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
话说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签后面一人叫一声马二先生马二先生回头一看那人象个神仙慌忙上前施礼道:“学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与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学生姓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识君?先生既遇着老夫不必求签了且同到敝寓谈谈。”马二先生道:“尊寓在那里?”那人指道:“就在此处不远。”当下携了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却是一条平坦大路一块石头也没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国庙门口。马二先生心里疑惑:“原来有这近路!我方寸走错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缩地腾云之法也不可知。”来到庙门口那人道:“这便是敝寓请进去坐。”
那知这伍相国殿后有极大的地方又有花园园里有五间大楼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这楼上邀马二先生上楼施礼坐下。那人四个长随齐齐整整都穿着绸缎衣服每人脚下一双新靴上来小心献茶。那人吩咐备饭一齐应诺下去了。马二先生举眼一看楼中间接着一张匹纸上写冰盘大的二十八个大字一绝句诗道:
南渡年来此地游而今不比旧风流。
湖光山色浑无赖挥手清吟过十洲。
后面一行写“天台洪憨仙题”。马二先生看过《纲鉴》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诣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还在一定是个神仙无疑。因问道:“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贱号。偶尔遣兴之作颇不足观。先生若爱看待句前时在此有同抚台、藩台及诸位当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诗取来请教。”便拿出一个手卷来。马二先生放开一看都是各当事的亲笔一递一都是七言律诗咏的西湖上的景图书新鲜着实赞了一回收递过去。捧上饭来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一盘糟鸭一大碗火腿虾圆杂脍又是一碗清汤虽是便饭却也这般热闹。马二先生腹中尚饱因不好辜负了仙人的意思又尽力的吃了一餐撤下家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书坊敦请不歇今日日甚闲暇到这祠里来求签”马二先生道“不瞒老先生说晚学今年在嘉兴选了一部文章送了几十金却为一个朋友的事垫用去了。如今来到此处虽住在书坊里却没有甚么文章选。寓处盘费已尽心里纳闷出来闲走走要在这仙祠里求个签问问可有财机会。谁想遇着老先生已经说破晚生心事这签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财也不难但大财须缓一步目令权且个小财好么?”马二先生道:“只要财那论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甚么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会说道:“也罢我如今将些须物件送与先生你拿到下处去试一试。如果有效验再来问我取讨;如不相干别作商议。”因走进房内床头边摸出一个包子来打开里面有几块黑煤递与马二先生道:“你将这东西拿到下处烧起一炉火来取个罐子把他顿在上面看成些甚么东西再来和我说。”
马二先生接着别了憨仙回到下处。晚间果然烧起一炉火来把罐子顿上那火支支的响了一阵取罐倾了出来竟是一锭细丝纹银。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连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锭大纹银。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当夜睡了。次日清早上街到钱店里去看钱店都说是十足纹银随即换了几千钱拿回下处来马二先生把钱收了赶到洪憨仙下处来谢。憨仙已迎出门来道:“昨晚之事如何?”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如此这般告诉憨仙倾出多少纹银憨仙道:“早哩!我这里还有些先生再拿去试试。”又取出一个包子来比前有三四倍送与马二先生。又留着吃过饭别了回来。马二先生一连在下处住了六七日每日烧炉倾银子把那些黑煤都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八九十两重。马二先生欢喜无限一包一包收在那里。
一日憨仙来请说话。马二先生走来。憨仙道:“先生你是处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里。今日有个客来拜我我和你要认作中表弟兄将来自有一番交际断不可误。”马二先生道:“请问这位尊客是谁?”憨仙道:“便是这城里胡尚书家三公子名缜字密之。尚书公遗下宦囊不少这位公子却有钱癣思量多多益善要学我这‘烧银’之法;眼下可以拿出万金来以为炉火药物之费。但此事须一居间之人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况在书坊操选是有踪迹可寻的人他更可以放心。如今相会过订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成了‘银母’凡一切铜锡之物点着即成黄金岂止数十百万。我是用他不着那时告别还山先生得这‘银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马二先生见他这般神术有甚么不信坐在下处等了胡三公子来。三公子同憨仙旅礼便请问马二先生:“贵乡贵姓?”憨仙道:“这是舍弟各书坊所贴处州马纯上先生选《三科墨程》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礼坐下。三公子举眼一看见憨仙人物轩昂行李华丽四个长随轮流献茶又有选家马先生是至戚欢喜放心之极。坐了一会去了。
次日憨仙同马二先生坐轿子回拜胡府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选的墨卷三公子留着谈了半日回到下处。顷刻胡家管家来下请帖两副:一副写洪大爷一副写马老爷。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危小集候教!胡缜拜订。”持帖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太爷席设在西湖花港御书楼旁园子里请太爷和马老爷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次日。两人坐轿来到花港园门大开胡三公子先在那里等候。两席酒一本戏吃了一日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赵前日独自一个看着别人吃酒席今日恰好人情我也在这里。当下极丰盛的酒撰点心马二先生用了一饱胡三公子约定三五日再请到家写立合同央马二先生居间然后打扫家里花园以为丹室。先兑出一万银子托憨仙修制药物请到丹室内住下。三人说定到晚席散马二先生坐轿竟回文瀚楼。
一连四天不见憨仙有人来请便走去看他。一进了门见那几个长随不胜慌张问其所以憨仙病倒了症候甚重医生说脉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药。马二先生大惊急上楼进房内去看。已是奄奄一息头也抬不起来。马二先生心好就在这里相伴晚间也不回去挨过两日多那憨仙寿数已尽断气身亡。那四个人慌了手脚寓处掳一掳只得四五件绸缎衣服还当得几两银子其余一无所有几个箱子都是空的。这几个人也并非长随是一个儿子两个侄儿一个女婿这时都说出来马二先生听在肚里替他着急。此时棺材也不够买。马二先生有良心赶着下处去取了十两银子来与他们料理儿子守着哭泣侄子上街买棺村女婿无事同马二先生到间壁茶馆里谈谈。
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个后神仙今年后了三百多岁怎么忽然又死起来?”女婿道“笑话!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岁那里有甚么三百岁!想着他老人家也就是个不守本分惯弄玄虚寻了钱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这一个收场。不瞒者先生说我们都是买卖人丢着生意同他做这虚头事他而今直脚去了累我们讨饭回乡那里说起!”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床头间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烧起炉来一倾就是纹银”女婿道:”那里是甚么‘黑煤’!那就是银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炉银子本色就现出来了。那原是个做出来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没的用了。”马二先生道:“还有一说:他若不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初见我的时候并不曾认得我就知我姓马?”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来看见你坐在书店看书书店问你尊姓你说我就是书面上马甚么他听了知道的。世间那里来的神仙!”马二先生恍然大悟:“他原来结交我是要借我骗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时运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亏负了我甚么?我到底该感激他。”当下回来候着他装殓算还庙里房钱叫脚子抬到清波门外厝着。马二先生备个牲醴纸钱送到厝所看着用砖砌好了。剩的银子那四个人做盘程谢别去了。
马二先生送殡回来依旧到城隍山吃茶。忽见茶拿傍边添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少年坐著拆字。那少年虽则瘦小却还有些精神;却又古怪面前摆着字盘笔砚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马二先生心里诧异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来就是他新选的《三科程墨持运》。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丢下文章问道:“是要拆字的?”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借此坐坐。”那少年道:“请坐我去取茶来。”即向茶室里开了一碗茶送在马二先生跟前陪着坐下。马二先生见他乖觉问道:“长兄你贵姓?可就是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见他戴着方巾知道是学里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温州府乐清县住。”马二先生见他戴顶破帽身穿一件单布衣服甚是褴褛因说道:“长兄你离家数百里来省做这件道路这事是寻不出大钱来的连糊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这般勤学想也是个读书人。”那少年道:“晚生今年二十二岁还不曾娶过妻子家里父母俱存。自小也上过几年学因是家寒无力读不成了。去年跟着一个卖柴的客人来省城在柴行里记账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钱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个家乡人来说我父亲在家有病于今不知个存亡是这般苦楚。”说着那眼泪如豆子大掉了下来。
马二先生着实恻然说道:“你且不要伤心。你尊讳尊字是甚么?”那少年收泪道:”晚生叫匡迥号人。还不曾请问先生仙乡贵姓。”马二先生道:“这不必问你方才看的文章封面上马纯上就是我了。”匡人听了这话慌忙作揖磕下头去说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识泰山’!”马二先生忙还了礼说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长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处谈谈?”匡人道:“这个最好。先生请坐等我把东西收了。”当下将笔砚纸盘收了做一包背着同桌凳寄在对门庙里跟马二先生到文瀚楼。
马二先生到文瀚楼开了房门坐下。马二先生问道:“长兄你此时心里可还想着读书上进?还想着家去看看尊公么?”匡人见问这话又落下泪来道:“先生我现今衣食缺少还拿甚么本钱想读书上进?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亲在家患病我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兽也不如所以几回自心里恨极不如早寻一个死处!”马二先生劝道:“决不要如此。只你一点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动了。你且坐下我收拾饭与你吃。”当下留他吃了晚饭又问道:“比如长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须得多少盘程?”匡人道:“先生我那里还讲多少?只这几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难道还想坐山轿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饭食少两餐也罢我只要到父亲跟前死也瞑目!”马二先生道:“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这里住一夜慢慢商量。”
到晚马二先生又问道:“你当时读过几年书?文章可曾成过篇?”匡人道:“成过篇的。”马二先生笑着向他说:“我如今大胆出个题目你做一篇我看看你丫丫电子书可望得进学。这个使得么?”匡人道:“正要请教先生只是不通先生休笑。”马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出一题你明日做。”说罢出了题送他在那边睡。次日马二先生才起来他文章已是停停当当送了过来。马二先生喜道:“又勤学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气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将文章按在桌上拿笔点着从头至尾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与他。他作捐谢了要去。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终不是个长策我送你盘费回去。”匡人道:“若蒙资助只借出一两银子就好了。”马二先生道:“不然你这一到家也要些须有个本钱奉养父母才得有功夫读书。我这里竟拿十两银子与你你回去做些生意请医生看你尊翁的病”当下开箱子取出十两一封银子又寻了一件旧棉袄、一双鞋都递与他道:“这银子你拿家去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匡人接了衣裳、银子两泪交流道:“蒙先生这般相爱我匡迥何以为报!意欲拜为盟兄将来请事还要照顾。只是大胆不知长兄可肯容纳?”
马二先生大喜当下受了他两拜又同他拜了两拜结为兄弟。留他在楼上收拾菜蔬替他饯行。吃着向他说道:“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这便是曾子的‘养志’。假如时运不好终身不得中举一个禀生是铮的来的到后来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请一道封诰我是百无一能年纪又大了贤弟你少年英敏可细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宦途相见。”
说罢又到自己书架上细细检了几部文章塞在他棉袄里卷着说道:“这都是好的你拿去读下。”匡人依依不舍又急于要家去看父亲只得洒泪告辞马二先生携着手同他到城隍山旧下处取了铺盖又送他出清波门一直送到江船上看着上了船马二先生辞别进城去了。
匡人过了钱塘江要搭温州的船。看见一只船正走着他就问:“可带人?”船家道:“我们是抚院大人差上郑老爹的船不带人的。”匡人背着行李正待走船窗里一个白须老者道:“驾长单身客人带着也罢了添着你买酒吃。”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来罢。”把船撑到岸边让他下了船。匡人放下行李向老爹作了揖看见舱里三个人:中间郑老爹坐着他儿子坐在旁边这边坐着一外府的客人。郑老爹还了礼叫他坐下。匡人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一口一声只叫“老爹”。那郑老爹甚是欢喜有饭叫他同吃。
饭后行船无事郑老爹说起:“而今人情浇薄读书的人都不孝父母。这温州姓张的弟兄三个都是秀才两个疑惑老子把家私偏了小儿子在家打吵吵的父亲急了出到官。他两弟兄在府、县都用了钱倒替他父亲做了假哀怜的呈子把这事销了案。亏得学里一位老师爷持正不依详了我们大人衙门大人准了差了我到温州提这一干人犯去。”那客人道:“这一提了来审实府、县的老爷不都有碍?”郑老爹道:“审出真情一总都是要参的!”匡人听见这话自心里叹息:“有钱的不孝父母象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过了两日上岸起旱谢了郑老爹。郑老爹饭钱一个也不问他要他又谢了。一路晓行夜宿来到自己村庄望见家门。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敦伦修行终受当事之知实至名归;反作终身之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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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
话说匡人望见自己家门.心里欢喜两步做一步急急走来敲门。母亲听见是他的声音开门迎了出来看见道:“小二!你回来了!”匡人道:“娘!我回来了!”放下行李整一整衣服替娘作揖磕头。他娘捏一捏他身上见他穿着极厚的棉袄方才放下心。向他说道:“自从你跟了客人去后这一年多我的肉身时刻不安!一夜梦见你掉在水里我哭醒来。一夜又梦见你把腿跌折了。一夜又梦见你脸上生了一个大疙瘩指与我看我替你拿手拈总拈不掉。一夜又梦见你来家望着我哭把我也哭醒了。一夜又梦见你头戴纱帽说做了宫。我笑着说:‘我一个庄农人家那有官做?’傍一个人道:‘这官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却也做了官却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来了。’我又哭起来说:‘若做了官就不得见面这官就不做他也罢!’就把这句话哭着吆喝醒了。把你爹也吓醒了。你爹问我我一五一十把这梦告诉你爹你爹说我心想痴了。不想就在这半夜你爹就得了病半边身子动不得而今睡在房里。”
外边说着话他父亲匡太公在房里已听见儿子回来了登时那病就轻松些觉得有些精神。匡人走到跟前叫一声:“爹!儿子回来了!”上前磕了头。太公叫他坐在床沿上细细告诉他这得病的缘故说道:“自你去后你三房里叔子就想着我这个屋。我心里算计也要卖给他除另寻屋再剩几两房价等你回来做个小本生意。傍人向我说:‘你这屋是他屋边屋他谋买你的须要他多出几两银子。’那知他有钱的人只想便宜岂但不肯多出钱照时值估价还要少几两分明知道我等米下锅要杀我的巧。我赌气不卖给他他就下一个毒串出上手业主拿原价来赎我的。业主你晓得的还是我的叔辈他倚恃尊长开口就说:‘本家的产业是卖不断的。’我说:‘就是卖不断这数年的修理也是要认我的’他一个钱不认只要原价回赎那日在祠堂里彼此争论他竟把我打起来。族间这些有钱的受了三房里嘱托都偏为着他倒说我不看祖宗面上你哥又没中用说了几句‘道三不着两’的话。我着了这口气回来就病倒了。自从我病倒日用益艰难。你哥听着人说受了原价写过吐退与他那银子零星收来都花费了。你哥看见不是事同你嫂子商量而今和我分了另吃。我想又没有家私给他自挣自吃也只得由他他而今每早挑着担子在各处赶集寻的钱两口子还养不来。我又睡在这里终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间壁又要房子翻盖不顾死活三五天一回人来催口里不知多少闲话。你又去得不知下落。你娘想着一场两场的哭!”匡人道:“爹这些事都不要焦心且静静的养好了病。我在杭州亏遇着一个先生他送了我十两银子我明日做起个小生意寻些柴米过日子。三房里来催怕怎的!等我回他。”
母亲走进来叫他吃饭他跟了走进厨房替嫂子作揖。嫂子倒茶与他吃。吃罢又吃了饭忙走到集上把剩的盘程钱买了一只猪蹄来家煨着晚上与太公吃。买了回来恰好他哥子挑着担子进门他向哥作揖下跪哥扶住了他同坐在堂屋告诉了些家里的苦楚。他哥子愁着眉道:“老爹而今有些害了说的话‘道三不着两’的。现今人家催房子挨着总不肯出带累我受气。他疼的是你你来家早晚说着他些。”说罢把担子挑到房里去。
匡人等菜烂了和饭拿到父亲面前。扶起来坐着。太公因儿子回家心里欢喜又有些荤菜当晚那菜和饭也吃了许多。剩下的请了母亲同哥进来在太公面前放桌子吃了晚饭。太公看着欢喜直坐到更把天气才扶了睡下。匡人将被单拿来在太公脚跟头睡。
次日清早起来拿银子到集上买了几口猪养在圈里又买了斗把豆子。先把猪肩出一个来杀了烫洗干净分肌劈理的卖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厢豆腐也都卖了钱拿来放在太公床底下。就在太公跟前坐着见太公烦闷便搜出些西湖上景致以及卖的各样的吃食东西又听得各处的笑话曲曲折折细说与太公听。太公听了也笑。太公过了二会向他道:“我要出恭快喊你娘进来。”母亲忙走进来正要替太公垫布匡人道:“爹要出恭。不要这样出了。象这布垫在被窝里出的也不自在况每日要洗这布娘也怕熏的慌不要熏伤了胃气。”太公道:“我站的起来出恭倒好了这也是没奈何!”匡人道:“不妥站起来我有道理”连忙走到厨下端了一个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进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条板凳放在瓦盆外边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横过来两只脚放在板凳上屁股紧对着瓦盆的灰。他自己钻在中间双膝跪下把太公两条腿捧着肩上让太公睡的安安稳稳自在出过恭;把太公两腿扶上床仍旧直过来。又出的畅快被窝里又没有臭气。他把板凳端开瓦盆拿出去倒了依旧进来坐着。
到晚又扶太公坐起来吃了晚饭。坐一会伏侍太公睡下盖好了被。他便把省里带来的一个大铁灯盏装满了油坐在太公傍边拿出文章来念。太公睡不着夜里要吐痰、吃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读到四更鼓。太公叫一声就在跟前。太公夜里要出恭从前没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儿子在傍伺侯夜里要出就出晚饭也放心多吃几口。匡人每夜四鼓才睡只睡一个更头乡便要起来杀猪磨豆腐。
过了四五日他哥在集上回家的早集上带了一个小鸡子在嫂子房里煮着又买了一壶酒要替兄弟接风说道:“这事不必告诉老爹罢。”匡人不肯把鸡先盛了一碗送与父母剩下的兄弟两人在堂里吃着。恰好三房的阿叔过来催房子匡人丢下酒多向阿叔作揖下跪。阿叔道:“好呀!老二回来了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袄!又在外边学得恁知礼会打躬作揖。”匡人道:“我到家几日事忙还不曾来看得阿叔就请坐下吃杯便酒罢。”阿叔坐下吃了几杯酒便提到出房子的话匡人道:“阿叔莫要性急放着弟兄两人在此怎敢白赖阿叔的房子住?就是没钱典房子租也租两间出去住了把房子让阿叔只是而今我父亲病着人家说病人移了床不得就好。如今我弟兄着急请先生替父亲医若是父亲好了作的让房子与阿叔。就算父亲是长病不得就好我们也说不得料理寻房子搬去;只管占着阿叔的不但阿叔要催就是我父母两个老人家住的也不安。”阿叔见他这番话说的中听又婉委又爽快倒也没的说了只说道:“一个自家人不是我只管要来催因为要一总拆了修理既是你恁说再耽带些日子罢。”匡人道“多谢阿叔!阿叔但请放心这事也不得过迟。”那阿叔应诺了要去。他哥道:“阿叔再吃一杯酒。”阿叔道:“我不吃了。”便辞了过去。
自此以后匡人的肉和豆腐都卖的生意又燥不到日中就卖完了把钱拿来家伴着父亲。算计那日赚的钱多便在集上买个鸡、鸭或是鱼来家与父亲吃饭。因太公是个痰症不十分宜吃大荤所以要买这些东西。或是猪腰子或是猪肚子倒也不断。医药是不消说。太公日子过得称心每日每夜出恭都是儿子照顾定了出恭一定是匡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头上。太公的病渐渐好了许多也和两个儿子商议要寻房子搬家倒是匡人说“父亲的病才好些索性等再好几分扶着起来走得再搬家也不迟。”那边人来催都是匡人支吾过去。
这匡人精神最足: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亲念文章辛苦已极中上得闲还溜到门同邻居们下象棋。那日正是早饭过后他看着太公吃了饭出门无事正和一个本家放牛的在打稻场上将一个稻箩翻过来做了桌子放着一个象棋盘对著。只见一个白胡老者背剪着手来看看了半日在傍边说道:“老兄这一盘输了!”匡人抬头一看认得便是木材大柳庄保正潘老爹。因立起身来叫了他一声作了个揖。潘保正道:“我道是谁方才几乎不认得了你是匡太公家匡二相公。你从前年出门是几时回来了的?你老爹病在家里?”匡人道:“不瞒老爹说我来家已是有半年了因为无事不敢来上门上户惊动老爹。我家父病在床上近来也略觉好些多谢老爹记念。请老乡到舍下奉茶。”潘保正道:“不消取扰。”因走近前替他把帽子升一升又拿他的手来烟细看了说道:“二相公不是我奉承你我自小学得些麻衣神相法你这骨格是个贵相将来只到二十六八岁就交上好的运气妻、财、子、禄都是有的现今印堂颜色有些黄不日就有个贵人星照命。”又把耳朵边抬着看看道:“却也还有个虚惊不大碍事此后运气一年好似一年哩。”匡人道:“老爹我做这小生意只望着不折了本每日寻得几个钱养活父母便谢天地菩萨了那里想甚么富贵轮到我身上。”潘保正摇手道:“不相干这样事那里是你做的?”说罢各自散了。
三房里催出房子一日紧似一日匡人支吾不过只得同他硬撑了几句那里急了狠说:“过三日再不出叫人来摘门下瓦!”匡人心里着急又不肯向父亲说出。过了三日天色晚了正伏侍太公出了恭起来太公睡下。他把那铁灯盏点在傍边念文章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响亮有几十人声一齐吆喝起来。他心里疑惑是三房里叫多少人来下瓦摘门。顷刻几百人声一起喊起一派红光把窗纸照得通红。他叫一声:“不好了!”忙开出去看。原来是本村失火。一家人一齐跑出来说道:“不好了!快些搬!”他哥睡的梦梦铳铳扒了出来只顾得他一副上集的担子。担子里面的东西又零碎:芝麻糖、豆腐干、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萧、打的叮当女人戴的锡簪子挝着了这一件掉了那一件。那糖和泥人断的断了碎的碎了弄了一身臭汗才一总棒起来朝外跑。那火头已是望见有丈把高一个一个的火团子往天井里滚。嫂子抢了一包被褥、衣裳、鞋脚抱着哭哭啼啼反往后走。老奶奶吓得两脚软了一步也挪不动。那火光照耀得四处通红两边喊声大震。
匡人想别的都不打紧忙进房去抢了一床被在手内从床上把太公扶起背在身上把两只手搂得紧紧的且不顾母亲把太公背在门外空处坐着。又飞跑进来一把拉了嫂子指与他门外走。又把母亲扶了背在身上。才得出门那时火已到门口几乎没有出路匡人道:“好了!父母都救出来了!”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了睡下用被盖好。母亲和嫂子坐在跟前。再寻他哥时已不知吓的躲在那里去了。那火轰轰烈烈烨烨扑扑一派红光如金龙乱舞。乡间失火又不知救法水次又远足足烧了半夜方才渐渐熄了。稻场上都是烟煤兀自有焰腾腾的火气。
一村人家房子都烧成空地。匡人没奈何无处存身望见庄南头大路上一个和尚庵且把太公背到庵里叫嫂子扶着母亲一步一挨人挨到庵门口。和尚出来问了不肯收留说道:“木材失了火几被烧的都没有房子住一个个搬到我这庵里时再盖两进屋也住不下况且你又有个病人那里方便呢?”只见庵内走出一个老翁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就是潘保正。匡人上前作了揖‘如此这般被了回禄。潘保正道:“匡二相公原来昨晚的火你家也在内可怜!”匡人又把要借和尚庵住和尚不肯说了一遍。潘保正道:“师父你不知道匡太公是我们村上有名的忠厚人。况且这小二相公好个相貌将来一定达。你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权借一同屋与他住两天他自然就搬了去。香钱我送与你。”和尚听见保正老爹吩咐不敢违拗才请他一家进去让出一间房子来。匡人把太公背进庵里去睡下。潘保正进来问候太公太公谢了保正。和尚烧了一壶茶来与众位吃。保正回家去了一会又送了些饭和菜来与他压惊。直到下午他哥才寻了来反怪兄弟不帮他抢东西。
匡人见不是事托保正就在庵傍大路口替他租了间半屋搬去住下。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本钱还带在身近依旧杀猪、磨豆腐过日子晚间点灯念文章。太公却因着了这一吓病更添得重了。匡人虽是忧愁读书还不歇。那日读到二更多天正读得高兴忽听窗外锣响许多火把簇拥着一乘官桥过去后面马蹄一片声音自然是本县知县过他也不曾住声由着他过去了。
不想这知县这一晚就在庄上住下了公馆心中吧息:“这样乡村地面夜深时分还有人苦功读书实为可敬!只不知这人是秀才是童生何不传保正来问一问?”当下传了潘保正来问道:“庄南头庙门傍那一家夜里念文章的是个甚么人?”保正知道就是匡家悉把如此这般:“被火烧了。租在这里住。这念文章的是他第二个儿子匡迥每日念到三四更鼓。不是个秀才也不是个童生只是个小本生意人。”知县听罢惨然吩咐道:“我这里一个帖子你明日拿出去致意这匡迥说我此时也不便约他来会现今考试在即叫他报名来应考如果文章会做我提拔他。”保正领命下来。
次日清早知县进城回衙去了。保正叩送了回来飞跑走到匡家敲开了门说道:”恭喜!”匡人问道:“何事?”保正帽子里取出一个单帖来递与他。上写:“侍生李本瑛拜。”匡人看见是本县县主的帖子吓了一跳忙问:“老爹这帖是拜那个的?”保正悉把如此这般:“老爷在你这里过听见你念文章传我去问;我就说你如此穷苦如何行孝都禀明了老爷。老爷这帖子与你说不日考校叫你去应考是要抬举你的意思。我前日说你气色好主有个贵人星照命今日何如?”匡人喜从天降捧了这个帖子去向父亲说了太公也欢喜。到晚他哥回来看见帖子又把这话向他哥说了他哥不肯信。
过了几天时县里果然出告示考童生。匡人买卷子去应考。考过了出团案来取了。复试匡人又买卷伺候。知县坐了堂头一个点名就是他。知县叫住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匡人道:“童生今年二十二岁。”知县道:“你文字是会做的。这回复试更要用心我少不得照顾你。”匡人磕头谢了领卷下去。复试过两次出了长案竟取了第一名案报到乡里去。匡人拿手本上来谢知县传进宅门去见了问其家里这些苦楚便封出二两银子来送他:“这是我分俸些须你拿去奉养父母。到家并奋加意用功府考、院考的时候你再来见我我还资助你的盘费。”匡人谢了出来回家把银子拿与父亲把官说的这些话告诉了一遍。太公着实感激捧着银子在枕上望空磕头谢了本县老爷。到此时他哥才信了。乡下眼界浅见匡人取了案县里老爷又传进去见过也就在庄上大家约着送过贺分到他家来。太公吩咐借间壁庵里请了一天酒。
这时残冬已过开印后宗师按临温州。匡人叩辞别知县知县又送了二两银子。他到府府考过接着院考。考了出来恰好知县上辕门见学道在学道前下了一跪说:“卑职这取的案匡迥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就把他行孝的事细细说了。学道道:“‘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果然内行克敦文辞都是末艺。但昨看匡迥的文字理法虽略有末清才气是极好的。贵县请回领教便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婚姻缔就孝便衰于二亲;科第取来心只系乎两榜。未知匡人这一考得进学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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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话说匡太公自从儿子上府去考尿屎仍旧在床上。他去了二十多日就如去了两年的一般每日眼泪汪汪望着门外。那日向他老奶奶说道:“第二个去了这些时总不回来不知他可有福气挣着进一个学。这早晚我若死了就不能看见他在跟前送终!”说着又哭了。老奶奶劝了一回。忽听门外一片声打的响一个凶神的人赶着他大儿子打了来说在集上赶集占了他摆摊子的窝子。匡大又不服气红着眼向那人乱叫。那人把匡大担子夺了下来那些零零碎碎东西撒了一地筐子都踢坏了。匡大要拉他见官口里说道:“县主老爷现同我家老二相与我怕你么!我同你回老爷去!”太公听得忙叫他进来吩咐道:“快不要如此!我是个良善人家从不曾同人口舌经官动府。况且占了他摊子原是你不是央人替他好好说不要吵闹带累我不安!”他那里肯听气狠狠的又出去吵闹吵的邻居都来围着看也有拉的也有劝的。正闹着潘保正走来了把那人说了几声那人嘴才软了保正又道:“匡大哥你还不把你的东西拾在担子里拿回家去哩”匡大一头骂着一头拾东西。
只见大路上两个人手里拿着红纸帖子走来问道:“这里有一个姓匡的么?”保正认得是学里门斗说道:“好了匡二相公恭喜进了学了。”便道:“匡大哥快领二位去同你老爹说。”匡大东西才拾完在担子里挑起担子领两个门斗来家。那人也是保正劝回去了。门斗进了门见匡太公睡在床上道了恭喜把报帖升贴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相公匡讳迥蒙提学御史学道大老爷取中乐清县第一名人泮。联科及第。本学公报。”太公欢喜叫老奶奶烧起茶来把匡大担了里的糖和豆腐干装了两盘又煮了十来个鸡子请门斗吃着。潘保正又拿了十来个鸡子来贺喜一总煮了出来留着潘老爹陪门斗吃饭。饭罢太公拿出二百文来做报钱门斗嫌少太公道:“我乃赤贫之人又遭了回禄。小儿的事劳二位来这些须当甚么权为一茶之敬。”潘老爹又说了一番添了一百文了斗去了。
直到四五日后匡人送过宗师才回家来穿着衣中拜见父母嫂子是因回禄后就住在娘家去了此时只拜了哥哥。他哥见他中了个相公比从前更加亲热些。潘保正替他约齐了分子择个日子贺学又借在庵里摆酒。此舍不同共收了二十多吊钱宰了两个猪和些鸡鸭之类吃了两三日酒和尚也来奉承。
匡人同太公商议不磨豆腐了把这剩下来的十几吊钱把与他哥又租了两间屋开个小杂货店。嫂子也接了回来也不分在两处吃了每日寻的钱家里盘缠。忙过几日匡人又进城去谢知县。知县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礼留着吃了酒饭叫他拜做老师。事毕回家学里那两个门斗又下来到他家说话。他请了潘老爹来陪。门斗说:“学里老爷要传匡相公去见还要进见之礼。”匡人恼了道:“我只认得我的老师!他这教官我去见他做甚么?有甚么进见之礼!”潘老爹道:“二相公你不可这样说了我们县里老爷虽是老师是你拜的老师这是私情。这学里老师是朝廷制下的专营秀才你就中了状元这老师也要认的。怎么不去见?你是个寒士进见礼也不好争每位封两钱银子去就是了。”当下约定日子先打门斗回去。到那日封了进见礼去见了学师回来太公又吩咐买个牲醴到祖坟上去拜奠。
那日上坟回来太公觉得身体不大爽利从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药也再不得见效饭食也渐渐少的不能吃了。匡人到处求神问卜凶多吉少同哥商议把自己向日那几两本钱替太公备后事店里照旧不动。当下买了一具棺木做了许多布衣合着太公的头做了一顶方巾预备停当。太公奄奄在床一日昏聩的狠一日又觉得明白些。那日太公自知不济叫两个儿子都到跟前吩咐道:“我这病犯得拙了眼见得望天的日子远入地的日子近。我一生是个无用的人一块土也不曾丢给你们两间房子都没有了。第二的侥幸进了一个学将来读读书会上进一层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极是难得却又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的顺利些就添出一肚子里的势利见识来改变了小时的心事。我死之后你一满了服就急急的要寻一头亲事总要穷人家的儿女万不可贪图富贵攀高结贵。你哥是个混账人你要到底敬重他和奉事我的一样才是!”兄弟两个哭着听了太公瞑目而逝合家大哭起来匡人呼天抢地一面安排装殓。因房屋偏窄停放过了头七将灵枢送在祖茔安葬满庄的人都来吊孝送丧。两弟兄谢过了客。匡大照常开店。匡人逢七便去坟上哭奠。
那一日正从坟上奠了回来天色已黑。刚才到家潘保正走来向他说道:“二相公你可知道县里老爷坏了今日委了温州府二太爷来摘了印去了;他是你老师你也该进城去看看。”匡人次日换了素服进城去看。才走进城那晓得百姓要留这官鸣锣罢市围住了摘印的官要夺回印信把城门大白日关了闹成一片。匡人不得进去只得回来再听消息。
第三日听得省里委下安民的官来了要拿为的人。又过了三四日匡人从坟上回来潘保正迎着道:“不好了祸事到了!”匡人道:“甚么祸事?”潘保正道:“到家去和你说。”当下到了匡家坐下道:“昨日安民的官下来百姓散了上司叫这官密访为头的人已经拿了几个。衙门里有两个没良心的差人就把你也密报了说老爷待你甚好你一定在内为头要保留是那里冤枉的事!如今上面还要密访但这事那里定得?他若访出是实恐怕就有人下来拿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在外府去躲避些时没有官事就罢若有我替你维持。”
匡人惊得手慌脚忙说道:“这是那里晦气!多承老爹相爱说信与我只是我而今那里去好?”潘保正道:“你自心里想那处熟就往那处去。”匡人道:“我只有杭州熟却不曾有甚相与的。”潘保正道:“你要往杭州我写一个字与你带去。我有个房分兄弟行三人都叫他潘三爷现在布政司星充吏家里就在司门前山上住。你去寻着了他凡事叫他照应。他是个极慷慨的人不得错的。”匡人道:“既是如此费老爹的心写下书子我今晚就走才好。”当下潘老爹一头写书他一面嘱咐哥嫂家里事务洒泪拜别母亲拴束行李藏了书子出门。潘老爹送上大路回去。
匡人背着行李走了几天旱路到温州搭船那日没有便船只得到饭店权宿。走进饭店见里面点着灯先有一个客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前摆了一本书在那里静静的看。匡人看那人时黄瘦面皮稀稀的几根胡子。那人看书出神又是个近视眼不曾见有人进来。匡人走到跟前请教了一声“老客”拱一拱手。那人才立起身来为礼青绢直身瓦楞帽子像个生意人模样。两人叙礼坐下匡人问道:“客人贵乡尊姓?”那人道:“在下姓景寒舍就在这三十里外因有个小店在省城如今往店里去因无便船权在此住一夜。”看见匡人戴着方巾知道他是秀才便道:“先生贵处那里?尊姓合甫?”匡人道:“小弟贱姓匡字人敝处乐清也是要住省城没有便船。”那景客人道:”如此甚好我们明日一同上船。”各自睡下。
次日早去上船两人同包了一个头舱。上船放下行李那景客人就拿出一本书来看。匡人初时不好问他偷眼望那书上圈的花花绿绿是些甚么诗词之类。到上午同吃了饭又拿出书来看看一会又闲坐着吃茶。匡人问道:“昨晚请教老客说有店在省城却开的是甚么宝店?”景客人道:“是头巾店。”匡人道:“老客既开宝店却看这书做甚么?”景客人笑道:“你道这书单是戴头巾做秀才的会看么?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讲八股的。不瞒匡先生你说小弟贱号叫做景兰江各处诗选上都刻过我的诗今已二十余年。这些过的老先生但到杭喊就要同我们唱和。”因在舱内开了一个箱子取出几十个斗方子来递与匡人道:“这就是拙刻正要请教。”匡人自觉失言心里惭愧。接过诗来虽然不懂假做看完了瞎赞一回。景兰江又问:“恭喜入泮是那一位学台?”匡人道:”就是现在新任宗师。”景兰江道:“新学台是湖州鲁老先生同年鲁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诗友。小弟当时联句的诗会、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嘉兴蘧太守公孙駪夫、还有娄中堂两位公子三先生、四先生都是弟们文字至交。可惜有位牛布衣先生只是神交不曾会面。”匡人见他说这些人便问道:“杭城文瀚楼选书的马二先生讳叫做静的先生想也相与?”景兰江道:“那是做时文的朋友虽也认得不算相与。不瞒先生说我们杭喊名坛中倒也没有他们这一派。却是有几个同调的。人将来到省可以同先生相会。”
匡人听罢不胜骇然。同他二路来到断河头船近了岸正要搬行李。景兰江站在船头上只见一乘轿子歇在岸边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中身穿宝蓝直裰手里接着一把白纸诗扇扇柄上拴着一个方象牙图书后面跟着一个人背了一个药箱。那先生下了轿正要进那人家去景兰江喊道:“赵雪兄久违了!那里去?”那赵先生回过头来叫一声:“哎呀!原来是老弟!几时来的?”?”兰江道:“才到这里行李还不曾上岸。”因回头望着舱里道:“匡先生请出来这是我最相好的赵雪斋先生请过来会会。”匡人出来同他上了岸。
景兰江吩咐船家把行李且搬到茶室里来。”当下三人同作了揖同进茶室。赵先生问道“此位长兄尊姓?”景兰江道:“这位是乐清匡先生同我一船来的。”彼此谦逊了一回坐下泡了三碗茶来。赵先生道:“老弟你为甚么就去了这些时叫我终日盼望。”景兰江道:“正是为些俗事缠着。这些时可有诗会么?”赵先生道:“怎么没有!前月中翰顾老先生来夭竺进香邀我们同到天竺做了一天的诗。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船只在这里住了一日还约我们到船上拈题分韵着实扰了他一天。御史荀老先生来打抚台的秋风丢着秋风不打日日邀我们到下处做诗。这些人都问你。现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鲁老先生征挽诗送了十几个斗方在我那里我打不清你来得正好分两张去做。”说着吃了茶问:”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是那位学台手里恭喜的?”景兰江道:“就是现任学台。”赵先生微笑道:“是大小儿同案。”吃完了茶赵先生先别看病去了。景兰江问道:“匡先生你而今行李到那里去?”匡人道:“如今且拢文瀚楼。”景兰江道:“也罢你拢那里去我且到店里我的店在豆腐桥大街上金刚寺前先生闲着到我店里来谈。”说罢叫人挑了行李去了。
匡人背着行李走到文瀚楼问马二先生已是回处州去了。文瀚楼主人认的他留在楼上住。次日拿了书子到司前去找潘三爷。进了门家人回道:“三爷不在家前几日奉差到台州学道衙门办公事去了。”匡人道:“几时回家?”家人道:“才去怕不也还要三四十天功夫。”
匡人只得回来寻到豆腐桥大街景家方中店里景兰江不在店内。问左右店邻店邻说道:“景大先生么?这样好天气他先生正好到六桥探春光寻花问柳做西湖上的诗。绝好的诗题他怎肯在店里坐着?”匡人见问不着只得转身又走。走过两条街远远望见景先生同着两个戴方巾的走匡人相见作揖。景兰江指着那一个麻子道:“这位是支剑峰先生。”指着那一个胡子道:“这位是浦墨卿先生。都是我们诗会中领袖。”那二人问:“此位先生?”景兰江道:“这是乐清匡人先生。”匡人道:“小弟方才在宝店奉拜先生恰值公出。此时往那里去?”景先生道:“无事闲游。”又道:“良朋相遇岂可分途何不到旗亭小饮三杯?”那两位道:“最好。”当下拉了匡人同进一个酒店拣一副坐头坐下。酒保来问要甚么菜景兰江叫了一卖一钱二分银子的杂脍两碟小吃。那小吃一样是炒肉皮一样就是黄豆芽。拿上酒来。支剑峰问道:“今日何以不去访雪兄?”浦墨卿道:“他家今日宴一位出奇的客。”支剑峰道:“客罢了有甚么出奇?”浦墨卿道:”出奇的紧哩!你满饮一杯我把这段公案告诉你。”
当下支剑峰斟上酒二位也陪着吃了。浦墨卿道:“这位客姓黄是戊辰的进士而今选了我这宁波府郭县知县。他先年在京里同杨执中先生相与。杨执中却和赵爷相好因他来浙就写一封书子来会赵爷。赵爷那日不在家不曾会。”景兰江道:“赵爷官府来拜的也多会不着他也是常事。”浦墨卿道“那日真正不在家。次日赵爷去回拜会着彼此叙说起来你道奇也不奇?……”众人道:“有甚么奇处?”浦墨卿道:“那黄公竟与赵爷生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众人一齐道:“这果然奇了!”浦墨卿道:“还有奇处。赵爷今年三十九岁两个儿子四个孙子老两个夫妻齐眉只却是个布衣;黄公中了一个进士做任知县却是三十岁上就断了弦夫人没了。而今儿花女花也无。”支剑峰道:“这果然奇!同一个年、月、日、时一个是这般境界一个是那般境界判然不合可见‘五星’、‘子平’都是不相干的。”说着又吃了许多的酒。
浦墨卿道:“三位先生小弟有个疑难在此诸公大家参一参。比如黄公同赵爷一般的年、月、日、时生的一个中了进士却是孤身一人;一个却是子孙满堂不中进上。这两个人还是那一个好?我们还是愿做那一个?”三位不曾言语。浦墨卿道:“这话让匡先生先说匡先生你且说一说。”匡人道:“二者不可得兼依小弟愚见还是做赵先生的好。”众人一齐拍手道:“有理有理!”浦墨卿道:“读书毕竟中进士是个了局赵爷各样好了到底差一个进士不但我们说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快活的是差着一个进土。而今又想中进士又想像赵爷的全福天也不肯!虽然世间也有这样人但我们如今既设疑难若只管说要合做两个人就没的难了。如今依我的主意只中进士不要全福;只做黄公不做赵爷可是么?”支剑峰道:“不是这样说。赵爷虽差着一个进士而今他太公郎已经高进了将来名登两榜少不得封诰乃尊。难道儿子的进士当不得自己的进士不成?”浦墨卿笑道:“这又不然。先年有一位老先生儿子已做了大位他还要科举。后来点名监临不肯收他。他把卷子掼在地下恨道:‘为这个小畜生累我戴个假纱帽!’这样看来儿子的到底当不得自己的!”
景兰江道:“你们都说的是隔壁账。都斟起酒来满满的吃三杯听我说”支剑峰道:“说的不是怎样?”景兰江道:“说的不是倒罚三杯。”众人道:“这没的说。”当下斟上酒吃着。景兰江道:“众位先生所讲中进士是为名?是为利?”众人道:“是为名。”景兰江道:“可知道赵爷虽不曾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那个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只怕比进士享名多着哩!”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一齐道“这果然说的快畅!”一齐干了酒。匡人听得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一种道理。景兰江道:“今日我等雅集即拈‘楼’字为韵回去都做了诗写在一个纸上送在匡先生下处请教。”当下同出店来分路而别只因这一番乡有分教:交游添气色又结婚姻;文字光芒更将选取。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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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话说匡人那晚吃了酒回来寓处睡下。次日清晨文瀚楼店主人走上楼来坐下道:“先生而今有一件事阳商。”匡人问是何事。主人道:“日今我和一个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卖要费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又要批的好又要批的快。合共三百多篇文章不知要多少日子就可以批得出来?我如今扣着日子好与山东、河南客人带去卖若出的迟山东、河南客人起了身就误了一觉睡。这书刻出来封面上就刻先生的名号还多寡有几两选金和几十本样书送与先生。不知先生可赶的来?”匡人道:“大约是几多日子批出来方不误事?”主人道:“须是半个月内有的出来觉得日子宽些;不然就是二十天也罢了。”匡人心里算计半个月料想还做的来当面应承了。主人随即搬了许多的考卷文章上楼来午间又备了四样菜请先生坐坐说:“样的时候再请一回出书的时候又请一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茶水、灯油都是店里供给。”
匡人大喜当晚点起灯来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听听那樵楼上才交四鼓。匡人喜道:“像这样那里要半个月!”吹灯睡下次早起来又批一日搭半夜总批得七八十篇。
到第四日正在楼上批文章忽听得楼下叫一声道:“匡先生在家么?”匡人道:”是那一位?”忙走下楼来见是景兰江手里拿着一个斗方卷着见了作揖道:“候迟有罪。”匡人把他让上楼去他把斗方放开在桌上说道:“这就是前日宴集限‘楼’字韵的。同人已经写起斗方来赵雪兄看见因未得与不胜怅怅因照韵也做了一。我们要让他写在前面只得又各人写了一回所以今日才得送来请教。”匡人见题上写着“暮春旗亭小集同限‘楼’字”每人一诗后面排着四个名字是:“赵洁雪斋手稿”、“景本蕙兰江手稿”、“支锷剑峰手槁”、“浦玉方墨卿手稿”。看见纸张白亮图书鲜红真觉可爱就拿来贴在楼上壁间然后坐下。匡人道:“那日多扰大醉回来晚了。”景兰江道:“这几日不曾出门?”匡人道:“因主人家托着选几篇文章要替他赶出来刻所以有失问候。”景兰江道:“这选文章的事也好。今日我同你去会一个人。”匡人道:”是那一位?”景兰江道:“你不要管p快换了衣服p我同你去便知。”
当下换了衣服锁了楼门同下来走到街上。匡人道:“如今往那里去?”景兰江道:“是我们这里做过家宰的胡老先生的公子胡三先生。他今朝小生日同人都在那里聚会我也要去祝寿故来拉了你去到那里可以会得好些人方才斗方上几位都在那里。”匡人道:“我还不曾拜过胡三先生可要带个帖子去?”景兰江道:“这是要的。”一同走到香蜡店买了个帖子在柜台上借笔写“眷晚生匡迥拜”。写完笼着又走。景兰江走着告诉匡人道:“这位胡三先生虽然好客却是个胆小不过的人。先年冢宰公去世之后他关着门总不敢见一个人动不动就被人骗一头说也没处说。落后这几年全亏结交了我们相与起来替他帮门户才热闹起来没有人敢欺他。”匡人道:“他一个家宰公子怎的有人敢欺?”景兰江道:“冢宰么?是过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没人在朝自己不过是个诸生。俗语说得好:‘死知府不如一个活老鼠。’那个理他?而今人情是势利的!倒是我这雪斋先生诗名大府、司、院、道现任的官员那一个不来拜他?人只看见他大门口今日是一把黄伞的轿子来明日又是七八个红黑帽子叭喝了来那蓝伞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所以近来人看见他的轿子不过三日两日就到胡三公子家去就疑猜三公子也有些势力。就是三公子那门住房子的房钱也给得爽利些。胡三公子也还知感。”
正说得热闹街上又遇着两个方巾阔服的人景兰江迎着道:“二位也是到胡三先生家拜寿去的?却还要约那位向那头走?”那两人道:“就是来约长兄。既遇着一同行罢。”因问:“此位是谁?”景兰江指着那两人向匡人道:“这位是金东崖先生这位是严致中先生。”指着匡人向二位道“这是匡人先生。”四人齐作了一个揖一齐同走。走到一个极大的门楼知道是冢宰第了把帖子交与看门的。看门的说:“请在厅上坐。”匡人举眼看见中间御书匾额“中朝往石”四个字两边楠木椅子。四人坐下。
少顷胡三公子出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四十多岁光景。三公子着实谦光当下同诸位作了揖。诸位祝寿三公子断不敢当又谢了诸位奉坐。金东崖坐严致中二坐匡人三坐景兰江是本地人同三公子坐在主位。金东崖向三公子谢了前日的扰。三公子向严致中道:“一向驾在京师几时到的?”严致中道:“前日才到。一向在都门敝亲家国子司业周老先生家做屠亭因与通政范公日日相聚。今通政公告假省墓约弟同行顺便返舍走走。’胡三公子道:“通政公寓在那里?”严贡生道:“通政公在船上不曾进城不过三四日即行弟因前日进城会见雪兄说道三哥今日寿日所以来奉祝叙叙阔怀。”三公子道:“匡先生几时到省?贵处那里?寓在何处?”景兰江代答道:“贵处乐清到省也不久是和小弟一船来的。现今寓在文瀚楼选历科考卷。”三公子道:“久仰久仰。”说着家人捧茶上来吃了。三公子立起身来让诸位到书房里坐。四位走进书房见上面席间先坐着两个人方巾白须大模大样见四位进来慢慢立起身。严贡生认得便上前道“卫先生、随先生都在这里我们公揖。”当下作过了揖请诸位坐。那卫先生、随先生也不谦让仍旧上席坐了。家人来禀三公子又有客到三公子出去了。
这里坐下景兰江请教二位先生贵乡。严贡生代答道:“此位是建德卫体善先生乃建德乡榜;此位是石门随岑庵先生是老明经。二位先生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选家选的文章衣被海内的。”景兰江着实打躬道其仰慕之意。那两个先生也不问诸人的姓名。随岑庵却认得金东崖是那年出贡到京到监时相会的。因和他攀话道:“东翁在京一别又是数年因甚回府来走走?想是年满授职?也该荣选了。”金东崖道:“不是。近来部里来投充的人也甚杂又因司官王惠出去做官降了宁王后来朝里又拿问了刘太监常到部里搜剔卷案我怕在那里久惹是非所以就告假出了京来。”说着捧出面来吃了。
吃过那卫先生、随先生闲坐着谈起文来。卫先生道:“近来的选事益坏了!”随先生道:“正是。前科我两人该选一部振作一番。”卫先生估着眼道:“前科没有文章!”匡人忍不住上前问道:“请教先生前科墨卷到处都有刻本的怎的没有文章?”卫先生道:“此位长兄尊姓?”景兰江道:“这是德清匡先生。”卫先生道:“所以说没有文章者是没有文章的法则。”匡人道:“文章既是中了就是有法则了。难道中式之外又另有个法则?”卫先生道:“长兄你原来不知。文章是代圣贤立言有个一定的规矩比不得那些杂览可以随手乱做的所以一篇文章不但看出这本人的富贵福泽并看出国运的盛衰。洪、永有洪、永的法则成、弘有成、弘的法则都是一脉流传有个元灯。比如主考中出一榜人来、也有合法的也有侥幸的必定要经我们选家批了出来这篇就是传文了。若是这一科无可入选只叫做没有文章!”随先生道·“长兄所以我们不怕不中只是中了出来这三篇文章要见得人不丑不然只算做侥幸一生抱愧。”又问卫先生道:“近来那马静选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见?”卫先生道“正是他把个选事坏了!他在嘉兴蘧坦庵太守家走动终日讲的是些杂学。听见他杂览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所以我看见他的选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语涂掉了读。”
说着胡三公子同了支剑峰、浦墨卿进来摆桌子同吃了饭。一直到晚不得上席要等着赵雪斋。等到一更天赵先生抬着一乘轿子又两个轿夫跟着前后打着四枝火把飞跑了来。下了轿同众人作揖道及:“得罪有累诸位先生久候。”胡府又来了许多亲戚、本家将两席改作三席大家围着坐了。席散各自归家。
匡人到寓所还批了些文章才睡。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就把在胡家听的这一席话敷衍起来做了个序文在上。又还偷着功夫去拜了同席吃酒的这几位朋友。选本已成书店里拿去看了回来说道:“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这是极好的了!先生住着将来各书坊里都要来请先生生意多哩!”因封出二两选金送来说道:“刻完的时候还送先生五十个样书。”又备了酒在楼上吃。
吃着外边一个小厮送将一个传单来。匡人接着开看是一张松江笺折做一个全帖的样式上写道:
谨择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韵赋诗每位各出杖头资二星。今将在会诸位先生台衔开列于后:卫体善先生、随岑庵先生、赵雪斋先生、严致中先生、浦墨卿先生、支剑峰先生、匡人先生、胡密之先生、景兰江先生共九位。
下写“同人公具”又一行写道:“尊分约齐送至御书堂胡三老爷收。”匡人看见各位名下都画了“知”字他也画了随即将选金内秤了二钱银子连传单交与那小使拿去了。到晚无事因想起明日西湖上须要做诗我若不会不好看相便在书店里拿了一本《诗法入门》点起灯来看。他是绝顶的聪明看了一夜早已会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笔来就做做了出来觉得比壁上贴的还好些。当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
到十五日早上打选衣帽正要出门早见景兰江同支剑峰来约。三人同出了清波门只见诸位都坐在一只小船上侯。上船一看赵雪斋还不曾到内中却不见严贡生。因问胡三公子道:“严先生怎的不见?”三公子道:“他因范通政昨日要开船他把分子送来已经回广东去了。”当下一上了船。在西湖里摇着。浦墨卿问三公子道:“严大先生我听见他家为立嗣有甚么家难官事所以到处乱跑而今不知怎样了?”三公子道:“我昨日问他的那事已经平复仍旧立的是他二令郎将家私三七分开他令弟的妾自分了三股家私过日子。这个倒也罢了。”
一刻到了花港。众人都倚着胡公子走上去借花园吃酒。胡三公子走去借那里竟关着门不肯。胡三公子了急那人也不理。景先生拉那人到背地里问那人道:“胡三爷是出名的吝啬!他一年有几席酒照顾我?我奉承他!况且他去年借了这里摆了两席酒一个钱也没有!去的时候他也不叫人扫扫还说煮饭的米剩下两升叫小厮背了回去。这样大老官乡绅我不奉承他!”一席话说的没法众人只得一齐走到于公祠一个和尚家坐着。和尚烹出茶来。
分子都在胡三公子身上三公子便拉了景兰江出去买东西匡人道:“我也跟去顽顽。”当下走到街上先到一个鸭子店。三公子恐怕鸭子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脯子上肉厚方才叫景兰江讲价钱买了因人多多买了几斤肉又买了两只鸡、一尾鱼和些蔬菜叫跟的小厮先拿了去。还要买些肉馒头中上当点心。于是走进一个馒头店看了三十个馒头那馒头三个钱一个三公子只给他两个钱一个就同那馒头店里吵起来。景兰江在傍劝闹。劝了一回不买馒头了买了些索面去下了吃就是景兰江拿着。又去买了些笋干、盐蛋、熟栗子、瓜子之类以为下酒之物。匡人也帮着拿些。来到庙里交与和尚收拾。支剑峰道:“三老爷你何不叫个厨役伺侯?为甚么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厨役就费了!”又秤了一块银叫小厮去买米。
忙到下午赵雪斋轿子才到了。下轿就叫取箱来轿夫把箱子捧到他开箱取出一个药封未二钱四分递与三公子收了。厨下酒菜已齐捧上来众位吃了。吃过饭拿上酒来。赵雪斋道:“吾辈今日雅集不可无诗。”当下拈阄分韵赵先生拈的是“四支”卫先生拈的是“八齐”浦先生拈的是“一东”胡先生拈的是“二冬”景先生拈的是“十四寒”随先生拈的是“五微”匡先生拈的是“十五删”支先生拈的是“三江”。分韵已定又吃了几杯酒各散进城。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来的骨头骨脑和些果子装在里面果然又问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几升也装起来送了和尚五分银子的香资——押家人挑着也进城去。
匡人与支剑峰、浦墨卿、景兰江同路。四人高兴一路说笑勾留顽耍进城迟了已经昏黑。景兰江道:“天已黑了我们快些走!”支剑峰已是大醉口狂言道:“何妨!谁不知道我们西湖诗会的名士!况且李太白穿着宫锦袍夜里还走何况才晚?放心走!谁敢来!”正在手舞足蹈高兴忽然前面一对高灯又是一对提灯上面写的字是“盐捕分府”。那分府坐在轿里一眼看见认得是支锷叫人采过他来问道:“支锷!你是本分府盐务里的巡商怎么黑夜吃得大醉在街上胡闹?”支剑峰醉了把脚不稳前跌后憧口里还说:“李大白宫锦夜行。”那分府看见他戴了方巾说道“衙门巡商从来没有生、监充当的你怎么戴这个帽子!左右的!挝去了!一条链子锁起来!”浦墨卿走上去帮了几句分府怒道:“你既是生员如何黑夜酗酒?带着送在儒学去!’景兰江见不是事悄悄在黑影里把匡人拉了一把往小巷内两人溜了。转到下处打开了门上楼去睡。次日出去访访两人也不曾大受累依旧把分韵的诗都做了来。
匡人也做了。及看那卫先生、随先生的诗“且夫”、“尝谓”都写在内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下来的几个字眼。拿自己的诗比比也不见得不如他。众人把这诗写在一个纸上共写了七八张。匡人也贴在壁上。又过了半个多月书店考卷刻成请先生那晚吃得大醉。次早睡在床上只听下面喊道:“匡先生有客来拜。”只因会着这个人有分教:婚姻就处知为夙世之因;名誉隆时不比时流之辈。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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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业横遭祸事
话说匡人睡在楼上听见有客来拜慌忙穿衣起来下楼。见一个人坐在楼下头戴吏巾身穿无缎直裰脚下虾膜头厚底皂靴黄胡子高颧骨黄黑面皮一双直眼。那人见匡人下来便问道:“此位是匡二相公么?”匡人道:“贱姓匡请问尊客贵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见家兄书子说你二相公来省。”匡人道:“原来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礼请到楼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赐顾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见家兄的书信极赞二相公为人聪明又行过多少好事着实可敬。”匡人道:“小弟来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会见欢喜之极。”
说罢自己下去拿茶又托书店买了两盘点心拿。上楼来。潘三正在那里看斗方看见点心到了说道:“哎呀!这做甚么?”接茶在手指着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里未和这些人相与做甚么?”匡人问是怎的。潘三道:“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这姓景的开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一顿诗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里手里拿着一个刷子刷头巾口里还哼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把那买头巾的和店邻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钱只借这做诗为由遇着人就借银子人听见他都怕。那一个姓支的是盐务里一个巡商我来家在衙门里听见说不多几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诗被府里二大爷一条链子锁去把巡商都革了将来只好穷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边要做些有想头的事这样人同他混缠做甚么?”
当下吃了两个点心便丢下说道:“这点心吃他做甚么我和你到街上去吃饭。”叫匡人锁了门同到街上司门口一个饭店里。潘三叫切一只整鸭脍一卖海参杂脍又是一大盘白肉都拿上来。饭店里见是潘三爷屁滚尿流鸭和肉都捡上好的极肥的切来海参杂脍加味用作料。两人先斟两壶酒。酒罢用饭剩下的就给了店里人。出来也不算账只吩咐得一声:“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爷请便小店知道:”
走出店门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那去?”匡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罢到我家去坐坐。”同着一直走到一个巷内、一带青墙两扇半截板门又是两扇重门。进到厅上一伙人在那里围着一张桌子赌钱潘三骂道:“你这一班狗才无事便在我这里胡闹!”众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几日了送几个头钱来与老爹接风。”潘三道:“我那里要你甚么头钱接风!”又道:“也罢我有个朋友在此你们弄出几个钱来热闹热闹。”匡人要同他施礼。他拦住道:“方才见过罢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着。”当下走了进去拿出两千钱来向众人说道:“兄弟们这个是匡二相公的两千钱放与你们今日打的头钱都是他的。”向匡人道:“二相公你在这里坐着看着这一个管子。这管子满了你就倒出来收了让他们再丢。”便拉一把椅子叫匡人坐着他也在旁边青。
看了一会外边走进一个人来请潘三爷说话。潘三出去看时原来是开赌场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见你寻我怎的?”老六道:“请三爷在外边说话。”潘三同他走了出来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个小财一径来和三爷商议。”潘三问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钱塘县衙门里快手拿着一班光棍在茅家铺**奸的是乐清县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一个使女叫做荷花。这班光棍正奸得好被快手拾着了来报了官。县里王太爷把光棍每人打几十板子放了出了差将这荷花解回乐清去我这乡下有个财主姓胡他看上了这个丫头商量若想个方法瞒的下这个丫头来情愿出几百银子买他。这事可有个主意?”潘三道:“差人是那个?”王老六道:“是黄球。”潘三道:“黄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两个副差去的。”潘三道:“几时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黄球可知道胡家这事?”王老六道:“怎么不知道他也想在这里面几个钱的财只是没有方法。”潘三道:“这也不难你去约黄球来当面商议”那人应诺去了。
潘三独自坐着吃茶只见又是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说道:“三老爹!我那里不寻你原来独自坐在这里吃茶!”潘三道:“你寻我做甚么?”那人道:“这离城四十里外有个乡里人施美卿卖弟媳妇与黄祥甫银子都兑了弟媳妇要守节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议着要抢媒人说:‘我不认得你家弟媳妇你须是说出个记认。’施美卿说:”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妇出来屋后抱柴你明日众人伏在那里遇着就抢罢了。’众人依计而行到第二日抢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妇不曾出来是他乃眷抱柴众人就抢了去。隔着三四十里路已是睡了一晚。施美卿来要讨他的老婆这里不肯。施美卿告了状。如今那边要诉却因讲亲的时节不曾写个婚书没有凭据而今要写一个乡里人不在行来同老爹商议。还有这衙门里事都托老爹料理有几两银子送作使费。”潘三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也这般大惊小怪!你且坐着我等黄头说话哩。”
须臾王老六同黄球来到。黄球见了那人道:“原来郝老二也在这里。”潘三道:“不相干他是说别的话。”因同黄球另在一张桌子上坐下。王老六同郝老二又在一桌。黄球道:“方才这件事三老爹是怎个施为?”潘三道:“他出多少银子?”黄球道:“胡家说只要得这丫头荷花他连使费一总干净出二百两银子。”潘三道:“你想赚他多少?”黄球道:“只要三老爹把这事办的妥当我是好处多寡分几两银子罢了难道我还同你老人家争?”潘三道:“既如此罢了我家现住着一位乐清县的相公他和乐清县的大爷最好我托他去人情上弄一张回批来只说荷花已经解到交与本人领去了。我这里再托人向本县弄出一个硃签来到路上将荷花赶回把与胡家。这个方法何如?”黄球道:“这好的很了。只是事不宜迟老爹就要去办。”潘三道:“今日就有硃签你叫他把银子作取来。”黄球应诺同王老六去了。潘三叫郝老二:“跟我家去。”
当下两人来家赌钱的还不曾散。潘三看看赌完了送了众人出去留下匡人来道:“二相公你住在此我和你说话。”当下留在后面楼上起了一个婚书稿叫匡人写了把与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银子来取。打郝二去了。吃了晚饭点起灯来念着回批叫匡人写了。家里有的是豆腐干刻的假印取来用上又取出硃笔叫匡人写了一个赶回文书的硃签。办毕拿出酒来对饮向匡人道:“像这都是有些想头的事也不枉费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缠甚么!”是夜留他睡下。次早两处都送了银子来潘三收进去随即拿二十两银子递与匡人叫他带在寓处做盘费。匡人欢喜接了遇便人也带些家去与哥添本钱。书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请他选。潘三一切事都带着他分几两银子身上渐渐光鲜。果然听了潘三的话和那边的名士来往稀少。
不觉住了将及两年。一日潘三走来道:“二相公好几日不会同你往街上吃三杯”匡人锁了楼门同走上街。才走得几步只见潘家一个小厮寻来了说:“有客在家里等三爷说话。”潘三道:“二相公你就同我家去。”当下同他到家请匡人在里间小客座里坐下。潘三同那人在外边潘三道:“李四哥许久不见一向在那里?”李四道:“我一向在学道衙门前。今有一件事回来商议怕三爷不在家而今会着三爷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甚么事捣鬼话?同你共事你是‘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也不漏’总不肯放出钱来。”李四道:“这事是有钱的。”“潘三道:“你且说是甚么事。”李四道:“目今宗师按临绍兴了有个金东崖在部里做了几年衙门挣起几个钱来而今想儿子进学。他儿子叫做金跃却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寻一个替身。这位学道的关防又严须是想出一个新法子来这事所以要和三爷商议。”潘三道:“他愿出多少银子?”李四道:“绍兴的秀才足足值一千两一个。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两。只是眼下且难得这一个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样装一个何等样的人进去?那替考的笔资多少?衙门里使费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样一个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两银子你还想在这甲头分一个分子这事就不必讲了。你只好在他那边得些谢礼这里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爷就依你说也罢了。到底是怎个做法?”潘三道:“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可妥当么?”李四道:“这没的说了。”当下说定约着日子来封银子。
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来向匡人说道:“二相公这个事用的着你了。”匡人道:“我方才听见的。用着我只好替考。但是我还是坐在外面做了文章传递还是竟进去替他考?若要进去替他考我竟没有这样的胆子。”潘三道:“不访有我哩!我怎肯害你?且等他封了银子来我少不得同你往绍兴去。”当晚别了回寓。
过了几日潘三果然来搬了行李同行过了钱塘江一直来到绍兴府在学道门口寻了一个僻静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带了那童生来会一会。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
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人手执水火棍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学道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人就退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衣服也彼此换过来。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人捧卷归号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两银子以为笔资。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这一注横财这就不要花费了做些正经事。”匡人道:“甚么正经事?”潘三道:“你现今服也满了还不曾娶个亲事。我有一个朋友姓郑在抚院大人衙门里。这郑老爹是个忠厚不过的人父子都当衙门。他有第三个女儿托我替他做个媒我一向也想着你年貌也相当一向因你没钱我就不曾认真的替你说;如今只要你情愿我一说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财下礼的费用我还另外帮你些。”匡人道:“这是三哥极相爱的事我有甚么不情愿?只是现有这银子在此为甚又要你费钱?”潘三道:“你不晓得你这丈人家浅房窄屋的招进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银子自己寻两间房子将来添一个人吃饭又要生男育女却比不得在客边了。我和你是一个人再帮你几两银子分甚么彼此?你将来达了愁为不着我的情也怎的?”匡人着实感激潘三果然去和郑老爹说取了庚帖未只问匡人要了十二两银子去换几件饰做四件衣服过了礼去择定十月十五日入赘。
到了那日潘三备了几碗菜请他来吃早饭。吃着向他说道:“二相公我是媒人我今日送你过去。这一席子酒就算你请媒的了。”匡人听了也笑。吃过叫匡人洗了澡里里外外都换了一身新衣服头上新方巾脚下新靴潘三又拿出一件新宝蓝缎直裰与他穿上。吉时已到叫两乘桥子两人坐了。轿前一对灯笼竟来入赘。郑老爹家住在巡抚衙门傍一个小巷内一间门面到底三间。那日新郎到门那里把门关了。潘三拿出二百钱来做开门钱然后开了门。郑老爹迎了出来翁婿一见才晓得就是那年回去同船之人这一番结亲真是夙因。当下匡人拜了丈人又进去拜了丈母。阿舅都平磕了头。郑家设席管待潘三吃了一会辞别去了。郑家把匡人请进新房多见新娘端端正正好个相貌满心欢喜。合瑟成亲不必细说。次早潘三又送了一席酒来与他谢亲。郑家请了潘三来陪吃了一日。
荏苒满月郑家屋小不便居住。潘三替他在书店左近典了四间屋价银四十两又买了些桌椅家伙之类搬了进去。请请邻居买两石米所存的这项银子已是一空。还亏事事都是潘三帮衬办的便宜。又还亏书店寻着选了两部文章有几两选金又有样书卖了些将就度日。到得一年有余生了一个女儿夫妻相得。
一日正在门闲站忽见一个青衣大帽的人一路问来问到眼前说道:“这里可是乐清匡相公家?”匡人道:“正是台驾那里来的?”那人道:“我是给事中李老爷差往浙江有书带与匡相公。”匡人听见这话忙请那人进到客位坐下。取书出来看了才知就是他老师因被参审审的参款都是虚请依旧复任。未及数月行取进京授了给事中。这番寄书来约这门主进京要照看他。匡人留来人酒饭写了禀启说:“蒙老师呼唤不日整理行装即来趋教。”打去了随即接了他哥匡大的书子说宗师按临温州齐集的牌已到叫他回来应考。匡人不敢怠慢向浑家说了一面接丈母来做伴他便收拾行装去应岁考。考过宗师着实称赞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题了优行贡人太学肄业他欢喜谢了宗师。宗师起马送过依旧回省和潘三商议要回乐清乡里去挂匾竖旗杆到织锦店里织了三件补服:自己一件母亲一件妻子一件。制备停当又在各书店里约了一个会。每店三两各家又另外送了贺礼。
正要择日回家那日景兰江走来候候就邀在酒店里吃酒。吃酒中间匡人告诉他这些话景兰江着实羡了一回。落后讲到潘三身上来景兰江道:“你不晓得么?”匡人道:“甚么事?我不晓得。”景兰江道:“潘三昨晚拿了已是下在监里。”匡人大惊道:“那有此事!我昨日午间才会着他怎么就拿了?”景兰江道:“千真万确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舍亲在县里当刑房令早是舍亲小生日我在那里祝寿满座的人都讲这话我所以听见。竟是抚台访牌下来县尊刻不敢缓三更天出差去拿还恐怕他走了将前后门都围起来登时拿到。县尊也不曾问甚么只把访的款单掼了下来:把与他看。他看了也没的辩只朝上磕了几个头就送在监里去了。才走得几步到了堂口县尊叫差人回来吩咐寄内号同大盗在一处。这人此后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亲家去看看款单。”匡人道:“这个好极费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访的是些甚么事。”当下两人会了账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
那刑房姓蒋家里还有些客坐着见两人来请在书房坐下问其来意。景兰江说:”这敝友要借县里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单看看。”刑房拿出款单来这单就粘在访牌上。那访牌上写道:
访得潘自业(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如此恶棍岂可一刻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严审究报以便按“律治罪。毋违。火!火!
那款单上开着十几款:一、包揽欺隐钱粮若干两;一、私和人命几案;一、短截本县印文及私动硃笔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颗;一、拐带人口几案:一、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几案一、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几案;……不能细述。匡人不看便罢看了这款单不觉飕的一声魂从顶门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师生有情意再缔丝萝;朋友各分张难言兰臭。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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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话说匡人看了款单登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里面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作别去了。匡人到家踌躇了一夜不曾睡觉。娘子问他怎的他不好真说只说:“我如今贡了要到京里去做官你独自在这里住着不便只好把你送到乐清家里去。你在我母亲眼前我便往京里去做官做的兴头再来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做官罢了我自在这里接了我妈来做伴。你叫我到乡里去我那里住得惯?这是不能的!”匡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里日逐有几个活钱;我去之后你日食从何而来?老爹那边也是艰难日子他那有闲钱养活女儿?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里房子窄我而今是要做官的你就是诰命夫人住在那地方不成体面不如还是家去好。现今这房子转的出四十两银子我拿几两添着进京剩下的你带去放在我哥店里你每日支用。我家那里东西又贱鸡、鱼、肉、鸭日日有的有甚么不快活?”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乡他终日来逼逼的急了哭喊吵闹了几次。他不管娘子肯与不肯竟托书店里人把房子转了拿了银子回来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请了丈人、丈母来劝。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郑老爹见女婿就要做官责备女儿不知好歹着实教训了一顿。女儿拗不过方才允了。叫一只船把些家伙什物都搬在上。匡人托阿舅送妹子到家写字与他哥p说将本钱添在店里逐日支销。择个日子动身娘子哭哭啼啼拜别父母上船去了。
匡人也收拾行李来到京师见李给谏给谏大喜。问着他又补了廪以优行贡入大学益喜极。向他说道:“贤契目今朝廷考取教习学生料理包管贤契可以取中。你且将行李搬在我寓处来盘桓几日。”匡人应诺搬了行李来。又过了几时给谏问匡人可曾婚娶。匡人暗想老师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恐惹他看轻了笑只得答道:“还不曾。”给谏道:“恁大年纪尚不曾娶也是男子汉‘漂梅之侯’了。但这事也在我身上。”
次晚遣一个老成管家来到书房里向匡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匡爷。因昨日谈及匡爷还不曾恭喜娶过夫人家老爷有一外甥女是家老爷夫人自小抚养大的今年十九岁才貌出众现在署中家老爷意欲招匡爷为甥婿。一切恭喜费用俱是家老爷备办不消匡爷费心。所以著小的来向匡爷叩喜。”匡人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思量要回他说已经娶过的前日却说过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又转一念道:“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即便应允了。
给谏大喜进去和夫人说下择了吉日张灯结彩倒赔数百金装奁把外甥女嫁与匡人。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夫妇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中见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标致嫁装又齐整匡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媒娥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自此珠围翠绕燕尔新婚享了几个月的天福。
不想教习考取要回本省地方取结。匡人没奈何含着一包眼泪只得别过了辛小姐回浙江来一进杭州城先到他原旧丈人郑老爹家来。进了郑家门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郑老爹两眼哭得通红对面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大里边丈母嚎天喊地的哭匡人吓痴了向丈人作了揖便间:“哥几时来的?老爹家为甚事这样哭?”匡大道:“你且搬进行李来洗脸吃茶慢慢和你说。”匡人洗了脸走进去见丈母被丈母敲桌子打板凳哭着一场数说:“总是你这天灾人祸的把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生生的送死了!”匡人此时才晓得郑氏娘子已是死了忙走出来问他哥。匡大道:“自你去后弟妇到了家里为人最好母亲也甚欢喜。那想他省里人过不惯我们乡下的日子。况且你嫂子们在乡下做的事弟妇是一样也做不来又没有个白白坐着反叫婆婆和嫂子伏侍他的道理因此心里着急吐起血来。靠大娘的身子还好倒反照顾他他更不过意。一日两两日三乡里又没个好医生病了不到一百天就不在了。我也是才到所以郑老爹、郑太太听见了哭。”
匡人听见了这些话上不住落下几点泪来便问:“后事是怎样办的?”匡大道:”弟妇一倒了头家里一个钱也没有我店里是腾不出来就算腾出些须来也不济事。无计奈何只得把预备着娘的衣衾棺木都把与他用了。”匡人道:“这也罢了。”匡大道:”装殓了家里又没处停只得权厝在庙后等你回来下土。你如今来得正好作收拾收拾同我回去。”匡人道:“还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还有几两银子大哥拿回去在你弟妇厝基上替他多添两层厚砖砌的坚固些也还过得几年。方才老爹说的他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魂灵也欢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众人不同。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将来有了地方少不得连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荣华的。”匡大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眼花缭乱浑身都酥了一总都依他说。晚间郑家备了个酒吃过同在郑家住下。次日上街买些东西。匡人将几十两银子递与他哥。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说话见郑家房子浅。要邀到茶室里去坐匡人近日口气不同虽不说意思不肯到茶室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赴任恐不便到茶室里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风我们而今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可是就有得选的么?”匡人道:“怎么不选?象我们这正途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子弟”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一般的么?”匡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里面也和衙门一般:公座、硃墨、笔、砚摆的停当。我早上进去升了公座那学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硃笔一点他就下去了。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蒋刑房等他说完了慢慢提起来说:“潘三哥在监里前日再三和我说听见尊驾回来了意思要会一会叙叙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人道:“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赏罚若到这样地方去看人便是赏罚不明了。”蒋刑房道:“这本城的官并不是你先生做着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甚么赏罚不明?”匡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两人见他说得如此大约没得辩他吃完酒各自散讫。蒋刑房自到监里回复潘三去了。
匡人取定了结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时先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包到扬州在断河头上船。上得船来中舱先坐着两个人:一个老年的茧绸直裰丝绦朱履;一个中年的宝蓝直裰粉底皂靴都戴着方巾。匡人见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人听见景兰江说过的便道:“久仰。”又问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冯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人道:“牛先生也进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边芜湖县地方寻访几个朋友因与冯先生相好偶尔同船只到扬州弟就告别另上南京船走长江去了。先生仙乡贵姓?今在那里去的?”匡人说了姓名。冯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选家。尊选有好几部弟都是见过的。”匡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账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午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人红着脸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牛布衣见他如此说也不和他辩。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还有一位马纯上选手何如?”匡人道:“这也是弟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彼此谈着。过了数日不觉已到扬州。冯琢庵、匡人换了淮安船到玉家营起旱进京去了。
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这庵叫做甘露庵门面三间:中间供着一尊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堆些柴草;右边一间做走路。进去一个人院落六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和尚自己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风明月的时节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务甚是相得。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医生来一连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和尚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师父照顾不想而今得了这个拙病眼见得不济事了。家中并无儿女只有一个妻子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而今老师父就是至亲骨肉一般。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度我升天。棺柩便寻那里一块空地把我寄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午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老和尚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纷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里面席子下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和尚道:“这两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老和尚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连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晚上痰响了一阵喘息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场。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天气尚热。老和尚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和尚还走到自己房里披了袈裟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停当老和尚想:“那里去寻空地?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和邻居说了。脱去袈裟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放了灵枢。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旛;俱各停当。老和尚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场。将众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茶来吃着。老和尚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和尚自己安排停当先捧到午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众人打散。老和尚道:“午先生是个异乡人今日回在这里一些甚么也没有贫僧一个人支持不来。阿弥陀佛却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出家人又不能备个甚么肴撰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列位坐坐。列位只当是做好事罢了休嫌怠慢。”众人道:“我们都是烟火邻居遇着这样大事理该效劳。却又还破费老师父不当人子。我们众人心里都不安老师父怎的反说这话?”
当下众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过了几日老和尚果然请了吉祥寺八众僧人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之后老和尚每日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午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
那日定更时分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六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木经卷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便念。老和尚不好问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关门睡下。次日这时候他又来念。一连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见他进了门上前问道:“小檀越你是谁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甚么缘故?”那小厮作了一个揖叫声“老师父”又手不离方寸说出姓名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无意整家园创业者成难守。毕竟这个厮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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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话说牛浦郎在甘露庵里读书老和尚问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个揖说道:“老师父我姓牛舍下就在这前街上住因当初在浦口外婆家长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家祖年纪七十多岁开个小香蜡店胡乱度日每日叫我拿这经去讨些赊账。我打从学堂门口过听见念书的声音好听因在店里偷了钱买这本书来念却是吵闹老师父了。”老和尚道:“我方才不是说的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但这里地下冷又琉璃灯不甚明亮我这殿上有张桌子又有个灯挂儿你何不就著那里去念也觉得爽快些。”浦郎谢了老和尚跟了进来果然一张方桌上面一个油灯挂甚是幽静。浦郎在这边厢读书老和尚在那边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
一日老和尚听见他念书走过来问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应考要上进的念头故买这本文章来念而今听见你念的是诗这个却念他则甚?”浦郎道:“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老和尚见他出语不俗便问道:”你看这诗讲的来么?”浦郎道:“讲不来的也多若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心里觉得欢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欢喜再念几时我把两本诗与你看包你更欢喜哩。”浦郎道:“老师父有甚么诗?何不与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几时看。”
又过了些时老和尚下乡到人家去念经有几日不回来把房门锁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心里疑猜:“老师父有甚么诗却不肯就与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细算来“三讨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门掇开走了进去。见桌上摆着一座香炉一个灯盏一串念珠桌上放着些废残的经典翻了一交那有个甚么诗?浦郎疑惑道:“难道老师父哄我?”又寻到床上寻著一个枕箱一把铜锁锁着浦郎把锁撬开见里面重重包裹两本锦面线装的书上写“牛布衣诗稿”。浦郎喜道:“这个是了!”慌忙拿了出来把枕箱锁好走出房来房门依旧关上将这两本书拿到灯下一看不觉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来。是何缘故?他平日读的诗是唐诗文理深奥他不甚懂;这个是时人的待他看着就有五六分解的来故此欢喜。又见那题目上都写着:“星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因想:“他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不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当晚回家盘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走到吉祥寺门口一个刻图书的郭铁笔店里柜外和郭铁笔拱一拱手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两方图书。”郭铁笔递过一张纸来道:“请写尊衔。”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个“郎”字写道:“一方阴文图书刻‘牛浦之印’;一方阳文刻“布衣’二字。”郭铁笔接在手内将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说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浦郎答道:“布衣是贱字。”郭铁笔慌忙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说道:“久已闻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会人相交的都是贵官长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镌上献丑笔资也不敢领。此处也有几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贵寓拜访。”浦郎恐他走到庵里看出爻象只得顺口答道:“极承先生见爱。但目今也因邻郡一位当事约去做诗还有几时耽搁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驾索性回来相聚罢。图书也是小弟明早来领。”郭铁笔应诺了浦郎次日付了图书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里念诗。
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那日午后没有生意间壁开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过来坐着说闲话。牛老爹店里卖的有现成的百益酒烫了一壶拨出两块豆腐乳和些笋干、大头菜摆在柜台上两人吃着。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罢了:生意这几年也还兴你令孙长成*人了著实伶俐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将来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诉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儿子媳妇都亡化了丢下这个孽障种子还不曾娶得一个孙媳妇今年已十八岁了。每日叫他出门付赊账付到三更半夜不来家说着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这厮知识开了在外没脊骨钻狗洞淘渌坏了身子将来我这几根老骨头却是叫何人送终?”说着不觉凄惶起来。
卜老道:“这也不甚难摆划的事假如你焦他没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个孙媳妇一家一计过日子这也前后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这小生意日用还糊不过来那得这一项银子做这一件亭?”卜老沉吟道:“如令倒有一头亲事不知你可情愿?若情愿时一个钱也不消费得。”牛老道:“却是那里有这一头亲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个小女嫁在运槽贾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经商遗下一个外甥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弃嫌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妆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行人钱都可以省得的。”牛老听罢大喜道:“极承老哥相爱明日就央媒到府上来求。”卜老道“这个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孙女儿我和你这些客套做甚么如今主亲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费得你两个帖子。我那里把庚帖送过来你请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就把这事完成了。”牛老听罢忙斟了一杯酒送过来出席作了一个揖。当下说定了卜老过去。
到晚牛浦回来祖父把卜老爹这些好意告诉了一番。牛浦不敢违拗次早写了两副红全帖:一副拜卜老为媒一副拜姓贾的小亲家。那边收了过庚帖来。牛老请阴阳徐先生择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过门。牛老把囤下来的几石粮食变卖了做了一件绿布棉袄、红布棉裙子、青布上盖、紫布裤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换了四样饰三日前送了过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来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柜台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间半房子:半间安着柜台一间做客座客座后半间就是新房。当日牛老让出床来就同午浦把新做的帐子、被褥铺叠起来。又匀出一张小桌子端了进来改在后檐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着亮放镜子梳头。房里停当把后面天井内搭了个芦席的厦子做厨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钱与牛浦出去买东西。只见那边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镜子、灯台、茶壶和一套盆桶两个枕头叫他大儿子卜诚做一担挑了来挑进门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里著实不安请他坐下忙走到柜里面一个罐内倒出两块橘饼和些蜜饯天茄。斟了一杯茶双手递与卜诚说道:“却是有劳的紧了使我老汉坐立不安。”卜诚道:“老伯快不要如此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说罢坐下吃茶。
只见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净袜从外面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几大块肉两个鸡一大尾鱼和些闽笋、芹菜之类他自己手里捧着油盐作料走了进来。牛老道:“这是你舅丈人快过来见礼”午浦丢下手里东西向卜诚作揖下跪起来数钱打那拿东西的人自捧着作料送到厨下去了。随后卜家第二个儿子卜信端了一个箱子内里盛的是新娘子的针线鞋面;又一个大捧盘十杯高果子茶送了过来以为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着吃茶牛浦也拜见过了卜家弟兄两个坐了一回拜辞去了。牛老自到厨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到晚上店里拿了一对长枝的红蜡烛点在房里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情了邻居家两位奶奶把新娘子搀了过来在房里拜了花烛。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里与新人和搀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内摆了一张桌子点起蜡烛来杯箸安排停当请得卜家父子三位来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满满斟上一杯捧在手里请卜老转上说道:“这一门亲。蒙老哥亲家相爱我做兄弟的知感不尽!却是穷人家不能备个好席面只得这一杯水酒又还要屈了二位舅爷的坐。凡事总是海涵了罢。”说着深深作下揖去卜老还了礼。午老又要麦卜诚、卜信的席两人再三辞了作揖坐下。
牛老道:“实是不成个酒馔至亲面上休要笑话。只是还有一说我家别的没有茶叶和炭还有些须如今煨一壶好茶留亲家坐着谈谈到五更天让两口儿出来磕个头也尽我兄弟一点穷心。”卜老道:“亲家外甥女年纪幼不知个礼体他父亲又不在跟前一些陪嫁的东西也没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说坐到天亮我自恁要和你老人家谈谈哩为甚么要去!”当下卜诚、卜信吃了酒先回家去卜老坐到五更天。两口儿打扮出来先请牛老在上磕下头去。牛老道:“孙儿我不容易看养你到而今。而今多亏了你这外公公替你成就了亲事你已是有了房屋了。我从今日起就把店里的事即交付与你一切买、卖、赊欠、存留都是你自己主张。我也老了累不起了只好坐在店里帮你照顾你只当寻个老伙计罢了。孙媳妇是好的只愿你们夫妻百年偕老多子多孙!”磕了头起来请卜老爹转上受礼两人磕下头去。卜老道:“我外孙女儿有甚不到处姑爷你指点他。敬重上人不要违拗夫主的言家下没有多人凡事勤慎些休惹老人家着急。”两礼罢说着扶了起来。牛老又留亲家吃早饭卜老不肯辞别去了。自此牛家嫡亲三口儿度日。
午浦自从娶亲好些时不曾到庵里去。那日出讨赊账顺路往庵里走走才到浮桥口看见庵门外拴着五六匹马马上都有行李马牌子跟着。走近前去看韦驮殿西边凳上坐着三四个人头戴大毡帽身穿绸绢衣服左手拿着马鞭子右手拈着须子脚下尖头粉底皂靴跷得高高的坐在那里。牛浦不敢进去老和尚在里面一眼张见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么这些时不来?我正要等你说话哩快些进来!”牛浦见他叫大着胆走了进去见和尚已经将行李收拾停当恰待起身因吃了一惊道:“老师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那里去?”老和尚道:“这外面坐的几个人是京里九门提督齐大人那里差来的。齐大人当时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人来请我到京里报国寺去做方丈。我本不愿去因前日有个朋友死在我这里他却有个朋友到京会试去了我今借这个便到京寻着他这个朋友把他的丧奔了回去也了我这一番心愿。我前日说有两本诗要与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内我此时也不得功夫了你自开箱拿了去看。还有一床褥子不好带去还有些零碎器用都把与小檀越你替我照应着等我回来。”
午浦正要问话那几个人走进来说道:“今日天色甚早还赶得几十里路请老师父快上马休误了我们走道儿。”说着将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拥上马。那几个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来只向老和尚说得一声:“前途保重!”那一群马泼刺刺的如飞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见老和尚方才回来自己查点一查点东西把老和尚锁房门的锁开了取了下来出门反锁了庵门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里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无人对证何不就认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张白纸写下五个大字道:“牛布衣寓内。”自此每日来走走。
又过了一个月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闲着把账盘一盘见欠账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卖不上几十文钱又都是柴米上支销去了合共算起、本钱已是十去其七。这店渐渐的撑不住了气的眼睁睁说不出话来。到晚牛浦回家问着他总归不出一个清账口里只管“之乎者也”胡支扯叶。牛老气成一病七十岁的人元气衰了又没有药物补养病不过十日寿数己尽归天去了。牛浦夫妻两口放声大哭起来。卜老听了慌忙走过来见尸停在门上叫着:“老哥!”眼泪如雨的哭了一场。哭罢见牛浦在旁哭的言不得语不得。说道:“这时节不是你哭的事。”吩咐外甥女儿看好了老爹“你同我出去料理棺衾。”牛浦揩泪谢了卜老。当下同到卜老相熟的店里赊了一具棺材又拿了许多的布叫裁缝赶着做起衣裳来当晚入殓。次早雇了八个脚子抬往祖坟安葬。卜老又还替他请了阴阳徐先生自己骑驴子同阴阳下去点了穴。看着亲家入土又哭了一场同阴阳生回来。留着牛浦在坟上过了三日。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项的人来要钱卜老都许着。直到牛浦回家归一归店里本钱只抵得棺材店五两银子其余布店、裁缝、脚子的钱都没处出。无计奈何只得把自己住的间半房子典与浮桥上抽闸板的闸牌子得典价十五两。除还清了账还剩四两多银子卜老叫他留着些到开年清明替老爹成坟。牛浦两口子没处住卜老把自己家里出了一间房子叫他两口儿搬来住下把那房子交与闸牌子去了。那日搬来卜老还办了几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里坐了一会只是想着死的亲家就要便便咽咽的哭。
不觉已是除夕卜老一家过年儿子媳妇房中都有酒席、炭火。卜老先送了几斤炭叫牛浦在房里生起火来又送了一桌酒莱叫他除夕在房里立起牌位来祭奠老爹。新年初一日叫他到坟上烧纸钱去又说道:“你到坟上去向老爹说:我年纪老了这天气冷我不能亲自来替亲家拜年。”说着又哭了。牛浦应诺了去。卜老直到初三才出来贺节在人家吃了几杯酒和些莱打从浮桥口过见那闸牌子家换了新春联贴的花花绿绿的不由的一阵心酸流出许多眼泪来。要家去忽然遇着侄女婿一把拉了家去。侄女儿打扮着出来拜年。拜过了留在房里吃酒捧上糯米做的年团子来吃了两个已经不吃了侄女儿苦劝着又吃了两个。回来一路迎着风就觉得有些不好。到晚头疼热就睡倒了。请了医生来看有说是著了气气裹了痰的也有说该散的也有说该用温中的也有说老年人该用补药的纷纷不一。卜诚、卜信慌了终日看着。牛浦一早一晚的进房来问安。
那日天色晚了卜老爹睡在床上见窗眼里钻进两个人来走到床前手里拿了一张纸递与他看。问别人都说不曾看见有甚么人。卜老爹接纸在手看见一张花边批文上写着许多人的名字都用硃笔点了一单共有三十四五个人。头一名牛相他知道是他亲家的名字。未了一名便是他自己名字卜崇礼。再要问那人时把眼一眨人和票子都不见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结交官府致令亲戚难依;遨游仕途幸遇宗谊可靠不知卜老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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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
话说卜老爹睡在床上亲自看见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两个儿子、媳妇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几句遗言又把方才看见勾批的话说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两个儿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来穿上。穿着衣服他口里自言自语道:“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他是头一个我是未一个他已是去得远了我要赶上他去。”说着把身子一挣一头倒在枕头上两个儿子都扯不住忙看时已没了气了。后事都是现成的少不得修斋理七报丧开吊都是牛浦陪客。
这牛浦也就有几个念书的人和他相与乘着人乱也夹七夹八的来往。初时卜家也还觉得新色后来见来的回数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呆话觉得可厌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子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道:
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
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
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大街卜家米店便是。
写毕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惜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直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牟相公?董老爷来拜。”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说。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三络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董孝廉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青年多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抑愧实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头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牛浦又问道:“老先生此番驾往何处?”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今来应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两次奉访。今既已接教过今晚即要开船赴苏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谊也不曾尽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气谊何必拘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说罢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说道:“晚生即刻就来船上奉送。”董孝廉道:“这倒也不敢劳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开不得奉候。”当下打躬作别午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牛浦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道:“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的舅丈人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臊我?这是那里来的话!”午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可笑!”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则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眼前洒出来。不惹的董老爷笑?”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羌湖县先打一顿板子!”两个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你到县里去讲讲看是打那个的板子?”牛浦道:“那个怕你!就和你去!”
当下两人把牛浦扯着扯到县门口知县才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铁笔走来问其所以卜诚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郭铁笔也着实说牛浦的不是道:“尊串长幼自然之理。这话却行不得!但至亲间见官也不雅相”当下扯到茶馆里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诚道:“牛姑爷倒也不是这样说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两个招揽不来难得当着郭先生在此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少不的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也该自己做出一个主意来只管不尴不尬住着也不是事。”牛浦道:“你为这话么?这话倒容易我从今日就搬了行李出来自己过日不缠扰你们就是了。”当下吃完茶。劝开这一场闹三人又谢郭铁笔。郭铁笔别过去了。
卜诚、卜信回家。牛浦赌气来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里来住。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都当了闲着无事去望望郭铁笔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缙绅》卖。牛浦揭开一看看见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说道:“是了!我们不寻他去?”忙走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磐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恰好遇顺风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矾要搭扬州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道:“今日头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后上船。”
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见江沿上系着一只大船问店主人道:“这只船可开的?”店主人笑道:“这只船你怎上的起?要等个大老官来包了才走哩!”说罢走了进来。走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齐搬上来。牛浦问:“这菜和饭是怎算?”走堂的道:“饭是二厘一碗荤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这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矫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绸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猥眼两个鹳骨腮。那人走出桥来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著搬行李。
正搬得热闹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摇手叫他不要则声把他安在烟篷底下坐。牛浦见他们众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长随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夹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挑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茶送进舱去。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四个长随都到后船来办盘子炉子上顿酒料理停当都摔到中舱里点起一只红蜡烛来。牛浦偷眼在板缝里张那人时对了蜡烛桌上摆著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接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看了一回拿进饭去吃了。少顷吹灯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是夜东北风紧三更时分潇潇飒飒的下起细雨那烟篷芦席上漏下水来牛浦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到五更天只听得舱里叫道:”船家为甚么不开船?”船家道:“这大呆的顶头风前头就是黄天荡昨晚一号几十只船都湾在这里那一个敢开?”
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撰整洽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到响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舱来坐坐?”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主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川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由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读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川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
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桥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们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着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
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到夜风住天已暗了。五更鼓已到仪征。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回头吩咐船上道:“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二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绸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牛王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账急急走回去了。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才罢了放他下去。
牛王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拢了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接着安放行李当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中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当丁叫了两乘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o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轿子到了门两人下轿走了进去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幺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亲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而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
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头戴方中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绸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见过了老先生!”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求教的。昼日昼夜打不清。才打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万雪斋接诗在手便问:“这一位令侄孙一向不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牛浦答应不出来。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岁年幼还不曾有号。”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只见一个小厮飞跑进来禀道:“宋爷请到了。”万雪斋起身道:“玉翁本该奉陪因第七个小妾有病请医家宋仁老来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暂且告过。你竟请在我这里宽坐用了饭坐到晚去。”说罢去了。
管家捧出四个小菜碟两双碗筷来抬桌子摆饭牛玉圃向牛浦道:“他们摆饭还有一会功夫我和你且在那边走走那边还有许多齐整房子好看。”当下领着牛浦走过了一个小桥循着搪沿走望见那边高高低低许多楼阁。那塘沿略窄一路栽着十几棵柳树牛玉圃定着回头过来向他说道:“方才主人向着你话你怎么不答应?”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不觉一脚嗟了个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慌忙来扶亏有柳树拦着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恼了沉着脸道:“你原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先送他回下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旁人闲话。说破财主行踪;小子无良弄得老生扫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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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发阴私诗人被打 叹老景寡妇寻夫
话说牛玉圃看见牛浦跌在水里不成模样叫小厮叫轿子先送他回去。牛浦到了下处惹了一肚子的气把嘴骨都着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寻了一双干鞋袜换了。道士来问可曾吃饭又不好说是没有只得说吃了足足的饥了半天。牛玉圃在万家吃酒直到更把天才回来上楼又把牛浦数说了一顿牛浦不敢回言彼此住下。次日一天无事。
第三日万家又有人来请牛玉圃吩咐牛浦看着下处自己坐桥子去了。牛浦同道士吃了早饭道士道:“我要到旧城里木兰院一个师兄家走走牛相公你在家里坐着罢。”牛浦道:“我在家有甚事不如也同你去顽顽。”当下锁了门同道士一直进了旧城一个茶馆内坐下。茶馆里送上一壶干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来。吃着道士问道:“牛相公你这位令叔祖可是亲房的?一向他老人家在这里不见你相公来。”牛浦道:“也是路上遇着叙起来联宗的。我一向在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那董老爷好不好客!记得我一初到他那里时候才送了帖子进去他就连忙叫两个差人出来请我的轿。我不曾坐轿却骑的是个驴我要下驴差人不肯两个人牵了我的驴头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阁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响。董老爷已是开了宅门自己迎了出来同我手搀着手走了进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辞他回来他送我十七两四钱五分细丝银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着我骑上了驴口里说道:‘你此去若是得意就罢了;若不得意再来寻我。’这样人真是难得我如今还要到他那里去。”道土道:“这位老爷果然就难得了。”
牛浦道:“我这东家万雪斋老爷他是甚么前程?将来几时有官做?”道士鼻子里笑了一声道“万家只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罢了!若说做官只怕纱帽满天飞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摭了他的去哩!”牛浦道:“这又奇了他又不是倡优隶卒为甚那纱帽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挝了去?”道士道:“你不知道他的出身么?我说与你你却不可说出来。万家他自小是我们这河下万有旗程家的书僮自小跟在书房伴读。他主子程明卿见他聪明到十八九岁上就叫他做小司客。”牛浦道:“怎么样叫做小司客?”道士道:“我们这里盐商人家比如托一个朋友在司上行走替他会官、拜客每年几百银子辛俸这叫做‘大司客’;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一个家人去打听料理这就叫做‘小司客’了。他做小司客的时侯极其停当每年聚几两银子先带小货。后来就弄窝子。不想他时运好那几年窝价陡长他就寻了四五万银子便赎了身出来买了这所房子自己行盐生意又好就起十几万来。万有旗程家已经折了本钱回徽川去了所以没人说他这件事。去年万家娶媳妇他媳妇也是个翰休的女儿万家费了几千两银子娶进来。那日大吹大打执事灯笼就摆了半街好不热闹!到第三日亲家要上门做朝家里就唱戏摆酒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上就一乘轿子抬了来坐在他那厅房里。万家走了出来就由不的自己跪着作了几个揖当时兑了一万两银子出来才糊的去了不曾破相。”正说着木兰院里走出两个道土来把这道士约了去吃斋道士告别去了。
牛浦自己吃了几杯茶走回下处来。进了子午宫只见牛玉圃已经回来坐在楼底下。桌上摆着几封大银子楼门还锁着。牛王圃见牛浦进来叫他快开了楼门把银子搬上楼去抱怨牛浦道:“适才我叫看着下处你为甚么街上去胡撞!”午浦道:“适才我站在门口遇见敝县的二公在门口过他见我就下了轿子说道‘许久不见’要拉到船上谈谈故此去了一会。”牛玉圃见他会官就不说他不是了。因问道:“你这位二公姓甚么?”牛浦道:“他姓李是北直人。便是这李二公也知道叔公。”牛玉圃道:“他们在官场中自然是闻我的名的。”牛浦道:“他说也认得万雪斋先生。”牛玉圃道:“雪斋也是交满天下的。”因指着这个银子道:“这就是雪斋家拿来的。因他第七位如夫人有病医生说是寒症药里要用一个雪虾蟆在扬州出了几百银子也没处买听见说苏州还寻的出来他拿三百两银子托我去买。我没的功夫已在他跟前举荐了你你如今去走一走罢还可以赚的几两银子。”牛浦不敢违拗。
当夜牛玉圃买了一只鸡和些酒替他饯行在楼上吃着。牛浦道:“方才有一句话正要向叔公说是敝县李二公说的。”牛玉圃道:“甚么话?”牛浦道:“万雪斋先生算同叔公是极好的了但只是笔墨相与他家银钱大事还不肯相托。李二公说他生平有一个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说同这个人相好他就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财连我做侄孙的将来都有日子过。”牛王圃道:“他心腹朋友是那一个?”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牛玉圃笑道“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么不认的?我知道了。”吃完了酒各自睡下。次日午浦带着银子告辞叔公上船往苏州去了。
次日万家又来请酒牛玉圃坐桥子去。到了万家先有两位盐商坐在那里:一个姓顾一个姓汪。相见作过了揖那两个盐商说都是亲戚不肯僭牛王圃的坐让牛玉圃坐在席。吃过了茶先讲了些窝子长跌的话抬上席来两位一桌。奉过酒头一碗上的冬虫夏草万雪斋请诸位吃着说道:“像这样东西也是外方来的我们扬川城里偏生多。一个雪虾蟆就偏生寻不出来!”顾盐商道:“还不曾寻着么?”万雪斋道:“正是。扬州没有昨日才托王翁令侄孙到苏州寻去了。”汪盐商道:“这样稀奇东西苏川也未必有只怕还要到我们徽州旧家人家寻去或者寻出来。”万雪斋道:“这话不错一切的东西是我们徽州出的好。”顾盐商道:“不但东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们徽州。”牛玉圃忽然想起问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么?”万雪斋听了脸就徘红一句也答不出来牛玉圃道:“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还有书子与我说不日就要到扬州少不的要与雪翁叙一叙。”万雪斋与的两手冰冷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盐商道:“玉翁自古‘相交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我们今日且吃酒那些旧话不必谈他罢了。”当晚勉强终席各自散去。
牛玉圃回到下处几天不见万家来请。日日在楼上睡中觉一觉醒来长随拿爿书子上来说道:“这是河下万老爷家送来的不等回书去了。”牛玉圃拆开来看:
刻下仪征王汉策舍亲令堂太亲母七十大寿欲求先生做寿文一篇并求大笔书写望即命驾往伊处。至嘱!至嘱!
牛玉圃看了这话便叫长随叫了一只草上飞往仪征去。当晚上船次早到丑坝上岸在米店内问王汉策老爷家。米店人说道:“是做埠头的王汉家?”也在法云街朝东的一个新门楼子里面住。”牛玉圃走到王家一直进去见三间敞厅厅中间椅子上亮着一幅一幅的金字寿文。左边窗子口一张长桌一个秀才低着头在那里写见牛玉圃进厅丢下笔走了过来。牛玉圃见他穿着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就吃了一惊。那秀才认得牛玉圃说道:“你就是大观楼同乌龟一桌吃饭的今日又来这里做甚么?”牛玉圃上前同他吵闹王汉策从里面走出来向那秀才道:“先生请坐这个不与你相干。”那秀才自在那边坐了。
王汉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问道:“尊驾就是号玉圃的么?”牛王圃道:“正是。”王汉策道:“我这里就是万府下店。雪翁昨日有书子来说尊驾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自今以后不敢劳尊了。”因向帐房里秤出一两银子来递与他说道:“我也不留了你请尊便罢!”牛玉圃大怒说道:“我那希罕这一两银子!我自去和万雪斋说!”把银子掼在椅子上。王汉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强。我倒劝你不要到雪斋家去雪斋也不能会!”牛玉圃气忿忿的走了出去。王汉策道:“恕不送了。”把手一拱走了进去。
牛玉圃只得带着长随在丑坝寻一个饭店住下口口声声只念着:“万雪斋这狗头如此可恶!”走堂的笑道:“万雪斋老爷是极肯相与人的除非你说出他程家那话头来才不尴尬。”说罢走过去了。牛玉圃听在耳朵里忙叫长随去问那走堂的。走堂的方如此这般说出:“他是程明卿家管家最怕人揭挑他这个事。你必定说出来他才恼的。”长随把这个话回复了牛玉圃牛玉圃才省悟道:“罢了!我上了这小畜生的当了!”当下住了一夜。
次日叫船到苏州去寻牛浦。上船之后盘缠不足长随又辞去了两个只剩两个粗夯汉子跟着一直来到苏川找在虎丘药材行内。牛浦正坐在那里见牛玉圃到迎了出来说道:“叔公来了。”牛王圃道:“雪虾蟆可曾有?”牛浦道:“还不曾有。”牛玉圃道:“近日镇江有一个人家有了快把银子拿来同着买去。我的船就在阊门外。”当下押着他拿了银子同上了船一路不说出。走了几天到了龙袍洲地方是个没人烟的所在。是日吃了早饭牛玉圃圆睁两眼大怒道:“你可晓的我要打你哩?”牛浦吓慌了道:“做孙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为甚么要打我呢?”牛玉浦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当下不由分说叫两个夯汉把牛浦衣裳剥尽了帽子鞋袜都不留拿绳子捆起来臭打了一顿抬着往岸上一掼他那一只船就扯起篷来去了。
牛浦被他掼的昏又惯倒在一个粪窖子眼前滚一滚就要滚到粪窖子里面去只得忍气吞声动也不敢动。过了半日只见江里又来了一只船那船到岸就住了一个客人走上来粪窖子里面出恭牛浦喊他救命。那客人道:“你是何等样人被甚人剥了衣裳捆倒在此?”牛浦道:“老爹我是芜湖县的一个秀才。因安东县董老爷请我去做馆路上遇见强盗把我的衣裳行李都打劫去了只饶的一命在此。我是落难的人求老爹救我一救!”那客人惊道:“你果然是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去的么?我就是安东县人我如今替你解了绳子。”看见他精赤条条不像模样因说道:“相公且站着我到船上取个衣帽鞋袜来与你穿着好上船去。”当下果然到船上取了一件布衣服一双鞋一顶瓦楞帽与他穿戴起来。说道:“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权戴着到前热闹所在再买方巾罢。”牛浦穿了衣服下跪谢那客人。扶了起来同到船里满船客人听了这话都吃一惊问:“这位相公尊姓?”牛浦道:“我姓牛。”因拜问:“这位恩人尊姓?”那客人道:“在下姓黄就是安东县人家里徽个小生意是戏子行头经纪。前日因往南京去替他们班里人买些添的行头从这里过不想无意中救了这一位相公。你既是到董老爷衙门里去的且同我到安东在舍下住着整理些衣服再往衙门里去。”牛浦深谢了从这日就吃这客人的饭。
此时天气甚热牛浦被剥了衣服在日头下捆了半日又受了粪窖子里熏蒸的热气一到船上就害起痢疾来。那痢疾又是禁口痢里急后重一天到晚都痢不清只得坐在船尾上两手抓着船板由他拉。拉到三四天就像一个活鬼。身上打的又疼大腿在船沿坐成两条沟。只听得舱内客人悄悄商议道:“这个人料想是不好了如今还是趁他有口气送上去若死了就费力了。”那位黄客人不肯。他拉到第五天上忽然鼻子里闻见一阵绿豆香。向船家道:“我想口绿豆汤吃。”满船人都不肯。他说道:“我自家要吃我死了也无怨。”众人没奈何只得拢了岸买些绿豆来煮了一碗汤与他吃过。肚里响了一阵拉出一抛大屎登时就好了扒进舱来谢了众人睡下安息。养了两天渐渐复元。
到了安东先住在黄客人家。黄客人替他买了一顶方巾添了件把衣报一双靴穿着去拜董知县。董知县果然欢喜当下留了酒饭要留在衙门里面住。牛浦道:“晚生有个亲戚在贵治还是住在他那里便意些。”董知县道:“这也罢了。先生住在令亲家早晚常进来走走我好请教。”牛浦辞了出来黄客人见他果然同老爷相与十分散重。牛浦三日两日进衙门去走走借着讲诗为名顺便撞两处木钟弄起几个钱来。黄家又把第四个女儿招他做个女婿在安东快活过日子。不想董知县就升任去了接任的是个姓向的知县也是浙江人。交代时候向知县问董知县可有甚么事托他董知县道:“倒没甚么事只有个做诗的朋友住在贵治叫做牛市衣老寅台青目一二足感盛情。”向知县应诺了。董知县上京去午浦送在一百里外到第三日才回家。浑家告诉他道:“昨日有个人来说是你芜湖长房舅舅路过在这里看你我留他吃了个饭去了。他说下半年回来再来看你。”牛浦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舅舅不知是那一个?且等他下半年来再处。”
董知县一路到了京师在吏部投了文次日过堂掣签。这时冯琢庵已中了进士散了部属寓处就在吏部门口不远。董知县先到他寓处来拜冯主事迎着坐下叙了寒温董知县只说得一句“贵友牛市衣在芜湖甘露庵里”不曾说这一番交情也不曾说到安东县曾会着的一番话只见长班进来跪着禀道:“部里大人升堂了。”董知县连忙辞别了去到部就掣了一个贵州知州的签匆匆束装赴任去了不曾再会冯主事。冯主事过了几时打一个家人寄家书回去又拿出十两银子来问那家人道:“你可认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家人道:“小的认得。”冯主事道:“这是十两银子你带回去送与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说他的丈夫现在羌湖甘露庵里寄个的信与他不可有误。这银子说是我带与牛奶奶盘缠的。”
管家领了主命回家见了主母办理家务事毕便走到一个僻巷内一扇篱笆门关着。管家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小儿开门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宵箕出去买米管家向他说是京里冯老爷差来的小儿领他进去站在客座内小儿就走进去了。又走了出来问道:“你有甚说话?”管家问那小儿道:“牛奶奶是你甚么人?”那小儿道:“是大姑娘。”管家把这十两银子递在他手里说道:“这银子是我家老爷带与牛奶奶盘缠的说你家牛相公现在芜湖甘露庵内寄个的信与你免得悬望。”小儿请他坐着把银子接了进去。管家看见中间悬着一轴稀破的古画两边贴了许多的斗方六张破丢不落的竹椅天井里一个土台子台子上一架藤花藤花旁边就是篱笆门。坐了一会只见那小儿捧出一杯茶来手里又拿了一个包子包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道:“我家大姑说:‘有劳你这个送给你买茶吃。到家拜上太太到京拜上老爷多谢说的话我知道了。’”管家承谢过去了。
牛奶奶接着这个银子心里凄惶起来说:“他恁大年纪只管在外头又没个儿女怎主是好?我不如趁着这几两银子走到芜湖去寻他回来也是一场事。”主意已定把这两间破房子锁了交与邻居看守自己带了侄子搭船一路来到芜湖。找到浮桥口甘露庵两扇门掩着推开进去韦驮菩萨面前香炉烛台都没有了。又走进去大殿上槅子倒的七横八竖天井里一个老道人坐着缝衣裳问着他只打手势原来又哑又聋。问他这里面可有一个牛布衣他拿手指著前头一同屋里。牛奶奶带着侄子复身走出来见韦驮菩萨旁边一间屋又没有门走了进去屋里停着一具大棺材面前放着一张三只腿的桌子歪在半边。棺村上头的魂幡也不见了只剩了一根棍棺材贴头上有字又被那屋上没有瓦雨淋下来把字迹都剥落了只有“大明”两字第三字只得一横。牛奶奶走到这里不觉心惊肉颤那寒毛根根都竖起来。又走进去问那道人道:“牛布衣莫不是死了?”道人把手摇两摇指着门外。他侄子道:“他说姑爷不曾死又到别处去了。”牛奶奶又走到庵外沿街细问人都说不听见他死一直问到吉祥寺郭铁笔店里郭铁笔道:“他么?而今到安东董老爷任上去了。”牛奶奶此番得着实信立意往安东去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错中有错无端更起波澜;人外求人有意做成交结。不知牛奶奶曾到安东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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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牵连多讼事 鲍文卿整理旧生涯
话说牛浦招赘在安东黄姓人家黄家把门面一带三四间屋都与他住他就把门口贴了一个帖上写道:“牛布衣代做诗文。”那日早上正在家里闲坐只听得有人敲门开门让了进来原来是芜湖县的一个旧邻居。这人叫做石老鼠是个有名的无赖而今却也老了。牛浦见是他来吓了一跳只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进去取茶。浑家在屏风后张见迎着他告诉道:“这就是去年来的你长房舅舅今日又来了。”牛浦道:“他那里是我甚么舅舅!”接了茶出来递与石老鼠吃。
石老鼠道:“相公我听见你恭喜又招了亲在这里甚是得意。”牛浦道:“好几年不曾会见老爹而今在那里财?”石老鼠道:“我也只在淮北、山东各处走走。而令打从你这里过路上盘缠用完了特来拜望你借几两银子用。用。你千万帮我一个衬!”牛浦道:“我虽则同老爹是个旧邻居却从来不曾通过财帛;况且我又是客边借这亲家住着那里来的几两银子与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这小孩子就没良心了想着我当初挥金如土的时节你用了我不知多少而今看见你在人家招了亲留你个脸面不好就说你倒回出这样话来!”牛浦了急道:“这是那里来的话!你就挥金如土我几时看见你金子几时看见你的土!你一个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头上钻眼——骗人’!”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说嘴!想着你小时做的些丑事瞒的别人可瞒的过我?况且你停妻娶妻在那里骗了卜家女儿在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该当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几两银子来我就同你到安东县去讲!”牛浦跳起来道:“那个怕你!就同你到安东县去!”
当下两人揪扭出了黄家门一直来到县门口逼着县里两个头役认得牛浦慌忙上前劝住问是甚么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时不成*人的亭说:骗了卜家女儿到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又冒名顶替多少混帐事。牛浦道:“他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老而无耻!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里他冒认是我舅舅骗饭吃。今年又凭空走来问我要银子那有这样无情无理的事!”几个头役道:“也罢牛相公他这人年纪老了虽不是亲戚到底是你的一个旧邻居想是真正没有盘费了。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你此时有钱也不服气拿出来给他我们众人替你垫几百文送他去罢。”石老鼠还要争。众头役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爷相与最好你一个尊年人不要过没脸面吃了苦去!”石老鼠听见这话方才不敢多言了接着几百钱谢了众人自去。
牛浦也谢了众人回家。才走得几步只见家门口一个邻居迎着来道:“牛相公你到这里说话。”当下拉到一个僻净巷内告诉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谁吵?”邻居道:“你刚才出门随即二乘轿子一担行李一个堂客来到你家娘子接了进去。这堂客说他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见面在那里同你家黄氏娘子吵的狠。娘子托我带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听了这话就像提在冷水盆里一般自心里明白:“自然是石老鼠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头娘子贾氏撮弄的来闹了!”也没奈何只得硬着胆走了来家。到家门口站住脚听一听里面吵闹的不是贾氏娘子声音是个浙江人。便敲门进去。和那妇人对了面彼此不认得。黄氏道:“这便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牛奶奶问道:“你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道:“我怎不是牛布衣?但是我认不得你这位奶奶。”牛奶奶道:“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这厮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挂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谋害死了我怎肯同你开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也最多怎见得便是我谋害你丈夫?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么不是!我从芜湖县问到甘露庵一路问来说在安东。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须要还我丈夫!”当下哭喊起来叫跟来的侄子将牛浦扭着。牛奶奶上了轿一直喊到县前去了正值向知县出门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词来。当下补了词出差拘齐了人挂牌第三日午堂听审。
这一天知县坐堂审的是三件。第一件“为活杀父命事”告状的是个和尚。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见人家放的许多牛内中有一条牛见这和尚把两眼睁睁的只望着他。和尚觉得心动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两眼抛梭的淌下泪来。和尚慌到牛眼前跪下牛伸出舌头来舐他的头舐着那眼泪越多了。和尚方才知道是他的父亲转世因向那人家哭着求告施舍在庵里供养着。不想被庵里邻居牵去杀了所以来告状就带施牛的这个人做干证。向知县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邻居来问。邻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这和尚牵了这个牛来卖与小的小的买到手就杀了。和尚昨日又来向小的说这牛是他父亲变的要多卖几两银子前日银子卖少了要来找价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来。小的听见人说:‘这牛并不是他父亲变的。这和尚积年剃了光头把盐搽在头上走到放牛所在见那极肥的牛、他就跪在牛眼前哄出牛舌头来纸他的头牛但凡舐着盐;就要淌出眼水来他就说是他父亲到那人家哭着求施舍。施舍了来就卖钱用不是一道了。’这回又拿这事告小的求老爷做主!”向知县叫那施牛的人问道:“这牛果然是你施与他家的不曾要钱?”施牛的道:“小的白送与他不曾要一个钱。”向知县道:“轮回之事本属渺茫那有这个道理?况既说父亲转世不该又卖钱用。这秃奴可恶极了!”即丢下签来重责二十赶了出去。
第二件“为毒杀兄命事”告伏人叫做胡赖告的是医生陈安。向知县叫上原告来问道:“他怎样毒杀你哥子?”胡赖道:“小的哥子害病请了医生陈安来看。他用了一剂药小的哥子次日就了跑躁跳在水里淹死了。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县道:“平日有仇无仇?”胡赖道:“没有仇。”向知县叫上陈安来问道:“你替胡赖的哥子治病用的是甚么汤头?”陈安道:“他本来是个寒症小的用的是荆防散药药内放了八分细辛。当时他家就有个亲戚是个团脸矮子在傍多嘴说是细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了人。《本草》上那有这句话?落后他哥过了三四日才跳在水里死了与小的甚么相干?青天老爷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药药性都查追了也没见那味药是吃了该跳河的这是那里说起?医生行着道怎当得他这样诬陷!求老爷做主!”向知县道:“这果然也胡说极了。医家有割股之心;况且你家有病人原该看守好了为甚么放他出去跳河?与医生何干?这样事也来告状!”一齐赶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状“为谋杀夫命事”。向知县叫上牛奶奶去问。牛奶奶悉把如此这般从浙江寻到芜湖从芜湖寻到安东:“他现挂着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问他要问谁要?”向知县道:“这也怎么见得?”向知县问牛浦道:“牛生员你一向可认得这个人?”牛浦道:“生员岂但认不得这妇人并认不得他丈夫。他忽然走到生员家要起丈夫来真是天上飞下来的一件大冤枉事!”向知县向牛奶奶道:“眼见得这牛生员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踪迹。你到别处去寻访你丈夫去罢。”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求向知县替他伸冤。缠的向知县急了说道:“也罢我这里差两个衙役把这妇人解回绍兴。你到本地告状去我那里管这样无头官事!牛生员你也请回去罢。”说罢便退了堂。两个解没把牛奶奶解往绍兴去了。
自因这一件事传的上司知道说向知县相与做诗文的人放着人命大事都不问要把向知县访闻参处。按察司具揭到院。这按察司姓崔是太监的侄儿荫袭出身做到按察司。这日叫幕客叙了揭帖稿取来灯下自己细看:“为特参昏庸不职之县令以肃官方事”内开安东县知县向鼎许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灯烛影里只见一个人双膝跪下。崔按察举眼一看原来是他门下的一个戏子叫做鲍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么话起来说。”鲍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见大老爷要参处的这位是安东县向老爷这位老爷小的也不曾认得但自从七八岁学戏在师父手里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这老爷是个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个知县好不可怜!如今又要因这事参处了。况他这件事也还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爷免了他的参处罢?”按察司道:“不想你这一个人倒有爱惜才人的念头。你倒有这个意思难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这一个革职他却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将这些缘故写一个书子把你送到他衙门里去叫他谢你几百两银子回家做个本钱。”鲍文卿磕头谢了。按察司吩咐书房小厮去向幕宾说:“这安东县不要参了。”
过了几日果然差一个衙役拿着书子把鲍文卿送到安东县向知县把书子拆开一看大惊忙叫快开宅门请这位鲍相公进来。向知县便迎了出去。鲍文卿青衣小帽走进宅门双膝跪下便叩老爷的头跪在地下请老爷的安。向知县双手来扶要同他叙礼。他道:“小的何等人敢与老爷施礼!”向知县道:“你是上司衙门里的人况且与我有恩怎么拘这个礼?快请起来好让我拜谢!”他再三不肯。向知县拉他坐他断然不敢坐。向知县急了说:“崔大老爷送了你来我若这般待你崔大老爷知道不便。”鲍文卿道:“虽是老爷要格外抬举小的但这个关系朝廷体统小的断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几句话退到廊下去了。向知县托家里亲戚出来陪他也断不敢当。落后叫管家出来陪他才欢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说有笑。
次日向知县备了席摆在书房里自己出来陪斟酒来奉。他跪在地下断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县没奈何只得把酒席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还上来谢赏。向知县写了谢按察司的禀帖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说道:“这是朝廷颁与老爷们的俸银小的乃是贱人怎敢用朝廷的银子?小的若领了这项银子去养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向知县见他说到这田地不好强他因把他这些话又写了一个禀帖禀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几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听见这些话说他是个呆子也就罢了。又过了几时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带进京去。不想一进了京乡按察司就病故了。鲍文卿在京没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收拾行李回南京来。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萧鼓昼夜不绝。喊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官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该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这鲍文卿住在水西门。水西门与聚宝门相近这聚宝门当年说每日进来有百牛千猪万担粮到这时候何止一千个牛一万个猪粮食更无其数。鲍文卿进了水西门到家和妻子见了。他家本是几代的戏行如今仍旧做这戏行营业。他这戏行里淮清桥是三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水西门是一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总寓内都挂着一班一班的戏子牌凡要定戏先几日要在牌上写一个日子。鲍文卿却是水西门总寓挂牌。他戏行规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齐上了庵烧过香坐在总寓那里品出不是来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一个字也不敢拗的。还有洪武年间起的班子一班十几个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里十几个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这碑上的子孙出来学戏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几岁年纪就称为“老道长”。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长说了方才敢行。鲍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却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里笙萧管笛、三弦琵琶都查点了出来也有断了弦也有坏了皮的一总尘灰寸壅。他查出来放在那里到总寓傍边茶馆内去会会同行。才走进茶馆只见一个人坐在那里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独自坐在那里吃茶。鲍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钱麻子。钱麻子见了他来说道:“文卿你从几时回来的?请坐吃茶。”鲍文卿道:“我方才远远看见你只疑惑是那一位翰林、科、道老爷错走到我这里来吃茶原来就是你这老屁精!”当下坐了吃茶。钱麻子道:“文卿你在京里走了一回见过几个做官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来吓我了!”鲍文卿道:“兄弟不是这样说。像这衣服、靴子不是我们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这样衣裳叫那读书的人穿甚么?”钱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讲究了!南京这些乡绅人家寿诞或是喜事我们只拿一副蜡烛去他就要留我们坐着一桌吃饭。凭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逼同席有几个学里酸子我眼角里还不曾看见他哩!”鲍文卿道:“兄弟你说这样不安本分的话岂但来生还做戏子连变驴变马都是该的!”钱麻子笑着打了他一下。茶馆里拿上点心来吃。
吃着只见外面又走进一个人来头戴浩然巾身穿酱色绸直裰脚下粉底皂靴手执龙头拐杖走了进来。钱麻子道:“黄老爹到这里来吃茶。”黄老爹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二位!到跟前才认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岁了眼睛该花了。文卿你几时来的?”鲍文卿道:“到家不多几日还不曾来看老爹。日子好过的快相别已十四年记得我出门那日还在国公府徐老爷里面看着老爹妆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而今可在班里了?”黄老爹摇手道:“我久已不做戏子了。”坐下添点心来吃向钱麻子道:“前日南门外张举人家请我同你去下棋你怎么不到?”钱麻子道:“那日我班里有生意。明日是鼓楼外薛乡绅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戏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寿。”鲍文卿道:“那个薛乡绅?”黄老爹道:“他是做过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岁朝廷请他做乡饮大宾了。”鲍文卿道:“像老爹拄着拐杖缓步细摇依我说这‘多次大宾’就该是老爹做:“又道:“钱兄弟你看老爹这个体统岂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书、侍郎回来也不过像老爹这个排场罢了!”那老畜主不晓的这话是笑他反忻忻得意。当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鲍文卿虽则因这些事看不上眼自己却还要寻几个孩子起个小班子因在城里到处寻人说话。那日走到鼓楼坡上遇着一个人有分教:邂逅相逢。旧交更添气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毕竟不知鲍文卿遇的是个甚么人月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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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鲍文卿南京遇旧 倪廷玺安庆招亲
话说鲍文卿到城北去寻人觅孩子学戏。走到鼓楼坡上他才上坡遇着一个人下坡。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贴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道:“修补乐器。”鲍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会修补乐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鲍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进了茶馆坐下拿了一壶茶来吃着。鲍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贱姓倪。”鲍文卿道“尊府在那里?”那人道“远哩!舍下在三牌楼。”鲍文卿道:“倪老爹你这修补乐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鲍文卿道:“在下姓鲍舍下住在水西门原是梨园行业。因家里有几件乐器坏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还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长兄你共有几件乐器?”鲍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来还是我到你府上来修罢。也不过一两日功夫我只扰你一顿早饭晚里还回来家。”鲍文卿道:“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见怪。”’又道:”几时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闲后日来罢。”当下说定了。门口挑了一担茯苓糕来鲍文卿买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别。鲍文卿道:“后日清晨专候老爹。”倪老爹应诺去了。鲍文卿回来和浑家说下把乐器都揩抹净了搬出来摆在客座里。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来了吃过茶点心拿这乐器修补。修了一回家里两个学戏的孩子捧出一顿素饭来鲍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时候。鲍文卿出门回来向倪老爹道:“却是怠慢老爹的紧家里没个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约老爹去酒楼上坐坐这乐器丢着明日再补罢。”倪老爹道:“为甚么又要取扰?”当下两人走出来到一个酒楼上拣了一个僻净座头坐下。堂官过来问:“可还有客?”倪老爹道:“没有客了。你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叠着指头数道:“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长兄我们自己人吃个便碟罢。”鲍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卖鸭子来吃酒再爆肉片带饭来。堂官应下去了。须臾捧着一卖鸭子两壶酒上来。
鲍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问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个斯文人因甚做这修补乐器的事?”那倪老爹叹一口气道:“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一日穷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这手艺糊口原是没奈何的事!”鲍文卿惊道:“原来老爹是学校中人我大胆的狠了。请问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齐眉?”倪老爹道:“老妻还在。从前倒有六个小儿而今说不得了。”鲍文卿道:“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说到此处不觉凄然垂下泪来。鲍文卿又斟一杯酒递与倪老爹说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访和在下说我或者可以替你分忧。”倪老爹道:“这话不说罢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鲍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说。”倪老爹道:“不瞒你说我是六个儿子死了一个而今只得第六个小儿子在家里那四个……”说着又忍着不说了。鲍文卿道:“那四个怎的?”倪老爹被他问急了说道:“长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瞒你说那四个儿子我都因没有的吃用把他们卖在他州外府去了!”鲍文卿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泪来说道:“这四个可怜了!”倪老爹垂泪道:“岂但那四个卖了这一个小的将来也留不住也要卖与人去!”鲍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着饿死不如放他一条生路。”
鲍文卿着实伤感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我倒有个商议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说。”倪老爹道:“长兄你有甚么话只管说有何妨?”鲍文卿正待要说又忍住道:“不说罢这话说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岂有此理。任凭你说甚么我怎肯怪你?”鲍文卿道:“我大胆说了罢。”倪老爹道:“你说你说。”鲍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这小相公卖与人若是卖到他州别府就和那几个相公一样不见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岁生平只得一个女儿并不曾有儿子。你老人家若肯不弃贱行把这小令郎过继与我我照样送过二十两银子与老爹我抚养他成*人。平日逢时遇节可以到老爹家里来后来老爹事体好了依旧把他送还老爹。这可以使得的么?”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过继与你累你抚养我那里还收得你的银子?”鲍文卿道:“说那里话我一定送过二十两银子来。”说罢彼此又吃了一回会了账。出得店门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鲍文卿回来把这话向乃眷说了一遍乃眷也欢喜。次日倪老爹清早来补乐器会着鲍文卿说:“昨日商议的话我回去和老妻说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为定择个好日就带小儿来过继便了。”鲍文卿大喜。自此两人呼为亲家。
过了几日鲍家备一席酒请倪老爹倪老爹带了儿子来写立过继文书凭着左邻开绒线店张国重右邻开香蜡店王羽秋。两个邻居都到了。那文书上写道:
立过继文书倪霜峰今将第六子倪廷玺年方一十六岁因日食无措夫妻商议情愿出继与鲍文卿名下为义子改名鲍廷玺。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鲍文卿抚养立嗣承裆两无异说。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今欲有凭立此过继文书永远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过继文书:倪霜峰。凭中邻:张国重、王羽秋。
都画了押。鲍文卿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付与倪老爹去了。鲍文卿又谢了众人。自此两家来往不绝。
这倪廷玺改名鲍廷玺甚是聪明伶俐。鲍文卿因他是正经人家儿子不肯叫他学戏送他读了两年书帮着当家营班。到十八岁上倪老爹去世了鲍文卿又拿出几十两银子来替他料理后事自己去一连哭了几场依旧叫儿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人土。自此以后鲍廷玺着实得力。他娘说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儿、女婿。鲍文卿说他是正经人家儿女比亲生的还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带着他;在外揽生意都同着他让他赚几个钱添衣帽鞋袜;又心里算计要替他娶个媳妇。
那日早上正要带着鲍廷玺出门只见门口一个人骑了一匹骡子到门口下了骡子进来。鲍文卿认得是天长县杜老爷的管家姓邵的便道:“绍大爷你几时过江来的?”邵管家道:“特过江来寻鲍师父。”鲍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请他坐下拿水来洗脸拿茶来吃。吃着问道:“我记得你家老太大该在这年把正七十岁想是过来定戏的?你家大老爷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为此。老爷吩咐要定二十本戏。鲍师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过去。”鲍文卿道:“我家现有一个小班自然该去伺候。只不知要几时动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动身。”说罢邵管家叫跟骡的人把行李搬了进来骡子打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内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鲍文卿道:“这是五十两定银鲍师父你且收了其余的领班子过去再付。”文卿收了银子当晚整治酒席大盘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买东西买了四五天雇头口先过江去了。鲍文卿也就收拾带着鲍廷玺领了班子到天长杜府去做戏。做了四十多天回来足足赚了一百几十两银子。父子两个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尽。那一班十几个小戏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赏他一件棉袄一双鞋袜。各家父母知道也着实感恩又来谢了鲍文卿。鲍文卿仍旧领了班子在南京城里做戏。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戏五更天散了戏戏子和箱都先进城来了他父子两个在上河澡堂子里洗了一个澡吃了些茶点心慢慢走回来到了家门口鲍文卿道:“我们不必拢家了。内桥有个人家定了明日的戏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银子秤来。”当下鲍廷玺跟着两个人走到坊口只见对面来了一把黄伞两对红黑帽一柄遮阳一顶大轿。知道是外府官过父子两个站在房檐下看让那伞和红黑帽过去了。遮阳到了跟前上写着“安庆府正堂”。鲍文卿正仰脸看着遮阳轿子已到。那轿子里面的官看见鲍文卿吃了一惊。鲍文卿回过脸来看那官时原来便是安东县向老爷他原来升了。轿子才过去那官叫跟轿的青衣人到轿前说了几句话那青衣人飞跑到鲍文卿眼前问道:“太老爷问你可是鲍师父么?”鲍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爷可是做过安东县升了来的?”那人道:“是。太爷公馆在贡院门口张家河房里请鲍师父在那里去相会。”说罢飞跑赶着轿子去了。
鲍文卿领着儿子走到贡院前香蜡店里买了一个手本上写“门下鲍文卿叩”。走到张家河房门口知道向太爷已经回寓了把手本递与管门的。说道:“有劳大爷禀声我是鲍文卿来叩见太老爷。”门上人接了手本说道:“你且伺候着。”鲍文卿同儿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会里面打小厮出来问道:“门上的太爷问有个鲍文卿可曾来?”门上人道:“来了有手本在这里。”慌忙传进手本去。只听得里面道:“快请。”鲍文卿叫儿子在外面侯着自己跟了管门的进去。进到河房来向知府已是纱帽便服迎了出来笑着说道:“我的老友到了!”鲍文卿跪下磕头请安向知府双手挟住说道:“老友你若只管这样拘礼我们就难相与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个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说道:“文卿自同你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却也白了许多。”鲍文卿立起来道:“大老爷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请坐下我告诉你。我在安东做了两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转了个二府今年才升到这里。你自从崔大人死后回家来做些什么事?”鲍文卿道:“小的本是戏子出身回家没有甚事依旧教一小班子过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谁?”鲍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儿子带在公馆门口不敢进来。”向知府道:“为甚么不进来?”叫人:“快出去请鲍相公进来!”当下一个小厮领了鲍廷玺进来。他父亲叫他磕太老爷的头。向知府亲手扶起问:“你今年十几岁了?”鲍廷玺道:“小的今年十七岁了。”向知府道:“好个气质像正经人家的儿女。”叫他坐在他父亲傍边。向知府道:“文卿你这令郎也学戏行的营业么?”鲍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学戏。他念了两年书而今跟在班里记账。”向知府道:“这个也好。我如今还要到各上司衙门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回来还有话替你说。”说罢换了衣服起身上轿去了。
鲍文卿同儿子走到管家们房里管宅门的王老爹本来认得彼此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看见王老爹的儿子小王已经长到三十多岁满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极其欢喜鲍廷玺拿出一个大红缎子订金线的钞袋来里头装着一锭银子送与他。鲍廷玺作揖谢了坐着说些闲话吃过了饭。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来换去了大衣服仍旧坐在河房里请鲍文卿父子两个进来坐下说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门去不得和你细谈。”因叫小厮在房里取出一到银子来递与他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你且收着。我去之后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与人领着你在半个月内同令郎到我衙门里来我还有话和你说。”鲍文卿接着银子谢了太老爷的赏说道:“小的总在半个月内领了儿子到太老爷衙门里来请安。”当下又留他吃了酒。鲍文卿同儿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馆里去送了向太爷的行回家同浑家商议把班子暂托与他女婿归姑爷同教师金次福领着。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买了几件南京的人事:头绳、肥皂之类带与衙门里各位管家。
又过了几日在水西门搭船。到了池口只见又有两个人搭船舱内坐着彼此谈及鲍文卿说要到向太爷衙门里去的。那两人就是安庆府里的书办一路就奉承鲍家父子两个买酒买肉请他吃着。晚上候别的客人睡着了便悄悄向鲍文卿说:“有一件事只求大爷批一个‘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县里详上来只求太爷驳下去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两。你鲍大爷在我们大老爷眼前恳个情罢!”鲍文卿道:“不瞒二位老爹说我是个老戏子乃下贱之人蒙太老爷抬举叫到衙门里来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爷跟前说情?”那两个书办道:“鲍太爷你疑惑我这话是说谎么?只要你肯说这情上岸先兑五百两银子与你。”鲍文卿笑道:“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寻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几句说的两个书办毛骨悚然一场没趣扯了一个淡罢了。
次日早晨到了安庆宅门上投进手本去。向知府叫将他父子两人行李搬在书房里面住每日同自己亲戚一桌吃饭又拿出许多绸和布来替他父子两个里里外外做衣裳。一日向知府走来书房坐着问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过亲事么?”鲍文卿道:“小的是穷人这件事还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话若说出来恐怕得罪你。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个心愿。”鲍文卿道:“太老爷有甚么话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总管姓王的他有一个小女儿生得甚是乖巧老妻着实疼爱他带在房里梳头、裹脚都是老妻亲手打扮。今年十六岁了和你令郎是同年。这姓王的在我家已经三代我把投身纸都查了赏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买了一个部里书办名字五年考满便选一个典史杂职。你若不弃嫌便把这令郎招给他做个女婿。将来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这个你可肯么?”鲍文卿道:“太老爷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尽只是小的儿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说了他极欢喜你令郎的。这事不要你费一个钱你只明日拿一个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帐、被褥、衣服、饰、酒席之费都是我备办齐了替他两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个现成公公罢了。”鲍文卿跪下谢太老爷。向知府双手扶起来说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将来我还要为你的情哩。”
次日鲍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时分忽然抚院一个差官一匹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轿子一直走上堂来叫请向太爷出来。满衙门的人都慌了说道:“不好了来摘印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享受不过片时;潦倒摧颓波澜又兴多少。不知这来的官果然摘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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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向观察升官哭友 鲍廷玺丧父娶妻
话说向知府听见摘印官来忙将刑名、钱谷相公都请到眼前说道:“诸位先生将房里各样稿案查点查点务必要查细些不可遗漏了事。”说罢开了宅门勿匆出去了。出去会见那二府拿出一张牌票来看了附耳低言了几句二府上轿去了差官还在外侯着。向太守进来亲戚和鲍文卿一齐都迎着问。向知府道:“没甚事不相干。是宁国府知府坏了委我去摘印。”当下料理马夫连夜同差官往宁国去了。
衙门里打饰缝衣服做床帐、被褥糊房打点王家女儿招女婿。忙了几日向知府回来了择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门外传了一班鼓手、两个傧相进来。鲍廷奎插着花披着红身穿绸缎衣服脚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亲吹打着迎过那边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着补服出来陪妹婿。吃过三遍茶请进洞房里和新娘交拜不必细说。次日清早出来拜见老爷、夫人夫人另外赏了八件饰两套衣服。衙里摆了三天喜酒无一个人不吃到。满月之后小王又要进京去选官。鲍文卿备酒替小亲家饯行。鲍廷奎亲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来。自此以后鲍廷奎在衙门里只如在云端里过日子。
看看过了新年开了印各县送童生来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鲍文卿父子两个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这些小厮们若带去巡视他们就要作弊。你父子两个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顾几天。”鲍文卿领了命父子两个在察院里巡场查号。安庆七学共考三场。见那些童生也有代笔的也有传递的大家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到了抢粉汤、包子的时候大家推成一团跌成一块鲍廷奎看不上眼。有一个童生推着出恭走到察院土墙眼前把上墙挖个洞伸手要到外头去接文章被鲍廷奎看见要采他过来见太爷。鲍文卿拦住道:“这是我小儿不知世事。相公你一个正经读书人快归号里去做文章倘若太爷看见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上来把那洞补好把那个童生送进号去。
考事已毕出案来怀宁县的案叫做季萑他父亲是个武两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侯选守备案过了几日季守备进来拜谢向知府设席相留席摆在书房里叫鲍文卿同着出来坐坐占当下季守备席向知府主位鲍文卿坐在横头。季守备道:“老公祖这一番考试至公至明台府无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场里亏我这鲍朋友在彼巡场还不曾有甚么弊窦。”此时季守备才晓得这人姓鲍。后来渐渐说到他是一个老梨园脚色季守备脸上不觉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因将他生平的好处说了一番季守备也就肃然起敬。酒罢辞了出来。过三四日倒把鲍文卿请到他家里吃了一餐酒考案的儿子季萑也出来陪坐。鲍文卿见他是一个美貌少年便间:“少爷尊号?”季守备道:“他号叫做苇萧。”当下吃完了酒鲍文卿辞了回来向向知府着实称赞这季少爷好个相貌将来不可限量。
又过了几个月那王家女儿怀着身子要分娩不想养不下来死了。鲍文卿父子两个恸哭。向太守倒反劝道:“也罢这是他各人的寿数你们不必悲伤了。你小小年纪我将来少不的再替你娶个媳妇。你们若只管哭时惹得夫人心里越不好过了。”鲍文卿也吩咐儿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个痰火疾不时举动动不动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辞了向太爷回家去又不敢说出来。恰好向大爷升了福建汀漳道鲍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爷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该跟随大老爷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辞了大老爷回南京去丢下儿子跟着太老爷伏侍罢。”向太守道:“老友这样远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纪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儿子你留在身边奉侍你我带他去做甚么!我如今就要进京陛见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两银子忠小厮捧着拿到书房里来说道:“文卿你在我这里一年多并不曾见你说过半个字的人情。我替你娶个媳妇又没命死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而今这一千两银子送与你你拿回家去置些产业娶一房媳妇养老送终。我若做官再到南京来再接你相会。”鲍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而今不比当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穷在这一千两银子你若不受把我当做甚么人!”鲍文卿不敢违拗方才磕头谢了。向道台吩咐叫了一只大船备酒替他饯行自己送出宅门。鲍文卿同儿子跪在地下洒泪告辞向道台也挥泪和他分手。
鲍文卿父子两个带着银子一路来到南京到家告诉浑家向大老爷这些恩德举家感激。鲍文卿扶着病出去寻人把这银子买了一所房子;两副行头租与两个戏班子穿着剩下的家里盘缠。又过了几个月鲍文卿的病渐渐重了卧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浑家、儿子、女儿、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们:“同心同意好好过日子不必等我满服就娶一房媳妇进来要紧。”说罢瞑目而逝。合家恸哭料理后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间开了几日丧。四个总寓的戏子都来吊孝。鲍廷奎又寻阴阳先生寻了一块地择个日子出殡只是没人题铭旌。正在踌躇只见一个青衣人飞跑来了问道:“这里可是鲍老爹家?”鲍廷奎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大老爷来了轿子已到了门前。”鲍廷奎慌忙换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门外去跪接。
向道台下了轿看见门上贴着白问道:“你父亲已是死了?”鲍廷奎哭着应道:“小的父亲死了。”向道台道:“没了几时了?”鲍廷奎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见回来从这里过正要会会你父亲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鲍廷奎哭着跪辞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着:“老友文卿!”恸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鲍廷奎的母亲也出来拜谢了。向道台出到厅上问道:“你父亲几时出殡?“鲍廷垄道:“择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谁人题的铭旌?”鲍廷玺道:“小的和人商议说铭旌上不好写。”向道台道:“有甚么不好写!取纸笔过来。”当下鲍廷奎送上纸笔。向道台取笔在手写道:
皇明义民鲍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喝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顿拜题。
写完递与他道:“你就照着这个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说道:“我明早就要开船了还有些少助丧之费今晚送来与你。”说罢吃了一杯茶上轿去了。鲍廷玺随即跟到船上叩谢过了太老爷回来。晚上向道台又打一个管家拿着一百两银子送到鲍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这里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铭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鲍老爹出殡一直出到南门外。同行的人都出来送殡在南门外酒楼上摆了几十桌斋。丧事已毕。
过了半年有余一日金次福走来请鲍老太说话。鲍廷玺就请了在堂屋里坐着进去和母亲说了。鲍老大走了出来说道:“金师父许久不见。今日甚么风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来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头而今换了班子穿着了?”老太道:“因为班子在城里做戏生意行得细如今换了一个文元班内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长这一带走。他那里乡绅财主多还赚的几个大钱。”金次福道:“这样你老人家更要财了。”当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头亲事来作成你家廷玺娶过来倒又可以个大财。”鲍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儿?”金次福道:“这人是内桥胡家的女儿。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门起初把他嫁了安丰典管当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这堂客才得二十一岁出奇的人才就上画也是画不就的。因他年纪小又没儿女所以娘家主张着嫁人。这王三胖丢给他足有上千的东西:大床一张凉床一张四箱、四橱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满满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镯有两三付赤金冠子两顶真珠、宝石不计其数。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做荷花一个叫做采莲都跟着嫁了来。你若娶了他与廷玺他两人年貌也还相合这是极好的事。”一番话说得老太满心欢喜向他说道:“金师父费你的心!我还要托我家姑爷出去访访访的确了来寻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这是不要访的。也罢访访也好我再来讨回信。”说罢去了。鲍廷玺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归的姑爷走来老太一五一十把这些话告诉他托他出去访。归姑爷又问老人要了几十个钱带着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个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个媒婆有名的沈大脚。归姑爷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来在茶馆里吃茶就问起这头亲事。沈天孚道:“哦!你问的是胡七喇子么?他的故事长着哩!你买几个烧饼来等我吃饱了和你说。”归姑爷走到隔壁买了八个烧饼拿进茶馆来同他吃着说道:“你说这故事罢。”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说。”当下把烧饼吃完了说道:“你问这个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这个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进门就要一把天火!”归姑爷道:“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头的女儿。偏头死了他跟着哥们过日子。他哥不成*人赌钱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卖掉了。因他有几分颜色从十六岁上就卖与北门桥来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骂要人称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顿嘴巴子赶了出来。复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个侯选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过了:把大呆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夭要打八顿。这些人都恨如头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儿子疑惑三胖的东西都在他手里那日进房来搜;家人婆娘又帮着图出气。这堂客有见识预先把一匣子金珠饰一总倒在马桶里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遍搜不出来;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银钱来。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县堂上去了出儿子。上元县传齐了审把儿子责罚了一顿又劝他道:‘你也是嫁过了两个丈夫的了还守甚么节?看这光景儿子也不能和你一处同住不如叫他分个产业给你另在一处。你守着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当下处断出来他另分几间房子在胭脂巷住。就为这胡七喇子的名声没有人敢惹他。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岁他对人只说二十一岁。”
归姑爷道:“他手头有千把银子的话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约这几年也花费了。他的金珠饰、锦缎衣服也还值五六百银子这是有的。”归姑爷心里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银子我丈母心里也欢喜了。若说女人会撒泼我那怕磨死倪家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养这个小孩子。这亲事是他家教师金次福来说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几个媒钱你为甚么不做?”沈天孚道:“这有何难!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说管包成就只是谢媒钱在你。”归姑爷填:“这个自然。我且去罢再来讨你的回信。”当下付了茶钱。出门来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来和沈大脚说沈大脚摇着头道:“天老爷!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个官又要有钱又要人物齐整又要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银子药。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乡两个丫头轮流着捶腿捶到四更鼓尽才歇我方才听见你说的是个戏子家乡戏子家有多大汤水弄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罢了。”沈大脚商议道:“我如今把这做戏子的话藏起不要说也并不必说他家弄行头。只说他是个举人不日就要做官家里又开着字号店广有田地这个说法好么?”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这么说去。”
当下沈大脚吃了饭一直走到胭脂巷敲开了门。丫头荷花迎着出来问:“你是那里来的?”沈大脚道:“这里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么话说?”沈大脚道:“我是替王太太讲喜事的。”荷花道:“请在堂星里坐。太太才起来还不曾停当。”沈大脚说道:“我在堂屋里坐怎的?我就进房里去见太太。”当下揭开门帘进房只见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脚采莲在傍边捧着矾盒子。王太太见他进来晓得他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与他吃。看着太太两只脚足足裹了有三顿饭时才裹完了又慢慢梳头、洗脸、穿衣服直弄到日头趁西才清白。因问道:“你贵姓?有甚么话来说?”沈大脚道:“我姓沈。因有一头亲事来效劳将来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个甚么人家?”沈大脚道:“是我们这水西门大街上鲍府上人都叫他鲍举人家。家里广有田地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贯家私。本人二十三岁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要娶一个贤慧太太当家久已说在我肚里了我想这个人家除非是你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胆来说。”王太太道:“这举人是他家甚么人?”沈大脚道:“就是这要娶亲的老爷了他家那还有第二个!”王太太道:“是文举武举?”沈大脚道:“他是个武举。扯的动十个力气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气!”
王太太道:“沈妈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见过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一初到王府上才满了月就替大女儿送亲送到孙乡绅家。那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十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戏子细吹细打把我迎了进去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拿手替我分开了才露出嘴来吃他的蜜饯茶。唱了一夜戏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个家人婆娘把我白绫织金裙子上弄了一点灰我要把他一个个都处死了。他四个一齐走进来跪在房里把头在地板上磕的扑通扑通的响我还不开恩饶他哩。沈妈你替我说这事须要十分的实。若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轻轻的放过了你。”沈大脚道:“这个何消说?我从来是‘一点水一个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谎明日太太访出来我自己把这两个脸巴子送来给太太掌嘴。”王太大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说去我等你回信。”当下包了几十个钱又包了些黑枣、青饼之类叫他常回去与娃娃吃。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恶姻缘;骨肉分张又遇着亲兄弟。不知这亲事说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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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话说沈大脚问定了王太太的话回家向丈夫说了。次日归姑爷来讨信沈天孚如此这般告诉他说:“我家堂客过去着实讲了一番这堂客已是千肯万肯。但我说明了他家是没有公婆的不要叫鲍老大自己来下插定。到明日拿四样饰来仍旧叫我家堂客送与他择个日子就抬人便了。”
归姑爷听了这话回家去告诉丈母说:“这堂客手里有几百两银子的话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会欺负丈夫。这是他两口子的事我们管他怎的。”鲍老太道:“这管他怎的!现今这小厮做头做脑也要娶个辣燥些的媳妇来制着他才好。”老太主张着要娶这堂客随即叫了鲍廷奎来叫他去请沈天孚、金次福两个人来为媒。鲍廷玺道:“我们小户人家只是娶个穷人家女儿做媳妇好这样堂客要了家来恐怕淘气。”被他妈一顿臭骂道:“倒运的奴才!没福匀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穷人家的根子开口就说要穷将来少不的要穷断你的筋!象他有许多箱笼娶进来摆摆房也是热闹的。你这奴才知道甚么!”骂的鲍廷玺不敢回言只得央及归姑爷同着去拜媒人归姑爷道:“像娘这样费心还不过他说个是只要拣精拣肥我也犯不着要效他这个劳。”老太又把姑爷说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计较他。”姑爷方才肯同他去拜了两个媒人。
次日备了一席酒请媒。鲍廷玺有生意领着班子出去做戏了就是姑爷作陪客。老大家里拿出四样金饰、四样银曹饰来——还是他前头王氏娘子的——交与沈天孚去下插定。沈天孚又赚了他四样只拿四样饰叫沈大脚去下插定。那里接了择定十月十日过门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橱和盆桶、锡器、两张大床先搬了来。两个丫头坐轿子跟着到了鲍家看见老人也不晓得是他家甚么人又不好问只得在房里铺设齐整就在房里坐着。明早归家大姑娘坐桥子来。这里请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钱麻子的老婆两个搀亲。到晚上一乘轿子四对灯笼火把娶进门来。进房撒帐说四言八句拜花烛吃交怀盏不必细说。五更鼓出来拜堂听见说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气出来使性掼气磕了几个头也没有茶也没有鞋。拜毕就往房里去了。丫头一会出来要雨水煨茶与太太嗑一会出来叫拿炭烧着了进去与太太添着烧香一会出来到橱下叫橱子蒸点心、做汤拿进房来与太太吃。两个丫头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声响。鲍老大听见道:“在我这里叫甚么太太!连奶奶也叫不的只好叫个相公娘罢了!”丫头走进房去把这话对太太说了太太就气了个昏。
到第三日鲍家请了许多的戏子的老婆来做朝。南京的风俗:但凡新媳妇进门三天就要到厨下去收拾一样菜个利市。这莱一定是鱼取“富贵有余”的意思。当下鲍家买了一尾鱼烧起锅请相公娘上锅玉太太不采坐着不动。钱麻子的老婆走进房来道:“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妇这些规矩是要还他的。”太太忍气吞声脱了锦缎衣服系上围裙走到厨下把鱼接在手内拿刀刮了三四刮拎着尾巴望滚汤锅里一掼。钱麻子老婆正站在锅台傍边看他收拾鱼被他这一掼便溅了一脸的热水连一件二色金的缎衫子都弄湿了唬了一跳走过来道:“这是怎说!”忙取出一块汗巾子来揩脸。王太太丢了刀骨都着嚼往房里去了。当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来坐。
到第四日鲍廷奎领班子出去做夜戏进房来穿衣服。王太太看见他这几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并无纱帽心里疑惑他不象个举人。这日见他戴帽子出去问道:“这晚间你往那里去?”鲍廷奎道:“我做生意去。”说着就去了。太太心里越疑惑:“他做甚么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号店里算账。”一直等到五更鼓天亮他才回来太太问道:“你在字号店里算账为甚么算了这一夜?”鲍廷奎道:“甚么字号店?我是戏班子里管班的领着戏子去做夜戏才回来。”太太不听见这一句话罢了听了这一句话怒气攻心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鲍廷奎慌了忙叫两个丫头拿姜汤灌了半日。灌醒过来大哭大喊满地乱滚滚散头;一会又要扒到床顶上去大声哭着唱起曲子来。原来气成了一个失心疯。唬的鲍老大同大姑娘都跑进来看看了这般模样又好恼又好笑。
正闹着沈大脚手里拿着两包点心走到房里来贺喜。才走进房太太一眼看见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马子跟前揭开马子抓了二把尿屎抹了他一脸一嘴沈大脚满鼻子都塞满了臭气。众人来扯开了。沈大脚走出堂屋里又被鲍老太指着脸骂了一顿沈大脚没情没趣只得讨些水洗了脸悄悄的出了门回去了。
这里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这是一肚子的痰正气又虚要用人参、琥珀。”每剂药要五钱银子。自此以后一连害了两年把些衣服、饰都花费完了两个丫头也卖了。归姑爷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议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又没中用而今又弄了这个疯女人来在家闹到这个田地将来我们这房子和本钱还不够他吃人参、琥珀吃光了这个如何来得?不如趁此时将他赶出去离门离户我们才得干净一家一计过日子。”鲍老太听信了女儿、女婿的话要把他两日子赶出去。
鲍廷玺慌了去求邻居王羽秋、张国重来说。张国重、王羽秋走过来说道:“老大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时抱养他的;况且又帮着老爹做了这些年生意如何赶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样不孝媳妇怎样不贤着实数说了一遍说道:“我是断断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这里我只好带着女儿、女婿搬出去让他!”当下两人讲不过老太只得说道:“就是老太要赶他出去也分些本钱与他做生意。叫他两口子光光的怎样出去过日子?”老太道:“他当日来的时候只得头上几茎黄毛身上还是光光的。而今我养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过两回亲。况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补报我罢了我还有甚么贴他!”那两人道:“虽如此说恩从上流还是你老人家照顾他些。”说来说去说得老太转了口许给他二十两银子自己去住。鲍廷玺接了银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来在王羽秋店后借一间屋居住。只得这二十两银子要团班子、弄行头是弄不起;要想做个别的小生意又不在行;只好坐吃山空。把这二十两银子吃的将光太太的人参、琥珀药也没得吃了病也不大了只是在家坐着哭泣咒骂非止一日。
那一日鲍廷玺街上走走回来王羽秋迎着问道:“你当初有个令兄在苏州么?”鲍廷奎道:“我老爹只得我一个儿子并没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鲍家的是你那三牌楼倪家的。”鲍廷玺道:“倪家虽有几个哥哥听见说都是我老爹自小卖出去了后来一总都不知个下落却也不曾听见是在苏州。”王羽秋道:“方才有个人一路找来找在隔壁鲍老大家说:‘倪大太爷找倪六大爷的。’鲍老太不招应那人就问在我这里我就想到你身上。你当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鲍廷奎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边找去了。他少不得还找了回来你在我店里坐了候着。”少顷只见那人又来找问。王羽秋道:“这便是倪六爷你找他怎的?”鲍廷奎道:“你是那里来的是那个要找我?”那人在腰里拿出一个红纸帖子来递与鲍廷奎看。鲍廷奎接着只见上写道:
水西门鲍文卿老爹家过继的儿子鲍廷奎本名倪廷玺乃父亲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着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馆里来相会。要紧!要紧!
鲍廷玺道:“这是了!一点也不错!你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爷的叫作阿三。”鲍廷玺道:“大太爷在那里?”阿三道:“大太爷现在苏州抚院衙门里做相公每年一千两银子。而今现在大老爷公馆里。既是六太爷就请同小的到公馆里和大太爷相会。”鲍廷奎喜从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桥抚院公馆前。阿三道:“六太爷请到河底下茶馆里坐着。我去请大太爷来会。”一直去了。
鲍廷玺自己坐着坐了一会只见阿三跟了一个人进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有五十岁光景。那人走进茶馆阿三指道:“便是六大爷了。”鲍廷玺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鲍廷垄道:“你便是我大哥哥!”两人抱头大哭哭了一场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从你过继在鲍老爹家我在京里全然不知道。我自从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幕道在各衙里做馆。在各省找寻那几个弟兄都不曾找的着。五年前我同一位知县到广东赴任去在三牌楼找着一个旧时老邻居问才晓得你过继在鲍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说着又哭起来。鲍廷垄道:“我而今鲍门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说完了。我这几年亏遭际了这位姬大人宾主相得每年送我束修一千两银子。那几年在山东今年调在苏州来做巡抚。这是故乡了我所以着紧来找贤弟。找着贤弟时我把历年节省的几两银子拿出来弄一所房子将来把你嫂子也从京里接到南京来和兄弟一家一计的过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过弟媳的了。”鲍廷奎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样过继到鲍家怎样蒙鲍老爹恩养怎样在向大爷衙门里招亲。怎样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这个女人而今怎样怎样被鲍老太赶出来了都说了一遍倪廷珠道:“这个不妨。而今弟妇现在那里?”鲍廷玺道:“现在鲍老爹隔壁一个人家借着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里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当下会了茶钱一同走到王羽秋店里。王羽秋也见了礼。鲍廷玺请他在后面。王太太拜见大伯此时衣服饰都没有了只穿着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里拿出四两银子来送与弟妇做拜见礼。王太太看见有这一个体面大伯不觉忧愁减了一半自己捧茶上来。鲍廷垄接着送与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说道:“兄弟我且暂回公馆里去。我就回来和你说话你在家等着我。”说罢去了。鲍廷垄在家和太太商议:“少刻大哥来我们须备个酒饭候着。如今买一只板鸭和几斤肉再买一尾鱼来托王羽秋老爹来收拾做个四样才好。”王大太说:“呸!你这死不见识面的货!他一个抚院衙门里住着的人他没有见过板鸭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饭才来他希罕你这样东西吃?如今快秤三钱六分银子到果子店里装十六个细巧围碟子来打几斤陈百花酒候着他才是个道理!”鲍廷垄道:“太太说的是。”当下秤了银子把酒和碟子都备齐捧了来家。
到晚果然一乘桥子两个“巡抚部院”的灯笼阿三跟着他哥来了。倪廷珠下了轿进来说道:况弟我这寓处没有甚么只带的七十多两银子。”叫阿三在轿柜里拿出来一包一包交与鲍廷垄道:“这个你且收着。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苏州去。你作看下一所房子价银或是二百两、三百两都可以你同弟妇搬进去住着。你就收拾到苏州衙门里来。我和姬大人说把今年束修一千两银子都支了与你拿到南京来做个本钱或是买些房产过日。”当下鲍廷垄收了银子留着他哥吃酒。吃着说一家父母兄弟分离苦楚的话说着又哭哭着又说。直吃到二更多天方才去了。
鲍廷垄次日同王羽秋商议叫了房牙子来要当房子。自此家门口人都晓的倪大老爷来找兄弟现在抚院大老爷衙门里;都称呼鲍廷奎是倪六老爷太太是不消说。又过了半个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桥施家巷三间门面一路四进是施御史家的。施御史不在家着典与人住价银二百二十两。成了议约付押议银二十两择了日子搬进去再兑银子。搬家那日两边邻居都送看盒归姑爷也来行人情出分子。鲍廷奎请了两日酒。又替太太赎了些头面、衣服。太太身子里又有些啾啾卿卿的起来隔几日要请个医生要吃八分银子的药。那几十两银子渐渐要完了。
鲍廷玺收拾要到苏州寻他大哥去上了苏州船。那日风不顺船家荡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仪征舡住在黄泥滩风更大过不得江鲍廷垄走上岸要买个茶点心吃。忽然遇见一个少年人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绸直裰脚下大红鞋。那少年把鲍廷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道:“你不是鲍姑老爷么?”鲍廷奎惊道:“在下姓鲍相公尊姓大名。怎样这样称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庆府向太爷衙门里王老爹的女婿?”鲍廷奎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孙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鲍廷奎笑道:“这是怎么说?且请相公到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走进茶馆拿上茶来。仪征有的是肉包子装上一盘来吃着。鲍廷奎问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爷你认不得我?我在府里考童生看见你巡场我就认得了。后来你家老爹还在我家吃过了酒。这些事你难道都记不得了?”鲍廷垄道:“你原来是季老太爷府里的季少爷。你却因甚么做了这门亲?”季苇萧道:“自从向太爷升任去后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庆住着。后来我家岳选了典史乡安庆的乡绅人家因他老人家为人盛德所以同他来往起来我家就结了这门亲。”鲍廷奎道:“这也极好。你们太老爷在家好么?”季苇萧道:“先君见背已三年多了。”鲍廷奎道:“姑爷你却为甚么在这里?”季苇萧道:“我因盐运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来看看年伯。姑老爷你却往那里去?”鲍廷奎说:“我到苏州去看一个亲戚。”季苇萧道:“几时才得回来?”鲍廷奎道:“大约也得二十多日。”季苇萧道:“若回来无事到扬州来顽顽。若到扬州只在道门口门簿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处。我那时做东请姑老爷。”鲍廷奎道:“这个一定来奉侯。”说罢彼此分别走了。
鲍廷奎上了船一直来到苏州才到阊门上岸劈面撞着跟他哥的小厮阿三。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无端聚会。毕竟阿三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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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季苇萧扬州入赘 萧金铉白下选书
话说鲍廷玺走到阎门遇见跟他哥的小厮阿三。阿三前走后面跟了一个闲汉挑了一担东西是些三牲和些银锭、纸马之类。鲍廷玺道:“阿三倪大太爷在衙门里么?你这些东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里去?”阿三道:“六太爷来了!大太爷自从南京回来进了大老爷衙门打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说太太已于前月去世。大太爷着了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几日就归天了。大太爷的灵枢现在城外厝着小的便搬在饭店里住。今日是大太爷头七小的送这三牲纸马到坟上烧纸去。”鲍廷玺听了这话两眼大睁着话也说不出来慌问道:“怎么说?大太爷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爷去世了。”鲍廷玺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来。当下不进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摆下牲醴浇奠了酒焚起纸钱哭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兄弟来迟一步就不能再见大哥一面!”说罢又恸哭了一场。阿三劝了回来在饭店里住下。
次日鲍廷玺将自己盘缠又买了一副牲醴、纸钱去上了哥哥坟回来连连在饭店里住了几天盘缠也用尽了阿三也辞了他往别处去了。思量没有主意只得把新做来的一件见抚院的绸直掇当了两把银子且到扬州寻寻季姑爷再处。
当下搭船一直来到扬州往道门口去问季苇萧的下处。门簿上写着“寓在兴教寺”。忙找到兴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亲你到那里去寻。”鲍廷玺一直找到尤家见那家门口挂着彩子。三间敞厅坐了一敞厅的客。正中书案上点着两枝通红的蜡烛;中间悬着一轴百子图的画;两边贴着硃笺纸的对联上写道:“清风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苇萧戴着新方巾穿着银红绸直裰在那里陪客见了鲍廷玺进来吓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请他坐下说道:“姑老爷才从苏州回来的?”鲍廷玺道:“正是。恰又遇着姑爷恭喜我来吃喜酒。”座上的客问:“此位尊姓?”季苇萧代答道:“这舍亲姓鲍是我的贱内的姑爷是小弟的姑丈人。”众人道:“原来是姑太爷。失敬!失敬!”鲍廷玺问:“各位大爷尊姓?”季苇萧指着上席坐的两位道:“这位是辛东之先生这位是金寓刘先生二位是扬州大名士。作诗的从古也没有这好的又且书法绝妙天下没有第三个。”
说罢摆上饭来。二位先生席鲍廷玺三席还有几个人都是尤家亲戚坐了一桌子。吃过了饭那些亲戚们同季苇萧里面料理事去了。鲍廷玺坐着同那两位先生攀谈。辛先生道:“扬州这些有钱的盐呆子其实可恶!就如河下兴盛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他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为我的情就一总送我二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后来向人说:‘冯家他这银子该给我的。他将来死的时候这十几万银子一个钱也带不去到阴司里是个穷鬼。阎王要盖森罗宝殿这四个字的匾少不的是请我写至少也得送我一万银子我那时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计较!’”说罢笑了。金先生道:“这话一丝也不错!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我叫他小厮到眼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爷说金老爷的字是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价钱的:小字是一两一个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价值二百二十两银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对联。’那小厮回家去说了。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了。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列位你说这样小人岂不可恶!”
正说着季苇萧走了出来笑说道:“你们在这里讲盐呆子的故事?我近日听见说扬州是‘六精’。”辛东之道:“是‘五精’罢了那里‘六精’?”季苇萧道:“是‘六精’的狠!我说与你听!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了。而今时作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子合起来是‘六精’。”说罢一齐笑了。捧上面来吃。四人吃着鲍廷玺问道:“我听见说盐务里这些有钱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就拿下去赏与轿夫吃。这话可是有的么?”辛先生道:“怎么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里当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锅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
当下说着笑话天色晚了下来里面吹打着引季苇萧进了洞房。众人上席吃酒吃罢各散。鲍廷玺仍旧到钞关饭店里住了一夜。次日来贺喜看新人看罢出来坐在厅上。鲍廷玺悄悄问季苇萧道:“姑爷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听见怎的你怎么又做这件事?”季苇萧指着对联与他看道:“你不见‘才子佳人信有之’?我们风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会合一房两房何足为奇!”鲍廷玺道:“这也罢了。你这些费用是那里来的?”季苇萧道:“我一到扬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两银子又把我在瓜洲管关税只怕还要在这里过几年所以又娶一个亲。姑老爷你几时回南京去?”鲍廷玺道:“姑爷不瞒你说我在苏州去投奔一个亲戚投不着来到这里而今并没有盘缠回南京。”季苇萧道:“这个容易我如今送几钱银子与姑老爷做盘费还要托姑老爷带一个书子到南京去。”
正说着只见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个道士又有一个人一齐来吵房。季苇萧让了进去新房里吵了一会出来坐下。辛先生指着这两位向季苇萧道:“这位道友尊姓来号霞土也是我们扬州诗人。这位是芜湖郭铁笔先生镌的图书最妙。今日也趁着喜事来奉访。”季苇萧问了二位的下处说道:“即日来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这位令亲鲍老爹前日听说尊府是南京的却几时回南京去?”季苇萧道:“也就在这一两日间。”那两位先生道:“这等我们不能同行了。我们同在这个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将来也要到南京去。”说了一会话四人作别去了。鲍廷玺问道:“姑爷你带书子到南京与那一位朋友?”季羊萧道:“他也是我们安庆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来的。我如今在这里不得回去他是没用的人寄个字叫他回家”鲍廷玺道:“姑爷你这字可曾写下?”季苇萧道:“不曾写下。我今晚写了姑老爷明日来取这字和盘缠后日起身去罢。”鲍廷玺应诺去了。当晚季苇萧写了字封下五钱银子等鲍廷玺次日来拿。
次日早晨一个人坐了轿子来拜传进帖子上写“年家眷同学弟宗姬顿拜”。季苇萧迎了出去见那人方巾阔服古貌古心。进来坐下季苇萧动问:“仙乡尊字?”那人道:“贱字穆庵敝处湖广。一向在京同谢茂秦先生馆于赵王家里。因返舍走走在这里路过闻知大名特来进谒。有一个小照行乐求大笔一题。将来还要带到南京去遍请诸名公题咏。”季苇萧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献丑真是弄斧班门了。”说罢吃了茶打恭上轿而去。恰好鲍廷玺走来取了书子和盘缠谢了季苇萧。季苇萧向他说:“姑老爷到南京千万寻到状元境劝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这地方是可以饿的死人的万不可久住!”说毕送了出来。
鲍廷玺拿着这几钱银子搭了船回到南京。进了家门把这些苦处告诉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骂了一顿。施御史又来催他兑房价他没银子兑只得把房子退还施家这二十两押议的银子做了干罚。没处存身太太只得在内桥娘家胡姓借了一间房子搬进去住着。住了几日鲍廷玺拿着书子寻到状元境寻著了季恬逸。季活逸接书看了请他吃了一壶茶说道:“有劳鲍老爹。这些话我都知道了。”鲍廷玺别过自去了。
这季恬逸因缺少盘缠没处寻寓所住每日里拿着八个钱买四个吊桶底作两顿吃晚里在刻字店一个案板上睡宽。这日见了书子知道季苇萧不来越慌了;又没有盘缠回安庆去终日吃了饼坐在刻字店里出神。那一日早上连饼也没的吃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进来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贱性季。”那人道:“情问先生这里可有选文章的名士么?”季恬逸道:“多的很!卫体善、随岑庵、马纯上、蘧驼夫、匡人我都认的还有前日同我在这里的季苇萧。这都是大名士。你要那一个?”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银子要选一部文章。烦先生替我寻一位来我同他好合选。”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贵处?也说与我我好去寻人。”那人道:“我复姓诸葛盯眙县人。说起来人也还知道的。先生竟去寻一位来便了。”季恬逸请他坐在那里自己走上街来心里想道:“这些人虽常来在这里却是散在各处这一会没头没脑往那里去捉?可惜季苇萧又不在这里。”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只望着水西门一路大街走遇着那个就捉了来且混他些东西吃吃再处。”
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门口只见一个人押着一担行李进城。他举眼看时认得是安庆的萧金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着说道:“金兄你几时未的?”萧金铉道:“原来是恬兄你可同苇萧在一处?”季恬逸道:“苇萧久已到扬州去了。我如今在一个地方。你来的恰好如今有一桩大生意作成你你却不可忘了我!”萧金铉道:“甚么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只同着我走包你有几天快活日子过!”萧金铉听了同他一齐来到状元境刻字店。
只见那姓诸葛的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季恬逸高声道:“诸葛先生我替你约了一位大名士来!”那人走了出来迎进刻字店里作了揖把萧金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内。三人同到茶馆里叙礼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复姓诸葛名佑字天申。”萧金铉道:“小弟姓萧名鼎字金铉。”季恬逸就把方才诸葛天申有几百银子要选文章的话说了。诸葛天申道:“这选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请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骥尾。今得见萧先生如鱼之得水了!”萧金铉道:“只恐小弟菲材不堪胜任。”季恬逸道:“两位都不必谦彼此久仰今日一见如故。诸葛先生且做个东请萧先生吃个下马饭把这话细细商议。”诸葛天申道:“这话有理客边只好假馆坐坐。”
当下三人会了茶钱一同出来到三山街一个大酒楼上。萧金铉席季恬逸对坐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来问菜季恬逸点了一卖肘子一卖板鸭一卖醉白鱼。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带饭上来。堂官送上酒来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这件事我们先要寻一个僻静些的去处又要宽大些选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齐在寓处来看着他刻。”萧金铉道:“要僻地方只有南门外报恩寺里好又不吵闹房子又宽房钱又不十分贵。我们而今吃了饭竟到那里寻寓所。”当下吃完几壶酒堂官拿上肘子、汤和饭来季恬逸尽力吃了一饱。下楼会账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门。那南门热闹轰轰真是车如游龙马如流水!三人挤了半日才挤了出来望着报恩寺走了进去。季恬逸道:“我们就在这门口寻下处罢。”萧金铉道:“不好还要再向里面些去方才僻静。”
当下又走了许多路走过老退居到一个和尚家敲门进去。小和尚开了门问做什么事说是来寻下处的小和尚引了进去。当家的老和尚出来见头戴玄色缎僧帽身穿茧绸僧衣手里拿着数珠铺眉蒙眼的走了出来打个问讯请诸位坐下问了姓名、地方三人说要寻一个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现任老爷常来做寓的。三位施主请自看听凭拣那一处。”三人走进里面看了三间房子又出来同和尚坐着请教每月房钱多少。和尚一口价定要三两一月。讲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让。诸葛天申已是出二两四了和尚只是不点头一会又骂小和尚:“不扫地!明日下浮桥施御史老爷来这里摆酒看见成什么模样!”萧金铉见他可厌向季恬逸说道:“下处是好只是买东西远些。”老和尚呆着脸道:“在小房住的客若是买办和厨子是一个人做就住不的了。须要厨子是一个人在厨下收拾着;买办又是一个人伺候着买东西:才赶的来。”萧金铉笑道:“将来我们在这里住岂但买办厨子是用两个人还要牵一头秃驴与那买东西的人骑着来往更走的快!”把那和尚骂的白瞪着眼三人便起身道:“我们且告辞再来商议罢。”和尚送出来。
又走了二里路到一个僧官家敲门僧官迎了出来一脸都是笑请三位厅上坐便煨出新鲜茶来摆上九个茶盘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过来与三位吃。三位讲到租寓处的话僧官笑道:“这个何妨听凭三位老爷喜欢那里就请了行李来。”三人请问房钱。僧官说:“这个何必计较?三位老爷来住请也请不至随便见惠些须香资僧人那里好争论?”萧金铉见他出语不俗便道:“在老师父这里打搅每月送银二金休嫌轻意。”僧官连忙应承了。当下两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进城去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扫房间铺设床铺桌椅家伙又换了茶来陪二位谈。到晚行李了来僧官告别进去了。萧金铉叫诸葛天申先秤出二两银子来用封袋封了贴了签子送与僧官僧官又出来谢过。三人点起灯来打点夜消。诸葛天申称出钱把银子托季恬逸出去买酒菜。季活逸出去了一会带着一个走堂的捧着四壶酒四个碟子来:一碟香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蜇摆在桌上。诸葛天申是乡里人认不的香肠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象猪鸟。”萧金铉道:“你只吃罢了不要问他。”诸葛天申吃著说道:“这就是腊肉!”萧金铉道:“你又来了!腊肉有个皮长在一转的?这是猪肚内的小肠!”诸葛天甲又不认的海蛰说道:“这迸脆的是甚么东西?倒好吃。再买些迸脆的来吃吃。”萧、季二位又吃了一回当晚吃完了酒打点各自歇息。季恬逸没有行李萧金铉匀出一条褥子来给他在脚头盖着睡。
次日清早僧官走进来说道“昨日三位老爷驾到贫僧今日备个腐饭屈三位坐坐就在我们这寺里各处顽顽。”三人说了“不当”。僧官邀请到那边楼底下坐着办出四大盘来吃早饭。吃过同三位出来闲步说道:“我们就到三藏禅林里顽顽罢。”当下走进三藏禅林。头一进是极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额:“天下第一祖庭”。一直走过两间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阶级栏杆走上一个楼去只道是没有地方了僧宫又把楼背后开了两扇门叫三人进去看那知还有一片平地在极高的所在四处都望着。内中又有参天的大木几万竿竹子那凤吹的到处飕飕的响;中间便是唐玄奘法师的衣钵塔。顽了一会僧官又邀到家里晚上九个盘子吃酒。吃酒中间僧宫说道:“贫僧到了僧官任还不曾请客。后日家里摆酒唱戏请三位老爷看戏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们一定奉贺。”当夜吃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请的客从应天府尹的衙门人到县衙门的人约有五六十。客还未到厨子、看茶的老早的来了戏子也了箱来了。僧宫正在三人房里闲谈忽见道人走来说:“师公那人又来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平地风波天女下维摩之室;空堂宴集鸡群来皎鹤之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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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纳姬
话说僧宫正在萧金铉三人房里闲坐道人慌忙来报:“那个人又来了。”僧官就别了三位同道人出去问道人:“可又是龙三那奴才?”道人道:“怎么不是?他这一回来的把戏更出奇!老爷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楼底下看茶的正在门口煽着炉子。僧官走进去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副乌黑的脸两只黄眼睛珠一嘴胡子头戴一顶纸剪的凤冠身穿蓝布女褂白布单裙脚底下大脚花鞋坐在那里。两个轿夫站在天井里要钱。那人见了僧官笑容可掬说道:“老爷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绝早就来替你当家。你且把轿钱替我打去着。”僧官愁着眉道:“龙老三你又来做甚么?这是个甚么样子!”慌忙把轿钱打了去又道:“尤老三你还不把那些衣服脱了!人看着怪模怪样!”龙三道:“老爷你好没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凤冠与我戴不做大红补服与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个纸凤冠不怕人笑也罢了你还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龙老三顽是顽笑是笑。虽则我今日不曾请你你要上门怪我也只该好好走来为甚么妆这个样子?”龙三道:“老爷你又说错了。‘夫妻无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认不是罢了。是我不曾请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脱了这些衣服坐着吃酒不要妆疯做痴惹人家笑话!”龙三道:“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该坐在房里替你装围碟、剥果子当家料理那有个坐在厅上的?惹的人说你家没内外。”说着就往房里走。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里去了。僧官跟到房里说道:“龙老三这喇伙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龙三道:“老爷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僧官急得乱跳。他在房里坐的安安稳稳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来与太太吃。”
僧官急得走进走出。恰走出房门遇着萧金铉三位走来僧官拦不住三人走进房。季恬逸道:“噫!那里来的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来说道:“三位老爷请坐。”僧官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三个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飞跑进来说道:“府里尤太爷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两个书办进来作揖坐下吃茶听见隔壁房里有人说话就要走进去僧宫又拦不住。二人走进房见了这个人吓了一跳道:“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当下四五个人一齐笑起来。僧官急得没法说道:“诸位太爷他是个喇子他屡次来骗我。”尤书办笑道:“他姓甚么?”僧官道:“他叫做龙老三。”郭书办道:“龙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爷的喜事你怎么到这里胡闹?快些把这衣服都脱了到别处去!”尤三道:“大爷这是我们私情事不要你管。”尤书办道:“这又胡说了!你不过是想骗他也不是这个骗法!”萧金铉道:“我们大家拿出几钱银子来舍了这畜生去罢!免得在这里闹的不成模样。”那龙三那里肯去。
大家正讲着道人又走进来说道:“司里董太爷同一位金太爷已经进来了。”说着董书办同金东崖走进房来。东崖认得龙三一见就问道:“你是龙三!你这狗头在京里拐了我几十两银子走了怎么今日又在这里妆这个模样!分明是骗人其实可恶!”叫跟的小子:“把他的凤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赶了出去!”龙三见是金东崖方才慌了自己去了凤冠脱了衣服说道:“小的在这里伺候。”金东崖道:“那个要你伺候!你不过是骗这里老爷改日我劝他赏你些银子作个小本钱倒可以。你若是这样胡闹我即刻送到县里处你!”龙三见了这一番才不敢闹谢了金东崖出去了。僧官才把众位拉到楼底下从新作揖奉坐向金东崖谢了又谢。
看茶的捧上茶来吃了。郭书办道:“金太爷一向在府上几时到江南来的?”金东崖道:“我因近来赔累的事不成话说所以决意返舍。到家小儿侥幸进了一个学不想反惹上一场是非。虽然‘真的假不得’却也丢了几两银子。在家无聊因运司荀老先生是京师旧交特到扬州来望他一望承他情荐在匣上送了几百两银子。”董书办道:“金太爷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东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书办道:“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就是这三四日的事。”金东崖道:“原来如此。可见‘旦夕祸福’!”郭书办道:“尊寓而今在那里?”董书办道:“太爷已是买了房子在利涉桥河房。”众人道:“改日再来拜访。”金东崖又问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说了。金东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经书容日请教。”
当下66续续到了几十位客落后来了三个戴方巾的和一个道士走了进来众人都不认得。内中一个戴方巾的道:“那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见教?”那人袖子里拿出一封书子来说道:“季苇兄多致意。”季恬逸接着拆开同萧金铉、诸葛天申看了才晓得是辛东之、金寓刘、郭铁笔、来霞士便道:“请坐。”四人见这里有事就要告辞。僧宫拉着他道:“四位远来请也请不至便桌坐坐。”断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东崖就问起荀大人的事来:“可是真的?”郭铁笔道:“是我们下船那日拿问的。”当下唱戏吃酒。吃到天色将晚辛东之同金寓刘赶进城在东花园庵里歇去。这坐客都散了郭铁笔同来道士在诸葛天申下处住了一夜。次日来道士到神乐观寻他的师兄去了郭铁笔在报恩寺门口租了一间房开图书店。
季恬逸这三个人在寺门口聚升楼起了一个经拆每日赊米买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钱银子。文章已经选定叫了七八个刻字匠来刻又赊了百十桶纸来准备刷印。到四五个月后诸葛天申那二百多两银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旧在店里赊着吃。那日季恬逸和萧金铉在寺里闲走季恬逸道:“诸葛先生的钱也有限了倒欠下这些债将来这个书不知行与不行这事怎处?”萧金铉道:“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没有那个强他。他用完了银子他自然家去再讨管他怎的?”正说着诸葛天申也走来了两人不言语了。
三个同步了一会一齐回寓却迎着一乘轿子两担行李三个人跟着进寺里来。那轿揭开帘子轿里坐着一个戴方巾的少年诸葛天申依稀有些认得。那轿来的快如飞的就过去了。诸葛天申道:“这轿子里的人我有些认得他。”因赶上几步扯着他跟的人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是天长杜十七老爷”诸葛天申回来同两人睃着那轿和行李一直进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诸葛天申向两人道:“方才这进去的是天长杜宗伯的令孙。我认得他是我们那边的名土不知他来做甚么?我明日去会他。”
次日诸葛天申去拜那里回不在家。一直到三日才见那杜公孙来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气渐暖杜公孙穿着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走了进来。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飘然有神仙之概。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进来与三人相见作揖让坐。杜公孙问了两位的姓名、籍贯自己又说道:“小弟贱名倩贱字慎卿。”说过又向诸葛天申道:“天申兄还是去年考较时相会又早半载有余了。”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岁申学台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县诗赋是杜十七先生的卷。”杜慎卿笑道:“这是一时应酬之作何足挂齿!况且那日小弟小恙进场以药物自随草草塞责而已。”萧金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谢风流各郡无不钦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会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时名宿小弟正要请教何得如此倒说!”
当下坐着吃了一杯茶一同进到房里。见满桌堆着都是选的刻本文章红笔对的样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边。忽然翻出一诗来便是萧金铉前日在乌龙潭春游之作杜慎卿看了点一点头道:“诗句是清新的。”便问道:“这是萧先生大笔?”萧金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指教。”杜慎卿道:“如不见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岂非加意做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凉》中间一句好词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诗下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几句话把萧金铉说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谈诗若与我家苇萧相见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苇萧是同宗么?我也曾见过他的诗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会杜慎卿辞别了去。
次日杜慎卿写个说帖来道:“小寓牡丹盛开薄治怀茗屈三兄到寓一谈。”三人忙换了衣裳到那里去。只见寓处先坐着一个人三人进来同那人作揖让坐。杜慎卿道:“这位鲍朋友是我们自己人他不僭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才想起是前日带信来的鲍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这位老爹就是苇萧的姑岳。”因问:“老爹在这里为甚么?”鲍廷玺大笑道:“季相公你原来不晓得我是杜府太老爷累代的门下我父子两个受太老爷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爷到了我怎敢不来问安?”杜慎卿道:“不必说这闲话且叫人拿上酒来。”
当下鲍廷玺同小子拾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鲥鱼、樱、笋下酒之物与先生们挥麈清谈。”当下摆上来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来。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当下举箸让众人吃莱他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传杯换盏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点心来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众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软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来。萧金铉道:“今日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第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说着把眼看了鲍廷玺一眼。鲍廷玺笑道:“还是门下效劳。”便走进房去拿出一只笛子来去了锦套坐在席上鸣鸣咽咽将笛子吹着;一个小小子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拍着手唱李太白《清平调》。真乃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细听。杜慎卿又自饮了几杯。
吃到月上时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三个人不觉的手舞足蹈起来杜慎卿也颓然醉了。只见老和尚慢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子打开来里面拿出一串祁门小炮仗口里说道:“贫僧来替老爷醒酒。”就在席上点着哔哔卟卟响起来。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缭绕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来把脚不住告辞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鲍师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爷出去你回来在我这里住。”鲍廷玺拿着烛台送了三位出来关门进去。
三人回到下处恍惚如在梦中。次日卖纸的客人来要钱这里没有吵闹了一回。随即就是聚升楼来讨酒账诸葛天申称了两把银子给他收着再算。三人商议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计寓处不能备办只得拉他到聚升楼坐坐。又过了一两日天气甚好三人在寓处吃了早点心走到杜慎卿那里去。走进门只见一个大脚婆娘同他家一个大小子坐在一个板凳上说话。那小子见是三位便站起来。季恬逸拉着他问道:“这是甚么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脚。”季后逸道:“他来做甚么?”那小子道:“有些别的事。”三人心里就明白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问。走进去只见杜慎卿正在廊下闲步见三人来请进坐下小小子拿茶来吃了。诸葛天申道:“今日天气甚好我们来约先生寺外顽顽。”杜慎卿带着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来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楼酒馆里。杜慎卿不能推辞只得坐下。季恬逸见他不吃大荤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拿上酒来。吃了两杯酒众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众人不好意思。因天气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饭来。杜慎卿拿茶来泡了一碗饭吃了一会还吃不完递与那小小子拿下去吃了。当下三人把那酒和饭都吃完了下楼会账。
萧金铉道:“慎卿兄我们还到雨花台岗儿上走走。”杜慎卿道:“这最有趣。”一同步上岗子在各庙宇里见方、景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顶上望着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碧辉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藉草就坐在地下。诸葛天申见远远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来坐下说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处’。”杜慎卿道:“列位先生这‘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汉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这方正学所说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孙、曾、元只是一族母党、妻党还不曾及那里诛的到门生上?况且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本朝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世界了!”萧金铉道:“先生据你说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无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怎么?这人朝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当下下了岗子回来。
进了寺门诸葛天申道:“且到我们下处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来到下处。才进了门只见季苇萧坐在里面。季恬逸一见了欢喜道:“苇兄你来了!”季苇萧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里找问知道你搬在这里。”便问:“此三位先生尊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们同乡萧金铉先生你难道不认得?”季苇萧道:“先生是住在北门的?”萧金铉道:“正是。”季苇萧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这位先生说出来你更欢喜哩!他是天长杜宗伯公公孙仕十七先生讳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么?”季苇萧惊道:“就是去岁宗师考取贵府二十七州县的诗赋卷杜先生?小弟渴想久了今日才得见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头起来。众位多见过了礼。
正待坐下只听得一个人笑着吆喝了进来说道:“各位老爷今日吃酒过夜!”季苇萧举眼一看原来就是他姑丈人忙问道:“姑老爷你怎么也来在这里?”鲍廷玺道:“这是我家十七老爷我是他门下人怎么不来?姑爷你原来也是好相与?”萧金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区区陌路人’。”一齐坐下。季苇萧道:“小弟虽年少浪游江湖阅人多矣从不曾见先生珠辉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对着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小弟得会先生也如成连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高会江南又见奇踪;卓荦英姿海内都传雅韵。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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