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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敬梓     儒林外史txt下载     儒林外史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回 敦友谊代兄受过 讲堪舆回家葬亲

    话说余大先生把这家书拿来递与杜少卿看上面写着大概的意思说:“时下有一件事在这里办着大哥千万不可来家。我听见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着等我把这件事料理清楚了来接大哥那时大哥再回来。”余大先生道:“这毕竟是件甚么事?”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说表兄此时也没处去问且在我这里住着自然知道。”余大先生写了一封回书说:“到底是件甚么事兄弟可作细细写来与我我不着急就是了。若不肯给我知道我倒反焦心。“

    那人拿着回书回五河送书子与二爷。二爷正在那里和县里差人说话接了回书打乡里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那里来文说是要提要犯余持。我并不曾到过无为州我为甚么去?”差人道:“你到过不曾到过那个看见?我们办公事只晓得照票子寻人。我们衙门里拿到了强盗、贼穿着檀木靴还不肯招哩!那个肯说真话?”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到县里在堂上见了知县跪着禀道:“生员在家并不曾到过无为州太父师这所准的事生员真个一毫不解。”知县道:“你曾到过不曾到过本县也不得知现今无为州有关提在此你说不曾到过你且拿去自己看。”随在公案上将一张朱印墨标的关文叫值堂吏递下来看。余持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无为州承审被参知州赃案里有贡生余持过赃一款是五河县人。……

    余持看了道:“生员的话太父师可以明白了。这关文上要的是贡生余持生员离出贡还少十多年哩。”说罢递上关文来回身便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不必大忙你才所说却也明白。”随又叫礼房问:“县里可另有个余持贡生?”礼房值日书办禀道:“他余家就有贡生却没有个余持。”余持又禀道:“可见这关文是个捕风捉影的了。”起身又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你且下去把这些情由具一张清白呈子来我这里替你回覆去。”

    余持应了下来出衙门同差人坐在一个茶馆里吃了一壶茶起身又要走。差人扯住道:“余二相你住那里走?大清早上水米不沾牙从你家走到这里就是办皇差也不能这般寡刺!难道此时又同了你去不成?”余二先生道:“你家老爷叫我出去写呈子。”差人道:“你才在堂上说你是生员做生员的一年帮人写到头倒是自己的要去寻别人?对门这茶馆后头就是你们生员们写状子的行家你要写就进去写。”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馆后面去。差人望着里边一人道:“这余二相要写个诉呈你替他写写。他自己做稿子你替他誊真用个戳子。他不给你钱少不得也是我当灾!昨日那件事关在饭店里我去一头来。”

    余二先生和代书拱一拱手。只见桌傍板凳上坐着一个人头戴破头巾身穿破直裰脚底下一双打板唱曲子的鞋认得是县里吃荤饭的朋友唐三痰。唐三痰看见余二先生进来说道:“余二哥你来了请坐。”余二先生坐下道:“唐三哥你来这里的早。”唐三痰道:“也不算早了。我绝早同方六房里六老爷吃了面送六老爷出了城去才在这里来。你这个事我知道。”因扯在旁边去悄悄说道:“二先生你这件事虽非钦件将来少不得打到钦件里去。你令兄现在南京谁人不知道?自古‘地头文书铁箍桶’总以当事为主当事是彭府上说了就点到奉行的你而今作和彭三老爷去商议。他家一门都是尤睁虎眼的脚色只有三老还是个盛德人你如今着了急去求他他也还未必计较你平日不曾在他分上周旋处。他是大福大量的人你可以放心去不然我就同你去。论起理来这几位乡先生你们平日原该联络这都是你令兄太自傲处。及到弄出事来却又没有个靠傍。”余二先生道:“极蒙关切。但方才县尊已面许我回文我且递上呈子去等他替我回了文去再为斟酌。”唐三痰道:“也罢我看着你写呈子。”当下写了呈子拿进县里去。知县叫书办据他呈子备文书回无为州。书办来要了许多纸笔钱去是不消说。

    过了半个月文书回头来上写的清白。写着:

    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烦贵县查照来文事理星即差押该犯赴州以凭审结。望!望!

    知县接了关文又传余二先生来问。余二先生道:“这更有的分辨了。生员再细细具呈上来只求太父师做主。”说罢下来到家做呈子。他妻舅赵麟书说道:“姐夫这事不是这样说了分明是大爷做的事他左一回右一回雪片的文书来姐夫为甚么自己缠在身上?不如老老实实具个呈子说大爷现在南京叫他行文到南京去关姐夫落得干净无事。我这里‘娃子不哭奶不胀’为甚么把别人家的棺材拉在自己门口哭?”余二先生道:“老舅我弟兄们的事我自有主意你不要替我焦心。”赵麟书道:“不是我也不说。你家大爷平日性情不好得罪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里仁大典方六房里都是我们五门四关厢里铮铮响的乡绅县里王公同他们是一个人你大爷偏要拿话得罪他。就是这两天方二爷同彭乡绅家五房里做了亲家五爷是新科进士我听见说就是王公做媒择的日子是出月初三日拜允。他们席间一定讲到这事彭老五也不要明说出你令兄不好处只消微露其意王公就明白了。那时王公作恶起来反说姐夫你藏匿着哥就耽不住了!还是依着我的话。”余二先生道:“我且再递一张呈子。若那里催的紧再说出来也不迟。”赵麟书道:“再不你去托托彭老五罢。”余二先生笑道:“也且慢些。”赵麟书见说他不信就回去了。

    余二先生又具了呈子到县里。县里据他的呈子回文道:

    案据贵州移关“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等因到县。准此本县随即拘传本主到案据供:生员余持身中面麻微须年四十四岁系廪膳生员未曾出贡。本年四月初八日学宪按临凤阳初九日行香初十日悬牌十一日科试八学生员该生余持进院赴考十五日覆试案取录。余持次日进院覆试考居一等第二名。至二十四日送学宪起马回籍肄业。安能一身在凤阳科试又一身在无为州诈赃?本县取具口供随取本学册结对验该生委系在风阳科试未曾到无为诈赃不便解送。恐系外乡光棍顶名冒姓理合据实回明另辑审结云云。

    这文书回了去那里再不来提了。余二先生一块石头落了地写信约哥回来。大先生回来细细问了这些事说:“全费了兄弟的心。”便问:“衙门使费一总用了多少银子?”二先生道:“这个话哥还问他怎的?哥带来的银子料理下葬为是。”

    又过了几日弟兄二人商议要去拜风水张云峰。恰好一个本家来请吃酒两人拜了张云峰便到那里赴席去。那里请的没有外人就是请的他两个嫡堂兄弟:一个叫余敷一个叫余殷。两人见大哥、二哥来慌忙作揖彼此坐下问了些外路的事。余敷道:“今日王父母在彭老二家吃酒。”主人坐在底下道:“还不曾来哩阴阳生才拿过帖子去。”余殷道:“彭老四点了主考了。听见前日辞朝的时候他一句话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余大先生笑道:“他也没有甚么话说的不好就是说的不好皇上离着他也远怎能自己拍他一下?”余殷红着脸道:“然而不然他而今官大了是翰林院大学士又带着左春坊每日就要站在朝廷大堂上暖阁子里议事。他回的话不好朝廷怎的不拍他!难道怕得罪他么?”主人坐在底下道:“大哥前日在南京来听见说应天府尹进京了?”余大先生还不曾答应余敷道:“这个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问应天府可该换人?彭老四要荐他的同年汤奏就说该换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卿卿的写个书子带来叫府尹自己请陛见所以进京去了。”余二先生道:“大僚更换的事翰林院衙门是不管的这话恐未必确。”余殷道:“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亲口说的怎的不确!”说罢摆上酒来。九个盘子:一盘青菜花炒肉、一盘煎鲫鱼、一盘片粉拌鸡、一盘摊蛋、一盘葱炒虾、一盘瓜子、一盘人参果、一盘石榴米、一盘豆腐干。烫上滚热的封缸酒来。

    吃了一会主人走进去拿出一个红布口袋盛着几块土红头绳子拴着向余敷、余殷说道:“今日请两位贤弟来就是要看看这山上土色不知可用得?”余二先生道:“山上是几时破土的?”主人道:“是前日。”余敷正要打开拿出土来看余殷夺过来道:“等我看。”劈手就夺过来拿出一块土来放在面前把头歪在右边看了一会把头歪在左边又看了一会拿手指头掐下一块土来送在嘴里歪着嘴乱嚼。嚼了半天把一大块土就递与余敷说道:“四哥你看这土好不好?”余敷把土接在手里拿着在灯底下翻过来把正面看了一会翻过来又把反面看了一会也掐了一块土送在嘴里闭着嘴闭着眼侵慢的嚼。嚼了半日睁开眼又把那土拿在鼻子跟前尽着闻。又闻了半天说道:“这土果然不好。”主人慌了道:“这地可葬得?”余殷道:“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穷了!”

    余大先生道:“我不在家这十几年不想二位贤弟就这般精于地理。”余敷道:“不瞒大哥说经过我愚弟兄两个看的地一毫也没得辨驳的!”余大先生道:“方才这土是那山上的?”余二先生指着主人道:“便是贤弟家四叔的坟商议要迁葬?”余大先生屈捐道:“四叔葬过已经二十多年家里也还平安可以不必迁罢。”余殷道:“大哥这是那里来的话!他那坟里一汪的水一包的蚂蚁。做儿子的人把个父亲放在水窝里、蚂蚁窝里不迁起来还成个人?”余大先生道:“如今寻的新地在那里?”余殷道:“昨日这地不是我们寻的我们替寻的一块地在三尖峰。我把这形势说给大哥看。”因把这桌上的盘子撤去两个拿指头醮着封缸酒在桌上画个圈子指着道:“大哥你看这是三尖峰。那边来路远哩从浦口山上脉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弯弯曲曲骨里骨碌一路接着滚了来。滚到县里周家冈龙身跌落过峡又是一个墩一个炮骨骨碌碌几十个炮赶了来结成一个穴情。这穴情叫做‘荷花出水’。”

    正说着小厮捧上五碗面。主人请诸位用了醋把这青菜炒肉夹了许多堆在面碗头上众人举起著来吃。余殷吃的差不多拣了两根面条在桌上弯弯曲曲做了一个来龙睁着眼道:“我这地要出个状元。葬下去中了一甲第二也算不得就把我的两只眼睛剜掉了!”主人道:“那地葬下去自然要?”余敷道:“怎的不?就要!并不等三年五年!”余殷道:“偎着就要!你葬下去才知道好哩。”余大先生道:“前日我在南京听见几位朋友说葬地只要父母安那子孙达的话也是渺茫。”余敷道:“然而不然。父母果然安子孙怎的下?”余殷道:“然而不然。彭府上那一座坟一个龙爪子恰好搭在他太爷左膀子上所以前日彭老四就有这一拍。难道不是一个龙爪子?大哥你若不信明日我同你到他坟上去看你才知道。”又吃了几杯一齐起身道扰了小厮打着灯笼送进余家巷去各自归家歇息。

    次日大先生同二先生商议道:“昨日那两个兄弟说的话怎样一个道理?”二先生道:“他们也只说的好听究竟是无师之学我们还是请张云峰商议为是。”大先生道:“这最有理。”次日弟兄两个备了饭请张云峰来。张云峰道:“我往常时诸事沾二位先生的光二位先生日太老爷的大事托了我怎不尽心?”大先生道:“我弟兄是寒士蒙云峰先生厚爱凡事不恭但望恕罪。”二先生道:“我们只要把父母大事做了归着而今拜托云翁并不必讲富贵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我们愚弟兄就感激不尽了。”张云峰一一领命”过了几日寻了一块地就在祖坟旁边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同张云峰到山里去亲自复了这地托祖坟上山主用二十两银子买了托张云峰择日子。

    日子还不曾择来那日闲着无事大先生买了二斤酒办了六七个盘子打算老弟兄两个自己谈谈。到了下晚时候大街上虞四公子写个说帖来写道:

    今晚薄治园蔬请二位表兄到荒斋一叙勿外是荷。虞梁顿。余大先生看了向那小厮道:“我知道了。拜上你家老爷我们就来。”打出门随即一个苏川人在这里开糟坊的打人来请他弟兄两个到槽坊里去洗澡。大先生向二先生道:“这凌朋友家请我们又想是有酒吃我们而今扰了凌风家再到虞表弟家去。”弟兄两个相携着来到凌家一进了门听得里面一片声吵嚷。却是凌家因在客边雇了两个乡里大脚婆娘主子都同他偷上了。五河的风俗是个个人都要同雇的大脚婆娘睡觉的。不怕正经敞厅里摆着酒大家说起这件事都要笑的眼睛没缝欣欣得意不以为羞耻的。凌家这两个婆娘彼此疑惑你疑惑我多得了主子的钱我疑惑你多得了主子的钱争风吃醋打吵起来。又大家搬楦头说偷着店里的店官店宫也跟在里头打吵把厨房里的碗儿、盏儿、碟儿打的粉碎又伸开了大脚把洗澡的盆桶都翻了余家两位先生酒也吃不成澡也洗不成倒反扯劝了半日辞了主人出来。主人不好意思千告罪万告罪说改日再请。

    两位先生走出凌家门便到虞家。虞家酒席已散大门关了。余大先生笑道:“二弟我们仍旧回家吃自己的酒。”二先生笑着同哥到了家里叫拿出酒来吃。不想那二斤酒和六个盘子已是娘娘们吃了只剩了个空壶、空盘子在那里。大先生道:“今日有三处酒吃一处也吃不成可见一饮一啄寞非前定。”弟兄两个笑着吃了些小菜晚饭吃了凡杯茶彼此进房歇息。

    睡到四更时分门外一片声大喊两弟兄一齐惊觉看见窗外通红知道是对门失火。慌忙披了衣裳出来叫齐了邻居把父母灵枢搬到街上。那火烧了两间房子到天亮就救息了。灵柩在街上。五河风俗说灵枢抬出门再要抬进来就要穷人家;所以众亲友来看都说乘此抬到山里择个日子葬罢大先生向二先生道:“我两人葬父母自然该正正经经的告了庙备祭辞灵遍请亲友会葬岂可如此草率!依我的意思仍旧将灵柩请进中堂择日出殡。”二先生道:“这何消说如果要穷死尽是我弟兄两个当灾。”当下众人劝着总不听唤齐了人将灵柩请进中堂。候张云峰择了日子出殡归葬甚是尽礼。那日阖县送殡有许多的人天长杜家也来了几个人。自此传遍了五门四关厢一个大新闻说:余家兄弟两个越呆串了皮了做出这样倒运的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尘恶俗之中亦藏俊彦;数米量柴之外别有经纶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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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熏心

    话说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之后和二先生商议要到南京去谢谢杜少卿;又因银子用完了顺便就可以寻馆。收拾行李别了二先生过江到杜少卿河房里。杜少卿问了这场官事余大先生细细说了。杜少卿不胜叹息。

    正在河房里闲话外面传进来有仪征汤大老爷来拜。余大先生问是那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请表兄做馆的了不妨就会他一会。”正说着汤镇台进来叙礼坐下。汤镇台道:“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斋中得接光仪不觉鄙吝顿消随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悬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尊姓?”杜少卿道:“这便是家表兄余有达老伯去岁曾要相约做馆的。”镇台大喜道:“今日无意中又晤一位高贤真为幸事。”从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将风度。”汤镇台道:“这是事势相逼不得不尔。至今想来究竟还是意气用事并不曾报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却也悔之无及。”余大先生道:“这个朝野自有定论老先生也不必过谦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来京贵干?现寓何处?”汤镇台道:“家居无事偶尔来京借此会会诸位高贤。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并庄征君贤竹林。”吃过茶辞别出来。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轿。余大先生暂寓杜少卿河房。

    这汤镇台到国子监拜虞博士那里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随往北门桥拜庄濯江里面见了帖子忙叫请会。这汤镇台下轿进到厅事主人出来叙礼坐下道了几句彼此仰慕的话。汤镇台提起要往后湖拜庄征君庄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舍何不竟请一会?”汤镇台道:“这便好的极了。”庄濯江吩咐家人请出庄征君来同汤镇台拜见过叙坐。又吃了一遍茶庄征君道:“老先生此未恰好虞老先生尚未荣行又重九相近我们何不相约作一个登高会?就此便奉饯虞老先生又可畅聚一日。”庄濯江道:“甚好。订期便在舍间相聚便了。”汤镇台坐了一会起身去了说道:“数日内登高会再接教可以为尽日之谈。”说罢二位送了出来。汤镇台又去拜了迟衡山、武正字。庄家随即着家人送了五两银子到汤镇台寓所代席。

    过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请各位早到。庄濯江在家等候庄征君已先在那里。少刻迟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庄濯江收拾了一个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此时正是九月初五天气亢爽各人都穿着袷衣啜茗闲谈。又谈了一会汤镇台、萧守府、虞博士都到了众人迎请进来作揖坐下。汤镇台道:“我们俱系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贤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缘。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后不知快晤又在何时?”庄沁江道:“各位老先生当今山斗今日惠顾茅斋想五百里内贤人聚矣。”

    坐定家人捧上茶来揭开来似白水一般香气芬馥银针都浮在水面。吃过又换了一巡真天都虽是隔年陈的那香气尤烈。虞博士吃着茶笑说道:“二位老先生当年在军中想不见此物。”萧云仙道:“岂但军中小弟在青枫城六年得饮白水已为厚幸只觉强于马溺多矣!”汤镇台道:“果然青枫水草可支数年。”庄征君道:“萧老先生博雅真不数北魏崔浩。”迟衡山道:“前代后代亦时有变迁的。”杜少卿道:“宰相须用读书人将帅亦须用读书人。若非萧老先生有识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边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里书办核算时偏生知道。这不知是司官的学问还是书办的学问?若说是司官的学问怪不的朝廷重文轻武;若说是书办的考核可见这大部的则例是移动不得的了。”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戏子吹打已毕奉席让坐。戏子上来参堂。庄飞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园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传了来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赏他一出戏。”虞博士问:“怎么叫做‘梨园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这件风流事述了一遍。众人又大笑。汤镇台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铨选部郎了?”杜少卿道:“正是。”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评骘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后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众人又笑了。当日吃了一天酒。做完了戏到黄昏时分众人散了。庄濯江寻妙手丹青画了一幅“登高送别图”在会诸人都做了诗。又各家移樽到博士斋中蚀别。

    南京饯别虞博士的也不下千余家。虞博士应酬烦了凡要到船中送别的都辞了不劳。那日叫了一只校俊杯在水西门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舡上。杜少卿拜别道:“老叔已去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虞博士也不胜凄然邀到舡里坐下说道:“少卿我不瞒你说我本赤贫之士在南京来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积几两俸金只挣了三十担米的一块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县我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二十担米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子孙们的事我也不去管他。现今小儿读书之余我教他学个医可以糊口我要做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时常寄书子来问候你。”说罢和杜少卿洒泪分手。

    杜少卿上了岸看着虞博士的船开了去望不见了方才回来。余大先生在河房里杜少卿把方才这些话告诉他余大先生叹道:“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我们他日出身皆当以此公为法。”彼此叹赏了一回。当晚余二先生有家书来约大先生回去说:“表弟虞华轩家请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请大哥到家教儿子目今就要进馆请作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说了辞别要去。次日束装渡江杜少卿送过自回家去。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着拿帖子与乃兄看上写:

    愚表弟虞梁敬请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训小儿每年修金四十两节礼在外。此订。

    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华轩迎了出来心里欢喜作揖奉坐。小厮拿上茶来吃着。虞华轩道:“小儿蠢夯自幼失学。前数年愚弟就想请表兄教他因表兄出游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儿有幸了。举人、进士我和表兄两家车载斗量也不是甚么出奇东西。将来小儿在表兄门下第一要学了表兄的品行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两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气味还投合的来。老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一般我怎不尽心教导?若说中举人、进士我这不曾中过的人或者不在行;至于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传愚兄也只是行所无事。”说罢彼此笑了。择了个吉日请先生到馆。余大先生绝早到了。虞小公子出朱拜见甚是聪俊。拜过虞华轩送至馆所。余大先生上了师位。

    虞华轩辞别到那边书房里去坐。才坐下门上人同了一个客进来。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举人却与虞华轩是同案进的学。这日因他家先生开馆就踱了来要陪先生。虞华轩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开馆。”虞华轩道:“正是。”唐二棒椎道:“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这些杂学荒了正务。论余大先生的举业虽不是时下的恶习他要学国初帖括的排场却也不是中和之业。”虞华轩道:“小儿也还早哩。如今请余大表兄不过叫学他些立品不做那势利小人就罢了。”

    又坐了一会唐二棒椎道:“老华我正有一件事要来请教你这通古学的。”虞华轩道:“我通甚么古学!你拿这话来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话真要请教你。就是我前科侥幸我有一个嫡侄他在凤阳府里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门。他自从中了不曾到县里来而今来祭祖。他昨日来拜我是‘门年愚侄’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该用个‘门年愚叔’?”虞华轩道:“怎么说?”唐二棒椎道:“你难道不曾听见?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门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他写‘门年愚侄’的帖子拜我我可该照样还他?”虞华轩道:“我难道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但你方才说的‘门年愚侄’四个字是鬼话是梦话?”唐二棒椎道:“怎的是梦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奇事。”唐二棒椎变着脸道:“老华你莫怪我说。你虽世家大族你家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你又不曾中过这些官场上来往的仪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他这帖子的样式必有个来历难道是混写的?”虞华轩道:“你长兄既说是该这样写就这样写罢了何必问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晓得等余大先生出来吃饭我问他。”

    正说着小厮来说:“姚五爷进来了。”两个人同站起来。姚五爷进来作揖坐下。虞华轩道:“五表兄你昨日吃过饭怎便去了?晚里还有个便酒等着你也不来。”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这里吃中饭的么?我咋日午后遇着你你现说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怎的这样扯谎?”

    小厮摆了饭请余大先生来。亲大先生席唐二棒椎对面姚五爷上坐主人下陪。吃过饭虞华轩笑把方才写帖子话说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气得两脸紫涨颈子里的筋都耿出来说道:“这话是那个说的?请问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紧是科名要紧?”虞华轩道“自然是祖、父要紧了这也何消说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紧如何才中了个举人便丢了天属之亲叔侄们认起同年同门来?这样得罪名教的话我一世也不愿听!二哥你这位令侄还亏他中个举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侄儿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几十板子才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爷看见余大先生恼得像红虫知道他的迂性呆气了讲些混话支开了去。

    须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进馆去了。姚五爷起身道:“我去走走再来。”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该说在彭老二家吃了饭出来的了!”姚五爷笑道:“今日我在这里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说在别处。”笑着去了。

    姚五爷去了一时又走回来说道:“老华厅上有个客来拜你说是在府里太尊衙门里出来的在厅上坐着哩你快出去会他。”虞华轩道:“我并没有这个相与是那里来的?”正疑惑间门上传进帖子来:“年家眷同学教弟季萑顿拜。”虞华轩出到厅上迎接。季苇萧进来作揖坐下拿出一封书子递过来说道:“小弟在京师因同敝东家来贵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书专候先生。今日得见雅范实为深幸。”虞华轩接过书子拆开从头看了说道:“先生与我敝府厉公祖是旧交?”季苇萧道:“厉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门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虞华轩道:“先生因甚公事下县来?”季苇萧道:“此处无外人可以奉告。厉太尊因贵县当铺戥子太重剥削小民所以托弟下来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华轩将椅子挪近季苇萧跟前低言道:“这是太公祖极大的仁政!敝县别的当铺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这两个典铺。他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官相与的极好所以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这个弊只要除这两家。况太公祖堂堂大守何必要同这样人相与?此说只可放在先生心里却不可漏泄说是小弟说的。”季苇萧道:“这都领教了。”虞华轩又道:“蒙先生赐顾本该备个小酌奉屈一谈;一来恐怕亵尊二来小地方耳目众多明日备个菲酌送到尊寓万勿见却。”季苇萧道:“这也不敢当。”说罢作别去了。

    虞华轩走进书房来姚五爷迎着问道:“可是太尊那里来的?”虞华轩道:“怎么不是。”姚五爷摇着头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华这倒也不错。果然是太尊里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迩同太尊密迩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们二位。我听见这人来正在这里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门里的人他下县来不先到他们家去倒有个先来拜你老哥的?这个话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么光棍打着太尊的旗号到处来骗人的钱你不要上他的当!”虞华轩道:“也不见得这人不曾去拜他们。”姚五爷笑道:“一定没有拜。若拜了他们怎肯还来拜你?”虞华轩道:“难道是太尊叫他来拜我的?是天长杜慎卿表兄在京里写书子给他来的。这人是有名的季苇萧。”唐二棒椎摇手道:“这话更不然!季苇萧是定梨园榜的高士。他既是名士京里一定在翰林院衙门里走动。况且天长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个人岂有个他出京来带了杜慎老的书子来给你不带彭老四的书子来给他家的?这人一定不是季苇萧。”虞华轩道:“是不是罢了只管讲他怎的!”便骂小厮:“酒席为甚么到此时还不停当!”一个小厮走来禀道:“酒席已经停当了。”

    一个小厮掮了被囊行李进来说:“乡里成老爹到了。”只见一人方巾蓝布宜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须酒糟脸进来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请先生我撞着来吃喜酒。”虞华轩叫小厮拿水来给成老爹洗脸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黄泥一同邀到厅上摆上酒来。余大先生席众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厅上点起一对料丝灯来还是虞华轩曾祖尚书公在武英殿御赐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犹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说‘故家乔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这灯我县里没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气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像这内里幕宾相公再不肯到别人家去。”唐二棒椎道:“这些时可有幕宾相公来?”成老爹道:“现有一个姓‘吉’的‘吉’相公下来访事住在宝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请了家去陪着。三个人进了书房门讲了一天。不知太爷是作恶那一个叫这‘吉’相公下来访的。”唐二棒椎望著姚五爷冷笑道:“何如?”

    余大先生看见他说的这些话可厌因问他道:“老爹去年准给衣巾了?”成老爹道:“正是。亏学台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书子所以准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这一副酒糟脸、学台看见著实精神怎的肯准?”成老爹道:“我说我这脸是浮肿着的。”众人一齐笑了。又吃了一会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没中用的了。英雄出于少年怎得我这华轩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们这唐二老爷一齐会上进土虽不能像彭老四做这样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侯选个县官也与祖宗争气我们脸上也有光辉。”余大先生看见这些话更可厌因说道:“我们不讲这些话行令吃酒罢。”当下行了一个“快乐饮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里去睡;打灯笼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爷回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吐了又疴屎。不等天亮就叫书房里的一个小小厮来扫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厮说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两个进来。又鬼头鬼脑不知说了些甚么便叫请出大爷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乡僻地面偏多慕势之风学校宫前竟行非礼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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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虞秀才重修元武阁 方盐商大闹节孝祠

    话说虞华轩也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他自小七八岁上就是个神童。后来经史子集之书无一样不曾熟读无一样不讲究无一样不通彻。到了二十多岁学问成了一切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头就知到尾文章也是枚、马诗赋也是李、杜。况且他曾祖是尚书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正是个大家。无奈他虽有这一肚子学问五河人总不许他开口。

    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

    虞华轩生在这恶俗地方又守着几亩田园跑不到别处去因此就激而为怒。他父亲太守公是个清官当初在任上时过些清苦日子。虞华轩在家省吃俭用积起几两银子。此时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务。虞华轩每年苦积下几两银子便叫兴贩田地的人家来说要买田、买房子。讲的差不多又臭骂那些人一顿不买以此开心。一县的人都说他有些痰气到底贪图他几两银子所以来亲热他。

    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那日叫管家请出大爷来书房里坐下说道:“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无优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两银子。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他已经打算卖给他那些庄户不肯。”虞华轩道:“庄户为甚么不肯?”成老爹道:“庄户因方府上田主子下乡要庄户备香案迎接欠了租又要打板子所以不肯卖与他。”虞华轩道:“不卖给他要卖与我我下乡是摆臭案的?我除了不打他他还要打我?”成老爹道:“不是这样说。说你大爷宽宏大量不像他们刻薄而今所以来物成的。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虞华轩道:“我的银怎的不现成?叫小厮搬出来给老爹瞧。”当下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望桌上一掀。那元宝在桌上乱滚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虞华轩叫把银子收了去向成老爹道:“我这些银子不扯谎么?你就下乡去说。说了来我买他的。”成老爹道:“我在这里还耽搁几天才得了去。”虞华轩道“老爹有甚么公事?”成者爹道:“明日要到王父母那里领先婶母举节孝的牌坊银子顺便交钱粮;后日是彭老二的小令爱整十岁要到那里去拜寿;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要扰过他才得下去。”虞华轩鼻子里嘻的笑了一声:“罢了。”留成老爹吃了中饭领牌坊银子交钱粮去了。

    虞华轩叫小厮把唐三痰请了来。这唐三痰因方家里平日请吃酒吃饭只请他哥举人不请他他就专会打听:方家那一日请人请的是那几个他都打听在肚里甚是的确。虞华轩晓得他这个毛病那一日把他寻了来向他说道:“费你的心去打听打听仁昌典方六房里外后日可请的有成老爹?打听的确了来外后日我就备饭请你。”唐三痰应诺去打听了半天回来说道:“并无此说外后日方六房里并不请人。”虞华轩道:“妙!妙!你外后日清早就到我这里来吃一天。”送唐三痰去了。叫小厮悄悄在香蜡店托小官写了一个红单帖上写着“十八日午间小饮候光”下写“方杓顿”。拿到袋装起来贴了签叫人送在成老爹睡觉的房里书案上。

    成老爹交了钱粮晚里回来看见帖子自心里欢喜道:“我老头子老运亨通了!偶然扯个谎就扯着了又恰好是这一日!”欢喜着睡下。到十八那日唐三痰清早来了。虞华轩把成老爹请到厅上坐着看见小厮一个个从大门外进来一个拎着酒一个拿着鸡、鸭一个拿着脚鱼和蹄子一个拿着四包果子一个捧着一大盘肉心烧卖都往厨房里去。成老爹知道他今日备酒也不问他。虞华轩问唐三痰道:“修元武阁的事你可曾向木匠、瓦匠说?”唐三痰道:“说过了。工料费着哩他那外面的围墙倒了要从新砌又要修一路台基瓦工需两三个月里头换梁柱、钉椽子木工还不知要多少。但凡修理房子瓦木匠只打半工。他们只说三百怕不也要五百多银子才修得起来。”成老爹道:“元武阁是令先祖盖的却是一县科甲的风水。而今科甲在彭府上该是他家拿银子修了你家是不相干了还只管累你出银子?”虞华轩拱手道:“也好。费老爹的心向他家说说帮我几两银子我少不得也见老爹的情。”成老爹道:“这事我说去。他家虽然官员多气魄大但是我老头子说话他也还信我一两句。”虞家小厮又悄悄的从后门口叫了一个卖草的把他四个钱叫他从大门口转了进来说道:“成老爹我是方六老爷家来的请老爹就过去候着哩。”成老爹道:“拜上你老爷我就来。”那卖草的去了。

    成老爹辞了主人一直来到仁昌典门上人传了进去。主人方老六出来会着作揖坐下。方老六问:“老爹几时上来的?”成老爹心里惊了一下答应道:“前日才来的。”方老六又问:“寓在那里?”成老爹更慌了答应道:“在虞华老家。”小厮拿上茶来吃过。成老爹道:“今日好天气。”方老六道:“正是。”成老爹道:“这些时常会王父母?”方老六道:“前日还会着的。”彼此又坐了一会没有话说。又吃了一会茶成老爹道:“太尊这些时总不见下县来过。若还到县里来少不得先到六老爷家。太尊同六老爷相与的好比不得别人。其实说太爷阖县也就敬的是六老爷一位那有第二个乡绅抵的过六老爷!”方老六道:“新按察司到任太尊只怕也就在这些时要下县来。”成老爹道:“正是。”又坐了一会又吃了一道茶也不见一个客来也不见摆席成老爹疑惑肚里又饿了只得告辞一声看他怎说。因起身道:“我别过六老爷罢。”方老六也站起来道:“还坐坐。”成老爹道:“不坐了。”即便辞别送了出来。

    成老爹走出大门摸头不着心里想道:“莫不是我太来早了?”又想道:莫不他有甚事怪我?”又想道:“莫不是我错看了帖子?”猜疑不定。又心里想道:“虞华轩家有现成酒饭且到他家去吃再处。”一直走回虞家。

    虞华轩在书房里摆着桌子同唐三痰、姚老五和自己两个本家摆着五六碗滚热的肴馔正吃在快活处。见成老爹进来都站起身。虞华轩道:“成老爹偏背了我们吃了方家的好东西来了好快活!”便叫:“快拿一张椅子与成老爹那边坐泡上好消食的陈茶来与成老爹吃。”小厮远远放一张椅子在上面请成老爹坐了。那盖碗陈茶左一碗右一碗送来与成老爹。成老爹越吃越饿肚里说不出来的苦。看见他们大肥肉块、鸭子、脚鱼夹着往嘴里送气得火在顶门里直冒。他们一直吃到晚成老爹一直饿到晚。等他送了客客都散了悄悄走到管家房里要了一碗炒米泡了吃。进房去睡下在床上气了一夜。次日辞了虞华轩要下乡回家去。虞华轩问:“老爹几时来?”成老爹道:“若是田的事妥我就上来;若是田的事不妥我只等家婶母入节孝祠的日子我再上来。”说罢辞别去了。

    一日虞华轩在家无事唐二棒椎走来说道:“老华前日那姓季的果然是太尊府里出来的住宝林寺僧官家。方老六、彭老二都会着。竟是真的!”虞华杆道:“前日说不是也是你今日说真的也是你。是不是罢了这是甚么奇处!”唐二棒椎笑道:“老华我从不曾会过太尊你少不得在府里回拜这位季兄去携带我去见见太尊可行得么?”虞华轩道:“这也使得。”过了几日雇了两乘轿子一同来凤阳。到了衙里投了帖子。虞华轩又带了一个帖子拜季苇萧。衙里接了帖子回出来道:“季相公扬州去了太爷有请。”二位同进去在书房里会。会过太尊出来两位都寓在东头。太尊随帖请饭。唐二棒椎向虞华轩道:“太尊明日请我们我们没有个坐在下处等他的人老远来邀的。明日我和你到府门口龙兴寺坐着好让他一邀我们就进去。”虞华轩笑道:“也罢。”

    次日中饭后同到龙兴寺一个和尚家坐着只听得隔壁一个和尚家细吹细唱的有趣。唐二棒椎道:“这吹唱的好听我走过去看看。”看了一会回来垂头丧气向虞华轩抱怨道:“我上了你的当!你当这吹打的是谁?就是我县里仁昌典方老六同厉太尊的公子备了极齐整的席一个人搂着一个戏子在那里顽耍。他们这样相厚我前日只该同了方老六来。若同了他来此时已同公子坐在一处。如今同了你虽见得太尊一面到底是个皮里膜外的帐有甚么意思!”虞华轩道:“都是你说的我又不曾强扯了你来。他如今现在这里你跟了去不是!”唐二棒椎道:“同行不疏伴我还同你到衙里去吃酒。”说着衙里有人出来邀两人进衙去。太尊会着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问:“县里节孝几时入祠?我好委官下来致祭。”两人答道:“回去定了日子少不得具请启来请太公祖。”吃完了饭辞别出来。次日又拿帖子辞了行回县去了。

    虞华轩到家第二日余大先生来说:“节孝入祠的于出月初三。我们两家有好几位叔祖母、伯母、叔母入祠我们两家都该公备祭酌自家合族人都送到祠里去。我两人出去传一传。”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寒舍是一位尊府是两位两家绅衿共有一百四五十人。我们会齐了一同到祠门口都穿了公服迎接当事也是大家的气象。”余大先生道:“我传我家的去你传你家的去。”

    虞华轩到本家去了一交惹了一肚子的气回来气的一夜也没有睡着。清晨余大先生走来气的两只眼白瞪着问道:“表弟你传的本家怎样?”虞华轩道:“正是表兄传的怎样?为何气的这样光景?”余大先生道:“再不要说起!我去向寒家这些人说他不来也罢了都回我说方家老太太入祠他们都要去陪祭候送还要扯了我也去。我说了他们他们还要笑我说背时的话你说可要气死了人!”虞华轩笑道:“寒家亦是如此我与了一夜。明日我备一个祭桌自送我家叔祖母不约他们了。”余大先生道:“我也只好如此。”相约定了。

    到初三那日虞华轩换了新衣帽叫小厮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里。进了门只见冷冷清清一个客也没有。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头戴破头巾身穿旧烂衫出来作揖。虞华轩进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车。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两条扁担四个乡里人歪抬着也没有执事。亭子前四个吹手滴滴打打的吹着抬上街来。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一直送到祠门口歇下。远远望见也是两个破亭子并无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抬来祠门口歇下。

    四个人会着彼此作了揖。看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悬着彩子摆着酒席。那阁盖南极高大又在街中间四面都望见。戏子一担担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爷家的戏子来了!”又站了一会听得西门三声铳响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身了!”须臾街上锣响一片鼓乐之声两把黄伞八把旗四队踹街马牌上的金字打着“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学院”、“状元及第”都是余、虞两家送的。执事过了腰锣马上吹提炉簇拥着老太太的神主亭子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方六老爷纱帽圆领跟在亭子后。后边的客做两班: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乡绅是彭二老爷、彭三老爷、彭五老爷、彭七老爷其余就是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着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一班是余、虞两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着烂衫、头巾慌慌张张在后边赶着走。乡绅未了一个是唐二棒椎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那里边记账秀才未了一个是唐三痰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里边记账。那余、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厚道走到祠前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随后便是知县、学师、典史、把总摆了执事来。吹打安位便是知县祭学师祭典史祭把总祭乡绅祭秀才祭主人家自祭。祭完了绅衿一哄而出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

    这里等人挤散了才把亭子抬了进去也安了位。虞家还有华轩备的一个祭桌余家只有大先生备的一副三牲也祭奠了。抬了祭桌出来没处散福算计借一个门斗家坐坐。余大先生抬头看尊经阁上绣衣朱履觥筹交错。方六老爷行了一回礼拘束狠了宽去了纱帽圆领换了方巾便服在阁上廊沿间徘徊徘徊。便有一个卖花牙婆姓权大着一双脚走上阁来哈哈笑道:“我来看老太太入祠!”方六老爷笑容可掬同他站在一处伏在栏杆上看执事。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权卖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

    余大先生看见这般光景看不上眼说道:“表弟我们也不在这里坐着吃酒了把祭桌抬到你家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罢。还不看见这些惹气的事!”便叫挑了祭桌前走。他四五个人一路走着。在街上余大先生道:“表弟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也因学官里没有个好官若是放在南京虞博士那里这样事如何行的去!”余二先生道:“看虞博士那般举动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样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礼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来。”虞家弟兄几个同叹了一口气一同到家吃了酒各自散了。

    此时元武阁已经动工虞华轩每日去监工修理。那日晚上回来成老爹坐在书房里。虞华轩同他作了揖拿茶吃了问道:“前日节孝入祠老爹为甚么不到?”成老爹道:“那日我要到的身上有些病不曾来的成。舍弟下乡去说是热闹的很。方府的执事摆了半街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里送尊经阁摆席唱戏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说:“若要不是方府怎做的这样大事!’你自然也在阁上偏我吃酒。”虞华轩道:“老爹你就不晓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成老爹冷笑道:“你八房里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你本家的人那个肯到他那里去?连你这话也是哄我顽你一定是送方老太太的。”虞华轩道:“这事已过不必细讲了。”吃了晚饭成老爹说:“那分田的卖主和中人都上县来了住在宝林寺里。你若要他这田明日就可以成事。”虞华轩道:“我要就是了。”成老爹道:“还有一个说法这分田全然是我来说的我要在中间打五十两银子的‘背公’要在你这里除给我;我还要到那边要中用钱去。”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老爹是一个元宝。”当下把租头、价银、戥银、银色、鸡、草、小租、酒水、画字、上业主都讲清了。

    成老爹把卖主、中人都约了来大清早坐在虞家厅上。成老爹进来请大爷出来成契。走到书房里只见有许多木匠、瓦匠在那里领银子。虞华轩捧着多少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散人一个时辰就散掉了几百两。成老爹看着他散完了叫他出去成田契。虞华轩睁着眼道:“那田贵了!我不要!”成老爹吓了一个痴。虞华轩道:“老爹我当真不要了。”便吩咐小厮:“到厅上把那乡里的几个泥腿替我赶掉了!”成老爹气的愁眉苦脸只得自己走出去回那几个乡里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身离恶俗门墙又见儒修;客到名邦晋接不逢贤哲。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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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徽州府烈妇殉夫 泰伯祠遗贤感旧

    话说余大先生在虞府坐馆早去晚归习以为常。那日早上起来洗了脸吃了茶要进馆去。才走出大门只见三骑马进来下了马向余大先生道喜。大先生问:“是何喜事?”报录人拿出条子来看知道是选了徽州府学训导。余大先生欢喜待了报录人酒饭打了钱去随即虞华轩来贺喜亲友们都来贺。余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几天料理到安庆领凭。领凭回来带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毡一席初到任的时候只怕日用还不足我在家里罢。”大先生道:“我们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从前我两个人各处坐馆动不动两年不得见面。而今老了只要弟兄两个多聚几时那有饭吃没饭吃也且再商量。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馆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应了一同收拾行李来徽州到任。

    大先生本来极有文名徽州人都知道。如今来做宫徽州人听见个个欢喜。到任之后会见大先生胸怀坦白言语爽利这些秀才们本不来会的也要来会会人人自以为得明师。又会着二先生谈谈谈的都是些有学问的话众人越钦敬每日也有几个秀才来往。

    那日余大先生正坐在厅上只见外面走进一个秀才来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那秀才自己手里拿着帖子递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看帖子上写着:“门生王蕴。”那秀才递上帖子拜了下去。余大先生回礼说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王玉辉道:“门生正是。”余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闻声相思而今才得一见。我和你只论好弟兄不必拘这些俗套。”遂请到书房里去坐叫人请二老爷出来。二先生出来同王玉辉会着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

    王玉辉道“门生在学里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个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学老师门生也不过是公堂一见而已。而今因大老师和世叔来是两位大名下所以要时常来聆老师和世叔的教训。要求老师不认做大概学里门生竟要把我做个受业弟子才好。”余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二先生道:“一向知道吾兄清贫如今在家可做馆?长年何以为生?”王玉辉道:“不瞒世叔说我生平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余大先生道:“是那三部?”王玉辉道:“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二先生道:“礼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如事亲之礼敬长之礼等类。将经文大书下面采诸经子史的话印证教子弟们自幼习学。”大先生道:“这一部书该颁于学宫通行天下。请问字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字书是七年识字法。其书已成就送来与老师细阅。”二先生道:“字学不讲久矣有此一书为功不浅。请问乡约书怎样?”王玉辉道:“乡约书不过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的意思。门生因这三部书终日子不停披所以没的工夫做馆。”大先生道:“几位公郎?”王王辉道:“只得一个小儿倒有四个小女。大小女守节在家里那几个小女都出阁不上一年多。“说着余大先生留他吃了饭将门生帖子退了不受说道:“我们老弟兄要时常屈你来谈谈料不嫌我苜蓿风味怠慢你。”弟兄两个一同送出大门来王先生慢慢回家。他家离城有十五里。

    王玉辉回到家里向老妻和儿子说余老师这些相爱之意。次日余大先生坐轿子下乡亲自来拜留着在草堂上坐了一会去了。又次日二先生自己走来领着一个门斗挑着一石米走进来会着王玉辉作揖坐下。二先生道:“这是家兄的禄米一石。”又手里拿出一封银子来道:“这是家兄的俸银一两送与长兄先生权为数日薪水之资。”王玉辉接了这银子口里说道:“我小侄没有孝敬老师和世叔怎反受起老师的惠来?”余二先生笑道:“这个何足为奇!只是贵处这学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士用家兄也想学他。”王玉辉道:“这是‘长者赐不敢辞’只得拜受了。”备饭留二先生坐拿出这三样书的稿子来递与二先生看。二先生细细看了不胜叹息。坐到下午时分只见一个人走进来说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请老爹就要去。”王玉辉向二先生道:“这是第三个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约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别过罢。尊作的稿子带去与家兄看看毕再送过来。”说罢起身。那门斗也吃了饭挑着一担空箩将书稿子丢在箩里挑着跟进城去了。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看见女婿果然病重医生在那里看用着药总不见效。一连过了几天女婿竟不在了王玉辉恸哭了一场。见女儿哭的天愁地惨候着丈夫入过殓出来拜公婆和父亲道:“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王玉辉道:“你如今要怎样?”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惊得泪下如雨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三姑娘道:“爹妈也老了我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反累爹妈我心里不安只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罢。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要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这是要紧的。”王玉辉道“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他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因向女儿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

    亲家再三不肯。王玉辉执意一径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他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道:“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老孺人听见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去劝女儿到亲家家去了。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老孺人劝女儿那里劝的转。一般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着实劝着千方百计总不肯吃。饿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来在家睡着。

    又过了三日二更天气几把火把几个人来打门报道:“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孺人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次日余大先生知道大惊不胜惨然即备了香猪三牲到灵前去拜奠。拜奠过回衙门立刻传书办备文书请旌烈妇。二先生帮着赶造文书连夜详了出去。二先生又备了礼来祭奠。三学的人听见老师如此隆重也就纷纷来祭奠的不计其数。过了两个月上司批准下来制主入祠门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请知县摆齐了执事送烈女入祠。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

    次日王玉辉到学署来谢余大先生。余大先生、二先生都会着留着吃饭。王王辉说起:“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游几时。又想要作游除非到南京去那里有极大的书坊还可逗着他们刻这三部书。”余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见了此书赞扬一番就有书坊抢的刻去了。”二先生道:“先生要往南京哥如今写一封书子去与少卿表弟和绍光先生。这人言语是值钱的。”大先生欣然写了几封字庄征君、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都有。

    王玉辉老人家不能走旱路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一路来到苏州正要换船心里想起:“我有一个老朋友住在邓尉山里他最爱我的书我何不去看看他?”便把行李搬到山搪一个饭店里住下搭船在邓尉山。那还是上昼时分这船到晚才开。王玉辉问饭店的人道:“这里有甚么好顽的所在?”饭店里人道:“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丘怎么不好顽!”王玉辉锁了房门自己走出去。

    初时街道还窄走到三二里路渐渐阔了。路旁一个茶馆王玉辉走进去坐下吃了一碗茶。看见那些游船有极大的里边雕梁画柱焚着香摆着酒席一路游到虎丘去。游船过了多少又有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王王辉心里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王玉辉忍着泪出茶馆门一直往虎丘那条路上去。只见一路卖的腐乳、席子、耍货还有那四时的花卉极其热闹也有卖酒饭的也有卖点心的。王玉辉老人家足力不济慢慢的走了许多时才到虎丘寺门口。循着阶级上去转弯便是千人石那里也摆着有茶桌子王玉辉坐着吃了一碗茶四面看看其实华丽。那天色阴阴的像个要下雨的一般王玉辉不能久坐便起身来走出寺门。走到半路王玉辉饿了坐在点心店里那猪肉包子六个钱一个王玉辉吃了交钱出店门。慢慢走回饭店天已昏黑。

    船上人催着上船王玉辉将行李拿到船上幸亏雨不曾下的大那船连夜的走。一直来到邓尉山找着那朋友家里。只见一带矮矮的房子门前垂柳掩映两扇门关着门上贴了白。王玉辉就吓了一跳忙去敲门只见那朋友的儿子挂着一身的孝出来开门、见了王玉辉说道:“老伯如何今日才来我父亲那日不想你!直到临回的时候还念着老伯不曾得见一面又恨不曾得见老伯的全书。”王王辉听了知道这个老朋友已死那眼睛里热泪纷纷滚了出来说道:“你父亲几时去世的?”那孝子道:“还不曾尽七。”王玉辉道:“灵柩还在家里?”那孝子道:“还在家里。”王玉辉道:“你引我到灵柩前去。”那孝子道:“老伯且请洗了脸吃了茶再请老伯进来。”当下就请王玉辉坐在堂屋里拿水来洗了脸。王玉辉不肯等吃了茶叫那孝子领到灵柩前。孝子引进中堂只见中间奉着灵柩面前香炉、烛台、遗像魂幡王玉辉恸哭了一场倒身拜了四拜。那孝子谢了。王玉辉吃了茶又将自己盘费买了一副香纸牲礼把自己的书一同摆在灵柩前祭奠又恸哭了一场。住了一夜次日要行。那孝子留他不住。又在老朋友灵柩前辞行又大哭了一场含泪上船那孝子直送到船上方才回去。

    王玉辉到了苏州又换了船一路来到南京水西门上岸进城寻了个下处在牛公庵住下。次日拿着书子去寻了一日回来。那知因虞博士选在浙江做官杜少卿寻他去了庄征君到故乡去修祖坟;退衡山、武正字都到远处做官去了一个也遇不着。王玉辉也不懊悔听其自然每日在牛公庵看书。过了一个多月盘费用尽了上街来闲走走。才走到巷口遇着一个人作揖叫声:“老伯怎的在这里?”王玉辉看那人原来是同乡人姓邓名义字质夫。这邓质夫的父亲是王玉辉同案进学邓质夫进学又是王玉辉做保结故此称是老伯。王玉辉道:“老侄几年不见一向在那里?”邓质夫道:“老伯寓在那里?”王玉辉道:“我就在前面这牛公庵里不远。”邓质夫道:“且同到老伯下处去。”

    到了下处邓质夫拜见了说道:“小侄自别老伯在扬州这四五年。近日是东家托我来卖上江食盐寓在朝天宫。一向记念老伯近况好么?为甚么也到南京来?”王玉辉请他坐下说道“贤侄当初令堂老夫人守节邻家失火令堂对天祝告反风灭火天下皆闻。那知我第三个小女也有这一番节烈。”因悉把女儿殉女婿的事说了一遍。“我因老妻在家哭泣心里不忍。府学余老师写了几封书子与我来会这里几位朋友不想一个也会不着。”邓质夫道:“是那几位?”王玉辉一一说了。邓质夫叹道:“小侄也恨的来迟了!当年南京有虞博士在这里名坛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闻。自从虞博士去了这些贤人君子风流云散。小侄去年来曾会着杜少卿先生又因少卿先生在元武湖拜过庄征君。而今都不在家了。老伯这寓处不便且搬到朝天宫小侄那里寓些时。”王王辉应了别过和尚付了房钱叫人挑行李同邓质夫到朝天宫寓处住下。邓质夫晚间备了酒肴请王玉辉吃着又说起泰伯祠的话来。王玉辉道:“泰伯祠在那里?我明日要去青看。”邓质夫道:“我明日同老伯去。”

    次日两人出南门邓质夫带了几分银子把与看门的。开了门进到正殿两人瞻拜了。走进后一层楼底下迟衡山贴的祭祀仪注单和派的执事单还在壁上。两人将袖子拂去尘灰看了。又走到楼上见八张大柜关锁着乐器、祭器王玉辉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钥匙在迟府上。”只得罢了。下来两廊走走两边书房都看了一直走到省牲所依旧出了大门别过看祠的。两人又到报恩寺顽顽在琉璃塔下吃了一壶茶出来寺门口酒楼上吃饭。王玉辉向邓质夫说:“久在客边烦了要回家去只是没有盘缠。”邓质夫道:“老伯怎的这样说!我这里料理盘缠送老伯回家去。”便备了饯行的酒拿出十几两银子来又雇了轿夫送王先生回徽州去。又说道:“老伯你虽去了把这余先生的书交与小侄等各位先生回来小侄送与他们也见得老伯来走了一回。”王玉辉道:“这最好。”便把书子交与邓质夫起身回去了。

    王玉辉去了好些时邓质夫打听得武正字已到家把书子自己送去。正值武正字出门拜客不曾会着丢了书子去了向他家人说:“这书是我朝天宫姓邓的送来的其中缘由还要当面会再说。”武正字回来看了书正要到朝天宫去回拜恰好高翰林家著人来请。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宾朋高宴又来奇异之人;患难相扶更出武勇之辈。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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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翰林高谈龙虎榜 中书冒占凤凰池

    话说武正字那日回家正要回拜邓质夫外面传进一副请帖说:“翰林院高老爷家请即日去陪客。”武正字对来人说道:“我去回拜了一个客即刻就来你先回复老爷去罢。”家人道:“家老爷多拜上老爷请的是浙江一位万老爷是家老爷从前拜盟的弟兄就是请老爷同迟老爷会会此外就是家老爷亲家秦老爷。”武正字听见有迟衡山也就勉强应允了。回拜了邓质夫彼此不相值。午后高府来邀了两次武正字才去。高翰林接着会过了。书房里走出施御史、秦中书来也会过了。才吃着茶迟衡山也到了。

    高翰林又叫管家去催万老爷因对施御史道:“这万敝友是浙江一个最有用的人一笔的好字。二十年前学生做秀才的时候在扬州会着他。他那时也是个秀才他的举动就有些不同那时盐务的诸公都不敢轻慢他他比学生在那边更觉的得意些。自从学生进京后彼此就疏失了。前日他从京师回来说己由序班授了中书将来就是秦亲家的同衙门了。”秦中书笑道:“我的同事为甚要亲翁做东道?明日乞到我家去。”说着万中书已经到门传了帖。高翰林拱手立在厅前滴水下叫管家请轿开了门。

    万中书从门外下了轿急趋上前拜揖叙坐说道:“蒙老先生见召实不敢当。小弟二十年别怀也要借尊酒一叙。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还另有外客?”高翰林道:“今日并无外客就是侍御施老先生同敝亲家秦中翰还有此处两位学中朋友:一位姓武一位姓迟现在西厅上坐着哩。”万中书便道:“请会。”管家去请四位客都过正厅来会过。施御史道:“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万中书道:“小弟二十年前在扬川得见高老先生那时高老先生还未曾高那一段非凡气魄小弟便知道后来必是朝廷的柱石。自高老先生解之后小弟奔走四方却不曾到京师一晤去年小弟到京不料高老先生却又养望在家了。所以昨在扬州几个敝相知处有事只得绕道来聚会一番。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诸位先生的教。”秦中书道:“老先生贵班甚时补得着?出京来却是为何?”万中书道:“中书的班次进士是一途监生是一途。学生是就的办事职衔将来终身都脱不得这两个字。要想加到翰林学士料想是不能了。近来所以得缺甚难。”秦中书道:“就了不做官这就不如不就了。”万中书丢了这边便向武正字、迟衡山道“二位先生高才久屈将来定是大器晚成的。就是小弟这就职的事原算不得始终还要从科甲出身。”迟衡山道:“弟辈碌碌怎比老先生大才。”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将来自是难兄难弟可知。”

    说着小厮来禀道:“请诸位老爷西厅用饭。”高翰林道:“先用了便饭好慢慢的谈谈。”众人到西厅饭毕高翰林叫管家开了花园门请诸位老爷看看。众人从西厅右一个月门内进去另有一道长粉墙墙角一个小门进去便是一带走廊从走廊转东下石子阶便是一方兰圃。这时天气温和;兰花正放。前面石山、石屏都是人工堆就的;山上有小亭可以容三四人;屏旁置磁墩两个屏后有竹子百十竿竹子后面映着些矮矮的朱红栏杆里边围着些未开的芍药。高翰林同万中书携着手悄悄的讲话直到亭子上去了。施御史同着秦中书就随便在石屏下闲坐。退衡山同武正字信步从竹子里面走到芍药栏边。迟衡山对武书道:“园子倒也还洁净只是少些树木。”武正字道:“这是前人说过的:亭沼譬如爵位时来则有之;树木譬如名节非素修弗能成。”说着只见高翰林同万中书从亭子里走下来说道:“去年在庄濯江家看见武先生的《红芍药》诗如今又是开芍药的时候了。”当下主客六人闲步了一回从新到西厅上坐下。

    管家叫茶上点上一巡攒茶。迟衡山问万中书道:“老先生贵省有个敝友是处州人不知老先生可曾会过?”万中书道:“处州最有名的不过是马纯上先生其余在学的朋友也还认得几个但不知令友是谁?”迟衡山道:“正是这马纯上先生。”万中书道:“马二哥是我同盟的弟兄怎么不认得!他如今进京去了他进了京一定是就得手的。”武书忙问道:“他至今不曾中举他为甚么进京?”万中书道:“学道三年任满保题了他的优行。这一进京倒是个功名的捷径所以晓得他就得手的。”施御史在旁道:“这些异路功名弄来弄去始终有限。有操守的到底要从科甲出身。”迟衡山道:“上年他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是个无凭的。”高翰林道:“迟先生你这话就差了。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武正字道:“难道大场里同学道是两样看法不成?”高翰林道:“怎么不是两样!凡学道考得起的是大场里再也不会中的;所以小弟未曾侥幸之先只一心去揣摩大场学道那里时常考个三等也罢了。”万中书道:“老先生的元作敝省的人个个都揣摩烂了。”高翰林道:“老先生‘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字字都是有来历的所以才得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他要晓得‘揣摩’二字如今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万中书道:“老先生的话真是后辈的津梁。但这马二哥却要算一位饱学小弟在杨州敝友家见他著的《春秋》倒也甚有条理。”

    高翰林道“再也莫提起这话。敝处这里有一位庄先生他是朝廷征召过的而今在家闭门注《易》。前日有个朋友和他会席听见他说:‘马纯上知进而不知退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无论那马先生不可比做亢龙只把一个现活着的秀才拿来解圣人的经这也就可笑之极了!”武正字道:“老先生此话也不过是他偶然取笑。要说活着的人就引用不得当初文王、周公为甚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后来孔子为甚么就引用颜子?那时这些人也都是活的。”高翰林道:“足见先生博学。小弟专经是《毛诗》不是《周易》所以来曾考核得清。”武正字道:“提起《毛诗》两字越可笑了。近来这些做举业的泥定了朱注越讲越不明白。四五年前天长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诗说》引了些汉儒的说话朋友们就都当作新闻。可见‘学问’两个字如今是不必讲的了!”迟衡山道“这都是一偏的话。依小弟看来: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

    说着管家来禀:“请上席。”高翰林奉了万中书的座施侍御的二座迟先生三座武先生四座秦亲家五座自己坐了主位。三席酒就摆在西厅上面酒肴十分齐整却不曾有戏。席中又谈了些京师里的朝政。说了一会迟衡山向武正字道:“自从虞老先生离了此地我们的聚会也渐渐的就少了。”少顷转了席又点起灯烛来。吃了一巡万中书起身辞去。秦中书拉着道:“老先生一来是敝亲家的同盟就是小弟的亲翁一般;二来又忝在同班将来补选了大概总在一处。明日千万到舍间一叙。小弟此刻回家就具过束来。”又回头对众人道:“明日一个客不添一个客不减还是我们照旧六个人。”迟衡山、武正字不曾则一声。施御史道:“极好。但是小弟明日打点屈万老先生坐坐的这个竟是后日罢。”万中书道“学生昨日才到这里不料今日就扰高老先生。诸位老先生尊府还不曾过来奉谒那里有个就来叨扰的?”高翰林道:“这个何妨。敝亲家是贵同衙门这个比别人不同明日只求早光就是了。”万中书含糊应允了。诸人都辞了主人散了回去。

    当下秦中书回家写了五副请帖差长班送了去请万老爷、施老爷、迟相公武相公、高老爷;又了一张传戏的溜子叫一班戏次日清晨伺候;又了一个谕帖谕门下总管叫茶厨伺候酒席要体面些。

    次日万中书起来想道:“我若先去拜秦家恐怕拉住了那时不得去拜众人他们必定就要怪只说我捡有酒吃的人家跑;不如先拜了众人再去到秦家。”随即写了四副帖子先拜施御史御史出来会了晓得就要到秦中书家吃酒也不曾款留。随即去拜迟相公迟衡山家回:“昨晚因修理学宫的事连夜出城往句容去了。”只得又拜武相公武正字家回:“相公昨日不曾回家来家的时节再来回拜罢。”

    是日早饭时候万中书到了秦中书家只见门口有一箭阔的青墙中间缩着三号却是起花的大门楼。轿子冲着大门立定只见大门里粉屏上帖着红纸朱标的“内阁中书”的封条两旁站着两行雁翅的管家管家脊背后便是执事上的帽架子上还贴着两张“为禁约事”的告示。

    帖子传了进去秦中书迎出来开了中间屏门。万中书下了轿拉着手到厅上行礼、叙坐、拜茶。万中书道:“学生叨在班未将来凡事还要求提携。今日有个贱名在此只算先来拜谒叨扰的事容学生再来另谢。”秦中书道:“敝亲家道及老先生十分大才将来小弟设若竟补了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万中书道:“令亲台此刻可曾来哩?”秦中书道:“他早间差人来说今日一定到这里来。此刻也差不多了。”说着高翰林施御史两乘轿已经到门下了轿走进来了叙了坐吃了茶。高翰林道、“秦亲家那迟年兄同武年兄这时也该来了?”秦中书道:“又差人去邀了。”万中书道:“武先生或者还来那迟先生是不来的了。”高翰林道:“老先生何以见得?”万中书道:“早间在他两家奉拜武先生家回:‘昨晚不曾回家’。迟先生因修学宫的事往句容去了所以晓得退先生不来。”施御史道:“这两个人却也作怪。但凡我们请他十回到有九回不到。若说他当真有事做秀才的那里有这许多事!若说他做身分一个秀才的身分到那里去!”秦中书道:“老先生同敝亲家在此那二位来也好不来也罢。”万中书道:“那二位先生的学问想必也还是好的?”高翰林道:“那里有甚么学问!有了学问倒不做老秀才了。只因上年国子监里有一位虞博士着实作兴这几个人因而大家联属。而今也渐渐淡了。”

    正说着忽听见左边房子里面高声说道:“妙!妙!”众人都觉诧异。秦中书叫管家去书房后面去看是甚么人喧嚷。管家来禀道:“是二老爷的相与凤四老爹。”秦中书道:“原来凤老四在后面何不请他来谈谈?”管家从书房里去请了出来。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两眼圆睁双眉直竖一部极长的乌须垂过了胸膛;头戴一顶力士巾身穿一领元色缎紧袖袍脚踹一双尖头靴腰束一条丝鸾绦肘下挂着小刀子走到厅中间作了一个总揖便说道:“诸位老先生在此小子在后面却不知道失陪的紧。”秦中书拉着坐了便指着凤四爹对万中书道:“这位凤长兄是敝外这边一个极有义气的人。他的手底下实在有些讲究而且一部《易筋经》记的烂熟的。他若是趱一个劲那怕几千斤的石块打落在他头上身上他会丝毫不觉得。这些时舍弟留他在舍间早晚请教学他的技艺。”万中书道:“这个品貌原是个奇人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秦中书又向凤四老爹问道:“你方才在里边连叫‘妙妙’却是为何?”凤四老爹道:“这不是我是你令弟。令弟才说人的力气到底是生来的我就教他提了一段气着人拿椎棒打越打越不疼他一时喜欢起来在那里说妙。”万中书向秦中书道:“令弟老先生在府何不也请出来会会?”秦中书叫管家进去请那秦二侉子已从后门里骑了马进小营看试箭去了。

    小厮们来请到内厅用饭。饭毕小厮们又从内厅左开了门请诸位老爷进去闲坐。万中书同着众客进来。原来是两个对厅比正厅略小些却收拾得也还精致。众人随便坐了茶上捧进十二样的攒茶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又向炉内添上些香。万中书暗想直:“他们家的排场毕竟不同我到家何不竟做起来?只是门面不得这样大现任的官府不能叫他来上门也没有他这些手下人伺候。”

    正想着一个穿花衣的未脚拿着一本戏目走上来打了抢跪说道:“请老爷先赏两出。”万中书让过了高翰林、施御史就点了一出《请宴》一出《饯别》。施御史又点了一出《五台》。高翰林又点了一出《追信》。未脚拿笏板在旁边写了拿到戏房里去扮。当下秦中书又叫点了一巡清茶。管家来禀道:“请诸位老爷外边坐。”众人陪着万中书从对厅上过来。到了二厅看见做戏的场口已经铺设的齐楚两边放了五把圈椅上面都是大红盘金椅搭依次坐下。长班带着全班的戏子都穿了脚色的衣裳上来禀参了全场。打鼓板才立到沿口轻轻的打了一下鼓板。只见那贴旦装了一个红娘一扭一捏走上场来。长班又上来打了一个抢跪禀了一声“赏坐”那吹手们才坐下去。

    这红娘才唱了一声只听得大门口忽然一棒锣声又有红黑帽子吆喝了进来。众人都疑惑“请宴”里面从没有这个做法的。只见管家跑进来说不出话来。早有一个官员头戴纱帽身穿玉色缎袍脚下粉底皂靴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二十多个快手当先两个走到上面把万中书一手揪住用一条铁链套在颈子里就采了出去。那官员一言不也就出去了。众人吓的面面相觑。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梨园子弟从今笑煞乡绅;萍水英雄一力担承患难。未知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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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假官员当街出丑 真义气代友求名

    话说那万中书在秦中书家厅上着戏突被一个官员带领捕役进来将他锁了出去。吓得施御史、高翰林、秦中书面面相觑摸头不着。那戏也就剪住了。众人定了一会施御史向高翰林道:“贵相知此事老先生自然晓得个影子?”高翰林道:“这件事情小弟丝毫不知。但是刚才方县尊也太可笑何必妆这个模样?”秦中书又埋怨道“姻弟席上被官府锁了客去这个脸面却也不甚好看!”高翰林道:“老亲家你这话差了我坐在家里怎晓得他有甚事?况且拿去的是他不是我怕人怎的?”说着管家又上来禀道:“戏子们请老爷的示:还是伺候还是回去?”秦中书道:“客犯了事我家人没有犯事为甚的不唱!”大家又坐着看戏。

    只见凤四老爹一个人坐在远远的望着他们冷笑。秦中书瞥见问道:“凤四哥难道这件事你有些晓得?”凤四老爹道:“我如何得晓得?”秦中书道:“你不晓得为甚么笑?”凤四老爹道:“我笑诸位老先生好笑。人已拿去急他则甚!依我的愚见倒该差一个能干人到县里去打探打探到底为的甚事一来也晓得下落二来也晓得可与诸位老爷有碍。”旅御史忙应道:“这话是的狠!”秦中书也连忙道:“是的狠!是的狠!”当下差了一个人叫他到县里打探。那管家去了。

    这里四人坐下戏子从新上来做了《请宴》又做《饯别》。施御史指着对高翰林道:“他才这两出戏点的就不利市才请宴就饯别弄得宴还不算请别倒饯过了!”说着又唱了一出《五台》。才要做〈〈追信〉〉那打探的管家回来了走到秦中书面前说:“连县里也找不清。小的会着了刑房萧二老爹才托人抄了他一张牌票来。”说着递与秦中书看。众人起身都来看是一张竹纸抄得潦潦草草的。上写着:

    合州府正堂祁为海防重地等事。奉巡抚浙江都察院邹宪行参革台州总兵苗而秀案内要犯一名万里(即万青云)系本府已革生员身中面黄微须年四十九岁潜逃在外现奉亲提。为此除批差缉获外合亟通行。凡在缉获地方仰县即时添差拿获解府详审。慎毋迟误!须至牌者。

    又一行下写:

    右牌仰该县官吏准此。

    原来是差人拿了通缉的文凭投到县里这县尊是浙江人见是本省巡抚亲提的人犯所以带人亲自拿去的。其实犯事的始未连县尊也不明白。高翰林看了说道:“不但人拿的糊涂连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涂。此人说是个中书怎么是个已革生员?就是已革生员怎么拖到总兵的参案里去?”秦中书望着凤四老爹道:“你方才笑我们的你如今可能知道么?”凤四老爹道:“他们这种人会打听甚么等我替你去。”立起身来就走。秦中书道:“你当真的去?”凤四老爹道:“这个扯谎做甚么?”说着就去了。

    凤四老爹一直到县门口寻着两个马快头。那马快头见了凤四老爹跟着他叫东就东叫西就西。凤四老爹叫两个马快头引带他去会浙江的差人那马快头领着凤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会着浙江的人。凤四老爹问差人道:“你们是台州府的差?”差人答道:“我是府差。”凤四老爹道:“这万相公到底为的甚事?”差人道:“我们也不知。只是敝上人吩咐说是个要紧的人犯所以差了各省来缉。老爹有甚吩咐我照顾就是了。”凤四老爹道:“他如今现在那里?”差人道:“方老爷才问了他一堂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如今寄在外监里明日领了文书只怕就要起身。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凤四老爹道:“他在外监里我自已去看他。你们明日领了文书千万等我到这里你们再起身。”差人应允了。

    凤四老爹同马快头走到监里会着万中书。万中书向凤四老爹道:“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极枉了。你回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不知此后可能再会了。”风四老爹又细细问了他一番只不得明白。因忖道:“这场官司须是我同到浙江去才得明白。”也不对万中书说竟别了出监说“明日再来奉看。”一气回到秦中书家。只见那戏子都已散了施御史也回去了只有高翰林还在这里等信看见凤四老爹回来忙问道:“到底为甚事?”凤四老爹道:“真正奇得紧!不但官府不晓得连浙江的差人也不晓得。不但差人不晓得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这样糊涂事须我同他到浙江去才得明白。”秦中书道:“这也就罢了那个还管他这些闲事!”凤四老爹道:“我的意思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如果他这官司利害我就帮他去审审也是会过这一场。”高翰林也怕日后拖累便撺掇凤四老爹同去。晚上送了十两银子到凤家来说:“送凤四老爹路上做盘缠。”凤四老爹收了。

    次日起来直到三官堂会着差人。差人道:“老爹好早。”凤四老爹同差人转出弯到县门口来到刑房里会着萧二老爹催着他清稿并送签了一张解批又拨了四名长解皂差听本官签点批文用了印。官府坐在三堂上叫值日的皂头把万中书提了进来。台州府差也跟到宅门口伺候。只见万中书头上还戴着纱帽身上还穿着七品补服方县尊猛想到:他拿的是个已革的生员怎么却是这样服色?又对明了人名、年貌丝毫不诬。因问道:“你到底是生员是官?”万中书道:“我本是台州府学的生员今岁在京因书法端楷保举中书职衔的。生员不曾革过。”方知县道:“授职的知照想未下来因有了官司抚台将你生员咨革了也未可知。但你是个浙江人本县也是浙江人本县也不难为你。你的事你自己好好去审就是了。”因又想道:“他回去了地方官说他是个已革生员就可以动刑了我是个同省的人难道这点朋应没有?”随在签批上朱笔添了一行:

    本犯万里年貌与来文相符现今头戴纱帽身穿七品补服供称本

    年在京保举中书职衔相应原身锁解。该差毋许须索亦毋得疏纵。写完了随签了一个长差赵升又叫台州府差进去吩咐道:“这人比不得盗贼有你们两个本县这里添一个也够了。你们路上须要小心些。”三个差人接了批文押着万中书出来。

    凤四老爹接着问府差道:“你是解差们?过清了?”指着县差问道:“你是解差?”府差道:“过清了他是解差。”县门口看见锁了一个戴纱帽穿补服的人出来就围了有两百人看越让越不开。凤四老爹道:“赵头你住在那里?”赵升道:“我就在转湾。”凤四老爹道:“先到你家去。”一齐走到赵升家小堂屋里坐下。凤四老参叫赵升把万中书的锁开了凤四老爹脱下外面一件长衣来叫万中书脱下公服换了。又叫府差到万老爷寓处叫了管家来。府差去了回来说:“管家都未回寓处想是逃走了;只有行李还在寓处和尚却不肯。”凤四老爹听了又除了头上的帽子叫万中书戴了自己只包着网巾穿着短衣说道:“这里地方小都到我家去!”

    万中书同三个差人跟着凤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衔。进了大门二层厅上立定万中书纳头便拜。凤四老爹拉住道:“此时不必行礼先生且坐着。”便对差人道:“你们三位都是眼亮的不必多话了。你们都在我这里住着。万老爹是我的相与这场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我却也不难为你。”赵升对来差道:“二位可有的说?”来差道:“凤四老爹吩咐这有甚么说只求老爹作些。”凤四老爹道:“这个自然。”当下把三个差人送在厅对面一间空房里说道:“此地权住两日。三位不妨就搬行李来。”三个差人把万中书交与凤四老爹竟都放心各自搬行李去了。

    凤四老爹把万中书拉到左边一个书房里坐着问道:“万先生你的这件事不妨实实的对我说就有天大的事我也可以帮衬你。说含糊话那就罢了。”万中书道:“我看老爹这个举动自是个豪杰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了我这场官司倒不输在台州府反要输在江宁县。”凤四老爹道:“江宁县方老爷待你甚好这是为何?”万中书道:“不瞒老爹说我实在是个秀才不是个中书。只因家下日计艰难没奈何出来走走。要说是个秀才只好喝风疴烟。说是个中书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不想今日被县尊把我这服色同官职写在批上将来解回去钦案都也不妨倒是这假官的官司吃不起了。”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道:“万先生你假如是个真官回去这官司不知可得赢?”万中书道:“我同苗总兵系一面之交又不曾有甚过赃犯法的事量情不得大输。只要那里不晓得假官一节也就罢了。”凤四老爹道:“你且住着我自有道理。”万中书住在书房里三个差人也搬来住在厅对过空房里。凤四老爹一面叫家里人料理酒饭一面自己走到秦中书家去。

    秦中书听见凤四老爹来了大衣也没有穿就走了出来问道:“凤四哥事体怎么样了?”凤四老爹道:“你还问哩!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你还不晓得哩!”秦中书吓的慌慌张张的忙问道:“怎的?怎的?”凤四老爹道“怎的不怎的官司够你打半生!”秦中书越吓得面如土色要问都问不出来了。凤四老爹道:“你说他到底是个甚官?”秦中书道:“他说是个中书。”凤四老爹道:“他的中书还在判官那里造册哩!”秦中书道:“难道他是个假的?”凤四老爹道:“假的何消说!只是一场钦案官司把一个假官从尊府拿去那浙江巡抚本上也不要特参只消带上一笔莫怪我说老先生的事只怕也就是‘滚水泼老鼠’了。”

    秦中书听了这些话瞪着两只白眼望着凤四老爹道:“凤四哥你是极会办事的人。如今这件事到底怎样好?”凤四老爹道:“没有怎样好的法。他的官司不输你的身家不破。”秦中书道:“怎能叫他官司不输?”凤四老爹道:“假官就输真官就不输。”秦中书道:“他已是假的如何又得真?”凤四老爹道:“难道你也是假的?”秦中书道:“我是遵例保举来的。”凤四老爹道:“你保举得他就保举不得?”秦中书道:“就是保举也不得及。”凤四老爹道:“怎的不得及?有了钱就是官!现放着一位施老爷还怕商量不来?”秦中书道:“这就快些叫他办。”凤四老爹道:“他到如今办他又不做假的了!”秦中书道:“依你怎么样?”凤四老爹道:“若要依我么不怕拖官司竟自随他去。若要图干净替他办一个等他官司赢了来得了缺叫他一五一十算了来还你。就是九折三分钱也不妨。”秦中书听了这个话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好亲家拖累这一场如今却也没法了!凤四哥银子我竟出只是事要你办去。”凤四老爹道:“这就是水中捞月了。这件事要高老先生去办。”秦中书道:“为甚的偏要他去?”凤四老爹道“如今施御史老爷是高老爷的相好要恳着他作照例写揭帖揭到内阁存了案才有用哩。”秦中书道:“凤四哥果真你是见事的人。”

    随即写了一个帖子请高亲家老爷来商议要话。少刻高翰林到了秦中书会着就把凤四老爹的话说了一遍。高翰林连忙道:“这个我就去。”凤四老爹在旁道:“这是紧急事秦老爷快把‘所以然’交与高老爷去罢。”秦中书忙进去。一刻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银子每封足纹一百两交与高翰林道:“而今一半人情一半礼物。这原是我垫出来的。我也晓得阁里还有些使费一总费亲索的心奉托施老先生包办了罢。”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只得应允。拿了银子到施御史家托施御史连夜打人进京办去了。

    凤四老爹回到家里一气走进书房只见万中书在椅子上坐着望哩。凤四老爹道“恭喜如今是真的了。”随将此事说了备细。万中书不觉倒身下去就磕了凤四老爹二三十个头。凤四老爹拉了又拉方才起来。凤四老爹道:“明日仍旧穿了公服到这两家谢谢去。”万中书道:“这是极该的但只不好意思。”说着差人走进来请问凤四老爹几时起身。凤四老爹道:“明日走不成竟是后日罢。”次日起来凤四老爹催着万中书去谢高、秦两家。两家收了帖都回不在家却就回来了。凤四老爹又叫万中书亲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来凤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同着三个差人竟送万中书回浙江台州去审官司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儒生落魄变成衣锦还乡;御史回心惟恐一人负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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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少妇骗人折风月 壮士高兴试官刑

    话说凤四老爹替万中书办了一个真中书才自己带了行李同三个差人送万中书到台州审官司去。这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温和五个人都穿着单衣出了汉西门来叫船打点一直到浙江去。叫遍了总没有一只杭州船只得叫船先到苏州。到了苏州凤四老爹打清了船钱才换了杭州船这只船比南京叫的却大着一半。凤四老爹道:“我们也用不着这大船只包他两个舱罢。”随即付埠头一两八钱银子包了他一个中舱一个前舱。五个人上了苏州船守候了一日船家才揽了一个收丝的客人搭在前舱。这客人约有二十多岁生的也还清秀却只得一担行李倒着实沉重。到晚船家解了缆放离了马头用篙子撑了五里多路一个小小的村落旁住了。那梢公对伙计说:“你带好缆放下二锚照顾好了客人我家去一头。”那台州差人笑着说道:“你是讨顺风去了。”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着去了。

    万中书同凤四老爹上岸闲步了几步望见那晚烟渐散水光里月色渐明徘徊了一会复身上船来安歇只见下水头支支查查又摇了一只小船来帮着泊。这时船上水手倒也开铺去睡了三个差人点起灯来打骨牌。只有万中书、凤四老爹同那个丝客人在船里推了窗子凭船玩月。那小船靠拢了来前头撑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汉;后面火舱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在里边拿舵一眼看见船这边三个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舱里去了。隔了一会凤四老爹同万中书也都睡了只有这丝客人略睡得迟些。

    次日日头未出的时候梢公背了一个筲袋上了船急急的开了走了三十里方才吃早饭。早饭吃过了将下午凤四老爹闲坐在舱里对万中书说道:“我看先生此番虽然未必大伤筋骨但是都院的官司也够拖缠哩。依我的意思审你的时节不管问你甚情节你只说家中住的一个游客凤鸣歧做的。等他来拿了我去就有道理了。”正说着只见那丝客人眼儿红红的在前舱里哭。凤四老爹同众人忙问道:“客人怎的了?”那客人只不则声。凤四老爹猛然大悟指着丝客人道:“是了!你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如今上了当了!”那客人不觉又羞的哭了起来凤四老爹细细问了一遍才晓得:昨晚都睡静了这客人还倚着船窗顾盼那船上妇人这妇人见那两个客人去了才立出舱来望着丝客人笑。船本靠得紧虽是隔船离身甚近丝客人轻轻捏了他一下那妇人便笑嘻嘻从窗子里爬了过来就做了巫山一夕。这丝客人睡着了他就把行李内四封银子二百两尽行携了去了。早上开船这客人情思还昏昏的到了此刻看见被囊开了才晓得被人偷了去。真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来的苦!

    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叫过船家来问道:“昨日那只小船你们可还认得?”水手道“认却认得这话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有甚方法?”凤四老爹道:“认得就好了。他昨日得了钱我们走这头他必定去那头。你们替我把桅眠了架上橹赶着摇回去望见他的船远远的就泊了。弄得回来再酬你们的劳。”船家依言摇了回去。摇到黄昏时候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却不见那只小船。凤四老爹道:“还摇了回去。”约略又摇了二里多路只见一株老柳树下系着那只小船远望着却不见人。凤四老爹叫还泊近些也泊在一株枯柳树下。

    凤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不许则声自己上岸闲步。步到这只小船面前果然是昨日那船那妇人同着瘦汉子在中舱里说话哩。凤四老爹徘徊了一会慢慢回船只见这小船不多时也移到这边来泊。泊了一会那瘦汉不见了。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照见那妇人在船里边掠了鬓穿了一件白布长衫在外面下身换了一条黑绸裙子独自一个在船窗里坐着赏月。凤四老爹低低问道:“夜静了你这小妮子船上没有人你也不怕么?”那妇人答应道:“你管我怎的!我们一个人在船上是过惯了的怕甚的!”说着就把眼睛斜觑了两觑。凤四老爹一脚跨过船来便抱那妇人。那妇人假意推来推去却不则声。凤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来放在右腿膝上那妇人也就不动倒在凤四老爹怀里了。凤四老爹道:“你船上没有人今夜陪我宿一宵也是前世有缘。”那妇人道:“我们在船上住家是从来不混账的。今晚没有人遇着你这个冤家叫我也没有法了。只在这边我不到你船上去。”凤四老爹道:“我行李内有东西我不放心在你这边”说着便将那妇人轻轻一提提了过来。

    这时船上人都睡了只是中舱里点着一盏灯铺着一副行李。凤四老爹把妇人放在被上那妇人就连忙脱了衣裳钻在被里。那妇人不见凤四老爹解衣耳朵里却听得轧轧的橹声。那妇人要抬起头来看却被凤四老爹一腿压住死也不得动只得细细的听是船在水里走哩那妇人急了忙问道:“这船怎么走动了?”凤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觉倒不快活?”那妇人越急了道:“你放我回去罢!”凤四老爹道:“呆妮子!你是骗钱我是骗人一样的骗怎的就慌?”那妇人才晓得是上了当了。只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凭甚东西我都还你就是了。”凤四老爹道:“放你去却不能!拿了东西来才能放你去我却不难为你。”说着那妇人起来连裤子也没有了。万中书同丝客人从舱里钻出来看了忍不住的好笑。凤四老爹问明他家住址同他汉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没人烟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丝客人拿了一个包袱包了那妇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里路找着他的汉子。原来他汉子见船也不见老婆也不见正在树底下着急哩。那丝客人有些认得上前说了几句拍着他肩头道:“你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造化哩◇他汉子不敢答应客人把包袱打开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裤子、褶裤、鞋来。他汉子才慌了跪下去只是磕头。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银子拿了来还你老婆。”那汉子慌忙上了船在梢上一个夹剪舱底下拿出一个大口袋来说道:“银子一厘也没有动只求开思还我女人罢!”客人背着银子那汉子拿着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来。又不敢上船听见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着胆子走上去。只见他老婆在中舱里围在被里哩。他汉子走上前把衣裳递与他众人看着那妇人穿了衣服起来又磕了两个头同乌龟满面羞愧下船去了。丝客人拿了一封银子五十两来谢凤四老爹。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随分做三份拿着对三个差人道:“你们这件事原是个苦差如今与你们算差钱罢。”差人谢了。

    闲话休提。不日到了杭州又换船直到台州五个人一齐进了城。府差道:“凤四老爹家门口恐怕有风声宫府知道了小人吃不起。”凤四老爹道:“我有道理。”从城外叫了四乘小桥放下帘子叫三个差人同万中书坐着自己倒在后面走。一齐到了万家来进大门是两号门面房子二进是两改三造的小厅。万中书才入内去就听见里面有哭声一刻又不哭了。顷刻内里备了饭出来。吃了饭凤四老爹道:“你们此刻不要去点灯后把承行的叫了来我就有道理。”差人依着点灯的时候悄悄的去会台州府承行的赵勤。赵勤听见南京凤四老爹同了来吃了一惊说道:“那是个仗义的豪杰万相公怎的相与他的?这个就造化了!”当下即同差人到万家来。会着彼此竟象老相与一般。凤四老爹道:“赵师父只一桩托你先着大爷录过供供出来的人你便拖了解。”赵书办应允了。

    次日万中书乘小轿子到了府前城隍庙里面照旧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纱帽着了靴只是颈子里却系了链子。府差缴了牌票祁太爷即时坐堂。解差赵升执着批将万中书解上堂去。祁太爷看见纱帽圆领先吃一惊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举中书”字样又吃了一惊。抬头看那万里却直立着未曾跪下因问道:“你的中书是甚时得的?”万中书道:“是本年正月内。”祁太爷道:“何以不见知照?”万中书道:“由阁咨部由部咨本省巡抚也须时日。想目下也该到了。”祁太爷道:“你这中书早晚也是要革的了。”万中书道:“中书自去年进京今年回到南京并无犯法的事。请问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缘故?”祁太爷道:“那苗镇台疏失了海防被抚台参拿了衙门内搜出你的诗笺上面一派阿谀的话头是你被他买嘱了做的。现有赃款你还不知么?”万中书道:“这就是冤枉之极了。中书在家的时节并未会过苗镇台一面如何有诗送他?”祁太爷道:“本府亲自看过长篇累犊后面还有你的名姓图书。现今抚院大人巡海整驻本府等着要题结这一案你还能赖么?”万中书道:“中书虽然忝列官墙诗却是不会做的至于名号的图书中书从来也没有。只有家中住的一个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几方送中书中书就放在书房里未曾收进去。就是做诗也是他会做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还求太公祖详察。”祁太爷道:“这人叫甚么?如今在那里?”万中书道:“他姓凤叫做凤鸣歧现住在中书家里哩。”

    祁太爷立即拈了一技火签差原差立拿凤鸣歧当堂回话。差人去了一会把凤四老爹拿来。祁太爷坐在二堂上。原差上去回了说:“凤鸣歧已经拿到。”祁太爷叫他上堂问道:“你便是凤鸣歧么?一向与苗总兵有相与么◆凤四老爹道:“我并认不得他。”祁太爷道:“那万里做了送他的诗今万里到案招出是你做的连姓名图书也是你刻的你为甚么做这些犯法的事?”凤四老爹道:“不但我生平不会做诗就是做诗送人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祁太爷道:“这厮强辩!”叫取过大刑未。那堂上堂下的皂隶。大家吆喝一声把夹棍向堂口一掼两个人扳翻了凤四老爹把他两只腿套在夹棍里。祁太爷道:“替我用力的夹!”那扯绳的皂隶用力把绳一收只听格喳的一声那夹棍进为六段。祁太爷道:“这厮莫不是有邪术?”随叫换了新夹棍朱标一条封条用了印贴在夹棍上从新再夹。那知道绳子尚未及扯又是一声响那夹棍又断了。一连换了三付夹棍足足的迸做十八截散了一地。凤四老爹只是笑并无一句口供。

    祁大爷毛了只得退了堂将犯人寄监亲自坐轿上公馆辕门面禀了抚军。那抚军听了备细知道凤鸣歧是有名的壮士其中必有缘故。况且苗总兵已死于狱中抑且万里保举中书的知照已到院此事也不关紧要。因而吩咐祁知府从宽办结。竟将万里、凤鸣歧都释放。抚院也就回杭州去了。这一场焰腾腾的官事却被凤四老爹一瓢冷水泼息。

    万中书开了原差人等官司完了同凤四老爹回到家中念不绝口的说道:“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长爹娘我将何以报你!”风四老爹大笑道:“我与先生既非旧交向日又不曾受过你的恩惠这不过是我一时偶然高兴你若认真感激起我来那倒是个鄙夫之见了。我今要往杭州去寻一个朋友就在明日便行。”万中书再三挽留不住只得凭着凤四老爹要走就走。次日凤四老爹果然别了万中书不曾受他杯水之谢取路往杭州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拔山扛鼎之人士再显神通;深谋诡计之奸徒急偿夙债不知凤四老爹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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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比武艺公子伤身 毁厅堂英雄讨债

    话说凤四老爹别过万中书竟自取路到杭州。他有一个朋友叫做陈正公向日曾欠他几十两银子心里想道:“我何不找着他向他要了做盘缠回去。”陈正公住在钱塘门外。他到钱塘门外来寻他走了不多路看见苏堤上柳阴树下一丛人围着两个人在那里盘马。那马上的人远远望见凤四老爹高声叫道“凤四哥你从那里来的?”凤四老爹近前一看那人跳下马来拉着手。凤四老爹道“原来是秦二老爷。你是几时来的?在这里做甚么?”秦二侉子道“你就去了这些时。那老万的事与你甚相干吃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饭管别人的闲事这不是了呆?你而今来的好的狠我正在这里同胡八哥想你。”凤四老爹便问:“此位尊姓?”秦二侉子代答道:“这是此地胡尚书第八个公子胡八哥为人极有趣同我最相好。”胡老八知道是凤四老爹说了些彼此久慕的话。秦二侉子道:“而今凤四哥来了我们不盘马了。回到下处去吃一杯罢。”风四老爹道:“我还要去寻一个朋友”胡八公子道:“贵友明日寻罢今日难得相会且到秦二哥寓处顽顽。”不由分说把凤四老爹拉着叫家人匀出一匹马请凤四老爹骑着到伍相国祠门口下了马一同进来。

    秦二侉子就寓在后面楼下。凤四老爹进来施礼坐下。秦二侉子吩咐家人快些办酒来同饭一齐吃。因向胡八公子道:“难得我们凤四哥来便宜你明日看好武艺。我改日少不得同凤四哥来奉拜是要重重的叨扰哩。”胡八公子道:“这个自然。”凤四老爹看了壁上一幅字指着向二位道:“这洪憨仙兄也和我相与。他初时也爱学几桩武艺后来不知怎的好弄玄虚勾人烧丹炼汞。不知此人而今在不在了?”胡八公子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三家兄几乎上了此人一个当。那年勾着处州的马纯上怂恿家兄炼丹银子都已经封好还亏家兄的运气高他忽然生起病来病到几日上就死了。不然白白被他骗了去。”凤四老爹道:“三令兄可是讳缜的么?”胡八公子道:“正是家兄为人与小弟的性格不同惯喜相与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做诌诗自称为名士。其实好酒好肉也不曾吃过一斤倒整千整百的被人骗了去眼也不眨一眨。小弟生性喜欢养几匹马他就嫌好道恶说作蹋了他的院子我而今受不得把老房子并与他自己搬出来住和他离门离户了。”秦二侉子道:“胡八哥的新居干净的狠哩凤四哥我同你扰他去时你就知道了。”

    说着家人摆上酒来三个人传杯换盏吃到半酣秦二侉子道:“凤四哥你刚才说要去寻朋友是寻哪一个?”凤四老爹道:“我有个朋友陈正公是这里人他该我几两银子我要向他取讨。”胡八公子道:“可是一向住在竹竿巷而今搬到钱塘门外的?”凤四老爹道:“正是。”胡八公子道:“他而今不在家同了一个毛胡子到南京卖丝去了。毛二胡子也是三家兄的旧门客。凤四哥你不消去寻他我叫家里人替你送一个信去叫他回来时来会你就是了。”当下吃过了饭各自散了。胡老八告辞先去。秦二侉子就留凤四老爹在寓同住。次日拉了凤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胡老八也回候了又打家人来说道:“明日请秦二老爷同凤四老爹旱些过去便饭老爷说相好间不具帖子。”

    到第二日吃了早点心秦二侉子便叫家人备了两匹马同凤四老爹骑着家人跟随来到胡家。主人接着在厅上坐下秦二侉子道:“我们何不到书房里坐?”主人道:“且请用了茶。”吃过了茶主人邀二位从走巷一直往后边去只见满地的马粪。到了书房二位进去看见有几位客都是胡老八平日相与的些驰马试剑的朋友今日特来请教凤四老爹的武艺。彼此作揖坐下。胡老八道:“这几位朋友都是我的相好今日听见凤四哥到特为要求教的。”凤四老爹道:“不敢不敢。”又吃了一怀茶大家起身闲步一步。看那楼房三间也不甚大旁边游廊廊上摆着许多的鞍架子壁间靠着箭壶。一个月洞门过去却是一个大院子一个马棚。胡老八向秦二侉子道:“秦二哥我前日新买了一匹马身材倒也还好你估一估值个甚么价。”随叫马夫将那枣骡马牵过来。这些客一拥上前来看。那马十分跳跃不提防一个蹶子把一位少年客的腿踢了一下那少年便痛得了不得挫了身子墩下去。胡八公子看了大怒走上前一脚就把那只马腿踢断了。众人吃了一惊。秦二侉子道:“好本事!”便道:“好些时不见你你的武艺越的精强了!”当下先送了那位客回去。

    这里摆酒上席依次坐了。宾主七八个人猜拳行令大盘大碗吃了个尽兴。席完起身秦二侉子道:“凤四哥你随便使一两件武艺给众位老哥们看看。”众人一齐道:“我等求教。”凤四老爹道:“原要献丑。只是顽那一件?”因指着天井内花台子道:“把这方砖搬几块到这边来。”秦二侉子叫家人搬了八块放在阶沿上。众人看凤四老爹把右手袖子卷一卷那八块方砖齐齐整整叠作一垛在阶沿上有四尺来高。那凤四老爹把手朝上一拍只见那八块方砖碎成十几块一直到底。众人在旁一齐赞叹。

    秦二侉子道:“我们凤四哥练就了这一个手段!他那‘经’上说:‘握拳能碎虎脑侧掌能断牛。’这个还不算出奇哩。胡八哥你过来你方才踢马的腿劲也算是头等了你敢在凤四哥的肾囊上踢一下我就服你是真名公。”众人都笑说:“这个如何使得!”凤四老爹道:“八先生你果然要试一试这倒不妨。若是踢伤了只怪秦二老官与你不相干。”众人一齐道:“凤四老爹既说不访他必然有道理。”一个个都怂恿胡八公子踢。那胡八公子想了一想看看凤四老爹又不是个金刚、巨无霸怕他怎的?便说道:“凤四哥果然如此我就得罪了。”凤四老爹把前襟提起露出裤子来。他便使尽平生力气飞起右脚向他裆里一脚踢去。那知这一脚并不象踢到肉上好象踢到一块生铁上把五个脚指头几乎碰断那一痛直痛到心里去。顷刻之间那一只腿提也提不起了。凤四老爹上前道:“得罪得罪。”众人看了又好惊又好笑。闹了一会道谢告辞。主人一瘸一簸把客送了回来那一只靴再也脱不下来足足肿疼了七八日。

    凤四老爹在秦二侉子的下处逐日打拳、跑马倒也不寂寞。一日正在那里试拳法外边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瘦小身材来问南京凤四老爹可在这里。凤四老爹出来会着认得是陈正公的侄儿陈虾子。问其来意陈虾子道:“前日胡府上有人送信说四老爹你来了家叔却在南京卖丝去了。我今要往南京去接他你老人家有甚话我替你带信去。”凤四老爹道:“我要会令叔也无甚话说。他向日挪我的五十两银子得便叫他算还给我。我在此还有些时耽搁竟等他回来罢了。费心拜上令叔我也不写信了。”

    陈虾子应诺回到家取了行李搭船便到南京。找到江宁县前傅家丝行里寻着了陈正公。那陈正公正同毛二胡子在一桌子上吃饭见了侄子叫他一同吃饭问了些家务。陈虾子把凤四老爹要银子的话都说了安顿行李在楼上住。

    且说这毛二胡子先年在杭城开了个绒线铺原有两千银子的本钱后来钻到胡三公子家做蔑片又赚了他两千银子搬到嘉兴府开了个小当铺。此人有个毛病啬细非常一文如命。近来又同陈正公合伙贩丝。陈正公也是一文如命的人因此志同道合南京丝行里供给丝客人饮食最为丰盛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这行主人供给我们顿顿有肉这不是行主人的肉就是我们自己的肉左右他要算了钱去我们不如只吃他的素饭荤菜我们自己买了吃岂不便宜”陈正公道:“正该如此。”到吃饭的时候叫陈虾子到熟切担子上买十四个钱的熏肠子三个人同吃那陈虾子到口不到肚熬的清水滴滴。

    一日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我昨日听得一个朋友说这里胭脂巷有一位中书秦老爷要上北京补官攒凑盘程一时不得应手情愿七扣的短票借一千两银子。我想这是极稳的主子三个月内必还老哥买丝余下的那一项凑起来还有二百多两何不秤出二百一十两借给他?三个月就拿回三百两这不比做丝的利钱还大些?老哥如不见信我另外写一张包管给你。他那中间人我都熟识丝毫不得走作的。”陈正公依言借了出去。到三个月上毛二胡子替他把这一笔银子讨回银色又足平子又好陈正公满心欢喜。

    又一日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我昨日会见一个朋友是个卖人参的客人他说国公府里徐九老爷有个表兄陈四老爷拿了他斤把人参而今他要回苏州去陈四老爷一时银子不凑手就托他情愿对扣借一百银子还他限两个月拿二百银子取回纸笔也是一宗极稳的道路。”陈正公又拿出一百银子交与毛二胡子借出去。两个月讨回足足二百两兑一兑还余了三钱把个陈正公欢喜的要不得。

    那陈虾子被毛二胡子一味朝死里算弄的他酒也没得吃肉也没得吃恨如头醋。趁空向陈正公说道:“阿叔在这里卖丝爽利该把银子交与行主人做丝。拣头水好丝买了就当在典铺里;当出银子又赶着买丝;买了又当着。当铺的利钱微薄像这样套了去一千两本钱可以做得二千两的生意难道倒不好?为甚么信毛二老爹的话放起债来?放债到底是个不稳妥的事像这样挂起来几时才得回去?”陈正公道:“不妨。再过几日收拾收拾也就可以回去了。”

    那一日毛二胡子接到家信看完了咂嘴弄唇只管独自坐着踌躇除正公问道:“府上有何事?为甚出神◆毛二胡子道:“不相干这事不好向你说的。”陈正公再三要问毛二胡子道:“小儿寄信来说我东头街上谈家当铺折了本要倒与人现在有半楼货值得一千六百两他而今事急了只要一千两就出脱了。我想:我的小典里若把他这货倒过来倒是宗好生意。可惜而今运不动掣不出本钱来。”陈正公道:“你何不同人合伙倒了过来?”毛二胡子道:“我也想来。若是同人合伙领了人的本钱。他只要一分八厘行息我还有几厘的利钱。他若是要二分开外我就是‘羊肉不曾吃空惹一身膻’倒不如不干这把刀儿了。”陈正公道:“呆子你为甚不和我商量?我家里还有几两银子借给你跳起来就是了。还怕你骗了我的?”毛二胡子道:“罢!罢!老哥生意事拿不稳设或将来亏折了不够还你那时叫我拿甚么脸来见你?”

    陈正公见他如此至诚一心一意要把银子借与他。说道:“老哥我和你从长商议。我这银子你拿去倒了他家货来我也不要你的大利钱你只每月给我一个二分行息多的利钱都是你的将来6续还我。纵然有些长短我和你相好难道还怪你不成?”毛二胡子道:“既承老哥美意只是这里边也要有一个人做个中见写一张切切实实的借券交与你执着才有个凭据你才放心。那有我两个人私相授受的呢?”陈正公道:“我知道老哥不是那样人并无甚不放心处不但中人不必连纸笔也不要总以信行为主罢了。”当下陈正公瞒着陈虾子把行笥中余剩下以及讨回来的银子凑了一千两封的好好的交与毛二胡子道:“我已经带来的丝等行主人代卖。这银子本打算回湖州再买一回丝而今且交与老哥先回去做那件事我在此再等数日也就回去了。”毛二胡子谢了收起银子次日上船回嘉兴去了。

    又过了几天陈正公把卖丝的银收齐全了辞了行主人带着陈虾子搭船回家顺便到嘉兴上岸看看毛胡子。那毛胡子的小当铺开在西街上。一路问了去只见小小门面三间一层看墙进了看墙门院子上面三间厅房安着柜台几个朝奉在里面做生意陈正公问道:“这可是毛二爷的当铺?”柜里朝奉道:“尊驾贵姓?”陈正公道:“我叫做陈正公从南京来要会会毛二爷。”朝奉道:“且请里面坐。”后一层便是堆货的楼。陈正公进未坐在楼底下小朝奉送上一怀茶来吃着问道:“毛二哥在家么?”朝奉道:“这铺子原是毛二爷起头开的而今已经倒与汪敝东了。”陈正公吃了一惊道:“他前日可曾来?”朝奉道:“这也不是他的店了他还来做甚么!”陈正公道:“他而今那里去了?”朝奉道:“他的脚步散散的知他是到南京去北京去了?”陈正公听了这些话驴头不对马嘴急了一身的臭汗。同陈虾子回到船上赶到了家。

    次日清早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是凤四老爹邀进窖座说了些久违想念的话因说道:“承假一项久应奉还无奈近日又被一个人负骗竟无法可施。”凤四老爹问其缘故陈正公细细说了一遍。凤四老爹道:“这个不妨我有道理。明日我同秦二老爷回南京你先在嘉兴等着我我包你讨回一文也不少何如?”陈公正道:“若果如此重重奉谢老爹。”凤四老爹道:“要谢的话不必再提。”别过回到下处把这些话告诉秦二侉子。二侉子道:“四老爹的生意又上门了。这是你最喜做的事。”一面叫家人打房钱收拾行李到断河头上了船。

    将到嘉兴秦二侉子道:“我也跟你去瞧热闹。”同凤四老爹上岸一直找到毛家当铺只见陈正公在他店里吵哩。凤四老爹两步做一步闯进他看墙门高声嚷道:“姓毛的在家不在家?陈家的银子到底还不还?”那柜台里朝奉正待出来答话只见他两手扳着看墙门把身子往后一挣那垛看墙就拉拉杂杂卸下半堵。秦二侉子正要进来看几乎把头打了。那些朝奉和取当的看了都目瞪口呆。凤四老爹转身走上厅来背靠着他柜台外柱子大叫道:“你们要命的快些走出去!”说着把两手背剪着把身子一扭那条柱子就离地歪在半边那一架厅檐就塌了半个砖头瓦片纷纷的打下来灰士飞在半天里还亏朝奉们跑的快不曾伤了性命。那时街上人听见里面倒的房子响门口看的人都挤满了。

    毛二胡子见不是事只得从里面走出来。凤四老爹一头的灰越精神抖抖走进楼底下靠着他的庭柱。众人一齐上前软求毛二胡子自认不是。情愿把这一笔账本利清还只求凤四老爹不要动手。凤四老爹大笑道:“谅你有多大的个巢窝!不够我一顿饭时都拆成平地!”这时秦二侉子同陈正公都到楼下坐着。秦二侉子说道:“这件事原是毛兄的不是你以为没有中人、借券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就可以白骗他的。可知道‘不怕该债的精穷只怕讨债的英雄’你而今遇着凤四哥还怕赖到那里去!”那毛二胡子无计可施只得将本和利一并兑还才完了这件横事。

    陈正公得了银子送秦二侉子、凤四老爹二位上船。彼此洗了脸拿出两封一百两银子谢凤四老爹。凤四老爹笑道:“这不过是我一时高兴那里要你谢我!留下五十两以清前账这五十两你还拿回去。”陈正公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辞别二位另上小船去了。

    凤四老爹同秦二傍子说说笑笑不日到了南京各自回家。过了两天凤四老爹到胭脂巷侯秦中书。他门上人回道:“老爷近来同一位太平府的陈四老爷镇日在来宾楼张家闹总也不回家。”后来凤四老爹会着劝他不要做这些事又恰好京里有人寄信来说他补缺将近秦中书也就收拾行装进京。那来宾楼只剩得一个陈四老爷。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国公府内同飞玩雪之筋;来宾楼中忽讶深宵之梦。毕竟怎样一个来宾楼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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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国公府雪夜留宾 来宾楼灯花惊梦

    话说南京这十二楼前门在武定桥后门在东花园钞库街的南就是长板桥。自从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后都没入乐籍有一个教坊司管着他们也有衙役执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孙公子们来他却不敢和他起坐只许垂手相见。每到春三二月天气那些姊妹们都匀脂抹粉站在前门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顽耍。又有一个盒子会邀集多人治备极精巧的时样饮馔都要一家赛过一家。那有几分颜色的也不肯胡乱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帮闲专到这些人家来替他烧香擦炉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书画那些妓女们相与的孤老多了却也要几个名士来往觉得破破俗。

    那来宾楼有个雏儿叫做聘娘。他公公在临春班做正旦小时也是极有名头的后来长了胡子做不得生意却娶了一个老婆只望替他接接气。那晓的又胖又黑自从娶了他鬼也不上门来。后来没奈何立了一个儿子替他讨了一个童养媳妇长到十六岁却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门槛。那聘娘虽是个门户人家心里最喜欢相与官。他母舅金修义就是金次福的儿子常时带两个大老官到他家来走走那日来对他说:“明日有一个贵人要到你这里来玩玩他是国公府内徐九公子的表兄。这人姓陈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陈四老爷。我昨日在国公府里做戏那陈四老爷向我说他着实闻你的名要来看你。你将来相与了他就可结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听了也着实欢喜。金修义吃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义回覆陈四老爷去。那陈四老爷是太平府人寓在东水关董家河房。金修义到了寓处门口两个长随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传了进去陈四老爷出未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缎直裰里边衬着狐狸皮沃脚下粉底皂靴白净面皮约有二十八九岁见了金修义问道:“你咋日可曾替我说信去?我几时好去走走?”修义道:“小的昨日去说了他那里专侯老爷降临。”陈四老爷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罢。”说着又进去换了一套新衣服出来叫那两个长随叫轿夫伺候。只见一个小小厮进来拿着一封书。陈四老爷认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书童接过书子拆开来看。上写着:

    积雪初霁瞻园红梅次第将放望表兄文驾过我围炉作竟日谈。万勿推却。至嘱!至嘱!上木南表兄先生。徐咏顿。

    陈木南看了向金修义道:“我此时要到国公府里去你明日再来罢。”金修义去了。

    陈木南随即上了轿两个长随跟着来到大功坊轿子落在国公府门口长随传了进去半日里边道:“有请。”陈木南下了桥走进大门过了银銮殿从旁边进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园门口迎着叫声:“四哥怎么穿这些衣服?”陈木南看涂九公子时乌帽珥貂身穿织金云缎夹衣腰系丝绦脚下朱履。两人拉着手。只见那园里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珑山子山子上的雪还不曾融尽。徐九公子让陈木南沿着栏杆曲曲折折来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园中最高处望着那园中几百树梅花都微微含着红萼。徐九公子道:“近来南京的天与暖的这样早不消到十月尽这梅花都已大放可观了。”陈木南道:“表弟府里不比外边这亭子虽然如此轩敞却不见一点寒气袭人。唐诗说的好‘无人知道外边寒’不到此地那知古人措语之妙!”

    说着摆上酒来都是银打的盆子用架子架着底下一层贮了烧酒用火点着焰腾腾的暖着那里边的肴撰却无一点烟火气。两人吃着徐九公子道:“近来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样却不知古人是怎样的制度想来倒不如而今精巧。”陈木南道:“可惜我来迟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国子监时迟衡山请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礼古乐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访古购求的。我若那时在南京一定也去与祭也就可以见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几年来我常在京却不知道家乡有这几位贤人君子竟不曾会他们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吃了一会陈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烦躁起来脱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折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闻的向日有一位天长杜先生在这莫愁湖大会梨园子弟那时却也还有几个有名的脚色而今怎么这些做生、旦的却要一个看得的也没有?难道此时天也不生那等样的脚色?”陈木南道:“论起这件事却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妇人无贵贱任凭他是青楼婢妾到得收他做了侧室后来生出儿子做了宫就可算的母以子贵。那些做戏的凭他怎么样到底算是个贱役自从杜先生一番品题之后这些缙绅士大夫家筵席间定要几个梨园中人杂坐衣冠队中说长道短这个成何体统!看起来那杜先生也不得辞其过。”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户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胆?”

    说了一会陈木南又觉的身上烦热忙脱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陈木南道:“尊府虽比外面不同怎么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见亭子外面周围一丈雪所不到?这亭子却是先国公在时造的全是白铜铸成内中烧了煤火所以这般温暖。外边怎么有这样所在!”陈木南听了才知道这个原故。两人又饮了一会。天与昏暗了那几百树梅花上都悬了羊角灯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如千点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干横斜可爱。酒罢捧上茶来吃了陈木南告辞回寓。

    过了一日陈木南写了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两银子买了许多缎匹做了几套衣服长随跟着到聘娘家来做进见礼。到了来宾楼门口一只小猱狮狗叫了两声里边那个黑胖虔婆出来迎接。看见陈木南人物体面慌忙说道:“请姐夫到里边坐。”陈木南走了进去两间卧房上面小小一个妆楼安排着花、瓶、炉、几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个人在那里下围棋见了陈木南来慌忙乱了局来陪说道:“不知老爷到来多有得罪。”虔婆道:“这就是太平陈四老爷你常时念着他的诗要会他的。四老爷才从国公府里来的。”陈木南道:“两套不堪的衣裳妈妈休赚轻慢。”虔婆道:“说那里话姐夫请也请不至。”陈木南因问:“这一位尊姓?”聘娘接过来道:“这是北门桥邹泰来太爷是我们南京的国手就是我的师父。”陈木南道:“久仰。”邹泰来道:“这就是陈四老爷?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爷姑表弟兄是一位贵人今日也肯到这里来真个是聘娘的福气了。”聘娘道:“老爷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师父下一盘?我自从跟着邹师父学了两年还不曾得着他一著两著的窍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邹师父下一盘我下去备酒来。”陈木南道:“怎好就请教的?”聘娘道:“这个何妨我们邹师父是极喜欢下的。”就把棋秤上棋子拣做两处请他两人坐下。

    邹泰来道:“我和四老爷自然是对下。”陈木南道:“先生是国手我如何下的过!只好让几子请教罢。”聘娘坐在傍边不由分说替他排了七个黑子。邹泰来道:“如何摆得这些!真个是要我出丑了!”陈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个彩罢。”取出一锭银子交聘娘拿着。聘娘又在傍边逼着邹泰来动着邹泰来勉强下了几子。陈木南起还不觉的到了半盘四处受敌待要吃他几子又被他占了外势;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后来虽然赢了他两子确费尽了气力。邹泰来道:“四老爷下的高和聘娘真是个对手。”聘娘道:“邹师父是从来不给人赢的今日一般也输了。”陈木南道:“邹先生方才分明是让我那里下的过?还要添两子再请教一盘。”邹泰来因是有彩又晓的他是屎棋也不怕他恼摆起九个子足足赢了三十多著。陈木南肚里气得生疼拉着他只管下了去。一直让到十三共总还是下不过因说道:“先生的棋实是高还要让几个才好。”邹泰来道:“盘上再没有个摆法了却是怎么样好?”聘娘道:“我们而今另有个顽法。邹师父头一着不许你动随便拈着丢在那里就算这叫个‘凭天降福’。”邹泰来笑道:“这成个甚么款!那有这个道理!”陈木南又逼着地下只得叫聘娘拿一个白子混丢在盘上接着下了去。这一盘邹泰来却被杀死四五块。陈木南正在暗欢喜又被他生出一个劫来打个不清陈木南又要输了。聘娘手里抱了乌云覆雪的猫望上一扑那棋就乱了。两人大笑站起身来恰好虔婆来说:“酒席齐备。”

    摆上酒来聘娘高擎翠袖将头一杯奉了陈四老爷;第二杯就要奉师父师父不敢当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来坐在横头。候四老爷干了头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说道:“四老爷是在国公府里吃这好酒好肴的到我们门户人家那里吃得惯!”聘娘道:“你看侬妈也韶刀了!难道四老爷家没有好的吃定要到国公府里才吃着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说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罚我一杯。”当下自己斟着吃了一大杯。陈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样。”虔婆道:“四老爷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岁每日听见人说国公府里我却不曾进去过不知怎样象天宫一般哩!我听见说国公府里不点蜡烛。”邹泰来道:“这妈妈讲呆话!国公府不点蜡烛倒点油灯?”虔婆伸过一只手来道:“邹太爷榧子儿你嗒嗒!他府里‘不点蜡烛倒点油灯’!他家那些娘娘们房里一个人一个斗大的夜明珠挂在梁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点蜡烛。四老爷这话可是有的么?”陈木南道:“珠子虽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蜡烛我那表嫂是个和气不过的人这事也容易将来我带了聘娘进去看看我那表嫂你老人家就装一个跟随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跟去看看他的房子了。”虔婆合掌道:“阿弥陀佛!眼见希奇物胜作一世人!我成日里烧香念佛保佑得这一尊天贵星到我家来带我到天宫里走走老身来世也得人身不变驴马。”邹泰来道:“当初太祖皇帝带了王妈妈、季巴巴到皇宫里去他们认做古庙你明日到国公府里去只怕也要认做古庙哩!”一齐大笑。

    虔婆又吃了两杯酒醉了涎着醉眼说道:“他府里那些娘娘不知怎样象画儿上画的美人!老爷若是把聘娘带了去就比下来了。”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只要生的好那在乎贵贱!难道做官的、有钱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旧年在石观音庵烧香遇着国公府里十几乘轿子下来一个个团头团脸的也没有甚么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说的不是姑娘说的是再罚我一大杯。”当下虔婆前后共吃了几大杯吃的乜乜斜斜东倒西歪。收了家伙叫捞毛的打灯笼送邹泰来家去请四老爷进房歇息。

    陈木南下楼来进了房里闻见喷鼻香。窗子前花梨桌上安着镜台墙上悬着一幅陈眉公的画壁桌上供着一尊玉观音两边放着八张水磨楠木椅子中间一张罗甸床挂着大红绸帐子床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头边放着熏笼床面前一架几十个香橼结成一个流苏。房中间放着一个大铜火盆烧着通红的炭顿着铜铫煨着雨水。聘娘用纤手在锡瓶内撮出银针茶来安放在宜兴壶里冲了水递与四老爷和他并肩而坐叫丫头出去取水来。聘娘拿大红汗巾搭在四老爷磕膝上问道:“四老爷你既同国公府里是亲戚你几时才做官?”陈木南道:“这话我不告诉别人怎肯瞒你?我大表兄在京里已是把我荐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得个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于我我将来和你妈说了拿几百两银子赎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听了他这话拉着手倒在他怀里说道:“这话是你今晚说的灯光菩萨听着!你若是丢了我再娶了别的妖精我这观音菩萨最灵验我只把他背过脸来朝了墙叫你同别人睡偎着枕头就头疼爬起来就不头疼。我是好人家儿女也不是贪图你做官就是爱你的人物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点心!”丫头推开门拿汤桶送水进来。聘娘慌忙站开开了抽屉拿出一包檀香屑倒在脚盆里倒上水请四老爷洗手脚。

    正洗着只见又是一个丫头打了灯笼一班四五个少年姊妹都戴着貂鼠暖耳穿着银鼠、灰鼠衣服进来嘻嘻笑笑两边椅子坐下说道:“聘娘今日接了贵人盒子会明日在你家做分子是你一个人出!”聘娘道:“这个自然。”姊妹们笑顽了一会去了。

    聘娘解衣上床陈木南见他丰若有肌桑若无骨十分欢洽。朦胧睡去。忽又惊醒见灯花炸了一下回头看四老爷时已经睡熟听那更鼓时三更半了。聘娘将手理一理被头替四老爷盖好也便合着睡去。睡了一时只听得门外锣响聘娘心里疑惑:“这三更半夜那里有锣到我门上来?”看看锣声更近房门外一个人道:“请太太上任。”聘娘只得披绣袄倒汲弓鞋走出房门外。只见四个管家婆娘齐双双跪下说道:“陈四老爷已经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著奴婢们来请太太到任同享荣华。”聘娘听了忙走到房里梳了头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凤冠霞帔穿戴起来。出到厅前一乘大轿聘娘上了轿抬出大门只见前面锣、旗、伞、吹手、夜役一队队摆着。又听的说:“先要抬到国公府里去。”正走得兴头路旁边走过一个黄脸秃头师姑来一把从轿子里揪着聘娘骂那些人道:“这是我的徒弟你们抬他到那里去?”聘娘说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大你这秃师姑怎敢来揪我!”正要叫夜役锁他举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见了。急得大叫一声一交撞在四老爷怀里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公子忽为闽峤之游窈窕佳人竟作禅关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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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

    话说聘娘同四老爷睡着梦见到杭州府的任惊醒转来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来梳洗。陈木南也就起来。虔婆进房来问了姐夫的好。吃过点心恰好金修义来闹着要陈四老爷的喜酒。陈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国公府里去明日再来为你的情罢。”全修义走到房里看见聘娘手挽着头还不曾梳完那乌云鬓髯半截垂在地下说道:“恭喜聘娘接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看恁般时候尚不曾停当可不是越娇懒了!”因问陈四老爷:“明日甚么时候才来?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与老爷听。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调’是十六楼没有一个赛得过他的。”说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爷拂了头巾嘱咐道:“你今晚务必来不要哄我老等着!”

    陈木南应诺了出了门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下处。思量没有钱用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长随去了半天回来说道“九老爷拜上爷:府里的三老爷方从京里到选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这两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爷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务说银子等明日来辞行自带来。”陈木南道:“既是三老爷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传进去管家出来回道:“三老爷、九老爷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爷有话说留下罢。”陈木南道:“我也无甚话是特来侯三老爷的。”陈木南回到寓处。

    过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陈木南迎进河厅坐丁。三公子道:“老弟许久不见风采一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远在都门不曾亲自吊唁。几年来学问更加渊博了。”陈木南道:“先母辞世三载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来到南京朝夕请教。今表兄荣任闽中贤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觉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见弃何不同到漳州?长途之中倒觉得颇不寂寞。”陈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还有一两件小事俟两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来罢。”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个拜匣盛着二百两银子送与陈木南收下。三公子道:“专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里还有事要相烦帮衬。”陈木南道:“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吃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陈木南送到门外又随坐轿子到府里去送行。一直送他两人到了船上才辞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扯他来到来宾楼。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儿黄黄的金修义道:“几日不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儿娇养惯了是有这一个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气恼就要。他因四老爷两日不曾来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了。”聘娘看见陈木南含着一双泪眼总不则声。陈木南道:“你到底是那里疼痛?要怎样才得好?往日了这病却是甚么样医?”虔婆道:“往日了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医生来撮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顿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吃着才保全不得伤大事。”陈木南道“我这里有银子且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了人参来用着。再拣好的换了我自己带来给你。”那聘娘听了这话挨着身子靠着那绣枕一团儿坐在被窝里胸前围着一个红抹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病一了不晓得怎的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们说是单吃人参又会助了虚火往常总是合着黄连煨些汤吃夜里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睁睁的一夜醒到天亮。”陈木南道“这也容易。我明日换些黄连来给你就是了。”金修义道:“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甚么聘娘那里用的了!”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许多胡枝扯叶的梦青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金修义道“总是你身子生的虚弱经不得劳碌着不得气恼。”虔婆道“莫不是你伤着甚么神道?替你请个尼僧来禳解禳解罢。”

    正说着门外敲的手磬子响虔婆出来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虔婆道:“呵呀!是本老爷两个月不见你来了这些时庵里做佛事忙?”本师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今年运气低把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连观音会都没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时三好两歹的亏的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他。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常时到我家来。偏生的聘娘没造化心口疼的病了。你而今进去看看。”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虔婆道:“这便是国公府里陈四老爷。”本师姑上前打了一个问讯。金修义道:“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极有道行的。”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面前来看相公娘。主修义道:“方才说要禳解何不就请本师父禳解禳解?”本师姑道:“我不会禳解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罢。”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来是认得他的今日抬头一看却见他黄着脸秃着头就和前日梦里揪他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就懊恼起来。只叫得一声“多劳”便把被蒙着头睡下。本师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烦我且去罢。”向众人打个问讯出了房门。虔婆将月米递给他。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陈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银子叫长随赶着去换人参换黄连。只见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说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结结实实的只管换这些人参、黄连做甚么?我听见这些时在外头憨顽我是你的房主人又这样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说的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岁看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我怎肯眼睁睁的看着你上当不说?”陈木南道:“老太说的是我都知道了。这人参、黄连是国公府里托我换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说道“恐怕他们换的不好还是我自己去。”走了出来到人参店里寻着了长随换了半斤人参半斤黄连和银子就像捧宝的一般捧到来宾楼来。

    才进了来宾楼门听见里面弹的三弦子响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替姑娘算命。陈木南把人参、黄连递与虔婆坐下听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卿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放个小桌子与他坐着。丫头斟茶递与他吃着。陈木南问道:“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在我家那间壁招亲日日同丈人吵窝子吵的邻家都不得安身。眼见得我今日回家又要听他吵了。”说罢起身道过多谢去了。

    一直走了回来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得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瞎子摸了过来扯劝。丈人气的颤呵呵的道:“先生!这样不成*人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账话来答应我岂不可恨!”陈和甫儿子道:“老爹我也没有甚么混账处我又不吃酒又不赌钱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育甚么混账处!”丈人道:“不是别的混账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哩?”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两人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扯劝慢慢的摸着回去了。

    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眼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

    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又过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丁言志道:“这是莺豆湖唱和的诗。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豆湖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豆夕阳低’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那里知道!当年莺豆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豆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验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那里知道!”丁言志道:“依你这话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来?”陈和尚道:“你这话尤其不通。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豆湖那一会。”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说‘湖如莺豆’怎么说不是莺豆湖大会?”陈和尚道:“这一本诗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如这个马纯上生平也不会作诗那里忽然又跳出他一?”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马纯上先生蘧验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倒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豆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你不知那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豆湖会过。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陈和尚恼了道:“你这话胡说!天下那里有个冒认父亲的?”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赵雪斋的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凿的生疼拉到桥顶上。和尚瞪着眼要拉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豆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陈木南道:“这个是甚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土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当下拉到桥头间壁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吃着茶。

    陈和尚道:“听见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样还不见动身?”陈木南道:“我正是为此来寻你测字几时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测字的话是我们‘签火七占通’的你要动身拣个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测字?”陈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们要会你一面也不得能够。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剃的诗送到你下处请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说你又到外头顽去了。你却一向在那里?今日怎管家也不带自己在这里闲撞?”陈木南道“因这来宾楼的聘娘爱我的诗做的好我常在他那里。”丁言志道:“青楼中的人也晓得爱才这就雅极了。”向陈和尚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巾帼还晓得看诗怎有个莺豆湖大会不作诗的呢?”陈木南道:“思老的话倒不差。那娄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当日最相好的是杨执中、权勿用他们都不以诗名。”陈和尚道“我听得权勿用先生后来犯出一件事来不知怎么样结局?”陈木南道:“那也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后来这件官事也昭雪了。”又说了一会陈和尚同丁言志别过去了。

    陈木南交了茶钱自己走到来宾楼。一进了门虔婆正在那里同一个卖花的穿桂花球见了陈木南道:“四老爷请坐下罢了。”陈木南道:“我楼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轻烟楼做盒子会去了。”陈木南道:“我今日来和他辞辞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爷就要起身?将来可还要回来的?”说着丫头捧一杯茶来。陈木南接在手里不大热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虔婆看了道:“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壶好的!”丢了桂花球就走到门房里去骂乌龟。

    陈木南看见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来。走不得几步顶头遇着一个人叫道“陈四爷你还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们只管跑!”陈木南道:“你开着偌大的人参铺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来给你。”那人道:“你那两个尊管而今也不见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来回他一个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个八个的?”陈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个料理你明日到我寓处来。”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们跑腿。”说过就去了。陈木南回到下处心里想道:“这事不尴尬。长随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进他的门银子又用的精光还剩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罢。”瞒着董老太一溜烟走了。

    次日那卖人参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来坐了半日连鬼也不见一个。那门外推的门响又走进一个人来摇着白纸诗扇文绉绉的。那卖人参的起来问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来送新诗请教陈四先生的。”卖人参的道:“我也是来寻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那卖人参的就把屏门拍了几下。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问道:“你们寻那个的?”卖人参的道:“我来找陈四爷要银子。”董老太道:“他么?此时好到观音门了。”那卖人参的大惊道:“这等可曾把银子留在老太处?”董老太道:“你还说这话!连我的房钱都骗了!他自从来宾楼张家的妖精缠昏了头那一处不脱空?背着一身的债还希罕你这几两银子!”卖人参的听了“哑叭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志劝道:“尊驾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请回。陈四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未必就骗你将来他回来少不得还哩。”那人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到来宾楼来。乌龟看见他象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我来同你家姑娘谈谈诗。”乌龟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头。乌龟道:“还差五钱五分。”丁言志道:“会了姑娘再找你罢。”

    丁言志自己上得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聘娘道:“我们本院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砧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

    虔婆听见他困着呆子要了花钱走上楼来问聘娘道:“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聘娘道:“那呆子那里有银子!拿出二十铜钱来我那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么巧主儿!困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曾分一个半个给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寻了这些钱还有甚么不是?些小事就来寻事!我将来从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这样呆子上我的楼来我不说你罢了你还要来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聘娘打滚撒了头哭道:“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不由分说向虔婆大哭大骂要寻刀刎颈要寻绳子上吊都滚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乌龟上来再三劝解总是不肯依闹的要死要活。无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俗都有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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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

    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昏、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儒主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那知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

    一个是会写字的。这人姓季名遐年自小儿天家无业总在这些寺院里安身。见和尚传板上堂吃斋他便也捧着一个钵站在那里随堂吃饭。和尚也不厌他他的字写的最好却又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但凡人要请他写字时他三日前就要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却又不许别人替磨。就是写个十四字的对联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笔都是那人家用坏了不要的他才用。到写字的时候要三四个人替他拂着纸他才写。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骂、要打。却是要等他情愿他才高兴。他若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他又不修边幅穿着一件稀烂的直裰靶着一双破不过的蒲鞋。每日写了字得了人家的笔资自家吃了饭剩下的钱就不要了随便不相识的穷人就送了他。

    那日大雪里走到一个朋友家他那一双稀烂的蒲鞋踹了他一书房的滋泥。主人晓得他的性子不好心里嫌他不好说出只得问道:“季先生的尊履坏了可好买双换换?”季遐年道:“我没有钱。”那主人道:“你肯写一幅字送我我买鞋送你了。”季遐年道:“我难道没有鞋要你的?”主人厌他腌脏自己走了进去拿出一双鞋来道:“你先生且请略换换恐怕脚底下冷。”季遐年恼了并不作别就走出大门嚷道:“你家甚么要紧的地方!我这双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还要算抬举你。我都希罕你的鞋穿!”一直走回天界寺气哺哺的又随堂吃了一顿饭。

    吃完看见和尚房里摆着一匣子上好的香墨季遐年问道:“你这墨可要写字?”和尚道:“这昨日施御史的令孙老爷送我的我还要留着转送别位施主老爷不要写字。”季遐年道:“写一幅好哩。”不由分说走到自己房里拿出一个大墨汤子来拣出一锭墨舀些水坐在禅床上替他磨将起来。和尚分明晓得他的性子故意的激他写。他在那里磨墨正磨的兴头侍者进来向老和尚说道:“下浮桥的施老爷来了。”和尚迎了出去。那施御史的孙子已走进禅堂来看见季遐年彼此也不为礼自同和尚到那边叙寒温。季遐年磨完了墨拿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叫四个小和尚替他按着。他取了一管败笔蘸饱了墨把纸相了一会一气就写了一行。那右手后边小和尚动了一下他就一凿把小和尚凿矮了半截凿的杀喳的叫。老和尚听见慌忙来看他还在那里急的嚷成一片。老和尚劝他不要恼替小和尚接着纸让他写完了。施御史的孙子也来看了一会向和尚作别去了。

    次日施家一个小厮走到天界寺来看见季遐年问道:“有个写字的姓季的可在这里?”季遐年道:“问他怎的?”小厮道:“我家老爷叫他明日去写字。”季遐年听了也不回他说道:“罢了。他今日不在家我明日叫他来就是了。”次日走到下浮桥施家门口要进去。门上人拦住道:“你是甚么人混往里边跑!”季遐年道:“我是来写字的。”那小厮从门房里走出来看见道:“原来就是你!你也会写字?”带他走到敞厅上小厮进去回了。施御史的孙子刚在走出屏风季遐年迎着脸大骂道:“你是何等之人敢来叫我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一顿大嚷大叫把施乡绅骂的闭口无言低着头进去了。那季遐年又骂了一会依旧回到天界寺里去了。

    又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这人姓王名太他祖代是三牌楼卖菜的到他父亲手里穷了把菜园都卖掉了。他自小儿最喜下围棋。后来父亲死了他无以为生每日到虎踞夫一带卖火纸筒过活。

    那一日妙意庵做会。那庵临着乌龙谭正是初夏的天气一潭簇新的荷叶亭亭浮在水上这庵里曲曲折折也有许多亭榭那些游人都进来顽耍。王太走将进来各处转了一会走到柳阴树下一个石台两边四条石凳三四个大老官簇拥着两个人在那里下棋。一个穿宝蓝的道:“我们这位马先生前日在扬州盐台那里下的是一百一十两的彩他前后共赢了二千多银子。”一个穿玉色的少年道:“我们这马先生是天下的大国手只有这卞先生受两子还可以敌得来。只是我们要学到卞先生的地步也就着实费力了。”王太就挨着身子上前去偷看。小厮们看见他穿的褴褛推推搡搡不许他上前。底下坐的主人道:“你这样一个人也晓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略晓得些。”撑着看了一会嘻嘻的笑。那姓马的道:“你这人会笑难道下得过我们?”王太道:“也勉强将就。”主人道:“你是何等之人好同马先生下棋!”姓卞的道:“他既大胆就叫他出个丑何妨!才晓得我们老爷们下棋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辞摆起子来就请那姓马的动着。旁边人都觉得好笑。那姓马的同他下了几着觉的他出手不同。下了半盘站起身来道:“我这棋输了半子了。”那些人都不晓得。姓卞的道:“论这局面却是马先生略负了些。”众人大惊就要拉着王太吃酒。王太大笑道:“天下那里还有个快活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那里还吃的下酒!”说毕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就去了。

    一个是开茶馆的这人姓盖名宽本来是个开当铺的人。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有钱开着当铺又有田地又有洲场那亲戚本家都是些有钱的。他嫌这些人俗气每日坐在书房里做诗看书又喜欢画几笔画。后来画的画好也就有许多做诗画的来同他往来。虽然诗也做的不如他好画也画的不如他好他却爱才如命。遇着这些人来留着吃酒吃饭说也有笑也有。这些人家里有冠、婚、丧、祭的紧急事没有银子来向他说他从不推辞几百几十拿与人用。那些当铺里的小官看见主人这般举动都说他有些呆气在当铺里尽着做弊本钱渐渐消折了。田地又接连几年都被水淹要赔种赔粮就有那些混账人来劝他变卖。买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分明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两。他没奈何只得卖了。卖来的银子又不会生只得放在家里秤着用能用得几时?又没有了只靠着洲场利钱还人。不想伙计没良心在柴院子里放火命运不好接连失了几回火把院子里的几万担柴尽行烧了。那柴烧的一块一块的结成就和太湖石一般光怪6离。那些伙计把这东西搬来给他看。他看见好顽就留在家里。家里人说:“这是倒运的东西留不得。”他也不肯信留在书房里顽。伙计见没有洲场也辞出去了。

    又过了半年日食艰难把大房子卖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又过了半年妻子死了开丧出殡把小房子又卖了。可怜这盖宽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个僻净巷内寻了两间房子开茶馆。把那房子里面一间与儿子、女儿住。外一间摆了几张茶桌子后檐支了一个茶炉子右边安了一副柜台后面放了两口水缸满贮了雨水。他老人家清早起来自己生了火煽着了把水倒在炉子里放着依旧坐在柜台里看诗画画。柜台上放着一个瓶插着些时新花朵瓶旁边放着许多古书。他家各样的东西都变卖尽了只有这几本心爱的古书是不肯卖的。人来坐着吃茶他丢了书就来拿茶壶、茶杯。茶馆的利钱有限一壶茶只赚得一个钱每日只卖得五六十壶茶只赚得五六十个钱。除去柴米还做得甚么事?

    那日正坐在柜台里一个邻居老爹过来同他谈闲话。那老爹见他十月里还穿着夏布衣裳问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艰难了从前有多少人受过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这里来走走。你老人家这些亲戚本家事体总还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们商议商议借个大大的本钱做些大生意过日子?”盖宽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当初我有钱的时候身上穿的也体面跟的小厮也齐整和这些亲戚本家在一块还搭配的上。而今我这般光景走到他们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觉得可厌。至于老爹说有受过我的惠的那都是穷人那里还有得还出来!他而今又到有钱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肯到我这里来!我若去寻他空惹他们的气有何趣味!”邻居见他说的苦恼因说道:“老爹你这个茶馆里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没甚人来了趁着好天气和你到南门外顽顽去。”盖宽道:“顽顽最好只是没有东道怎处?”邻居道:“我带个几分银子的小东吃个素饭罢。”盖宽道:“又扰你老人家。”

    说着叫了他的小儿子出来看着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门来。教门店里两个人吃了五分银子的素饭。那老爹会了账打小菜钱一径踱进报恩寺里。大殿南廊三藏禅林大锅都看了一回。又到门口买了一包糖到宝塔背后一个茶馆里吃茶。邻居老爹道:“而今时世不同报恩寺的游人也少了连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买的多。”盖宽道:“你老人家七十多岁年纪不知见过多少事而今不比当年了。像我也会画两笔画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没碗饭吃!不想而今就艰难到这步田地!”那邻居道:“你不说我也忘了这丽花台左近有个泰伯祠是当年句容一个迟先生盖造的那年请了虞老爷来上祭好不热闹!我才二十多岁挤了来看把帽子都被人挤掉了。而今可怜那祠也没有照顾房子都倒掉了。我们吃完了茶同你到那里看看。”

    说着又吃了一卖牛豆腐干交了茶钱走出来从冈子上踱到雨花台左望见泰伯祠的大殿屋山头倒了半边。来到门前五六个小孩子在那里踢球两扇大门倒了一扇睡在地下。两人走进去三四个乡间的老妇人在那丹墀里挑荠菜大殿上隔子都没了。又到后边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两个人前后走了一交盖宽叹息道:“这样名胜的所在而今破败至此就没有一个人来修理。多少有钱的拿着整千的银子去起盖僧房道院那一个肯来修理圣贤的祠宇!”邻居老爹道:“当年迟先生买了多少的家伙都是古老样范的收在这楼底下几张大柜里而今连柜也不见了!”盖宽道“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我们不如回去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

    邻居老爹道:“我们顺便上雨花台绝顶。”望着隔江的山色岚翠鲜明那江中来往的船只帆樯历历可数。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两个人缓缓的下了山迸城回去。盖宽依旧卖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间有个人家出了八两银子束修请他到家里教馆去了。

    一个是做裁缝的。这人姓荆名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着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朋友们和他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甚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们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就不和他亲热。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思量没事一径踱到清凉山来。这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老者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那园却有二三百亩大中间空隙之地种了许多花卉堆着几块石头。老者就在那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的几树梧桐长到三四十围大。老者看看儿子灌了园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煨好了茶吃着看那园中的新绿。这日荆元步了进来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时不见老哥来生意忙的紧?”荆元道:“正是。今日才打清楚些特来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壶现成茶请用杯。”斟了送过来。荆元接了坐着吃道:“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却是那里取来的这样好水?”于老者道:“我们城西不比你们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荆元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样事也不会做怎的如老哥会弹一曲琴也觉得消遣些。近来想是一弹的好了可好几时请教一回?”荆元道:“这也容易。老爹不厌污耳明日我把琴来请教。”说了一会辞别回来。

    次日荆元自己抱了琴来到园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炉好香在那里等候。彼此见了又说了几句话。于老看替荆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荆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边。荆元慢慢的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徽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一个贤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但是他不曾在朝廷这一番旌扬之列我也就不说了。毕竟怎的旌扬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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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神宗帝下诏旌贤 刘尚书奉旨承祭

    话说万历四十三年天下承平已久。天子整年不与群臣接见名省水旱偏灾流民载道。督抚虽然题了进去不知那龙目可曾观看。忽一日内阁下了一道上谕科里钞出来上写道: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内阁奉上谕:朕即祚以来四十余年宵旰兢兢不遑暇食。夫欲迪康兆姓先进用人才。昔秦穆公不能用周礼诗人刺之、此“蒹葭苍苍”之篇所由作也。今岂有贤智之士处于下歇?不然何以不能臻于三代之隆也。诸臣其各抒所见条列以闻、不拘忌讳朕将采择焉。钦此。

    过了三日御史单扬言上了一个疏:

    奏为请族沉抑之人才以昭圣治以光泉壤事。臣闻人才之盛衰关平国家之隆替。虞廷翼为明听周室疏附后先载于《诗》、《书》传之奕异视乎尚矣!夫三代之用人不拘资格故《兔置》之野人《小戎》之女子皆可以备腹心德音之任。至于后世始立资格以限制之。又有所谓清流者在汉则曰“贤良方正”在唐则日“入直”在宋则曰“知制诰”。

    我朝太祖高皇帝定天下开乡会制科设立翰林院衙门儒臣之得与此选者不数年间从容而跻卿2非是不得谓清华之品。凡宰臣定谥其不由翰林院出身者不得谥为“文”。如此之死生荣遇其所以固结于人心而不可解者菲一日矣。虽其中拔十而得二三如薛宣、胡居仁之理学周宪、吴景之忠义功业则有于谦、王守仁文章则有李梦阳、何景明辈:炳炳浪浪照耀史册。然一榜进士及第数年之后乃有不能举其姓字者则其中侥幸亦不免焉。

    夫萃天下之人才而限制于资格则得之者少失之者多。其不得者抱其沉冤抑塞之气嘘吸于字宙间。其生也或为佯狂或为迂怪甚而为幽僻诡异之行;其死也皆能为妖为厉为灾为浸上薄乎日星下彻平渊泉以为百姓之害:此虽诸臣不能自治其性情自深于学问亦不得谓菲资格之限制有以激之使然也。

    臣闻唐朝有于诸臣身后追赐进士之典方干、罗邺皆与焉。皇上旁求侧席不遗幽隐宁于已故之儒主惜此恩泽?诸臣生不能入于玉堂死何妨悬于金马。伏乞皇上悯其沉抑特沛殊恩遍访海内已故之儒修考其行事第其文章赐一榜进士及第授翰林院职衔有差帽沉冤抑塞之士莫不变而为祥风甘雨同仰皇恩于无既矣。臣愚罔识忌讳胃昧陈言伏乞睿鉴施行。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疏上六月初一日奉旨:

    这所奏著大学上会同礼部行令各省采访已故儒修诗文、墓志、行状汇齐送部核查。如何加恩旌扬分别赐第之处不拘资格确议具奏。钦此。

    礼部行文到各省各省督抚行司道司道行到各府、州、县。采访了一年督抚汇齐报部大学土等议了上去。议道:

    礼部为钦奉上谕事。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河南道监察御史臣单扬言奏为请旌沉抑之人才以昭圣治以光泉壤事一本六月初一日奉圣旨(旨意全录)钦此。臣等查得各省咨到采访已故之儒修诗文、墓志、行状以及访闻事实合共九十一人:

    其已登仕籍未入翰林院者:周进、范进向鼎、蘧祜、雷骥、张师6、汤奉、杜倩、李本瑛、董瑛、冯瑶、尤扶徕、虞育德、杨允、余特共十五人。

    其武途出身已登仕籍例不得入翰林院者:汤奏、萧采、木耐共三人。

    举人:娄奉、卫体善共二人。

    荫生:徐咏一人。

    贡生:严大位、随岑庵、匡迥、沈大年共四人。

    监生:娄瓒、蘧来旬、胡缜、武书、伊昭、储信、汤由、汤实、庄洁共九人。

    生员:梅玖、王德、王仁、魏好古、蘧景玉、马静、倪霜峰、季萑、诸葛佑、萧鼎、浦玉方、韦阐、杜仪、臧荼、迟均、余夔、萧树滋、虞感祁、庄尚志、余持、余敷、余殷、虞梁、王蕴、邓义、陈春共二十六人。

    布衣:陈礼、牛布衣、权勿用、景木蕙、赵洁、支锷、金东崖、牛浦、牛瑶、鲍文卿、倪廷珠、宗姬、郭铁笔、金寓刘、辛东之、洪憨仙、卢华士、娄焕文、季恬逸、郭力、萧浩、凤鸣歧、季遐年盖宽、王太、丁诗、荆元共二十七人。

    释子:甘露僧、陈思阮共二人。

    道士:来霞士一人。

    女子:沈琼枝一人。

    臣等伏查已故儒修周进等其人虽庞杂不伦其品亦瑕瑜不掩然皆卓然有以自立。谨按其生平之事实文章各拟考语另缮清单恭呈御览。伏乞皇上钦点名次揭榜晓示。隆恩出自圣裁臣等未敢擅便。其诗文、墓志、行状以及访闻事实存贮礼部衙门昭示来兹可也。万历四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议上二十六日奉旨:

    虞育德赐第一甲第一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庄尚志赐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杜仪赐第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萧采等赐第二甲进士出身俱授翰林院检讨。沈琼枝等赐第三甲同进土出身俱授翰林院庶吉士。于七月初一日揭榜晓示赐祭一坛设于国子监遣礼部尚书刘迸贤前往行礼。余依议。钦此。到了七月初一日黎明礼部门口悬出一张榜来上写道:

    礼部为钦奉上谕事。今将采访儒修赐第姓名、籍贯开列于后。须至榜者:

    第一甲

    第一名虞育德南直隶常熟县人。

    第二名庄尚志南直隶上元县人。

    第三名杜仪南直隶天长县人。

    第二甲

    第一名萧采四川成都府人。

    第二名迟均南直隶句容县人。

    第三名马静浙江处州府人。

    第四名武书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五名汤奏南直隶仪征县人。

    第六名余特南直隶五河县人。

    第七名杜倩南直隶天长县人。

    第八名萧浩四川成都府人。

    第九名郭力湖广长沙府人。

    第十名娄焕文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十一名王蕴南直隶徽州府人。

    第十二名娄奉浙江归安县人。

    第十三名娄瓒浙江归安县人。

    第十四名蓬祜浙江嘉兴府人。

    第十五名向鼎浙江绍兴府人。

    第十六名庄洁南直隶上元县人。

    等十七名虞梁南直隶五河县人。

    第十八名尤扶徕南直隶江阴县人。

    第十九名鲍文卿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二十名甘露僧南直隶芜湖县人。

    第三甲

    第一名沈琼枝南宣隶常州府人。

    第二名韦阐南直隶滁州府人。

    第三名徐咏南宜隶定远县人。

    第四名蘧来旬浙江嘉兴府人。

    第五名李本瑛四川成都府人。

    第六名邓义南直隶徽州府人。

    第七名凤鸣歧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八名木耐陕西同官县人。

    第九名牛布衣浙江绍兴府人。

    第十名季萑南直隶怀宁县人。

    第十一名景本蕙浙江温州府人。

    第十二名赵洁浙江杭州府人。

    第十三名胡缜浙江杭州府人。

    第十四名盖宽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十五名荆元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十六名雷骥北直隶大兴县人。

    第十七名杨允浙江乌程县人。

    第十八名诸葛佑南直隶盱眙县人。

    第十九名季遐年南直隶上元县人。

    第二十名陈春南直隶太平府人。

    第二十一名匡迥浙江乐清县人。

    第二十二名来霞士南直隶扬州府人。

    第二十三名王太南直隶上元县人。

    第二十四名汤由南直隶仪征县人。

    第二十五名辛东之南直隶仪征县人。

    第二十六名严大位广东高要县人。

    第二十七名陈思阮江西南昌府人。

    第二十八名陈礼江西南昌府人。

    第二十九名丁诗南直隶江宁县人。

    第三十名牛浦南直隶芜湖县人。

    第三十一名余夔南直隶上元县人。

    第三十二名郭铁笔南直隶芜湖县人。

    这一日礼部刘迸贤奉旨来到国子监里戴了幞头穿了官袍摆齐了祭品上来三献。太常寺官便读祝文道:

    维万历四十四年岁次丙辰七月朔宜祭日皇帝遣礼部尚书刘进贤以牲醴玉帛之仪致祭于特赠翰林院修撰虞育德等之灵曰:

    嗟尔诸臣纯懿灵淑玉粹鸾骞金贞雌伏。弥纶天地幽替神明易称鸿渐诗喻鹤鸣。

    资格困人贤豪同叹;凤已就怒桐犹遭暴。缦袍短褐蓬留桑枢;伐藜粥畚坎凛歉觑。

    亦有微官曾纡尺组龙实难驯哈宁堪伍。亦有达宦曾著先鞭玉堂金马邈若神仙。

    子子千旄翘翘车乘誓墓凿坏谁敢捷径?涩矗澩嵺驵侩市门中有高士谁共讨论?

    茶板粥鱼丹炉药臼梨园之子兰闺之秀。提戈磨盾束从征功成身退日落旗红。

    蚩蚩细民翩翩公子同在穷途泪如铅水。金陵池馆日丽风和讲求礼乐酾酒升歌。

    越水吴山烟霞渊薮击钵催诗论文载酒后先相望数十年来愁城未破泪海无涯。

    朕甚悯旃加恩泉壤赐第授官解兹慢快。呜呼!兰因芳陨膏以明煎维尔诸臣荣名万年。尚飨!词曰: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风止高梧虫吟小檄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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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中国的白话长篇小说,自《水浒》、《三国演义》等不朽巨著问世以后,在知识分子及市民阶层中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以小说铺陈历史,演述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成为明清二代普遍的文化现象,小说家的地位因此而得到奠定。但后世作品,除了不多几部能与《水浒》、《三国》并驾齐驱外,大多数在反映社会的深度上或在人物的刻划上没有很令人满意的成就。直到清代康、乾时,才出现了《红楼梦》与《儒林外史》这两部在小说史上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红楼梦》把笔触瞄准封建豪门大院;而《儒林外史》则把锋芒射向社会,——写秀才举人、翰院名士、市井细民,而且是客观的、写实的,这在中国小说中是不多见的。

    《儒林外史》的作者是康、乾年间名人吴敬梓。吴敬梓(1701一1754),字敏轩,一字粒民,晚号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他出身于历代显宦之家,十八岁中秀才,乾隆元年(1735)安徽巡抚荐应博学鸿词,他托病不就。生平除著有《儒林外史》外,尚有《文木山房集》。《儒林外史》所表现的正是吴敬梓亲身所历所闻,也寄托了他看重文行出处、鄙视功名富贵的高尚情操。

    《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是一幅活生生的社会面貌图。正如惺园退士所说,它摹绘世故人情,真如铸鼎象物,魃魅魍魉,毕现尺幅;而复以数贤人砥柱中流,振兴世教。其写君子也,如睹道貌,如闻格言;其写小人也,窥其肺腑,描其声态,画图所不能到者,笔乃足以达之”。卧闹草堂刻本评说:“慎勿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由此可见,《儒林外史》以生动形象的笔墨,逼真地反映了社会。正因为如此,考据家们曾经把书中的人物一一与历史上真人真事相比照,推断出书中人物的艺术原形。还有人特地跑到茶馆中去体验现实,名之为“温习《儒林外史》”。这一切,都充分说明了《儒林外史》的成功与伟大。

    由于吴敬梓具有高深的文学修养,又有丰富的社会阅历,所以才能把那个时代写深写透。他把民间口语加以提炼,以朴素、幽默、本色的语言,写科举的腐朽黑暗,腐儒及假名士的庸俗可笑,贪官污吏的刻薄可鄙,无不恰到好处,谑而不苛,不堕落暴露小说的恶趣之中。在艺术结构上,它没有贯穿到底的人物,而是分阶段地展开,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这种体制,对清晚期小说有很大影响,如《海上花列传》、《官场现形记》等,均模拟《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的版本,现存最早的刻本是嘉庆八年(1803)卧闲草堂刊本。此后有清汪浦礼阁本、艺古堂本、苏州群玉斋本、申报馆排印本等。这次排印,是以卧闭草堂本为底本,依其它各本改正了个别错字。

    洪江

    一九九一年二月

第2章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沈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长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磊落的人。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居住;七岁时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黹,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针黹生活赚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隔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王冕。指著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柳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著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著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回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逐日把牛栓了,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著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著。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著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条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

    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大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乾鹿肉来赠予,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著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著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的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常和他亲热地邀在草堂里坐著说话儿。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爷,所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并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吩咐要书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著王相公,是必费心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再三怂恿。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副花卉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回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照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著,倒要去;帖子请著,倒不去!这下是不识怡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王冕道:“秦老爷,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事,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斯那里害什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著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胆见我。我就顺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堂堂一个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到:“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当下定了主意,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著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声,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著。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著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著门进去了。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著轿子,过王冕屋后来。

    屋后横七竖八条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著,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那里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著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治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结交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机遇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部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

    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天明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奄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斯,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著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著锅的,也有箩担内挑著孩子的,一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淹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健康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柿饼,拿过去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

    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著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都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下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

    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乾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著。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著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统一,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致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钞来给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著,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作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著诏书,带领许多人,将著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蛸满室,蓬莴蔽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著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

    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第3章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著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礼,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向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钞钱,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爷,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烧得滚热,送与众位吃。荀老爷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正说著,外边走进一个人,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说道:“俺如今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著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爷,我听说,他从年里头,就出差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爷请;李老爷家房子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著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领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几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个做头。像这荀老爷田地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情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都派了分子来;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

    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爷坐在首席,斟上茶来。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爷的令郎,就是夏老爷的令婿;夏老爷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要到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红□,骑著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和衙门的人,都拦著街递酒。后来将周先生请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后来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总甲果然向周先生说了,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那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称为“小友”。就如女儿嫁人: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算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休提。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著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了两张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筷,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筷也不曾下般。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筷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著!”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

    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该罚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不该罚?但这个笑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

    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爷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著实红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

    荀老爷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地步哩。”申祥甫道:“他也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梅相公正吃著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的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那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

    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陪著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

    晚间,学生回去。把各家的见面礼拆开来看:只见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起包了,交与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的不得了。周进只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到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株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两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著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河上流处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蓬,所以怕雨。将近河岸,只见舱中坐著一个人,船尾坐著两个从人,船头上放著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著,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著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张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先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道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作馆,差是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认识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殊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别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著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著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开廉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俺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著。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著雨,耽搁一夜。”说著,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样。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著。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请求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俺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著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著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落在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不作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著的了?”

    彼此说著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随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安置后,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抄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回馒头、叉烧包,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欢喜。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著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著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卖,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著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请求行主人领著。

    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导:“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来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

    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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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293/ 第一时间欣赏儒林外史最新章节! 作者:吴敬梓所写的《儒林外史》为转载作品,儒林外史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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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介绍:
儒林外史》是清代吴敬梓创作的长篇小说,成书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或稍前,现以抄本传世,初刻于嘉庆八年(1803年)。
全书五十六回,以写实主义描绘各类人士对于“功名富贵”的不同表现,一方面真实的揭示人性被腐蚀的过程和原因,从而对当时吏治的腐败、科举的弊端礼教的虚伪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一方面热情地歌颂了少数人物以坚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对于人性的守护,从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小说白话的运用已趋纯熟自如,人物性格的刻画也颇为深入细腻,尤其是采用高超的讽刺手法,使该书成为中国古典讽刺文学的佳作。
《儒林外史》代表着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它开创了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生活的范例。 《儒林外史》脱稿后即有手抄本传世,后人评价甚高,鲁迅认为该书思想内容“秉持公心,指摘时弊”,胡适认为其艺术特色堪称“精工提炼”。在国际汉学界,该书更是影响颇大,早有英、法、德、俄、日、西班牙等多种文字传世,并获汉学界盛赞,有认为《儒林外史》足堪跻身于世界文学杰作之林,可与薄伽丘、塞万提斯、巴尔扎克或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提并论,是对世界文学的卓越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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