却认不的这位朋友彼时问他姓名虞老师也不肯说。先生你说这一件奇事可是难得?”杜少卿道:“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武书道:“还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紧!他家世兄赔嫁来的一个丫头他就配了姓严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见衙门清淡没有钱寻前日就辞了要去。虞老师从前并不曾要他一个钱白白把丫头配了他。他而今要领丫头出去要是别人就要问他要丫头身价不知要多少。虞老师听了这话说道:‘你两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钱、饭钱都没有。’又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出去随即把他荐在一个知县衙门里做长随。你说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这些做奴才的有甚么良心!但老人家两次赏他银子并不是有心要人说好所以难得。”当下留武书吃饭。
武书辞了出去才走到利涉桥遇见一个人头戴方巾身穿旧布直裰。腰系丝绦脚卞芒鞋身上掮着行李花白胡须憔悴枯槁。那人丢下行李向武书作揖。武书惊道:“郭先生自江宁镇一别又是三年一向在那里奔走?”那人道:“一言难尽!”武书道:“请在茶馆里坐。”当下两人到茶馆里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寻父亲走遍天下。从前有人说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这番是三次了。而今听见人说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里削为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武书道:“可怜!可怜!但先生此去万里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里有一个知县姓尤是我们国子监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令托虞老师写一封书子去是先生顺路倘若盘缠缺少也可以帮助些须。”那人道:“我草野之人我那里去见那国于监的官府?”武书道:“不妨。这里过去几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着我去讨这一封书。”那人道:“杜少卿?可是那天长不应征辟的豪杰么?”武书道:“正是。”那人道:“这人我倒要会他。”便会了茶钱同出了茶馆一齐来到杜少卿家。
杜少卿出来相见作揖问:“这位先生尊姓?”武书道:“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铁山。二十年走遍天下寻访父亲有名的郭孝子。”杜少卿听了这话从新见礼奉郭孝子上坐便问:“太老先生如何数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说。武书附耳低言说:“曾在江西做官降过宁王所以逃窜在外。”杜少卿听罢骇然。因见这般举动心里敬他说罢留下行李“先生权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杰天下共闻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罢。”杜少卿进去和娘子说替郭孝子浆洗衣服治办酒肴款待他。出来陪着郭孝子。武书说起要问虞博士要书子的话来杜少卿道:“这个容易。郭先生在我这里坐着我和正字去要书子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用劳用力不辞虎窟之中;远水远山又入蚕丛之境。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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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狭路逢仇
话说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里吃酒饭自己同武书到虞博士署内说如此这样一个人求老师一封书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细细听了说道:“这书我怎么不写?但也不是只写书子的事他这万里长途自然盘费也难我这里拿十两银子少卿你去送与他不必说是我的。”慌忙写了书子和银子拿出来交与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书拿到河房里。杜少卿自己寻衣服当了四两银子武书也到家去当了二两银子来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庄征君听得有这个人也写了一封书子、四两银子送来与杜少卿。第三日杜少卿备早饭与郭孝子吃武书也来陪着吃罢替他拴束了行李拿着这二十两银子和两封书子递与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杜少卿道:“这银子是我们江南这几个人的并非盗跖之物先生如伺不受?”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饱了饭作辞出门。杜少卿同武书送到汉西门外方才回去。
郭孝子晓行夜宿一路来到陕西那尤公是同官县知县只得迂道往同官去会他。这尤公名扶徕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县一到任之时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广东一个人充到陕西边上来带着妻子是军妻。不想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说话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领到县堂上来。尤公看那妇人是要回故乡的意思心里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两差一个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块白绫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亲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徕用了一颗同官县的印吩咐差人:“你领了这妇人拿我这一幅绫子遇州遇县送与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个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讨了回信来见我。”差人应诺了。那妇人叩谢领着去了。将近一年差人回来说:“一路各位老爷看见老爷的文章一个个都悲伤这妇人也有十两的也有八两的六两的这妇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银子。小的送他到广东家里他家亲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谢了老爷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头叫小的是‘菩萨’。这个小的都是沾老爷的恩。”尤公欢喜又赏了他几两银子打差人出去了。
门上传进帖来便是郭孝子拿着虞博士的书子进来拜。尤公拆开书子看了这些话着实钦敬。当下请进来行礼坐下即刻摆出饭来。正谈着门上传进来:“请老爷下乡相验。”尤公道:“先生这公事我就要去的后日才得回来。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来有几句话请教。况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个故人在成都也要带封书子去。先生万不可推辞。”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说怎好推辞?只是贱性山野不能在衙门里住。贵治若有甚么庵堂送我去住两天罢。”尤公道:“庵虽有也窄。我这里有个海月禅林那和尚是个善知识送先生到那里去住罢。”便吩咐衙没:“把郭老爷的行李搬着送在海月禅林你拜上和尚说是我送来的。”衙役应诺伺候。郭孝子别了。尤公直送到大门外方才进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禅林客堂里知客进去说了老和尚出来打了问讯请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问老和尚:“可是一向在这里作方丈的么”老和尚道:“贫僧当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芜湖县甘露庵里的后在京师报国寺做方丈。因厌京师热闹所以到这里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却往成都.是做甚么事?”郭孝子见老和尚清癯面貌颜色慈悲说道:“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讲的。”就把要寻父亲这些话苦说了一番。老和尚流泪叹息就留在方丈里住备出晚斋来。郭孝子将路上买的两个梨送与。老和尚受下谢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两只缸在丹墀里一口缸内放着一个梨每缸挑上几担水拿扛子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吃一碗水。郭孝子见了点头叹息。
到第三日尤公回来又备了一席酒请郭孝子。吃过酒拿出五十两银子、一封书来说道:“先生我本该留你住些时因你这寻父亲大事不敢相留。这五十两银子权为盘费。先生到成都拿我这封书子去寻萧昊轩先生。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离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东山先生去寻着他凡事可以商议。”那孝子见尤公的意思十分恳切不好再辞只得谢过收了银子和书子辞了出来。到海月禅林辞别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寻着了尊大人是必寄个信与贫僧兔的贫僧悬望”郭孝子应诺。老和尚送出禅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掮着行李又走了几天这路多是崎岖鸟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个地方天色将晚望不着一个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会逼着一个人。郭孝子作揖问道:“请问老爹这里到宿店所在还有多少路?”那人道:“还有十几里。客人你要着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须要小心。”郭孝子听了急急往前奔着走。天色全黑却喜山凹里推出一轮月亮来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郭孝子乘月色走走进一个树林中只见劈面起来一阵狂风把那树上落叶吹得奇飕飕的响。风过处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叫声:“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会见郭孝子闭着眼只道是已经死了便丢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个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里把爪子拨了许多落叶盖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里偷眼看老虎走过几里到那山顶上还把两只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望看见这里不动方才一直去了。
郭孝子从坑里扒了上来自心里想道:“这业障虽然去了必定是还要回来吃我如何了得?”一时没有主意。见一棵大树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树去。又心里焦:“他再来咆哮震动我可不要吓了下来?”心主一计将裹脚解了下来自己缚在树上。等到三更尽后月色分外光明只见老虎前走后面又带了一个东西来。那东西浑身雪白头上一只角两只眼就象两盏大红灯笼直着身子走来。郭孝子认不得是个甚么东西。只见那东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里去寻人。见没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儿。那东西大怒伸过爪来一掌就把虎头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东西抖擞身上的毛起威来回头一望望见月亮地下照着树枝头上有个人就狠命的往树枝上一扑。扑冒失了跌了下来又尽力往上一扑离郭孝子只得一尺远。郭孝子道:“我今番却休了!”不想那树上一根枯干恰好对着那东西的肚皮上。后来的这一扑力太猛了这枯干戳进肚皮有一尺多深浅。那东西急了这枯干越摇越戳的深进去。那东西使尽力气急了半夜挂在树上死了。
到天明时候有几个猎户手里拿着鸟枪叉棍来。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郭孝子在树上叫喊众猎户接了孝子下来问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过路的人天可怜见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赶路去了这两件东西你们拿到地方去请赏罢。”众猎户拿出些干粮来和獐子、鹿肉让郭孝子吃了一饱。众猎户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众猎户辞别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几天路程在山凹里一个小庵里借住。那庵里和尚问明来历就拿出素饭来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着吃。正吃着中间只见一片红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丢了饭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请坐不要慌这是我雪道兄到了。”吃完了饭收过碗盏去推开窗子指与郭孝子道:“居士你看么!”郭孝子举眼一看只见前面山上蹲着一个异兽头上一只角只有一只眼睛却生在耳后。那异兽名为“罴九”任你坚冰冻厚几尺一声响亮叫他登时粉碎。和尚道:“这便是雪道兄了。”当夜纷纷扬扬落下一场大雪来。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积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辞别了老和尚又行找着山路一步一滑两边都是涧沟那冰冻的支棱著就和刀剑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着远远望见树林里一件红东西挂着。半里路前只见一个人走走到那东西面前一交跌下涧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脚心里疑惑道:“怎的这人看见这红东西就跌下涧去?”定睛细看只见那红东西底下钻出一个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钻了下去。郭孝子心里猜着了几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见那树上吊的是个女人披散了头身上穿了一件红衫子嘴眼前一片大红猩猩毡做个舌头拖着脚底下埋着一个缸缸里头坐着一个人。那人见郭孝子走到眼前从缸里跳上来。因见郭孝子生的雄伟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罢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恼我可以帮衬你。这妆吊死鬼的是你甚么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郭孝子道:“你且将他解下来。你家在那里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说。”那人把浑家脑后一个转珠绳子解了放了下来。那妇人把头绾起来嘴跟前拴的假舌头去掉了颈子上有一块拴绳子的铁也拿下来把红衫子也脱了。那人指着路旁有两间草屋道:“这就是我家了。”
当下夫妻二人跟着郭孝子走到他家请郭孝子坐着烹出一壶茶。郭孝子道:“你不过短路营生为甚么做这许多恶事?吓杀了人的性命这个却伤天理。我虽是苦人看见你夫妻两人到这个田地越可怜的狠了。我有十两银子在此把与你夫妻两人你做个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这事了。你姓甚么?”那人听了这话向郭孝子磕头说道:“谢客人的周济小人姓木名耐夫妻两个原也是好人家儿女近来因是冻饿不过所以才做这样的事。而今多谢客人与我本钱从此就改过了。请问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广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说着他妻子也出来拜谢收拾饭留郭孝子。郭孝子吃着饭向他说道:“你既有胆子短路你自然还有些武艺。只怕你武艺不高将来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传授与你。”那木耐欢喜一连留郭孝子住了两日。郭孝子把这刀和拳细细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师父。第三日郭孝子坚意要行他备了些干粮、烧肉装在行李里替郭孝子背着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辞回去。
郭孝子接着行李又走了几天那日天气甚冷迎着西北风那山路冻得像白蜡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听得山洞里大吼一声又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绝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来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今见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着他脸上来闻。一茎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个大喷嚏来那老虎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几跳跳过前面一座山头跌在一个涧沟里那涧极深被那棱撑像刀剑的冰凌横拦着竟冻死了。郭孝子扒起来老虎已是不见说道:“惭愧!我又经了这一番!”背着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着父亲在四十里外一个庵里做和尚。访知的了走到庵里去敲门。老和尚开门见是儿子就吓了一跳。郭孝子见是父亲跪在地下恸哭。老和尚道:“施主请起来我是没有儿子的你想是认错了。”郭孝子道:“儿子万里程途寻到父亲眼前来父亲怎么不认我?”老和尚道:“我方才说过贫僧是没有儿子的。施主你有父亲你自己去寻怎的望着贫僧哭?”郭孝子道:“父亲虽则几十年不见难道儿子就认不得了?”跪着不肯起来。老和尚道:“我贫僧自小出家那里来的这个儿子?”郭孝子放声大哭道:“父亲不认儿子儿子到底是要认父亲的!”三番五次缠的老和尚急了说道:“你是何处光棍敢来闹我们?快出去!我要关山门!”郭孝子跪在地下恸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来杀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亲就杀了儿子儿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双手把郭孝子拉起来提着郭孝子的领子一路推搡出门便关了门进去再也叫不应。
郭孝子在门外哭了一场又哭一场又不敢敲门。见天色将晚自己想道:“罢!罢!父亲料想不肯认我了!”抬头看了这庵叫做竹山庵。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间房屋住下。次早在庵门口看见一个道人出来买通了这道人日日搬柴运米养活父亲。不到半年之上身边这些银子用完了思量要到东山去寻萧昊轩又恐怕寻不着耽搁了父亲的饭食。只得左近人家佣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寻几分银子养活父亲遇着有个邻居住陕西去他就把这寻父亲的话细细写了一封书带与海月禅林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书又欢喜又钦敬他。不多几日禅林里来了一个挂单的和尚。那和尚便是响马贼头赵大披着头两只怪眼凶像未改。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这恶和尚在禅林吃酒、行凶、打人无所不为。座领着一班和尚来禀老和尚道:“这人留在禅林里是必要坏了清规求老和尚赶他出去。”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后来座叫知客向他说:“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说: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禅林规矩抬到后面院子里一把火就把你烧了!”恶和尚听了怀恨在心也不辞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单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媚山走走顺便去成都会会郭孝子。辞了众人挑着行李衣钵风餐露宿一路来到四川。
离成都有百十多里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个茶棚内吃茶。那棚里先坐着一个和尚。老和尚忘记认不得他了那和尚却认得老和尚便上前打个问讯道:“和尚这里茶不好前边不多几步就是小庵伺不请到小庵里去吃杯茶?”老和尚欢喜道:“最好。”那和尚领着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一个庵里。那庵一进三间前边一尊迦蓝菩萨。后一迸三间殿并没有菩萨中间放着一个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进庵门才说道:“老和尚!你认得我么?”老和尚方才想起是掸林里赶出去的恶和尚吃了一惊说道:“是方才偶然忘记而今认得了。”恶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睁开眼道:“你今日既到我这里不怕你飞上天去!我这里有个葫芦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冈上一个老妇人开的酒店里替我打一葫芦酒来。你快去!”
老和尚不敢违拗捧着葫芦出去找到山冈子上果然有个老妇人在那里卖酒。老和尚把这葫芦递与他。那妇人接了葫芦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里流下泪来便要拿葫芦去打酒。老和尚吓了一跳便打个问讯道:“老菩萨你怎见了贫僧就这般悲恸起来?这是甚么原故?”那妇人含着泪说道:“我方才看见老师父是个慈悲面貌不该遭这一难!”老和尚惊道:“贫僧是遭的甚么难?”那老妇人道:“老师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庵里来的?”老和尚道:“贫僧便是。你怎么知道?”老妇人道:“我认得他这葫芦。他但凡要吃人的脑子就拿这葫芦来打我店里药酒。老师父你这一打了酒去没有活的命了!”老和尚听了魂飞天外慌了道:“这怎么处?我如今走了罢!”老妇人道:“你怎么走得?这四十里内都是他旧日的响马党羽。他庵里走了一人一声梆子响即刻有人捆翻了你送在庵里去。”老和尚哭着跪在地下。“求老菩萨救命!”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说破了我的性命也难保。但看见你老师父慈悲死的可怜我指一条路给你去寻一个人。”老和尚道:“老菩萨你指我去寻那个人?”老妇人慢慢说出这一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热心救难又出惊天动地之人:仗剑立功无非报国忠臣之事。毕竟这老妇人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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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萧云仙救难明月岭 平少保奏凯青枫城
话说老和尚听了老妇人这一番话跪在地下哀告。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只好指你一条路去寻一个人。”老和尚道:“老菩萨却叫贫僧去寻一个甚么人?求指点了我去。”老妇人道:“离此处有一里多路有个小小山冈叫做明月岭。你从我这屋后山路过去还可以近得几步。你到那岭上有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你却不要问他只双膝跪在他面前等他问你你再把这些话向他说。只有这一个人还可以救你。你去求他却也还拿不稳。设若这个人还不能救你我今日说破这个话连我的性命只好休了!”
老和尚听了战战兢兢将葫芦里打满了酒谢了老妇人在屋后攀藤附葛上去。果然走不到一里多路一个小小山冈山冈上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山洞里嵌着一块雪白的石头不过铜钱大那少年觑的较近弹子过处一下下都打了一个准。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时头戴武巾身穿藕色战袍白净面皮生得十分美貌。那少年弹子正打得酣边老和尚走来双膝跪在他面前。那少年正要问时山凹里飞起一阵麻雀。那少年道:“等我打了这个雀儿看。”手起弹子落把麻雀打死了一个坠下去。那少年看见老和尚含着眼泪跪在跟前说道:“老师父你快请起来。你的来意我知道了。我在此学弹子正为此事。但才学到九分还有一分未到恐怕还有意外之失所以不敢动手。今日既遇着你来我也说不得了想是他毕命之期老师父你不必在此耽误你快将葫芦酒拿到庵里去脸上万不可做出慌张之像更不可做出悲伤之像来。你到那里他叫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一毫不可违拗他我自来救你。”
老和尚没奈何只得捧着酒葫芦照依旧路来到庵里。进了第二层只见恶和尚坐在中间床上手里已是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问老和尚道:“你怎么这时才来?”老和尚道:“贫僧认不得路走错了慢慢找了回来。”恶和尚道:“这也罢了你跪下罢!”老和尚双膝跪下。恶和尚道:“跪上些来!”老和尚见他拿着刀不敢上去。恶和尚道:“你不上来我劈面就砍来!”老和尚只得膝行上去恶和尚道:“你褪了帽子罢!”老和尚含着眼泪自己除了帽子。恶和尚把老和尚的光头捏一捏把葫芦药酒倒出来吃了一口左手拿着酒右手执着风快的刀在老和尚头上试一试比个中心。老和尚此时尚未等他劈下来那魂灵已在顶门里冒去了。恶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脑子的所在一劈开了恰好脑浆迸出赶热好吃。当下比定了中心手持钢刀向老和尚头顶心里劈将下来。不想刀口未曾落老和尚头上只听得门外飕的一声。一个弹子飞了进来飞到恶和尚左眼上。恶和尚大惊丢了刀放下酒将只手捺着左眼飞跑出来到了外一层。迦蓝菩萨头上坐着一个人。恶和尚抬起头来又是一个弹子把眼打瞎。恶和尚跌倒了。
那少年跳了下来进里面一层。老和尚已是吓倒在地。那少年道:“老师父快起来走!”老和尚道:“我吓软了其实走不动了。”那少年道:“起来!我背着你走。”便把老和尚扯起来驮在身上急急出了庵门一口气跑了四十里。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说道:“好了老师父脱了这场大难自此前途吉庆无虞。”老和尚方才还了魂跪在地下拜谢问:“恩人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也不过要除这一害并非有意救你。你得了命你去罢问我的姓名怎的?”老和尚又问总不肯说。老和尚只得向前膜拜了九拜说道:“且辞别了恩人不死当以厚报。”拜毕起来上路去了。
那少年精力已倦寻路旁一个店内坐下。只见店里先坐着一个人面前放着一个盒子。那少年看那人时头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脚下芒鞋形容悲戚眼下许多泪痕便和他拱一拱手对面坐下。那人笑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弹子打瞎人的眼睛却来这店里坐的安稳!”那少年道:“老先生从那里来?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那人道:“我方才原是笑话。剪除恶人救拔善类这是最难得的事。你长兄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姓萧名采字云仙舍下就在这成都府二十里外东山住”那人惊道:“成都二十里外东山有一位萧昊轩先生可是尊府?”萧云仙惊道:“这便是家父。老先生怎么知道?”那人道:“原来就是尊翁。”便把自己姓名说下并因甚来四川“在同官县会见县令尤公曾有一书与尊大人。我因寻亲念切不曾绕路到尊府。长兄你方才救的这老和尚我却也认得他。不想邂逅相逢。看长兄如此英雄便是昊轩先生令郎可敬!可敬!”
萧云仙道:“老先生既寻着太老先生如何不同在一处?如今独自又往那里去?”郭孝子见问这话哭起来道:“不幸先君去世了。这盒子里便是先君的骸骨。我本是湖广人而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乡去归葬。”萧云仙垂泪道:“可怜!可怜!但晚生幸遇着老先生不知可以拜请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会一会家君么?”郭孝子道:“本该造府恭谒奈我背着先君的骸骨不便且我归葬心急。致意尊大人将来有便再来奉谒罢。”因在行李内取出尤公的书子来递与萧云仙。又拿出百十个钱来叫店家买了三角酒割了二斤肉和些蔬菜之类叫店主人整治起来同萧云仙吃着便向他道:“长兄我和你一见如故这是人生最难得的事况我从陕西来就有书子投奔的是尊大人这个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长兄像你这样事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真是难得。但我也有一句话要劝你可以说得么?”萧云仙道:“晚生年少正要求老先生指教有话怎么不要说?”郭孝子道:“这冒险借躯都是侠客的勾当而今比不得春秋、战国时这样事就可以成名。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时候任你荆轲、聂政也只好叫做乱民。像长兄有这样品貌材艺又有这般义气肝胆正该出来替朝廷效力。将来到疆场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了一个青史留名。不瞒长兄说我自幼空自学了一身武艺遭天伦之惨奔波辛苦数十余年。而今老了眼见得不中用了。长兄年力鼎盛万不可蹉跎自误。你须牢记老拙今日之言。”萧云仙道:“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如拨云见日感谢不尽。”又说了些闲话。次早打了店钱直送郭孝子到二十里路外岔路口彼此洒泪分别。
萧云仙回到家中问了父亲的安将尤公书子呈上看过。萧昊轩道:“老友与我相别二十年不通音问他今做官适意可喜可喜!”又道:“郭孝子武艺精能少年与我齐名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归葬也算了过一生心事。”萧云仙在家奉事父亲。
过了半年松潘卫边外生番与内地民人互市因买卖不公彼此吵闹起来。那番子性野不知王法就持了刀杖器械大打一仗。弓兵前未护救都被他杀伤了又将青枫城一座强占了去。巡抚将事由飞奏到京朝廷看了本章大怒。奉旨:“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师务必犁庭扫穴以章天讨。”平少保得了圣旨星飞出京到了松潘驻扎。
萧昊轩听了此事唤了萧云仙到面前吩咐道:“我听得平少保出师现驻松潘征剿生番。少保与我有旧你今前往投军说出我的名姓少保若肯留在帐下效力你也可以借此投效朝廷正是男子汉奋有为之时。”萧云仙道:“父亲年老儿子不敢远离膝下。”萧昊轩道:“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虽年老现在井无病痛饭也吃得觉也睡得何必要你追随左右?你若是借口不肯前去便是贪图安逸在家恋着妻子乃是不孝之子从此你便不许再见我的面了!”几句话让的萧云仙闭口无言只得辞了父亲拴束行李前去投军。一路程途不必细说。
这一日离松潘卫还有一站多路因出店太早走了十多里天尚未亮。萧云仙背着行李正走得好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响。他便跳开一步回转头来只见一个人手持短棍正待上前来打他早被他飞起一脚踢倒在地。萧云仙夺了他手中短棍劈头就要打。那人在地下喊道:“看我师父面上饶恕我罢!”萧云仙住了手问道:“你师父是谁?”那时天色已明看那人时三十多岁光景身穿短袄脚下八搭府鞋面上微有髭须。那人道:“小人姓木名耐是郭孝子的徒弟。”萧云仙一把拉起来问其备细。木耐将曾经短路遇郭孝子将他收为徒弟的一番话说了一遍。萧云仙道:“你师父我也认得。你今番待往那里去?”木耐道:“我听得平少保征番现在松潘招军意思要到那里去投军因途间缺少盘缠适才得罪长兄休怪!”萧云仙道:“既然如此我也是投军去的便和你同行何如?”木耐大喜情愿认做萧云仙的亲随伴当。一路来到松潘在中军处递了投充的呈词。少保传令细细盘问来历知道是萧浩的儿子收在帐下赏给千总职衔军前效力。木耐赏战粮一分听候调遣。
过了几日各路粮饷俱已调齐少保升帐传下将令叫各弁在辕门听候。萧云仙早到只见先有两位都督在辕门上。萧云仙请了安立在旁边。听那一位都督道:“前日总镇马大老爷出兵竟被青枫城的番子用计挖了陷坑连人和马都跌在陷坑里。马大老爷受了重伤过了两天伤身死。现今尸并不曾找着。马大老爷是司礼监老公公的侄儿现今内里传出信来务必要找寻尸。若是寻不着将来不知是个怎么样的处分!这事怎了?”这一位都督道:“听见青枫城一带几十里是无水草的要等冬天积下大雪到春融之时那山上雪水化了淌下来人和牲口才有水吃。我们到那里出兵只消几天没有水吃就活活的要渴死了那里还能打甚么仗!”萧云仙听了上前禀道:“两位太爷不必费心。这青枫城是有水草的不但有而且水草最为肥饶。”两都督道:“萧千总你曾去过不曾?”萧云仙道:“卑弁不曾去过。”两位都督道“可又来!你不曾去过怎么得知道?”萧云仙道:“卑弁在史书上青过说这地方水草肥饶。”两都督变了脸道:“那书本子上的话如何信得!”萧云仙不敢言语。
少刻云板响处辕门饶鼓喧闹。少保升帐传下号令教两都督率领本部兵马作中军策应;叫萧云仙带领步兵五百名在前先锋开路。本帅督领后队调遣。将令已下各将分头前去。
萧云仙携了木耐带领五百步兵疾忙前进。望见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险峻那山头上隐隐有旗帜在那里把守。这山名唤椅儿山是青枫城的门户。萧云仙吩咐木耐道:“你带领二百人从小路扒过山去在他总路口等着。只听得山头炮响你们便喊杀回来助战不可有误。”木耐应诺去了。萧云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里只听山头炮响一齐呐喊起来报称大兵已到赶上前来助战。分派已定萧云仙蒂着二百人大踏步杀上山来。那山上几百番子藏在上洞里看见有人杀上来一齐蜂拥的出来打仗。那萧云仙腰插弹弓手拿腰刀奋勇争先手起刀落先杀了几个番子。那番子见势头勇猛正要逃走二百人卷地齐来犹如暴风疾雨。忽然一声炮响山凹里伏兵大声喊叫:“大兵到了!”飞奔上山。番子正在魂惊胆落又见山后那二百人摇旗呐喊飞杀上来只道大军已经得了青枫城乱纷纷各自逃命。那里禁得萧云仙的弹子打来打得鼻塌嘴歪无处躲避。萧云仙将五百人合在一处喊声大震把那几百个番子犹如砍瓜切莱尽数都砍死了旗帜器械得了无数。
萧云仙叫众人暂歇一歇即鼓勇前进。只见一路都是深林密箐走了半天林子尽处一条大河远远望见青枫城在数里之外。萧云仙见无船只可渡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编成筏子。顷刻办就一齐渡过河来。萧云仙道:“我们大兵尚在后面攻打他的城池不是五百人做得来的。第一不可使番贼知道我们的虚实。”叫木耐率领兵众将夺得旗帜改造做云梯带二百兵每人身藏枯竹一束到他城西僻静地方爬上城去将他堆贮粮草处所放起火来“我们便好攻打他的东门”。这里分拔已定。
且说两位都督率领中军到了椅儿山下又不知道萧云仙可曾过去。两位议道:“像这等险恶所在他们必有埋伏我们尽力放些大炮放的他们不敢出来也就可以报捷了。”正说着一骑马飞奔追来少保传下军令:叫两位都督疾忙前去策应恐怕萧云仙少年轻迸以致失事。两都督得了将令不敢不进号令军中疾驰到带子河见有现成筏子都渡过去望见青枫城里火光烛天。那萧云仙正在东门外施放炮火攻打城中。番子见城中火起不战自乱。这城外中军已到与前军先锋合为一处将一座青枫城围的铁桶般相似。那番酋开了北门舍命一顿混战只剩了十数骑溃围逃命去了。少保督领后队已到城里败残的百姓各人头顶香花跪迎少保进城。少保传令救火安民秋毫不许惊动。随即写了本章遣官到京里报捷。
这里萧云仙迎接叩见了少保。少保大喜赏了他一腔羊、一坛酒夸奖了一番。过了十余日旨意回头:着平治来京两都督回任候升萧采实授千总。那善后事宜少保便交与萧云仙办理。萧云仙送了少保进京回到城中看见兵灾之后城垣倒塌仓库毁坏便细细做了一套文书禀明少保。那少保便将修城一事批了下来:责成萧云仙用心经理候城工完峻之后另行保题议叙。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甘棠有荫空留后人之思;飞将难封徒博数奇之叹。不知萧云仙怎样修城旦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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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萧云仙广武山赏雪 沈琼枝利涉桥卖文
话说萧云仙奉着将令监督筑城足足住了三四年那城方才筑的成功。周围十里六座城门城里又盖了五个衙署。出榜招集流民进来居住城外就叫百姓开垦田地。萧云仙想道:“像这旱地百姓一遇荒年就不能收粮食了须是兴起些水利来。”因动支钱粮雇齐民夫萧云仙亲自指点百姓在田傍开出许多沟渠来。沟间有洫洫间有遂开得高高低低仿佛江南的光景。到了成功的时候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在各处犒劳百姓们。每到一处萧云仙杀牛宰马传下号令把那一方百姓都传齐了。萧云仙建一坛场立起先农的牌位来摆设了牛羊祭礼。萧云仙纱帽补服自己站在前面率领众百姓叫木耐在旁赞礼升香、奠酒三献、八拜。拜过又率领众百姓望着北阀山呼舞蹈叩谢皇恩。便叫百姓都团团坐下萧云仙坐在中间拔剑割肉大碗斟酒欢呼笑乐痛饮一天。吃完了酒萧云仙向众百姓道:“我和你们众百姓在此痛次一天也是缘法。而今上赖皇恩下托你们众百姓的力开垦了这许多田地也是我姓萧的在这里一番。我如今亲自手种一棵柳树你们众百姓每人也种一棵或杂些桃花、杏花亦可记着今日之事。”众百姓欢声如雷一个个都在大路上栽了桃、柳。
萧云仙同木耐今日在这一方明日又在那一方一连吃了几十日酒共栽了几万棵柳树。众百姓感激萧云仙的恩德在城门外公同起盖了一所先农祠。中间供着先农神位旁边供了萧云仙的长生禄位牌。又寻一个会画的在墙上画了一个马画萧云仙纱帽补服骑在马上前面画木耐的像手里拿着一枝红旗引着马做劝农的光景。百姓家男男女女到朔望的日子住这庙里来焚香点烛跪拜非止一日。
到次年春天杨柳了青桃花杏花都渐渐开了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出来游玩。见那绿树阴中百姓家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牵着牛也有倒骑在牛上的也有横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沟里饮了水从屋角边慢慢转了过来。萧云仙心里欢喜向木耐道:“你看这般光景百姓们的日子有的过了只是这班小孩子一个个好模好样也还觉得聪俊怎得有个先生教他识字便好。”木耐道:“老爷你不知道么?前日这先农祠住着一个先生是江南人而今想是还在这里老爷何不去和他商议?”萧云仙道:“这更凑巧了。”便打马到祠内会那先生。进去同那先生作揖坐下。萧云仙道:“闻得先生贵处是江南因甚到这边外地方?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沈敝处常州。因向年有个亲戚在青枫做生意所以来看他。不想遭了兵乱流落在这里五六年不得回去。近日闻得朝里萧老先生在这里筑城、开水利所以到这里来看看。老先生尊姓?贵衙门是那里?”萧云仙道:“小弟便是萧云仙在此开水利的。”那先生起身从新行礼道:“老先生便是当今的班定远晚生不胜敬服。”萧云仙道:“先生既在这城里我就是主人请到我公廨里去住。”便叫两个百姓来搬了沈先生的行李叫木耐牵着马萧云仙携了沈先生的手同到公廨里来。备酒饭款待沈先生说起要请他教书的话先生应允了。萧云仙又道:“只得先生一位教不来。”便将带来驻防的二三千多兵内拣那认得字多的兵选了十个托沈先生每日指授他些书理。开了十个学堂把百姓家略聪明的孩子都养在学堂里读书读到两年多沈先生就教他做些破题、破承、起讲。但凡做的来萧云仙就和他分庭抗礼以示优待这些人也知道读书是体面事了。
萧云仙城工已竣报上文书去把这文书就叫木耐赍去。木耐见了少保少保问他些情节赏他一个外委把总做去了。少保据着萧云仙的详文咨明兵部。工部核算:
萧采承办青枫城城工一案该抚题销本内:砖、灰、工匠共开销银一万九千三百六十两一钱二分一厘五毫。查该地水草附近烧造砖灰甚便新集流民充当工役者甚多不便听其任意浮开。应请核减银七千五百二十五两有零在于该员名下着追。查该员系四川成都府人应行文该地方官勒限严比归款可也。奉旨依议。
萧云仙看了邸抄接了上司行来的公文只得打点收拾行李回成都府。比及到家他父亲已卧病在床不能起来萧云仙到床面前请了父亲的安诉说军前这些始未缘由说过又磕下头去伏着不肯起来。萧昊轩道:“这些事你都不曾做错为甚么不起来?”萧云仙才把因修城工被工部核减追赔一案说了又道:“儿子不能挣得一丝半粟孝敬父亲倒要破费了父亲的产业实在不可自比于人心里愧恨之极!”萧昊轩道:“这是朝廷功令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何必气恼?我的产业攒凑拢来大约还有七千金你一总呈出归公便了。”萧云仙哭着应诺了。看见父亲病重他衣不解带伏伺十余日眼见得是不济事。萧云仙哭着问:“父亲可有甚么遗言?”蕉昊轩道:“你这话又呆气了。我在一日是我的事;我死后就都是你的事了。总之为人以忠孝为本其余都是未事。”说毕瞑目而逝。
萧云仙呼天抢地尽哀尽礼治办丧事十分尽心。却自己叹息道:“人说‘塞翁失马未知是福是祸’。前日要不为追赔断断也不能回家父亲送终的事也再不能自己亲自办。可见这番回家也不叫做不幸。”丧葬已毕家产都已赔完了还少三百多两银子地方官仍旧紧追。适逢知府因盗案的事降调去了。新任知府却是平少保做巡抚时提拔的到任后知道萧云仙是少保的人替他虚出了一个完清的结状叫他先到平少保那里去再想法来赔补。少保见了萧云仙慰劳了一番替他出了一角咨文送部引见。兵部司官说道:“萧采办理城工一案无例题补。应请仍于本千总班次论俸推升守备。俟其得缺之日带领引见。”
萧云仙又侯了五六个月部里才推升了他应天府江淮卫的守备带领引见。奉旨:“着往新任。”萧云仙领了札付出京走东路来南京。过了朱龙侨到了广武卫地方晚间住在店里正是严冬时分。约有二更尽鼓店家吆呼道:“客人们起来!木总爷来查夜!”众人都披了衣服坐在铺上。只见四五个兵打着灯笼照着那总爷进来逐名查了。萧云仙看见那总爷原来就是木耐。木耐见了萧云仙喜出望外叩请了安忙将萧云仙请进衙署住了一宿。
次日萧云仙便要起行木耐留住道:“老爷且宽住一日这天色想是要下雪了今日且到广武山阮公祠游玩游玩卑弁尽个地主之谊。”萧云仙应允了。木耐叫备两匹马同萧云仙骑着又叫一个兵备了几样肴馔和一尊酒一径来到广武山阮公祠内。道士接进去请到后面楼上坐下。道土不敢来陪随即送上茶来。木耐随手开了六扇窗格正对着厂武山侧面。看那山上树木凋败又被北风吹的凛凛冽冽的光景天上便飘下雪花来。萧云仙看了向着木耐说道:“我两人当日在青枫城的时候这样的雪不知经过了多少那时倒也不见得苦楚。如今见了这几点雪倒觉得寒冷的紧。”木耐道:“想起那两位都督大老爷此时貂裘向火不知怎么样快活哩!”说着吃完了酒。萧云仙起来闲步。楼右边一个小阁子墙上嵌着许多名人题咏萧云仙都看完了。内中一题目写着《广武山怀古》读去却是一七言古风。萧云仙读了又读读过几遍。不觉凄然泪下。木耐在旁不解其意。萧云仙又看了后面一行写着:“白门武书正字氏稿。”看罢记在心里。当下收拾回到衙署又住了一夜。次日天晴萧云仙辞别木耐要行。木耐亲自送过大柳驿方才回去。
萧云仙从浦口过江进了京城验了札付到了任查点了运丁看验了船只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那日便问运丁道:“你们可晓的这里有一个姓武名书号正字的是个甚么人?”旗丁道:“小的却不知道老爷问他却为甚么?”萧云仙道:“我在广武卫看见他的诗急于要会他。”旗丁道:“既是做诗的人小的向国子监一问便知了。”萧云仙道:“你快些去问。”旗丁次日来回复道:“国子监问过来了。门上说监里有个武相公叫做武书是个上斋的监生就在花牌楼住。”萧云仙道:“快叫人伺侯不打执事我就去拜他。”当下一直来到花牌楼一个坐东朝西的门楼投进帖去武书出来会了。萧云仙道:“小弟是一个武夫新到贵处仰慕贤人君子。前日在广武山壁上奉读老先生怀古佳作所以特来拜谒。”武书道:“小弟那诗也是一时有感之作不想有污尊目。”当下捧出茶来吃了。武书道:“老先生自广武而来想必自京师部选的了?”萧云仙道:“不瞒老先生说起来话长。小弟自从青枫城出征之后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项方才赔偿清了照千总推升的例选在这江淮卫。却喜得会见老先生凡事要求指教改日还有事奉商。”武书道:“当得领教。”萧云仙说罢起身去了。
武书送出大门看见监里斋夫飞跑了来说道:“大堂虞者爷立候相公说话。”武书走去见虞博士。虞博士道:“年兄令堂旌表的事部里为报在后面驳了三回如今才准了。牌坊银子在司里年兄可作领去。”武书谢了出来。次日带了帖子去回拜萧守备萧云仙迎入川堂作揖奉坐。武书道:“昨日枉驾后多慢!拙作过蒙称许心切不安还有些拙刻带在这边还求指教。”因在袖内拿出一卷诗来。萧云仙接着看了数赞叹不已。随请到书房里坐了。摆上饭来吃过。萧云仙拿出一个卷子递与武书道:“这是小弟半生事迹专求老先生大笔或作一篇文或作几诗以垂不朽。”武书接过来放在桌上打开看时前面写着”西征小纪”四个字。中间三幅图:第一幅是“椅儿山破敌”第二幅是“青枫取城”第三幅是“春郊劝农”。每幅下面都有逐细的纪略。武书看完了叹惜道:“飞将军数奇古今来大概如此。老先生这样功劳至今还屈在卑位。这做诗的事小弟自是领教。但老先生这一番汗马的功劳限于资格料是不能载入史册的了。须得几位大手笔撰述一番各家文集里传留下去也不埋没了这半生忠悃。”萧云仙道:“这个也不敢当。但得老先生大笔小弟也可借以不朽了。”武书道:“这个不然。卷子我且带了回去这边有几位大名家素昔最喜赞扬忠孝的若是见了老先生这一番事业料想乐于题咏的。容小弟将此卷传了去看看。”萧云仙道:“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谒?”武书道:“这也使得。”萧云仙拿了一张红帖子要武书开名字去拜。武书便开出:虞博士果行、迟均衡山、庄征君绍光、杜仪少卿俱写了住处递与萧云仙蒂了卷子告辞去了。
萧云仙次日拜了各位各位都回拜了。随奉粮道文书押运赴淮。萧云仙上船到了扬州在钞关上挤马头正挤的热闹只见后面挤上一只船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叫道:“萧老先生!怎么在这里?”萧云仙回头一看说道“呵呀!原来是沈先生!你几时回来的?”忙叫拢了船。那沈先生跳上船来。萧云仙道:“向在青枫城一别至今数年。是几时回南来的?”沈先生道:“自蒙者先生青目教了两年书积下些修金回到家乡将小女许嫁扬州宋府上此时送他上门去。”萧云仙道:“令爱恭喜少贺。”因叫跟随的人封了一两银子送过来做贺礼说道:“我今番押运北上不敢停泊将来回到敝署再请先生相会罢。”作别开船去了。
这先生领着他女儿琼枝岸上叫了一乘小轿子抬着女儿自己押了行李到了缺口门落在大丰旗下店里。那里伙计接着通报了宋盐商。那盐商宋为富打家人来吩咐道:“老爷叫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沈老爷留在下店里住着叫账房置酒款待。”沈先生听了这话向女儿琼枝道:“我们只说到了这里权且住下等他择吉过门怎么这等大模大样?看来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当作正室了。这头亲事还是就得就不得?女儿你也须自己主张。”沈琼枝道:“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甚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沈先生只得依着女儿的言语看着他装饰起来。头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红外盖拜辞了父亲上了轿。那家人跟着轿子一直来到河下进了大门。
几个小老妈抱着小官在大墙门口同看门的管家说笑话看见轿子进来问道:“可是沈新娘来了?请下了轿走水巷里进去。”沈琼枝听见也不言语下了轿一直走到大厅上坐下说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老妈同家人都吓了一跳甚觉诧异慌忙走到后边报与老爷知道。
那宋为富正在药房里看着药匠弄人参听了这一篇话红着脸道:“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那里去!”踌躇一会叫过一个丫鬓来吩咐道:“你去前面向那新娘说:‘老爷今日不在新娘权且进房去。有甚么话等老爷来家再说。’”丫鬓来说了沈琼枝心里想着:“坐在这里也不是事不如且随他进去。”便跟着丫头走到厅背后左边一个小圭门里进去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的山子。沿着那山石走到左边一条小巷串入一个花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株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到廊尽头处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妈子送了茶来。沈琼枝吃着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那丫鬓回去回复宋为富道:“新娘人物倒生得标致只是样子觉得惫赖不是个好惹的。”
过了一宿宋为富叫管家到下店里吩咐账房中兑出五百两银子送与沈老爷“叫他且回府着姑娘在这里想没的话说。”沈先生听了这话说道:“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儿做妾这还了得!”一径走到江都县喊了一状。那知县看了呈子说道:“沈大年既是常州贡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么肯把女儿与人做妾?盐商豪横一至于此!”将呈词收了。宋家晓得这事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个诉呈打通了关节。次日呈子批出来批道:
沈大年既系将女琼枝许配宋为富为正室何至自行私送上门?显系做妾可知。架词混渎不准。
那诉呈上批道:
已批示沈大年词内矣。
沈大年又补了一张呈子。知县大怒说他是个刁健讼棍一张批两个差人押解他回常州去了。
沈琼枝在宋家过了几天不见消息想道:“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亲再来和我歪缠。不如走离了他家再作道理。”将他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真珠饰打了一个包袱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五更时分从后门走了清晨出了钞关门上船。那船是有家眷的。沈琼枝上了船自心里想道:“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乡人家耻笑。”细想:“南京是个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我又会做两句诗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或者遇着些缘法出来也不可知。”立定主意到仪征换了江船一直往南京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卖诗女士反为逋逃之流;科举儒生且作风流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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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
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著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放。那水花直站在河里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
国子监的武书是四月尽间生辰他家中穷请不起客。杜少卿备了一席果碟沽几斤酒叫了一只小凉篷船和武书在河里游游。清早请了武书来在河房里吃了饭开了水门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冷淡处走走”叫船家一路荡到进香河又荡了回来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时候两人都微微醉了。荡到利涉桥上岸走走见马头上贴着一个招牌上写道:
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
武书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里偏有许多奇事这些地方都是开私门的女人住这女人眼见的也是私门了却挂起一个招牌来岂不可笑!”杜少卿道:“这样的事我们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吃。”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来二人吃着闲谈。过了一回回头看见一轮明月升上来照得满船雪亮船就一直荡上去。
到了月牙池见许多游船在那里放花炮内有一只大船挂着四盏明角灯铺着凉簟子在船上中间摆了一席。上面坐着两个客;下面主位上坐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凉鞋黄瘦面庞清清疏疏三绺白须;横头坐着一个少年白净面皮微微几根胡子眼张失落在船上两边看女人。这小船走近大船眼前杜少卿同武书认得那两个客一个是卢信侯一个是庄绍光却认不得那两个人。庄绍光看见二人立起身来道:“少卿兄你请过来坐。”杜少卿同武书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见礼便问:“尊姓?”庄绍光道:“此位是天长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长杜先生当初有一位做赣州太守的可是贵本家?”杜少卿惊道:“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与尊大人终日相聚。叙祖亲尊翁还是我的表兄。”杜少卿道:“莫不是庄濯江表叔么?”那主人道:“岂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侄当年年幼不曾会过。今幸会见表叔失敬了。”从新同庄濯江叙了礼。武书问庄绍光道:“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贵族?”庄征君笑道:“这还是舍侄却是先君受业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别了四十年。近日才从淮扬来。”武书又问:“此位?”庄濯江道:“这便是小儿。”也过来见了礼齐坐下。
庄濯江叫从新拿上新鲜酒来奉与诸位吃。庄濯江就问:“少卿兄几时来的?寓在那里?”庄绍光道:“他已经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尊居现在这河房里。”庄濯江惊道:“尊府大家园亭花木甲于江北为甚么肯搬在这里?”庄绍光便把少卿豪举而今黄金已随手而尽略说了几句。庄濯江不胜叹息说道:“还记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广鸟衣韦四先生寄了一封书子与我说他酒量越大了二十年来竟不得一回恸醉只有在天长赐书楼吃了一坛九年的陈酒醉了一夜心里快畅的紧所以三千里外寄信告诉我。我彼时不知府上是那一位做主人今日说起来想必是少卿兄无疑了。”武书道:“除了他谁人肯做这一个雅东?”杜少卿道:“韦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庄濯江道:“这是我髫年的相与了。尊大人少时无人不敬仰是当代第一位贤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还如在目前。”卢信侯又同武书谈到泰伯祠大祭的事。庄濯江拍膝嗟叹道:“这样盛典可惜来迟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将来也要怎的寻一件大事屈诸位先生大家会一会我就有趣了。”
当下四五人谈心话旧一直饮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观那河里灯人阑珊笙歌渐歇耳边忽听得玉萧一声。众人道:“我们各自分手罢。”武书也上了岸去。庄濯江虽年老事庄绍光极是有礼。当下杜少卿在河房前过上去回家。庄濯江在船上一路送庄绍光到北门桥还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灯笼同卢信候送到庄绍光家方才回去。庄绍光留卢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旧同往湖园去了。庄濯江次日写了“庄洁率子非熊”的帖子来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莲花桥来回拜留着谈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后湖会着庄绍光。庄绍光道:“我这舍侄亦非等闲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开典当。那合本的人穷了他就把他自己经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个疲驴出了泗州城。这十数年来往来楚越转徒经营又自致数万金才置了产业南京来住。平日极是好友敦伦替他尊人治丧不曾要同胞兄弟出过一个钱俱是他一人独任。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他就殡葬他。又极遵先君当年的教训最是敬重文人流连古迹。现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约衡山兄来替他做一个大祭。”杜少卿听了心里欢喜。说罢辞别去了。
转眼长夏已过又是新秋清风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满城的人都叫了船请了大和尚在船上悬挂佛像铺设经坛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十里之内降真香烧的有如烟雾溟蒙。那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到晚做的极精致的莲花灯点起来浮在水面上。又有极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狱赦罪之说度这些孤魂升天把一个南京秦淮河变做西域天竺国。到七月二十九日清凉山地藏胜会——人都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都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开眼若见满城都摆的香花灯烛他就只当是一年到头都是如此就欢喜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这一夜南京人各家门户都搭起两张桌子来两枝通宵风烛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一条街有七八里路点得象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绝大风也吹不熄。倾城士女都出来烧香看会。
沈琼枝住在王府塘房子里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烧香回来。沈琼枝自从来到南京挂了招牌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那些好事的恶少都一传两两传三的来物色非止一日。这一日烧香回来人见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庄非熊却也顺路跟在后面看见他走到王府塘那边去了。庄非熊心里有些疑惑次日来到杜少卿家说:“这沈琼枝在王府塘有恶少们去说混话他就要怒骂起来。此人来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听见这话此时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难而来此地?我正要去问他。”
当下便留庄非熊在何房看新月。又请了两个客来:一个是退衡山一个是武书。庄非熊见了说些闲话又讲起王府塘沈琼枝卖诗文的事。杜少卿道:“无论他是怎样果真能做诗文这也就难得了。”迟衡山道:“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还数不清还那个去求妇女们的诗文?这个明明借此勾引人。他能做不能做不必管他。”武书道:“这个却奇。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又无同伴靠卖诗文过日子恐怕世上断无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会做诗我们便邀了他来做做看。”说着吃了晚饭。那新月已从河底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过桥来。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说今日已迟了明日在舍间早饭后同去走走。”武书应诺同迟衡山、庄非熊都别去了。
次日武正字来到杜少卿家早饭后同到王府塘来。只见前面一间低矮房屋门围着一二十人在那里吵闹。杜少卿同武书上前一看里边便是一个十八九岁妇人梳着下路绺裘穿着一件宝蓝纱大领披风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书听了一听才晓得是人来买绣香囊地方上几个喇子想来拿囵头却无实迹倒被他骂了一场。两人听得明白方才进去。那些人看见两位进去也就渐渐散了。
沈琼枝看见两人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坐定彼此谈了几句闲话。武书道:“这杜少卿先生是此间诗坛祭酒昨日因有人说起佳作可观所以来请教。”沈琼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这句话不错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还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荆也同寄居在河房内”沈琼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谒夫人好将心事细说。”杜少卿应诺同武书先别了出来。武书对仕少卿说道:“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清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入。却伯是负与斗狠逃了出来的。等他来时盘问盘问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说着已回到杜少卿家门看见姚奶奶背着花笼儿来卖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来的正好。我家今日有个希奇的客到你就在这里看看。”让武正字到河房里坐着同姚奶奶进去和娘子说了。少刻沈琼枝坐了轿子到门下了进来杜少卿迎进内室娘子接着见过礼坐下奉茶。沈琼枝上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面陪着杜少卿坐在窗栏前。彼此叙了寒暄杜娘子问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独自一个在客边可有个同伴的?家里可还有尊人在堂?可曾许字过人家?”沈琼枝道:“家父历年在外坐馆先母已经去世。我自小学了些手工针黹因来到这南京大邦去处借此糊口。适承杜先生相顾相约到府又承夫人一见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针黹。昨日我在对门葛来官家看见他相公娘买了一幅绣的‘观音送子’说是买的姑娘的真个画儿也没有那画的好!”沈琼枝道:“胡乱做做罢了见笑的紧。”须臾姚奶奶走出房门外去。沈琼枝在杜娘子面前双膝跪下。娘子大惊扶了起来。沈琼枝便把盐商骗他做妾他拐了东西逃走的话说了一遍“而今只怕他不能忘情还要追踪而来。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但他必要追踪你这祸事不远。却也无甚大害。”
正说着小厮进来请少卿:“武爷有话要说。”杜少卿走到河房里只见两个人垂着手站在窗子门口像是两个差人。少卿吓了一跳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怎么直到这里边来?”武书接应道:“是我叫进来的。奇怪!如今县里据着江都县缉捕的文书在这里拿人说他是宋盐商家逃出来的一个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却在我家。我家与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传到扬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紧这个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进来正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赏差人些微银子叫他仍旧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回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着武书赏了差人四钱银子。差人不敢违拗去了。
少卿复身进去将这一番话向沈琼枝说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惊。沈琼枝起身道:“这个不妨。差人在那里?我便同他一路去。”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饭。武先生还有一诗奉赠等他写完。”当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着吃了饭自己走到河房里检了自己刻的一本诗集等着武正字写完了诗又称了四两银子封做程仪叫小厮交与娘子送与沈琼枝收了。
沈琼枝告辞出门上了桥一直回到手帕巷。那两个差人已在门口拦住说道:“还是原轿子抬了走还是下来同我们走?进去是不必的了。”沈琼枝道:“你们是都堂衙门的?是巡按衙门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钦案的官司那里有个拦门不许进去的理!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只好吓那乡里人!”说着下了轿慢慢的走了进去。两个差人倒有些让他。沈琼枝把诗同银子收在一个饰匣子里出来叫:“轿夫你抬我到县里去。”轿夫正要添钱差人忙说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我们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脸面等你轿子回来。你就是女人难道是茶也不吃的?”沈琼枝见差人想钱也只不理添了二十四个轿钱一直就抬到县里来。
差人没奈何走到宅门上回禀道:“拿的那个沈氏到了。”知县听说便叫带到三堂回话。带了进来知县看他容貌不差问道:“既是女流为甚么不守闺范私自逃出又偷窃了宋家的银两潜踪在本县地方做甚么?”沈琼枝道:“宋为富强占良人为妾我父亲和他涉了讼他买嘱知县将我父亲断输了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况且我虽然不才也颇知文墨怎么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故此逃了出来。这是真的。”知县道:“你这些事自有江都县问你我也不管。你既会文墨可能当面做诗一?”沈琼枝道:“请随意命一个题原可以求教的。”知县指着堂下的槐树说道:“就以此为题。”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七言八句来又快又好。知县看了赏鉴随叫两个原差到他下处取了行李来当堂查点。翻到他头面盒子里一包碎散银子一个封袋上写着“程仪”一本书一个诗卷。知县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签了一张批备了一角关文吩咐原差道:“你们押送沈琼枝到江都县一路须要小心不许多事领了回批来缴。”那知县与江都县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此是后事不题。
当下沈琼枝同两个差人出了县门雇轿子抬到汉西门外上了仪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头上锁伏板下安歇。沈琼枝搭在中舱正坐下凉篷小船上又荡了两个掌客来搭船一同进到官舱。沈琼枝看那两个妇人时一个二十六七的光景一个十七八岁乔素打扮做张做致的。跟着一个汉子酒糟的一副面孔一顶破毡帽坎齐眉毛挑过一担行李来也送到中舱里两妇人同沈琼枝一块儿坐下问道:“姑娘是到那里去的?”沈琼枝道:“我是扬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妇人道:“我们不到扬州仪征就上岸了。”过了一会船家来称船钱。两个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来道:“你看!这是甚么东西?我们办公事的人不问你要贴钱就够了还来问我们要钱!”船家不敢言语向别人称完了开船到了燕子矶。
一夜西南风清早到了黄泥滩。差人问沈琼枝要钱沈琼枝道:“我昨日听得明白你们办公事不用船钱的。”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们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这一毛不拔我们喝西北风!”沈琼枝听了说道:“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么样!”走出船舱跳上岸去两只小脚就是飞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两个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赶着扯他被他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仰八叉。扒起来同那个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毡帽的汉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轿子两个差人跟着去了。
那汉子带着两个妇人过了头道闸一直到丰家巷来。觌面迎着王义安叫道:“细姑娘同顺姑娘来了李老四也亲自送了来。南京水西门近来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来被淮清桥那些开三嘴行的挤坏了所以来投奔老爹。”王义安道:“这样甚好我这里正少两个姑娘。“当下带着两个婊子回到家里一进门来上面三间草房都用芦席隔着后面就是厨房。厨房里一个人在那里洗手看见这两个婊子进来欢喜的要不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烟花窟里惟凭行势夸官;笔墨丛中偏去眠花醉柳。毕竟后事如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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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说科场 家人苗疆报信息
话说两个婊子才进房门王义安向洗手的那个人道“六老爷你请过来看看这两位新姑娘。”两个婊子抬头看那人时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件油透的元色绸直裰脚底下穿了一双旧尖头靴一副大黑麻脸两只的溜骨碌的眼睛。洗起手来自己把两个袖子只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
那六老爷从厨房里走出来两个婊子上前叫声“六老爷”!歪着头扭著屁股一只手扯着衣服衿在六老爷跟前行个礼。那六老爷双手拉着道:“好!我的乖乖姐姐!你一到这里就认得汤六老爷就是你的造化了!”王义安道:“六老爷说的是。姑娘们到这里全靠六老爷照顾。请六老爷坐。拿茶来敬六老爷。”汤六老爷坐在一张板凳上把两个姑娘拉着一边一个同在板凳上坐着。自己扯开裤脚子拿出那一双黑油油的肥腿来搭在细姑娘腿上把细姑娘雪白的手拿过来摸他的黑腿。吃过了茶拿出一袋子槟榔来放在嘴里乱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来满胡子满嘴唇左边一擦右边一偎都偎擦在两个姑娘的脸巴子上。姑娘们拿出汗巾子来揩他又夺过去擦夹肢窝。
王义安才接过茶杯站着问道:“大老爷这些时边上可有信来?”汤六老爷道:“怎么没有?前日还打人来在南京做了二十大红缎子绣龙的旗一大黄缎子的坐纛。说是这一个月就要进京。到九月霜降祭旗万岁爷做大将军我家大老爷做副将军。两人并排在一个毡条上站着磕头。磕过了头就做总督。”正说着捞毛的叫了王义安出去悄悄说了一会话。王义安进来道:“六老爷在上方才有个外京客要来会会细姑娘看见六老爷在这里不敢进来。”六老爷道:“这何妨?请他进来不是我就同他吃酒。”当下王义安领了那人进来一个少年生惫人。
那嫖客进来坐下王义安就叫他称出几钱银子来买了一盘子驴肉一盘子煎鱼十来筛酒。因汤六老爷是教门人买了二三十个鸡蛋煮了出来。点上一个灯桂。六老爷席那嫖客对坐。六老爷叫细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细姑娘撒娇撒痴定要同六老爷坐。四人坐定斟上酒来六老爷要猜拳输家吃酒赢家唱。六老爷赢了一拳自己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寄生草》便是细姑娘和那嫖客猜。细姑娘赢了。六老爷叫斟上酒听细姑娘唱。细姑娘别转脸笑不肯唱。六老爷拿筷子在桌上催着敲细姑娘只是笑不肯唱。六老爷道:“我这脸是帘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来就放下来!我要细姑娘唱一个偏要你唱!”王义安又走进来帮着催促细姑娘只得唱了几句。唱完王义安道:“王老爷来了。”那巡街的王把总进来见是汤六老爷才不言语。婊子磕了头一同入席吃酒又添了五六筛。直到四更时分大老爷府里小狗子拿着“都督府”的灯笼说:“府里请六爷。”六老爷同王老爷方才去了。嫖客进了房端水的来要水钱捞毛的来要花钱。又闹了一会婊子又通头、洗脸、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鸡叫了。
次日六老爷绝早来说要在这里摆酒替两位公子饯行往南京恭喜去。王义安听见汤大老爷府里两位公子来喜从天降忙问:“六老爷是即刻就来是晚上才来?”六老爷在腰里摸出一封低银子称称五钱六分重递与王义安叫去备一个七盘两点的席“若是办不来再到我这里找。”王义安道:“不敢!不敢!只要六老爷别的事上多挑他姐儿们几回就是了。这一席酒我们效六老爷的劳。何况又是请府里大爷、二爷的。”六老爷道:“我的乖乖这就是在行的话了。只要你这姐儿们有福若和大爷、二爷相厚起来他府里差甚么?——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宝!我们大爷、二爷你只要找得着性情就是捞毛的烧火的他也大把的银子挝出来赏你们。”李四在旁听了也着实高兴。吩咐已毕六老爷去了。这里七手八脚整治酒席。
到下午时分六老爷同大爷、二爷来。头戴恩荫巾一个穿大红洒线直裰一个穿藕合洒线直裰脚下粉底皂靴带着四个小厮大青天白日提着两对灯笼:一对上写着“都督府”一对写着“南京乡试”。大爷、二爷进来上面坐下。两个婊子双双磕了头。六老爷站在旁边。大爷道:“六哥现成板凳你坐着不是。”六老爷道:“正是。要禀过大爷、二爷:两个姑娘要赏他一个坐?”二爷道:“怎么不坐?叫他坐了。”两个婊子轻轻试试扭头折颈坐在一条板凳上拿汗巾子掩着嘴笑。大爷问:“两个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爷代答道:“一位十七岁一位十九岁。”王义安捧上茶来两个婊子亲手接了两杯茶拿汗巾揩干了杯子上一转的水渍走上去奉与大爷、二爷。大爷、二爷接茶在手吃着。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几时恭喜起身?“大爷道:“只在明日就要走。现今主考已是将到京了我们怎还不去?”六老爷和大爷说着话二爷趁空把细姑娘拉在一条板凳上坐着同他捏手捏脚亲热了一回。
少刻就排上酒来。叫的教门厨子备的教门席都是些燕窝、鸭子、鸡、鱼。六老爷自己捧着酒奉大爷、二爷上坐六老爷下陪两个婊子打横。那莱一碗一碗的捧上来。六老爷逼手逼脚的坐在底下吃了一会酒。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这一到京就要迸场了?初八日五更鼓先点太平府点到我们扬州府怕不要晚?”大爷道:“那里就点太平府!贡院前先放三个炮把栅栏子开了;又放三个炮把大门开了:又放三个炮把龙门开了:共放九个大炮。”二爷道:“他这个炮还没有我们老人家辕门的炮大。”大爷道:“略小些也差不多。放过了炮至公堂上摆出香案来应天府尹大人戴着幞头穿着蟒袍行过了礼立起身来把两把遮阳遮着脸。布政司书办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放开遮阳大人又行过了礼。布政司书办跪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六老爷吓的吐舌道:“原来要请这些神道菩萨进来!可见是件大事!”
顺姑娘道:“他里头有这些菩萨坐着亏大爷、二爷好大胆还敢进去!若是我们就杀了也不敢进去!”六老爷正色道:“我们大爷、二爷也是天上的文曲星怎比得你姑娘们!”大爷道:“请过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书办就跪请各举子的功德父母。”六老爷道:“怎的叫做功德父母?”二爷道:“德父母是人家中过进士做过官的祖宗方才请了进来。若是那考老了的秀才和那百姓请他进来做甚么呢?”大爷道:“每号门前还有一红旗底下还有一黑旗。那红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恩鬼墩着;黑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怨鬼墩着。到这时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书办点道:‘恩鬼进怨鬼进。’两边齐烧纸钱。只见一阵阴风飒飒的响滚了进来跟着烧的纸钱滚到红旗、黑旗底下去了。”顺姑娘道:“阿弥陀佛!可见人要做好人到这时候就见出分晓来了!”六老爷道:“像我们大老爷在边上积了多少功德活了多少人命那恩鬼也不知是多少哩!一枝红旗那里墩得下?”
大爷道:“幸亏六哥不进场若是六哥要进场生生的就要给怨鬼拉了去!”六老爷道:“这是怎的?”大爷道:“像前科我宜兴严世兄是个饱学秀才在场里做完七篇文章高声朗诵忽然一阵微微的风把蜡烛头吹的乱摇掀开帘子伸进一个头来严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与的一个婊子。严世兄道:‘你已经死了怎么来在这里?’那婊子望着他嘻嘻的笑。严世兄急了把号板一拍那砚台就翻过来连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块婊子就不见了。严世兄叹息道:‘也是我命该如此!’可怜下着大雨就交了卷昌着雨出来在下处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诉我如此。我说:‘你当初不知怎样作践了这人他所以来寻你。’六哥你生平作践了多少人?你说这大场进得迸不得?”两个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爷好作践的是我们他若进场我两个人就是他的怨鬼!”吃了一会六老爷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小曲大爷、二爷拍着腿也唱了一个婊子唱是不消说。闹到三更鼓打着灯笼回去了。
次日叫了一只大船上南京。六老爷也送上船回去了。大爷、二爷在船上闲谈着迸场的热闹处。二爷道:“今年该是个甚么表题?”大爷道:“我猜没有别的去年老人家在贵州征服了一洞苗子一定是这个表题。”二爷道:“这表题要在贵州出。”大爷道:“如此只得求贤、免钱粮两个题其余没有了。”一路说着就到了南京。管家尤胡子接着把行李搬到钓鱼巷住下。大爷、二爷走进了门转过二层厅后一个旁门进去却是三间倒坐的河厅收拾的倒也清爽。两人坐定看见河对面一带河房也有朱红的栏杆也有绿油的窗栏也有斑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卿卿的念文章。
大爷、二爷才住下便催着尤胡子去买两顶新方巾;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每样两件;赶着到鹫峰寺写卷头、交卷;又料理场食: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炒米、酱瓜、生姜、板鸭。大爷又和二爷说:“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在里头写错了字着急。”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爷、二爷又自己细细一件件的查点说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这两顶旧头巾叫两个小子戴在头上抱着篮子到贡院前伺侯。一路打从淮清桥过那赶抢摊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人、马纯上、蘧验夫选的时文。一直等到晚仪征学的秀才点完了才点他们。进了头门那两个小厮到底不得进去。大爷、二爷自己抱着篮子背着行李看见两边芦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爷、二爷坐在地下解怀脱脚。听见里面高声喊道:“仔细搜检!”大爷、二爷跟了这些人进去到二门口接卷进龙门归号。初十日出来累倒了每人吃了一只鸭子眠了一天。三场已毕。到十六日叫小厮拿了一个“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戏子来谢神。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门自己有办席的厨子不用外雇。戏班子了箱来跟着一个拿灯笼的拿着十几个灯笼写着“三元班”;随后一个人后面带着一个二汉手里拿着一个拜匣。到了寓处门向管家说了传将进去。大爷打开一看原来是个手本写着:“门下鲍廷玺谨具喜烛双辉梨园一部叩贺。”大爷知道他是个领班子的叫了进来。鲍廷玺见过了大爷、二爷说道:“门下在这里领了一个小班专伺候诸位老爷。昨日听见两位老爷要戏故此特来伺候。”大爷见他为人有趣留他一同坐着吃饭。过了一回戏子来了。就在那河厅上面供了文昌帝君、关夫子的纸马两人磕过头祭献已毕。大爷、二爷、鲍廷玺共三人坐了一席。
锣鼓响处开场唱了四出尝汤戏。天色已晚点起十几副明角灯来照耀的满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鲍廷玺道:“门下这几个小孩子跑的马倒也还看得叫他跑一出马替两位老爷醒酒。”那小戏子一个个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极新鲜的靠子跑上场来串了一个五花八门。大爷、二爷看了大喜。鲍廷玺道:“两位老爷若不见弃这孩子里面拣两个留在这里伺侯。”大爷道:“他们这样小孩子晓得伺侯甚么东西!有别的好顽的去处带我去走走。”鲍廷玺道:“这个容易。老爷这对河就是葛来官家他也是我挂名的徒弟那年天长杜十七老爷在这里湖亭大会都是考过榜上有名的。老爷明日到水袜巷看着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对门一个黑抢篱里就是他家了。”二爷道:“他家可有内眷?我也一同去走走。”鲍廷玺道:“现放着偌大的十二楼二老爷为甚么不去顽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门下来奉陪。”说毕戏已完了鲍廷玺辞别去了。
次日大爷备了八把点铜壶、两瓶山羊血、四端苗锦、六篓贡茶叫人挑着一直来到葛来官家。敲开了门一个大脚三带了进去前面一进两破三的厅上头左边一个门一条小巷子进去河房倒在贴后。那葛来官身穿着夹纱的玉色长衫子手里拿着燕翎扇一双十捐尖尖的手凭在栏杆上乘凉看见大爷进来说道:“请坐。老爷是那里来的?”大爷道:“昨日鲍师父说来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来望望你。还有几色菲人事你权且收下。”家人挑了进来。来官看了喜逐颜开说道:“怎么领老爷这些东西?”忙叫大脚三:“收了进去。你向相公娘说摆酒出来。”大爷道:“我是教门不用大荤。”来官道:“有新买的极大的扬州螃蟹不知老爷用不用?”大爷道:“这是我们本地的东西我是最欢喜。我家伯伯大老爷在高要带了家信来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只吃吃。”来官道:“大老爷是朝里出仕的?”大爷道:“我家太老爷做着贵州的都督府。我是回来下场的。”说着摆上酒来。对着那河里烟雾迷离两岸人家都点上了灯火行船的人往来不绝。
这葛来官吃了几杯酒红红的脸在灯烛影里擎着那纤纤玉手只管劝汤大爷吃酒。大爷道:“我酒是够了倒用杯茶罢。”葛来官叫那大脚三把螃罩壳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壶烹了一壶梅片茶。两人正吃到好处忽听见门外嚷成一片。葛来官走出大门只见那外科周先生红着脸典着肚子在那里嚷大脚三说他倒了他家一门口的螃蟹壳子。葛来官才待上前和他讲说被他劈面一顿臭骂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楼’合该把螃蟹壳倒在你门口为甚么送在我家来?难道你上头两只眼睛也撑大了?”彼此吵闹还是汤家的管家劝了进去。
刚才坐下那尤胡子慌忙跑了进来道:“小的那里不找寻大爷却在这里!”大爷道:“你为甚事这样慌张?”尤胡子道:“二爷同那个姓鲍的走到东花园鹫峰寺旁边一个人家吃茶被几个喇子困着把衣服都剥掉了!那姓鲍的吓的老早走了。二爷关在他家不得出来急得要死!那间壁一个卖花的姚奶奶说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门那里溜得脱!”大爷听了慌叫在寓处取了灯笼来照着走到鹫峰寺间壁。那里几个喇子说:“我们好些时没有大红日子过了不打他的醮水还打那个!”汤大爷雄纠纠的分开众人推开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门。那二爷看见他哥来两步做一步溜出来了。那些喇子还待要拦住他看见大爷雄赳赳的又打着“都督府”的灯笼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两人回到下处。过了二十多天贡院前蓝单取进墨浆去知道就要揭晓过了两日放出榜来弟兄两个都没中。坐在下处足足气了七八天。领出落卷来汤由三本汤实三本都三篇不曾着完。两个人伙着大骂帘官、主考不通。正骂的兴头贵州衙门的家人到了递上家信来。两人拆开来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桂林杏苑空成魂梦之游;虎斗龙争又见战征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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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将军大战 歌舞地酋长劫营
话说汤大爷、汤二爷领出落卷来正在寓处看了气恼只见家人从贵州镇远府来递上家信。两人拆开同看上写道:
生苗近日颇有蠢动之意尔等于榜后无论中与不中且来镇署要紧!
大爷看过向二爷道:“老人家叫我们到衙门里去。我们且回仪征收拾收拾再打算长行。”当下唤尤胡子叫了船算还了房钱大爷、二爷坐了轿小厮们押着行李出汉西门上船。葛来官听见买了两只板鸭几样茶食到船上送行。大爷又悄悄送了他一个荷包装着四两银子相别去了。
当晚开船次早到家。大爷、二爷先上岸回家。才洗了脸坐下吃茶门上人进来说:“六爷来了。”只见六老爷后面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见面就说道:“听见我们老爷出兵征剿苗子把苗子平定了明年朝廷必定开科大爷、二爷一齐中了我们老爷封了侯那一品的荫袭料想大爷、二爷也不稀罕就求大爷赏了我等我戴了纱帽给细姑娘看看也好叫他怕我三分!”大爷道:“六哥你挣一顶纱帽单单去吓细姑娘又不如去把这纱帽赏与王义安了。”
二爷道:“你们只管说话这个人是那里来的?”那人上来磕头请安怀里拿出一封书子来递上来。六老爷道:“他姓臧名唤臧歧天长县人。这书是社少卿哥寄来的说臧歧为人甚妥帖荐来给大爷、二爷使唤。”二爷把信拆开同大爷看前头写着些请问老伯安好的话后面说到“臧歧一向在贵州做长随贵州的山僻小路他都认得其人颇可以供使令”等语。大爷看过向二爷说道“杜世兄我们也许久不会他了既是他荐来的人留下使唤便了。”臧四磕头谢了下去。
门上人进来禀:“王汉策老爷到了在厅上要会。”大爷道:“老二我同六哥吃饭你去会会他罢。”二爷出去会客大爷叫摆饭同六老爷吃。吃着二爷送了客回来。大爷问道:“他来说甚么?”二爷道:“他说他东家万雪斋有两船盐也就在这两日开江托我们在路上照应照应。”二爷便一同吃饭吃完了饭六老爷道:“我今日且去着明日再来送行。”又道:“二爷若是得空还到细姑娘那里瞧瞧他去。我先去叫他那里等着。”大爷道:“六哥你就是个讨债鬼缠死了人!今日还那得工夫去看那骚婊子!”六老爷笑着去了。次日行里写了一只大江船。尤胡子、臧四同几个小厮搬行李上船门枪旗牌十分热闹六老爷送到黄泥滩说了几句分别的话才叫一个小船荡了回去。
这里放炮开船一直往上江进。这日将到大姑塘风色大作。大爷吩咐急急收了口子弯了船。那江里白头浪茫茫一片就如煎盐叠雪的一般。只见两只大盐船被风横扫了抵在岸边。便有两百只小拨船岸上来了两百个凶神也似的人齐声叫道:“盐船搁了浅了我们快帮他去起拨!”那些人驾了小船跳在盐船上不由分说把他舱里的子儿盐一包一包的尽兴搬到小船上。那两百只小船都装满了一个人一把桨如飞的棹起来都穿入那小港中无影无踪的去了。那船上管船的舵工押船的朝奉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望见这边船上打着“贵州总镇都督府”的旗号知道是汤少爷的船都过来跪下哀求道:“小的们是万老爷家两号盐船被这些强盗生生打劫了是二位老爷眼见的求老爷做主搭救!”大爷同二爷道:“我们同你家老爷虽是乡亲但这失贼的事该地方官管你们须是到地方官衙门递呈纸去。”朝奉们无法只得依言具了呈纸到彭泽县去告。
那知县接了呈词即刻升堂将舵工、朝奉、水手一干人等都叫进二堂问道:“你们盐船为何不开行?停泊在本县地方上是何缘故?那些抢盐的姓甚名谁?平日认得不认得?”舵工道:“小的们的船被风扫到岸边那港里有两百只小船几百个凶神硬把小的船上盐包都搬了去了。”知县听了大怒道:“本县法令严明地方清肃那里有这等事!分明是你这奴才揽载了商人的盐斤在路伙着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赌花消沿途偷卖了借此为由希图抵赖。你到了本县案下还不实说么?”不由分说撒下一把签来两边如狼如虎的公人把舵工拖翻二十毛板打的皮开肉绽。又指着押船的朝奉道:“你一定是知情伙赖快快向我实说!”说着那手又去摩着签筒。可怜这朝奉是花月丛中长大的近年有了几茎胡子主人才差他出来押船娇皮嫩肉何曾见过这样官刑。今番见了屁滚尿流凭着官叫他说甚么就是甚么那里还敢顶一句?当下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知县又把水手们嚷骂一番要将一干人寄监明日再审。
朝奉慌了急急叫了一个水手托他到汤少爷船上求他说人情。汤大爷叫臧歧拿了帖子上来拜上知县说:“万家的家人原是自不小心失去的盐斤也还有限。老爷已经责处过管船的叫他下次小心宽恕他们罢。”知县听了这话叫臧歧原帖拜上二位少爷说:“晓得遵命了。”又坐堂叫齐一干人等在面前说道:“本该将你们解回江都县照数追赔。这是本县开恩恕你初犯。”扯个淡一齐赶了出来。朝奉带着舵工到汤少爷船上磕头谢了说情的恩捻着鼻子回船去了。
次日风定开船又行了几程。大爷、二爷由水登6到了镇远府打尤胡子先往衙门通报。大爷、二爷随后进署。这日正陪着客请的就是镇远府太守。这太守姓雷名骥字康锡进士出身年纪六十多岁是个老科目大兴县人由部郎升了出来在镇远有五六年苗情最为熟习。雷太守在汤镇台西厅上吃过了饭拿上茶来吃着谈到苗子的事。雷太守道:“我们这里生苗、熟苗两种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从来也不敢多事只有生苗容易会闹起来。那大石崖、金狗洞一带的苗子尤其可恶!前日长官司田德禀了上来说:‘生员冯君瑞彼金狗洞苗子别庄燕捉去不肯放还。若是要他放还须送他五百两银子做赎身的身价。’大老爷你议议这件事该怎么一个办法?”汤镇台道:“冯君瑞是我内地生员关系朝廷体统他如何敢拿了去要起赎身的价银来?目无王法已极!此事并没有第二议惟有带了乒马到他洞里把逆苗尽行剿灭了捉回冯君瑞交与地方宫究出起衅情由再行治罪。舍此还有别的甚么办法?”雷太守道:“大老爷此议原是正办但是何苦为了冯君瑞一个人兴师动众?愚见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里宣谕苗酋叫他好好送出冯君瑞这事也就可以罢了。”汤镇台道:“太老爷你这话就差了。譬如田土司到洞里去那逆苗又把他留下要一千两银子取赎;甚而太老爷亲自去宣谕他又把太老爷留下要一万银子取赎这事将如何办法?况且朝廷每年费百十万钱粮养活这些兵丁、将备所司何事?既然怕兴师动众不如不养活这些闲人了!”几句就同雷太守说戗了。雷太守道:“也罢我们将此事叙一个简明的禀帖禀明上台看上台如何批下来我们遵照办理就是了。”当下雷太守道了多谢辞别回暑去了。
这里放炮封门。汤镇台进来两个乃郎请安叩见了。臧四也磕了头。问了些家乡的话各自安息。
过了几日总督把禀帖批下来:
仰该镇带领兵马剿灭逆苗以彰法纪。余如禀行缴。这汤镇台接了批禀即刻差人把府里兵房书办叫了来关在书房里。那书办吓了一跳不知甚么缘故。到晚将三更时分汤镇台到书房里来会那书办手下人都叫回避了。汤镇台拿出五十两一锭大银放在桌上说道:“先生你请收下。我约你来不为别的只为买你一个字。”那书办吓的战抖抖的说道:“大老爷有何吩咐处只管叫书办怎么样办书办死也不敢受大老爷的赏!”汤镇台道:“不是这样说。我也不肯连累你。明日上头有行文到府里叫我出兵时府里知会过来你只将‘带领兵马’四个字写作‘多带兵马’。我这元宝送为笔资并无别件奉托。”书办应允了收了银子。放了他回去。又过了几天府里知会过来修汤镇台出兵那文书上有“多带兵马”字样。那本标三营分防二协都受他调遣。各路粮饷俱已齐备。
看看已是除夕。清江、铜仁两协参将、守备禀道:“晦日用兵兵法所忌。”汤镇台道:“且不要管他。‘运用之妙在于一心’苗子们今日过年正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传下号令:遣清江参将带领本协人马从小石崖穿到鼓楼坡以断其后路;遣铜仁守备带领本协人马从石屏山宜抵九曲岗以遏其前锋。汤镇台自领本标人马在野羊塘作中军大队。调拨已定往前进。汤镇台道:“逆苗巢穴正在野羊塘我们若从大路去惊动了他他踞了碉楼以逸待劳我们倒难以刻期取胜。”因问臧歧道:“你认得可还有小路穿到他后面?”臧歧道:“小的认得。从香炉崖扒过山去走铁溪里抄到后面右近十八里;只是溪水寒冷现在有冰难走。”汤镇台道:“这个不妨。”号令中军马兵穿了油靴步兵穿了鹞子鞋一齐打从这条路上前进。
且说那苗酋正在洞里聚集众苗子男男女女饮酒作乐过年。冯君瑞本是一个奸棍又得了苗女为妻翁婿两个罗列著许多苗婆穿的花红柳绿鸣锣击鼓演唱苗戏。忽然一个小卒飞跑了来报道:“不好了!大皇帝兵来剿已经到了九曲岗了!”那苗酋吓得魂不附体忙调两百苗兵带了标枪前去抵敌。只见又是一个小卒没命的奔来报道:“鼓楼坡来了大众的兵马不计其数!”苗酋同冯君瑞正慌张着急忽听得一声炮响后边山头上火把齐明喊杀连天从空而下。那苗酋领着苗兵舍命混战。怎当得汤总镇的兵马长枪大戟:直杀到野羊塘苗兵死伤过半。苗酋同冯君瑞觅条小路逃往别的苗洞里去了。
那里前军铜仁守备后军清江参将都会合在野羊塘搜了巢穴将败残的苗子尽行杀了苗婆留在军中执炊具之役。汤总镇号令三军就在野羊塘扎下营盘参将、守备都到帐房里来贺捷。汤总镇道:“二位将军且不要放心。我看贼苗虽败他已逃往别洞必然求了救兵今夜来劫我们的营盘。不可不预为防备。”因问臧歧道:“此处通那一洞最近?”臧歧道:“此处到竖眼洞不足三十里。”汤镇台道:“我有道理。”向参将、守备道:“二位将军你领了本部人马伏于石柱桥左右这是苗贼回去必由之总路。你等他回去之时听炮响为号伏兵齐起上前掩杀。”两将听令去了。
汤总镇叫把收留的苗婆内中拣会唱歌的都梳好了椎髻穿好了苗锦赤着脚到中军帐房里歌舞作乐;却把兵马将士都埋伏在山坳里。果然五更天气苗酋率领着竖眼洞的苗兵带了苗刀拿了标枪悄悄渡过石柱桥。望见野羊搪中军帐里灯烛辉煌正在歌舞一齐呐声喊扑进帐房。不想扑了一个空那些苗婆之外并不见有一个人。知道是中了计急急往外跑。那山坳里伏兵齐喊声连天。苗酋拼命的领着苗兵投石柱桥来却不防一声炮响桥下伏兵齐出几处凑拢赶杀前来。还亏得苗子的脚底板厚不怕岣岩荆棘就如惊猿脱兔漫山越岭的逃散了。
汤总镇得了大胜检点这三营、两协人马无大损伤唱着凯歌回镇远府。雷太守接着道了恭喜问起苗酋别庄燕以及冯君瑞的下落。汤镇台道:“我们连赢了他几仗他们穷蹙逃命料想这两个已经自戕沟壑了。”雷太守道:“大势看来自是如此但是上头问下来这一句话却难以登答明明像个饰词了。”当下汤镇台不能言语。回到衙门两个少爷接着请了安。却为这件事心里十分踌蹰一夜也不曾睡着。次日将出兵得胜的情节报了上去。总督那里又批下来同雷太守的所见竟是一样专问别庄燕、冯君瑞两名要犯“务须刻期拿获解院以凭题奏”等语。汤镇台着了慌一时无法。只见臧歧在旁跪下禀道:“生苗洞里路径小的都认得。求老爷差小的前去打探得别庄燕现在何处便好设法擒捉他了。”汤镇台大喜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前去细细打探。
臧歧领了主命去了八九日回来禀道:“小的直去到竖眼洞.探得别庄燕因借兵劫营输了一仗洞里苗头和他恼了而今又投到白虫洞那里去。小的又寻到那里打探闻得冯君瑞也在那里别庄燕只剩了家口十几个人手下的兵马全然没有了。又听见他们设了一计说我们这镇远府里正月十八日铁溪里的神道出现满城人家家家都要关门躲避。他们打算到这一日扮做鬼怪到老爷府里来打劫报仇。老爷须是防范他为妙。”汤镇台听了道:“我知道了。”又赏了臧歧羊酒叫他歇息去。
果然镇远有个风俗说正月十八日铁溪里龙神嫁妹子。那妹子生的丑陋怕人看见差了多少的虾兵蟹将护卫着他嫁。人家都要关了门不许出来张看。若是偷着张看被他瞧见了就有疾风暴雨平地水深三尺把人民要淹死无数。此风相传已久。
到了十七日汤镇台将亲随兵丁叫到面前问道:“你们那一个认得冯君瑞?”内中有一个高挑子出来跪禀道:“小的认得。”汤镇台道:“好。”便叫他穿上一件长白布直裰戴上一顶纸糊的极高的黑帽子搽上一脸的石灰妆做地方鬼模样;又叫家丁妆了一班牛头马面魔王夜叉极狰狞的怪物。吩咐高挑子道:“你明日看见冯君瑞即便捉住重重有赏。”布置停当传令管北门的天未明就开了城门。
那别庄燕同冯君瑞假扮做一班赛会的各把短刀藏在身边半夜来到北门看见城门已开即奔到总兵衙门马号的墙外。十几个人各将兵器拿在手里扒过墙来望里边月色微明照着一个大空院子正不知从那里进去。忽然见墙头上伏着一个怪物手里拿着一个糖锣子当当的敲了两下那一堵墙就像地动一般滑喇的凭空倒了下来几十条火把齐明跳出几十个恶鬼手执钢叉、留客住一拥上前。这别庄燕同冯君瑞着了这一吓两只脚好像被钉钉住了的地方鬼走上前一钧镰枪勾住冯君瑞喊道:“拿住冯君瑞了!”众人一齐下手把十几个人都拿了一个也不曾溜脱。拿到二堂汤镇台点了数次日解到府里。
雷太守听见拿获了贼头和冯君瑞亦甚是欢喜即请出王命、尚方剑将别庄燕同冯君瑞枭示众其余苗子都杀了具了本奏进京去。奉上谕:
汤奏办理金狗洞匪苗一案率意轻进糜费钱粮着降三级调用以为好事贪功者戒。钦此。
汤镇台接着抄报看过叹了一口气。部文到了新官到任送了印同两位“公子商议收拾打点回家。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将军已去怅大树之飘零;名士高谈谋先人之窀穸。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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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汤总镇成功归故乡 余明经把酒问葬事
话说汤镇台同两位公子商议收拾回家。雷太守送了代席四两银子叫汤衙庖人备了酒席请汤镇台到自己衙署饯行。起程之日阖城官员都来送行。从水路过常德渡洞庭湖由长江一路回仪征。在路无事问问两公子平日的学业看看江上的风景不到二十天已到了纱帽洲打家人先回家料理迎接六老爷知道了一直迎到黄泥滩见面请了安弟兄也相见了说说家乡的事。汤镇台见他油嘴油舌恼了道:“我出门三十多年你长成*人了怎么学出这般一个下流气质!”后面见他开口就说是“禀老爷”汤镇台怒道:“你这下流!胡说!我是你叔父你怎么叔父不叫称呼老爷?”讲到两个公子身上他又叫“大爷”、“二爷”汤镇台大怒道:“你这匪类!更该死了!你的两个兄弟你不教训照顾他怎么叫大爷、二爷!”把六老爷骂的垂头丧气。
一路到了家里。汤镇台拜过了祖宗安顿了行李。他那做高要县知县的乃兄已是告老在家里老弟兄相见彼此欢喜一连吃了几天的酒。汤镇台也不到城里去也不会官府只在临河上构了几间别墅左琴右书在里面读书教子。过了三四个月看见公子们做的会文心里不大欢喜说道:“这个文章如何得中!如今趁我来家须要请个先生来教训他们才好。”每日踌蹰这一件事。
那一日门上人进来颤道:“扬州萧二相公来拜。”汤镇台道:“这是我萧世兄我会着还认他不得哩。”连忙教请进来。萧柏泉进来见礼。镇台见他美如冠玉衣冠儒雅和他行礼奉坐。萧柏泉道:“世叔恭喜回府小侄就该来请安。因这些时南京翰林侍讲高老先生告假回家在扬州过小侄陪了他几时所以来迟。”汤镇台道:“世兄恭喜入过学了?”萧柏泉道:“蒙前任大宗师考补博士弟子员。这领青衿不为希罕却喜小侄的文章前三天满城都传遍了果然蒙大宗师赏鉴可见甄拔的不差。”
汤镇台见他说话伶俐便留他在书房里吃饭叫两个公子陪他。到下午镇台自己出来说要请一位先生替两个公子讲举业。萧柏泉道:“小侄近来有个看会文的先生是五河县人姓余名特字有达是一位明经先生举业其实好的。今年在一个盐务人家做馆他不甚得意。世叔若要请先生只有这个先生好。世叔写一聘书着一位世兄同小侄去会过余先生就可以同来。每年馆谷也不过五六十金。”汤镇台听罢大喜留萧柏泉住了两夜写了聘书即命大公子叫了一个草上飞同萧柏泉到扬州去往河下卖盐的吴家拜余先生。萧柏泉叫他写个晚生帖子将来进馆再换门生帖。大爷说:“半师半友只好写个‘同学晚弟。’”萧柏泉拗不过只得拿了帖子同到那里。门上传进帖去请到书房里坐。
只见那余先生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脚下朱履白净面皮三绺髭须近视眼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出来同二人作揖坐下。余有达道:“柏泉兄前日往仪征去几时回来的?”萧柏泉道:“便是到仪征去看敝世叔汤大人留住了几天。这位就是汤世兄。”因在袖里拿出汤大爷的名帖递过来。余先生接着看了放在桌上说道:“这个怎么敢当?”萧柏泉就把要请他做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道:“今特来奉拜。如蒙台允即送书金过来。”余有达笑道:“老先生大位公子高才我老拙无能岂堪为一日之长?容斟酌再来奉覆罢。”两人辞别去了。
次日余有达到萧家来回拜说道:“柏泉兄昨日的事不能遵命。”萧柏泉道:“这是甚么缘故?”余有达笑道:“他既然要拜我为师怎么写‘晚弟’的帖子拜我?可见就非求教之诚。这也罢了小弟因有一个故人在无为州做刺史前日有书来约我我要到那里走走。他若帮衬我些须强如坐一年馆。我也就在这数日内要辞别了东家去。汤府这一席柏泉兄竟转荐了别人罢。”萧柏泉不能相强回覆了汤大爷另请别人去了。
不多几日余有达果然辞了主人收拾行李回五河他家就在余家巷进了家门他同胞的兄弟出来接着。他这兄弟名持字有重也是五河县的饱学秀才。
此时五河县了一个姓彭的人家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五河县人眼界小便阖县人同去奉承他。又有一家是徽州人姓方在五河开典当行盐就冒了籍要同本地人作姻亲。初时这余家巷的余家还和一个老乡绅的虞家是世世为婚姻的这两家不肯同方家做亲。后来这两家出了几个没廉耻不才的人贪图方家赔赠娶了他家女儿彼此做起亲来。后来做的多了方家不但没有分外的赔赠反说这两家子仰慕他有钱求着他做亲所以这两家不顾祖宗脸面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呆子那呆子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亲非彭不友。”一种是乖子那乖子也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心非彭不口。”这话是说那些呆而无耻的人假使五河县没有一个冒籍姓方的他就可以不必有亲没有个中进士姓彭的他就可以不必有友。这样的人自己觉得势利透了心其实呆串了皮。那些奸滑的心里想着同方家做亲方家又不同他做他却不肯说出来只是嘴里扯谎吓人说:“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师彭三先生把我邀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知心话。”又说:“彭四先生在京里带书子来给我。”人听见他这些话也就常时请他来吃杯酒要他在席上说这些话吓同席吃酒的人。其风俗恶赖如此。
这余有达、余有重弟兄两个守着祖宗的家训闭户读书不讲这些隔壁账的势利。余大先生各府、州、县作游相与的州、县宫也不少但到本县来总不敢说。因五河人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总说但凡是个举人、进士就和知州、知县是一个人不管甚么情都可以进去说知州、知县就不能不依。假使有人说县官或者敬那个人的品行或者说那人是个名士要来相与他就一县人嘴都笑歪了。就像不曾中过举的人要想拿帖子去拜知县知县就可以叉着膊子叉出来。总是这般见识。余家弟兄两个品行文章是从古没有的;因他家不见本县知县来拜又同方家不是亲又同彭家不是友所以亲友们虽不敢轻他却也不知道敬重他。
那日余有重接着哥哥进来拜见了备酒替哥哥接风细说一年有余的话吃过了酒余大先生也不往房里去在书房里老弟兄两个一床睡了。夜里大先生向二先生说要到无为州看朋友去。二先生道:“哥哥还在家里住些时。我要到府里科考等我考了回来哥哥再去罢。”余大先生道:“你不知道我这扬州的馆主已是用完了要赶着到无为州去弄几两银子回来过长夏。你科考去不妨家里有你嫂子和弟媳当着家。我弟兄两个原是关着门过日子要我在家怎的?”二先生道:“哥这番去若是多抽丰得几十两银子回来把父亲母亲葬了。灵枢在家里这十几年我们在家都不安。”大先生道:“我也是这般想回来就要做这件事。”又过了几日大先生往无为州去了。
又过了十多夭宗师牌到按临凤阳。余二先生便束装住凤阳租个下处住下。这时是四月初八日。初九日宗师行香初十日桂牌收词状十一日挂牌考凤阳八属儒学生员十五日出生员覆试案来每学取三名覆试余二先生取在里面。十六日进去覆了试十七日出案来余二先生考在一等第二名在凤阳一直住到二十四送了宗师起身方才回五河去了。
大先生来到无为州那州尊着实念旧留着住了几日说道:“先生我到任未久不能多送你些银子而今有一件事你说一个情罢我准了你的。这人家可以出得四百两银子有三个人分。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权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将来再为情罢。”余大先生欢喜谢了州尊出去会了那人。那人姓风名影是一件人命牵连的事。余大先生替他说过州尊准了出来兑了银子辞别知州收拾行李回家。
因走南京过想起:“天长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桥河房里是我表弟何不顺便去看看他?”便进城来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来接着一见表兄心里欢喜行礼坐下说这十几年阔别的话。余大先生叹道:“老弟你这些上好的基业可惜弃了。你一个做大老官的人而今卖文为活怎么弄的惯?”杜少卿道:“我而今在这里有山川朋友之乐倒也住惯了。不瞒表兄说我愚弟也无甚么嗜好夫妻们带着几个儿子布衣蔬食心里淡然。那从前的事也追悔不来了。”说罢奉茶与表兄吃。吃过杜少卿自己走进去和娘子商量要办酒替表兄接风。此时杜少卿穷了办不起思量方要拿东西去当。这日是五月初三却好庄耀江家送了一担礼来与少卿过节。小厮跟了礼拿着拜匣一同走了进来那礼是一尾鲥鱼两只烧鸭一百个粽子二斤洋糖拜匣里四两银子。杜少卿写回帖叫了多谢收了。那小厮去了。杜少卿和娘子说:“这主人做得成了。”当下又添了几样娘子亲自整治酒肴。迟衡山、武正字住的近杜少卿写说帖请这两人来陪表兄。二位来到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在河房里一同吃酒。
吃酒中间余大先生说起要寻地葬父母的话。迟衡山道:“先生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足矣。那些富贵的话都听不得。”余大先生道:“正是。敝邑最重这一件事。人家因寻地艰难每每耽误着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却不曾究心于此道。请问二位先生:这郭噗之说是怎么个源流?”迟衡山叹道:“自冢人墓地之官不设族葬之法不行士君子惑于龙穴、沙水之说自心里要想达不知已堕于大逆不道。”余大先生惊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迟衡山道:“有一诗念与先生听:‘气散风冲那可居先生理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诗。小弟最恨而今术士托于郭噗之说动辄便说:‘这地可鼎甲可出状元。’请教先生:状元官号始于唐朝郭噗晋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号就先立一法说是个甚么样的地就出这一件东西?这可笑的紧!若说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来试问淮阴葬母行营高敞地而淮阴王侯之贵不免三族之诛这地是凶是吉?更可笑这些俗人说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择之地。青田命世大贤敷布兵、农、礼、乐日不暇给何得有闲工夫做到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时万年吉地自有术士办理与青田甚么相干!”
余大先生道:“先生你这一番议论真可谓之蠓振聩。”武正字道:“衡山先生之言一丝不错前年我这城中有一件奇事说与诸位先生听。”余大先生道:“愿闻愿闻。”武正字道:“便是我这里下浮桥地方施家巷里施御史家。”迟衡山道:“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闻不知其详。”武正字道:“施御史昆玉二位。施二先生说乃兄中了进士他不曾中都是大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大房不二房因养了一个风水先生在家里终日商议迁坟。施御史道:‘已葬久了恐怕迁不得。’哭着下拜求他他断然要迁。那风水又拿话吓他说:‘若是不迁二房不但不做官还要瞎眼。’他越慌了托这风水到处寻地家里养着一个风水外面又相与了多少风水。这风水寻着一个地叫那些风水来覆。那晓得风水的讲究叫做:父做子笑子做父笑再没有一个相同的。但寻着一块地就被人覆了说:‘用不得。’家里住的风水急了又献了一块地便在那新地左边买通了一个亲戚来说夜里梦见老太太凤冠霞帔指着这地与他看要葬在这里。因这一块地是老太太自己寻的所以别的风水才覆不掉便把母亲硬迁来葬。到迁坟的那日施御史弟兄两位跪在那里才掘开坟看见了棺木坟里便是一鼓热与直冲出来冲到二先生眼上登时就把两只眼瞎了。二先生越信这风水竟是个现在的活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后来重谢了他好几百两银子。”
余大先生道:“我们那边也极喜讲究的迁葬少卿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还有一句直捷的话。这事朝廷该立一个法子但凡人家要迁葬叫他到有司衙门递个呈纸风水具了甘结:棺材上有几尺水几斗几升蚁。等开了说得不错就罢了;如说有水有蚁挖开了不是即于挖的时候带一个刽子手一刀把这奴才的狗头斫下来。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此风或可少息了。”余有达、迟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齐拍手道:“说的畅快说的畅快!拿大杯来吃酒!”又吃了一会余大先生谈起汤家请他做馆的一段话说了一回笑道:“武夫可见不过如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过的。”因把萧云仙的事细细说了对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来与余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来。余大先生打开看了图和虞博士几个人的诗看毕乘着酒兴依韵各和了一。三人极口称赞。当下吃了半夜酒一连住了三日。
那一日有一个五河乡里卖鸭的人拿了一封家信来说是余二老爹带与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开一看面如土色。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见同声之谊。毕竟书子里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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