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情人
“我又来迟了。”一个低而软的女声在教室门口响起,那声音像夜色下的流水,光是听着就让人不自觉地感到神思迷离。
随着清脆的高跟鞋声,顺着两条莹洁匀称的小腿往上看,是及膝的黑色真丝裙摆,说也奇怪,那裙摆伴着步伐几乎全无一丝震颤。据说古时候夫家考验新妇的妇容,会在裙摆系一溜金铃铛,小家碧玉走起路来往往惊涛骇浪一般,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而大家闺秀却能让金铃一声不响。
女子随意地将手包往讲台上一搁,斜斜地倚靠在讲台一侧,懒洋洋地用法语说道,“今天我们来看杜拉斯的《情人》。”
“un jour, j&#o39;étais gée déja, dans 1e ha11 d&#o39;un 1ieu pub1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1 s&#o39;est fait connatre et i1 m&#o39;a dit: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tout 1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11e 1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1us be11e maintenant que 1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o39;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1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侯,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她没有书本,也没有教案,只是闲闲地抱着两条胳膊将小说开头用好听的音调背诵了出来。那一串串小舌音,像绝世名伶的水袖,一迭一迭地漾到你面前,叫你眼花缭乱,目眩神迷。下面的学生神情专注,无论男生还是女生,眼睛片刻不离那两片朱红的嘴唇。
背完了第一段,女子忽然冒出一句,“杜拉斯是个骗子,她借男人之口说‘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这样的话你们信吗?反正我不信。”
下面有哄笑声响起,她却不以为意地伸手捂住嘴巴,自顾自地打了个呵欠。一般人打呵欠,上下颌会因为分开距离过大而出现层叠的双下巴,她却像舒缓脖颈的天鹅,优雅而高贵。雪白的指尖涂着猩红色的指甲油,如同一颗颗血珠,触目惊心。
呵欠打完了,女子又慢吞吞地说道,“人类是追求视觉愉悦感的动物,无论男女。满是褶子的老脸,鬼都不喜欢,别说男人了。”
有学生在下面唱反调,“伍老师,杜拉斯确实很有魅力,她七老八十的时候不是还有一个比她小四十岁的叫杨安德烈亚的帅哥陪伴左右吗?”
女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很简单,因为那个男人有恋祖母癖。”
又是哄堂大笑,学生们都知道这位留法归来的伍老师平素最是任诞肆恣,从不以什么礼法规矩约束学生,是而别有用心地追问道:“伍老师,难道你不相信有不以长相为考虑因素的真爱吗?”
“真爱?”伍媚红唇一弯,“难道不考虑相貌便是真爱?那是对下一代的不负责任,可不是什么真爱。”
有男生怪叫,“伍老师,你太刻薄了,你这话让我们这些路人长相的情何以堪?”
伍媚微微一笑,“所以你要好好学习,早点成为富一代,然后才能为你的下一代引进来自母系的优质相貌基因,中和一下来自父系的路人长相。”
学生们笑得越发大声,先前讲话的男生倒也不以为忤,他一本正经地摇摇头,“美貌是消耗品,根本无法保值,我还是喜欢像伍老师你这样有气质和内涵的女人。”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伍媚眼梢一扬,“夸一个女人气质好不就是明摆着说她不好看嘛。漂亮、可爱、温柔、气质好,前几个都靠不上才可怜巴巴地落个气质好的安慰奖,对吧?”
男生看着她薄带嗔意的脸,只觉一阵心率失齐,讨饶道,“伍老师,我错了,您是美貌与内涵并重,才华和气质齐飞……”
伍媚却忽然看他一眼,肯定道,“你不是法语系的。”
男生脸一红,“我是学国贸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伍媚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淡淡开了口,“所有的爱情都从皮相开始。人性永远是贪婪的,总是妄图两全。在无法两全的情况下,一个满腹才华的秃顶胖子和一个初中毕业一头乌发的英俊小青年,我会选择后者。下面我们来看王道乾的译本。”
“王道乾的译本是目前国内最好的译本,但是你看过法文原版后就会发现他并未忠于原著的句读节奏。他将长句断成了许多短句,比如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他译成‘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再看tout 1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11e 1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他翻译成‘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乍一看好像没有符合杜拉斯的原文,相比浮夸赘余的长句,正是这种精炼简洁的短句,才是《情人》的神韵所在。所以王小波才感叹无限苍凉尽在其中……”
学生已经自觉安静下来。
“讲完了,怎么还不下课?”叮铃铃的下课铃声恰好响起,女子如蒙大赦,抓起手袋便摇曳生姿地出了教室。男学生怔怔地盯着那纤细的背影,那身段,每一寸每一分都像是活的。
伍媚刚坐进她那辆正红色的奥迪q7里第一件事便是甩脱了两只高跟鞋,平底的绣花鞋刚穿上了一只,手袋里电话便响起来。
拿出电话,看着电话上来电人的姓名,伍媚好看的眉头微微一皱,“找我干什么?”
那头轻微的一声嗤笑,“好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我要是忘恩负义,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和我说话?”伍媚语气冷峭。
尖细的男声似乎噎了一下,“帮我一个忙。瞑色的领舞不做了,你帮我撑一下今晚的场子,就一个晚上。”
伍媚眼光微垂,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左脚脚踝,自嘲一般说道,“你找错人了。”说完便要挂电话。
那头男声急了,“伍媚,你帮我这一次,从此我们两讫,我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沉默了半分钟,伍媚面无表情地说道,“好。弗拉明戈《don&#o39;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仿佛生怕她反悔一般,男子赶紧说道,“晚上九点。我亲自给你伴奏。”
伍媚已经挂了电话。
同一个时间段内。沈6嘉的特别助理岑彦正在给新来的秘书,同时也是他的学妹薛心璐上课——如何为沈总服务。
“沈总不喜欢下属穿太过鲜艳的颜色。”岑彦忍不住想起自己上周才黄了的相亲对象,那位小姐挖苦他:“岑先生请问您是在殡仪馆工作吗?对不起,岑先生,我才26岁,还没有想永垂不朽的打算。”天晓得他颠来倒去就是黑灰藏青三种颜色的西服还不是拜沈总所赐。
“向沈总汇报情况时言辞一定要简练而准确,不允许出现不必要的形容词、副词,更不可以使用诸如‘啦’‘啊’‘呀’等感叹词。当然你有什么事情一般是先向我报告,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防止一些特别情况,免得你怎么被开了都不知道。”“沈总最讨厌不守时的人。上个月通过沈总的二叔和晟时搭上关系的一家企业老总,就因为谈合约时对方迟到了两分钟,沈总便拒绝和对方合作,理由是一个连自我时间都无法管理的人不足以成大事。”说到这里岑彦顿了一下,忍不住脑补沈总该不会连巫山云雨是一泄而下的时间都能自我控制吧?
薛心璐吐了吐舌头,“师兄,沈总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中那么英俊?我听说沈总开会,所有的报表数据他只要扫一眼就能过目不忘,而且他的大脑就像超级计算机一样,无论多复杂的运算,他几秒钟就可以把最终结果报出来……”
未等她说完,岑彦便严肃道,“最要紧的一点,沈总最不喜欢有人八卦,尤其是以他为主角。晟时的每一位员工嘴上都是这样的。“岑彦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薛心璐这才自觉噤声。
“另外,沈总还有几个小习惯,比如沈总喝咖啡必须放四块方糖……”
薛心璐正在心里感叹原来现实生活里果然不是每个总裁都像小言里写的那样爱喝猫屎咖啡或者不加糖的黑咖啡,却忽然发现身侧的学长早已经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弦,快步朝磨砂玻璃门走去。
依稀有一个修长的人影正在靠近磨砂门,薛心璐心脏控制不住地一阵狂跳。她终于要见到沈总的本尊了吗?
“沈总。”岑彦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门边。
惊鸿一瞥里,薛心璐只看见沈6嘉长着一张极为英挺的面孔。似乎觉察到了她的眼光,沈6嘉锐利的目光扫过新来的秘书,便冷淡地交代助理道,“核对一下今天的行程。”
“好的。”
薛心璐早在沈6嘉犀利的目光看向她时便低眉顺目地站到了岑彦的身后,从她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一双被普鲁士蓝的西裤包裹的长腿。
2夜森林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沈6嘉蹙眉看着“瞑色”油漆斑驳的招牌。
“你看看这名字多有文化内涵,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骆缜川嬉皮笑脸地钩住好友的肩膀,“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吗?”
沈6嘉忍不住纠正道,“乐乐在这里念yuè 1è,不是1è 1è。前一个乐(yuè)是动词,指欣赏音乐,后一个乐(1è)才是快乐的意思。”
骆缜川却是一脸不耐烦的神气,“我是香蕉人,你不能拿这些多音字来要求我。”一面说一面把沈6嘉半拖半拉进了瞑色。
虽然这家夜店外观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内里倒并不像沈6嘉想象的那般污浊不堪。装潢反倒别有格调。
“骆二少。”苏浙穿着杏子红的衬衫,含笑朝二人款款走来。
“苏老板。”骆缜川眼见着苏浙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直往好友身上飘,好笑地提点道,“苏老板,我朋友不是你那条道上的。”
苏浙一笑,“骆二少想多了。苏浙只是见您这位朋友气质高华,有如珠玉在侧,自惭形秽罢了。”
听到这里,沈6嘉已经知道眼前这个苏老板大概是个分桃断袖的。他个性狷介,不喜这些边缘人士,因此只微微颔首致意。
苏浙抬手看表,伍媚快要到了,便主动结束了寒暄,“骆二少喜欢的那个包间我给您留着了,二位随意,我先失陪一下。”
沈骆二人往楼上走时,骆缜川朝苏浙的背影一努嘴说道,“别看他是个玻璃,背后的水倒真不浅。”
沈6嘉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往包房里走。幸好骆缜川知道他素来是个心思重的,也不以为意,说了几句便打响指吩咐侍者拿酒去了。
“唉呀,真舒服。”刚进包厢,骆缜川就把自己摊平躺在沙发上,惬意地直哼哼。
沈6嘉看着好友的模样,蹙眉道,“我承认这里的装潢档次是不低,可是骆二你这副样子是不是太夸张了?”
骆缜川立刻嚷起来,“还不是我哥,我对酒店管理一点兴趣都没有,他非逼着我当什么执行董事,每天让我和那一群老东西积唧唧歪歪打嘴仗,他自己倒好,追着女人回美国了,你说我容易吗?我容易吗?”正说到义愤填膺,从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
骆缜川立刻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好戏上场了,6嘉,这儿跳舞的那个妞儿简直就是条美女蛇,那身段软的跟没长骨头似的。”
“我在这儿坐会儿,你自己去看吧。”沈6嘉依然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走吧,知道你今天下午被你家沈老太爷骂了个狗血淋头,心情不好。这人生啊,就得自己学着找乐子,不然岂不是得闷死。”骆缜川心性里总是带着一股憨直之气,所以沈6嘉总是拒绝不了他。当下,只得和他一齐往看台走去。
不得不承认二楼的看台设计得极好,从上面将整个一楼舞台俯瞰无余。空阔的舞台上此时只静静地站着一个女子。乌发,雪肤,红裙,她头颈低垂,仿佛将来自楼上楼下所有雄性的目光隔绝在外。
骆缜川眯眼,“怎么好像换人了?”
有吉他的伴奏响起。苏浙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的衬衣,右手拨着弦从帷幕后一步步走向光的所在。
骆缜川还没来得及感叹苏浙今日居然亲自出场,却见那女子忽然动了起来。她如雪的玉臂轻轻一抖,手里的响板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一个回旋,殷红的裙摆抖成一朵骄傲的大花。
苏浙手里的吉他声愈发激扬。伴着音乐,女子用她的修眉妙目;用她纤细的手指,柔韧的腰肢;用她优雅的脚踝;用巨大的裙裾,灵动的舞步,繁响的踢踏,轻云般的漫移,旋风般的疾转瞬间攫取了无数迷恋和倾慕的眼光。
苏浙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伍媚左脚的虚弱。弗拉明戈要求舞者在舞蹈时用脚跟和脚掌踏击地面,从而和响板的节奏相呼应,伍媚的左脚的叩击声比右脚低了一个音高。
沈6嘉默默地看着跳舞的女子,她素着一张脸,只是用口红极为精致地勾勒出了两片唇。她的眼珠子非常黑,清澈到几乎寒冷的地步,像雪夜里的北极星。沈6嘉不由想起他在英国威斯敏斯特教堂里看见的天使画像,昏暗的教堂里点着白烛,颤抖的烛光里,那天使的眼睛里并没有我们想当然的仁慈和温柔,而是没有人味的冷。这样的眼睛和他印象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相象,这个红衣女子,像一簇跳跃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神经。于是他转身往包厢走去。
骆缜川望着好友折回的背影,摇了摇头,又专心致志地看舞去了。
随着舞蹈□的到来,周围的喝彩声吹口哨声鼓掌声此起彼伏。却在这时,一群便衣警察大摇大摆进了瞑色。
“负责人呢?有人举报这里涉嫌淫/秽活动。”为首的警察五大三粗,浑浊的眼睛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伍媚。周围夜游神们哪里还敢久留,赶紧呼啦一下做鸟雀散,生怕牵惹其中。
苏浙面色一沉,丢下吉他,朝一干警察走去。
伍媚却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鬓发,朝警察们妩媚一笑,这一笑,真当得《爱将》里那句歌词——媚眼轻舒出,千缕电。
趁警察们还在那一笑里没回过神来,伍媚忽然恶作剧一般朝楼梯处掠去。
“她跑了!”一个警察嚷起来。
苏浙看着追过去的警察,哭笑不得。她自然是不会有事的,不过这么一闹,他这点产业怕是要坐实了藏污纳垢的罪名了。
骆缜则在楼上看得津津有味。
二楼是环形结构,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越发靠近,伍媚一个闪身,拧开门把手,如同鳗鱼一样滑进了一个包厢。
沈6嘉正欲出门寻骆缜川,就感觉一个香软的身体跌进他怀里。
“那个跳舞的女人呢?”门外是气喘吁吁的男声。
伍媚眨了眨眼睛,伸手搂住沈6嘉的腰,在他耳畔软声道,“先生救我,我只是在这里跳舞的音乐系学生,不想进派出所。”
鼻尖是淡淡的清香,耳畔是温热的气息,沈6嘉面无表情地推开她,“到沙发后面去。”
伍媚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乌黑的眉毛如同出鞘的剑,几乎是古典小说里被用滥了的那句“斜飞入鬓”,棕褐色的眼珠,眼神淡而警醒,一管窄而直的鼻子下是线条清晰的薄唇和坚毅的下巴。她见过很多长相出众的男人,眼前这个男人或许算不上最出挑的,但却给人一种罕见的沉稳和从容的气质。
于是伍媚拎着裙摆矮身蹲在沙发后面,沈6嘉则重新坐回了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门被粗鲁地打开,那群便衣进了包厢,气焰高涨,“我们是警察,在执行任务。”
沈6嘉只是慢条斯理地低下头抿了一口酒,置若罔闻。
为首的警察只觉那男人的沉默里带着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而且似乎有几分面熟,语气便放缓了三分,“我们也是接到举报,说这里涉嫌淫/秽活动,楼下跳艳舞的女人似乎是进了这个包厢。”
“弗拉明戈不是艳舞。”沈6嘉语气平淡。
骆缜川恰好推门进来,“哟,这是干吗?”他大大剌剌地朝沙发上一靠,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脚也搁在了茶几上,“搜人搜到爷这儿来了,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脸?你们要搜也行,要是没搜着——”骆缜川故意停顿了一下,“我倒要找你们常耀江常局长好好聊聊了。”
蔺川庙大菩萨多,这两位看着就是招惹不起的,为首的警察打了个哈哈,便带着手下自觉退了出去。
骆缜川这才扭身,将头探向沙发背面,笑嘻嘻地说道,“美女你可以出来了。”
伍媚起了身,朝二人一笑,“刚才多谢二位了。”说完便要离去。
骆缜川一个滑步挡到她面前,“美女,天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们学校学风很严的,被人看见了我今年就拿不到奖学金了。”这个年轻的男人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欲念,只有好奇与逗弄,所以伍媚眼睛眨都不眨,随口便又扯了个谎。
骆缜川忽然将脸猛的凑近伍媚的脖颈,使劲一吸溜鼻子,“穷学生?那我怎么在你身上闻到了鸦片香水的气味?它好像还没有便宜到连穷学生都用得起的地步吧?”
男人的俊脸上挂着可恶的笑容。伍媚勾唇一笑,“难道穷学生便不可以有一两个阔亲戚么?”
“是阔亲戚还是阔金主?”骆缜川笑得恶劣,暧昧地又向伍媚的耳畔嗅去。
“这位先生,请您自重。”伍媚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已经带上了急意。她的手也触碰到了骆缜川的衬衫,是一个推拒的姿势。
骆缜川捉弄的心思更甚,一把按住伍媚的手。掌心触及衬衫下的男子胸膛,伍媚立刻畏惧似地将手往下滑去,想要挣脱。
一个躲,一个追,一直纠缠到皮带下的裤兜处,伍媚这才扭头朝沈6嘉求救,语气哀恳,“先生,再晚我们宿舍就要门禁了。”
“骆二,放她走。”沈6嘉也觉得好友闹得有些过了。
“爷就饶了你这次。”
“谢谢。”伍媚朝沈6嘉道了谢,攥紧了右手,翩然出了包厢。
一楼的客人几乎走光了。苏浙一个人坐在吧台上,弹着不成调的曲子。酒保在他身后,安静地擦拭着玻璃杯。看见伍媚,苏浙从吧台上跳下来,将手袋拿给她。
伍媚接过手袋就要走。
已经喝得有些微醺的苏浙喊住她,“你的左脚……没事吧?”
伍媚的步子一下子顿住了,她头也没回,冷冷道,“不劳你费心。”
出了瞑色,伍媚这才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她刚才从骆缜川裤兜里“顺”来的悍马的车钥匙。潇洒地一扬手,车钥匙在月色下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落进了路旁的垃圾桶里。伍媚这才心满意足地钻进自己的奥迪q7里。
骆沈二人离开时正值月色中天。沈6嘉已经遥控开了自己的玛莎拉蒂,却看见骆二手忙脚乱地将裤兜翻了个底朝天。
“钥匙不见了?”
“嗯。我记得我丢在裤兜里的。没有拿出来啊。”骆缜川表情郁闷,忽然他神色一变,恨恨地磨起牙来,“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跳舞的丫头,是她走我裤兜里顺走了!”
沈6嘉想了想,估计是骆二“调戏”人家时反被摆了一道,倒没看出来那个年轻姑娘有这么一手,当下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你的钥匙估计已经被她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妖女!”骆缜川咬牙切齿,玩鹰的反叫鹰啄了眼睛,怎能咽下这口气,“她最好别落在我手里,不然小爷非报今晚的仇不可!”
3爱的荒漠
早上没有课。伍媚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正睡得云遮雾罩,却感觉有什么毛乎乎的东西正在扫她的脸颊。她将脸往鸭绒枕头里埋了埋,嘟哝道:“不二,别闹。”叫“不二”的俄罗斯蓝猫依然锲而不舍的用修长的尾巴搔着主人的脸,一面低低地叫唤着。
伍媚认命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是不是有电话?”
不二一双绿莹莹的碧眼盯住主人,又喵喵叫唤了两声,似乎在附和一般。
伍媚叹了口气,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猫要对手机有这么大的执念。或许这就是雄性生物对高科技产品的一种渗入骨血的爱好,不分种族。伸手拿过床头柜上震动的手机,伍媚在心底发誓今晚一定记得关机。
“大主编,扰人清梦是要掉cup的。”伍媚一边讲电话,一边抚摸着不二美丽的蓝灰色短毛。
“乌鸦嘴!”阮沅还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
“你一定在低头看自己的胸部。”伍媚伸了个懒腰。
阮沅撇了撇嘴,“别装铁口神断。和你说正事。给《郎色》写‘我是鸭汤’专栏的那个女人给我骂走了,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手,你帮我写一阵子。”
为什么最近老是要她江湖救急?她也不过是一颗脑袋一个肩膀一双手脚的小人物而已。何况她对爱情信箱这种专为痴男怨女旷夫少妇承接涕泪苦水的东西相当没有好感,对那些未经人事偏装作过尽千帆对人家的婚恋生活指手画脚的“爱情导师”更是嗤之以鼻。于是伍媚果断拒绝道,“大主编,我无意诲淫诲盗。”
“伍媚,你想想,你是在做多么功德无量的事,为在孽海情天里挣扎的少女少妇们指点迷津,也许这世上就少了一个未婚妈妈,少了一个为失恋自杀的冤魂……”阮大主编苦口婆心。
不想伍媚不为所动,她在床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态,淡淡道,“她们想死就去死好了,省得浪费社会米饭。”
“你这个铁石心肠的死女人,你真的忍心见死不救?”电话那头一阵尖叫。
幸好她已经明智地将手机举离耳廓一臂之远,才免受荼毒。
“大主编,我们认识几年了?”
阮沅想了想,“有四年了。”
“这四年里我谈过恋爱吗?”
阮沅开始觉得冷汗直流,“没有。”
“你知道的,我只会调情,不会恋爱。你觉得让一个无恋爱经验的女人去写您的爱情专栏,靠谱吗?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圣母玛利亚的本事,可以无性生/殖。而且我喜欢喝鸡汤,不喜欢做鸡汤。”
“我们的专栏叫‘我是鸭汤’。不是鸡汤。一只鸭可抵九只鸡。”阮沅虚弱地纠正道。
“我热爱禽类,但是局限于装在餐盘里的那种。”
阮沅知道这个闺蜜是无利不早起的人,狠心咬了咬牙,“你要是答应帮我这个忙,你一直很喜欢的那个1o8颗老血琥珀手串就是你的了。”
居然这样诱惑她,罢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伍媚终于松口,“报酬怎么算?”
阮沅长舒口气,“一千块一篇。”
“我只写三期,三周后你找不到人,便是你在我眼前上吊我一样撒手不管。”
“你这蛇蝎心肠的死女人!”尽管嘴上骂着,阮沅还是利落地把一大堆读者来信打包发送到了她的私人邮箱里。
揉了揉不二的脑袋,伍媚自说自话,“做人还不抵做猫快活。”说完便赤脚跳下了床,去盥洗间刷牙洗脸。洗完脸,她将脸凑在圆腰大镜子前面,对脸上每一平方厘米的皮肤进行巡视,表情认真而严肃。然后就是打开各色瓶瓶罐罐的保养品,往脸上鼓捣。毕竟女人嘛,行走江湖除了一技傍身,能依靠的也就是这么一张皮了。
洗漱完毕,伍媚端着牛奶去了书房。
打开电子邮箱,她只觉得头疼不已。
果然不出她所料。主题看似五花八门,其实不外乎我爱ta,ta不爱我或者不够爱我;我以为我爱ta后来才发现其实我爱另外一个ta;我爱ta,ta也爱我,可是现实或者家长却在拆散我们。其间再穿插各种八点档必备桥段,直看得伍媚骇笑不已。
“我结婚刚一年零八个月,宝宝还未断奶,发现丈夫外遇,我该怎么办?宝宝还这么小,需要完整的家庭。”
“我结婚已经六年了,上周遇到了前男友,我发现我对他还有感情,他也说忘不了我,我该怎么办?”
“我的上司高大英俊,我们在工作中非常默契,他向我表示了好感,可是他已经结婚,我们发生了亲密关系,我好像怀孕了,怎么办?”
居然还有男人。
“我追了她一年才追到手,可是我觉得她并不爱我,她的心并不属于我。”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如今的爱情信箱都是从诸多读者来信里挑选最有噱头的一篇,然后专栏作家或装作知心姐姐,或扮演恶毒后妈,极尽安慰或者挖苦之能事,写上了百八十字后虚情假意地加上一个光明的尾巴——“祝开心”便戛然而止。可是这里的每一篇都是如此乏味和无聊,到底怎么挑出有意思的一篇。
伍媚忽然笑起来,既然找不出,不如索性甘霖普降好了。一时间只看见雪白的十指在键盘翻飞。
“宝宝告诉你他需要一个在妻子哺乳期就打野食的爸爸了吗?如果是,可见你家孩子真是天赋异禀,尚未断奶便会说话,可有何育婴秘诀?吃何家的米粉?可否不吝推荐?”
“他不是忘不了你,只是彼此熟门熟路,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商氏医院妇科门诊电话o12—9o9o94o,保胎堕胎,悉听尊便。”
“先生可有收藏怪癖?你要女友的心来做甚,爆炒?清蒸还是汆汤?”
……
一口气回复了一百一十二封电邮。伍媚伸了个懒腰,将回复的邮件悉数发回给了阮沅。然后等着阮大主编的追命电话。
果不其然,阮沅很快就又打电话过来。刚接通,就听见她在咆哮,“伍媚,这就是你写的专栏?你这是一句话点评好不好?你不知道读者写信过来都是因为遭受人生困扰这才把我们专栏当做指路明灯吗?你这样生冷的态度,简直是膈应人来的。”
“没办法,我没有你那么多泛滥的爱心和母性,这些能算什么人生困境,说到底不过是贪婪和不甘心罢了。何况人就这是这么贱的东西,你越骂他,他越来劲儿。你不妨试试给你们专栏改个模式,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伍媚气定神闲。
阮沅沉默了片刻才问:“那你打算用伍媚这个名字落款还是换别的?”
这倒是个问题。伍媚思忖了片刻,淡笑道,“就叫medea吧。”
美狄亚。希腊神话里她最喜欢的女性。你若爱我,我可以为你抛下所有;你若背叛我,我会叫你一无所有。
这样的爱恨分明,胜过多少动辄对前男友心思活泛,对前夫惦记不忘的妇女。
然而,她们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期的《郎色》会卖到脱销。“我是鸭汤”的专栏信箱收到的信件几乎是几何倍增。读者纷纷表示对这个巴黎政治学院传播学硕士毕业的作者相当感兴趣。当然,也不乏反应激烈的读者,甚至打电话到编辑部,声讨medea这个毒妇。火力之猛,让编辑部不得不暂时关闭了外线电话。
阮沅打电话告诉伍媚这一盛况时,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却抱怨她没有替她把读者的谩骂和诅咒给录下来。可见人真真是贱骨头,听多了吹捧,便爱听唱反调的。
正当两个女人隔着电话笑成一团的时候,从美利坚直飞蔺川的空中客车a38o的头等舱内,夏商周也不由勾唇一笑。
身旁的助理展学谦偷偷觑了一眼他手里的杂志,色狼?居然有杂志叫这个名字?夏总看黄色杂志居然还看得笑眯眯的?于是他又定睛看了一眼,是《郎色》,幸好他刚才没有冒冒失失地多嘴。
感觉到了助理的窥视,夏商周索性将杂志往他怀里一丢,调侃道,“这个专栏写得相当不错,你不是在追证券部的linda吗?你该好好看看。”
“夏总你——”展助理白皙的脸颊有些泛红。
夏商周拍拍助理的肩膀,“男人嘛,就该敢做敢当。”
这叫什么话?他连人家姑娘的小手还没有摸到,夏总却说得好像他始乱终弃一般。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展学谦将自己手边一叠报表和资料塞到老板的怀里,板板地说道,“夏总,这是蔺川金融市场的调研报告,您过目。”
夏商周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厚厚的一沓资料翻阅起来。他被总行派驻到蔺川担任大中华区总裁,急需了解当地情况。很快,他就被报告里晟时的沈6嘉的个人信息吸引住了眼光。
爷爷沈国峰曾担任北方军区的总司令。父亲沈叙24岁便破解了数学史上的著名难题——代数曲线和代数曲线面的拓扑问题,被喻为天才数学家。母亲6若薷也是系出名门,是南方军区总参谋长的女儿。当时二人成婚又被称作“南北合作”。至于沈6嘉本人,英国帝国理工学院数学系本科,后来师从著名的投资大师朱利安,晟时前身只是一家私募投资公司,短短几年便成功发展成蔺川数一数二的综合性投资公司,如今已经涉及地产开发、物业管理、资本投资等多个项目。
夏商周踌躇满志地合上了文件夹,他的预感告诉他,沈6嘉将是他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
4礼拜五
莫傅司蹙眉看着眼前的女秘书,“你问我要预约?” 今天他是到晟时找沈6嘉商谈收购鼎言的。却被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拦住了,管他要预约。
预约,他活到三十岁,第一次听说他需要预约才能见到某人。
薛心璐偷偷觑一眼眼前冷若霜雪的男子,她第一次看见有人长着灰色的眸子,这个男人整个人就像一台制冷效果超好的空调,扑棱棱直散发着寒气。何止让人暑意尽销,简直如坠冰窟。
办公室内沈6嘉看了看手腕上的江诗丹顿陀飞轮,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傅司虽然为人恣意,但是在正事上从来不含糊。于是他便拿起手机给莫傅司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莫傅司语气讥诮,“沈总,我正被你的小秘书拦在门外,因为我没有预约。”
沈6嘉知道莫傅司已经有些动气,举着手机便快步出了办公室。
“薛秘书是新来的,这事不怨她,是我忘记交待了。”沈6嘉言辞恳切。
莫傅司最欣赏的就是沈6嘉的磊落做派,那样的胸襟和气魄,他自叹弗如。当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朝总裁办公室走去。沈6嘉用眼神安抚了一下惊惶的秘书,跟了上去。
拣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定,莫傅司才徐徐开了口,“收购计划的草案你已经看过了,谈投资,你是行家,现在时机不到,我不好透露□消息来源,6嘉,我只问你一句,你信不信得过我?”冷漠的灰色眼眸紧紧锁住对面的好友。
“当然信得过。”沈6嘉神情严肃,“但是一个亿不是小数目,做空的风险是非常大的。而且我刚收到消息,摩曼银行的大中华区总裁最近刚被派驻到蔺川,我查过此人的背景,是个鹰派,他最近必定会有动作。”
莫傅司双眼微眯,“摩曼大中华区总裁吗?我印象里似乎名字有些古怪?”
“嗯,夏商周,也是世家子弟。他的父亲夏珩之曾经是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所长,是研究青铜时代的专家,十几年前在一次大型汉墓考古挖掘活动里出了意外去世了,母亲也跟着殉情了。”
莫傅司对这种一般人唏嘘不已的爱情故事毫无感觉,这个世界上,谁的身后不是拖着沉重的故事?他只是冷静地做出了自己的点评,“是个角色。不过不要紧,他比不得我们是自由之身。蔺川水深,他未必敢一脚踩进来。”顿了顿,又说:“我可以用莫傅司这三个字跟你保证,不出一个月,蔺川的传媒市场将全部重新洗牌。我现在有一部分资金不方便活动,所以才管你借一个亿。”
沈6嘉懂莫傅司的意思,如果不是他现在周转不便,他未必会巴巴地送一半肥羊过来。他一直都是独行侠一般的人物。几年前,谁也不知道他何时看上了九重天,又蛰伏了多久,暗中做了什么,然后将在蔺川经营了几代的林家逼得内外交困,不得不割地求和,从此牢牢坐稳了蔺川酒店业头一把交椅。
但他沈6嘉也不是畏首畏尾的人,当下淡淡一笑,“你这么大方地送钱给我赚,我又怎么会拒绝。”
莫傅司的脸色这才如云消雨霁,主动伸出手去,“那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
沈6嘉也含笑和他击掌。
“沈总。”门外传来岑彦略带焦灼的声音。
“进来。”
“沈总,广告部的瞿总监……”岑彦话刚出口,这才注意到莫傅司的存在,赶紧噤声打招呼,“莫先生,您好。”
莫傅司微微一点头,“我回避一下?”
“不要紧。”
“广告部总监联系了《郎色》杂志的阮主编谈广告版面的问题,但是阮主编说除非您答应她的专访,否则无论我们追加多少钱,她也不肯给我们下半年的广告版面,但如果您答应了专访,她愿意白送晟时一个版面。”一口气说完,岑彦偷偷咽了口口水。谁都知道沈总是出了名的低调,从来不肯接受采访,更不要说专访了。
“《郎色》?是法国nguyen集团旗下的吧?nguyen是17世纪后才出现的来自法国殖民地的越南的姓,翻译过来就是阮,这个主编到底是什么来路?”莫傅司也似乎来了兴趣。
沈6嘉眉头微皱,摇头道,“不清楚。阮沅和不动秦王似乎颇有渊源。”
“秦不动?”莫傅司唇角微扬,“越来越有意思了。”说完又转向岑彦,“岑特助,你手里的杂志是《郎色》吧?”
岑彦赶紧双手递上。
莫傅司修长的手指翻开扉页,快速地翻阅起来,在看到中页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这本杂志倒有点意思,这个专栏写得更是不错。如果找这个专栏作者写地产软文,我们怕是可以多卖几十套楼盘。”说着把杂志推给了沈6嘉。
沈6嘉接过来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我是鸭汤“四个黑体大字。
“我怀疑妻子给我戴了绿帽子怎么办?可是我又不想离婚,放那对狗男女去逍遥快活。”
——“要知道是否戴了绿帽子很简单,找个全身镜照一照便是了。当然如果先生你是红绿色盲,那就只好问别人你头上的帽子到底是什么颜色了。如果不愿离婚的话,也可以,请准备好陈列柜,由着放绿帽子吧。”
“我的新婚妻子居然不是处女!可是她现在怀了我的儿子,我无法和她离婚,怎么办?”
——先生还不赶紧总结经验教训,然后在儿子一出生便开始传授他如何在二十秒之内根据面相判断出是否处女的家传绝学。”
……
沈6嘉不禁失笑,这些俏皮话毫无柔软和同情,却无一例外都是真话实话,却因为太尖锐,反而不容于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看这些印刷体小字时,眼前倏然闪过在瞑色里看见的那双没有人味的寒冷的眼睛。
合上杂志,沈6嘉吩咐助理,“我答应专访。”
岑彦呆了两分钟,才回过神来,“好的。我这就通知瞿总监。”说完脚下生风一般奔了出去。
莫傅司朝好友挤了挤眼睛,揶揄道,“处男秀,我一定捧场。”
沈6嘉苦笑着摇了摇头,目送他懒洋洋地离去。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天色也有些发暗,积雨云像发酵的高粱面在不停地翻涌。沈6嘉破天荒地提前离开了办公室,惊得薛心璐险些以为自己的刚买的天梭手表出了问题。
黑色的玛莎拉蒂逐渐驶离核心商业区,朝旧城区驶去。
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口,沈6嘉泊了车,往小巷深处走去。董记的桂花酥就藏在这巷子里,是几十年的老字号了,他的母亲最爱的便是这家的点心果子。
虽然看上去马上就要变天了,然而排队的人还是不少。白衣黑裤的沈6嘉站在一众家庭妇女里便显得格外突兀,但他面沉如水,对于他人的打量和议论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悦和局促。
董记的掌柜如今年纪大了,早已经不怎么露面,只是交给徒工打理店面。今个儿因为老是觉得气短胸闷,这才摇着芭蕉扇从小院里踱到了外面透口气。扇子刚扇了两下,他就瞅见了芝兰玉树一般的沈6嘉,这下胸也不闷了,气也不喘了,不迭地跑过去,“小沈少爷,你过来怎么也不和我老董打个招呼,还在这儿排什么劳什子队,走,跟我到里头喝杯茶去。”
沈6嘉淡笑着拒绝了,“董老太客气了,这不已经快轮到我了吗?”
老爷子劝不动他,只好扯着嗓子让徒弟手脚麻利些,一面又忍不住赞叹道,“小沈少爷不愧是总司令的嫡亲孙子,这做派,啧啧,哪里像有些小兔崽子,眼睛长在脑门上,至于什么礼义廉耻更是全丢屁/股后头去了。”
董掌柜一直絮絮叨叨到学徒将桂花酥绿豆糕这些点心果子悉数装妥当了递到沈6嘉手里都没有停歇,然而沈6嘉却未曾流露出丝毫的不耐。
和董掌柜打过招呼后,沈6嘉才提着点心出了巷子。小学徒看着他修长的背影,笑嘻嘻地说道,“刚才这位客人修养可真好,听了您老一车轱辘的话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兔崽子,你以为人家是你这条泥鳅,人家那是龙,飞天的龙啊……”
沈家大宅坐落在离龙宸山不远的明阳山上,山上树木森森,再加上快要下雨,便显得有几分阴霾。盘山车道幽深曲折,道旁遍植香樟,蓊蓊郁郁的树木喷吐的的香气混着潮吱吱的雨汽,湿而重地拂在沈6嘉的脸上。
拐了几个弯,这才看见一座三层的红砖小楼掩映在树木之间,红绿相间,煞是好看。铁艺大门上蜿蜒地攀爬着几茎牵藤植物,不知道是爬山虎还是葡萄。岗亭里警卫员看见车,“啪”地立正敬了个军礼。
沈6嘉提着点心盒子下了车。一楼的会客厅空寂无人,只有自鸣钟的钟锤在寂寞地晃动着。
他顺着朱漆楼梯上了二楼,一点流光,在扶手上回环曲折,也追着他上去了。最北边的房间门紧紧关着。迟疑了一下,沈6嘉轻轻叩了叩门。
有轮子在地板上滑过的声音,然后门便开了一线。
屋子里没有开灯,有些发暗,空气里飘着一股爽身粉的气味。沈6嘉知道母亲应该刚洗过澡。
“母亲。”沈6嘉温声开了口,“这是董记的桂花酥和绿豆糕,儿子记得您喜欢吃。”说完把点心盒子轻轻放在小几上。
轮椅上的妇人连眼皮都没撩,只是自顾自地用遥控器开了电视。
屏幕里大概正在演什么民国戏,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正在和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说话——
“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
沈6嘉无意间瞥见屏幕右下角的小字——倾城之恋,脸色立刻变了。他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在家里读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首诗时母亲癫狂可怕的样子。连忙不着痕迹地站到电视前头,将整个身子挡住大半电视,垂眸道:“母亲,儿子只是因为这些日子公司事多,晚上才没有回家。”
母亲。他小时候也是喊妈妈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他就只会喊母亲了。
妇人这才转脸看住儿子,常年的幽居生活,使得她的脸色呈现出一股病态的青白色,像半透明的青玉,但五官还能看见昔日的秀美。
“是吗?”妇人古怪地一笑,“我以为你也嫌弃我这老废物了。”
“母亲——”沈6嘉痛楚地从嗓子里迸出一声,像负伤的兽。
妇人又按了按遥控器,随意地说道,“你晏伯伯因为工作调动,他们一家前几天从京津搬来了蔺川。我们两家虽然十几年没有来往了,但你不可以失了礼数。抽个时间上门拜会一下。”
“儿子知道了。”
5萌芽
洒金的黑色大理石被七厘米的高跟鞋跟有节奏地叩击着。镜面般地反射出一个婀娜的身影。
晟时的前台小姐看着女人的步姿,有些傻眼。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可以连走路也能如此性感。她的姿势并不像娱乐圈的有些软骨蛇那样,走路恨不得拧成麻花,连胸前的两个半球也恨不得甩进男人怀里。她的腰肢摆动幅度并不大,但是恰到好处,这样含而不露的撩人风姿大概也就是“柳腰款摆,步步生莲”可以描摹一二了。因为看得太入神,前台小姐竟然忘记管她要预约。等到惊醒的时候,美人的身影已经隐没进了电梯。
电梯内伍媚抚了抚鬓角,悄悄活动了一下脚脖子,忍不住在心底又问候了一下阮大主编。昨晚平日里一瞪眼睛能将助理吓成结巴的阮大主编涕泪交加地跑到她的公寓,整个人失魂落魄,反复就是一句“他回美国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她心知铁定是因为秦亦峥的缘故,心想着祥林嫂附身的阮沅把负能量释放完了又是一条好汉。于是便淡定地盘腿坐在瑜伽垫上做完了一整套的鹭鸶式、蝴蝶式、束角式、眼镜蛇式、毗湿奴式的动作,正在进行神猴哈努曼式的劈叉时,阮沅忽然收了泪,石破天惊地冒出一句,“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沈6嘉的专访你替我去。”说罢将手袋打开,把一叠采访资料摔在她面前便跑了。可怜她正在劈叉,没法子起身立刻抓住阮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闺蜜穿着软底拖鞋就夺门而去,留下那双昂贵的全手工鳄鱼皮的恨天高可怜巴巴地呆在实木地板上。
她伍媚是为了闺蜜两肋插刀,阮沅那婆娘却是为了男人插闺蜜两刀。这就是交友不慎的恶果啊。吐槽完毕,电梯恰好也到了顶楼。
款款出了电梯,伍媚朝总裁办走去。
原本正在整理文件的薛心璐赶紧起身拦住她,“对不起小姐,因为没有接到前台的内线电话,请问您是?”
“我是《郎色》的主编阮沅,和你们沈总约好了下午专访。”伍媚朝小秘书微微一笑。
如果不是沈总就在后面的办公室里,薛心璐好想尖叫,《郎色》的主编啊!那个神秘的郎色主编啊!她说今年流行象牙色保管名品店里一水儿的象牙色卖到脱销,她说某大牌新出的春装看上去蠢极了,这个牌子就别想卖得动。
现在真人就站在她面前,高挑身量,上身是白色的麻料衬衣,衣领下松松垮垮系了一条黑底鹅黄色波点的丝巾,下面穿着高腰的灰蓝色阔腿裤,越发显得两条腿又直又长。而且她的脸也生得非常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漆黑的深渊,仿佛看一眼,就会溺毙其中。
“阮主编可以给我签个名吗?”薛心璐深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
“当然可以。”伍媚笑眯眯地模仿阮沅的笔迹给小秘书签了名。薛心璐千恩万谢后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收进抽屉最里头,这才请伍媚去了总裁办。
随着一声沉稳的“请进”,伍媚袅袅踏进了沈6嘉的办公室。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眼里都有惊异闪过。
呵,原来是他。
呵,居然是她。
“你不是阮沅。”沈6嘉冷硬地开了口,别人或许见不到神秘低调的《郎色》主编,他却是见过的。
“她追秦不动去了,我来替她做专访。”伍媚大大方方地坦白道,又似笑非笑地看住不苟言笑的男人,“怎么,沈总不肯赐座吗?”
“你是谁?”上次在暝色偶遇,她是跳弗拉明戈的红衣舞者,向他求救时又自称学生,最后还施展妙手空空,戏耍了骆二一番。事后骆二去找苏浙要他交人,苏浙居然死活不肯透露。今日得见,她又摇身一变成了代替阮沅采访的记者。出身世家的沈6嘉神经立刻绷紧了。锐利的眼神牢牢盯住对面妖娆的女子。
伍媚嘲讽地一笑,“沈总有被害妄想症吧。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否则我宁可躺在床上睡觉。”说完一面自顾自地打了个呵欠,白衬衫领口露出的脖颈和锁骨越发显得迷人,一面还拉过椅子,旁若无人地坐在了沈6嘉宽大的办公桌对面。
正在这时,沈6嘉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
“你好——”
“沈总,我是阮沅。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这才请我的朋友去采访您。您放心,她是巴黎政治经济学院传播学硕士毕业的,以前采访过英国的楚承爵士,时尚界的雷帝rex……”
沈6嘉还未接话,就只见桌子对面的伍媚探身直接从他手里拿过听筒,因为姿势的缘故,他非常不小心地看见了她胸衣的蕾丝花边和花边间一道深邃的沟壑,脸微微一红,沈6嘉飞快地别过了眼睛。
伍媚丝毫没发觉自己胸前的旖旎春光已经落入对面的男人眼里。她恶声恶气地说道,“阮大主编,你的职业操守呢?你自己追男人就把这烂摊子交给我?”
烂摊子……是指他么?沈6嘉不由失笑。
阮沅赶紧顺毛,“我回来了再上你那儿负荆请罪,现在只求姑奶奶你帮我把这个专访做了,不然这期《郎色》等着开天窗。”
“这活我接了也行,你得按我的规矩来,按照沈总的身价,做这种人物专访我要一万二,另外我还要你那副青金石的耳坠子。”
电话那头的阮沅几乎要吐血,这女人简直是趁火打劫,但是不依她的话,她决计干得出不顾情分当场甩手撂担子的事来。
“都依你。”阮沅有气无力地答应道。
伍媚听到答复,唇角一弯,一脸无辜地将听筒交到沈6嘉手里,“沈总,电话还你。”
沈6嘉有种瞠目结舌的感觉,和阮沅又说了几句,他才挂了电话。然后安静地注视着对面的女子。
伍媚却似感觉不到他的注视,她随意地将办公室陈设瞧了个遍。很好,没有故作风雅的假古董,没有不高明的油画仿作,也没有所谓名人的励志墨宝,于是乎,沈6嘉的形象由红三代成功转型成有些品位的红三代。
掏出录音笔和纸笔,伍媚这才看向沈6嘉,粲然一笑,“沈总,我可以们开始了吧?”
沈6嘉淡淡地开了腔,“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阮主编不是告诉您了吗?我只是无关轻重的小人物。”
“如果我坚持知道呢?”沈6嘉面无表情地说道。
“沈总,您该不会是想追求我吧?”伍媚眼珠一转,狡黠地盯住沈6嘉。
沈6嘉被噎了一下,片刻后他才淡声道,“或许我该喊你medea?”
这男人的精明和难搞看来远远超乎她的预料。伍媚抿嘴一笑,“名字只是代号而已。沈总想喊什么便喊什么好了,即使您要称呼我为小鸽子小百合我也不会介意的。”
“我想我还是找阮主编换个采访时间比较妥当。”沈6嘉岿然不动。
这下轮到伍媚噎住了。这男人怎么恁的难缠。不过为了那副青金石耳坠子,她忍了,悻悻地招供道,“伍媚,蔺川外国语学院小讲师一枚。”说完便按下录音键,不怀好意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沈总,您出身高干家庭,却没有从政,而是选择了金融业,如今晟时已经是业内首屈一指的综合性投资公司,您的家庭对此可有什么影响?”
“做金融是我的兴趣所在,这和我的出身没有关系,但是我必须感谢我的家庭给予我充分的尊重和自主选择的权利。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姓氏在给了我一些荫蔽的同时,我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更多的眼睛的注视,使得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和放松。”
滴水不漏。伍媚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沈总您是怎么理解投资的?”
沈6嘉沉吟了片刻,“在我看来,投资就意味着两个字——收益。商人天生就是逐利而行,投资就是为了尽一切可能谋取利益的最大化。”
伍媚追击:“沈家的家训是勤、谨、明、谦、温、勇、恭、让,这八个字显然是脱胎于儒家的思想,而投资的投机色彩是否有悖于这样的家教?”
“不,投资从来不是单纯的投机行为,前期的观测需要‘明’;选择时需要‘勇’;当你获得平均每年百分之二十五以上的综合成长率时则需要‘谨’。”
……
两人一问一答,沈6嘉惊讶于伍媚的才思敏捷,她并没有带采访稿,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刻在她的脑子里,环环相扣,简明扼要的同时又带有很强的针对性。
伍媚则发觉沈6嘉思维异常缜密,她所设置的那些绵里藏针的问题他并不回避,也不绕圈子,而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可是遣词用句无可指责。而且沈6嘉和她见过的那些世家子弟完全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的渊渟岳峙的气质,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撼动他。
“沈总,您的圈中好友都或多或少与名媛淑女明星嫩模有过绯闻,唯独您,从未出现在任何花边新闻上,您这般洁身自好是因为心有所属还是因为什么缘故?”
沈6嘉看向对面的女人,神色认真,“我记得我上过鼎言旗下的《星闻》。似乎就在前一阵子。”
阮沅搜集的资料竟然有误?伍媚勾唇一笑,“噢,是吗?看来沈总也认为男人的贞洁意味着一种无能,就像我们习惯称呼三十岁以上未婚的女性为老处女一样。”
沈6嘉看着对面神情娇慵的女人,她依旧素着一张脸,除了涂了一点玫粉色的口红。她或许算不得很美,但是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风姿。就像是一朵只开放在夏天燠热潮湿的夜里的白花,既不喜见光,又不是一团漆黑,半明半暗的影影绰绰里最是摇曳生姿。
于是沈6嘉老老实实地说道,“其实我只是沾了朋友的光,他和某位小姐激吻被娱乐记者拍到,而我不幸成为了人肉背景。”
他的表情非常正经,似乎还带了一点苦恼,伍媚不觉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她笑起来真的当得起花枝乱颤的评价,仿佛一树覆着雪的梨花,被她一笑,花瓣上的雪便簌簌抖落,露出鹅黄的蕊,在寒风里,让人肝都跟着颤。沈6嘉又一次有些慌乱地别开了眼睛。
6忧郁的热
伍媚呵欠连天地朝q7里钻出来,连脚上的绣花鞋都忘了换。
她有多久没熬夜写专访了?果然做人要服老,女人过了25岁之后,再也不能和2o刚出头的年轻小姑娘相比。那时候即便通宵不睡,清水洗把脸后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而以她26岁高龄,一旦熬夜,第二天整个人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外加目光呆滞,完全是一副昨晚纵/欲过度的失足妇女的模样。
天晓得早上她在盥洗间里趁着拍爽肤水的当儿,对着圆腰大镜子左右开弓多少下才让脸颊看上去比较红润有光泽。早知道就该管阮沅把她那条石榴石的坠子也一并要过来。不过那个沈6嘉倒真是个难得的正派人,身上有种稀罕的宽容敦厚的气质,这年头谁不管娱记叫狗仔,只有他,中规中矩地喊娱乐记者。
推开虚掩的门,伍媚一脚踏进了教室。
大教室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法语班从来没这么多人,莫非她走错教室了?
下面的学生也叽叽喳喳议论开来。
“这就是法国留洋回来的伍老师吧?据说她是全校男生打飞机时幻想的对象呢。”
“我不喜欢她,一股狐媚像。”
“不过她的课真的讲得很好。”
……
“这里是文科楼411吧?”伍媚弯腰温声询问坐在第一排的男生。
鼻尖嗅到一股曼妙的香水味,眼前是一串微微颤动的贝壳耳坠子,男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伍老师,是411,是文科楼411,今天是摩曼银行的宣讲会……”
“伍老师,不是通知您今天调/教室了吗?给你调到楼下212了。” 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在背后响起来。
伍媚不用回头,便知道是外院的教务秘书申敏。
“不好意思,我忘记开手机了。”伍媚无所谓地笑着转身,一抬头却撞见了一双狭长内双的眉眼。那双眼睛,她闭着眼睛也认得出来,像游鱼的背脊一般漂亮的流线形,微微上翘的眼角簇生着浓密的睫毛。她曾经乖戾地喜欢趁他午睡时伸手去拔他的睫毛。然后看他硬撑着装睡,眼皮却不停地发颤。最后忍无可忍,睁开眼睛,恶狼一样扑向她,一面咯吱她,一面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喊:“晏夷光,以后还老不老实?”
隔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她都有些恍惚,这些事真的发生过吗?还是只是存在于她的臆想中?他们之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伍媚却觉得像隔着漫长的一生。
夏商周也怔忡地望着对面的女人,她长得好像夷光,尤其是那双寒潭一样的眼睛,可是细看,她又不是全像夷光,更何况,夷光不会有她这样风流妩媚的风姿。夷光是一潭静水,这个女人却是一汪活水。或者说是祸水。
“夏总,这是我们外国语学院的一枝花,教法语的伍媚老师。伍老师,这是摩曼投资银行大中华区的总裁。”
连校董也亲自出来接客了吗?看来他过得不错,这么长的头衔。
“伍老师,你好。我是夏商周。”夏商周礼貌地一笑。
她忘记了,他是认不出她的。晏夷光早就死了。
伍媚忽然勾唇一笑,主动伸出手去,“夏总的名字好别致。”
女子手型优美,手指纤细,十个指甲却涂着殷红的甲油。夏商周心头微微有些不悦,正要松手,却瞥见了女子虎口处长有一粒朱砂小痣。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下意识便攥紧了伍媚的手,直直地盯住她,简直恨不得在她脸上看出一个洞来。
伍媚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
展学谦在一旁看得几乎要跳脚。夏总从来都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怎么见了这个女人就跟魔怔了似的,活像没见识过美女的楞头青。当下只得清了清嗓子暗示领导回魂。
伍媚一声轻笑,“夏总,我还有课。”一面将被夏商周握住的手轻轻挣了挣。
夏商周这才如梦初醒,她不是夷光,夷光不会这样笑,但是他还是半不死心半试探地喊了一声,“夷光?”
伍媚只做听不懂,还探寻地看他一眼。然后施施然从一干人身边离去。经过申敏旁边时,她听见申敏低低地啐了一声“狐媚子。”
“申老师。”伍媚淡淡地瞅一眼申敏,“您是典型的溜肩膀长腰身寒背厚肩的身材,这种耸肩泡泡袖的衣服真的不适合您,看上去,呃,有点像女金刚。”
“你——”申敏气的发颤。
伍媚却无辜地朝她一笑,踩着红色绣花鞋优雅地走了。
宣讲会正式开始。夏商周人虽然坐在主席台上,完全心不在焉。连轮到他讲话还是助理展学谦在台下踢了他一脚,他才惊醒。好容易熬到致辞完毕,他寻了个空隙,和蔺川外国语学院的校董打了个招呼,推脱行里还有事,丢下助理和人力资源总监便离开了。
每个城市里都会有一些消息异常灵通的人士,在古代,他们叫做“包打听”。在现代,他们中有一部分以此作为堂皇的职业,也有一部分,深深藏匿起来,即使他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会知道他或许连你的曾曾祖父娶过几房姬妾都了解的一清二楚。苏浙就是这样的人物。
夏商周辗转找到苏浙时已经是晌午了。
苏浙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吧台上,面前搁着一溜儿玻璃杯,手里则拿着一根筷子,正在叮叮当当地敲着玻璃杯。
听见推门声,他头都没有抬,直接撂下一句“现在不营业。”
“苏老板?”
说话的男声很好听,苏浙这才勉为其难地动了动脖子,看向来人。
看清楚了夏商周的长相,苏浙跟打了鸡血一样,立刻起了身,眼神晶亮地看住他,“我就是苏浙。”
夏商周知道奇人异士大多性格乖僻,觉得不告诉对方姓氏名号未免不太上道,何况在苏浙那里,大概要想查他也是易如反掌。于是主动自我介绍道,“苏老板你好,我叫夏商周,冒昧地找上门来实在是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夏商周。苏浙心里一跳,大概一个多小时前伍媚破天荒地打电话给他,说如果有个叫夏商周的男人来查她的底,直接告诉他信息,但是费用要求分一半给她。
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个男人长得这么俊?俊的他都不忍心宰他了。不过伍媚主动打电话给他,也算一种变相的示好,那他上次承诺的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应该也算自动作废了吧?虽说他苏浙喜欢的是男人,但是对伍媚这女人还真是爱恨两依依。
不动声色地看住夏商周,苏浙开了金口,“你要查谁?”
“伍媚,一个女人,蔺川外国语学院法语系的讲师。我要你能找到的她的所有资料。”
“夏先生既然找到了我,就该知道我的收费不便宜。”苏浙幽幽地亮出了快刀。
夏商周直接从西裤裤兜里摸出签章俱全的支票本和钢笔,拔开笔帽,在金额上一连刷刷圈了好几个零。
“钱上面都好说。”夏商周将支票递了过去。
苏浙笑眯眯地接过来,“十二个小时之内我会把你想知道的东西发送到你的邮箱。”说着把雪白的手掌平伸给夏商周,“现在麻烦留个联系邮箱给我。”
夏商周尽管觉得怪异,还是拿笔在苏浙的掌心写了电邮地址。
镀金钢笔尖在掌心里滑动时带着一种酥麻的感觉,苏浙觉得皮下的血流速度一瞬间加快了,要是让伍媚那个妖女看见了,大概又要讥笑他撩骚了。
夏商周是在黄昏时分收到电邮的。素来镇定的他握着鼠标的手居然有点发抖。点开的那一瞬间,他几乎都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了,到底是在期盼还是在畏惧那个结果。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两寸的个人标准照,照片上伍媚微微勾着唇,隔着屏幕,似乎都在一五一十地放着眼风。她居然是法国籍华人,自幼在法国长大,个人信息上列得清清楚楚,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研究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成绩单的扫描图像,有她发表的论文和采访稿。2o岁的时候还获邀参加巴黎克利翁舞会,并且大出风头。谁都知道这是法国最顶尖的上流舞会,能够获得进入舞会观礼的请柬全世界不过二百五十份而已,至于遴选出来的有资格以此作为踏入社交圈起点的少女更是屈指可数。不过令人诧异的是她出身于单亲家庭,只有一位母亲,父不详。
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了她不会是他的夷光。她们只是长得有些相似,并且恰巧都在右手虎口处长有一粒红痣而已。夏商周说服了自己。然而疑虑却还是像一颗悄然落下的种子,或许哪一天就会像《格林童话》里的杰克与魔豆的故事那样,突然之间破土而出,凌云而上。
7局外人
沈6嘉开着迈巴赫齐柏林在蔺川高教区的公路上行驶着。后排的驾驶座位上则搁着虫草、血燕窝的礼盒。
途经蔺川森木大学附属幼儿园时,他放慢了车速,有些奇怪地看素来门庭清寂的幼儿园此刻居然门户大敞。大概由于森木大学是偏重科研的高等院校,附属的幼儿园、小学、中学统统都是寄宿制,想来这样怕是为了解决高校老师的后顾之忧,可以全力攻歼学术碉堡。此刻,大约是因为许久不见孩子的缘故,校门口上演了不少母子相拥的场景。交通一时便有些堵塞。
在一众神情激动的家长里,沈6嘉忽然看见了不合时宜的一大一小。女人雪白的脸上架着一副茶色太阳镜,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红底高跟鞋,步姿翩跹。她的身侧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正迈着小短腿吃力地跟着。女人没有丝毫放慢脚步的意思,但男童的眼光却时刻黏着女人的裙摆。那样赤诚和依恋的眼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沈6嘉都有一种被灼烫的感觉。
忽然,沈6嘉浓黑的眉头微微一皱,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走得近了,他才发现居然是伍媚。他正思忖着男童和伍媚的关系。猛地看见斜刺里一辆白色本田正在倒车,一个刮擦,男童仆倒在地,磕在了马路牙子上。伍媚听见动静,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孩子,并没有任何动作。
想也没想,沈6嘉已经冲出车外。
国人爱看热闹的天性大概和学历并不成负相关,以伍媚和幼童为中心,很快形成了一个圆。年轻的母亲们正在指责圈中心的女人。
“没见过这么当妈的。”
“不是亲生的吧,否则哪里能这么冷血。”
“看上去就不像本分的样子,哪里有心思照顾孩子。”
……
伍媚已经摘下了墨镜,对于周遭的指责,她只当听不见。俯身确定没有骨折后,她便又站起了身。冷冷地低头看着眼泪含在眼眶里的幼童,语气波澜不惊,“我说过了,男孩子不许哭。在路上摔倒已经很丢脸了,你不立刻爬起来,却还要躺在地上让更多的人来围观,是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大笑话吗?”
男童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眶里颤了颤,努力用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没有成功。
沈6嘉再也看不下去,径直弯腰将幼小的男孩抱起来。
肇事者是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年轻,恰好也挤了过来,一手里拿着皮夹,一手拿着一沓钞票。此刻见沈6嘉抱起了孩子,想当然的便以为他是孩子的父亲,抓着一沓钞票便往沈6嘉手里塞,嘴里还打着招呼,“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新手上路,你家孩子又太小,倒车时后视镜里没看见……”
沈6嘉只是沉着脸大步往前走。伍媚心头不悦,也只好疾步跟上。
肇事司机讨了个没趣,正想骂一句“有钱不赚王八蛋”,却忽然看见男人一手抱孩子,一手遥控开了一辆迈巴赫齐柏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活像被人甩了一个大耳刮子。
“沈总,活雷锋就不需要您来客串了。”伍媚终于追上了他,硬梆梆地撂下一句话来。
沈6嘉眸色沉沉,“我的车是特殊牌照,可以走特别通道。”说完拉开车门,径自坐上了驾驶座位。
伍媚头一次见到沈6嘉露出这样的容色,心中居然一凛,片刻后便又自嘲,生在世家的子弟怎么可能是吃素的。无奈之下,只得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沈6嘉很自然地把孩子递到她怀里,然后依旧很顺手地给二人系上了安全带。
男童被伍媚抱坐在怀里却似乎很是局促,怯怯地看一眼伍媚,低声道,“刚才,对不起。”说完又转向沈6嘉,“叔叔,我可以一个人坐在后面的。”
沈6嘉愈发狐疑,这个孩子和伍媚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年幼的孩子再早熟也无法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欲望,他明明很想被伍媚抱在怀里,却又主动告知他可以一个人坐在后排。再联系先前一幕,想必伍媚平日对他相当严苛。于是沈6嘉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并不接话。
车内气氛诡谲。一路上,幼童都在两个成年人之间看来看去,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让沈6嘉心头一阵阵不舒服。然而他的修养使得他不会去窥伺或刺探什么,那是别人的私事,她并没有虐待这个孩子,无论这个孩子与她是什么关系,都轮不到他一个外人置喙。
迈巴赫齐柏林一路畅通无阻,未曾遭遇任何交警的拦截,甚至还有个别“懂事”的交警立正敬礼。
“原来这就是沈总说的‘受到四面八方更多眼睛的注视’。”伍媚语气揶揄。
沈6嘉神色平静,只做置若罔闻。
到了蔺川市第一人民医院,沈6嘉伸手从伍媚手里接过幼童,淡淡道,“伍老师,你去挂号还是我去挂号?”
听到这话,伍媚不由又看了一眼沈6嘉,他大概以为她不愿意透露这孩子的名姓,所以才询问她的意见。不过这样的绅士风度还是成功地和缓了她先前的愤懑。
“我来吧。”伍媚抓着手包朝挂号处走去。走了几步,她忽然回头,远远地问沈6嘉,“挂哪一科?”面上头一次带着一种微窘的神情。
他们之间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但是沈6嘉还是准确地接收到了她的眼神,心中蓦地一动,沈6嘉扬声道;“先挂急诊。”
伍媚点点头,疾步走向急诊窗口。
怀里的男童忽然扭脸,定定地看着沈6嘉,软软道:“叔叔,你可以帮我求媚姨明天去看我的演出吗?”
“你喊她媚姨?”沈6嘉心头微觉异样。
“嗯,我没有爸爸妈妈。是媚姨收养的我。”孩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沮丧,“明天学校校庆演出,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会去看表演,我不想一个人。”
沈6嘉心头又是一阵发涩,他读书的时候,永远都是爷爷的机要秘书坐在台下,看他拿下各种奖项。颁奖仪式过后,看着其他同学的妈妈将自家孩子搂在怀里,心肝宝贝肉地叫着,他总是很羡慕,甚至愿意用自己金灿灿的第一名的奖杯去换。然后在机要秘书恭敬却疏离的祝贺声里,他沉默地抱着冷冰冰的奖杯朝礼堂外走去。英俊的脸孔印照在光可鉴人的奖杯上,严肃得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好,我答应你。如果她不去,我去。”沈6嘉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语气郑重。
孩子却忽然做出惊人之举,他伸手环住沈6嘉的脖子,将脸贴在沈6嘉的脸上,用极低的声音喊了一声“爸爸。”然后沈6嘉便感觉有湿湿的东西簌簌落在他的脸上。他沉默地紧了紧手臂。
伍媚拿着挂号单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心头一震,她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到二人前面,往急诊室走去,她走得非常快,仿佛有什么怪兽在身后追她一般。
急诊室内,医生一面念叨着“夏天,六岁,男”,一面在填写病历封面。搁下笔,才抬头看向伍媚,“孩子怎么了?”
“被汽车刮到,膝盖磕伤了。”沈6嘉弯腰将夏天放在诊室的床上。
老医生戴上眼镜,“噢,来给我看看。”低头按了按骨头,又问了孩子痛不痛,得到否定答案后,才继续道,“问题不大,没伤到骨头。我先给他清理一下伤口。”
双氧水沾到皮肉,发出嗞嗞的细碎响声,瞬间涌起的泡沫像鱼眼睛。但是小夏天尽管眉头皱成一团,却硬是一声都没哼。
老医生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小鬼还蛮硬气的嘛。”包扎好伤口后,老医生开始写处方单。
一直安静的孩子却忽的开口问道,“医生爷爷,有没有可以一吃就好的药,我明天还要演出。”
老医生好笑地扶了扶眼镜腿,“小鬼,你明天表演什么?武术可肯定是不成的了。”
“不是,是唱歌,我是领唱。”男童语气微带骄矜,眼睛却在往伍媚站立的方向飘。
“唱歌不要紧,你跌坏的又不是嘴巴对不对。”老医生笑着将处方单递给沈6嘉,“孩子爸爸去拿药吧。”
沈6嘉并没有做任何解释,接过处方单便迈开长腿出了急诊室。
取回药之后医生讲了注意事项,沈6嘉正要抱起孩子,伍媚拦住了他,“沈总,今日多谢援手。”一面又看住幼童,“自己下来。”她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情绪,仿佛岑寂千年的亘古冰川。
孩子轻声“嗯”了一声,便要自己下床。
沈6嘉胸口泛起薄怒,沉声道:“伍老师,我不是多事的人,也无意去刺探您的家务事。不管您是另有隐情还是别有动机,我只希望你可以善待他,他毕竟才六岁。”
伍媚古怪地一笑,“沈总,您什么时候看见我虐待他了?”
“在他期盼的时候给他失望,在他需要帮助时不闻不问,单凭这两点我想或许谈不上虐待,但也绝对称不上善待。”沈6嘉一字一顿,“明天这个孩子的表演,我会去参加。”
说罢,沈6嘉抱起幼童,大步出了诊室。伍媚怔怔地看着他修长的身影,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气流在胸腔盘旋,找不到出口。
8你好,忧愁!
沈6嘉将二人送回幼儿园门口,看着伍媚的红色奥迪q7驶离他的视线,才发动了迈巴赫。他今日本是去拜会父亲曾经的挚交好友晏伯伯的,虽然耽搁了,但总归是要去的。
晏家是京津的书香世家。晏经纬本人是学哲学出身,先前一直担任京津大学的党委副书记,此次是被调任到蔺川担任宣传部部长一职,算是官升一级。
按了门铃,门很快打开,五十出头的晏经纬保养地非常好,头发乌黑,或许是染过的,总之看不见一丝白发,纹丝不乱地向后梳去,露出高阔的额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鼻头略带鹰钩。看见沈6嘉肖似沈叙的一张脸,晏经纬神情有些激动,“6嘉——”
“晏伯伯。”沈6嘉的父亲沈叙其实比晏经纬要年长几岁,沈6嘉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这位晏伯伯,对于对方流露出这样的容色,他下意识的产生了些许违和感。将手里的礼盒递上去,沈6嘉诚心致歉,“本来想早点过来拜会您的,因为路上出了点事故,耽搁了。”
“要不要紧?”晏经纬立刻焦灼地按住沈6嘉的肩膀,上下打量他。
“不是我,是一个朋友的孩子。”沈6嘉站在玄关处,不适之感更甚,他人的触碰让他的肌肤上立刻泛起了细小的粟粒。他自小感情便内敛,再加上母亲对他冷淡到近乎冷漠,爷爷对他虽然亲近但并不亲切,沈6嘉对于这种很直露的关怀有几分天生的抗拒。
大概也觉察到了他的态度,晏经纬收回了手。低头看一眼包装精美的礼盒,不悦道,“6嘉你太客气了,我还没有先去拜会沈老司令,你倒先来看我,这个暂且不谈,你还带了这么多东西,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哪里有空手上门的道理。”沈6嘉淡淡一笑。
晏经纬听到“上门”,心里一动。忍不住又细看了“贤侄”一眼,他虽是学马哲出身,但对《易经》也颇有研究。沈6嘉骨骼清奇,额莹无暇,龙睛凤目,气象峥嵘,一看便知是福禄双全、贵不可言的人物。
请沈6嘉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晏经纬泡了两杯冻顶乌龙上来。
一面用茶盖剔着茶叶沫子,晏经纬随意地开了口,“6嘉,这些年你父亲有消息了么?”
沈6嘉面色平静地摇摇头。
“你父亲他,想必也有他的难处,你不要怨他。”晏经纬劝慰道。
沈6嘉笑笑,“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
晏经纬长叹一声,“你母亲可好?”
“老样子。”
话题有些沉重,晏经纬看着沈家贤侄紧抿的唇线,有些歉意地主动换了话题,“你伯母陪修明去波士顿参加演出了,大概要下午才到。”
“没关系,事业要紧。”沈6嘉说完便又不吱声了。
晏经纬忽然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也是老江湖了,可是眼前这个青年人,却有种丝毫不畏惧冷场的沉着气度,叫你永远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一直是搞学术,做学生工作的,这次调任到宣传部,说老实话,还真是有点心里打鼓。”他不怕冷场,晏经纬却是怕冷场的,只得主动挑起话题。
“晏伯伯过谦了。”
又是简简单单一句敷衍。晏经纬不知怎么的,竟然想起了另外一双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眼睛,似乎在凉浸浸地看着他,竟然叫他头皮一阵发麻。
又有门铃声响起。
晏经纬几乎是得救一般站起来,和沈6嘉交待一句,便去开门了。
门外是妻子冯青萍和女儿晏修明。
“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是下午两点到吗?”晏经纬有些诧异。
冯青萍从鼻子里一哼,“怎么,我们娘俩早些回来碍着你的眼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家里有客人。”晏经纬压低了声音,一面又要帮女儿拿行李。
“爸爸,我自己拿,反正也不重。”晏修明的声音清甜一如夏天里的苏打水,晏经纬被妻子呛出来的火气立刻熄灭了。
晏修明拖着箱子去了客厅。看见沙发上的男子后,她放下箱子,落落大方地站到茶几面前,主动伸出手去,“你好。”
沈6嘉也起了身,“你好。”与她握了握手。
对面的年轻女子也是颀长洁白,沈6嘉心底悚然一惊,为何他下意识地便是用伍媚作为的参照标准?仔细一看,和伍媚似乎还真有七分相像。只是晏修明的下颌尖尖,不似伍媚圆里带方。眼神则更不一样,一双是没有人味的冷,眼前这一双却始终漾着温柔宁静的波光。
“6嘉,这是我女儿,修明。”晏经纬又指一指身侧粉光脂艳妇人,“我的妻子冯青萍。”
“晏伯母,您好。”
相比晏经纬的清癯儒雅,冯青萍就显得富态了几分,她穿着一件紫罗兰的水钻盘花短旗袍,一个翠玉镯子满满地套在手腕上,几乎没有缝隙。
感觉到青年的注视,她沉沉的双眼皮一掀,也不着痕迹地看着沈6嘉。
晏经纬一看那拍卖行估价员式的眼风,便知道妻子大概把沈6嘉当成小人物了,在心底苦笑一声,他又介绍沈6嘉,“这是沈总司令的孙子沈6嘉,也是晟时的沈总。”
冯青萍沉甸甸的眼皮又一撩,眼神顿时热络了几分,“6嘉是吧,快请坐,老站着干嘛?”伸头看一眼茶盏里的茶水,又支使女儿,“修明,去给你沈大哥添水。”
晏修明轻轻咬了咬贝齿,还是温驯地给沈6嘉续了水。由于不小心,有几点茶水溅在了沈6嘉灰色的西裤上。
“笨手笨脚的。”冯青萍扫了一眼女儿,“连添个水都不会,你除了跳舞还会什么?”
“沈先生,对不起。”晏修明低下了头,露出粉唧唧一段脖颈。
“不妨事。”沈6嘉不在意地掸了掸裤子,“刚才听晏伯伯说,晏小姐去波士顿演出了,不知道晏小姐跳什么舞?”
“芭蕾舞。”晏修明向沈6嘉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这丫头从小一直跳舞,什么人情世故完全不懂,6嘉你见谅则个。要不是她跳芭蕾跳出了点名堂,我真怕以后我和老晏两脚一蹬之后,她连西北风都喝不到。”
“青萍!”晏经纬低低地喝止了妻子。
冯青萍只作听不见,又看向女儿,“修明,你下一周在蔺川大剧院不是有一场《天鹅湖》的演出吗?拿两张票,给你沈大哥和他女朋友一起去看。”
“噢。”晏修明低低应了一声,打开手袋,将两张贵宾席的联票递给了沈6嘉。
“芭蕾舞公主晏修明首次献舞蔺川。”沈6嘉低头看了看票据上的个人简介,立时就晓得冯青萍刚才唱的那一出,不过是“明贬暗褒”而已。可惜他不是擅长说场面话的人,当下也只是一笑,“我一定去欣赏。”
冯青萍这才得意地睃了一眼丈夫。晏经纬只是在心底苦笑。
“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沈6嘉起身告辞。
“6嘉,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啊。”冯青萍殷勤地招徕着。
沈6嘉推辞了好久才得脱身,临走前晏修明又被母亲差遣“送沈大哥下楼”。
电梯前,晏修明似乎犹豫了很久,在沈6嘉快要踏进电梯前,才开了口,“沈先生,如果你工作很忙,不用特地去看演出的。我妈妈的那些话,希望你也别在意。”
沈6嘉垂眸看一眼神情拘谨的年轻女孩,淡然一笑,“我不要紧,你不要介怀倒是真的。”
晏修明听到这话,如释重负般地粲然一笑,“谢谢你。”
沈6嘉微微颔首,进了电梯。
直到他的迈巴赫从视野里彻底消失,落地窗后的晏修明才收回视线,转身回家。
沈6嘉回到沈家大宅时已经过了饭点。沈国锋正躺在藤椅上看报,看见孙子,吩咐家里的阿姨给沈6嘉热一下饭菜。
“今天去见晏经纬了?”老爷子摘了老花镜,问孙子。
“恩。”
“他刚来蔺川,根基不稳,时机恰当的时候你引见他和君俨见个面,日后也好帮衬着你。”老爷子点拨孙子。
“我明白的。”沈6嘉点点头。
沈老爷子却从藤椅上直起了腰,叹道,“6嘉,爷爷知道你不容易。爷爷老了,帮不了你什么了。你父亲,是指望不上的,你二叔,也是个不成器的,沈家就靠你了。”
老宅外头有蝉鸣声传来,一声又一声,直叫到沈6嘉的心里去。一阵烦恶涌上心头,沈6嘉的视线茫然地从餐桌上的五彩盘龙碟子移到小几上珐琅自鸣钟的钟锤上,老半天才应了一声。
老爷子悄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背着手慢慢地踱进了书房。
裤兜里手机蓦地响起来,是岑彦和他核对明天的日程,一直觉得虚飘飘飘在半空的沈6嘉这才被跩回了实地上。
“给我把明天下午两点半到五点的时间空出来。我有私事要处理。”
岑彦又一次惊掉了下巴,从来公私分明的沈总,居然会在工作时间……处理……私事了吗?
9流泪的星星
沈6嘉到达幼儿园时,触目所及的都是红绿黄各色气球,红地毯上铺满了洒金纸屑,巨大的花篮摆满了通道两侧,杏红的飘带随风拂动,花篮里玫瑰、百合、海芋、鼠尾草、康乃馨的香味滚成一团,在太阳的蒸腾下愈发显得浓郁,沈6嘉有花粉过敏的毛病,顿时感觉到呼吸不畅,脸色也难看起来。
“沈叔叔。”一个小人儿从礼堂门口火箭一般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裤腿,驯鹿一样乌黑湿润的大眼睛忧心地看着他,“叔叔,你怎么了?”
沈6嘉忍住不适,揉了揉孩子茸茸的短发,温言道:“我没事,我们先进去吧。”
夏天却踮起脚朝大门外看了看,黑色流苏一样的长睫毛扑扇了几下,闷闷地“嗯”了一声。沈6嘉在心底叹息一声,那个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心硬,一面怜惜地弯腰抱起了孩子。
快要进礼堂的穹窿形拱门时,夏天忽然有些犹疑地开了腔,“叔叔,我…我可以…喊你…可以喊你…爸爸吗?就一个下午,好不好?”
这个孩子的眼睛黑多于白,湿漉漉的眼神总是带有一种幼兽般的乖巧可怜,仿佛可以一直看到你的心底。沈6嘉凝神看着他瞳仁里的自己,明明知道不妥,还是答应了。
礼堂门口有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负责指引家长入座。看见沈6嘉,眼底有惊艳闪过。男人五官英挺锐利,修身的浅蓝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裤沿着笔直的长腿展开,这么热的天,还是收拾得格挣挣的,连衬衫最上头一颗纽扣也没有解开,袖口两枚菱形的铂金袖扣寒芒熠熠。于是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亲切的意味,“这位家长,请问您有贵宾请柬吗?”
沈6嘉抬眸看了一眼主席台前面两排宽大的罩着明黄色丝缎的座椅,再看看后排罩着平淡无奇的紫色丝绒套的窄小座位,连区区一个幼儿园还搞这种人分三六九等的名堂,心头升腾起几分不悦,淡漠地说道,“没有。”
“大班的学生家长请到南二区入座。”女老师的声音立刻生硬了几分。
“多谢。”沈6嘉面无表情的抬腿朝南面走去。
途经稀稀落落坐着几个家长的贵宾席时,忽然有惊讶的男声响起,“6嘉?”
沈6嘉回头,是好友苏君俨,清俊的男子怀里抱着的是掌上明珠。他这才想起琥珀似乎和夏天年纪一般大小,只是没想到居然也在这个幼儿园。
“沈叔叔好。”琥珀朝沈6嘉甜甜一笑,露出一个梨涡,又指指夏天,“爸爸,沈叔叔抱着的就是夏天。”
想必小男生在小姑娘面前也知道挣面皮,夏天在沈6嘉怀里扭了扭。沈6嘉有些好笑地将他放下地。
“叔叔你好,我叫夏天,是琥珀的好朋友。”夏天腰板挺直,还记得理了理衣服的下摆,才认真地看着眼前戴眼镜的男子。
“你好。琥珀在家经常提到你。”苏君俨也把女儿放到地上,看着眼前一脸聪明相的男孩,忽然生出一种泰山看毛脚女婿的感觉。
琥珀早已经主动上前去拉夏天的手,“你怎么还没换换衣服呀,马上我们都要表演了。”
夏天点头“噢”了一声,也紧紧牵住琥珀的手,还不忘朝两个大人打招呼,“叔叔,我们先去换衣服了。”
“爸爸,记得把我照得美一点。”话音刚落,琥珀便拖着夏天小鸟一样向后台奔去。
苏君俨在心底叹了口气,当年他追虞璟追得多苦,女儿却这么轻易就把手递到小男生手里,还是主动,真是叫他想想都郁闷。不过眼前他对这个孩子和好友的关系更感兴趣,听女儿说,夏天没有爸爸,只有妈妈。琥珀只见过一次那个女人,便对其风姿非常推崇,回家后也闹着要穿高跟鞋还开始掐着腰走路,搞得虞璟大为光火,狠狠揍了她的小屁股几下。以他对沈6嘉的了解,夏天绝对不会是他的罗曼史的成果。莫非6嘉和这个女人有什么渊源?
“6嘉,这孩子和你——”
沈6嘉发觉要解释清楚他和夏天的关系还真是有些吃力,多管闲事管出来的“儿子”?淡淡地笑道,“今天下午我是夏天的爸爸。”
苏君俨便也不追问,拍拍身旁的座位,“坐这儿吧,这儿看得更清楚些。”
“我可没有贵宾席请柬。”沈6嘉难得开了玩笑。
苏君俨笑着擂了好友一拳,“少来,幼儿园的园长要是知道沈总大驾光临,怕是恨不得要来两发皇家礼炮。别的不说,沈总你给点赞助,这两排的贵宾席都是你的。”
沈6嘉失笑,终究还是入座了。见苏君俨一人前来,问道,“你一个人过来的?”
“我们家我是闲人,虞璟比我忙,经常满世界飞。”苏君俨语气自嘲,眼底却带着明显的笑意,“秦亦峥倒好,前一阵子直接把非凡交给了她打理,当甩手掌柜去了。”说完指了指身侧的dv摄像机,叹息道,“呶,既当爹又当妈,还要客串摄像师。”
圈子里谁都知道苏君俨对这个女儿几乎是无原则的溺爱,沈6嘉也不戳破他的“假委屈”,只问道,“这个幼儿园不是寄宿制吗?你怎么舍得?”
苏君俨薄唇一钩,“没办法,我妈他们也宠琥珀宠得不像话,虞璟看不下去,便把孩子送这里来了,只有晚上接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却看见琥珀泪眼婆娑地拖着夏天往这边跑。身后一个老师也是一脸焦急地跟着。
苏君俨早已经大步迎上去。
“爸爸,有人弄脏了夏天的衣服,他不好表演了,我不要和别人一起唱歌,我就要和夏天一起唱。”琥珀手里还抓着一件满是水彩笔颜料的黄色衬衫,一张小脸哭得像花猫。
“怎么回事?”沈6嘉也觉得有怒气开始一拱一拱地往上蹿,沉声问跟在孩子身后的老师。
“这位先生,真是对不住,不知道哪个孩子恶作剧,把夏天的放在储藏柜里的演出衬衣弄脏了。夏天本来是和琥珀一起领唱的,他穿的是唯一一件黄色的衬衣,其余男孩子的衬衣都是白色的,人手一件,没有多余。现在出了这种事,我们也不好叫哪个孩子脱下自己的给他。”老师絮絮叨叨地解释着。
“这是幼儿园管理的失责。”苏君俨心知若是夏天和琥珀颠倒一下身份,此刻怕是早已经妥妥当当地换上哪个普通人家孩子的衣裳了,因此话说的很不客气。
老师满头都是冷汗,只得在一旁赔笑。
夏天却小大人一般安慰小姑娘,“琥珀别哭了,许浩天唱得也很好的,我在下面看你们唱也是一样的。”
沈6嘉按捺住心底的涩意,蹲下身问夏天,“你不是住宿吗?宿舍有别的衬衫吗?”
夏天先是摇头,忽然眼睛又一亮,“昨天换下来的那件衬衣应该干了,在媚…,在家里,不过是蓝色的。”
“好。”沈6嘉起了身,将一张名片和一沓钞票递给管事老师,“我是夏天的爸爸,这是我的名片。请你们现在派人去附近的商场买一件类似款的儿童衬衣来。”他语气冷峭,带着上位者不容抗拒的威慑。
管事老师讷讷地接过名片,看着上面的头衔,傻眼了。
苏君俨却是心头巨震,沈家和苏家旗鼓相当,6嘉虽不似他一般从政,但身后的家族总归是某种制约,当年他第一次送琥珀上学,便碍于身份藩篱,无法递出名片。可是现在6嘉却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做到这一步,他似乎忽然明白了莫傅司某次酒醉后所说的那句——沈6嘉是我们这一群人里面唯一的人。
他还在怔忡中。沈6嘉又让夏天报出了伍媚的手机号码。
“哪位?”电话那头女人语气慵懒,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夏日树荫下打盹的猫咪。
沈6嘉有些不自在地应道,“是我,沈6嘉。伍老师,请你把夏天的蓝色衬衣送到幼儿园大礼堂来,他的表演服装被别的孩子弄脏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忽然传来几声娇笑,“沈总,我为什么要巴巴地冒着大太阳跑这么一趟?我这人不认感情,只认交情和好处,你拿什么来和我换?”
“你想要什么?”沈6嘉瞥一眼孩子期盼的眼神,按捺住怒气,压低声音问道。
伍媚已经从床上起了身,一面换衣服,一面说道,“这样吧,听说沈总当年做基金经理人的时候是出了名的金手指,平均年回报率达到百分之三十。我有一笔钱,想请沈总帮忙运作一下。”
“好。”沈6嘉冷硬地说道,“我会信守承诺,也希望伍小姐言出必行。”说罢,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看来在沈总心里,她这样的人似乎糟蹋了“老师”这种高贵的职业呢。伍媚不以为意地一笑,蹬上三寸高的高跟鞋,拿过衬衫、手袋,殷红的指甲尖上车钥匙滴溜溜地打着转,款款出了门。
赶到礼堂时,演出即将开幕。
伍媚的出现使得夏天小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即使她只是淡漠地将衬衫丢进他的怀里。
苏君俨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削肩、高腰、长腿,一件剪裁简单的宝蓝色的真丝圆裙搭配同色系的高跟鞋,却硬生生穿出了风情万种的味道。这样的女人,站着已经是一幅画,动起来更是风姿绰约,苏君俨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浑身上下流淌的都是一种媚滴滴的感觉,他虽然不喜,却不能否认她的魅力,难怪能将五六岁的小女孩迷得七荤八素。
丢下衣服,伍媚便要离开。沈6嘉却忽然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棕褐色的眼眸里毫无情绪:“送件衣服来便要年回报率百分之三十的收益,伍小姐当我傻么?把孩子的演出看完了再说。”
“你——”伍媚黑乌乌的眼眸一下子瞪大了,恨恨的剜了沈6嘉一眼,她才气鼓鼓地座在了沈6嘉身侧。
10宠儿们
伍媚百无聊赖地坐在位置上,当她还是一个幼女时,她便格外讨厌这种大型的形式主义活动,所有的孩子被傀儡一般打扮成矮小版的成年人,男孩穿衬衣西装,打领结,女孩穿抹胸蓬裙,额头上还可笑地点一个胭脂点,活像一只只人形寿桃。没想到二十几年过去,还是老一套。
打了个呵欠,她便歪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沈6嘉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她这幅摸样,又有薄薄的怒意泛起,其实他也不知道素来平和的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计较伍媚的态度。可惜他不会说什么刺人的刻薄话,不过即便会说,以这个女人的脸皮,估计也刺不痛她。于是他只是板板地开了口,“伍小姐,你在巴黎歌剧院听歌剧时,也是这副样子吗?我想你或许应该知道什么叫做尊重。”
伍媚徐徐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睇着沈6嘉严肃的侧脸,“沈总教训的是,我受教了。”说完居然当真坐直了身体。
她这样好说话,反而叫沈6嘉惊疑,大概在他的潜意识里,伍媚是顽劣不驯的代名词。
苏君俨瞅着二人的互动,居然兴味盎然。
“下面请欣赏童声合唱《海滨之歌》。领唱者苏琥珀、夏天。”
一群个头相仿的男孩女孩穿着统一的服装,乖乖巧巧地站在布景幕布前面,又迅速地排成两排,显然是人肉背景。随后,就看见夏天牵着一个玉雪玲珑的小姑娘站到话筒前面。前奏响起时,二人对视一笑,这一笑让苏君俨成功地提前感受到了危机。
“清晨我独自一人在这海边彷徨,心中不禁回想起往日的时光。”
伍媚有些想笑,虽然字正腔圆,但是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叫做“彷徨”,什么又叫做“往日的时光”。
“啊,看那阵阵清风,吹动着白云。啊,波涛拍打海岸,那贝壳闪银光。”女孩子的音色甜而不腻,神情泰然自若,显然自幼便见过大世面。联想到姓苏,伍媚已经大概猜到了女孩的出身。
从幼儿园起,好出身好皮相好性格的孩子便永远是宠儿,大小文艺演出永远少不了他们来装点门面,古代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现代社会又何尝不是?炮灰和精英,难道当真打小就有云泥之别?还不是社会有意强化了这个差异。
“夏天的爸爸,这是孩子的衬衣,还有剩下的钱。”先前去买衬衣的老师一头热汗地走到贵宾席前。
听到这样的称呼,伍媚的眉头不觉一皱。沈6嘉也微觉尴尬,有种当了人家便宜爹的感觉,接过衬衫和钱钞,道了一声谢,便沉默的继续看演出。
夏天和琥珀演出结束,便猫着腰从后台溜到了贵宾席位。苏君俨长臂一捞,将女儿抱进怀里,沈6嘉见状,也把夏天抱坐在了腿上。
伍媚身旁的家长见三人都是蓝色系,艳羡地赞道,“你们一家三口穿蓝色都很好看。”
沈6嘉深怕伍媚说出什么话来,赶紧扭头说了一句“谢谢。”夏天也跟着附和了一声。对此,伍媚倒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演出结束,绝大部分孩子又要回到寄宿生活里去,夏天也不例外。依依不舍地和两个大人道别后,小小的人儿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老师走了。
“沈总,演出我信守承诺看完了,现在是不是到该您兑现诺言的时候了。”伍媚站在宽大的红色奥迪q7前,含笑看着沈6嘉。
这个城市里的中产阶级年轻女人开车,要么是选择甲壳虫、宝马迷你一类俏皮时尚的,要么是选择大众cc、奔驰b2oo系列一类稳重大气的,开suv的着实不多。至于像眼前的女人这般玲珑浮凸,衬着野性的车身,更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
定定看她一眼,沈6嘉沉沉应了一声“好”,便坐进自己的玛莎拉蒂里去,一脚踩下油门,朝蔺川的cbd疾驰而去。伍媚则开着奥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车后。
进入晟时大厅时,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前台小姐恰好还是上次那位,一眼就认出了伍媚,因为沈总从未带过女人进公司,眼前的景象对她来说不啻于九级飓风。难道这就是未来的老板娘?因为想得太入神,她连向沈总问好都忘记了。
因为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从电梯内出来的员工几乎都看见了不苟言笑的沈总身侧站着一个蓝裙美人,而沈总身上的蓝色的衬衣实在无法不让他们联想到情侣衫这种和沈总形象相当违和的玩意儿。不过他们还是很知情识趣地按捺住心口万马奔腾的八卦之心,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离开了公司。
岑彦已经打发了薛心璐下班回家,此刻见清心寡欲堪比唐僧的沈总领着一个身娇体柔的女人进了办公室,居然生出一种“终于开窍了的”两泪纵横的感觉,嚯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沈6嘉眉头一蹙,“岑特助,拿一份私募基金(专户)委托理财协议到我办公室来。”
居然…只是…客户吗?岑彦好想捶胸表示不甘心,不过转念一想,放着那么些基金经理人不用,能让沈总亲自打理,想必还是不一般吧?
男人修长的手指将合约推到女人面前,声音清淡:“伍小姐,你先看一下合约。业内私募基金的盈利模式一般是采犬2-2o’的收费模式,也就是说经理人会收取你投入的总资金的2%作为管理费,至于投资盈利部分,会收取2o%作为佣金收入。但是——”
“但是沈总是出了名的金手指,所以你打理的话要收取4.5%的管理费,在投资年收益达到25%以上时,你要收益的百分之五十作为分红提成。”伍媚悠悠地接口道,“如果收益达不到25%,沈总只要管理费,不参与分红,对吗”
沈6嘉点头。
“我相信沈总的实力。”伍媚异常爽气地在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从手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红唇一弯:“这张卡里有三百万,密码写在持卡人签名那里。我就交给沈总了。”
三百万对沈6嘉来说真不算什么大钱,但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在大学里教法语的年轻女人来说,随便一出手就是三百万,却不常见。原先他还担心私募基金购买门槛较高,像他这里每份投资一般不少于一百万,倒是他小看了这个女人。
他正兀自思量着,却听见门外传来骆缜川闹腾的声音,“岑特助,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见你家沈总还要排队不成?”
眉头不觉一皱,沈6嘉低头在合同上刷刷签了名,便将其中一份递给伍媚,“伍小姐,我办公室还有一扇门,你可以从那边离开。”
伍媚早已经听出骆缜川的声音,知道他是怕二人之间起冲突,心中暗暗惊叹于沈6嘉的厚道,不过可惜她从来不是喜欢息事宁人的人。红唇微挑,她慢吞吞地将合约放进手包里,又磨磨蹭蹭地起了身。
骆缜川早已经闯了进来。迎脸便看见了伍媚,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妖女!”
伍媚掠掠头发,泰然自若地就要向正门走去。
骆缜川哪里肯依,一个箭步挡在她面前,森然道,“今个儿撞上了我,你还想走?”
伍媚朝骆缜川粲然一笑,“这位先生的搭讪方法好特别。”
“少给少爷我来这一套!”骆缜川径直攥住伍媚的手腕,恨声道:“上次你不是挺厉害的嘛,走爷这里把悍马的车钥匙给掱了?今个儿爷开的是辉腾,你有本事就继续啊,正好这边有条江,你有种就顺手把爷的车钥匙给扔河里头去!”
她今日莫名其妙被两个男人握痛了手腕,一股戾气打心底蹿出来,伍媚重重地冷哼一声,扭头看住沈6嘉,“沈总,您这位朋友莫不是认错了人吧?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一个弱质女流,哪里有千手观音的好本事。这样一个屎盆子扣下来,我还要不要做人?”
她眼睛里锐光闪闪,如同凌厉璀璨的钻,竟然有种冷艳逼人的感觉。沈6嘉在心底苦笑,这女人真是好本事,一招祸水东引,便将难题踢到他跟前。虽说骆二撩拨她在前,但是这般理直气壮地装委屈,又让他想笑。来不及等陷入两难境地的沈6嘉开腔。骆缜川已经爆炭一般跳起来,“6嘉,这妖女和你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你这里?”
“伍小姐是我的客户。”沈6嘉避重就轻。
骆缜川眯眼将伍媚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心底居然也有几分狐疑起来,6嘉这里私募基金门槛极高,上次那个女人十之□是个货腰娘,便是不眠不休地陪男人睡觉,又能睡到多少钱?莫非他当真认错人了?
沈6嘉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突兀地响起。
“你的手机为什么没人接?”
电话那头6若薷的声音阴沉,沈6嘉不自觉地偏了偏身体,将背朝着伍媚和骆缜川,仿佛在掩饰某种不堪。
“对不起,母亲,我下午开会关静音了。”
“下午你晏伯伯一家来家里拜会过了,晚上留在老宅吃晚饭,你二叔和二婶也在,你早点回来。”
“我知道了,马上就到。”
“嘟嘟”的忙音传来,沈6嘉闭了闭眼睛,才搁下了听筒。今晚,又是一场恶战。
11人间喜剧
这本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鸽子围绕着钟楼的塔尖飞翔,偶尔回落下几片柔白的羽毛;广场的喷水池发出淅沥的响声,间歇似乎还能听见少女投掷硬币的叮铃一声脆响;卖西瓜的妇人坐在一堆圆滚滚的西瓜当中,旁边还睡着一只大猫。
可是他要回老宅,应付那一帮子人,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人。或许那句话真没说错,人是这世间最脏的东西,凡是沾了人,总是觉得脏。他平日里总是很忙,几乎没有闲的时候,每日里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直忙到天昏地暗,可是他喜欢这样,因为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他就要和人打交道,相比热乎乎的人,他更喜欢冷冰冰的数字。
沈6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给玛莎拉蒂加速。
警卫看见他,依旧是立正敬礼,沈6嘉总是在想,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的动作,会不会生怨,他曾经想要跟他们说不需要向他敬礼,可是不合适;他又想回应他们一声谢谢,依旧不合时宜。他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享受他的姓氏所赋予的一切特权,或许他才是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还未进门,便听见人声。
他的二叔沈述正在和晏经纬高谈阔论,见到沈6嘉,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唷,我们沈家大忙人终于回来了。” 二婶蒋玉霞在一旁假意嗔怪丈夫,“沈述你说什么呢,谁不知道6嘉忙。”
在大家族里生活最紧要的便是学会装聋作哑,沈6嘉只做听不见,逐一给众人问了好。
“6嘉,去请你母亲下楼吃饭,今日有客。”一直沉默的沈国峰开了口。
“不必了,我下来了。”一个死水般平静的女声响起。6若薷没有让护工把轮椅搬下来,而是选择安上了假肢,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下了楼。
母亲今日显然盛装打扮过,穿着香云纱的长旗袍,襟上一排杏色大盘扣,头发梳得乌光水滑,斜斜的绾成一个发髻,脸上薄施粉黛,掩饰住了幽居生活赋予的青白肤色。6嘉敛目垂眸,快步上前,想搀扶她,却被6若薷不悦地拂开。
檀木大圆桌上铺着猩红的桌布,垂着金色的穗子。沈老爷子自然是坐在上首,晏家人因为是客,坐在了沈国锋的右手边。沈述二十五岁的独生子沈文彬本该叨陪末座,却涎着脸凑到了晏修明的身旁。惹得冯青萍在心底咒骂了一声小畜生碍事。
眼见着老爷子满是老人斑的手拿起了乌木镶银的筷子,才算开了席。
因为晏家是京津人,嗜好鱼虾蟹等海鲜,家里的阿姨端上来的一溜儿全是炝虾、醉蟹、石斑鱼、鳜鱼。沈文斌夹了几筷子鱼肉,悻悻地搁下了筷子。一双眼睛直往身侧的晏修明身上溜。
晏经纬擎着青花小酒杯站起来,朝沈国锋敬酒,“老司令,我算是您的子侄一辈,如今因为工作调动,来了蔺川,以后还要请您多家提点和照顾。”他一番话说得恳切非常,沈国锋忍不住又想起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长子沈叙,心头又是熨帖又是伤感,也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经纬你太客气了。当年你和沈叙的关系是极好的,后来因为那孽障做了混帐事,想必你夹在其中也是十分为难,我们两家才疏远了,如今以后还是要常走动的好。”
这是沈国峰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当着全家人的面提到长子的名姓。沈叙这个名字仿佛是某种禁忌,是以一时间人人反应都有些古怪。6若薷脸色苍白,握筷子的手上青色的筋脉都迸出了肌肤表面,像随时会碎裂的瓷。沈6嘉头颈微微低垂,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沈述夫妻看似面色平静,嘴角的笑纹却泄露了他们心情正好。
“自然是要常走动的。”晏经纬一面回答一面躲躲闪闪地看一眼6若薷,这忧郁而关切的一眼却被蒋玉霞看在了眼里。听说当年晏经纬也爱慕过6若薷,想必至今还余情未了。没想到6若薷都变成一残障人士了,看在晏经纬眼里怕还是娇花一朵呢。蒋玉霞很为自己的目光如炬而骄傲,于是她笑眯眯地对冯青萍道,“晏太太真是好福气,这都说女人啊不经老,我看您看上去就很年轻,我每天喝fancl胶原蛋白都不如您皮肤好呢。我觉得只要看女人变丑还是变美,便知道身边的男人对她如何了。晏部长对您我看是没话说。”
冯青萍早听晏经纬说过了,沈述是典型的二世祖,在一个国企里半死不活地当个挂名的主任。至于妻子蒋玉霞,小户人家出身,原先只不过是是个夜总会里的舞小姐,因为拣了高枝儿,才得以调到医院做行政去了。沈叙虽然和家庭脱离了干系,但是一来沈6嘉争气,二来6家还得势,所以沈家真正做得主的还是大房。想到这些关节,冯青萍才懒得敷衍蒋玉霞,便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客气了。”她并不知晓丈夫早年对6若薷的心思,因此对6若薷格外热络。
“沈太太,你们家这个醉虾的酱汁做得蛮好,鲜得人舌头都要掉下来了,待会儿麻烦抄个方子给我,我也回家学着做。”
6若薷却不大想搭理她,天上地下固然能入她眼入她心的只有沈叙一个,但是女人对于爱慕者总归存着点别样的心思,爱慕者为卿终身不娶自然是不太现实,但是找了这样一个次等货色,连带自己都会感觉到是一种折辱。于是她只冷淡地说道,“回头让张妈抄给你。”
“哎,好。”冯青萍应得很开心。
粗胚就是粗胚,连人话都听不明白。6若薷眉头不觉一蹙,眼光缓缓扫视吃相斯文优雅的晏修明,瓜子脸蛋儿配着一副甜净俏丽的眉眼子,幸好相貌脾性看着都似乎更随父亲,不然真是可惜了。不过在她印象里晏经纬不是有一对双生女儿吗?怎么只见一个?
“我记得你应该还有一个女儿吧?”6若薷看向晏经纬。
原本安静的剔着鱼刺的晏修明筷子立刻就停住了,头颈低垂,是一道悲伤的弧度。晏经纬看了看妻子,半天才低声道,“夷光……二十岁的时候出了意外……去世了。”
“我家夷光十六岁便读重点大学,谁不说她脑袋灵光,我苦命的儿,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冯青萍眼圈都红了,用纸巾不停地揩眼睛。
“抱歉。提起了你们的伤心事。”6若薷有些生硬地道歉。
“大家吃菜吧。”还是沈6嘉开了腔,调节气氛。
“对,吃菜吃菜。”沈文彬夹起一条乳鸽腿打算送到晏修明的餐盘里,殷勤道,“晏小姐,这个乳鸽你尝尝看,我家的厨子祖上可是御厨,是伺候裕隆太后的,裕隆太后你知道吧,就是光绪的大老婆,那个叶赫拉那……”
晏修明瞥见沈文彬筷头上的菜叶末子便倒了胃口,便以手拢盘,委婉拒绝道,“谢谢好意,我不吃鸽子的。”
沈文彬讪讪地缩回筷子,不想手一滑,乳鸽腿径直跌落到晏修明奶油色的绉纱长裙上,酱汁糊了一裙子。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晏小姐,实在对不起。”沈文彬懊恼得要死,拿起湿毛巾便胡乱帮晏修明擦拭。
晏修明面上没有一丝不悦,只是起了身避开沈文彬的手,然后客客气气地说道,“我想借用一下盥洗间。”
“我带你去吧。”沈文彬还不死心。
“张妈,麻烦你带晏小姐去盥洗间,帮她把裙子处理一下。”沈6嘉从来不愿和粗蠢鲁直的堂弟起直接冲突,但是晏修明的好修养使得他不愿意她再受到唐突,便发了话。晏修明感激地朝他遥遥一瞥,一双美目里情义无限。
他虽辈分不大,年纪也才三十岁不到,但在家里的地位其实仅次于沈老爷子,张妈应了一声,便引着晏修明朝盥洗间去了。
蒋玉霞先前讨了个没趣,此刻见儿子又在沈6嘉处受挫,心下不忿更甚,有心刺6若薷母子,便假意和丈夫开口道:“你上次落茶几上那本杂志,我闲着没事便翻了翻,里面专门介绍了一个自由摄影师,年岁不大,长得也顶顶俊俏,却非要在非洲大草原上拍狮子老虎。你说这男人,放着家里娇滴滴的老婆不要,非要跑到野地里和畜生待在一起。真是奇了怪了。”
沈述已经喝得两颊烂红,早已经忘了自己的大哥当初净身出户时只带着三脚架还有一皮箱的相机的景象,想也没想便接口道,“这还不简单,家里的娘们儿还不如老虎狮子这些畜牲呗。”
6若薷果然气得发抖,她缓缓转脸盯住蒋玉霞,阴森森地开口道,“弄堂里出来的就是弄堂里出来的,只会嚼舌根子的娼妇!”
蒋玉霞满脸通红,舞女的身份是她的死穴,当下也不管不顾,嚯地一下站起来,“老话说瘸狠瞎毒,我看一点都没说错,6若薷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变成了半瘫子,更是恶毒,你就不怕伤了你儿子的阴鹫!当初死皮赖脸嫁到沈家来又怎样,生了儿子又怎样,还不是拴不住男人!”
6若薷脸上血色尽褪,白得像一具尸体,她想站起来,却忘记自己离了拐杖根本站不稳,要不是沈6嘉眼明手快扶住她,肯定要跌倒。
“哈哈哈哈。”蒋玉霞得意地笑起来。
一直没有吭声的沈国锋猛地一拍桌子,小酒杯颤巍巍地随着掌风跳了几跳。
“够了没有,家里还有客人!要人家看我们沈家的笑话吗?”
众人这才噤若寒蝉。
沈老爷子刚想拂袖而去,不想只觉心头绞痛,身子一晃,直接晕了过去。
“爷爷!”
“老司令!”
“爸!”
一干人又是乱成一团。
沈6嘉将母亲安置在一边,忍住头痛,挤上前去,镇定地吩咐着一切。
“文彬你去喊勤务兵,把车开过来,我送爷爷去医院。”
“晏伯伯,晏伯母,今日叫你们见笑了,改日我再登门道歉。二叔,请你送晏伯伯他们回去。”
晏修明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不过去趟盥洗间的功夫,怎么就陡生变故成这样。冯青萍扯她的胳膊示意离开,不要蹚浑水。不想晏修明反而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沈老爷子的面容,然后伸出手指按了按沈国锋的内关穴和人中穴,又朝沈6嘉说道,“可能是突发性心脏病,家里有硝酸甘油吗?有的话拿一片过来,给爷爷舌下含服。”
“有的有的。”张妈不迭地跑上楼去。
“谢谢。”沈6嘉朝晏修明真心实意地道谢。
“不客气,也未必帮得上忙。”晏修明笑着伸手抿抿头发。
一个蓝裙女子掠头发的影子在脑海里倏地一闪,沈6嘉惊异地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将伍媚掠头发的动作和晏修明在心中做了对比。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无来由的心慌。
6若薷看着儿子和晏修明,若有所思。
12窥视者
沈6嘉坐在蔺川大剧院的vip座位上。今晚是晏修明的蔺川首场芭蕾舞剧《天鹅湖》的演出。较之颜霁和莫傅司,其实他并不是很热爱艺术这种缠绵悱恻的玩意儿,颜霁就曾讥笑他去看歌剧等同于牛嚼牡丹焚琴煮鹤清水濯足,苦笑了一下,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寻思着两个半小时的歌剧之后是不是还可以回办公室把前几天因为爷爷住院而耽搁的工作完成。
有鸦片香水的馥郁香味飘来,沈6嘉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尽管光线微黯,尽管翩跹走来的女人今日不知道为何画了浓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伍媚。
伍媚也看见了沈6嘉,眼睛里有惊异之色闪过,她看人很准,并不认为沈6嘉是会西装革履地坐在演奏厅里听两个小时依依呀呀花腔的人。不过转瞬间,她莓红色的朱唇微微一钩,算是致意,施施然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然而天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她的座位,不偏不倚,就在沈6嘉的左手边。伍媚在心底咒骂了一声苏浙给她搞的什么烂票,但面上还是丝毫不露,徐徐地抚着水鸭绿的礼服裙摆坐在了沈6嘉的身侧。
鸦片的香味愈发浓郁,沈6嘉下意识地动弹了一下身体,将原本塌陷在天鹅绒座椅里的身体微微绷紧。他的这个小动作看得伍媚有些好笑,她是蛇蝎虫豸么,沈总看见她便这般不舒服?抱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思,她反而朝沈6嘉那边凑了凑。沈6嘉果然不悦地蹙了蹙眉毛。
“好巧,沈总也来看芭蕾舞剧?”伍媚索性转头,眉眼含笑地看着沈6嘉。
“伍老师。你好。”沈6嘉面无表情地回道。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越发激起了伍媚的玩心。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沈6嘉,“沈总今日又觉得我无愧于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身份了吗?”
沈6嘉一下子没听懂,棕褐色的眸子凝视住伍媚抹着凫蓝色眼影的深邃眼窝,眉头皱的越发厉害。
伍媚好心提醒他,“伍老师。伍小姐。”
这个女人,恁是记仇。沈6嘉看着她微微仰着下巴,眼睛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自得,忽然觉得这样的眼神似乎要比那种没有人味的冷好很多。他淡淡一笑:“伍老师记性真好。”
观众开始66续续进场。看着沈6嘉右手边空出的座位,伍媚揶揄道,“沈总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还真是叫我吃惊呢。”
“别人送的票,不来不太好。”沈6嘉实话实说。
伍媚心中蓦的一动,朋友送的票,不来不大好,如果朋友也是观众,自然两个人该一起亲临,但是现在却只有沈6嘉一个人,这个朋友的身份就值得推敲了。她的视线垂落在手里的铜版纸票根上,一个穿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年轻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也望着她。尖尖的下颌俨然武器。又熟悉又陌生。
芭蕾舞公主。伍媚在心底咀嚼似地反复念了几遍,这才笑道,“沈总的这位朋友可别是芭蕾舞公主晏修明吧。”
“她是我一位世伯的女儿。”简单一句话便是对她的问题的肯定答复了。
伍媚轻笑;“那我找偶像签名或许还要麻烦沈总呢。”
《天鹅湖》的背景音乐骤然响起,整个大厅一下子陷入混沌的黑暗当中。
伍媚看着舞台上的浓黑,眼神虚空。头四十五分钟她不会看,她只为那只第二幕开场时才会出现的白天鹅而来。只为她而来。
尽管剧情俗烂,一个被魔王罗特巴尔特施了魔法的落难公主奥杰塔,变成了可怜的白天鹅,只有王子齐格弗里德真心爱上公主才能破处魔咒。然而男人永远都是“老虎老鼠傻傻分不清楚”,魔王的女儿奥吉莉亚变成了奥杰塔的模样,王子被这黑衣尤物迷得神魂颠倒,与之订婚。结尾自然是大团圆,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沈6嘉倒觉得也不是特别无聊。不过到了第一幕群舞的部分,随着一群穿着紧身裤的男舞者上了台,沈6嘉忍不住皱眉,紧缚的裤子贴着舞者的下/身,肉体的轮廓几乎纤毫毕现,他并没有从中感受到力与美,只觉得有碍观瞻,有伤体面。
伍媚大致猜到了沈6嘉何以皱眉,在暗中发笑,这位沈总,还真是一位妙人。
好容易熬过了第一幕里漫长的王子成人礼舞会,到了第二幕。伍媚这才坐直了身体,紧紧盯着舞台。
王子拿着弓箭在湖边狩猎天鹅。然后奥杰塔,也就是穿着洁白芭蕾舞裙的晏修明轻盈地旋转跳跃着出现了。慢板双人舞里,她那么纯洁,那么含羞带怯地看着王子,眼神几乎要让人心碎。即使此刻并不是该鼓掌致意的时候,台下还是爆发出一阵掌声。
看吧,人们永远都爱温柔无害的白天鹅。黑漆漆的厅堂内只有舞台上的一柱光,追逐着女主角。雪白的裙裾在强光下愈发白得刺目。伍媚从小就不喜欢白天鹅,别人看天鹅是纯洁的象征,她却觉得充满着肉欲的污秽感。媚俗的长脖颈,丰腴肥美的肉/身,难怪当年宙斯为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之妻丽达的美貌倾倒时会变成天鹅与其苟合。
随着嘹亮的号角声,第三幕里黑天鹅终于出现了。晏修明换上了黑色芭蕾舞裙,头上戴着璀璨的王冠。她脸上的表情也一改第二幕的优柔温驯,变得骄矜魅惑。可是台下的沈6嘉却不由自主想起了在瞑色初遇伍媚时她跳得那支舞。这个女人,才当得上是媚骨天成。
伍媚没有心思看剧情,她在等着第三幕的重头戏——连续三十二圈的挥鞭转。当年她可以在不超过一条皮带圈出的范围里做完这个动作。现在她想要看看芭蕾舞公主能做到哪一步。
晏修明开始连续不断的轴转,黑色的裙旋出一个个完美的圆周。沈6嘉惊奇地看着舞台上的女子。她的脚尖的移动范围没有超过直径五十厘米的圆。伍媚下意识地将手按在左膝盖上,眼神痛楚而绝望,她的腿,现在连一个最基本的划圆圈都做不了。手指不由发力,票根在她细白的手指里痛苦地蜷缩,最后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沈6嘉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身侧铜版纸皱褶的声音。他稍稍转头便看见了声音的来源。即使光线非常不好,他还是感受到了伍媚眼睛里黑压压的痛苦。她在为什么而痛苦?她这样恣意妄为的女人也会为什么而痛苦吗?沈6嘉头一次发现自己涌起了蓬勃的好奇心。
感受到沈6嘉研判的目光,伍媚心中一惊,不着痕迹地把手移到他看不见的身侧,又恢复了一贯调笑的口吻:“沈总干嘛看我,我能比天鹅公主好看吗?”
她的眼神里还有一丝残余的被戳穿的恼怒和倔强,沈6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顾看演出的礼节,开了口:“我不懂舞蹈,但是我觉得你上次跳的弗拉明戈很好。”
伍媚的心猛地一跳。沈6嘉看出什么了吗?他这是在安慰她?不,她只会当做是一句客套话。捂住嘴笑了笑,“那我就谢谢沈总的夸奖了。”
两个人又继续看演出。
已经到了尾声。随着舞者的谢幕,剧场里所有的灯一时间全部亮起。伍媚忍不住伸手去抵挡那光。
舞台上的晏修明看见了沈6嘉,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冯青萍早已经从后台走出来,手里抱着一大束的花。将花束往女儿怀里一塞,她愉快地说道,“花是6嘉派人送的。”
有记者终于从安保人员里突出重围,扛着长枪短炮就要采访晏修明。
“晏小姐,我是蔺川都市报的记者。您今晚的演出真是美妙极了,您以后会考虑留在国内发展吗?”
“晏小姐,一人分饰两个差异很大的角色,压力大吗?”
……
冯青萍最烦这些记者,不过是些小角色,也配采访她女儿?
晏修明倒是难得的好脾气,朝记者们粲然一笑,“谢谢媒体朋友的赞誉,我跳了两个小时,让我休息一下,可好?”
女神一笑,男记者立刻缩回了采访话筒,举起相机,自发挑选着最美的角度捕捉了几张女神的倩影。冯青萍则护着女儿向后台走去。
沈6嘉在心中赞一声好修养,出于礼貌,他也必须去后台一趟,做个交代。然而一回身,他惊异地发现伍媚已经不知道何时悄然离开了,空气中只依稀留下了鸦片的香味。
冯青萍正在点评女儿今晚的发挥水准:“白天鹅的舞蹈动作跳得很到位,肢体表现的柔美连贯;但是黑天鹅一段跳得还不够动感强烈,回去还要练,尤其是挥鞭转,移位还是嫌大……”
沈6嘉恰好听见了这一番话,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凡俗妇人的晏伯母似乎对芭蕾舞非常之懂行。
“啊,6嘉来了。”冯青萍拔高了声音。
“晏伯母,晏小姐。”沈6嘉客气地一笑,“演出很精彩。”
“喊她修明就可以了。什么小姐来小姐去的,多见外。”冯青萍假意责怪道。
晏修明紧了紧怀中的鲜花,“沈总,谢谢你送的花。”
“我也不太知道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花,就让秘书帮我订了一束,希望你喜欢。” 花其实是沈6嘉让薛心璐买了派人送来的,他有花粉过敏的毛病,绝对不会主动去买。
晏修明眼底有失落滑过,不过还是微笑着说道,“我很喜欢。”
谁也不知道,后台僻静处,有一双眼睛冷眼瞧着这一切,嘴角浮泛出一个兴味盎然的笑来。
13笑面人
“商院长,您好。”沈6嘉看着眼前穿着白大褂,长着水汪汪的桃花眼的男人,有些难以置信他和莫傅司是一母所生的兄弟。
“沈总,久仰久仰。”商渊成面上带笑,但是并没有主动伸出手去,他是学医出身,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这点倒是和莫傅司如出一辙。
沈6嘉是为爷爷沈国锋的病来的。老爷子发病那晚送到蔺川市军区总院后,说是急性心衰,虽然人是救过来了,也出院回家了,但是精神大不如前。沈6嘉便通过莫傅司的关系,想找商渊成请几个外籍专家会诊一下。因为沈国锋的身份比较敏感,不方便大鸣大放,这也就难怪有人调侃国内政治是老人政治,这些位高权重的老人家一旦生点大毛病,关系的不止是自家姓氏的排名顺序,也影响着国内政坛一系势力的兴衰。所以他不得不慎重。
“到我办公室谈吧。”商渊成知道自己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轻易不开金口,今早破天荒打电话给他,可见和沈6嘉的关系。习惯性地把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商渊成又吩咐助手,“去把心脏科的江道真教授请过来。”
院长办公室内,商渊成请沈6嘉坐了。又让护士泡了狮峰龙井过来。
“沈总,喝茶。”
沈6嘉润了润唇,才要说话,就听见清脆的高跟鞋声。然后门被从外面很随意地推开,熟悉的鸦片香水飘进沈6嘉的鼻子里。
是伍媚。她今日全然未施脂粉,穿着奶泡白的上衣,香槟色的长裤,腰间系着一条玫瑰金的细腰带,越发显得腰肢盈盈一握。她和商渊成又是什么关系?沈6嘉下意识地蹙起了浓黑的眉毛。
商渊成看见妩媚穿着一双金色的足有七八厘米的高跟鞋登时就拉下脸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还穿高跟鞋……”话还没说完,却见伍媚已经两眼晶亮地看着沈6嘉,“沈总?”
“伍老师。”沈6嘉听到商渊成提高跟鞋的事,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伍媚的小腹。然而只是一瞬便又觉得自己逾越了。转念又不禁想起了夏天,脑子里居然一时有些乱,脸色略微沉了几分。
“你们认识?”商渊成也有些讶异。
“沈总是位宅心仁厚古道热肠的大好人。”伍媚说这话时眉眼含笑,但是听在沈6嘉耳里却味道怪怪的,好像在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伍媚可没心思去揣摩别人的脸色,她径直坐到商渊成身侧舒适万分的鞣制海象皮沙发上,低头解开金属搭绊,甩脱了高跟鞋,盘起了膝盖,又长舒了一口气。
商渊成却眉头微皱,低下头,毫不避嫌地伸手在她左脚踝处按了按,“又不舒服了?”
江道真进来时就看见这一幕,笑呵呵地说道,“伍老师又来看我们商院长了?”
“江教授。”伍媚神色自若,半点没有寻常女孩子被开这类玩笑时的窘迫。
江道真进门的瞬间,沈6嘉已经起了身。
“江教授,这位是晟时的沈总。”商渊成也暂时搁下伍媚,起身为沈6嘉引荐。
“江教授,您好,感谢您从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今日有点事情怕是要麻烦您和商院长了。”沈6嘉言辞恭谦却不失从容。
无锋而厉,不骄而横,气度很好,江道真在心底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也很客气地和沈6嘉寒暄了两句。
沈江二人在伍媚对面的红木官椅上坐了,商渊成这才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将一盒子凉果递给正在无聊的伍媚,努嘴道:“呶,宋记家的,全是你喜欢的。”还没等伍媚接口,又把桌上的平板电脑丢到伍媚怀里,“你卡着的那一关我帮你过了,你继续打吧。”
伍媚唇角一弯,朝商渊成粲然一笑。一面悠闲自得地吃着各色凉果,一面将平板电脑搁在腿上打起了愤怒的小鸟。
江道真看得眉开眼笑,沈6嘉却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不适之感。
“沈总,不会打搅你们谈事情吧?”伍媚忽然抬头,看向沈6嘉,额角一缕碎发粘在雪白的脸颊上,正随着说话的气流微微颤动。沈6嘉陡然觉那缕发丝碍起眼来。
念头刚一闪过,心底却是悚然,对素来不近女色的他来说,这几乎是魔障了。收回视线,沈6嘉神色淡淡,“不碍事。”说完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病历,请江道真过目。
江道真看见病历上的名字,忍不住又看了沈6嘉一眼,沈这个姓氏不算常见,但也不少见,他是搞医学科研的,不关心政治,但是对沈国锋还是有所耳闻的,眼前这位年轻人,竟然是沈老的嫡长孙。当下心中不由又提起了几分重视,从口袋里摸出眼镜,细细端详起病历来。
商渊成是专攻脑科学和神经科学的,不是心脏方面的专家,是以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伍媚打游戏,偶尔出手帮她将位置比较刁钻的绿猪给灭了。
沈6嘉从眼角的余光里,两个人挨得很近,伍媚白玉一般的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垂在半空,不时惬意地一晃一晃。
商渊成搁在桌上的手机却忽然响起来,是卫生局局长曹群生的电话。朝正在说话的江沈二人抱歉地一笑,他接通了电话。
“曹局长。”
电话那头是一个豪爽的男声:“商院长,我有个朋友想请你帮忙看一下是什么毛病。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过去。”
“没问题。我在医院门口等你们。”
“不敢不敢,哪里敢劳动商院长如此大驾。”曹群生明知道商渊成是客套,心里还是很高兴于对方的“上道”。
商渊成也笑了笑,“那曹局长,我就在办公室扫洒相迎了。”
以商渊成的身份,非紧要人物或者是有价值的病例是轻易不出手的。但是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商氏虽然是私立医院,却也不得不给直接领导机构卫生局局长几分面子。
对此伍媚只是用揶揄的目光睃了商渊成一眼,大概是笑话他如今也是滑不溜手了。商渊成只是苦笑,身处体制之内,哪里比得上山野闲人来得自在。
江道真听到电话后,知道商渊成待会儿有客,他深知沈国锋身份的特殊性,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沈6嘉,提议道:“沈总,要不我们换到我办公室去说?”
沈6嘉知道江道真的担忧,立时便答应了。和商渊成道了谢便匆匆和江道真进了电梯。
“说正经的,你的左脚踝怎么样了?我开的甲钴胺按时吃了没?”商渊成十分忧心伍媚的陈年脚伤。伍媚是他姑父顾逸夫在法国的嫡亲妹妹的女儿,他认识伍媚其实也就三四年,并不清楚她的过去,只从她左脚上的旧伤判断出应该是暴力冲击钝性挫伤导致的周围神经损伤,从而引发踝关节不能背伸及外翻。
伍媚此刻只顾着打游戏,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便作回答。
商渊成无奈地一撩白大褂的下摆,蹲下身认命地给小姑奶奶揉按穴位。
曹群生带着夏商周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暧昧的场景,美人小巧的脚趾微微蜷缩在男子白皙细长的大掌里,涂着玫红色甲油的五趾如同五颗娇滴滴的樱桃珠。
曹群生故意重重咳了几下,笑着打趣道,“商院长,我们可别来的不是时候啊。”
夏商周却有点怔忡地看着伍媚。
商渊成已经起了身,笑道,“曹局长拿我寻开心。”
曹群生虽是学医出身,长得却似一尊铁塔,他拍拍身边的夏商周,“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摩曼银行大中华区的总裁夏商周先生,也是我的好兄弟,今个儿是来求医的。”夏商周刚来蔺川都没有一个月,哪里可能和曹群生称兄道弟,不过是饭局上遇到几次,卫生局正巧想从美国引进一批医疗器械,财政上又有缺口,要自筹一部分资金,便对夏商周存了结交之意。
“商院长,叨扰了。”夏商周强迫自己不去看伍媚。
商渊成礼貌地一笑,“夏行长客气了。”
曹群生笑了几声,“那我的夏老弟就交给商院长了,我局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送走了曹群生。夏商周才和夏商周又进了办公室。
伍媚故作惊吓,“咦,这不是夏总吗?真是有缘。”
商渊成眉毛优雅地一挑,并没有说话。他早注意到夏商周先前刚看见伍媚便没有挪开眼睛。
“伍老师,蔺川虽大,有缘总会相见。”夏商周淡笑着说了一句玄乎的话来。
伍媚不置可否,朝夏商周笑了笑,便又低头打游戏去了。
“夏行长最近睡眠不太好的样子。”商渊成仔细看了看夏商周的面色,开了腔。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中西医兼修的,一手望闻问切的本事甚至丝毫不弱于给病人开颅放血。
“商院长真是杏林国手。”夏商周自嘲地一笑,“我五年前得了非常严重的失眠症,呵,那段日子真是苦不堪言,算了,不提也罢。后来在美国66续续治疗了大半年,总算好了。不想前一阵子回到蔺川,老毛病莫名其妙地又发了。”他没有告诉商渊成实话,他是在找苏浙看了伍媚的资料后,这失眠症便又犯了,算不得莫名其妙。
低着头的伍媚唇角微微一钩,看来上次那份资料还没有完全打消他的疑心。这番话三分是说给商渊成听的,七分倒是说给她听的。可惜她不是圣母娘娘,从来不知道“宽宥”两个字该怎么写。
14卡门
商渊成本想请夏商周去隔壁的诊疗室去,不料还未开口,夏商周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又从公事包里取出了厚厚一沓病例,眼睛还似有若无地飘向伍媚所在的方向。于是这个年轻英俊的行长便被商渊成直接归纳到色中饿鬼一路去了。他也不吭声,一拂白大褂下摆,坐定后便示意夏商周解开袖扣,他要诊脉。
夏商周来之前自然已经将商渊成的家底摸了个透清。商渊成是哈佛大学脑外科以及神经病学和神经外科的双学位硕士,霍普金斯医院曾经力邀他主持脑外科,在业界有“神之手”的称号。但从未听说他还精通中医。尽管心下吃惊,但夏商周还是按他的吩咐解开了袖扣,又卷起了袖子。
商渊成收回右手,缓缓道:“夏行长,你这个个毛病是由于思虑过多,引发的气血不足,大脑思考时会需要大量气血供应,在中医里认为意念为火,人思考时火聚于顶,自然会上扰头目,如果不得沉降定神,就会引发失眠。”其实商渊成完全可以给夏商周开西医里的镇静安神的药物,但是他偏偏想给点“苦头”对方吃,这才用了中医的那一套。
夏商周眉毛微微一扬,试探性地问道:“真没想到商院长不仅是脑外科和神经科学方面的神之手,浸/淫/中医也很深,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商渊成桃花眼微微一垂,“夏行长谬赞了。我是看夏行长过往的病例里镇定安神的药已经吃得不少,这类药可不宜多吃。”嘴上虽这样说,商渊成脑子里却一直在思考哪个药方子煎起来够苦。绿茶酸枣仁?不行不行。生地麦冬?也不行。
丹皮栀子,对,就用这个方子,里面还有柴胡、龙骨和酒大黄,不苦死你丫的我就不姓商。商渊成按捺住心中的畅快,刷刷地写起方子来。
“夏行长,这个方子你收好。里面白术、当归补气行气的,薄荷和丹皮清热凉血,白芍解郁,牡蛎和龙骨是滋阴壮阳的,酒大黄是活血祛瘀的。煎法我也写在上面了。你可以托我们医院药房代煎,也可以拿了药自己回去煎。”商渊成连药理都交底了,伍媚便猜到其中有诈。她太了解商渊成了,他虽然看上去对谁都一副斯文客气的样子,其实骨子里非常清高自傲。万幸的是所有开颅的患者手术时都是说不了话的,不然你要是胆敢怀疑他的医术,他绝对干得出把你开了瓢的脑瓜子丢在一边甩手不管的事来。
不过那又怎样,我们夏行长日子过得未免也太滋润了一点,弄点苦吃吃没有坏处嘛。伍媚悄悄勾了勾唇角,显示她心情正好。
像夏商周这种世家子,哪里敢随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旁人,当下收起药方,笑道,“就不麻烦医院了,我自己回去弄。”略微一停顿,他又邀请道,“今日给商院长添麻烦了,请商院长和伍老师务必给我一个面子,赏脸给我一个请客的机会,大家一块儿吃个便饭。”
商渊成刚要拒绝,却看见原本兀自打游戏的伍媚忽然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接口道,“夏总太客气了。夏总刚来蔺川,理应我们做东道,哪里有教夏总破费的道理。”
夏商周看着伍媚还在晃荡的一双玉足,无来由地想起很多年前,夷光将脚搁在他的肚子上午睡的模样。他有些不自然地一笑,“伍老师这话我就当答应了。”
伍媚也不作答,只是低下身去穿鞋。商渊成摸不清楚她在打什么主意,皱了皱眉头,“你那双芭蕾舞鞋还丢在我这里,我去拿给你,别穿这么高的跟了,仔细崴断脚脖子。”又朝夏商周客套了一句“夏行长真是太客气了。容我进去换下衣服。”
伍媚心底一动,便停下了穿鞋的动作,继续坐在沙发上优哉游哉地荡着腿。
夏商周却是一阵惊疑不定,先前那颗怀疑的种子似乎一瞬间便腾腾腾长了数十厘米,“伍老师会跳芭蕾?”
伍媚笑着摆手,“夏总误会了,其实只是芭蕾舞式样的平底鞋而已。我这人笨,平衡和协调能力又差,哪里会那种高雅的足尖艺术,不然前些时候也不会巴巴地跑去看芭蕾舞公主晏修明的演出。”
夏商周没有错过伍媚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和肌肉的变换,然而遗憾的是,他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来。或许他只是因为思念过度,所以才错把她当成了夷光吧。
商渊成脱了白大褂,不过还是一身白,本白色带细蓝竖纹的衬衫配乳白色西裤,白色的牛津鞋,货真价实的白马王子。
“呶,我给你把鞋拿来了。”商渊成手里拎着一双黑色波点的粉色芭蕾式样的平底鞋。伍媚并没有伸手接,而是将脚一抬,“你帮我穿。”
这女人抽什么疯,真把他商神医当家奴使唤起来了?不过谁叫他当年头脑发热打赌输给了这死女人,商渊成满含愤恨地蹲下身,给伍媚穿上了鞋。可惜这一幕看在夏商周眼里完全是鹣鲽情深。
“商院长和伍老师感情真好。”夏商周语气羡慕里还带着一丝落寞。
“我们外国语学院有好些个女老师,家世长相才干都是上上,有机会我帮夏总牵线搭桥如何?”伍媚笑眯眯地建议道。
夏商周没料到她会这么“热心”,赶紧婉拒:“我可不敢和商院长比,说到底我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罢了,总行一旦有调令,又得满世界飞,不敢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进了电梯。
出了医院大门朝停车场走时,沈6嘉恰好看见三人并排走路的背影。他本来还想去和商渊成道个谢再回去,看来不必了。不过那个穿着一身白的是商渊成,穿着淡白色衬衣灰色西裤的高瘦男子又是谁?伍媚似乎还和他相谈甚欢的样子。
想起伍媚,沈6嘉的眉头又忍不住皱起,这个女人的交际圈还真是不一般的广大。
夏商周的座驾是一辆黑色的英菲尼迪fx5o,商渊成在心底说了一声“小鬼子。”便坐进了自己细花白的保时捷911里。眼见伍媚并没有和商渊成同车,夏商周心底又活泛起来。
三个人三辆车,两位男士本想体贴地将伍媚的奥迪q7护在中间,不想伍媚直接一脚油门,将二人甩在了身后。
饭店定在了九重天。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夏商周提议去吃法国菜。
伍媚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餐厅布置得很有法式风情,金色细木板的墙壁上随处可见雷诺阿、马奈、塞尚等人的画作,虽说是仿作,但也都出自名家。在乔治比才的《卡门》第一组曲的乐声下,夏商周将菜单推给了伍媚。
伍媚也没客气,直接用法语一气点了卷心菜浓汤、小牛胸腺、马赛鱼汤、芝士焗龙虾、煎鹅肝。又让侍者去酒窖拿了一支千禧年的木桐。
商渊成在心底发笑,夏行长今日真要放血了。
夏商周倒是神色淡然,其实他今日提议吃法国菜,一来是考证一下伍媚是否真是在法国长大,毕竟吃饭时人心情比较放松,餐桌礼仪上很容易露出马脚;二来正所谓生成皮毛长成骨,小动作最容易看出蛛丝马迹,他正好借这个机会观察一番。第三,法国餐时间较长,一顿正式的法国餐吃下来,经常就是三四个小时,私心里他想和伍媚多点时间接触。
开胃头盘很快上桌。夏商周看着酒瓶瓶身上的金色奥斯伯格羊,笑道,“伍老师对红酒很在行啊。”
伍媚眼睛一眨,指指身侧的商渊成,“我哪里懂这些,都是他教我的。”
商渊成差点忍不住磨牙,这女人皮球踢得也未免太顺畅了吧。
不过夏商周并没有继续此话题,因为马赛鱼汤上了桌。马赛鱼汤里除了不同种类的鱼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混杂香料的蔬菜,其中不乏大蒜头和茴香,而夷光是不碰这两种香料的。
伍媚感受到了夏商周的目光,她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混在其间的蒜头和茴香剔除了,却留下了橘子皮和罗勒。
夏商周的瞳孔一下子就放大了,如果不是定力好,他几乎就要抑制不住地大口喘息。强行稳住心神,夏商周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问道,“伍老师似乎不喜欢吃茴香和蒜头。”
“是啊,我有时候也挺挑嘴的,不止不吃这两样,还有欧芹、生姜我也是不碰的,受不了那种气味。”伍媚黑幽幽的眼睛平静无澜地看着夏商周。
夏商周忽然觉得如同坐云霄飞车一般,简直要按住心口,才能按捺住胸腔里心脏的狂跳。
伍媚却又不紧不慢地接口道:“和渊成相比,我倒不算挑嘴了,除了这四样,他连胡萝卜也不吃。”
对啊,天底下口味相近的人还是很多的,何况这几味调料确实有很多人接受无能。夏商周眼神微微一恍。
商渊成却结结实实被这声“渊成”雷了一下。对于伍媚和夏商周的一回一答,他老是有一种二人在打机锋的感觉。仿佛在彼此刺探或者试探着什么。他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伍媚却很满意自己的表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敌进我退,敌退我扰,这就是她的十六字作战方针。
这一顿饭吃了近三个小时。夏商周吃得很少,大多时候都在借啜吸红酒,小心翼翼地观察伍媚的言谈举止。一颗心如同水面上的浮萍,飘摇不定。经常前一秒还觉得确定,后一秒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
离开九重天时由于夏商周和他们二人方向不同,彼此告辞之后很快便分道扬镳。伍媚刚要发动离开,商渊成却敲了敲她的车窗。
伍媚打开车窗,蹙眉问道:“商渊成你干嘛?”
商渊成有些恶劣地一笑,“这会儿不喊渊成了?”
伍媚盯住他,“你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又恢复成了那种没有丝毫人味的冷。
即使站在太阳下,商渊成还是觉得被盯得发瘆。他耸耸肩,“和你一样,开个玩笑而已。”说完便上了自己的车,走了。
15熊的故事
蔺川外国语学院的党委书记严谌一看见伍媚倚在他办公室的门框上就开始觉得脑仁疼。
“你这丫头,怎么跟软骨蛇似的,女孩子不要随便倚门站,像什么样子。”
伍媚笑嘻嘻地上前拉住严谌的一条胳膊,“严伯伯,你好歹是剑桥留洋回来的,思想怎么这么封建。”
虽说喊得是严伯伯,其实严谌也就四十出头一点,再加上身材修长,瘦骨清相,完全是一位风度翩翩美大叔的形象。
严谌拿钥匙开了门,“鬼丫头,说吧,今天来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伍媚老实不客气地开了冷气,又开始自顾自地在严谌的书柜里翻腾。
严谌好笑地看着她,平日里一副烟视媚行的样子,到了他这儿,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拉开抽屉,将一个用丝带系得妥妥帖帖的盒子拿出来,严谌笑道;“小乌鸦别翻了,好东西在这儿。”“小乌鸦”是伍媚的绰号,因为乌鸦喜欢将亮晶晶的东西叼进自己的巢里,而伍媚也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宝石,所以严谌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小乌鸦”。
盒子已经被严谌揭开,黑色的丝绒上静静地搁着一条纤巧的铂金项链,坠头是一颗切割成水滴状的土耳其蓝的碧玺,闪烁通透,荧光灼灼,美得简直像海神的眼泪。
伍媚头一伸,眼睛里立刻放射出惊人的神采,“帕拉依巴碧玺?”
严谌好笑地看着馋痨发作的伍媚,“小乌鸦很识货呀。”
不过只是一瞬,伍媚脸色立刻垮下来,连声嚷道:“收起来,快点收起来,免得看了眼馋。”一跺脚后还愤愤地背过身去。
严谌看得啧啧称奇:“唷,我们小乌鸦以前不是最爱强取豪夺么?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伍媚扁扁嘴。
严谌哈哈大笑起来,将盒子塞到伍媚手里:“本来就是给你的。”
伍媚脸上难得浮现出了挣扎犹豫的神色,仿佛手里不是心爱的宝石,而是烫手的山芋。
严谌第一次看见她这般拖泥带水,打趣道,“我可记得你二十一岁时把人家乔公子折磨得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被你母亲骂的时候,你可是理直气壮地说什么来着?”顿了一下,严谌悠悠说道:“心—不—狠,站—不—稳。”
伍媚叹了口气,认命一般将盒子重新放到桌上,“严伯伯,这次我真不能收。”
严谌有些动气:“怎么,嫌弃坠头克拉数小了?”
伍媚赶紧摆手,苦笑道:“我是玩石头的,帕拉伊巴现在市场上连裸石都要两万美金一克拉,这一根链子有多值钱我还能不清楚?但是现在我真的不能收。”说罢,伍媚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了严谌。
看见纸头上三个粗体黑字“辞职信”时严谌眉角一沉:“你要回法国?”
伍媚摇头,难得的正色,“我打算换一份工作。”
“好端端的你又要瞎胡闹什么?哪里有比教书更适合你这种懒骨头的工作?朝九晚五,上班打卡,加班熬夜,你能受得了?”不能怨严谌如此怀疑,因为每学期评教,伍媚的教学水平和受学生欢迎程度都是法语系首位,但是教务处的行政考评永远都是垫底,原因只有一条——经常迟到早退,从不参加教研组会议及活动。
伍媚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靠,“教书教腻了,想换个工作玩玩。”
严谌怀疑地望着她,“谁又得罪你了,说吧,又打算去折腾谁了?”
“严伯伯,你干嘛把我想这么坏?”伍媚头微微一歪,一脸的无辜相。
严谌才不上当,“别胡闹,我可以让教务处给你把所有课都调到十点以后。”
“你这么一调,不就坐实了我是你的人这种传闻嘛。”伍媚坏笑,“我不能害你。”
严谌挑眉毛,“你害我害得还少?是谁在系主任打电话喊去开会时说在严书记家里走不开?是谁在教务主任兴师问罪时不经意地把我们两的合照掉在地上?”
伍媚撇撇嘴,“做女人嘛,就得上头有人。”
严谌一瞪眼睛,却听见伍媚又补上一句,“我母亲说的。”
严谌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桌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才要叼在嘴上,就被伍媚打横里夺了过去。
“当心你的肺。”
严谌沉默不语,半晌,才长叹一口气,松了口,“算了,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不想教书就不教了吧。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不要老是觉得自己厉害,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把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上,淹死的永远都是会游泳的,知道吗?”
“我明白。”伍媚知道这事算是成了,从沙发上起了身,抓起手袋就要离开。
严谌喊住她,“小乌鸦,把项链拿走,我留着也没用。”
伍媚灵动的眼珠一转,“那我就从善如流了。”一面说一面麻利地把盒子收进手袋里。
严谌好笑地摇摇头,再次摸出香烟,点燃后夹在手指之间,不时吸上一口。青白色的烟雾弥散开来,男人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孔越发显得迷离而寂寞。
伍媚忍不住想起母亲曾经在某个抽烟的间隙和她说“严谌是一个适合年老色衰时回忆的男人。”在心底叹息一声,伍媚翩跹离去。
回到家后,伍媚不顾黏上来的不二,直接开了电脑。
晟时在招聘公共关系总监,尽管伍媚对此志在必得,但是她还是必须先在线完成一份限时八十分钟的测试卷。里面题目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甚至还有脑筋急转弯。比如——
甲钓鱼回来,乙问甲钓了几条。甲答道:我钓的数目是这样的,6条没头,9条没尾,8条只有半个身躯。请问甲到底钓了几条鱼?
伍媚冷笑一声,不就是o条么。她可是门萨俱乐部的成员,对自己的智商极为自负,一张卷子做得非常快,不到二十分钟便交了卷。然后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屏幕上显示出她的分数——满分,请她三日后上午九点携带简历去晟时大厦12层的人力资源管理部参加面试。
弯腰抱起不二,伍媚得意地勾起了唇角。
面试的那天是个艳阳天。伍媚第三次踏进了晟时开阔透亮的大厅。
人力资源部的总监谢逸凡的助理看着不远处一水儿坐着的的美女,在心底连呼过瘾。然而在他看见坐在中间的伍媚时,脑袋有些不灵光了。
那不是上次沈总带到公司的美人么?未来的老板娘来应聘公司的公关总监?这是开夫妻店么?
脑袋里乱糟糟的助理赶紧向顶头上司汇报了这一情况。谢逸凡在心底揣摩了半天,这才交待道,“不管怎么样,都要将那位小姐送进三面,三面沈总会亲自出马,这样录取于否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助理在心底赞了一声“不愧是老狐狸”便不迭退出去布置去了。
面试流程对伍媚来说非常之无聊。她的人生信条之一便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现在要她正襟危坐头脑清明口齿清晰三观端正地回答问题,简直不亚于白娘娘进了法海的钵盂。结构化面试后是无领导小组讨论,她本来就有实力,即使不放水,也可以轻而易举进入三面。
一个半小时后,伍媚和另外两个应聘者入围最后一轮。
沈6嘉进入小会议室时一眼就看见了穿着黑色无袖真丝裙的伍媚,两条雪白的胳膊难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跟在沈6嘉后面的岑彦也傻了眼。这不是沈总的客户吗?能让沈总帮着打理资产,定然很有钱,那么来应聘公关总监这个职位定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女追男隔层纱?
谢逸凡只装作没看见沈6嘉微微皱着的眉心,毕恭毕敬地把三个人的简历递给他。
沈6嘉在三人对面落了座,沉默地开始翻简历。
看到巴黎政治学院传播学硕士毕业时,他便在心里确定了伍媚就是medea。但是她明明有一份体面清闲的工作,为什么要辞职到晟时来应聘。虽然公共关系学说起来是朝阳学科,前景很不错,但是目前在国内,普罗大众对这个职业充满色/情的想象,某种程度上女公关就等同于高级陪酒小姐。
沈6嘉不愿意聘用伍媚,即使她现在位居三人之首,即使他也知晓这个女人有着强大的人脉。至于原因,一半是因为她动机不明,另外一方面,他没有深究。
待看到另外两个应聘者的简历时,沈6嘉忽然有了主意。
“非常感谢三位对晟时的青睐。由于三位都非常优秀,但总监只有一个,我想出一个小题目,三位谁第一个给出正确答案,这个职位就由谁来担任。”说完之后沈6嘉又示意岑彦给三人每人一张白纸,一只水笔。
“目前地球上主要生活着五种熊类,北极熊、棕熊、黑熊、灰熊和黑棕色的马来熊。现在有一只熊掉到一个陷阱里,陷阱深19.617米,下落时间刚好是2秒。请问熊是什么颜色的?”沈6嘉缓缓说出了问题。
伍媚立刻就洞穿了他的目的,前两轮面试里她早已知道这两位竞争者都拥有一个经济学的学位,高数是经济学的必修科目,沈6嘉大概认为她是个数学白痴,所以打算用这条变态的题目赶走她。
做梦!从鼻子里微微冷哼了一声,伍媚拿起笔刷刷计算起来。
不消三分钟,伍媚便抬起了头,“沈总,我算出来了,是黑熊。”
沈6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伍小姐的思路是——”
“根据路程等于时间的平方乘以重力加速度再除以二,可以推算出这条题目里重力加速度g大约等于9.8o85。由于纬度越大重力加速度增大,极地地区重力加速度达到9.832,赤道只有9.78o,这个重力加速度介于两者之间。再加上南半球几乎没有熊类生存,所以纬度大约在北纬四十五度左右。排除了北极熊和马来熊。6地上很少有比熊还要巨大的动物,这个陷阱应该就是为了猎熊而存在的。又因为陷阱深达近2o米,所以土质应该比较疏松,灰熊是棕熊的一个亚种,和棕熊一样多分布在高纬度地区,体格又庞大,性格凶悍,不容易格杀,再加上熊胆熊掌一般都取自黑熊。所以综合考虑应该是黑熊。怎么样,沈总,我做对了吗?”伍媚眉眼灼灼地看着沈6嘉,神态微带骄矜。
除了沈6嘉,其余人悉数一脸呆滞地看着伍媚。妈妈咪呀,这种题目,是人做的吗?
“伍总监真是才智卓绝。”沈6嘉淡淡一笑。
“不敢当,比不上沈总,能想出这么厉害的题目。”伍媚语气有些古怪,听着像半是夸奖半是挖苦。
谢逸凡赶紧鼓掌:“欢迎伍总监加盟晟时。”
掌声里,岑彦忽然打了个冷颤,他有预感,以后的日子,怕是要和题目里的那头熊一样,跌宕起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