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日出时让悲伤终结
周日是夏商周和夏天飞美国的日子。前一天晚上,沈陆嘉如实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伍媚,并且表示尊重她的意见,随她去不去机场送别。
伍媚托着腮问他:“那你希望我去吗?”
沈陆嘉想了想,诚实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伍媚耸耸肩:“我不去,我要睡懒觉。”说完便踢掉拖鞋,躺在床上。
“老婆,有两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下。”
“说吧。”
“你看,我们已经结婚了,我是个男人,不能成家了还住在自己老婆婚前的房子里。我自己也有几套房产,你看看你中意哪一套,我们好好装潢一下,再搬进去。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晟时旗下的地产的话,市里其他楼盘我们也可以买。至于这间屋子就当做你的娘家,你随时可以回来住。你说怎么样,老婆?”
伍媚好笑地看着沈陆嘉:“好了,你是户主,你拿主意就行。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沈陆嘉走。”
沈陆嘉兴奋地亲了她一口:“清晖园是去年开盘发售的,我留了一套复式公寓,大概240坪左右。那边环境好,区位也很不错,离你这儿也不远。”
伍媚点头:“嗯,行。”
“第二件事。”沈陆嘉有些迟疑地开了口,“我想跟你谈一下要孩子的事。”
伍媚好看的乌眉不由轻蹙,半晌,她才轻声说道:“我还没有准备好。说实话,我有些害怕。不是怕痛,我是怕自己负担不了另外一条生命。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母亲,我害怕自己会毁掉一个孩子的人生。当然骨子里我更怕毁掉的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承认这样想有些自私,我很看重这一身皮囊,我怕身体走形、臃肿、变得不美,我更怕生了孩子之后会失去自我,变成一个每天活在在婴儿的尿布和奶瓶里的妇女。我在外国语学院教书的时候,身边的女同事,一旦生了小孩,每天的话题永远都是托人买进口奶粉、孩子大便的颜色正常不正常、宝贝今天又会了一个词汇,她们的眼睛里除了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什么都看不见。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婴儿像某种怪物,吞噬了他们父母的梦想、精力还有爱情。所以,我很怕,你明白这种感受吗?陆嘉。”
沈陆嘉握住她的手:“我明白。我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不过没关系,你想跳舞就先跳舞好了,等到你调整好了,愿意生的时候我们再要孩子。” 结婚是为了相爱,不是为了让她给他生孩子。当然是她的意愿更重要。
“谢谢你。老公。”伍媚感动地伸手抱住沈陆嘉的脖子。
“那我们睡吧。”沈陆嘉敏捷地拉开床头柜抽屉,取出了里面的杜/蕾/斯。
“……”伍媚翻了个白眼,男人永远都是实干家。
因为第二天清早十点四十五夏商周父子便要起飞,沈陆嘉起了个早。伍媚还在熟睡,昨晚纵情得有些厉害,她睡得很沉。沈陆嘉小心翼翼地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才轻手轻脚地下床去洗漱。
出门后,他直接开车去了机场附近的一个小公园,他和苏君俨约好了在那儿接琥珀。
等了约莫十分钟,苏君俨的沃尔沃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沈陆嘉便下了车,朝沃尔沃的方向走去。
苏君俨也抱着女儿下了车。琥珀看见沈陆嘉,远远的便朝他招手:“沈叔叔。”她正在换牙,说话有些漏风。沈陆嘉听得发笑,从好友臂弯里抱过她,逗道:“琥珀,你的大门牙怎么只剩下一个了?”
琥珀用力闭紧嘴巴,想要答话却发现不张嘴不好开口,这才闷闷地张开嘴说道:“我在换牙,妈妈说每个人都要换牙齿,沈叔叔你不要笑我,换牙齿证明我长大了。”
苏君俨却敏锐地看见了好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打趣道:“陆嘉,革命胜利了嘛,恭喜恭喜。”
沈陆嘉也开怀一笑:“前些时候刚去领了证,再过段时间请你们吃酒。”
“你母亲那边知道了吗?”苏君俨是知晓一些内幕的。
沈陆嘉脸色低黯下来:“她还不清楚。”
“还是你早些告诉她的好,总比她从旁人耳朵里听到什么风声强。”
沈陆嘉点头。
苏君俨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原先我父亲不也不同意我和虞璟在一起嘛,后来还不是也软化了。对了,你最近有联系上傅司吗?我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他,都没打通,这家伙莫不是在莫斯科温香软玉在怀,就连老朋友都懒得搭理了吧?”
“我还是上回拿到戒指时和他联系过。电话里感觉他心情好像不大好。”
苏君俨抬腕看了看表:“九点半了,你带琥珀过去吧。我就不过去了,在车里等你们。”
沈陆嘉知道他是碍于身份,不大方便在候机大厅那种迎来送往的地方出现,体谅地点点头:“那我带琥珀先去了,半个小时后回来。”
“嗯,务必记得完璧归苏,别叫那个姓夏的臭小子占了我宝贝闺女的便宜。”苏君俨玩笑道。
沈陆嘉不由失笑,才走了两步,就听见怀里的琥珀扭头嚷道:“爸爸,礼物,我给夏天带的礼物还在车里。”
苏君俨被女儿指挥着拿了礼物袋,也递到沈陆嘉手里:“你拿着吧,怪重的。”
沈陆嘉苦笑着摇头,这人,把女儿还真是当眼睛珠子一样养着,不过换位思考一下,倘若伍媚给他生了女儿,想必他只会宠得更不像话吧。
到了候机大厅。老远便可以看见夏商周牵着翘首以盼的夏天。离开他们身后不远的柜台,夏商周的助理展学谦正忙着办理行李托运。
“琥珀!”夏天眼尖地看见了“小心上人”,激动地喊道。
“夏天!夏天!”琥珀也在沈陆嘉怀里拼命挥动着双手。沈陆嘉不由加快步伐。
她没有来。夏商周也不知道是伤感还是庆幸。伤感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庆幸不要见她最后一面?
到了近前,沈陆嘉将琥珀放下地,两个小人儿立刻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讲起话来。
夏商周眼神怜惜地看一眼身旁的儿子,低低朝沈陆嘉致谢:“谢谢。”
“不必。”沈陆嘉话音刚落,便发现他们两人又开始陷入无话可说的僵局。于是两个大男人一起转身,看两个小孩子在依依不舍地告别。
“他就是你爸爸啊,长得和我爸爸差不多帅呢。”琥珀扭头看一眼夏商周,做出了评价。
“我要跟爸爸去美国了。”夏天耷拉着小脸,语气很是不舍。
“美国啊,我妈妈也带我去过。黄石公园和尼加拉瓜大瀑布很有趣,你记得去叫你爸爸带你去。”琥珀如同一个小大人一般侃侃而谈。
夏天长而卷翘的睫毛颤了颤:“琥珀,你会记得我吗?”
“当然会记住。”琥珀又回头招呼沈陆嘉:“沈叔叔,可以把礼物拿给我吗?”
沈陆嘉笑着点头,将礼物袋递给她。夏商周很轻易地便看见了手上的结婚指环。心脏瞬间像被什么碾过,痛楚地揪成一团。他知道他该微笑着祝福一句:恭喜。可是嗓子眼里像坠着生铁,说不出口。他没有这样的胸襟和风度。
琥珀将礼物袋径直放在地上,然后解开系带,献宝一般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夏天,这三本书是《希利尔讲世界史、世界地理、艺术史》,是我最喜欢的一套书,送给你。还有我写给你的新年卡片。还有我最画的画,是画的你哦。对了,还有一套英国的48色的铅笔和一块龙猫橡皮,橡皮还是香的呢。”
沈陆嘉轻笑,君俨的这个宝贝闺女就快把家底都送给小对象了。
她每说一个,夏天都很认真地点一下头。等到琥珀献完宝,他才卸下背上背着的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相册,有些不好意思地塞到琥珀怀里:“这里面都是我爸爸帮我拍的照片,你留着好不好?”
琥珀紧紧抱住相册:“我会收好的。”
广播里却有甜美的女声开始播报“前往美国纽约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la7866次航班将在10点15分截止办理乘机手续,乘坐本次航班没有办理手续的旅客,请马上到9号柜台办理。谢谢!”
夏商周上前两步,帮儿子拿住礼物袋,又揉揉他的脑袋:“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琥珀,我走了,还会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当然啊,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拉钩。”
随着话音,是两根细瘦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夏商周看着两个孩子稚气却认真地约定,觉得眼底有些发涩。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爱人,只剩下这个亲人。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离别的滋味,也许人的一生,最需要学习的是该如何面对生命里重要的人、重要的东西一次次的失去,有些失去太匆匆,很多时候,我们都来不及好好告别。而他的儿子,显然比他幸运。
伸手抱起夏天,夏商周先是朝琥珀微笑:“琥珀,谢谢你。以后去美国,欢迎你到家里做客。”
“嗯,不上学的时候我会去看夏天的。”
朝沈陆嘉微微颔首,夏商周抱紧儿子,疾步向安检通道走去,那儿,展学谦正在焦急地等着他们。被抱在怀里的夏天仍然固执地拧着头望向这边。沈陆嘉也抱起了琥珀。两个孩子隔着人潮,目光始终粘在一起。
直到夏商周一行三人再也看不见,琥珀才想和沈陆嘉说话,却被声旁的哭声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应该是分别在即,女生伤心地伏在恋人肩膀上哭泣个不停,男生天蓝色的羽绒服上被打湿了一大块。
“沈叔叔,他们为什么要哭呢?不是有飞机和电话吗?妈妈每次坐飞机去外国,从来不会趴在爸爸身上哭。”琥珀似乎不能理解。
“因为不是每场分别都有再见啊……”沈陆嘉望着女童剔透如水晶的眼睛轻声说道。
将琥珀“还”给苏君俨后,两人分道扬镳。沈陆嘉决定回沈宅一趟。
依旧还是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只是路两旁的香樟树叶落尽,只剩下枝桠,于是公路上便显得比夏日的时候开阔明亮许多。
到了老宅,庭院里的草木上依稀还能看见白霜,前些时候他送过来的腊梅被连着花盆摔在花园的泥土里,紫砂盆都摔出了一个深邃的豁口。他叹了口气,预感这场谈话又将不欢而散。
推开门,张妈正拿着鸡毛掸子四处掸灰。看见他,有些惊喜地放下鸡毛掸子:“陆嘉回来了?哎,你该早点打电话通知我的,我好买你爱吃菜。”
“您不需要为我特地费心的。我母亲呢?在楼上?”
提到陆若薷,张妈叹了口气:“在楼上呢。前天你外婆打电话给她,劝她回沂南和他们一块儿住。太太不答应,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死也要死在沈家,不能回家让别人看了笑话去。陆嘉,我嘴碎几句,我知道你工作忙,但是再忙也得经常回来瞧瞧你母亲。她便是有千万般不是,也是你妈。”
沈陆嘉沉默不语,半晌他才开了腔,声音低沉:“您说的是。是我不好。”说罢脚步沉沉地上了楼。
陆若薷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听昆曲,女伶正唱到《牡丹亭惊梦》里那一支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谴,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听到动情处,她甚至跟着哼起来,当然,她绝对不会愿意承认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太寂寞,这才希望身边能有点人声。
“母亲。”沈陆嘉轻声唤道。
陆若薷抬起眼皮瞄了儿子两眼:“终于舍得回家来了?”但手上却旋转音响按钮,将音量调低了不少。
直接告诉她自己和伍媚结婚了过于直白,定然会招致她剧烈地反对,不如先讲清楚她的身世。沈陆嘉在心底斟酌了一番,缓缓地说道:“母亲。我有些话想和您讲。”
陆若薷抬头看了看儿子,他背光站立,一张脸因为光线的缘故,和他的父亲沈叙格外相似。沈叙。沈叙。陆若薷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神邈远。
母亲的神情古怪,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听,不过沈陆嘉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伍媚不是顾倾城的女儿。她原来叫做晏夷光,是晏修明的同胞姐姐。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变故,她和家庭失去了联系,被顾倾城带回了法国。”
因为内里曲折太多,沈陆嘉便拣紧要的信息说了。
陆若薷似笑非笑地盯住儿子,慢吞吞地说道:“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你以为伍媚不是顾倾城的女儿我就能接受她了?我就是讨厌像她这样专在男人身上做功夫的女人,当然,如果她是顾倾城的女儿,只会更讨厌。”
“母亲,您不了解她。她不是您想的那样。”沈陆嘉有些徒劳地解释着。
“她不是我想的那样?我看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才对。你可知道几个月前我曾邀请她来家里喝茶,她临走前说了什么?”陆若薷皮肤本就因为幽居而变得白而透明,隐隐带着青色,此刻由于冷笑,愈发显得不似活人,而像一尊冷冰冰的玉雕。
“她说:进不进门不打紧,往冬天过,晚上睡觉,身边没有一具温度恒定的*散发呼吸那才是难熬。这样的话,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嘴里该说出来的吗?”
沈陆嘉知道伍媚嘴上是不肯饶人的,尤其是被得罪之后,而他母亲的脾性,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定然是说了些惹毛她的话,这件事绝对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代她向您赔罪。母亲,她年纪小不懂事,您多担待些。”
太阳悄然转了角度,侧光打在沈陆嘉左侧的身体上,他戒指里镶嵌的那颗钻石迸溅出夺目的火彩。陆若薷眯了眯眼睛,死死盯住儿子的左手。
“你手上戴的是什么?”
沈陆嘉平静地回答道:“是结婚戒指,母亲。”
“结婚戒指?”陆若薷阴森森地重复了一遍,“你和谁的结婚戒指?”
“我和伍媚领了结婚证了。母亲。”
“好!好!好的很呐!我的好儿子如今已经学会先斩后奏了。真是好大的出息!”陆若薷一张脸上血色尽退,两只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十根手指深深地陷入了皮质的护套里,青筋一根根浮现在手背,看上去很是怕人。
沈陆嘉知道多说无益,静静地说了一句“母亲,对不起。”便不再说话。
一样的冷静,一样的沉着,连眼神也是抱歉里微带怜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和沈叙将离婚协议书拿给她签字时一模一样。不愧是他的种!老的那个为了外头的野女人和她离婚,小的这个为了和小妖女结婚也欺瞒于她,反正横竖她都是可有可无的那个。陆若薷气得发抖,劈手就将手边的书朝儿子脑袋上摔了过去。
沈陆嘉没有让,也没有躲,任由书脊砸在额角,额头一阵剧痛,随后似乎有血流下来,硬面皮的《牡丹亭》则啪地一下掉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陆若薷本来还要大声数落儿子如何忤逆不孝,然而视线触及到沈陆嘉额角蜿蜒流下的鲜血,便一下子哑住了。半晌才颤巍巍地伸出食指,指着他的额角,咬牙道:“沈陆嘉,好样的!你为了那个妖精,是不是连命都不打算要了?”
沈陆嘉抬手摸了摸额角,不出意外的,一手的血。他嗓音低沉:“母亲,您是我的母亲,我敬您重您,可是她是我的妻子,我也要爱她护她,您别为难儿子,行吗?”
“滚!你给我滚!我就当从没生过你这个儿子!”陆若薷拔高声音,朝沈陆嘉吼道。然后又疯了一般地推动轮椅到书架前,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地往地上扔。
楼下的张妈早已经听见动静,赶到楼上,正一脸担忧地在这母子二人脸上看来看去。
“儿子过几天再来看您。”沈陆嘉弯腰朝陆若薷微微躬身,然后便退了出去。
楼梯转角处张妈紧张地拉住他:“陆嘉,你头上的伤口,我给你拿药箱处理一下。”
沈陆嘉本想拒绝,但又怕回去之后吓到伍媚,终于跟着张妈去了她的卧房。
“还好,老天保佑,伤口看着吓人,倒不算深。”张妈一面念“阿弥陀佛”一面用双氧水清洗沈陆嘉的额头,然后给他撒上药粉,贴上纱布。
谢过张妈之后沈陆嘉开车回了伍媚的住处。伍媚可能还在睡觉,他便摸出钥匙自己开了门。
正弯腰换鞋,不二绿莹莹的碧眼盯着他额头的纱布,眼神研判,随后它喵呜了几声,便擦着他的裤腿走过,在西裤裤脚上留下了几根灰毛。沈陆嘉好笑地掸了掸裤脚,放轻脚步,进了卧室。
伍媚果然还在睡觉,脸颊红扑扑的,嘴唇也微微上翘,不知道正做着什么好梦。沈陆嘉坐在床沿,小心地伸手将她颊畔一小缕发丝夹在耳后,然后就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看着她随着呼吸颤动的睫毛,柔白的耳廓,乌黑的发丝,只要看着她,他的心脏就像被三月熏风拂过的湖水,总是会泛起温软的涟漪,真是奇怪。
伍媚醒来时就看见沈陆嘉眼神温柔而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是在看什么奇珍异宝。她刚想瞪他一眼,却看见了他额头上的纱布,隐隐沁出红色的血迹。
心底一抽,她头一回没有磨磨蹭蹭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而是一个鲤鱼打挺直接扑到他身上,扒拉着沈陆嘉的肩膀,盯住他额角的纱布,急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受伤?是不是夏商周?他跆拳道考过黑带三段,是不是他动的手?那你也揍他啊。你不会还要当君子不知道还手吧?”
她从来都是不疾不徐的,哪怕是刻薄人,眼睛里头也会带上三份笑意,慢条斯理损得对方哑口无言,此刻却像只小爆竹,噼里啪啦一通诘问,沈陆嘉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心底像被太阳暖洋洋地烤着,不知道有多开心。
“不是他,和夏商周没关系。是我母亲。我告诉她我们结婚了,她有些生气,拿书丢我。”沈陆嘉慢吞吞地说道。
“她拿东西砸你就傻站着挨她砸啊?你怎么不知道躲啊。这叫今天是拿书砸的,万一下次拿块板砖,你也由着她砸?!”伍媚简直气死了,什么仪态全然抛之脑后,食指恨不得点到沈陆嘉的脑门上去:“沈陆嘉,你这叫愚孝。愚孝你知不知道!”
沈陆嘉却笑笑,伸手将她抱住:“她心里也苦,让她出口气就是了。我又不傻,看见她丢的是书才硬生生挨了一下。没事,就是擦破点皮。”
伍媚不睬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一角,伤口上的药粉被血浸润,成了粉色的糨糊,她碰了碰他的额角,“还痛吗?”
沈陆嘉摇头。
“我告诉你,现在你的这张脸不是你一个人的了,也是我的。你下次要是再敢带伤回来,我就不要你了。”伍媚叉腰做母老虎状。
“你舍得?”沈陆嘉难得起了调笑之意。
“哼。”伍媚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我本来就是看中你这张英俊的脸,要不然才不嫁给你。”
沈陆嘉故意装出受伤的表情:“原来你竟是这么肤浅的人,只看重皮囊。”
伍媚理直气壮:“一样是懒惰贪吃,为什么熊猫那么讨喜,猪却只能遭人嫌弃?这样的区别待遇还不就是因为长相。”
她这副样子真叫沈陆嘉疑心很大程度上自己确实是沾了长的好的缘故才娶得美人归的,心情自然低落下去:“我以为我还有很多别的优点的。”
这样委屈的语气和失落的神情,伍媚觉得自己心律又开始失常起来,她整个人像只苗条版的树袋熊,趴在沈陆嘉胸口,两条长腿也缠在他腰上,“对啊,除了长得俊之外,智商高、人品好、会赚钱、烧得一手好菜。不仅如此。”顿了一下,她将脸凑在沈陆嘉的耳畔,有些恶劣地说道:“而且…器/大…活好。”
沈陆嘉觉得血液全部涌向身下某处。再看怀里的女人笑得如同偷腥得逞的猫儿,他有些恼怒地一个翻身,就将伍媚压在身下。
伍媚还没玩够,一手护胸,一手推他的胸膛:“官人,奴家卖艺不卖/身的。”
“不行,艺卖不卖不要紧,身是一定要卖的。”沈陆嘉俊脸直接欺近她雪白的一张脸,哑着声音说道。他茶褐色的眼眸里□和笑意交织,如同天罗地网,只为捕获她。
肌肤暴露在温暖的空气里时,伍媚肠子都悔青了,可惜悔之晚矣。她抬脚踹了沈陆嘉一下,恶狠狠道:“你妈真该把书砸你下面……”
“那样的话你可就没机会感受我的器/大活好了。”沈陆嘉异常流畅地说出了这句突破他自己往日下限的话。
“……” 166阅读网
77 女人就是女人
周二早晨例会结束。苏浙跟着伍媚去了她的办公室。
还未掩上门,苏浙就急不可耐地问她:“阮咸是不是上周来了蔺川?”
伍媚眉头微微一皱:“是,不过没两天他又回法国了。”
“你他妈为什么不告诉我?”苏浙有些愤怒,连粗口都爆了出来。
“我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还没靠近他,就被穆丢出去了。”伍媚难以理解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如此执拗的情感,*地讥讽道:“说句不好听的,你都自荐枕席好几次了,他有撩过眼皮看你一眼吗?苏浙,你在圈子里好歹也是个帝王攻,怎么一遇见阮咸,你的腚就迫不及待地撅起来想做女王受了?”
苏浙脸色有些难看起来:“我不明白,他明明是荤素不忌的人,为什么对我偏偏不肯……”
伍媚冷笑:“人家对你是真爱,所以要和你柏拉图,不想沾上肉/欲。”
“你——”苏浙一脸便秘的表情,随后又挫败地叹气:“你比谁都知道,阮咸那个人,这些年半夜从他那个销金窟送到医院去抢救的女人、男人不下一个加强连,他怎么可能玩什么柏拉图。”
“或许你是宇文家的人,他不想招惹。”伍媚耸肩。
“他怎么可能是畏惧权贵、胆小怕事的人!”苏浙觉得心上人被侮辱,慷慨激昂地指责伍媚胡说八道。大概过于激动,居然有一星唾沫点子溅了出来。伍媚还未发觉,苏浙已经羞愤欲死地捂嘴,疾步离开了伍媚的办公室。
“神经病。”伍媚看着苏浙的背影,嘀咕了一声,坐下来看年终汇报材料。
才看了没两行字,商渊成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喂,伍媚。下午抽时间来一趟医院,带上以前的病历和片子,我导师马上就到蔺川。你的手术应该会由他主刀,我家里出了一些事,最近有些分心,可能没法做手术。”电话里商渊成气息有些不稳,语速也很快。
“好,我下午两点半过去。”应承下来之后伍媚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家的事,严重吗?如果有能帮上忙的你尽管直说。”
商渊成愣了一下,无利不早起的伍媚竟然会主动开口问要不要帮忙,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人味儿了?虽然她比不上他姑父的那个嫡亲妹妹,顾女士那般神通广大,也算是人脉丰厚了。或许她可以帮忙找到莫傅司。
“我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叫莫傅司,他有一半俄国血统,俄语全名叫做莫洛斯维克托洛维奇费奥多罗夫。现在他不知道藏匿在莫斯科什么地方,我们急需找到他。我的母亲,已经因为担心他而病了。你在俄罗斯有熟人吗?”
莫傅司,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伍媚回想了一番,似乎和陆嘉关系很好。
“军方我倒是认识几个官儿,我会帮你试着联系。”
“谢了。”
“不客气。”
挂了电话,伍媚从手包里掏出一个黑皮笔记本,那里面全是她在法国的几年里积攒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的私人电话。这些男人可以说大半都是顾倾城和她母女俩的“恩客”。按照她养母的观点,让一个异性自愿为你出钱出力的捷径是和他上一次床,当然,使唤得动男人的资本未必都是靠着嫖出来的感情,并不是每个女人都需要卖肉才能叫男人心甘情愿为你出点力气。这世界上多的是被拆吃得精光却连半点好处都捞不到的女人。
伍媚纤细的手指碾过几页纸,将目光停在弗拉基米尔的条目上。弗拉基米尔,俄罗斯最年轻的少将,那个棕头发、绿眼睛的混血男人。他还是顾倾城介绍给伍媚认识的,两个人在一个马场上比了骑术,伍媚和他平手,弗拉基米尔对她这才收起了先前的轻慢。后来弗拉基米尔还或真或假地向她表示希望她做他的女友。
只是人情这种东西就像一只口宽底窄的蓄水桶,第一次舀水总归是容易的,可如果你下次还想从里面舀水,自然就必须还回去。叹了口气,她明明是个怕麻烦的人,内心深处对于商渊成也并没有多大的谢意,因为以前商渊成帮她治脚伤,顾倾城付了钱;现在商渊成继续帮她治,她算是为他的医学研究做了试验品,所以不用太感激他。今天竟然自找麻烦,难道是近朱者赤,和沈陆嘉待久了,也变得古道热肠起来?真是见鬼。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按照笔记本上的电话,给弗拉基米尔拨了个国际长途。
“3дpaв.”(俄语你好)电话那头弗拉基米尔声音低沉。
“沃洛佳。是我,lisabeth。”lisabeth,她有多久没用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还是当年顾倾城随手给起的。在法兰西的历史上,从1803年到1993年,整整190年,法国人给新生儿取名只有两条路,一是从法国日历上的圣人名中选,二是从古代名人的名字中选。而顾倾城是在11月17日捡到她的,这一天日历上恰好便是这个名字。等到伍媚学了法语,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是“我的上帝是我的存在”,也算是切题了。
“真是稀罕,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记了呢。”沃洛佳是弗拉基米尔的爱称,这个世上没几个人会这样喊他。
换做以前,她一定会笑嘻嘻地接上“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呐”,可是现在这些俏皮话却变得有些难以开口,伍媚只笑了笑,继续用英语说道:“有事想找你帮忙。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说吧,谁?”
“一个叫莫傅司的中俄混血男人,全名叫做莫洛斯维克托洛维奇费奥多罗夫。”
伍媚并不知道弗拉基米尔和莫傅司之间是过命的交情,骤然听她提及好友,弗拉基米尔自然要试探一二:“怎么,他欠了你的情债?”
“不是,我不认识他,只是受人之托。他的家人着急想要找到他,他的母亲因为担心他已经生病了。”
弗拉基米尔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莫出了什么事?不过他并不打算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熟稔。
“好吧,如果他人在莫斯科的话,我会帮忙。”
“那拜托了。不打扰你了,先挂了。”
“等等,lisabeth,我的小甜心,我帮了忙,你打算怎么谢我?我们俩来一发?嗯?”
伍媚低低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少将放心,你给我消息的那天,我会差人把你一直很喜欢的那支酒送到你府上。至于来一发,为了我们双方的安全,还是算了吧。”
弗拉基米尔大笑起来:“小甜心好像不高兴了,好吧,beth你似乎变了不少呢。”
伍媚懒得再和他啰嗦,直接挂了电话。说来也怪,以前即使当面和别的男人说些俏皮话也没什么要紧,现在哪怕隔着电话,那些话也不大愿意开口,这大概就是弗拉基米尔所说的变化吧。
用力摇摇头,伍媚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继续看年终材料。沈陆嘉已经和她商量好了,她去动手术的时候,会有职业经理人来接手鼎言,在这之前,她得把交接材料弄妥。
这样一忙就直忙到十二点多,沈陆嘉在楼下久等她不见人,索性直接上了楼。
伍媚见他推门进来,飞快地瞥他一眼,“稍等,我就好了。”手指还在键盘上滴滴答答敲击个不停。
“先吃饭,工作回头再弄。”
“不行,商渊成早上给我电话了,下午两点约了和他导师见面,谈手术的事。”
听到手术二字,沈陆嘉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下午两点,我和你一块儿去。”
伍媚抬头望着他:“下午发展银行换年终审计不是要公布中标事务所吗?你怎么能不去?反正今天又不会立刻动刀子,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忙你的好了。”
“反正最后不是花落摩曼,就是花落我们晟时,夏商周都回美国了,摩曼目前只能派二把手过去,我让戴维坐阵,又有什么要紧。”沈陆嘉一面说,一面已经摸出手机给岑彦打了电话,告诉他下午自己不过去了,让他通知戴维全权负责。
他是行动派,伍媚只能领情。
两个人找了一家饭店吃饭,吃饭过程中伍媚发现沈陆嘉一直兴致不高。伍媚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手术忧心,忍不住逗他:“干嘛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放心啦,万一不幸手术失败,我会坐着轮椅离家出走的,不会拖累你的。”
“你——”沈陆嘉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一张脸立马沉了下去,一双眼睛也瞪住她:“你敢!”
伍媚笑眯眯地隔着桌子去捏沈陆嘉的脸:“逗你玩的,我才不会干出这种圣母玛利亚干的事呢。我就是不幸坐轮椅了,也会赖着你的。”
沈陆嘉却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以后不许再开这种玩笑。说实话,我对医院总是心怀畏惧,我的母亲,进医院时是两条腿,我去看她时已经剩了一条腿;我的奶奶因为我父亲要和我母亲离婚,我母亲意外车祸而突发脑溢血,没有能够抢救过来,然后又是我爷爷,你知道的,心脏病,我不愿意再看见我的亲人、爱人被医院夺去什么。”
伍媚握紧了他的手:“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一定活蹦乱跳地进去,完好无缺地出来的。”
吃完饭,沈陆嘉便载着伍媚去了商氏医院。
商渊成的导师约翰逊博士已经等在院长办公室里了,正在和得意门生讨论伍媚的情况。
商渊成为双方做了引荐之后,沈陆嘉开口请商渊成带着伍媚先回避一下。
商渊成有些狐疑地答应了,伍媚虽然也不解,但她深知女人在外面要给足了男人面子,男人在家才会给你面子,便温顺地跟着商渊成出了门。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在门外偷听。
沈陆嘉见门已经被掩上,便单刀直入,向约翰逊博士询问手术的过程。
约翰逊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在他的印象里,除非专业人士,极少有病人或者病人家属会试图了解手术过程,他们关心的永远只是手术的成功率。但他还是很详细地向沈陆嘉做了介绍。
而在门外偷听的伍媚却一阵心旌摇曳,他让她回避,是不想她听见诸如“切开”、“剪断”这些可怕的名词,产生恐怖的想象吧。
商渊成也用手肘捅了捅她,压低声音道:“不错啊,好男人啊。刚才看见你们手上的戒指就想问你了,这回真嫁出去了?我原来还担心你嫁不出去,最后会倒霉地摊到我头上来。”
伍媚面带微笑扭头看他一眼,然后抬脚,在商渊成雪白的皮鞋上狠狠碾了好几下。幸好她今日穿的是三厘米的酒杯跟,商渊成的脚丫子才不至于变成肉串。不过他还是倒抽了好几口冷气,愤怒地指责伍媚的暴行:“竟敢这样对我,你没听过一句老话叫做医生杀人不用刀吗,小心我叫你好看!”
伍媚笑得无辜:“不好意思,反正我的手术不是你做。”
两个人只顾着斗嘴,浑然已经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是听壁角的宵小。
沈陆嘉听见门外动静,皱了皱眉头,打开了门。
伍媚讪讪地住了嘴。商渊成一撩白大褂的袍脚,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重新迈进办公室,只可惜鞋面上的黑印完全破坏了他专家的气质。
约翰逊博士笑起来:“我的建议是明天早上就做手术,因为周日我就要回美国,早一点做,我可以多几天观察术后效果。”
伍媚看向沈陆嘉。从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过于亲密,尽管她和商渊成之间纯洁的像一张白纸。
沈陆嘉眉心的小纠这才平复下来,“明天手术,会不会仓促了一些?”
“医院这边器械早已经准备妥当,神经材料也应经准备就绪,不会有问题。”商渊成解释道。
伍媚上前搂住沈陆嘉的手臂:“陆嘉,就明天吧,好不好?”
沈陆嘉终于点头。
约翰逊又帮伍媚做了神经肌电图检查,检查的时候这位胖墩墩的美国老头有些不解地问她:“我听说你做手术是为了重新跳舞?”
伍媚点头。
“其实你现在完全可以不挨这次苦,即使做了手术,你也跳不了几年,你已经过了25岁,骨垢线已经长合,骨头、神经、韧带的条件都在走下坡路。我也治过一些周围神经损伤的芭蕾舞演员,她们胯骨变形、肩部变形,两条腿甚至都不一样长,有些四十多岁就要坐轮椅到死的那一天。而且你还没有生育吧?腰椎间盘突出是芭蕾舞者避开不了的伤病,这样怀孕会非常辛苦……”
伍媚微笑着听着,她的眼神却一直注视着诊疗室窗台上的一株绿色植物上。
“没有办法啊,博士,人一辈子只活一次,芭蕾是我的梦想,我不想放弃。”
约翰逊博士也叹了口气:“那么祝你美梦成真。”
“谢谢您。博士。”伍媚穿好鞋袜,跳下了床。
离开医院的时候,沈陆嘉接到了岑彦的电话,电话那头岑彦语气兴奋:“沈总,我们中标了。”隔着电话他都能听见戴维荒腔走板的“浪奔,浪流,万里江海,点点星光耀……”,这首歌是他这位学弟心情好的时候必唱的曲目,虽然这么些年他始终只会唱这四句。
“好,辛苦各位了,我待会儿回公司。”
挂了电话,伍媚见沈陆嘉眼里带笑,就知道年终换审的事定然是成了,她怕沈陆嘉还为刚才的事不悦,狗腿地踮脚在他颊上香了一个。
医院门诊大楼门前人来人往,沈陆嘉脸微微一红,拉着她的手便往停车场走,只是素来紧抿的唇角却稍稍上翘。
回了家,沈陆嘉又成了严父的嘴脸,对自家老婆谆谆教导耳提面命:“我去公司一趟,把最近的工作安排一下,你好好在家歇着,等我回家做饭。”
真难为沈总日理万机的同时还要惦记着给她喂食,伍媚用力点头。
沈陆嘉揉揉她的发顶,才又拿着钥匙出去了。
到了晟时,还未进小会议室的门,就听见里面闹腾的声音。沈陆嘉摇头笑笑,推门进去。
岑彦和戴维两个人都脱了西装,领带半散,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下午的见闻,要不是明显人种不同,活像说相声的哥俩儿。
“咳咳。”沈陆嘉清了清嗓子。
会议室内如同台风过境,立马安静了下来。
“沈总。”岑彦和戴维两个人也一改先前没正形的样子,又是整领带又是理袖口,就差稍息立正了。
沈陆嘉笑了笑:“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今天都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也放你们一天假,带薪的。”
众人面露喜色,戴维见素来不苟言笑的师兄此刻和煦如三月春风,胆子一肥就嚷起来:“师兄,晚上请大伙儿撮一顿啊?”
沈陆嘉原本是想过几天再请这一干伙伴吃饭,不过眼见众人兴致高昂,他当然不好拂了大家的面子,笑着应道:“好吧,今晚我请客,你们想去哪儿?”
“流光,流光,必须是流光会所。”岑彦打了鸡血一般叫起来。其余人也跟着附和。
沈陆嘉点头:“那我们十五分钟后出发。”早点开始才好早些结束,明天就是手术,他想好好陪她。这样想着沈陆嘉又给伍媚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晚上要庆功,没法回去陪她吃饭,让她记得叫外卖。并再三保证自己会早点回去。
伍媚一面铲猫砂,一面笑着说好。
她才挂电话,不想严谌的电话竟然又打了进来。
“小乌鸦,我有事要求你帮忙。”电话那头严谌声音有些着急。
“什么事,你说。”
严谌似乎有些为难,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你能不能装一回我的女朋友,我遇到了一个小姑娘,缠我实在缠得紧,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太小,比你还小四岁,我要想法子让她死心。”
“严伯伯想不到你也有这天啊。“伍媚很不厚道地哈哈笑起来,“好吧,去哪儿?”
“我过来接你。你收拾一下。”
“嗯。”
和伍媚讲完电话的沈陆嘉又给流光的管事何止龄打了电话,告诉他待会儿他带十一个朋友过去,让他准备一个大号的包房。
何止龄是知道沈陆嘉和自家老板的关系的,恭敬地连声表示“一定让沈总放心。”
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流光,何止龄早已经安排好了门童替他们将车开到停车场,又不迭地请他们上了二楼。又让侍者送了茶水上来。
沈陆嘉虽然为人严肃,但并没有架子,他身边的人也都是理工科背景,没有什么浮华之气,更不会干溜须拍马的事,所以好几个基金经理很快便凑成一桌麻将牌,自得其乐起来。
戴维和沈陆嘉并肩而立,正在汇报下午中标的具体情况,然而没说几句话,戴维便发现了沈陆嘉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他尖叫一声,如同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师兄,你戴戒指了?你结婚了?新娘是谁?”
他这么一叫,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沈陆嘉身上来。
沈陆嘉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才领了证。新娘你们也认识,就是伍媚。”
纪书楷却是面色微变,他一直不大瞧得上伍媚,觉得不过是只会砸人的花瓶,没想到这女人倒是好生厉害,居然俘获了沈总,由此可见,英雄难过美人关倒是半分不错了。
戴维也嗷嗷地叫起来:“师兄原来你真的像岑特助说的那样,是把伍总监留给自己了,所以当初我想追她时你才不让。师兄你真的是老谋深算啊。”
岑彦简直想撕烂戴维这只巨型金毛狗的嘴巴,这蠢货,当初就不该好心提点他。完蛋了,沈总一定误会他了。
沈陆嘉脸色有些发绿,他尴尬地别过眼睛,这种事根本解释不清楚。他怎么说,说他原先以为伍媚是商渊成的女友?心里又纳闷,难道自己表现的当真十分露骨,岑彦居然老早就看出他对伍媚不一般?
“师兄,那把伍总监喊过来吧,反正都认识,人多才热闹啊。”戴维又唯恐天下不乱地踊跃提议。
沈陆嘉寻思把伍媚叫来倒不失为一个解除刚才的误会的方法,便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然而电话那头不是她娇软的声音,而是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又拨打家里的固定电话,回应他的是“欠费已停机”。
沈陆嘉只得悻悻地挂了电话,淡笑着告诉一干手下:“手机估计没电了,人暂时联系不上,改天吧。”
幸好侍者及时地开始上菜,才算打岔过去。
而盛装的伍媚此刻已经坐在严谌的大奔里。正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瞧着旁边的严谌。
严谌苦笑:“你就尽情地看我的笑话吧,小乌鸦。”
伍媚一面把玩着胸前严谌送的那枚帕拉伊巴碧玺项链,一面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姑娘,是我一位去世的朋友的女儿,缠着要做我的女朋友。”严谌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伍媚轻笑:“这年头萝莉都挺凶猛啊。叫什么?”
“陶叶蓁。草字头下面一个秦的哪个蓁。”
“名字都不忘用典,‘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书香门楣里出来的吧?”
严谌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倒对马上的会面格外期待起来。”
严谌只能苦笑。
到了流光门口,严谌将车钥匙交给门童,然后挽着伍媚的手臂进了大厅。
何止龄恭恭敬敬地上前打招呼,说他先前订的小包厢里已经来了一位陶小姐。
严谌微微颔首,和伍媚对视一眼,便坐电梯去了二楼。
两个人出了电梯,伍媚脱下外面罩的羊绒大衣交给侍者,只穿着一件宝蓝色软绸礼服,衬出玲珑浮凸的曲线来。因为料子的缘故,严谌不敢将手真搁在她腰上,只能虚虚揽着她的腰。
伍媚察觉到了他的紧张,有些好笑地说道:“放松点。”
沈陆嘉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修长的脖颈,绝美的曲线,还有那件眼熟的蓝色礼服裙,那不是自家老婆是谁?可是为什么她的旁边有旁的男人,尤为可恨的是,她竟然允许那个男人搂着她的腰!沈陆嘉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几乎要立刻追上去,将那男人痛揍一顿。
不,她不会背叛他,他相信她,沈陆嘉努力说服自己。他目送着二人进了转角的一间包厢,这才强忍怒气,伸手招来侍者,让他请管事何止龄来一趟。
何止龄急匆匆上了楼:“沈总找我有事?”
沈陆嘉遥遥一指包厢的方向:“那间的客人是谁?”
何止龄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告诉他:“是严家的三公子严谌,但是女伴不认识。”
严谌。16岁就留学剑桥的天才。41岁依然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贵公子。沈陆嘉忽然觉得浑身燥热起来,他身上此刻穿着的衬衣就是伍媚送他的那件,而这件,她也送了严谌一件。他再也忍不下去,拔脚大步就向那个包厢走去。
何止龄见状,赶紧也跟了上去。
“小蓁,这就是我要介绍你认识的一位朋友,伍媚。”
“叶蓁妹妹,你好,我经常听阿谌提到你。”伍媚才微笑着向面色苍白的陶叶蓁伸出手去,就听见门把手被大力拧开的声音。
“沈陆嘉——”严谌意外地看着门口寒着脸的年轻男人。
伍媚立刻僵住了。
沈陆嘉看也不看严谌,径直扯住伍媚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拖。
严谌还不清楚二人的关系,他上前一步,拦住沈陆嘉:“沈总,这是我的客人,请你放尊重一些。”
沈陆嘉眼睛都红了,满是戾气地看住严谌,“她是我老婆,严书记你说我们两到底谁该放尊重一点?”
伍媚尴尬万分地朝目瞪口呆的严谌笑了笑,任由沈陆嘉将她拽出了包厢。
沈陆嘉气疯了,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直接拖着伍媚往楼梯口走。伍媚觉得手腕像被铁钳钳住,她又穿着高跟鞋,根本跟不上他的步速,脚一崴,她吃痛地叫起来:“沈陆嘉,你弄痛我了。”
沈陆嘉这才停下来,转身紧紧盯住她,一张俊脸因为嫉妒和怒火变得有些扭曲:“你也弄痛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打你电话你关机,没想到你竟然和别的男人跑出来约会,你为他打扮,你对着他笑,让他搂着你的腰,还亲亲热热地管他叫阿谌!你有没有想到我才是你老公!这些事你只能对我做!我让你喊个老公你得磨叽个半天,喊严谌那个糟老头倒是喊得挺亲热!这叫今天被我撞见了,要是没撞见,你是打算给我戴实了这顶绿帽子吗?”
伍媚看着眼前的男人,因为生气,他呼吸急促,素来波澜不惊的茶褐色眼眸里满是愤怒和伤心,她有些愧疚地伸手搂住他。
“别给我来这一套!”沈陆嘉*地拨开她的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公,真的不是你看见的那样。包厢里还有一个女孩,你看见了吧?那个女孩子在追严谌,严谌被她缠得没有办法,这才找我装作他的女友,想叫那个女生死心。”
沈陆嘉回想了一下,包厢墙角似乎是有个穿着毛衣的女生。
“老公,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伍媚抱住沈陆嘉,整个人都依偎在他胸膛,哀哀地装可怜:“手腕都被你捏青了,还有脚也崴了一下,好痛啊。”
她整个人像一汪蜜水一般瘫在他怀里,沈陆嘉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喝酒,只想将她就地正法,直接打横抱起伍媚,就要下楼。
“大衣,我的大衣。”伍媚小声提醒他。
侍者在沈陆嘉的示意下赶紧给伍媚拿来了大衣,沈陆嘉用大衣裹住怀里的佳人,回头朝不远处的何止龄交代道:“何管事,烦你去我的包厢打声招呼,就说我有急事先走了。让他们尽兴。至于账单,按照老规矩来。”
“好的。沈总放心。”
将伍媚抱进车里,沈陆嘉直接落下车锁。然后扯开大衣,直接就俯身吻了下去。这个吻和过去都不一样,带着点凶狠的意思。
伍媚知道他还在生气,有些委屈地哼了一声。却听见撕拉一声,他的大手已经直接撕开礼服裙的下摆。车里空调没开,她的肌肤立刻感到了凉意。随后,他又将她胸前的硅胶乳/贴直接扯掉,团成一团丢掉。手掌直接覆盖住了一侧的绵软,有些粗鲁地挤捏着。
伍媚也有些火了,她不喜欢这种带有屈辱色彩的性/爱方式。解释也解释过了,讨饶也讨过了,怎么还这副死样子,她伸手用力去推他:“沈陆嘉,你放开我。我生气了。”
沈陆嘉动作一滞,稍稍抬起身体,吐出一口浊气,依稀还带着红酒的气味儿:“我也很生气,你身边总是围绕着那么多异性,夏商周、苏浙、阮咸、商渊成、严谌,即使你们之间纯洁的像一张白纸,我还是觉得妒忌,我觉得难受。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脑袋里回闪过下午他看见自己和商渊成斗嘴时的样子,伍媚在心底重重一叹,努力坐直身体,然后摸索着将垫在身下的大衣披在身上,又开了车顶灯。
她伸手捧住沈陆嘉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和他直视:“陆嘉,对不起,我知道我的一些行为让你不快,我很抱歉,以后我会注意,但是请你相信,我爱你,不会做任何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夏商周,他是晏夷光的过去,已经翻过去了,他只是一个远方的朋友;苏浙,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基佬,爱的人是阮咸;阮咸,你知道的,我畏惧并且讨厌的家伙,如果可以,我希望再也不用看见他;商渊成,他是医生,我们在彼此的眼中都是没有性别的,况且他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叫白茯苓;至于严谌,我一向喊他严伯伯,是真的当做长辈来看,他对我很好,但他心里惦记的始终只有顾倾城一个。而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是我的丈夫、爱人,是要和我长相厮守共度余生的男人,你明白了吗?”
沈陆嘉这才如同被安抚了的大猫一般平静下来,他有些局促地看着衣不蔽体的伍媚,宝蓝色的软绸礼服裙几乎被他撕扯成了吉普赛女郎的碎布披肩。
“我很抱歉,我刚才太生气了,所以有些失控……”
伍媚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勾唇一笑:“嗯,差点就变成婚内强/奸了。”
沈陆嘉万分窘迫地低头,不敢看她,嗫嚅道:“老婆我错了,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
“好吧,我原谅你了。”伍媚笑眯眯地夺回了主动权。
而乖乖认错的沈陆嘉小心地替她将大衣衣襟拢好,压根忘记了先前自己才是理直气壮的那个。
早上九点是约定的手术时间。伍媚临进手术室时,原本一直八风吹不动的沈陆嘉脸上的平静面具再也绷不住,他上前一把抱住伍媚,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伍媚觉得眼眶有些发酸,但还是笑着伸手拍拍他的背:“陆嘉,别担心,我很快就出来了。”
“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他的目光诚挚而灼热,几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伍媚喉头微哽:“嗯。”
随着玻璃门徐徐合上,沈陆嘉竟然生出一种生离死别般的感觉来。他一直伫立在手术室门前,动都不动,仿佛成了一尊雕像。眼睛只是注视着“手术中”三个红字。
手机却突兀地响起来,往来的护士有些不悦地瞪他一眼,又步履匆匆地走了。沈陆嘉赶紧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是来自沈宅的号码,他深吸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
“陆嘉,太太她,吞安眠药自杀了。”素来稳健的老佣人声音里满是慌乱,依稀还带上了哭腔。
母亲。安眠药。自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似乎一下子压下来,白皑皑地压下来。沈陆嘉忽然觉得浑身发凉,他的母亲终究还是厉害的,放出了这样的手段来。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喊救护车没有?”
“还没,那我这就打电话……”
“不用了,张妈,你收拾一下,我现在就赶回去。”
啪地一下挂了电话,沈陆嘉猛地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的胳膊,急切道:“救护车,我要救护车!”
男子的呼吸拂在脸上,年轻的护士脸一红,“好的,我这就帮您喊救护车。”
沈陆嘉深深地扭头望一眼手术室,这才大步奔了出去。他向司机和急救医生说明了地址和情况,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往明阳山驶去。
坐在救护车内的沈陆嘉无助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他的妻子,正在做手术,吉凶未定;而他的母亲,也是生死未卜。沈陆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苦难要他去承受,
好容易赶到沈宅时,陆若薷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医生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进行了肺部听音之后又将床头柜上的药瓶拿起来扫了一眼:“还好,是普通安定。” 然后利落地给陆若薷注射了一针印防己毒素。这才和沈陆嘉合力将陆若薷抬上担架,安置到救护车里。
沈陆嘉留下张妈在家,又跟着救护车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陆若薷被推进一楼的抢救室洗胃。而二楼的手术室里,伍媚也还没有出来。只可怜了沈陆嘉,楼上楼下来回跑,简直□乏术。
伍媚被推出来时沈陆嘉正在焦急地看表,听到车轮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去,俯身抓住了推车的金属杆,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样,感觉怎么样?”
因为是半麻,伍媚推出来时意识清醒,她伸手握了握沈陆嘉的手,浅浅一笑:“我没事,你放心。”
约翰逊是主刀医生,商渊成做了副手,两个人已经脱掉了无菌衣和口罩。
“手术很成功。”约翰逊博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跟伍媚开起了玩笑:“记得以后送票给我。”
伍媚粲然一笑,才要开口,就看见楼梯口急匆匆奔上来的一个护士,眼神明显是在找人:“楼下洗胃的那位病人家属沈先生是不是在二楼?”
“我在这里。”沈陆嘉脸色剧变,身体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沈先生是吧,病人已经洗胃完毕,暂时脱离了危险,现在还在处在轻度昏迷中。泻剂硫酸钠我们也已经给她灌了,身体里残余药物大约有百分之五十会在24小时内经肾脏排泄,剩余的一部分在体内被解毒,另一部分尚残留体内,大概要三天后才能完全消失。现在请您跟我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这一番话伍媚听得清清楚楚,有些吃力地支起半边身体,她轻声唤道:“陆嘉,出什么事了?”
沈陆嘉朝护士小姐微微点头,这才弯腰低声告诉伍媚:“我母亲吞安眠药自杀,刚刚洗完胃。”
顾倾城讥诮的话语似乎又在她的耳畔响起:“没有一个母亲会真的因为儿子讨了不如意的媳妇去死的,她们只会拼命活着等着看你被扫地出门。至于陆若薷,她忍辱负重地活了这么久,是更加舍不得死的……”事实上,顾倾城和她还是不够了解陆若薷,她们都没有料到这个女人会有这样的决断,拿自己的命当做炸药,只是为了在她和沈陆嘉之间炸出一个用血肉、白骨制造而成的沟壑。这样的用心,伍媚打了个激灵,这一次救回来了,下一次呢?她和沈陆嘉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看着她,何况一个人若是存心要死,可以有无数种法子活不成。倘若陆若薷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和沈陆嘉之间,还有什么美好的未来可谈?伍媚眼睛里的光一时间便沉了下去。
她素来聪颖,想必这片刻脑袋里已经转过了九曲十八弯的念头,沈陆嘉心里也是一痛,也顾不得旁人在场,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低低道:“答应我,别胡思乱想,你只要负责养好身体,至于别的,都交给我。”
伍媚努力朝他笑了笑:“你过去好好照顾她吧,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那我先过去办手续。”
沈陆嘉离开后,伍媚又看向商渊成。商渊成被她看得发毛,咽了口唾沫道:“小姑奶奶,你又想做什么?”
“刚才你都听见了吧?”伍媚眼睫微垂:“还要烦你和医院的医护人员打声招呼,不要走漏了他母亲自杀的消息。你兄长的事情我已经找了俄罗斯军方的人,估计明后两日便会有消息来。”
“我晓得了。不会让你男人后院失火的。”商渊成没好气地应道,这女人,表面上像是求人,内里却是□裸的威胁。
伍媚心中烦闷,也懒得嘲笑商渊成“后院失火”用在此处语义不当,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陆若薷是在午后才清醒过来的。那个时候沈陆嘉刚照顾伍媚吃了些午饭便又到了陆若薷的病房里,坐在床头,守着母亲。
洗胃过后,胃中有种灼烧般的不适,陆若薷费力地睁开眼睛,半天,视野才变得清晰。她的儿子,正坐在床沿的一把椅子上,面色迷茫。素来爱洁的他此刻领带松散,暑天里也从不解开的衬衣上的第一颗纽扣也解开了。
“咳咳。”陆若薷呛咳了两声。沈陆嘉这才惊觉母亲已经醒了过来。他嚯地一下站起来,就要喊医生。
“你救我做什么…我死了…你们不是正好过称心日子。”陆若薷气息不稳,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仍兀自不肯住嘴:“没有了我这个碍眼的老货,那个小妖女自然称心如意。” 陆若薷本来肤色就因为常年的幽居生活而变得青白透明,此刻愈发苍白,几乎能看见蓝色的静脉,唯有两颗眼睛珠子,闪烁着无机质一般冷硬的光。
“母亲。”沈陆嘉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发痛,“您误会她了。伍媚这会儿也刚做完手术,不然她肯定会第一时间和我一块儿来看您。”
“手术?”陆若薷桀桀地怪笑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盯住儿子:“她要做什么手术?”
“脚踝周围神经修复手术。她以前也是跳芭蕾舞的,因为意外受伤,不得不放弃了芭蕾。最近因为医学上找到了最佳的神经组织材料,只要手术成功,她就有机会重新跳舞。所以她冒险做了手术。”
陆若薷脸上浮现出微微震动的神色,她当年也是跳舞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种身体回旋、衣袂飘摇时的快乐,所以当她少了一条腿之后,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跟着那条截肢的腿一齐死去了。但嘴上她依旧不愿意放弃每一个刻薄伍媚的机会:“她倒是好重的名利心,你把鼎言负责人的位置便宜给她坐了,她却还不知道满足,非要出头露脸,挣这些毫末虚荣,这样的女人,咳咳……”
沈陆嘉知道母亲对伍媚嫌隙已深,轻易是不肯改观的,她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他也不想和她在口舌上多计较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去给您喊医生。”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医生进来诊断过后,说只是有些轻微的发绀和肺水肿,没什么大碍,只需要静养些时日,便可出院。沈陆嘉这才觉得胸口的大石头落了地。
他是男子,照料母亲毕竟有诸多不便,便请了一个妥帖的护工,负责看护陆若薷。
傍晚的时候,沈陆嘉从老宅用保温桶装了吃食过来给二人送饭。他怕陆若薷知道张妈连伍媚的饭食也一并揽下来,免不了又要夹枪带棒地说些气话,索性先去给伍媚送了饭。
进门时,伍媚正歪在床上讲电话。他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旋开盖子,将里面的格档一层层取出来,却听见伍媚收线时说了一句:“那严伯伯,我先挂了。”
“和严谌打电话的?”沈陆嘉状若无意地问道。
伍媚知道他对严谌还是心存芥蒂,便笑微微地解释道:“刚才是严伯伯打电话给我,问我昨晚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我和你已经结婚了,他说难怪昨晚你如此生气,又说找我假扮女友这件事是他思虑不周,向你道歉。还说要送我们一份大礼。”
这下沈陆嘉反倒有些讪讪的了。他不甚自在地醒了醒嗓子:“我也有错,昨晚不请自到,冲撞了严叔叔。”严谌的大哥严谦中将,是蔺川军区如今的副司令员,沈国锋生前极为看重,因为严谦和沈叙平辈,两家又交好,沈陆嘉一直管严谦叫做“伯伯”,那么对严谦的幼弟严谌自然该喊“叔叔”了。
伍媚好笑地睇他一眼:“严叔叔?昨晚我可记得你不是还管人家叫糟老头的嘛?”
沈陆嘉愈发局促起来,他长到这么大,从未在背后讲过别人的半句是非,更不用说这般不尊重的用词了,可见昨晚真是气得厉害。将碗筷摆好,便逃也似地说道:“我去给母亲送饭。”伍媚瞧着他的背影,连耳廓都微微发红,忍不住伏在床头大笑起来。
陆若薷的病房前,沈陆嘉才要推门进去,却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一直粘在他身上。他狐疑地转头,却看见一个清瘦的黑衣男人受惊似的背过身去,急匆匆地向楼梯走去。
沈陆嘉不觉蹙眉,直到那男人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进了陆若薷的病房。
陆若薷此时还只能吃些软烂清淡的食物。沈陆嘉盛了半碗粥,又将病床摇高,扶陆若薷坐起些,便要喂她吃粥。
陆若薷却冷冰冰地拂开儿子的手,“我缺的是脚,不是手,把碗放下,我不想看见你。”
沈陆嘉脸色一黯,搁下碗,退了出去。他倚着雪白的墙壁站了一会儿,只觉得一阵阵灰心,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沈陆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这才有些颓丧地往楼梯处走去。
楼道里装的是声控灯,因为步子轻忽迟缓,沈陆嘉才上了一级台阶,灯居然未亮。
“小嘉——”身后有男声轻声在唤。
沈陆嘉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四肢百骸里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都从脚板流得精光。小嘉,他有多少年没有被这样称呼过了,从父亲拎着皮箱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再也没有人这样称呼他。
背后又是一声叹息,男人的嗓音已经不年轻了,仿佛是旷野里的一阵风,拂过沈陆嘉的肩头,他浑身筛糠般地颤起来。半天,才慢慢地回过身去。
“小嘉。”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颤巍巍地伸出右手,似乎想去触碰一下面前的青年,然而在中指快要触到他肩膀的那一瞬却又畏惧似地垂下来,垂在了身侧。
沈陆嘉稍稍扬起下巴,又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眼底的泪意憋回去。
有咚咚的脚步声,是护士端着器械盘下楼,楼道里霍然亮起来。
猝不及防地看清楚彼此的面容,两个人都畏光似地伸手挡了一下。
父亲离家时他不过六七岁年纪,二十几年不见,沈陆嘉有些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沈叙,他比印象中黑瘦了许多,不再是过去白皙俊美的佳公子模样,就连一双眼睛,都染上了风霜。
“你长大了,长成男子汉了。”沈叙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儿子,神情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感叹。
“您怎么来了?”沈陆嘉淡漠地开了口。
沈叙似乎并不意外于他的冷淡,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愈发深邃:“我想和你聊一聊,可以吗?”
站在灯下,沈陆嘉可以清楚地看见父亲乌发中混杂的银丝,他老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可以轻易把他举过头顶的爸爸了。
“好。”说完便率先往楼下走去。沈叙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去了医院附近的茶室。店面实在太小,连包厢都没有,只能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沈陆嘉要了一壶龙井,便不再做声,只是低头看着桌上的木纹。
“你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看到了新闻,结束了手里的纪录片拍摄,赶回了蔺川,但还是只来得及送他最后一程。然后我决定暂时在在蔺川住下来。我每个月都会去阳明山上转一转,今天早上救护车上山时我刚好看见你,这才知道你妈妈她出事了。”
“我进母亲病房时,在远处看我的那个人也是你吧。”
沈叙有些尴尬地点头,才要开口却被儿子左手上的婚戒攫住眼光,因为吃惊,他脱口便问道:“你结婚了,小嘉?”
沈陆嘉将指上的戒指旋了一圈,“嗯,我结婚了,和顾倾城的女儿。”说完他微微扬起眼睛,盯着对面的父亲。
沈叙在听到“顾倾城”这个名字时,脸色果然剧变,他想端起茶杯来掩饰情绪,却险些失手将茶杯摔落。
“小嘉,不要拿自己的幸福来报复我,不值得的。”沈叙大概以为儿子全然是为了报复自己,小心翼翼地说道。
沈陆嘉轻轻笑起来:“我骗了您,她并不是顾倾城的女儿,只是养女而已。不过,看来您对顾女士,至今仍然难以忘情。”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我以前不能理解您,我不认为有任何东西值得让你抛弃父母、抛弃妻儿,直到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让我发现爱情真的不是能控制的,或许,能收放自如的就不是爱了。比您幸运的是,我爱她,她也爱我,而且我们都是自由之身。我不需要陷入您那样痛苦的两难抉择。我理解您为了真爱,为了梦想做出的选择,我可以体谅,但是很难原谅,爸爸。”
沈叙眼睛里放射出既欣喜又酸楚的光芒来,他轻轻在儿子手背上拍了拍:“小嘉,我不求你的原谅,你刚才还能喊我一声‘爸爸’,我就心满意足了。关于过去的事,我虽觉得抱歉,但并不后悔。至于我所抛弃的责任,我会重新担起来。”说罢他便起了身,又道:“我现在就去见你的母亲。”
沈陆嘉匆匆放下钱,追上走在前面的沈叙:“请您不要再刺激她了,母亲便是有千万般不是,她也是我的母亲。您还是走吧。”
沈叙听到这话,反而笑起来,华灯初上,灯光下的他笑起来时似乎又可以看见年轻时俊朗,他伸手想揉揉儿子的脑袋,却猛然想起儿子早已经比他高大,改为在他肩上一拍:“放心,小嘉,我对你的母亲,虽没有爱情,但还有感情的,毕竟我们也在一起十年。”
沈陆嘉心事重重地跟着沈叙重新进了商氏医院的住院大楼,又坐电梯上了三楼。陆若薷的病房前,沈叙转头朝儿子安慰地一笑,推开门走了进去。
陆若薷正坐在病床上看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播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十几年前的老片子了。叶玉卿演的白玫瑰,电影里振宝正在解白玫瑰的衣扣,那样丰满的胸脯,长在红玫瑰身上还差不多,哪里符合白玫瑰孟烟鹂的形象,陆若薷觉得微微刺痛,伸手正欲换台。然而视线触及推门进来的男人时,她顿时觉得嗓子像被大手扼住,手一颤,遥控器直直地跌落在地上。
沈叙走到她床前,弯腰捡起地上的遥控器。
男人乌黑的头发里已经夹杂了不少白发,他也有白头发了,陆若薷觉得心中刺痛,不对,心还是木木地跳着,眼睛却又刺痛起来,仿佛被辣椒熏到。沈叙轻轻地把遥控器放在床尾,静静地站在床畔,看着二十几年未见的妻。
“你来做什么?看我死了没?”陆若薷捏住被角,咬牙切齿:“你放心,我横竖会死在你后头,看着你像孤魂野鬼一样,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小薷,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沈叙似乎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头恨我、怨我,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才能看到我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狼心狗肺的狠心杀才的悲惨收梢。”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狼心狗肺的狠心杀才,这还是离婚时她给他下的的批语,几乎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唾到他脸上去的。陆若薷恼火地盯住沈叙:“沈叙,你到底滚回来做什么?你当年抛家弃子的时候不是很潇洒吗?怎么,现在成糟老头子了,混不下去了,又想着回来了?你当我这儿是什么,旅馆,想来就来,想滚就滚?”
沈叙苦笑:“小嘉已经成婚,无论你怎么骂我、咒我都不要紧,你不要迁怒于小辈,让他们好好过日子。我们的婚姻不幸,难道你希望小嘉也和我们一样吗?你毕竟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陆若薷冷笑起来:“我是听明白了,你怕是已经见过你那千娇百媚的儿媳妇了,怎么样,在她那张脸上找到多少老情人的影子?生怕我这老不死的动辄寻死觅活,毁了小妖女的锦绣姻缘?”
“我根本都不知道那姑娘姓甚名谁,你这番话又是从何说起?”无力的感觉又浮上心头,沈叙嘴角的苦笑还是清清淡淡。
陆若薷恨极了他脸上的表情,那是沈家长房特有的“淡泊”的表情,沈叙有,沈陆嘉也有。云淡风轻,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一种看小孩或者宠物瞎胡闹的宽容大度的表情。可是她是个成年人,更是他的妻。只要被这样的神情看一眼,她就会控制不住地发怒。可他永远都是任她刻薄。他对顾倾城会不会也这样?不,一定不会。陆若薷又开始自我折磨。
“早点休息吧。”沈叙轻声说道,似乎准备离去。
陆若薷心里一紧,脱口道:“你滚了就不要再回来!”
沈叙低下头,低低道:“我只是去找护士拿张折叠床。”
陆若薷觉得自己腔子里的一颗心一点一点地扑扑跳起来,像解了冻的僵尸。而电视里,振宝终于在电车上遇到再嫁的娇蕊。
“你爱他吗?”
“爱,还是从你开始,我才学会的。虽然是吃了点苦,学会了总是好的。以后还是有用的。”
陆若薷看着电影里主人公的对话,也微微笑起来。她和沈叙过去的婚姻,像隔着玻璃,可以彼此清晰地看透对方,却无法传递出一丝温度,后来他走了,玻璃还在,人影却看不见了。现在他又回来了,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回来,终归她又看见他了。
娇蕊撑着伞下了电车,屏幕里又是一阵光影摇动。在陆若薷眼里,老电影的光影,是新式电影的特技如何都比不上的,就像沈叙,他再对不起她,她还是爱他。
门吱呀一声,沈叙和沈陆嘉一块儿进来了。沈陆嘉手里拿着折叠床,沈叙抱着被子。沈陆嘉弯腰将折叠床在母亲的床边打开,放置好,又从父亲手里接过被子,铺垫好。陆若薷则握着遥控器,眼睛始终盯着电视,不去看父子二人。
电影里振宝一家三口、笃保夫妻拉拉杂杂一大家子正坐在一张桌上吃早饭。陆若薷“啪”地一下摁下遥控器电源键,结局到这里就可以了,至于后面还有什么,她已经不想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出书版里没有伍媚和苏浙的这段对话,其实这段对话还是挺重要的哈哈
我们来一发居然也被河蟹了
不比对不知道,出书版居然河蟹了好多句子,真是无语凝噎 166阅读网
78 只要在一起
打从父亲“回归”之后,沈陆嘉觉得生活里的乌云似乎一下子消散尽净。最起码,他不需要再担心母亲出什么意外。单凭这一点,他对沈叙的怨气便消散了大半,毕竟他们早已经离婚,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回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叙放弃了自己的自由,将自己和陆若薷绑在一起,从而为他和伍媚的婚姻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伍媚的脚恢复得也很好,已经开始进行芭蕾练习。有些练习她在家里地板上铺上瑜伽垫,也就凑合了。可是有些动作,却非要专业的练功房不可。幸好蔺川外国语学院有个舞蹈房,因为外院本身不属于综合性大学,学校里并没有舞蹈的相关专业,只用作学生文艺演出时的排练场地。此时临近寒假,舞蹈房自然无人使用,伍媚便通过严谌的关系,借了过来,一个人开始了基本功的训练。她一改往日的懒散,每日清晨六点半便悄悄起床,洗漱过后,将一头长发紧紧绑起,草草应付一下早餐,便挎上她鼓鼓囊囊的大包,包里装着芭蕾软鞋、足尖鞋,热身用的松紧带、胶布、剪刀、绷带卷、创口贴还有按摩球,安静地离开家门,开车赶往学校。
因为不常用,舞蹈房里的空调早已经无法正常工作。正值冬季,伍媚不得不花上很久时间来做热身,然后才换上黑色的紧身衣和裤袜,开始单调而寂寞的练习。她虽已过了25岁,但万幸的是这些年一直有练瑜伽,所以身体柔软度还是亦如少女。
芭蕾的整个技术由 5 个脚位,12 个手臂位置和 7 个手位组成。看似不多,但对舞者身体的软度、开度和力度要求其实都很高,伍媚毕竟久不跳芭蕾,不敢托大,便老老实实地先进行面素质训练和扶把训练。至于脱把训练,她打算等身体的状态调整到能接近早年水平时再进行。
练习是机械而枯燥的。勾脚背、盘脚压胯、仰卧吸腿、侧卧旁吸腿、俯卧后吸腿、仰卧前大踢腿……空旷的舞蹈房里只有她和自己的镜中影像。伍媚微微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少时,她和晏修明,穿着不同色的练功服,跟在老师后面不停地跳着。那个时候她的努力,是为了要证明自己比同胞妹妹更出色,更值得父母的褒扬;如今她已经放下了这份执念,她只为自己而跳。没有人会比一个曾经站在巅峰,后来又跌落下来的人更明白台上的万众瞩目其实都是台下的寂寞一人换来的,唯一可以陪伴她的只有镜子里的自己。
伍媚训练的刻苦,所以很快便瘦了一圈。沈陆嘉看在眼里,着实心疼。即便到了年底,他的工作量大大增多,他还是会抽出时间,烧她喜欢吃的菜。可是伍媚却吃得很少。比如中午桌上的蟹粉狮子头、糖醋排骨都是她平时爱吃的,然而她却像变成了兔子,筷子只朝蚝油生菜伸去。
沈陆嘉夹了一个狮子头到她碗里。
伍媚有些为难地看着碗里的狮子头:“下午还要跳舞,吃得太饱,会反胃的。”
“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再瘦下去,我怕你出门会被风刮跑。”沈陆嘉沉声道。
伍媚不服气地辩解道:“我16岁的时候,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只有八十斤。如果要上台好看,我起码还要再瘦五六斤,不然身体的线条会受到影响的。”
沈陆嘉放下了筷子:“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的健康更重要。”
他语气相当郑重,脸上表情也是顶顶认真,伍媚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发堵,她低下头,用筷子小心地将狮子头夹成两半,其中一半给了沈陆嘉,自己则小口小口地吃了另一半。
吃完饭,沈陆嘉在水池前洗碗。伍媚从后面抱着他,将脸枕在他的背上,闷闷地说道:“我是不是一个既没用又不称职的妻子?”
沈陆嘉回头将手上的水珠弹了几颗到伍媚的脸上,笑道:“谁说你没用了,我觉得很有用啊。”
“你看,我既不会烧饭,其他家务也不怎么做得来,以你的条件,你完全可以娶一个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惠太太,你以后会不会后悔娶了我啊?”
沈陆嘉将手上的水擦干,捏了捏伍媚的鼻子,“怎么可能会后悔?你这会儿不也下了厨房吗?再说——”沈陆嘉顿了一下,凑在伍媚耳畔,压低声音道:“我记得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后面还有一句,好像是浪得大床来着。”
伍媚顿时怒了,伸手去拧沈陆嘉的耳朵:“沈陆嘉,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你都跟谁学的?”
“上次一起吃饭,听颜霁他们讲的。”沈陆嘉老老实实招供。
颜霁……伍媚磨了磨牙,在她印象里,那似乎是个热爱粉红色的死人妖。
“以后少跟着颜霁那种不着四六的家伙鬼混,不然晚上就请你睡书房。”伍媚拿出了当家主母的气势。
沈陆嘉连连点头,真奇怪,明明被拧了耳朵,为什么心里却像打翻了蜜罐一般的甜?他又看一眼气呼呼的伍媚,忽然明了,因为这样的她,更像他的妻子了。难怪西南有些地方,管听老婆话的男人叫“耙耳朵”。其实有时候,有人管也是一种幸福。
春节就这样一天一天地临近。外院的学生已经放假回家,校园里愈发显得空寂。这天傍晚,伍媚练完舞,挎着包,慢吞吞地向自己的奥迪q7走去。最近她已经穿足尖鞋训练,十个趾甲已经磨得瘀了血。
发动了汽车,她朝御景花园的方向驶去。然而大概是跳舞跳得太累,她觉得头有些发晕。红绿灯恰好又由绿灯变成黄灯,她想踩刹车,但右脚大拇趾趾甲突然一阵剧痛,以至于刹车居然没能一脚踩到底,她的车头就这么直直地朝着前面一辆车的屁股撞了过去。
砰的一声,前面那辆红色马自达6的保险杠都撞得瘪了下去,一侧的后灯也碎了。
糟糕。伍媚叹了口气,才要下车赔礼道歉。马6的车门已经被推开,一个穿着豹纹紧身包臀裙,外面裹着人造皮草的女人便怒不可遏地冲出来,随着她的走动,高筒皮靴里肥肉几乎要溢出来。女人伸出粗短的手指,在伍媚的车窗上用力敲着,她年岁已经不轻,一张画得色彩缤纷的脸隔着玻璃看,格外有印象派画家作品的感觉。
伍媚忍着脚痛,拿着皮夹下了车。
“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啊,撞老娘的车,老娘的车可是新买的,你看看车屁股撞成什么样子了。”
伍媚没有化妆,头发又扎在脑后,棒针毛衣外面罩着宽大的军绿色棉服,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女人打量她几眼,又鄙夷地说道:“这种年纪开这种车,一看就是二奶。”
“一把年纪还开马6,看来您嫁得也不怎样。”伍媚冷冷地讥讽道。
女人两条纹成蓝线的“眉毛”立起来,扬手便想掴伍媚,却被赶来的交警架住手臂。
“警察同志,您看我这车,刚买了没几天,就被人撞成这样……”苦主又开始唱苦情戏。
伍媚只冷眼看着。
交警看过现场之后判定追尾责任全在伍媚那边,开具了事故认定书,又责令双方将车开离事故现场,恢复交通,准备调解。不想那女人却趁机狮子大开口:“修理费、车子的贬值费都得肇事方付吧,还有我的精神损失费,刚才可把我给吓死了,砰的那么一响,心脏吓出毛病来谁负责?对了,我的还有误工费。”
伍媚讥诮地勾起唇角:“大妈,您那张脸凑在我车窗上时我倒是差点被您吓得心肌梗阻,还有,现在都几点了,您还上工?到哪里上工啊?”
年轻的交警大概是才工作的,听到伍媚这话,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女人见状,又开始呼天抢地。交警有些无奈,他见伍媚开的是好车,便暗示她息事宁人,早点将这瘟神送走便罢。
按照伍媚的脾性,怎么可能答应。她也不说话,掏出手机准备联系保险公司来处理。
女人这时才注意到伍媚车前牌照数字十分漂亮吉利,她心里微微一慌,蔺川这个城市,藏龙卧虎,有些人是惹不起的。
“哎呀呀,我马上还有个晚宴,你赶紧赔钱,我也就放你一马,不同你计较了。”女人一面说一面故意朝伍媚那边推搡。
本来脑袋就发昏的伍媚哪里经得住她这种吨位一挤一推,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腿脚一软,便晕了过去。
“给我老公打电话。”幸好晕过去前她还记着交代了这么一句。
沈陆嘉赶到人民医院时伍媚已经在挂葡萄糖。他心思全在伍媚身上,二话不说,直接签了一张一万元的支票给交警,打发了那女人便一头扎进了病房。
伍媚的脚医生也给处理过了,那双脚,如今已经变了一番摸样。沈陆嘉怔怔地看着裹着纱布的脚趾,他还记得它们原先玉雪可爱的样子,心底涌起十二分的自责,是他粗心了,晚上她总是要求他关着灯做,原来就是不想让他看见她的脚。
半瓶葡萄糖下去,伍媚才醒过来。
“不跳舞了,好不好?”这是她睁开眼睛,沈陆嘉的第一句话。
伍媚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他怎么能不担心!今日追尾算是个小意外,倘若,倘若她哪一日开车时因为低血糖晕过去,出了车祸,他该怎么办?还有这双脚,光是想象着用这双脚走路,他都觉得疼。可她却在用它旋转跳跃。
“芭蕾!我看芭蕾根本是个魔鬼,摧残舞者的*健康,算哪门子高雅艺术!”沈陆嘉只觉得胸中从未充斥过如此强烈的烦躁和愤怒,他嚯地一下站起来,摔门出了病房。
在外面踱了好几个来回,怒气还是没有消散。直到沈叙打电话过来。因为他接到交警的电话时人正在老宅,所以父亲才打电话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小伍怎么样了?”
“因为练舞,她的脚趾磨得出血,踩刹车的时候没能一踩到底,和前面的车追尾。人也因为低血糖晕了过去,现在还在吊葡萄糖,不过已经醒过来了。”
“好好照顾她。”
因为沈叙开了扬声器,所以正在看电视的陆若薷也将这番对话听了个分明。这丫头倒没看出来,心气如此之高,按说寻常女人,嫁了陆嘉这样的丈夫,哪个不是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美容打牌逛逛街。在这一点上,她不由对伍媚有几分刮目相看。
沈叙知道自己若是替伍媚讲话,只会惹得陆若薷愈发讨厌她,索性什么都不讲。只坐在一边看电视。说来也真是世事难料,便是一个月前,他恐怕决计想不到自己会有和前妻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剧的时候。
剧目名字叫《一个女人的史诗》,改编自严歌苓的,是当红的几个角儿演的。陆若薷看着电视里的田苏菲,那个爱的太用力以至于显得蠢的女人,永远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追随着丈夫欧阳萸的背影,而丈夫一句“我需要一个能与我说话的人”便解释了那些红颜知己存在的原因。
陆若薷忍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因为她在田苏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么些年她人前背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她深知没有人怜惜的泪水只是廉价可耻的液体,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怜。沈叙失措地看着陆若薷哀哀地哭泣,半天,才伸出手臂,轻轻地揽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医院走廊里,沈陆嘉深吸了几口气,重新推门进了病房。
伍媚已经微微坐起了些,她伸手一指吊瓶,“陆嘉,帮我喊护士拔针。”
护士很快来拔了针,撤了吊瓶,沈陆嘉重新坐在床沿上,伸手替伍媚按住手背上的针孔。
“最近我会开车接送你去学校跳舞。御景花园是非凡旗下的地产,据说早已经售罄,我会找秦亦峥,想办法再买一套房子,按照舞蹈房的标准找人装修好,这样你以后就不用每天开车去学校练舞了。”
伍媚吃惊地看着沈陆嘉,她本以为还要磨一番嘴皮子,才能让他支持她继续跳舞。
沈陆嘉看见她的表情,有些自嘲地一笑:“我拿你,总归是没有办法的。”
这一句话直接叫伍媚红了眼睛,她紧紧攥住沈陆嘉的手:“陆嘉,你是我的爱人;芭蕾,是我的梦想,如果一定要我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我一定会选你。可是你和芭蕾明明是可以共存的,所以我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梦想。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担心我。可是这些伤痛对我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我以前跳舞,前后掉过三次趾甲盖儿,为了不耽误练习,都是用橡皮筋缠在脚趾上,这样血液不流通,趾甲木木的,就不会感觉到疼了。还有封闭针,你听说过吗?是止疼的,但是会让肌肉和韧带变脆。我腿上这条韧带,打过几次封闭。第一次打的时候,可以管三个月不痛,后来就只能保一个月不痛。还有止痛片,我和晏修明,都曾经因为吃止痛药吃出胃溃疡,她比我还严重,曾经胃出血。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不想你有思想负担。”
老半天,沈陆嘉才郁闷地冒出一句:“我真后悔,当初在你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伍媚伏在他胸膛,低声笑起来,但是却有泪花溅在了他洁白的衬衣上。
行动派的沈陆嘉果然很快从秦亦峥手里买了一套小户型,又联系了专业人士,按照芭蕾舞比赛场地的标准铺上了专用地胶。墙壁四面安装好镜子和金属杆。调配好了音响设施。然后把钥匙交到了伍媚的掌心里。
接到钥匙的那一刻,伍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掌心里搁着的不是冰冷的钥匙,而是沈陆嘉对她的一颗滚烫的真心。眼底瞬时有了湿意,她抹了抹眼睛,提着挎包便钻进了卫生间里。
沈陆嘉只当她迫不及待想要试验一下这间练功房,然而当卫生间的门打开时,他愣住了。
伍媚居然换上了雪白的芭蕾舞裙,紧身的吊带衬得她的锁骨美丽如同直身白玉簪,多层的乳白色丝绸绉褶构成的裙摆使得本就纤细的腰肢愈发盈盈一握,还有脚上那双珠光粉的足尖鞋,光滑的缎带在脚背上交叉出一个很漂亮的十字。
将光碟放进音响里,如水的音乐里,伍媚缓步走到地板中央。
“这支舞,我只为你而跳。”朝沈陆嘉微微一笑,伍媚缓缓伏身,玉臂从身前划过半圆,一点一点起身,像一只刚刚醒来的天鹅,矜持而优雅。
音乐逐渐欢快,一阵柔韧的颤动,从伍媚的肩膀一直传递到她的指尖,仿佛承受不住露水重量的娇柔兰花。眼神时而顾盼流连,时而哀愁凝睇,这样的她,美得不像活在人间。音乐越发激越,她忽然朝沈陆嘉粲然一笑,凌空一个大跳,如同矫捷的乳燕,裙摆随着舞蹈像千瓣重莲次第开放,沈陆嘉只觉目眩神迷,恍如站在樱花树下,一阵春风,兜头盖脸地都是花瓣,沦陷在万顷香雪海里,拂了一身还乱。
足尖踮起,她在欢乐地打着旋儿,那修长的脖颈,凸起的蝴蝶骨,微凹的脊椎,这时的她又成了奥林匹斯山上女神,神圣不可侵犯。沈陆嘉安静地看着,他并不懂芭蕾,但是看着她在那里认真跳舞的样子,他只觉得胸腔里激荡的满满都是柔情和骄傲,那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妻子。
恍恍惚惚忆起了初遇她的那次,她在吉他的伴奏里跳着一支弗拉明戈,红裙如火,那时候他们是陌生人;而现在,钢琴旋律叮咚作响,她素裙如雪,只在为他而跳。还有幼时被父母带着去看乌克兰的芭蕾舞剧团的演出,演出结束后母亲打趣的话语此刻依稀回响在耳畔——“陆嘉,以后妈妈给你找一个跳芭蕾舞的小媳妇儿,好不好?”自己回答的是什么?“我要自己找。”沈陆嘉不禁微微笑起来。他终究找到了她。
就像伯努利提出的大数定律:当试验次数很大时,随机事件a出现的频率,总是稳定地在某个数值p附近摆动。所有的偶然里都藏着必然。譬如,他们偶然相遇,必然相爱。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鸩之媚》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爱你们,我们有缘再见~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