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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溟     鸩之媚txt下载     鸩之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6我的夜晚比你的白天更美

    沈6嘉按门铃的时候,刚洗完澡的伍媚正坐在沙发上用干毛巾擦头发,不二委屈地趴在地上,任由主人将它当做擦脚布。

    伍媚将脚板在不二的背脊上蹭了蹭,这才赤脚去开了门。

    “沈6嘉,你怎么来了?”伍媚有些吃惊。

    原本认命地充当揩脚布的不二也踱了过来,昂着头朝这位不速之客喵呜了几声。

    此时的伍媚身上只用白色的浴巾卷成一条抹胸筒裙,仿佛是一只诱人的蚕蛹。沈6嘉用脚关了门,两条胳膊已经将她搂进怀里。

    因为刚洗过澡,她的眼睛仿佛浸了水的大溪地黑珍珠,□在外的肩膀,手臂都闪烁着诱人的蜜粉色。沈6嘉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轻声说道——

    “我想你了。”话音刚落,便低头要吻她。

    伍媚却阻止了他的动作,沈6嘉脸上立刻有受伤的神情。他浑然不知自己因为先前喝了威士忌,又在山上吹了风,风寒内郁,此刻脸颊正呈现出病态的潮红。

    “喂,你在发低烧哎。”伍媚伸手摸了摸沈6嘉的额头。

    沈6嘉笑笑:“没事,出点汗就好了。”说完便打横抱起伍媚,轻车熟路地往她的卧室走去。

    伍媚揪住他的衣襟,狐疑地吸了吸鼻子,“你喝了酒?”但是沈6嘉显然不打算对此解释些什么,他只是径直将伍媚放在床上,然后整个人就覆了上去。

    仿佛是一个找糖果的孩子,沈6嘉急切地撬开伍媚的唇瓣,用舌头去汲取着她的甘甜。他的手也没闲着,浴巾实在太容易解,轻轻将掖进重叠处的折角往外一拉,她洁白温软的身体便像揭开壳的鲜奶慕斯蛋糕一样,散发出诱人的、好闻的香气。

    迫不及待地脱去衬衫和西裤,沈6嘉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身下的伍媚,喃喃道:“你真美。”伍媚哭笑不得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烧成这样还要做,真是精神可嘉。

    她正想着,没留神沈6嘉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胸脯。突如其来的的刺激使得伍媚猛地颤了两下。乳/尖本就是她最敏感的地方,平日里接触到冰凉的料子都能打个寒颤。不要说被男人的大掌这样恣意抚摸了。

    似乎觉得她刚才的反应如同惊悸的小兔,沈6嘉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竟然笑她。伍媚眯了眯眼睛,用纤细的手指在沈6嘉精壮的胸膛间慢条斯理地画了几个圆,然后在沈6嘉低头又想吻她的那一瞬,敏捷地用手指夹住了他左胸上的那粒凸起。

    沈6嘉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伍媚则眼神挑衅地看着他。

    男人唇畔又一次浮起深邃的笑纹。他也报复一般低头将她豆沙红的乳/头含在嘴里,用舌头轻轻去弹那逐渐发硬的乳/尖。随着到他濡湿的、还带着淡淡的威士忌酒精气味的唇舌从自己一侧胸/乳移到另外一侧,伍媚觉得皮下仿佛有电流窸窸窣窣地流过。急促的喘息声里她控制不住地□开来。

    她的□娇媚里带着一点暗哑,仿佛是夜色下的天鹅绒,每一声都像绒尖上的一点微光,倏地一闪,光影摇曳,然后寂灭,然后再一闪。周而复始里沈6嘉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血管里红色的血液加速的声音,听见了左胸第四与第五根肋骨中间那个拳头大小的东西跃动的声音。他的手从她的乌发、脖颈、肩头摩挲到她的乳/房、腰肢、肚脐,最后停留在了她又湿又热的地方。

    那粉色的花瓣在情潮里惹人怜爱地翕动着,隐约盛满了汁液。沈6嘉不由想起了沈宅里种着的一串红,年幼的时候他喜欢把一串红探伸出在外的花筒抽出来,只因为在花筒窄细的根部藏着一滴蜜汁。而她的蜜汁,更加的惑人和芳香。再也忍耐不住,沈6嘉放任自己成为了花瓣里唯一的一茎花蕊。

    层层的花心包裹着那滚烫/硬/挺的蕊,喝了半瓶黑方没有醉的沈6嘉这时却觉得自己醉了。

    身心融合的炙热和亲密里,沈6嘉低头去看伍媚的眼睛,轻声说:“能被这样含着,我真想一辈子待在你身/体里面。”

    这话倘若从别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一定会显得既轻佻又荒唐,可是当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时,伍媚却觉得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不过如此。她忍不住去回吻他。两个人最私密的器官一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像花和蕊本该在一起一般天经地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6嘉才退了出来。翻过身,两个人面对面侧躺着。或许因为在巴黎待惯了,或许是因为顾倾城的言传身教,伍媚并不像大部分东方女人在床笫之间那样容易羞涩,她坦荡地任由他注视着。甚至,她也在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沈6嘉的身体。

    沈6嘉脸上出现了笑意,伸手将伍媚圈禁在怀里。

    “我饿了。”伍媚忽然出声。

    沈6嘉忍不住揶揄:“刚才卖力的主要是我吧?你怎么饿了?”

    伍媚理直气壮:“因为我没吃晚饭。”

    沈6嘉立刻蹙眉批评她,“不吃晚饭胃会受伤的。冰箱里有什么,我给你做。”说完一骨碌起了身。

    伍媚将沈6嘉脱下的衣物递给他,抱着胳膊讪讪地一笑:“家里除了猫粮,什么都没了。”说完她又撇责任一般地添了一句,“你知道的嘛,我刚从巴黎回来。不过楼下有便利店,我想吃关东煮。”

    沈6嘉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无奈地拍拍她的头,“钥匙给我,我去去就回。”

    伍媚一面找四处找钥匙,一面交待道:“我要吃墨鱼丸、贡丸、蟹肉钳、鳕鱼卷、香菇虾球、金针菇鱼丸……”

    “不行,太晚了,这些基本上都是淀粉做的,吃了容易积食。”沈6嘉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会给你买点清淡的。”

    “不行,我就要吃关东煮。你不买我就绝食。”将钥匙扔给他之后伍媚为了增强自己威胁的严重性,赌气将被子往身上一卷,背朝着他。

    沈6嘉只是好笑地看着床上愤怒的蚕蛹,摇摇头下楼去了。

    等到他的脚步声远了,伍媚才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拉开床头柜抽屉,从一个白色的塑料瓶里倒出一片药,倒了温水咽了下去。然后又将那个贴着维生素c标签的药瓶丢进了抽屉最里边。

    沈6嘉很快提着一小塑料袋的食物回来了。他没有立刻进卧室,而是先去了厨房。

    不过遗憾的是,他在所谓的厨房里没有找到锅铲一类的炊具。橱柜里的餐具也是少得可怜。唯一有使用痕迹的大概就是流理台上的微波炉了。认命地叹了口气,沈6嘉将买来的黑米粥倒进碗里,放在微波炉里热了半分钟,这才端着碗进了卧室。

    伍媚瞥一眼他手里的瓷碗,立刻将头钻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道:“不吃了,我睡觉了。”

    沈6嘉好脾气地坐在床沿,掀开被子,温言哄道:“乖,听话,马上就睡觉了,吃那些结实的东西夜里仔细胃疼。”

    伍媚不为所动。在某种程度上,她是一个既节制又放纵的人,当她动了某个心念的时候,会寻找一切借口来满足自己,从来不忍心拒绝自己。比如当她嘴馋时,她会忘记顾倾城要求她九点后不吃东西的教诲,宁可睡前吃一大堆零食,然后第二天再一天不吃东西,把前晚吃出来的肥膘减回去。

    沈6嘉原本以为她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想到她当真这么执拗,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你现在喝了这粥,明天我们就吃火锅,在火锅里我们放鱼丸、蟹肉钳、贡丸、金针菇,还有特制的蛋饺,我做的蛋饺里面包的可不是一般的馅料,是银鱼、肉糜、粉丝……”沈6嘉忽然福至心灵,决定用食物来诱惑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两声,伍媚这才一脸纠结地坐了起来,不甘地看一眼沈6嘉:“你可要说话算话。”

    “当然。”沈6嘉将碗递给她。

    伍媚扁扁嘴,捏住勺柄,慢吞吞地吃起来。

    沈6嘉瞧着她委屈的小模样,忍笑忍的很辛苦。等她吃完了,他才含笑说道:“幸好我会做饭。”

    听到这话,伍媚有狡黠地眨眨眼睛:“我以前的理想嫁人对象一直都是米其林三星的主厨。”

    沈6嘉箍住她的腰,茶色的眼眸凝望进她的瞳仁里去:“那现在呢?”

    “当然是米其林三星的主厨。”伍媚咯咯地坏笑起来。

    沈6嘉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现在还是?你确定?”

    男子的气息就在耳畔喷薄,伴随着呼吸的湿气,一点一点拂过耳垂,放在她腰肢上的手也开始往t恤的下摆游移而去。伍媚赶紧弃暗投明:“虽然你没有米其林三星主厨的水平,但难为你比那些长着爱尔兰红牛肉一样的脸的胖厨子们英俊很多,而且还比他们有钱很多,我就勉为其难笑纳了吧。”

    “唔。”随着短促的一声轻呼,沈6嘉再一次成功堵上了某张伶牙利齿的小嘴。

47爱情赏味期

    晨光熹微的时候,沈6嘉被脚板底似有若无的瘙痒的感觉给弄醒了。他迷糊地睁眼一看,那只叫不二的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跳上了床,此刻正惬意地趴在床尾,眯缝着眼睛在打盹。嘴角的白色胡须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着,茸茸的尾尖也不时晃动两下。沈6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当然不至于吃一只猫的干醋,但是他实在很担心动物身上的寄生虫和细菌。相当有忧患意识的沈6嘉甚至担忧到了将来,倘若日后她怀了孩子,被弓形虫感染了可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又看向侧着身子睡在他身边的伍媚。她的一条腿绕在他的腰上,双臂搂住他,几乎是吊在他的颈子上,仿佛他是她的专属人形抱枕。连脸也挨着他的脸,简直要贴擦在他的嘴唇上。她就这样睡着了,还睡得很香。

    沈6嘉不由想起在河内的那张木板床上,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的时候。她大半时候都是背朝着他,双手收束在胸前,是一个防御的姿势。

    心情就这样变得很愉快。因为父亲在他生命里的缺席,母亲在他生活里的缺位,沈6嘉对凡俗的居家生活抱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憧憬感。只要一想到不久的将来伍媚会每天看他沐浴剃胡须坐厕所,而他每天看她洗脸梳头抱怨体重增加,光是这样的幻想,都叫他觉得幸福。

    伍媚刚醒来便看见了近在咫尺间的一双沉静的茶色眼眸。

    “早。”沈6嘉朝她微笑。他深长的眼角簇生浓密的黑睫,笑起来的时候眼尾还会出现三两道细纹,显得格外性感。伍媚恍惚间觉得那两枚瞳仁是松树树干上滴落的树脂,而她是被树脂粘住的小虫,陷落在了粘稠的温暖里。

    “你周末不是习惯性地加班吗?”伍媚瞥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随意抓起一个发圈,将披散着的长发拢起,再束成一个发髻。

    沈6嘉也起了身,他有些嫌弃地看一眼自己昨天穿的白衬衣,一面寻思着要将一些换洗衣物挪到伍媚的香闺里来,一面回答道:“我都快三个月没双休了,就连年假怕是也已经积攒了有半年了,这周给自己放个假不行吗?还是你中午不想吃火锅了?”

    伍媚赶紧举白旗:“沈总,我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沈6嘉好笑地瞥她一眼,“走吧,去冲个澡。”

    伍媚作大义凛然状:“让领导先洗。”

    “节约用水,人人有责。”沈6嘉冠冕堂皇。

    女人在气力上自然不如男人,伍媚被沈6嘉半搂半抱地扯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布置的舒适而洁净,里面既有浴缸,亦有淋浴房。原本还不觉得淋浴间小,可是一旦两个人都站在花洒下面,便显得相当逼仄。几乎都能闻见彼此身体上喷薄而出的气息。

    沈6嘉很自然的有了反应。伍媚只作没看见,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镇定地开了水阀。她先开了冷水,沈6嘉恰好站在莲蓬头下面,顿时被凉的直打了个激灵,仿佛晾羽毛的大公鸡。

    “降降火。”奸计得逞的伍媚笑得花枝乱颤。不过她还没得意多久,便被长手长脚的沈6嘉拽进了怀里。

    细密的水流猝不及防地扑进她的眼睛里,身下又被沈6嘉顶着,伍媚狼狈极了,手脚简直没处放。

    沈6嘉在花洒下轻笑:“火已经烧起来了,灭不掉了。”说完便将她压在剔透的玻璃淋浴间内壁上,双手托着她的臀部,微微往上一抬,狠狠地顶了进去。

    背脊处是滑而凉的玻璃,身体已经离开了地面,伍媚只能死死抱住沈6嘉的脖子,两条腿也紧紧盘在他的胯上。水珠在两人的身体上尽情地流淌,两具身体,一具浮凸玲珑,一具精壮结实,交缠在一起,仿佛是两股绞在一起的绝美曲线。

    大概是浴室本就个容易让人纵情的地方,沈6嘉这回相当狂野,伍媚几次都差点失声尖叫。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白色大理石台面盥洗台上那面镀金框椭圆形的大镜子,镜子里照出的是她自己绯红的脸和沈6嘉紧实的背脊,中间的脊柱凹槽以及尾椎处两个浅浅的骶凹。

    “我看见了你的酒窝。”伍媚忍住笑,凑在沈6嘉耳畔说道。

    沈6嘉有些狐疑地顿了一下,“我没有酒窝。”

    “你屁/股上的酒窝。”伍媚一手绕在他脖子上,另外一只手滑到他的臀部,在右侧的臀窝上按了一下。

    沈6嘉敏感地颤了一下,然后利落地抱住她转了个身,改为自己背靠着玻璃内壁,“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屁/股上的…酒窝…”

    最后伍媚整个人像融化了的奶糖,完全挂在了沈6嘉身上。

    沈6嘉依旧精神抖擞,笑着给她用沐浴露仔仔细细地擦身体,然后再举着花洒冲干净。

    两个人好容易都洗完了澡,伍媚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色淤痕,恨恨地骂了一句:“流氓。强盗。”

    沈6嘉有些歉疚地吻她:“对不起,这次是我孟浪了。”

    伍媚不理他,径自朝大衣橱走去。

    沈6嘉也顾不得嫌弃自己换下来的衬衣,一把捡起来便追了上去。

    伍媚却拉开衣橱的把手,在里面掏了半天,将一个精美的包装盒丢给他。

    沈6嘉接过来一看,是一件水蓝色的杰尼亚衬衫,白蝶贝贝壳的纽扣,显示出低调的奢华和儒雅。

    “送给我的?”沈6嘉眼睛里有惊喜闪过。

    伍媚斜睨他一眼:“送别人的,看在你没衣服换,就送给你了。”

    “真的假的?”沈6嘉声音沉了下去。

    “我骗你干嘛?你运气好,你们两个身材差不多。”伍媚一面穿衣服,一面随口说道。

    沈6嘉将衬衣盒子往床上一放,沉默地穿起了自己的衬衣。

    伍媚这才笑起来,从衣橱里又拿出一件同款衬衣,只是颜色是浅灰色的。

    她上前拍拍沈6嘉的肩膀,笑着解释道:“蓝色那件真的是买给你的,送人的是灰色款。”

    沈6嘉盯住她手里的那件,闷闷地问道:“这件是送给谁的?”

    伍媚瞧着他吃味的样子,心底大乐,老实说道:“给严伯伯的,严谌,你也该认识的。”

    四十出头的严谌依然可以称得上英俊,沈6嘉按捺住心底那一点介怀,利索地拆开了衬衫,便麻利地往身上套,丝毫不在意上面还有笔直的折痕。

    伍媚只得忍着笑帮他整理衣服。

    穿衣镜前,沈6嘉眉眼灼灼地扭头对伍媚说道:“很好看。”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衣服还是夸自己。

    衬衣大小很合身,和他的气质也算得上相得益彰,但毕竟太新,缺少一种穿久了的衬衫特有的熨帖感。

    “先换下来吧,这衬衣一看就知道没下过水,别人见了会笑话的。”

    沈6嘉满不在乎地捋了捋衬衫上的折痕,“没关系,你送给我的,怎么穿都好看。”说完他又专心致志地照镜子去了。

    伍媚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拿起衣橱旁的蒸汽挂烫机的软管:“喂,沈6嘉,你到底还要不要我帮你熨烫一下?”

    沈6嘉这才舍得脱下了新衬衫。结果在伍媚给他熨衣服的时候,他就这么坦然地光着上身在旁边晃悠,眼睛片刻不离她。伍媚哄小孩一般磨了半天,才把他支使着给不二喂食去了。

    等到所有杂事都忙活完了,两个人才相携出了门,留下不二怨念地挠门。

    先去就近的茶餐厅吃了早饭,二人又转战超市进行大采购。

    “我们先去买炊具,然后买调料,最后再买生鲜食材……”刚进超市入口,学数学出身的沈6嘉便一板一眼地开始统筹安排。

    伍媚可没有他那么理性,打个比方,如果把沈6嘉的购物行为比作是一次正规军的攻坚战,有组织有计划;那么伍媚根本就是民兵的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于是,推着购物车的沈6嘉眼见着伍媚时而在零食货架前逡巡,时而又晃悠在了进口食品一块,片刻后又拿起了冷柜里的酸奶,不一会儿购物车里又多了一盒速溶咖啡。第一次和女人逛超市的沈6嘉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尤其是她竟然压根不查看食物的包装是否完整,更不要说去看保质期、配料表和营养成分表了。实在叫沈6嘉头痛。

    当伍媚拿起一瓶果汁时,沈6嘉终于拦住了她,“把这瓶果汁拿给我看看。”

    伍媚不解地递给了他。

    “你看这里的配料表。几乎所有的配料表都是按照成分所占比重的大小由高往低排列的,而它排在第一位的是水,余下的是浓缩葡萄汁、白砂糖。保质期也长达八个月,防腐剂肯定不少。”沈6嘉严肃地指着玻璃瓶身上的包装纸对伍媚谆谆教导,随后他又拿起货架上一个不起眼的利乐包包装的果汁,看了看配料表继续说道:“你再看这种果汁,它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葡萄汁,第二位才是水,而且没有添加白砂糖和任何甜味剂。明显要比你选的那个健康安全。”

    “其实我只是觉得这个瓶子很漂亮。”伍媚嘟哝道。

    “华而不实。”沈6嘉一面犀利地给出了自己的点评,一面对伍媚挑选的大部分零食都一一进行检验。

    “含有反式脂肪。不行。”

    “是复原乳,不如鲜奶好。”

    “钠元素含量太高,增加肾脏的负担。”

    “色素太多。”

    “距离保质期太近了。”

    ……

    然后伍媚就眼睁睁地看着沈6嘉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将她选中的一部分垃圾食品塞回了货架,又将一部分零食进行了合理替换。

    “好了,我们可以去买炊具了。”沈6嘉满意地扫视一眼恢复条理的购物车,一手牵住伍媚,一手推着车往百货区走去。

    有目睹这一过程的女大学生,眼冒红心地盯着沈6嘉英挺的背影喃喃自语:“嫁人一定要嫁理工男。”

    旁边穿红马甲的瓶装果汁厂方直销员大妈却脸露不屑:“哪来这么多车轱辘话,不就是抠门儿嘛,还硬要说出些道道来唬女娃子,真跌份儿,他当自个儿是中央十台的走进科学啊。”

    到了生鲜食品区域,伍媚更加没有发言权了。她连瓜果蔬菜都认不全,猪肉的里脊、肋条和臀尖压根也分不清,更别说判断新鲜于否了。在一帮买菜的阿姨大婶里,沈6嘉便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鸡群里跑来了一只仙鹤。

    那些阿姨们手里捏着西红柿,还不忘瞄几眼沈6嘉,再鄙夷地看一眼伍媚。

    有几个甚至低低地议论开来:“看见没有,跟我家媳妇一个样,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会做。”

    “别说了,现在女孩都这样,我儿子上周带个小丫头回家吃饭,硬要装能干,在厨房里帮我择空心菜,结果老得掐不动的茎全都留着,还要我反工。”

    “我媳妇也是,愁死人了。上次一起回乡下,我老家种了芋头,结果老远就看见她叽叽喳喳地嚷着荷叶怎么长在旱地里,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哄笑声里,伍媚自嘲地叹了口气,像她这种人,真嫁了人,大概也是会被婆婆嫌弃得要死要活的那种吧?

    已经挑选好食材的沈6嘉仔细地用纸巾擦了手,这才重新牵起她的手,低头轻声说道:“谁煮饭洗衣都是一样,你的价值不在厨房,那些闲话不用在意。”

    伍媚心下感动,嘴上却反问:“那我的价值在哪里?”

    沈6嘉遥遥瞥了一眼家纺区用作展示的大床,但笑不语。

48我你他她

    沈6嘉结账的时候,伍媚忽然在收银台旁边的小货架上钻研起了一整排的杜蕾/斯、杰士/邦和冈/本。她神态自若,将五彩缤纷的小盒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握着的不是安全/套,而是喉片。

    沈6嘉瞥见她的举动,有些窘迫地清了清嗓子。

    伍媚却利落地将凸点螺纹热感、草莓果味以及有型装的三盒杜/蕾斯也一并丢在结账台上。

    沈6嘉故作镇定地拿起安全/套看了看。

    伍媚偎在他旁边轻笑:“别看了,就这三款是大号。”

    沈6嘉眼皮跳了两下,努力若无其事地把三盒安全/套递给了结帐的姑娘。

    结账的年轻姑娘瞬间红了脸,眼睛简直不知道朝哪里看才好。

    伍媚却在一旁抿着嘴直乐。

    “调皮。”沈6嘉有些无奈地在她后腰上轻轻拍了一下。

    结完账,沈6嘉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拉着伍媚朝出口处走去。她却还在兀自笑个不停。

    “这点事就乐成这样?”沈6嘉好笑地扭头睃她一眼。

    “当然。”伍媚笑得阴险:“在我说‘就这三款是大号’时,那个收银的姑娘偷偷往你皮带下方看了一眼。”

    沈6嘉屈指在她额头敲了一下,“还不是拜你调皮捣蛋所赐。”

    伍媚勾住他的脖子:“我可是实话实话,谁叫我知道你的长短,你知道我的深浅呢?”

    这话越说越不像样了,沈6嘉耳朵立刻就红了,低声道:“私房话怎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犹豫了片刻,他又轻声说:“为什么要拿那些?其实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和你结婚。至于孩子,我的想法是顺其自然,有了的话我们就生下来。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爸爸的。”

    伍媚脸上的笑容隐没下去,“沈6嘉,我曾经无意间看过一句话——母亲是无法重修的科目,读坏了的话就会毁掉某个人的一生。我没有这个信心和本事担当这样的重任,因为我觉得我的人格没有完善到可以抚养小孩子健康成长的地步。”她的表情竟然是难得一见的严肃和正经。

    沈6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种女人的脸孔来,一张是6若薷的,另外一张则是顾倾城的,两张面孔时而重叠,时而分开,额角的筋跳了几跳,他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

    也对,他和伍媚,都是有母亲等同于没有母亲的人。他是男人,不需要像女人那样受十个月的孕育之苦,所以才可以轻轻松松说出“有了的话就生下来”这种话吧,叫她现在做母亲,确实近乎为难。

    有些歉意地将伍媚往胸口揽了揽,沈6嘉轻声说道:“关于孩子的事,是我轻率了。”

    伍媚刚想回话,从她挎在腕上的手包里却传来一声响似一声的手机铃声。

    是夏天的班主任的号码,伍媚眉头微蹙,接通了电话。

    “是夏天的家长吗?我是他的班主任姚老师。他和别的小朋友发生了争执,把人家的脸抓破了。请你现在来学校一趟。”

    伍媚努力想了想,在她的印象里,夏天的班主任是典型的蒙古人种长相,一张六角脸上五官细致却相当平面,仿佛刚一出生便叫平底锅拍过一下子,偏生爱梳斜在一边的大波浪,俨然当自己是旧军阀的九姨太。

    “姚老师,两个孩子是因为什么起了争执?”伍媚追问。

    “你来了就知道了。人家家长已经到了。”姚老师语气不善,说完便挂了电话。

    沈6嘉已经猜到了大概,将购物袋放进后备箱之后,他拉开车门道:“走吧,我和你一块儿去幼儿园。”

    开车途中沈6嘉转脸问副驾驶座位上的伍媚:“夏天和同学打架了?”

    伍媚没好气地答道:“好斗简直就是雄性的本能。”

    沈6嘉忍住笑劝道:“小孩子之间难免磕磕碰碰,我小的时候也没少揍人。”

    伍媚大概心情不好,没有答话。

    沈6嘉自然也不好多问什么,以免有刺探夏天身世的嫌疑。其实他也曾认定夏天是伍媚的儿子,毕竟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实在不像是热心慈善公益的人。不过在知晓了伍媚是顾倾城的女儿之后,他又疑心或许夏天是顾倾城和某男士的私生子,不得以才以养子的身份被寄养在伍媚名下?如果是这样,倒似乎能解释得通伍媚对夏天冷淡到近乎漠视的态度。

    到了森木大学附属幼儿园门口,泊了车,在保安室登记了姓名之后,两个人并肩向行政楼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依稀传出一个小孩抽泣的声音,那音调短促里不时夹杂着吸溜鼻涕的声音,伍媚不禁地皱起了眉头,脚步也顿了顿。

    沈6嘉轻轻叩了叩门,得到允许后才率先推开了门。

    然后姚雅娟便看见了一个蓝衬衣灰西裤的英伟男子,她下意识地便站了起来,还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铅笔裙的下摆。不过这个动作在伍媚落后两步也进了办公室的那一瞬便窒住了。

    伍媚瞥了一眼站在空地中央的夏天,他身上的格子衬衫纽扣已经少了一枚,上面满是泥土和白色粉墙的印子。脸上有红色的掐痕,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是神色倔强的很。在他们俩进门后,他的视线飞快地从沈6嘉身上移到伍媚脸上之后,便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离他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一对母子,正在抹眼泪的是一个清秀的小男孩,男孩身旁的少妇腹部明显隆起,应该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正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伍媚。

    “姚老师。我是夏天的家长。”伍媚收回目光,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夏天和许昊天打架,把许昊天的脸弄破了。”姚雅娟一面说一面偷偷留意沈6嘉的神色。

    听到这话,许昊天的母亲也捧着沉甸甸的肚子起了身,然后示意儿子抬起脸来。许昊天可怜巴巴地仰起了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左脸颊还有被指甲抠破的一道浅浅的伤痕,沁出淡淡的血痕。

    “我儿子虽说是男孩子,脸皮比不上女孩子金贵。但是你看看这伤口,离眼睛只有一两厘米,真是险得很。”大概因为身体笨重,许昊天的母亲说了几句便又扶着腰坐了下来,然后才继续道:“再说昊天一直在少年宫跳拉丁舞,月底还要去参加比赛,现在脸被抓破了,夏太太你叫我们家怎么办?”

    夏太太这个称呼使得沈6嘉的脸色沉了一下。

    “许太太。”伍媚笑笑:“我想先了解下两个孩子到底是为什么动了手,这样教育起来也有针对性,您说是吧。”说完她走到夏天面前,平静地问道:“为什么和别人动手?”

    夏天偷偷瞥了一眼沈6嘉,在收到他温和的鼓励的笑容后才开了口:“许昊天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说到最后,他的头又低了下来。

    沈6嘉心底蓦地一软,蹲□和夏天对视道:“男孩子不要轻易低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勇敢面对。”

    原先一直显得唯唯诺诺的许昊天却忽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愤怒地声讨夏天:“你也说我妈妈要生小宝宝了,等小宝宝出生以后,他们就不会再像现在一样不爱我了。”说完,男孩眼神幽怨复杂地扫过母亲突兀的腹部,那样的眼神竟然叫许昊天的母亲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姚雅娟的脸上也浮现出错愕的神情,随即笑起来:“真是孩子气。”

    伍媚没有笑,她太清楚这两个同龄的孩子在刚才,凭借着天性里对他人痛楚的敏锐体察,恶毒地戳穿了对方心底最恐怖的真相。这样的攻击所带来的伤口更甚于真刀真枪的实战。看吧,这就是人性,即使才五六岁,已经都知道拣别人的痛脚狠踩了。

    伍媚依旧冷静地问道:“许昊天先在语言上攻击了你,然后你回击了他。但是,是谁先动的手?”

    “是许昊天。”夏天抬起脸,盯住对面犹带泪痕的伙伴,“我说他妈妈以后会只疼爱新生的宝宝后,他就踢我。”

    伍媚凉薄地扫过一脸尴尬的许母,又似笑非笑地看住姚雅娟:“姚老师,你看这个事情如今该怎么处理?”

    姚雅娟才要说话,就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一阵风似的冲进办公室,火急火燎地问道:“惠芬,怎么回事?昊昊呢?快给爸爸看看你脸怎么样了?”

    他才一转脸,就直冲冲撞进伍媚那双点漆一般的眼眸里,有些结巴地开了口:“伍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许教授,好久不见了。”伍媚看向前同事许自强那张平庸的国字脸,眼角余光又看见许昊天那张清秀的小脸,应该是遗传母亲更多。不过再看看许太太如今如同酵母添多了而发的东倒西歪的白面馒头一样的脸,完全看不出半点先前的秀丽。怀孕真是噩梦。收回目光,她浅浅地笑了笑:“两个孩子闹了点摩擦。”

    许自强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沈6嘉和夏天,他想也没想,便脱口问道:“伍老师,你已经结婚生子了?”说完才觉得自己逾界,遮掩道:“伍老师真是对不住,我唐突了。”

    被冷落的许太太觉得胸腔里一阵阵的气闷,她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扶着肚子起了身,衣服料子因为软,贴着肚皮,一凸一凹都看得分明。她低头朝儿子看了一眼,轻斥道:“自己没本事,说不过人家,动手也不如人家,偏还爱招猫逗狗的,活该挨人家打。”说完看也不看丈夫和儿子一眼,便径自朝门外走去,因为肚子太大,她的后背不由往后靠,一双脚也稍稍些外八字,这样一来便有点昂首挺胸的意思。

    这出挟太子以令诸侯的把戏叫伍媚看得笑起来,想想女人真是可怜,做了煮饭婆,怀了龙胎,架子才算是福利,不摆确实浪费。

    许自强扶了扶眼镜,用手背抹了抹头上的油汗,尴尬地朝伍媚一笑,又向姚雅娟打了声招呼,便抱着儿子急急地追上去了。

    一幕闹剧到此总算尘埃落定。

    姚雅娟也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她留意到那个穿蓝衬衣的英俊男人眼神就没离开过那个姓伍的女人。心底不由浮起几分不忿,这女人一看便是会背着男人贴娘家和搓麻将的主儿,心底几乎替被蒙蔽的沈6嘉叫起屈来。

    伍媚简要像姚雅娟表达了这周带夏天回去住的要求,对方冷淡地叫她在一张表格上签了名,这才放人。

49我略知她一二

    沈6嘉抱着夏天下楼梯的时候,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身旁的伍媚,叹息似地说道:“要孩子确实是件大事。”

    伍媚勾唇一笑:“是啊,中国人和西人不一样。在西方,家庭对于孩子来说更像是一个旅馆,大家不会把血缘关系看得那么重要。好的父母就是能让孩子在这借宿的若干个日夜里过得舒心和愉悦。所以无论当爹妈的生几个,大孩子对小孩子不会太介意,毕竟大家之间类似于舍友关系。但是在中国,怎么说呢——”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语句,“对于中国夫妻来说,爱情,或者说婚姻更恰当,需要靠生/殖来稳定和加固,使它的散伙成本增加。女人仗着孩子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会习惯性地把孩子从小就绑在自己这一边,就像人质一样,用来预备在日后向整个家庭证明和讨要自己的功劳。在这样的控制下,亲子关系会变成一种私有化。所以一旦小孩觉察到有一个人将要分走母亲对自己大半的注视,就会变得异常敏感和具备攻击性。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兄弟姐妹是入侵者,也是竞争对手。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一直觉得中国最棒的政策就是计划生育了。”

    伍媚讲得严肃,沈6嘉听得很认真,在他的一干好友里,骆家兄弟两个关系也不错,因为两个都是香蕉人。苏君俨已经有了一双儿女,但琥珀确实是在国外长到四岁才回国,对于弟弟苏嘉奕的出生态度很淡然也就解释得通。只是为什么素来随意不羁的她会在这个问题上有如此深刻的体察?

    伍媚似乎看穿他所想,轻忽地一笑:“别想太多,我系统读过心理学。”沈6嘉不知道伍媚其实本该有一个心理学的学位证书,因为晏夷光16岁考进京津大学是念的便是心理学。

    就这么边走边说出了幼儿园大门,沈6嘉刚要把怀里的男童递给伍媚,就听见软软的童声:“我想一个人坐在后面。”

    沈6嘉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伍媚神色冷漠,轻轻叹了口气,开了车门,将夏天安置在了后座上。

    回到伍媚的住处,沈6嘉忙着把新买的炊具洗洗刷刷,伍媚则冷淡地安排夏天去浴室洗澡,然后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丢进了洗衣机。

    夏天洗完澡出浴室时伍媚正在帮晾他的衣服。孩子怔怔地看了看她,轻声说道:“媚姨,我错了,对不起。”

    伍媚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说道:“今天这事你是正当防卫,算不得错。但是记住以后和别人打架,不要在对方脸上留伤口,给别人说闲话的机会。”说完她才转过身,又叫夏天伸出手来。

    男童有些畏惧地伸出了右手,伍媚在他手臂上轻轻捏起一点肉,然后顺时针一拧,夏天眼睛里立刻起了水雾。

    伍媚随即松开手,淡淡问道:“疼吗?”

    幼童忍着眼泪回答“疼。”

    “以后和别人打架,就这样在对方身上拧掐,记住了吗?”

    男童的眼睛里顿时放射出欣喜的眼光来,还顿悟一般连连点头。

    正在洗菜的沈6嘉却皱起了眉头,这样的教育方式他有些不敢苟同。等到夏天在客厅和不二玩耍起来,他才停下手里的活计,朝伍媚正色道:“你那样教孩子我觉得不妥。”

    伍媚掠了掠鬓发,斜着眼睛睨他:“哪里不妥了?小孩子之间打架,光打赢了算什么本事?打赢了还能叫苦主的家长和老师无话可说,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歪理。”沈6嘉有些生气了,“我只问你,如果夏天是我们亲生的孩子,你也会这么教他?”

    伍媚冷笑了一声,“沈6嘉,你是觉得我对他的教育包藏祸心吗?遗憾地告诉你,如果是我的孩子,我还会教他怎么装无辜,怎么巧舌如簧地揍了人还占据道德上的制高点。这个世道,本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你——”沈6嘉气结。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沈6嘉,所以我奉劝你一句,我们俩之间就这样做做炮/友倒不错,至于结婚生子什么的,还是算了吧,免得我带坏了你们沈家的香火。”

    她居然说他们现在是“炮/友”关系,沈6嘉气得眼睛都发了红,狠狠箍住她的削肩,咬牙切齿道:“你刚才说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

    伍媚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一番话终于证明自己失控了。顾倾城曾告诉过她,要做尤物,除了一身动人皮囊,还要有政治家的脸皮,外交家的嘴巴,杀人的胆量,钓鱼的耐心。如果说顾倾城是这世间最出色的演员,第二是阮咸,那么她伍媚,勉强也算是第三吧。可是就在刚才,她居然又回到了二十岁之前,像晏夷光那样糟糕地意气用事。她竟然丧失了上次在地下停车场内,他责问她到底为什么来晟时的演技,就像是抖开水袖却哑了嗓子的旦角,伍媚呆呆地看着沈6嘉。

    沈6嘉只觉得她像丢了魂儿一样,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那神情迷惘里带着仓惶,他立时就心疼起来,什么原则都忘了。她对夏天的教育方式他不认同,完全可以背着她给孩子重新讲道理。为什么要为这么芝麻米粒大的小事和她吵?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是不是?”沈6嘉将伍媚搂进胸口,让她的下颌恰好搁在他的肩窝上,低低地向她道歉。没办法,有句话说“一个男人总会为一个异性改变,不是他的女人,就是他的女儿”。谁叫他爱她。

    伍媚这才慢慢伸出手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廓边轻声说道:“对不起,我的母亲一直是这样教我的。我以为是对的。”

    沈6嘉心中愈发后悔,不由又紧了紧双臂。

    “沈——”直到孩子特有的童声突然响起,又戛然而止。两个人才急急分开。

    “怎么了?”沈6嘉蹲□,温和地平视夏天。

    “沈叔叔,琥珀的爸爸是不是很厉害?所有人都要听他的?”夏天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沈6嘉笑了笑:“是很厉害。怎么了?”

    男童忸捏了半天才说道:“万一他知道我今天跟人家打架了,不肯琥珀和我做同桌怎么办?”

    沈6嘉大笑,打趣道:“我给他打电话,帮你求个情好不好?”

    不想夏天思忖了片刻,认真地点头同意。

    这下沈6嘉只得摸出手机给苏君俨打了个电话。

    刚接通,就听见那头苏君俨带笑的声音:“6嘉,好巧,我刚准备打电话给你。”

    “没办法。你的小女婿要我代他向未来的岳丈大人要个保证。”

    苏君俨好奇起来:“夏天要什么保证?”

    “保证让他一直和你的掌上明珠做同桌。”

    “只要琥珀愿意,我当然没有问题。只是6嘉,你这是以什么身份在替我的小女婿讨要保证?”苏君俨忍不住调侃好友。

    沈6嘉知道自己在苏君俨的嘴皮子下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赶紧将这个话题敷衍过去,只问:“对了,你有事找我?”

    “我刚收到京津那边的消息,五大行里的商业银行和发展银行都已经决定更换财报审计师。你们晟时旗下的永晟事务所一直都负责商行的年审,这次换审你恐怕要费点心思了。”

    沈6嘉神色平静,商业银行要求换审算不上意外,毕竟去年年审时,因为商行数百亿元资金的违规使用,他执意要求戴维将“保留意见”写进了审计报告,所以这回商行借口轮换辞退永晟很正常。但是他心底还是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悲戚,毕竟换作以前,先不说别的,便是这种消息,自然有一堆人抢着知会于他。可是显然,现在沈家已经不是原先的沈家了,如果不是君俨,大概他也只能干巴巴地等到上面公开发布消息了吧。

    “《金融企业选聘会计师事务所招标管理办法》去年年中就出台了,没想到拖了这么久,今年这把火总算烧起来了。”感慨归感慨,沈6嘉不忘向好友致谢:“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消息,君俨。”

    挂了电话,沈6嘉拍拍夏天的头,“琥珀的爸爸说了,只要你以后好好学习,做一个宽宏大量的男子汉,就会一直让琥珀跟你一块儿坐。”

    “嗯嗯,我会的。”夏天连声保证。

    伍媚瞄了春风化雨的沈6嘉一眼,没有说话。

    而同一时刻,正和几个朋友在打高尔夫的夏商周也将球杆丢给球童,接通了来自于宋淳熙的电话。

    “淳熙,有事?”

    “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宋淳熙故作轻松地反问。

    “当然不是。”夏商周拿起湿巾擦了擦汗。

    “说正经的。商行和发展银行换审的事你知道了吗?”

    “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

    “商周,这次换审我听说会改革,不是由董事会审计委员会根据市场化原则主持遴选,而是由一个临时组成的专家委员会推进,管理层和董事会在其中没有过多的发言权。而我,也入选了专家委员会小组当中。”

50漫长的婚约

    周日。早上九点整。晟时的大会议室的长桌两侧坐着的男士们一水儿的淡蓝色细竖条的白色衬衣,黑色西裤,黑色皮鞋,中规中矩高管装束穿在他们身上,几乎模糊了个体的特征。

    “各位早。”沈6嘉推门进了会议室,岑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沈总早。”晟时的高管们整齐划一地起了身。

    沈6嘉抬手压了压,示意大家入座,然后坐在了南端他的位置上,岑彦则在他旁边落座。

    “今早请大家过来开会是为了商业银行和发展银行换审的事情。”不喜虚文的沈6嘉开门见山,“商行一直是我们永晟负责年审,但是去年因为商行第三方存款质押业务存在借款人营业收入与贷款规模不匹配的问题,我们坚持在报告上注明了保留意见,这次商行提出换审,我们再想拿下它家的招标已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永晟还想在银行业审计项目上保留有一席之地,我们就必须拿下发展银行的项目。”

    下面立刻议论起来,一直负责海外资本和永晟事务所的戴维烦躁地粑了粑自己一头的金发,大着舌头说道:“五大行中,发展银行的海外分支机构最多,和摩曼下面的国际所关系一直很好,我们想拿下恐怕不容易。”说完他还配合似的耸耸肩。

    “这些年银行的资产规模在不断扩大,但审计费却一直没有相应的增长。沈总,说实话,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把重心放在工业审计上。”

    “商行去年给我们的审计费用是1.35个亿,永晟负责的工业审计项目里收费最高的不过212万港元。何况去年年初我们为了更好地对银行电脑系统进行审计,在事务所对接系统上一下子就投资了一千万,如果今年轮空,这一千万就相当于打了水漂。”沈6嘉声音沉了下去。

    一干高管立刻就噤声了。

    “我的要求是,在保证审计质量的大前提下,尽量拿出一个恰当的审计费用。”沈6嘉徐徐扫过长桌两旁的下属,“戴维还是这次招标的总负责,纪经理负责衍生品和债券等交易的估值团队,林经理负责国际税务筹划团队,会计核算和拨备计提由孙经理和缪经理分别负责,精算师由我亲自带队,至于电脑系统专家团队我会从英国请king过来。”

    晟时的高管们彼此间对视一眼,不仅沈总亲自上阵,连电脑鬼才king都请过来了,看来这次沈总对招标是志在必得了。

    散会之后,沈6嘉示意岑彦去忙自己的,他则一个人坐在大会议室里,抽了一根烟。他烟酒都沾的很少,尤其是香烟,大概一年才一包的量。此刻他在盘算着和伍媚的事。如今他和伍媚的关系已经使得她不太合适再担任晟时的公关总监的位置。他从小受沈国锋的教诲,做人要光风霁月,自然不会接收藏藏掖掖的地下恋情。何况他私心里也不愿意自己的女人老是在外面喝酒应酬。于是伍媚的安置就成了一个问题。

    鼎言已经被他和莫傅司低调地拿下来了,不过他和莫傅司都没有露面,而是由他早年在英国时注册投资的一家公司出面收购接收。他思忖着以伍媚的本事,由她去打理应该不成问题,只是如今毕竟管理层动荡,新旧交替,人心涣散,又唯恐她既是女人,又年轻,压不住场。

    他丢在长桌上的手机却忽然嗡嗡地振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是“家来电”。这三个字符使得沈6嘉心底倏然出现一片空白,仿佛被锁链套在了脖子上,一下子就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迟疑了一下,他终于接通了电话。

    才接通就听见那头6若薷的声音:“两天不归家,是打算搬出去另立门户了?”

    沈6嘉喉头动了动,“母亲,我在公司加班。”

    “今晚回来睡。如果不回来,以后就都别回来了。”6若薷下了最后通牒。

    沈6嘉握着手机,听着那头的嘟嘟声,有些茫然。伍媚迟早要和母亲见面,他该怎么告诉她,你的母亲,是当年从我母亲身边夺走我父亲的女人,是害得她少了一条腿的女人,是她咬牙切齿恨了二十几年的女人。

    还有他的母亲,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为人,谁知道她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沈6嘉觉得自己成了闭着眼睛走钢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跌个粉身碎骨。

    在沈6嘉愁肠百结的时候,晏修明步履轻盈地迈进了沈家的客厅。她是被6若薷请来做客的。她温驯的脸上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忐忑,向6若薷问了好,然后轻手轻脚地放下了手里的董记的栗子蛋糕和桂花酥。

    “喊你来家里吃个便饭,还带东西来做什么。”坐在轮椅上的6若薷此刻脸上是稀有的柔和,看上去正常极了。

    晏修明笑了笑,没有作答,只是悄悄坐在了6若薷轮椅旁的凳子上。

    6若薷明白这是一种含蓄的亲近,唇畔不由泄露一丝得意。反正儿子横竖都要娶妻,当然要挑一个她看着顺眼的,好控制的。

    晏修明也知道自己是为了被看而来,多年的舞蹈演员生涯,她已经非常习惯于别人的注视,她知道自己是无懈可击的,任凭沈母怎么看都不妨事。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天气、见闻、风土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提到沈6嘉身上。

    6若薷不提,她自然也不会提。社会再进步,女人该端着的时候就该端着,什么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纯属扯淡。女人一旦放下架子,整个人就等于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以后再想捡起来,就难了。

    “6嘉最近有给你打过电话吗?”6若薷终于进入了正题。

    “没有。”晏修明放轻了声音,让自己显得有一丝黯然。

    6若薷叹了口气,然后握住晏修明放在右膝上的手,正色道:“修明,你给阿姨我交个底,你喜欢6嘉吗?”

    “沈大哥那么优秀,我想是个女孩儿应该都是喜欢的吧。”晏修明微笑着答道。

    “唉,你大概不清楚,6嘉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样,他是个实心眼,从小到大也没怎么和女孩子相处过,在感情上比较木讷。”6若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这也怨我,从小对他管得太严。”

    晏修明但笑不语,静待下文。

    6若薷又换了一副轻描淡写的口气,“你想必也知道,这年头,骨头轻脸皮厚的女孩子一茬一茬的,都是专门在年轻男人身上做功夫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总得替他张罗张罗。”顿了一下,她青白瓷一般的脸上浮现出追忆往昔的神色:“你恐怕不知道,我过去也是跳舞的,不过跳的是民族舞。6嘉才五岁的时候,带他去看乌克兰的芭蕾舞剧团的巡演,当时开玩笑还说日后要给他讨个跳芭蕾的小媳妇。”说到这里,6若薷意味深长地看了晏修明一眼。

    “你若是有心,就和6嘉多亲近亲近。”6若薷一面说,一面除下了自己左手腕上的金丝种翡翠镯头,要往晏修明的腕上套。

    “如果我真有这样的福气,你能给我做媳妇,我便是死了也闭眼了。”

    晏修明没敢怎么推辞,一来怕那镯子掉在地上反而不美,二来6若薷给她套镯子的过程迅疾如同警察给犯人戴手铐,由不得她推三阻四。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聊到将近吃午饭的时候,晏修明起身准备告辞,6若薷自然不肯,硬留着她一起吃了午饭。

    吃完午饭,6若薷问张妈:“沙参玉竹老鸭汤煲好了吗?”

    “还得一个多小时。”

    “秋天要润燥,待会儿怕还要麻烦修明你跑一趟,给6嘉送些去。他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我行动不方便,家里勤务兵,你也看见了,他爷爷去世了之后就撤了。”话到这儿6若薷已经带上了唏嘘的调子。

    晏修明自然只得一口应承下来。

    等待的时间里,6若薷让张妈上楼拿了影集下来。里面是童年的、少年的、青年时期的沈6嘉。融洽的交谈里两个人似乎变成了世界上一对异常亲密的母女。

    晏修明提着保温桶离开沈宅时已经三点多了。6若薷转着轮椅送她到了厅堂的檐廊下。院子里合欢树的枝桠高高地印在淡青色的天上,仿佛青瓷上细小的开片。檐廊下还放着几只竹篾篓子,里面晒着笋干,还有药材,她只认出了西洋参。

    遥遥地再看一眼轮椅上幽娴贞静地端坐着的沈母,晏修明紧了紧风衣的衣襟,离开了。

    到达晟时的大厅之后,晏修明给沈6嘉打了个电话,说沈母让她送点东西来,问方不方便上去。

    电话里沈6嘉客气地请她直接到总裁办来。

    出电梯前,晏修明悄悄除下了腕上的镯子,妥帖地收进了手袋里。

    岑彦给她开了门,他有些讶异地看着提着保温桶的晏修明。这张脸他不会认错,是最新一期的《郎色》杂志封面上的女人。他不是古典芭蕾的爱好者,原先并不认识晏修明。只是因为杂志封面实在叫人惊艳。覆膜铜版纸封面上一面长椭圆形的镜子一侧是穿着白色芭蕾舞舞裙的晏修明,镜子另一侧还是她,只不过穿着黑裙。巧妙的镜像仿佛两个孪生儿在彼此注视。旁边还有一行字,他依稀记得是“天鹅之歌——专访芭蕾舞公主晏修明”。

    朝岑彦感谢的一笑,晏修明进了沈6嘉的办公室。岑彦一面感慨着“公主”的平易近人,一面暗暗思忖着她和沈总的关系。

    “麻烦你跑这么一趟。”沈6嘉从座位上起了身。

    搁下保温桶,晏修明将额角的碎发抿在耳后,笑道:“顺路而已。何况我也沾光尝到了张妈的好手艺。”说完又四下看了看,“沈大哥,你这儿有碗吗?趁热喝吧,凉了容易腥。”

    “你坐。”沈6嘉比了个请的手势,又问:“你要喝什么?我这儿茶、咖啡都有。”

    “不用麻烦了,我坐一会儿就走。”晏修明提着风衣下摆优雅地落了座。

    而楼下的停车场里,刚送夏天回了幼儿园的伍媚利落地锁了她的奥迪q7,正袅袅向大厅走来。

51命中注定的角色

    有节律的高跟鞋声逐渐靠近,岑彦在心底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祈求千万别是伍总监。

    然而,推门进来的终究还是伍媚。岑彦嘴角耷拉了一下,暗道:“这下要坏了”。要知道二女争夫可不是二龙抢珠,抢得越欢越喜庆。他赶紧起身迎上去,还“贴心”地拔高了声音,“伍总监,您来找沈总啊?”

    伍媚似笑非笑地睃他一眼,揶揄道:“岑特助,扬声器可以关了。”说完便径自朝总裁办的那扇磨砂玻璃拉门走去。

    “沈总,我尽力了。”岑彦壮烈地注视着伍媚款款步入了玻璃门之后。

    晏修明先是嗅到了一股鸦片香水的气味,这样浓郁的东方香型居然被搽出了一种邈远的感觉,她不由察觉到了一种危机。微微偏过头去,竟然是她,上次《郎色》请的那个摄影师。她穿着一条淡金色的绸缎长裙,腰间系着镂空玫瑰金的腰带,肩部披着一件小巧的皮草马甲,脚上则是足有七厘米的细跟金色网纱绑带踝靴。雪白的脸上两片红唇非常夺人。虽然两次穿衣风格完全不一样,她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晏小姐也在?”伍媚笑吟吟地问道。

    晏修明起了身,也笑微微地看住伍媚:“medea小姐,上次烦你拍的照片效果非常好,还没有谢谢你。”

    “不客气,他们给出的价格很合理。”伍媚淡淡一笑。

    这下轮到沈6嘉吃惊了,“你们俩认识了?”

    伍媚没有作答,只是闲散地坐在了沙发上,还交叠起了一双长腿。

    “前一阵子答应《郎色》杂志做了一次专访,他们请得摄影师恰好是medea小姐,这才认识。”晏修明微笑着给沈6嘉解了惑。

    沈6嘉眉头极其细微地皱了一下。他对摄影没有任何好感,因为当年沈叙拎着一皮箱的徕卡相机离开家庭的背影给他留下了太刻骨的印象,那个时候才六岁的他只以为是黑溜溜的方盒子夺走了他的父亲,后来他长大了,明白了一个男人若是不爱一个女人,他总会爱上一些别的,比如另一个女人,比如摄影,比如写诗,比如钓鱼。

    伍媚已经看见了办公桌上乳白色的保温桶,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沈6嘉一眼。

    “这是我母亲托晏小姐顺路带过来的,沙参玉竹老鸭汤,清火润肺的。我让岑特助去拿碗,我们几个人分掉吧。”

    晏修明当然明白沈6嘉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她轻轻捏紧了手指,这个女人和沈6嘉的关系应该不一般吧。只是沈6嘉竟然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不能不叫她讶异。又联想起先前6若薷对她的态度,晏修明悄悄低头勾起了唇角。那个独脚妇人,倒是打得好算盘。分明是自己急了,却把她派来做马前卒。成了,她未必能收获眼前这个男人;败了,也不过是她不堪大用而已,而6若薷自己却不用付出半点代价。天下哪有这等的好事,既然要我帮你将儿子扯回轨道,自然你我就要绑在一辆战车上。只是一个瞬间,晏修明的脑子里已经飞快地转过了无数念头。

    她对沈6嘉,当然还谈不上爱,他只是一个合乎她的理想的、适合她的男人罢了。他的涵养学识经济基础社会地位包括长相,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她已经二十六了,还有她的身份,由不得她再挑挑拣拣的蹉跎下去。晏修明在心底拿定了主意。

    矜持地一笑,晏修明视线缓缓滑过两人,然后停在了沈6嘉的脸上:“沈大哥,medea小姐和你可真相配,沈伯母和我聊天时还提到你的终身大事叫她好生悬心,你也该早点把medea小姐带回去给伯母瞧瞧啊,好让她把心放进肚子里。”说完她打开手袋,小心地取出那只金丝种的翡翠镯头,背对着伍媚轻轻放在桌上,悄声道:“这个我留着就不合适了,沈大哥你拿回去吧。”

    沈6嘉背后是一溜儿胡桃木的文件橱,上面嵌着大块的长方形玻璃。玻璃里反射出晏修明的一举一动。伍媚挑了挑半边唇角,从沙发上起了身,施施然走到晏修明的身旁时,她忽然抬起右手,拢了拢耳边的发丝。

    她右手虎口的那粒朱砂痣就这样直愣愣地闯进晏修明的视野当中。晏修明顿时觉得仿佛被闷棍迎面砸中。那红痣慢慢变大,最后几乎布满了她的整个视网膜,仿佛是一轮大红太阳,又像是一滩血迹。

    伍媚倚在办公桌的边沿,瞧了瞧桌上的翡翠,凭着绝佳的记忆力,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6若薷腕上带的那件老坑种,她去沈家吊唁那天见过的。随手拿起镯子,伍媚把玩了一阵,笑道:“这个镯头挺像佳士得前一阵拍掉的那个,我看报纸上说晏小姐月中在香港演出,沈6嘉,这不会是你托晏小姐从香港带回来给我的吧?”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恰如其分,尤其是那一丝隐隐流露的全天下男人都偏爱的“弱女看英雄”的眼光,叫素来果断的沈6嘉第一回迟疑了。

    在她亮晶晶的眼神下难道他还能说的出“不“字吗?或者说他能坦白告诉她这是他的母亲送给晏修明的吗?更何况这个镯子本来就是黄时樱留给6若薷的,放在晏修明那里实在不妥。他大可以在颜霁那里挑一个价值相当的,重新送给晏家小姐。抱歉地看了一眼晏修明,沈6嘉默认了。

    伍媚五指撮起,喜笑颜开地将镯头利索地套上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她当然知道那是婆婆给心目中儿媳的见面礼,可是那又怎样,谁叫晏修明立志要在沈6嘉面前要扮作贤良淑德的模样。她的嘴巴没被塞核桃,也没有枪抵着她的背心,她大可以当面说穿真相。

    可是晏修明没有这么干,她当然不会,谁叫她要脸。这个世界上,要脸的人永远都不是不要脸的人的对手。

    晏修明直勾勾地盯着伍媚,这样的人会是晏夷光吗?晏修明不敢相信。她仔仔细细地在伍媚的脸上看来看去,似乎想要找到一些属于晏夷光的痕迹,眼睛很像,又不太像,还有鼻子和嘴巴,似乎也很像。机会难得,她一定要好好试她一试。

    “medea小姐是在法国长大的吗?可有中文名字?”晏修明问得轻松,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掌心里全是湿乎乎的汗。

    “我叫伍媚。”伍媚随口应道,只是专心地盘转着手腕上的镯子,那神情看在晏修明眼里,简直就像小家女捞到户头。略略放下一分担心的晏修明又开了口:“这个名字好。伍小姐虎口上的朱砂小痣和翡翠镯子倒是相映成趣,沈大哥你说是不是?”

    沈6嘉却觉得有些古怪,那个镯子,外头连包装都没有,怎么可能是托人买的礼物?伍媚刚才分明是睁着眼睛扯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况在剧院遇到的那次,她似乎提到晏修明是她的偶像?难道她知道这个镯子的来历,这才见不得落在别的女人手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讲得通。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当中的沈6嘉哪里注意得到晏修明说了什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伍媚将手举着看了看,笑道:“你说这个啊,生下来就有。什么朱砂痣,不过是血管瘤罢了。”

    听到血管瘤三个字时,沈6嘉才回过神来,他紧张地看住伍媚:“什么血管瘤?”

    “没事儿,这种凸出的红色痣在医学上又叫血管瘤。”伍媚轻描淡写。

    “沈大哥和伍小姐之间的感情真叫人羡慕。”晏修明勉强一笑,“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我送送你。”沈6嘉好风度地起了身。

    去电梯的路上,沈6嘉有些歉意地说道:“关于那个镯子,对不住了。”

    “不要紧的,沈大哥,本来我留着就不合适。”晏修明笑得温婉,“对了,沈大哥,伍小姐在哪里高就啊?她先前来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听见你的助理管她叫‘伍总监’来着。”

    “她就在晟时工作,公关总监。”沈6嘉对晏修明存着一种隐隐的内疚感,也不奇怪,男人对于喜欢自己的女人,终归是有两分另眼相看的。

    “伍小姐真是了不起,不像我,除了跳舞,对其他一窍不通,老被我妈嫌弃。”晏修明自嘲似地笑笑。

    “你也很优秀。真的。”沈6嘉说得诚恳。

    “谢谢你,沈大哥。”

    沈6嘉回到总裁办时,伍媚懒洋洋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歪着头看着他。而她面前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那只金丝种翡翠手镯。

    沈6嘉拈起手镯,“怎么褪下来了?”

    “你妈送给准儿媳的,我哪里敢要?”伍媚斜着眼睛哼哼唧唧。

    沈6嘉失笑:“刚才戴的不挺起劲儿的吗?”

    伍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个镯子还是我奶奶传给我母亲的。” 沈6嘉摸着温润的镯头,脸上浮现出追忆的神情,“不过在我心里,有资格戴着它的,只有你。” 说完,他握着镯子就打算往伍媚腕子上套。

    伍媚却拦住了他的动作,“你收着吧。”这个镯子她若是自己留着,等到哪一天6若薷向“准儿媳”问起来,她还不知带会被编排的怎么不堪呢。女人对女人,总是有几分残酷,这几乎可以说是本能,更勿用说她和晏修明了。

    沈6嘉的声音却黯了下去:“你不肯要?为什么?”

    “我若是收下了,你不是叫晏小姐为难吗?”伍媚又一次笑得意味深长。老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除了她们母女三人,再添上一个6若薷,想必她这次要玩的游戏,不会太无聊。

52完美的分歧

    “修明,我看你从沈家回来之后就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你6阿姨和你说什么了?”晏家的饭桌上,晏经纬搛了一筷子鱼肉,一面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一面问女儿。

    “没有,可能这一阵子忙着排《胡桃夹子》,有些累了。”晏修明朝父亲勉强一笑,继续低头喝她的一小碗蔬菜浓汤。

    晏经纬看着女儿面前白瓷小碗里没多少油花的清汤,有些埋怨地看向冯青萍:“你干嘛老不许孩子吃饭,光喝汤,练舞的时候晕过去怎么办?”

    冯青萍不悦地放下筷子,呵斥道:“你知道什么?她是跳芭蕾舞的,不是玩相扑的!吃多了以后你叫她还怎么跳出轻盈的感觉?没准儿男舞伴托举都举不动她了。”

    似乎触及到了自己的伤心事,冯青萍又恨声道:“一米六八,九十四斤算什么?想当年我跳舞的时候,才八十八斤。要不是我生了她们姐妹两后恢复得不好,现在京津芭蕾舞团的副团长哪里轮得到周海燕那个骚蹄子!”

    姐姐…晏修明几乎将脸都要埋进小碗里,热气扑在她的脸上,湿湿的。伍媚到底是不是晏夷光?如果是,一个人可能会变得完全像另外一个人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她会带给自己那么强烈的不安?

    “年底和波士顿芭蕾舞团的合同就要到期,我不想续签了。”放下碗的时候,晏修明轻声开了口。

    冯青萍正在吃一块脆骨,只听喀喇一声脆响,她吐出骨头,瞪住女儿:“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好不容易拿到首席的位置,你却要放弃?我已经给你规划好了,再在波士顿跳两年。这两年里正好和沈6嘉处处看,争取订婚。他爷爷虽然去了,但是外公家不是还得势嘛,只要你们俩的事定下来,到时候他们家自然会出力,帮你谋个好位置,比如在舞蹈学院教书,或者安排你进舞团做幕后。二十八岁结婚生小孩,刚刚好。”

    “妈!够了!我是个人,不是一台设定程序就运转的机器,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不想再被你安排和操控着过一辈子了。”晏修明起了身,有些失态地朝母亲叫起来。

    “操控?晏经纬,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竟然说我操控她?!”冯青萍气急败坏:“这些年如果不是我每一件事都替你细细安排布置,你以为你能被捧到什么劳什子的芭蕾公主的位置上?你顶多就是大学毕业后被你爸安排进个小机关,做个小文员,一个月领三千块死工资,默默无闻到老死!你如果有夷光那样聪明的脑子,你就可以不跳舞,可是现在,你说说看,你除了跳舞,你还能干什么?!”

    “你现在再这样惦记晏夷光,可惜她也承不了你的情。”晏修明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她用湿巾擦了嘴,“你和鼎言签的那个合约,帮我推掉,违约金我自己承担。”说完晏修明端庄地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卧室,又砰地关上了门。

    而伍媚此刻正坐在鼎言大厦的顶层视野最开阔的办公室内,惬意地喝着现磨蓝山咖啡。她的身份如今是鼎言传媒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鼎言取自一言九鼎之意,主要业务分为两块,一块是图书发行、报刊杂志和广告代理,另一块则是影视投资制作、节目(活动)策划制作以及艺人经纪。

    她之所以答应沈6嘉的建议,来接手这个烂摊子,一方面是为了优渥的薪资,另外一方面,自然有她自己的打算。

    因为高层变动的厉害,她又算是空降兵,此时拥有自己的人马就十分重要了。于是拥有伦敦商学院背景的苏浙自然而然被她惦记上了。

    在威胁利诱双管齐下之后,无业游民当惯了的苏浙这才委委屈屈地给自己安上了名叫“运营总监”的辔头。不过他发现这个工作的福利还是很不错的,鼎言下面那么多艺人,尤其是那些男模特,每次在他们紧实的胸肌上揩油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多巴胺急速分泌。唯一讨厌的是那些女艺人,总是像要冬眠的蛇一样,软绵绵地蹭挨着他。难怪古人有云:“揩油者恒被揩之”。诚不欺吾!

    “伍媚,晏修明的经纪人刚才打电话来说,她决定退出的那部叫《舞!舞!舞!》的电影的客串。”苏浙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进了伍媚的专属办公室。然后大大咧咧地摊坐在沙发上。

    伍媚眉头微微一皱,她模模糊糊猜到了晏修明的心思,她一直都是谨慎的,正所谓站的越高,摔的越惨,所以暂时选择降低曝光量,以防万一。

    “把电话号码给我。”

    苏浙很快报出了一串号码。

    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冯青萍很快接通了电话。

    “哪位?”

    冯青萍大概在嗑葵花籽,因为伍媚听见电话那头时不时冒出嗑开外壳的咔哒声。

    “冯女士。我是鼎言的总经理伍媚。”伍媚背朝着苏浙,自报家门。

    冯青萍急忙抓过遥控器,按低了音量道:“伍经理,您好您好。”

    “关于晏小姐单方面要求解除合约的事情,我想亲自和她谈谈,可以吗?”

    “哎,您是为了这事啊。美国的芭蕾舞团不像国内,都是一年一签的,修明现在是波士顿的首席,但年尾的时候还是要考核的,这丫头又好强,凡事要求尽善尽美,大概是怕精力不济,这才想推了你们家的电影吧。”冯青萍一边说着一边向楼上女儿的卧室走去。

    “我理解的。麻烦您请修明小姐接电话,您告诉她我叫伍媚。”

    冯青萍叩着门,扬声道:“修明,鼎言的总经理伍媚小姐要和你讲电话!”

    原本躺在床上的晏修明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几天,伍媚怎么又变成了鼎言的总经理?她得有多大的神通!《郎色》特邀摄影师、沈6嘉的女友、晟时的公关总监……似乎从她们见面之初,她的身份就在变换个不停,那个隐秘的担忧一下子加剧了。她一点都不希望没有多久,伍媚又会多出一个新身份,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身份。

    门很快开了,晏修明木着一张脸从冯青萍手里接过手机,背对着母亲说道:“伍小姐。我是晏修明。”

    “冒昧打扰了,修明小姐。关于退出《舞!舞!舞!》这部电影,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个人非常看好你,另外,关于剧本中那个芭蕾舞者的角色我觉得非你莫属。”

    晏修明似乎有些不大习惯于伍媚这种在商言商的口气,她轻声说了一句:“还没有恭喜伍总监高升。”

    伍媚轻笑:“商业社会里,东家不做做西家,谁给的价钱高自然就做谁家咯。”

    这样的贪钱,哪里会是清高的晏夷光,谈钱都会影响灵魂高贵的晏夷光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修明小姐,关于《舞!舞!舞!》的前期宣传我们已经砸进去不少预算,连海报都已经下了印厂,违约金是小事,但是临时换角这种事,实在棘手。您若是不肯答应,我只有上门死缠烂打了。”伍媚语气很无奈。

    晏修明却是悚然一惊,不,绝对不能让她登堂入室。

    “伍小姐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推脱就像拿乔了。这样吧,我尽量安排好时间,如果有什么困难,麻烦伍总帮着周转一下。”

    “大恩不言谢,修明小姐的情义我记住了。相信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的。”

    晏修明微微地笑了笑。

    合作愉快,谁知道呢?这世上,命运才是一切人间戏剧最成熟最具匠心的设计师。

    挂了电话,冯青萍赶紧迎上来,急急道:“怎么说怎么说?”

    “我答应了。”

    “有没有多要点片酬?”

    晏修明却答非所问:“妈,你说一个人可能变得像另外一个人吗?”

    “什么变来变去的,你以为是变形金刚啊。”冯青萍一看女儿那老神在在的样子,就知道她铁定没多要片酬。嘟哝了两声就准备下楼,却被女儿扯住了胳膊,“妈,我的意思是说,好比一个原来沉默内向的人会变得精明强悍吗?”

    “扯淡。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生成皮毛养成骨,哪里可能变得这么厉害。”冯青萍没好气地回答道。

    刚下班回来的晏经纬上楼时恰好听见了母女两的对话,也接茬道:“修明,你那是‘左’/倾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中国搞建设还分几步走,别说人的性格了,过了性格养成期,那就基本稳定下来了。”

    晏修明轻声“嗯”了一声,又向冯青萍说道:“鼎言那边说会统一安排助理,我反正戏份不多,拍戏的那几天,您就不要跟着我忙前忙后了,怪辛苦的。”

    她话还没说完,冯青萍摆手道:“不成,你这丫头在待人接物上简直就是白纸一张,外面配的助理哪里有自己的亲妈贴心。”

    晏经纬也跟着劝道:“修明,你妈说的在理。这做父母的,为子女忙得乐呵。”

    除了强颜欢笑,晏修明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原来像她一直奉行的做人十分涵养功夫也是有坏处的,那就是别人总会轻易地截断你的话锋,摆出一副“我更高明”“听我的没错”的嘴脸来。

53窄门

    冯青萍最终还是跟着晏修明去了鼎言大厦。不过是苏浙接待的她们。正式签订了合约之后,母女二人被安排在了贵宾室等待参加早上十点在海上皇宫十二楼举行的《舞!舞!舞!》开机仪式。

    很快有化妆师过来给晏修明上妆。椭圆形的金属框大镜子里,晏修明看着自己的眉眼在眉粉和眼影的涂抹下变得愈发娇妍,竟然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来。她仿佛看见一个黑发过肩,刘海齐眉,穿白色蓬蓬纱裙子的女童隔着玻璃窗向里张望,里面也有一个黑发齐刘海穿白色蓬群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尖在挥鞭转。她的幼小的肩头闪烁着光斑。闭了闭眼睛,晏修明强行压住心底的潮涌,任由化妆师给她画眼线。

    其实晏修明戏份不重,但身份特别,形象清新,她的本色客串也算是这部电影的重要卖点之一。

    因为鼎言易主,《舞!舞!舞!》的导演和演员都变动得厉害。不过也托赖于换了老板,才通过莫傅司的关系,请了国内数一数二的盛桓宣来做导演。鼎言下面原先蠢蠢欲动,打算解约换东家的大小明星这才收了心思,安分了不少。

    画完妆的晏修明又一次感受到了焦躁。未知总是可以轻易让人感觉到恐怖。一万个当面对峙的敌人都不如在暗中伺机而动的对手可怕。

    门外有持续的敲门声,晏修明捏紧了剧本的边角,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冯青萍开了门,进来的是苏浙。朝这母女二人微微颔首,他笑着说道:“九点半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电梯内,晏修明状若不经意地向苏浙打听道:“苏总监,伍总会出席开机仪式吗?”

    苏浙精光流转的桃花眼眨了眨,“她还要讲话,自然是要出席的。”

    晏家母女二人是坐的苏浙的捷豹去了海上皇宫。海上皇宫的十二楼最大的牡丹厅今日被晟时包场,里面黑压压的全是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间或有闪光灯的白光倏然一闪。

    苏浙和冯青萍二人护着晏修明进了和牡丹厅毗邻的芙蕖厅。盛桓宣和几个主演都在里面,伍媚也在,和盛桓宣聊得正欢。盛桓宣约摸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白色棉麻料子的衬衫,蓝黑色的粗布裤子,黑色的布鞋。浓眉下是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单眼皮眼睛,戴着黑框眼镜,肤色微黑,算不上特别英俊,但气质却叫人忍不住联想起一只孤零零悬垂在树枝上的梨,气味清淡的表皮下是丰美的果肉。伍媚则穿着一条简洁的黑色桑蚕丝齐膝裙,脚上是黑色蕾丝珠片拼贴高跟鞋,不施脂粉,唯一抢眼的是她两条玉藕一般洁白的小臂上各套着一只黑色半透明网纱及肘手套。两人背后的织锦墙壁上挂着一幅清淡的水墨荷花,上面只用隶书写了“芙蕖半放,夜来香澈”八个字。

    真像只黑寡妇。在心底对伍媚的装扮评价完毕的苏浙故意清了清嗓子,“伍总,修明小姐来了。”

    伍媚这才起了身,盛桓宣也跟着站了起来,坐着时不觉,站起来才发现他有着北方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见他起了身,几个主演也立刻规规矩矩起立。要知道再大牌的演员在盛桓宣面前都会自动变得乖觉和懂事起来,因为只要盛桓宣对某个演员做出一点负面评价,无论你之前如何大红大紫,保管至此之后冷板凳一直坐到死。

    “修明小姐、冯女士辛苦了。”伍媚笑得亲切,说完又回头看向盛桓宣:“盛导,晏修明小姐,芭蕾舞公主。她旁边的是她的经纪人,同时也是她的母亲冯青萍女士。”

    盛桓宣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冯青萍,风起青萍之末,这可算不得一个好名字。不过场面上他还是客气地寒暄了一下。

    瞥了眼墙角的挂钟,伍媚比了个“请”的姿势。一干人又鱼贯而出。

    牡丹厅原本闹哄哄的记者见到正主儿都来了,顿时安静了不少,一时间只看见一道道短促的白光此起彼伏,几乎要叫人眼瞎。

    晏修明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也在几个人的簇拥下上了台。要知道这种活动,如果不是主旋律电影,宣传部副部长拨冗前来已经算是相当给面子的事了。毕竟数千年的文化积淀,无论戏子外表有多光鲜,终归还是下三流,上不得台面,不信看看当官的和大小明星逢场过戏之后,有几个正正经经娶知名女星回家当太太的?晏经纬作为蔺川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居然肯赏脸,一时间又引得记者一阵狂按快门。

    主持人噜苏了几句,赶紧请晏部长讲话。讲话内容自然无外乎打响特色文化品牌,加强精神文明建设,促进文化市场健康发展云云。然而在临近结尾时,晏经纬却突然笑道:“其实我今天来参加这个开机仪式,还有一个原因。我的女儿,晏修明此次也参加了此次电影的拍摄。我还想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站在这儿,向她表示祝贺。这些年看着她在芭蕾的世界里努力求索,也取得了一些成绩,我为她感到骄傲。”

    下面立时传来热烈的掌声。晏修明也趁势走到晏经纬的身旁,父女两简单地拥抱了一下,顿时又谋杀了不少菲林。眼角的余光里,晏修明一直在悄悄窥探伍媚的表情。可惜伍媚始终面带微笑,看不出一丝不豫。

    晏经纬讲话结束后就轮到伍媚讲话。她原本站在暗处并不十分显眼,然而一旦站到灯光下,她就如同拂拭干净灰尘的钻石,光芒四射。台下的记者一时间议论纷纷,前一阵鼎言被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的外资公司收购之后各种流言甚嚣尘土,然而新掌门始终不曾出面,众人也无可奈何。然而今日甫一露面,竟然是好一朵铿锵玫瑰。

    “《舞!舞!舞!》这部影片由鼎言传媒独家出品,影片总投资约82oo万人民币,由著名导演盛桓宣执导……”

    盛桓宣默默地端详着伍媚,她有一种罕见的镜头感,这是许多演员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特质。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当有一只眼睛游离在外注视着自己的言行举止。这世界上从来不缺美人,然而尤物和美女的区别,大概就在于这种灵气了。只可惜她无意于做演员,不然绝对是天生的名角儿。

    掌声过后话筒被递到了盛桓宣的手里。牡丹厅立马静了下来,媒体人没有不知道盛桓宣曾经在某个发布会上因为某记者言行无状拂袖而去的故事。

    “《舞!舞!舞!》的剧本脱胎于安徒生的童话《红鞋子》,故事简单浅显。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得到了一双红舞鞋,穿上脚后她的舞姿没有人不喝彩的。谁知道跳着跳着竟没法停下脚步,哪怕是精疲力倦,还是得跳。最后不得不将一双脚砍掉。红鞋代表着名与利,一旦上瘾便难以解脱。在《舞!舞!舞!》里也有一个跳舞的女孩,她无意间得到了一双粉珍珠色的芭蕾舞鞋,从此进步神速,少年成名。然而在一次重大比赛之前,那双神奇的舞鞋却被偷了,从而发生了一连串的故事。”盛桓宣发音纯正的北方普通话在大厅里回响。

    带有悬疑色彩的文艺片,确实是盛桓宣一贯的风格,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平衡文艺和商业了。

    依照惯例,导演讲话完毕后是男女主演的讲话,几个主演都是盛桓宣挑的新人,都异常客气地讲了几句就不说了。

    在音乐声里,由晏经纬领头,台上的几个人一齐剪彩。伍媚恰好站在晏经纬的左手边。晏经纬拿剪刀时便看见了伍媚右手虎口的小痣,只是由于她戴着半透明的黑纱手套,未能看清楚痣的颜色。即使这样,晏经纬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剪彩之后是摄影机开镜,伍媚和盛桓宣两人一齐摘下了摄像机上的红布。二人对视一笑的镜头又被不少记者敏锐地捕捉到了。

    开机仪式到此之后基本结束。鼎言大手笔的招待媒体人士去海上皇宫的自助餐厅用午餐。像这种大企业搞活动,都是媒体求着企业,有相当的企业是连车马费都不肯掏的,更勿用提管饭了。晏修明低头笑了笑,这么会做人,更不像晏夷光了。

    成打的香槟、自助小食、时令鲜花,罕见的水果……伍媚看着自助餐厅里神情放松而愉悦的记者们,微微一笑。明日大小媒体上关于今日的报道想必会十分好看。日后打交道也方便许多,惠而不费,何乐不为。

    盛桓宣和剧组的成员则被安排在了海上皇宫的包厢里用餐。晏经纬身份特别,没有参加。分座次坐定之后,伍媚慢条斯理地摘了手套。

    晏修明心中一阵狂跳,借口用洗手间,暂时离开了包厢,冯青萍自然也跟了过去。用完厕所后,冯青萍觉得肚子不舒服,示意女儿等她片刻。

    盥洗池前,晏修明有些神经质地将洗手液在手上反粗揉搓,无数绵密的泡泡涌起,然后又消失。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泡沫,却听见有两个男声在向这个方向飘来。

    “颜色霁,刚才你看见6嘉的女人了吧?”

    “骆二,我不是早说过,我在巴黎就看见过她了,连她妈我都见过。”

    “伍媚这妖女怎么又混进鼎言去了?”

    一声冷哼过后。

    “我看鼎言易主十有□和莫傅司和沈6嘉他们俩脱不了干系。把自己的女人安排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才讲的通。”

    “我靠,6嘉就不怕那妖女把他的钱卷跑了?我看伍媚这妞,就像一道拔丝鲜奶,鲜奶再地道,只怕里面埋了几颗钉啊。6嘉别被割破嘴就成。”

    ……

    男人的皮鞋声逐渐远去。晏修明将水阀拧到最大,冲净了手上的泡沫,然后对着镜子勾起了唇角。

54在我遗忘之前

    为了照顾6若薷的情绪,再加上最近一段日子忙于发展银行投标的事情,沈6嘉这几日都是宿在家里。一个人睡了近三十年也没觉得如何,可这几晚的孤衾独枕竟十分难熬,此中区别大概也就是“食髓知味”可以解释一二了。

    今天是发展银行公布入围事务所名单的日子,早晨盥洗完毕,沈6嘉步履轻快地下了楼,准备吃早餐。他这几日的反应看在6若薷眼里,只叫她觉得心中大定,仿佛旁逸斜出的儿子已然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母亲,早。”沈6嘉刚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张妈已经贴心地给他端来了清粥小菜和花色包子。

    “早。”6若薷一面说一面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又很巧妙地恰好放在了沈6嘉每日必看的《财经眼》《金融圈》的上面。

    于是沈6嘉抬手拿报纸时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蔺川快报》头版头条上面的红色粗体字《鼎言美女新掌门牵手名导声盛桓宣》,下面还配了图,是伍媚言笑晏晏地和盛桓宣共同开镜的特写。两人微微交汇的眼光像一条小银鱼,哧溜一下便游进了沈6嘉的心底。他默不作声地扒了几口清粥,然后翻到了详版。

    整页版面的关键词不外乎《舞!舞!舞!》、盛桓宣、鼎言新掌门伍媚、晏修明几个,沈6嘉不动声色地看完之后合上报纸,又拿起了《财经眼》。

    6若薷抿了一口红茶,从眼角的余光里悄悄打量着儿子。眼见着沈6嘉已经拿起了湿巾,大有揩嘴走人的趋势。6若薷不轻不重地放下白色描金边的骨瓷杯,开了口:“伍媚跳槽到鼎言了?还一下子做到了一把手的位置?你看看,这种朝三暮四的女人,哪里是能共度一生的良伴。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狐媚子我看不用大难就扑棱棱飞走了。”不待儿子接话,她又自顾自地说道:“女人嘛,但凡长得漂亮漂亮一些,总是喜欢做梦,至于漂亮中的漂亮,就像没有脚的金丝鸟,总是喜欢在不同的男人之间飞来飞去,永远不肯停歇下来。她们知道自己一旦停栖下来,就跟一支股票停牌一样,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沈6嘉翻杂志的动作顿了顿:“她的跳槽是我授意的,我们现在的关系不适合待在一起,影响不好。”

    “你说什么?!”6若薷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也就是她闲暇里常看的话本小说里那句动辄出现的“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可以形容了,她愤怒地指着儿子的鼻子斥道:“你竟然还在和那妖女厮混在一块儿?你居然哄我!

    沈6嘉太阳穴立刻开始嗡嗡地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给了母亲这样的错觉,难道只是这几晚住在家里?他觉得必须向6若薷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和稀泥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

    “母亲,您是我敬爱的女人,她是我珍爱的女人,您为什么非要让我在你们当中痛苦地抉择?”沈6嘉起了身,声音沉痛,“顾倾城便是有千般不是,可那一切和伍媚又有什么关系?母亲,我们活在现代社会,而不是武侠小说里。我一点都不觉得我和伍媚的结合该被上升到‘认贼作父’这种高度。”

    “你!你——”大概是气不过,6若薷单薄的肩膀几乎筛糠一般颤抖起来,“你知道什么!顾倾城那个狐狸精,如果她是真爱你爸爸,我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就认了。不过是因为我得罪了她,那头狐狸精就恃美行凶,我最看重什么她就偏要夺走我的什么。她仗着她的狐媚手段拘住了沈叙,毁掉了我的一生!”6若薷永远忘不了,那个炎热的有鸣蝉的夏日午后,在京津的花神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上,周围飘着肖斯塔科维奇的协奏曲,她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等沈叙。穿着薄荷绿的真丝连衣裙的顾倾城提着白色的缎面阳伞缓步走向她,微笑着请她离开这个位置,理由是这个位置是她常年坐的。服务生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连连向她道歉,为自己的失责,并且要求自己换一个位置。

    6若薷清楚地记得顾倾城只是那么俏生生地站着,脸上的淡笑一丝未褪,那天潢贵胄一般的神情刺痛了6若薷同样骄傲自负的一颗心。她记得自己冷笑着让顾倾城拿出她所坐的位置的土地所有权证书。恰好窗外走过一只野狗,它绕着法国梧桐走了几圈,然后跷起后腿撒了一泡尿,于是她又添上了一句:“或者你像窗外那条狗那样撒尿圈地,我就挪位置。”

    那个时候,白衣黑裤的沈叙刚好推门进来。顾倾城只是含笑瞥一眼沈叙,便默默地背朝着他们坐在了不远的位置。再然后,她人生的噩梦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简直恨不得千刀万剐了她。可是我的好儿子居然要娶她的女儿!沈6嘉,天底下的女人死绝了吗?你非要娶顾倾城的女儿?顾倾城的女儿能是什么好东西,你当她一定是看上了你这个人?或许人家只是玩玩而已。”6若薷冷笑连连。

    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沈6嘉比谁都要清楚。顾倾城不是好惹的,他的母亲嘴巴上又岂是肯饶人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荒唐的小事,沈6嘉在心底苦笑。

    “今早发展银行公布年终换审的入围事务所名单,我还要赶过去。先走了。”沈6嘉已经知道母亲和顾倾城积怨太深,而他和伍媚的关系不是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几句话就能让母亲松口接受的。

    沈6嘉回避的态度再次触怒了6若薷,她愤怒地将手边昂贵的queensberry hunt骨瓷杯朝儿子身上丢过去。沈6嘉微微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滚烫的红茶。

    跨过地上白色的瓷渣,沈6嘉轻声向系着围裙的张妈说道:“张妈,又要麻烦您清理一下了,仔细别割了手。”说完便提着公事包和西装离开了。

    “沈6嘉,你要是和伍媚结婚,我就登报和你脱离母子关系!”6若薷恶狠狠地对着儿子的背影喊道。

    沈6嘉只是沉默地坐进他的迈巴赫齐柏林里,又沉默地发动了汽车。他赶到发展银行的四十八层大楼时岑彦赶紧小跑着迎上来,“沈总,摩曼的夏行长他们都已经上去了,我们也赶紧进去吧。”

    沈6嘉点点头,二人一齐进了电梯。

    四十二层的会议室里稀稀落落只留下了几个空位置。夏商周主动向沈6嘉招呼道:“沈总,我这里还有个位置。”

    沈6嘉也没有推辞,谢过之后便坐在了夏商周的旁边。岑彦则自动坐在了沈6嘉背后的椅子上,坐在夏商周身后的展学谦偷瞄了一眼岑彦,拿出手机偷偷照了照自己的脸孔,暗中在心底评判自己和岑彦这两个金融界大佬的特别助理到底谁更帅一点。

    夏商周知道摩曼旗下的摩尔事务所和晟时旗下的永晟事务所定然是会入围的,今日不过是来走个过场,所以相比入围结果的通报他更关心的是伍媚的事情。看早间新闻的时候他正在喝咖啡,结果在屏幕上看见伍媚、晏修明还有晏经纬三人时,他险些把咖啡呛进气管里去。新闻只是浮光掠影地提了提市宣传部部长出席电影开机仪式,至于伍媚的身份并没有提。直到他急急忙忙上网搜信息,才晓得伍媚不知何时从晟时离了职,摇身一变成了鼎言的新掌门。当然,这些都不足以叫他惊讶。

    晏家人已经搬迁到蔺川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决计没有想到,伍媚已经和他们见面了。父女三人居然这样吊诡地站在一起,面对着镜头微笑。他忍不住想起伍媚那次在红磨坊和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晏夷光的过去,伍媚已经全都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每当想起这几句话,他都控制不住地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她选择背叛自己的历史,抛弃自己的过去,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六年未见的晏修明,她的脸上应该也微微动过一些刀子,但是如今只有在她的脸上,他还能看见一些属于晏夷光的曾经。

    “不好意思,要各位久等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伴着脚步声响起,是发展银行董事会的主席陈鉴生,后面跟着发展银行的行长和几个副行长。

    一干人客套了几句,陈鉴生念出了入围名单,一共五家事务所入围,晟时、摩曼都俱然在列,各家心底大致都有谱,无论中与不中,会议室里始终是一派波澜不惊。陈鉴生摸着啤酒肚笑起来:“这次年终换审的入围名单是由我们董事会审计委员会主持的,但是正式开标时拍板的可就轮不到我们了,是上面派下来的专家组主导的,我们董事会对这次选聘是真真正正没有任何话语权。”他这番话的不过是为着提前撇清责任,免得有事务所跟绿头苍蝇似的直在他们身上动脑筋和做功夫,到时候落选了肉没吃到什么,反而惹出一身腥臊来。

    领了正式标书文件之后,沈6嘉朝夏商周微一颔首便欲离去。不想夏商周直接喊住他,希望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的助理乖觉地拿着文件替自家boss望风去了。沈6嘉和夏商周两个人则站在走廊的虎尾兰和绿萝之后,他们二人今日穿的都是藏青色带竖纹的青果领西装,白衬衣,铂金袖扣。身材相仿,背后看上去活像兄弟两个。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领带了。沈6嘉习惯用复古的纯色宽领带,系成温莎结;夏商周则是印花窄版领带,系亚伯特王子结。

    “沈总,我想向你了解一下伍媚的情况。”夏商周直奔主题。

    沈6嘉心中立时不悦起来,面上还是淡淡的,语气却不觉硬了一分:“她已经离职,如今在鼎言工作。”

    “沈总可否告知我她离职的具体时日。”夏商周想弄清楚请晏修明加盟《舞!舞!舞!》是否来自于伍媚的授意。他只是不希望最后的结局是鱼死网破。

    “夏行长对她倒是相当关心。”沈6嘉勾了勾唇角。

    他一直都称呼夷光为“她”,夏商周心中这才警铃大作。他迷了眯眼看住沈6嘉:“沈总对她似乎也护犊子的紧。”

    沈6嘉淡然一笑:“关心自己的女朋友,想必夏行长可以理解。”

55包法利夫人

    晏修明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灯,摄影棚里一溜儿的都是长相古怪的灯具,见她似乎看得饶有兴致,正在准备器材的摄影助理笑着将强光灯、卤钨灯、汞灯、荧光灯、钠灯、弧光灯、氙灯逐一指给她看。

    摄影助理是一个口水充沛的艺术青年,说到自己的专业范畴,唾沫点子直溅,偏还没有什么眼力价儿,嘴皮子就是不肯停。直到晏修明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她赶紧如蒙大赦一般朝助理微微颔首,出去接电话了。

    来电显示是沈家的座机,吸了口气,晏修明接通了电话。

    “6阿姨,您好。”

    “修明,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上次来过之后我有一段日子没见着你了。说老实话,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挺闷的。”

    “6阿姨,等我一有空就去看您。这几天刚接了一部电影的客串,不然肯定去叨扰您了。说句不怕您笑话的,上次尝过之后我一直都念着张妈的醪糟蛋花汤和南瓜盅。”

    “等你哪天过来,我让张妈给你做。对了,你参演的那部电影是不是叫《舞!舞!舞!》,我在报纸上瞧见了。”6若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那天开机仪式上你那一身真是漂亮,把台上的其余几个姑娘全都比下去了。”

    晏修明也是踩着尾巴头会动的人物,立刻顺着6若薷的话尾巴接下去,“6阿姨您那是和我熟悉,才觉着我好看,我旁边穿黑衣服的伍小姐,那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

    “那个黑衣服的,我模模糊糊有些印象。”6若薷竭力装出回忆的口吻,“她好像不是演员来着吧?”

    “那位伍小姐现在是鼎言的总经理,非常能干的一位女性,很了不起。”

    “我想起来了,6嘉他爷爷过世时她也来吊唁过,那个时候我记得她是以晟时的高管的身份来的吧?”

    6若薷的声音听上去很有几分疑惑,晏修明忍不住微微勾唇一笑,难怪说这年头谁不是带着一箱子面具走天涯。

    “是啊,伍小姐原来是晟时的公关总监,最近才跳槽到鼎言的。6阿姨,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体己话跟6阿姨直说,不妨事的。”6若薷捏着听筒的手不由紧了紧,她感到兜了这么久的圈子终于要迫近正题了。

    “因为这部电影是鼎言独资的。我现在在剧组听到了一些传闻,是关于沈大哥的。”晏修明放轻了声音,“鼎言前一阵子不是被收购了吗,听说真正的收购方其实是…晟时…”

    6若薷苍白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着电话线,电光火石里她立即想通了一切,原来她的好儿子竟然真的瞒着她,将那头小骚狐狸安排进了他的地下王国,还扶着她坐上了那么重要的位置。他竟然把自己另外一半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顾倾城的女儿!也怨她自己糊涂,竟然没能想到这些关头过节,如果鼎言不是和6嘉有关系,像伍媚那种女人如何肯眼睁睁地离开一座活生生的大金山。

    “这些话只能听听,做不得准的。”6若薷自然不愿让晏修明听出来自己的恼怒,脸上肌肉几乎都僵住了,她使劲抖了抖颊骨肌,才挤出一个笑来,“阿姨就不打扰你拍戏了,有空了一定来家里坐坐。”

    “那6阿姨您也保重,天气冷了,您要注意保暖。我一旦得闲就去看您。”

    挂了电话的6若薷怔怔地坐在轮椅上,盯着她卧室南面的佛龛里那尊白玉观音,观音赤足踏莲,双手合掌,微低下颌,脸上是妙意不可言传的微笑。6若薷发了一会儿呆,才从床头柜最深处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照着上面的数字拨了下去。

    “喂——”接电话时伍媚刚小憩了片刻,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点粘稠的睡意,一个“喂”字涩中带腻,仿佛美人洗脸过后留下来的胭脂水。

    6若薷强压下心底的嫌恶之情,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说道:“伍媚是吧?我是沈6嘉的母亲,你们的事6嘉和我说过了,我想和你见个面。”

    “好的,地点您定吧。”

    “我腿脚不好,就在沈宅。”

    “那6女士,待会儿见。”收线之后,伍媚将手机在掌心里转了转,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唇角。又该是一出老戏码上演,这世上养儿子的老母亲真是不幸,如果没有女人爱他,是天底下的女人都瞎了眼;如果有女人爱他,又是为了来和她夺儿子的。

    掠了掠头发,伍媚抓起手包和车钥匙,和助理交代一声便去停车场拿车了。

    上了阳明山的盘上公路时竟然下起了雨,不大,但在车窗上竟也汇成了一道道涓涓细流。幸好后备箱里有伞,泊了车,伍媚撑着伞不疾不徐地步入沈宅。

    这是伍媚第二次踏进沈家大门。她清晰地记得来吊唁时庭院里有平整开阔的草坪,修剪得当的月季和冬青,然而现在触目所及却是残枝、落英、败叶、断梗,萧条的很。只有屋后的桂花树还在努力送上一些薄而冷的清香。

    抬脚踏上檐廊的台阶,伍媚收了伞。檐廊下雨水如同断续的丝线,自然形成一面晶莹的珠帘。又像细小的莲瓣,一片片落地。

    “伍小姐,赶紧进来,仔细溅到雨。”张妈迎上来,递上了干毛巾。

    坐在厅堂里的6若薷看见了她手里正在滴水的雨伞,脸色不由沉了几分。她无法抑制地想起了花神咖啡馆里提着白色阳伞走向她的顾倾城。

    将伞递给张妈之后,伍媚才笑吟吟地走向6若薷:“您好。6女士。”

    6若薷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对面站着的女人穿着蓝紫色天鹅绒长裙,裙摆有银色丝线绣成的花纹,紫罗兰色的绒面高跟鞋。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大小各异的珍珠穿成的缎带项链。身上还飘来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乌发红唇,眉眼含春。6若薷的一双眼睛恨不得像解剖刀,将伍媚剖开了看个清楚。

    看来6女士一时不打算请她坐下,于是伍媚很自然地在沙发上落了座。

    6若薷蹙了蹙眉,不请自坐,这叫什么家教?

    “你应该知道我和你见面是为了什么吧。”6若薷握住茶杯把手,掩饰一般地抿了一口。

    “不会是商量婚期吧?”伍媚笑得无辜。

    6若薷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她啪地一下放下茶杯,“我不是6嘉,收起你的那一套烂佻皮劲儿,装乖卖傻在我这里不管用。”

    伍媚耸耸肩,这个洋派的动作又一次使得6若薷皱起了眉头。

    “那看来您是打算开支票给我了。”伍媚笑着抚了抚自己修剪得当的指甲。她记得小时候特别喜欢咬指甲,一旦有新指甲长出来,就会控制不住地用牙齿一点一点咬掉,甚至会将手指咬得鲜血淋漓,那个时候冯青萍最爱在她咬指甲是突如其来地甩她一个耳光。后来念了心理学,知道喜欢咬指甲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攻击性。再后来她不需要再掩藏什么,反而蓄起了指甲。

    6若薷盯着她猩红的指甲,决定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你想要多少才肯离开6嘉?”

    好生无趣的说辞,伍媚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笑道:“6女士,您难道没有事先查过我的底?我有外国名校的文凭,家底殷实,薪资优渥。什么别墅名车、珍贵珠宝、国外度假旅行、光鲜社交派对、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这些我统统都不缺,您觉得多大数目的支票开给我比较合适?”

    6若薷冷哼起来:“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你如今的地位难道是你自己凭本事挣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鼎言的美女掌门,给你撑起这个门面的可是我儿子!”

    伍媚依旧云淡风轻,“6女士,您恐怕和社会脱节的有些厉害了,单身女人在外面做事,不是光凭挤媚眼就能坐上高位的。大帽子也只有大脑袋才戴得下,有些位置也不是每个人都坐得的。”说完她远远地朝张妈一笑,“请给我一杯白水,有些渴了。”又看向6若薷,“您不会怪我唐突吧。”

    6若薷被噎了一下,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喝完水,伍媚心满意足地放下水杯,道:“6女士,单方面来说,我现在还不打算和令公子分手,当然,腿长在沈6嘉身上,您想他离开我,大可以管住他的两条腿。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想必您也不打算留我晚饭。”

    6若薷再也按捺不住,沉下脸喝道:“真是养儿肖母,交际花养的种,连形式做派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轻狂劲儿!”

    “您似乎认识家母?”伍媚笑得意味深长,“交际花,相比艺术赞助人,我想她会更喜欢这个称呼。”

    “没脸没臊的骚货,简直不知羞耻!”6若薷脸色有些发白,显然被气的不轻。

    伍媚在心底飞速地盘算了一下,想必6若薷和顾倾城之间有什么过节,能让一个女人惦记这么久,除了杀父之仇,大概也就是夺爱之恨了。莫非沈6嘉的父亲的出走和顾倾城有关系?

    “6女士,相信我,要令一个男人抛家弃子,放逐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你,你——”6若薷颤巍巍地指着伍媚的脸,两片嘴唇连同下巴几乎要一齐抖得掉下来,“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指望进沈家大门。”

    伍媚还是轻笑,“进不进门不打紧,往冬天过,晚上睡觉,身边没有一具温度恒定的肉体散发呼吸那才是难熬。”说到这里她又懊悔一般地掩嘴道,“噢,您应该已经习惯了。”

    “臭不要脸的婊/子!你给我滚!滚!”6若薷终于不顾形象地骂出了她平生会骂的最狠最毒的一个字眼。

    伍媚居高临下地用怜悯的眼光瞥了瞥6若薷,“还好您养的儿子不肖母,真是万幸。”说完她优雅地略一屈膝,“先告辞了,您保重,6女士。”

56我们不能白头到老

    伍媚撑着伞离开了沈宅,雨比先前又小了些,只可惜秋末天凉,拂在脸上凉意浸人。天鹅绒又是一种奇怪的料子,一旦沾了水,那种潮意像铅块一直坠进皮肤表面去,她有些后悔没有添一件外套。

    紧走几步开了车锁,伍媚赶紧坐进车里,将整个背都贴在了车座靠背上,然后闭了闭眼睛。犹豫了片刻,她从手包里拿出手机,给顾倾城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久才被接起,电话那头顾倾城语气淡漠:“什么事?”

    伍媚忽然觉得有些讪讪的,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有什么立场去询问顾倾城的罗曼史?半天她才翕动着嘴唇,低低地唤出一声“母亲。”

    喊的虽是母亲,但她比谁都清楚,她们之间从来都不是母女的关系。

    “什么事?”顾倾城的语气已经隐约带上了不耐。

    “您认识6若薷吗?”伍媚问得小心翼翼。

    顾倾城似乎笑了一声,“她开了多少价码要你离开他儿子?”

    “买卖谈崩了,她让我滚。”

    “不碍事。你总归比她活的长,她横竖是要死在你前头的,你可以熬。当然,只要你能抓紧了男人的心,他的母亲是影响不了大局的。没有一个母亲会真的因为儿子讨了不如意的媳妇去死的,她们只会拼命活着等着看你被扫地出门。至于6若薷,她忍辱负重地活了这么久,是更加舍不得死的,你不用担心。”说完顾倾城便利落地挂了电话。

    伍媚怔怔地握着电话,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窗外仍是风雨飘摇。

    她不喜欢雨天,这种天气总是叫她控制不住的情感脆弱。此时此刻,她忍不住想要一个可以嬉皮笑脸缠着脖子撒娇说心事的妈妈,而不是这种有提携再造之恩的母亲。一个见识了你最落魄的时候并且帮了你一把的恩人,你永远都不要指望自己的恩人面前拥有平等,更不用奢望恩人变成妈妈。恩人和妈妈,这两个词从来就不能划等号。

    吐出一口浊气,伍媚弯腰换上了绣花鞋,发动了q7。

    回到鼎言时就看见助理神情躲闪里带着刺探,她驻足发问:“有事?”

    “摩曼的夏行长在您的办公室里等您。”

    伍媚不悦地皱了皱眉:“谁许他进我办公室的?”

    助理小声道:“是苏总监亲自带他进来的。”

    这个在英俊男人面前就迈不动腿的苏浙,活该一辈子被压!伍媚在心底咬牙咒道,才想踢踢踏踏气势如虹地走进办公室,却猛地发现自己竟然忘了换鞋,脚上还是那双宝蓝缎面绣大朵山茶的绣花鞋。

    伍媚觉得心底陡然升起一阵烦躁,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费心去应付任何人。

    “我等你半个多小时了。”夏商周倚站在门框处,面容平静。

    伍媚沉默地从他身畔经过,夏商周可以嗅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伴着湿冷的雨气的味道。

    “找我有什么事?”伍媚坐在了那张黑色的真皮旋转椅上,有些疲倦地伸手揾了揾脸。

    夏商周随手掩上了门,一步一步地走到宽大的樱桃木办公桌对面。他没有开腔,只是低头看着一臂之遥的伍媚。她发顶的漩,她额角的绒发,她细黑的眉……夏商周看得专注到几乎显得悲伤。当早上沈6嘉沉稳地告诉他,她成了他的女友,嫉妒使得他他控制不住地想要脱口而出:“你见过十六岁扎马尾穿球鞋的她吗?你见过她本真的模样吗?你以为你拥有了她的全部吗?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属于他和晏夷光的过去,是他的独家私藏,或许,这是他唯一可以打败沈6嘉的东西了。

    伍媚硬下心肠只作看不见。

    “你和沈6嘉在一块儿?”夏商周嗓音低沉。

    伍媚抬头望了他一眼,“嗯。”

    “你不是认真的对不对?”夏商周俯身撑在办公桌的边缘上,神情执拗地盯住伍媚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

    伍媚不悦地蹙起眉头:“夏商周,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他根本就不适合你。业界谁不知道沈6嘉是一个刻板无趣的工作狂?”

    伍媚起了身,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笑得讥诮:“他不适合我,难道非得夏行长您这种有学问有口才,懂生活情趣,颇得贾宝玉真传,知道适时适度插科打诨调节气氛的才适合我?”

    “夷光——”夏商周上前攥住伍媚的另一只手腕,“你想干什么我大概能猜到。几个星期前我无意间在阳明山看见了晏修明,她提着董记的点心盒子去了沈宅。他们想和沈家联姻对不对?你是为了报复才和沈6嘉在一起。”

    “报复?夏商周,你也太高估有些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了,对我来说,一切只不过是个游戏,一个游戏而已。”伍媚抿了一口水,笑得肆意,“有人告诉过我一句话,只有弱者才会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身家都压在复仇上面,而强者,从来只需要游戏就够了。”

    夏商周看着眼前笑得几乎意味深长的伍媚,几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她相对。

    伍媚放下水杯,对面的男人比几个月前明显瘦了,这是她曾经一心一意去爱的男人,是她曾经想相携到老的男人,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是命运对他们太苛刻。其实在命运面前,谁不是微藐如蝼蚁?可是体谅不代表接受,叹了口气,她轻声说道:“夏商周,不要再在我的身上费工夫了,没有用的。我要的是一个没有污点的、干净的男人。有些事,我永远忘不了。”

    “夷光——”夏商周痛苦而郁愤地将伍媚扯进自己的怀里,箍着她的肩膀,愤怒道:“污点,是,那确实是污点。但是那个污点难道那是我愿意的?难道是我自愿的吗?我是个凡人,我也只是个凡人,你们长得一模一样,那只是一场错误。”

    “是的,夏商周,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但是我就是接受不了,或许换成其他任意一个女人我勉强能够接受,但是唯独她我接受不了。”伍媚声音淡漠:“你从来都不知道,在我十六岁遇见你之前,每次过生日,我许下的愿望都是——这世界上可不可以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真正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和我分享它。我遇见了你,我以为自己美梦成真。然后——”她自嘲一般地扯扯嘴角,“梦终归是梦。”

    “我们可以忘记,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可以搬到美国去住,法国也行,任何一个城市,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夏商周急切地按住伍媚的肩膀。

    伍媚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应该记得,我的记忆力特别好。所以,我忘不了。”停顿了一下,她凉薄地勾了勾唇角,唇畔的笑意像秋日最后一朵海棠:“夏商周,有时候我想或许真的有一语成谶。你是mr.history,历史注定只能属于过去,而沈6嘉,他是我的mr.present。”说罢,她用力一推,挣脱了夏商周的怀抱。

    “呵,mr.present,现任先生”。夏商周倒退一步,笑得哀伤。

    伍媚只是默然地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雨景。其实,在她心底,或许沈6嘉不单是现任先生,还是礼物先生。是让她能够再一次相信她或许可以拥有一份独一无二的感情的礼物先生。

    夏商周颓然离开后,伍媚依然站在窗后,不知道在看什么。

    上车之前,夏商周忍不住抬头朝鼎言大厦的顶楼看去,他希望可以看见在那面灰蓝色玻璃后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然而遗憾的是,除了纷飞的细雨争先恐后地扑在他的脸上,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反倒是眼睛,被雨水打得有些痛起来。

    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他终于坐进车里,缓缓发动汽车,离开了。

    伍媚闭了闭眼睛,安静地坐回转椅上。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只有五色的魔方屏保在不知疲倦地拆分、组装、拆分、组装……

    沈6嘉进来时,就看见伍媚神情渺远地盯着屏幕,仿佛在看,又仿佛没有在看。他不由有些心慌,仿佛她整个人是要羽化的仙女,即将在他面前化作雾气,消失不见。不,即便她真是仙女,他也会藏起她的羽衣,将她拴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沈6嘉走到她身后,俯身揽住她的肩膀。

    伍媚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她有些掩饰地一笑,“你来了啊。”

    “有几天没见着你了,我想你了。”沈6嘉在她耳畔低低说道。他呼出的热气在她的耳廓边沿缭绕,伍媚忽然觉得一颗心莫名其妙地变得平静下来,她扭过身反手搂住沈6嘉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这样的姿势有些变扭,沈6嘉索性将她抱坐到办公桌上,自己站着。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脸靠着脸,鼻尖就是对方肌肤的气味,女人身上的甜香,男人身上的木香;掌心下面是对方衣料的触感,丝绒的细软,毛料的挺刮。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沈6嘉,遇见你真好。”伍媚忽然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语调近乎呢喃。

    沈6嘉低头在她的眼皮上轻轻印了一下,“不,你才是老天赐给我的礼物。”

    这个无意间的巧合使得伍媚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沈6嘉茶褐色的眸子只是安详地回望她。

    伍媚忍不住扬起头,去吻他的唇。唇齿的亲密无间里,伍媚模模糊糊地发现,她好像真的爱上眼前这个男人了。

57生命是部小说

    两个人分开后,沈6嘉才注意到了伍媚脚上的那双鞋子。宝石蓝的底色,上面有红色的茶花和绿色的叶片。伍媚有些发窘,生怕被认为是某位特立独行的女作家的门下的左护法,撇清道:“我忘记换鞋了,这是开车时穿的平底鞋。”

    曾经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柴可夫斯基弄混了职业的沈6嘉自然不知道她的担忧,他只是很中肯地说了一句:“挺漂亮的。”便关注到了伍媚刚才那句话中别的信息点了:“你下午开车出去了?”

    伍媚在心底犹豫了一下,该不该说真话,不行,倘若说了实话,就必然得提到她和顾倾城的关系,又要瞒着他,她私心里不想再骗他。掠了掠头发,伍媚一面关电脑,一面说道:“嗯,下午出去了一趟,到银行拿钱的。”

    沈6嘉却似乎被提醒,从皮夹里拿出一张信用卡,递给伍媚道:“这是我的的副卡,你收着。”

    伍媚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张卡,斜着眼睛睨他:“沈6嘉,你这是什么意思,养情妇?”

    “不,当然不是的。”沈6嘉急了,生怕她误会:“我不大懂那些护肤品、衣服、香水什么的,买了怕你不喜欢。说实话,我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很闷的人,不大会哄女人。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我最擅长的大概就是赚钱了,所以如果你肯花我的钱,我会很高兴。”顿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添上一句:“而且我听君俨说,他的信用卡都是放在老婆那里的。”

    “鼎言你交给我打理,信用卡你也交到我手里,你就不怕我是骗财骗色的,把你的钱卷了跑路?”伍媚心下感动,嘴上揶揄。

    沈6嘉笑起来,语气笃定:“你舍不得跑路的。”

    伍媚一扬脖子:“这么自信?”

    “你还有三百万在我手里呢。”

    “沈6嘉——”伍媚佯怒。

    “好了,逗你的,待会儿我们去哪里吃饭?”相处这么久,沈6嘉已经深谙调虎离山之计。

    伍媚想了想,兴致勃勃地向他建议,“我们去吃火锅吧。”

    沈6嘉哪里有不允的话,两人相携离开了鼎言大厦。

    伍媚也没取车,指了路之后她便舒舒服服地窝在迈巴赫齐柏林的副驾驶上闭目养神。

    到了火锅店,人声鼎沸,热闹的紧。

    沈6嘉正四处找位置,伍媚已经眼尖地发现一个缩在墙角的两人位,一个走路内八字,拎着好几个购物纸袋的年轻女郎和男朋友大概也瞄上了那个位置。伍媚仗着腿长,抄了近路,抢先坐在了那个位置上,然后笑吟吟地朝沈6嘉招手。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这位置是我先看见的。”女郎有些不忿,用娇滴滴的声音指责伍媚。

    伍媚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女人旁边的男士,“许教授,好巧。”

    许自强平庸的国字脸有些变色,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伍老师,也来锅鼎记吃饭啊。”一面偷偷松开和女郎交握的手。

    伍媚却并不想放过他,瞥一眼许自强身旁厚重刘海齐眉的女郎,没有胸也没有屁股,只有一双小鹿般映着林间晨雾的大眼睛。伍媚忍不住又想起了大着肚子的许太太,母鸭般难看的步态,浮肿的面团脸,上面还有褐色的蝴蝶斑。是不是人类无论怎么进化,永远都摆脱不了兽性?即使明明没有感情了,却不影响崽子一窝一窝地下。

    “这位是许教授带的研究生?”

    锅鼎记里开着暖气,许自强觉得脖子后面全是热汗,“呵呵,是家里的亲戚,来蔺川读书的,带她出来逛逛。”

    女郎大概也察觉到对面的女人惹不起,仿佛被雨淋了的小母鸡,再也不敢咯咯乱叫。

    沈6嘉已经走到了伍媚的身边,他也认出了许自强,在夏天的幼儿园曾经见过一面。只简单一眼,他便洞悉了一切。因为沈叙的缘故,他十分厌恶这些对感情不忠的男男女女。于是他一言不发地坐在伍媚对面,安静地看着菜单。

    “那伍老师,你们慢慢吃。这家怪忙的,我带她去别处转转。”许自强不迭地退了出去。临去时,那长着小鹿一般无辜大眼的女郎还朝沈6嘉遥遥递上了一个眼风。

    伍媚好笑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托着腮问沈6嘉:“我这旧同事在系里一向是出了名的学究夫子,有次我问他借字典,他都紧张的一头的汗。没想到现在也赶时髦搞起了师生恋。你说他到底是因为老婆怀孕才在外面打野食,还是因为婚姻本来就进入了死水期?”

    沈6嘉翻菜单的手这才停住了,他抬头看住伍媚,正色道:“我不管旁人的事。我只确保自己从一而终,绝不旁逸斜出。”

    伍媚本想打趣他当自己是茅盾丫丫电子书的白杨树啊,但看见他脸上硬邦邦的线条,知道这是一个男人做出承诺时的脸孔,于是她笑眯眯地拿起桌布上的餐刀,比划了一下道:“凡是出轨的男人,不仅要净身出户,更要‘净身’出户。”

    沈6嘉跟着轻笑:“嗯,好主意。”

    服务员很快来点了火,又将点的各色涮料送了过来。伍媚又点了半扎喜力啤酒。沈6嘉见她高兴,便也没说什么。只想着日后封山育林,不仅得管好自己,还得看好她。

    鸳鸯锅里红白二色汤底逐渐涌出一串串泡泡,伍媚一面放食物,一面还念起了顺口溜:“肉类先下汤味鲜,海鲜蔬菜在中间,带血粉类易浑汤,只好放在最后边。保持中火小开状,随烫随食味更鲜。”

    沈6嘉笑着替她拉开啤酒的拉环。

    锅里很快滚起来,食物的香味立时弥散开来。伍媚吃得酣畅淋漓,她吃的是红汤锅底,被辣的像只小狗,不时张嘴吐舌头。沈6嘉皱起眉头,有些后悔答应和她吃火锅。

    “少吃点辣。”他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樱桃番茄,塞进伍媚嘴里,让她过过嘴。

    在她鼻尖被辣的发红的时候,他又要忙着拿纸巾递给她擤鼻涕。沈6嘉不觉得有任何不悦,他把她当成生命的另一半来爱,而不只是一个意中人,所以他们俩的关系总会生出很多层次来:父女、兄妹、师生、知己。当然有时候也会是母子、姐弟。

    两个人吃到七点多才离开了火锅店。因为锅鼎记就在国贸的对面,伍媚又很顺路地拖着沈6嘉的手逛街去了。

    伍媚品位不俗,在沈6嘉的印象里,她每一次的穿戴都是精致却不刻意,优雅里又带着随性,几乎都可以直接上时尚杂志的封面,所以在经过一家著名高街品牌时,他有些意外地发现伍媚居然驻足,然后就拖着他进去了。

    店里有几个顾客,看年纪大概都是些大学生,咋咋呼呼地讨论着哪一款前一阵子在那份杂志看见过。导购小姐只是站在一旁,并不多说什么。

    伍媚很随意地在货架前翻拣着。沈6嘉站在她身后,替她拿着手袋。

    导购小姐一双眼睛都毒辣的很,丝绒是娇贵难伺候的面料,一旦受损,绒毛倒伏,在灯光下会与大方向背道而驰。可是这位小姐身上的丝绒却是簇新,连袖口手肘这种部分都没有倒绒。还有,一般人逛国贸,眼神大多只流连物品,翻看标签价格永远鬼鬼祟祟,从不跟她们这些导购对视,仿佛生怕被她们掂量出钱袋子的斤两。这位小姐却姿态大方,显然是不差钱的主儿。

    “小姐,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导购小姐微笑着说道。

    “谢谢。有需要我会叫你的。”伍媚的视线忽然被店里的男女两个模特身上的套头毛衣吸引住了。

    她有些恶作剧地拉拉沈6嘉的手:“那一套,我们两个穿好不好?”

    那是一套情侣毛衣,男款是黑色底上放着一只白色的空碗,上面还有一个水龙头,旁边是苦哈哈的三个字“我洗碗”,女款是黑色底上一只盛满了饭的碗,旁边是乐呵呵的三个字“我吃饭”。沈6嘉哭笑不得,小声反抗道:“洗碗烧饭我都是心甘情愿。但是我这个年纪,穿这个实在不妥当,而且我从来都是穿衬衣和西装的,这种休闲毛衣穿在我身上恐怕会很奇怪。”

    伍媚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沈6嘉在心底叹着气准备投降时,却见原先那位导购小姐笑眯眯地拿着两件毛衣走过来:“两位不如试试这套。”

    沈6嘉接过来一看,蓝色底子的毛衣上,男款是白线勾勒的中国地图,女款则只有小小的台湾岛,下面各有几个字,连起来一读恰好是“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个寓意看得沈6嘉大喜,将女款塞进伍媚手里,“穿这件好不好?”

    伍媚皱皱鼻子,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导购小姐赶紧又推荐了牛仔裤和帆布鞋。

    两个人各自抱着一堆衣服分别进了男女更衣室。

    再出来时两人都换了模样。伍媚看着对面眉头微蹙,浑身不自在的沈6嘉,觉得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沈总只要再在胳肢窝下夹本莎士比亚,完全就是位文艺小青年,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沈6嘉轻咳了一声,扯扯伍媚特意束起来的马尾辫,“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不,挺好的。”伍媚推着他走到穿衣镜前,“相信我,你穿成这样进蔺川外国语学院的图书馆,门卫大妈一定不会管你要借书卡的。”

    沈6嘉在镜子面前审慎地观察了半天,才让导购小姐将两人换下的那些衣服包起来,伍媚已经将他的副卡递了过去。

    两个人提着印有巨大logo的纸袋离了店铺,才走到电梯,就看见电梯门徐徐打开,从里面走出了晏家三口。

    “6嘉,许久不见了,怎么也不来家里坐坐?”晏经纬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惊讶,当然是为着沈贤侄的着装,又看向他身旁的伍媚,愈发吃惊:“这不是伍总吗?”

    “晏部长,您好。”伍媚矜持地一笑,主动伸出了右手。

    那粒小痣终于被晏经纬收入眼帘,他瞳孔剧烈一个收缩,牢牢盯住伍媚。

    冯青萍微微皱眉,那次一起吃饭,她也看见了她虎口的红痣,只是饭桌上她言语风趣,推杯过盏间媚态横生,她想着不过是巧合罢了,夷光是个木头孩子,是断然没有这些本事的,便打消了疑心。

    沈6嘉是她为自家女儿寻的金龟婿,如何见得被旁的女人打横里摘去了果子去。她才想说话,就被原本站在后面的晏修明扯了扯胳膊。

    “沈大哥,伍小姐,一起逛国贸的?”顿了一下,她又眼带赞赏地看了看二人的装扮:“你们这样穿真的很登对。”

    “谢谢。”伍媚轻俏一笑,脸孔上仿佛有闪电一亮而过。连眼角也吊吊的几乎斜飞入鬓了。再衬着她此刻的打扮,晏修明觉得心底的恐惧像涨潮的海水,从脚脖子一直漫到大腿根。

    晏家夫妻在三个人之间看来看去,都有些莫名其妙。尤其是晏经纬,他埋怨地看了一眼妻子,似乎在质问她为什么准女婿有了别的女人自己却一点风声都听不见。冯青萍也盯住女儿,暗暗猜度她到底在想什么。

    晏修明强压住心底的不安,又就着《舞!舞!舞!》和伍媚说了几句,互相打了招呼才分道扬镳。

    伍媚和沈6嘉才进了电梯。冯青萍就发作起来:“怎么回事?你不是和沈6嘉处的好好的吗?怎么叫别人钻了空子?”

    “您看不出来吗?沈6嘉中意的是他旁边的那位,我何必巴巴地凑上去讨个没趣。”晏修明逛街的心情完全被刚才的巧遇给败坏了,冷冷地回答道。

    晏经纬从中斡旋:“有什么话回家再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瞧两人穿的那衣服,都老大不小的了,还当自己是花季雨季啊。6嘉我看也是个出息不大的,被女人撺掇着居然跟着后头胡闹。”冯青萍愤愤地说了两句,又狐疑地盯住女儿:“你不会还惦记着夏商周吧?所以我让你抓紧沈6嘉,你就阳奉阴违?”

    猝然听到这个名字,晏修明脸色大变,她如同飞渡的羚羊一般一个跃步跨进电梯里,猛地按上了关门键,将父母二人全都隔在外头。靠在冷硬的电梯内壁上,她看着对面金属内壁上自己变形的眉眼,讽刺地笑了。夏商周,她那刚愎自用的母亲,居然以为自己仍恋着夏商周,她晏修明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拣晏夷光的破烂?!

58夏天的故事

    十一月二十日,农历小雪。这一天是晏修明的生日,当然也是晏夷光的生日。

    在冯青萍的手段之下,几天前,晏家便委婉地向6若薷透露了这一消息,说要在家里简单举办一个家宴,6若薷自然心领神会,欣然承诺与儿子一齐赴宴。

    晏修明不赞成也不反对,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冯青萍忍不住又想起了从国贸回来之后的那晚,她正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涂眼霜。穿着睡衣的女儿忽然像幽灵一样从她背后冒出来,问她:“那个孩子后来是不是被收养了?”

    将海蓝之谜均匀地抹进眼角每一条细纹的她下意识反问:“什么孩子?”

    “就是那个孩子。”她记得女儿只是低低地重复了一句。

    于是她猛然想起了那个从血缘上来说是她的外孙的孩子。

    那个孩子,那个生下来只有四斤多一点,在保温箱里住了半个月的孩子,那个连一口母乳都没喝上就被送进福利院的孩子,那个无名无姓地来到这人间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手抖,海蓝之谜浓缩修护眼霜的罐子居然直直地跌在地上,乳白色的膏体泼溅在黑色的地砖上,像一小滩肮脏的精/液。

    “问这个干什么,放心,那家夫妻两个都是知识分子,只是没有的生养。不会受苦的。”冯青萍有些焦躁地弯腰捡起眼霜,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提起这个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孩子。

    女儿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像没事人一样地回房了。但是从那之后,她就发现晏修明仿佛被人喂了哑药,经常一整天半声不吭。

    当天下午晏修明一个人去了《舞!舞!舞!》剧组,她的戏份已经全部拍摄完毕,今天过去是看剪辑的。路上,她特地绕道去董记订了一个大蛋糕,然后提着去了鼎言。因为盛桓宣和伍媚关系如今相当不错,在没有拍摄任务的时候,盛桓宣都是带着剧组驻扎在鼎言的。

    特意收拾出来的大会议室里,盛桓宣正在看下一场的分镜头脚本,大概是耳濡目染,他的团队也没有在闲聊的,都在忙正经事。

    “没有打扰大家吧?”晏修明轻轻敲了敲门。

    摄影师的助理小韩已经眼尖地看见了她手里提着的蛋糕盒,惊喜道:“修明小姐是来犒劳大家的吗?”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段时间和大家相处的非常愉快。”晏修明笑得亲切得体。

    盛桓宣也放下手里的脚本,站起来:“修明小姐,生日快乐。不过抱歉现在没有礼物,过几天一定补上。”

    晏修明只是微笑着将蛋糕放在圆桌上,又解开了丝带,将塑料切刀递到盛桓宣手里道:“盛导刚才那话说的我都无地自容了,好像是我特意讨礼物来的。”

    盛桓宣接过薄薄的切刀,依旧是淡笑:“是我的错,我给大家切蛋糕。”

    在场的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之后还余下一些。

    “伍总这会儿在吗?”晏修明一面状若无意地问道,一面将剩下的蛋糕小心地铲到纸碟上。

    “不巧的很。刚才还在的,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可能去办公室了。”

    一手拿住手包,一手仔细地托住纸碟,晏修明朝盛桓宣微微颔首:“盛导,那我给伍总送下蛋糕,待会儿就不过来了,明天就要飞波士顿,得回去收拾一下。”说完她含笑的眼睛又逐一扫过剧组所有成员,立志叫人从她的目光里感受到一视同仁的尊重。

    果然,等到她离去后,剧组的工作人员各个对她赞不绝口。

    “晏小姐的教养真是好,和她相处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就是就是,对谁都是笑微微的。真正的大家闺秀也就这样了吧。”

    “而且平易近人,没有任何架子,比那些还没红就会嫌我们拍得她不够靓女,动辄对灯光指手画脚的小明星简直强了千百倍。”

    唯独盛桓宣不语,他有些怜悯地看着晏修明的背影渐渐远去。太过完美的东西总会叫他从心底生出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就仿佛摆拍出来的美人永远美艳却不惊艳。又或许舞者大多数都是苛刻的完美主义者,扑朔迷离的完美往往令他们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而这位芭蕾舞公主显然也弄混了生活和表演,要知道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就像一朵花不可能占尽天下的芳香一样。

    他看了看正在不吝褒奖晏修明的下属,微微一笑,他们都没有注意,平易近人这个词,本来就意味着一个高姿态,摇摇头,盛桓宣又低头看脚本去了。

    晏修明去了伍媚的办公室,是秘书接待的她。

    很亲切地将蛋糕从中切下一半送给伍媚的秘书之后,晏修明随意地和对方聊开来。两个人先聊了一会儿时尚八卦,她又很大方地送了秘书一张《吉赛尔》芭蕾舞剧的贵宾票,然后才笑吟吟地说道:“你们伍总蛮了不起的,年纪轻轻就执掌这么大一个企业,不过也挺辛苦的,这会儿是在谈生意吧?”

    “不是,伍总和摩曼银行的夏行长一起去了楼下南边的柒杯茶茶楼。”

    夏商周。晏修明觉得自己心脏陡然一个猛跳,仿佛一架突然失控的电梯。脸上的笑容几乎绷不住,寻了一个理由她便匆匆告辞。

    柒杯茶茶楼外某个隐秘的角落,晏修明悲哀地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一只矜持的猎物,唯有以望远镜窥探猎人的动静。

    而茶楼内,叫做“吹雪”的雅间里,伍媚和夏商周隔桌而坐。他们背后的壁板上是酣畅的两句诗“寒灯新茗月同煎,浅瓯吹雪试新茶”。桌上的黑漆茶盘上西施壶的壶嘴里正袅袅地吐着白雾。

    伍媚神色淡然地将壶里的茶汤径直倒进杯里,丝毫没有按照茶道礼仪的流程来品茶的意思。夏商周有些苦涩地勾了勾唇角,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晏夷光笑眯眯地托腮看他表演茶道的时日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从身后拿出一个旧的红木箱子,夏商周有些吃力地将箱子捧到桌上,然后掀开了上面的云头锁片,从里面拿出了好些个大小不一的密封盒子,有些是黑乌乌的金属盒子,有些是透明的玻璃盒子。伍媚一眼便认出玻璃盒子里面放的是铁陨石或者石铁陨石,因为陨石统共分为石陨石、铁陨石和石铁陨石三类,其中石陨石因为有辐射,必须储藏在特质的铅盒里。

    夏商周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箱子,轻声道:“这些都是我这些年在世界各地搜集的月球陨石碎片,我曾经说过,即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帮你摘下来。今天是你的生日,不管你私心里想不想过这个生日,我只想兑现自己当年的诺言。”说完,他把这些盒子悉数推到了伍媚的面前。

    盒子的左下角都贴了标签,上面仔细地写着陨石的名字和搜集地点,比如“白色扁柱状单晶月球陨石,美国内华达洲”、“月球克里普岩陨石,墨西哥尤卡坦半岛”、“混合岩质月球陨石,俄罗斯西伯利亚”。伍媚看着这些貌不惊人的石头,神情沉静,看不出悲喜。

    “夏商周,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叫《当时的月亮》?”不待他答话,伍媚便淡笑着唱起歌来。她的声音轻忽迷离,叫夏商周无端觉得悲伤,眼睛微微发涩,仿佛有一粒雪花在睫毛上融化。

    一曲终了,伍媚低头抿了一口茶水,看住夏商周轮廓清寂的眼睛,轻声道:“有些月亮只适合留在当时,至于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歪头看一眼窗外,夕阳如同一只巨大的红气球,被拴在某棵法国梧桐的枝桠顶端,“我已经有太阳了,日月同辉这种事,恕我无福消受。”说完她便起身,拿起手袋离开了。

    她的太阳,是沈6嘉吗?夏商周眼中是她曼妙的背影,耳畔是她动听的足音,惨然一笑。

    晏修明目送着伍媚走出茶楼,又走进鼎言通体蓝色玻璃幕墙的大楼,只觉得心中的不安逐渐加深。随着暮色的加深,还起了风,冷得人生魂几乎要出窍。

    自斟自酌地喝完了所有的茶水,夏商周面无表情地提着箱子结账走人。

    “夏商周——”

    夏商周恍惚听见人喊他,有些疑惑地驻足回头,他看见一个苗条的人影向他走来。

    “夷光——”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一颗急速跳动的心脏将胸口顶撞得生疼。

    晏修明的眼神一下子变成了黄蜂的尾刺,她眼睫微垂,再抬起时已经带上了不加掩饰的挑衅:“夏商周,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晏夷光。”

    夏商周看着她扬起来的尖尖的下巴,自嘲一笑:“抱歉。”说罢便欲离开。

    晏修明却敏捷地拦在他身前,笑得意味深长:“现在的晏夷光和晏修明,你应该永远不会认错了。”

    “你什么意思?”夏商周敏感地皱起眉头,盯住她小而白的脸孔。

    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夹在耳后,晏修明依旧微笑:“难道不是吗?伍媚和我如今可没有几分相像。”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夏商周收回视线,淡然答道。

    “夏商周,你想不想见你的儿子?”晏修明忽然笑得如同一尊坐莲的观音那样悲悯。有流浪猫从她身后的的灌木丛里弓腰急蹿过马路,在车流中东突西冲,因为瘦,整条脊梁一格一格突出来,扎眼极了。

    夏商周却连打两个寒噤,身体里的血流仿佛退潮一般急速涌下脚底,浑身失血一般隐隐发凉。他费力地蠕动嘴唇,“你说什么?”

    “六年前,我给你生了一个儿子。”晏修明一字一顿。

    “不——”夏商周痛苦地出声,像一只负伤的兽。手中的箱子猝然落地,有玻璃盒子碎了,铁锈红的陨石摔在地上,像鲜血淋漓的一颗心。

    “伍媚就是晏夷光,对不对?”晏修明按捺住心底的恐惧,努力装出笃定的口吻一步步逼进夏商周,现在他才是猎物。

    夏商周盯住她的小腹,仿佛不敢相信那里居住过一个有他骨血的孩子,那样细瘦的腰肢。

    “告诉我,伍媚就是晏夷光。” 道旁树木枯枝的黑影映在晏修明的面孔上,仿佛原始部落里诡谲的图腾。

    “是——”夏商周痛楚地发声。

    “那孩子被京津一户叫唐在延的中学老师收养。”

    风将她的长发和围巾吹绞在一起,夏商周觉得那是一根黑色的绳索,已经套上了他的脖子。

59秘密的阴谋

    冬天的天色总是暗的相当早。出了鼎言的大楼,伍媚看着天边铅灰色的云絮,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去停车场拿车。

    地下停车场内车基本已经取了个干净,她的奥迪q7显得有些孤零零的,缓步走到车前,伍媚发现车身前的水泥地上用白粉笔不知道写了几个什么字,她有些好奇地弯腰去看。

    是不成单词的几个字母,大概是哪里的小孩溜进来的涂鸦,伍媚正要站起来,却有热烘烘的人气靠近,从她的背后忽然蹿出来个男人,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那种带着甜味的刺激性气味刚一靠近,她便知道是浸了乙醚一类的麻醉剂,冰冷地勾了勾嘴角,她果断地选择屏住呼吸,然后便软软地瘫倒在男人肩膀上,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车钥匙被她死死捏在右手掌心,左手的手指也仍然死死扣住手包的提把。

    男人不疑其他,拿开手帕之后只是猥琐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伍媚觉得男人像丢牲口一样把她塞进一辆桑塔纳后座车厢内,自己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招呼驾驶座位上的同伴开车。

    “这妞儿长得可真辣,咱兄弟两个可以好好开开荤了。”开车的男人剪着圆寸头,馋痨似地从后视镜里看不一眼伍媚。

    “天上掉下的大肥肉,又有钱赚,还有美女给上,真他妈划算。”负责动手的那个男人身材胖大,往位置上一坐,褶皱的肚皮如同一层层梯田。

    因为闭气的及时,伍媚感觉头里只是微微有一些犯晕,她在心里冷笑,除了晏修明,她不知道在蔺川这个城市还会有谁这么巴不得她消失,或许,6若薷也有嫌疑?如果她还是晏夷光,今天的她大概就只剩下一堆被啃过的肉渣了。这样一想,她几乎感激起那几个月晚上睁着一只眼睛睡桥洞,白天跟着害了白内障的老贼头后面做三只手的日子了。

    因为乙醚只有大约三十分钟的效果,桑塔纳一路开得极快,伍媚通过在心底数弯道,估摸二人将她带到了城西。

    很快,伍媚被圆寸头半拖半抱出了后座,紧随其后的是一件风衣,兜头盖脸地罩上了她的身体。胖子开道,圆寸头则架着她进了栋旧楼,七拐八绕之后两人挟着伍媚进了一间鬼鬼祟祟的小旅馆。伍媚知道这种小旅馆一般都藏匿在老楼的深处,像鸽子笼,靠口耳相传来招徕顾客,而消费它们的多是一些还在念大学的青春萌动又潦倒的小鸳鸯,或者是深夜时分涂着劣质口红穿着极少布料的站街女。

    胖子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即使闭着眼睛,伍媚都能感觉到两双绿头苍蝇一般围绕着她打转的眼睛把他们和她之间的关系一下子降到了最本质、最兽性的位置。她藏在沾惹了男人汗臭味的风衣下的右手悄悄捏紧了小刀,平日里那只是她车钥匙上的装饰品,可是一旦在某个特别时刻,这把精钢锻造的小刀可以利落地划断喉管。

    三个人已经进了房间,圆寸头用背脊去顶合上门的那一瞬,伍媚动了。寒光闪闪的小刀直接奔着男人□在外的脖子划了过去,阮咸告诉过她,人体颈部的血供十分丰富,来源于颈总动脉和锁骨下动脉,颈部大动脉一旦受伤,鲜血会像凡尔赛宫的喷泉一样喷涌出来。她还没有阮咸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魄力,所以她避开了圆寸头的动脉,不过即使是这样,圆寸头也被自己的血吓坏了,捂住脖子径直晕了过去。

    领头的胖子却不似同伴这般脓包,当然他还是没有将眼前娇滴滴的小娘皮放在眼里,凶悍地啐了一口唾沫,他蒲扇一样的大掌向伍媚的脸蛋招呼过去。伍媚已经丢下刀,她的右手紧紧捏成拳,瞅准位置就狠狠地朝胖子油光光的鼻子上挥了出去。男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决计没有料到这个小娘皮居然是条会咬人的美女蛇,要知道人的鼻骨两侧有两块很小的泪骨,既薄且脆,一旦压迫到泪骨,鼻翼会酸痛到流泪不止。趁着他吃痛缩脖子,脑袋向后仰的一瞬儿,伍媚又化拳为掌,朝胖子肥厚的下巴狠命一击。

    从胖子的喉咙眼里含糊地发出一声哀嚎,至此,两个男人全部被放倒在地。伍媚双手叉腰,急促地喘了口气,这才用刀将床单割断成条,将胖子和圆寸头分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床腿上。要不是当年跟着阮咸后面学了一年多的泰拳,现在等着任人鱼肉的恐怕就是她了。

    去逼仄的小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伍媚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手包,拿出烟盒,她现在需要抽根薄荷烟来换换脑子。

    而此时,晏家那张铺着浅褐色格子的细麻桌布的欧式风格的白色大圆桌周围坐着的是晏经纬、6若薷和沈6嘉三人。

    冯青萍带着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碌,动机显而易见,自然是存心要晏修明在未来的婆母面前留下勤劳贤淑的印象。

    沈6嘉却有些心神不宁,他既不喜也不擅交际,尤其是饭桌上那些有目的的假话,无原则的吹捧,简直让人倒尽胃口。当年之所以选择做私募起家,也是因为只要你有本事叫钱生钱,自然不需仰人鼻息看人眼色,更别提做小伏低喝酒陪客了。对他而言,每一场饭局都是一次徒刑,更勿用说像今晚这场他本身被作为狩猎物的鸿门宴了。所以他提前交待了岑彦,八点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借机遁走。

    开席之后,各怀心事的五个人一时都没有讲话。晏修明视线缓缓扫过桌上每一张面孔,然后握住高脚酒杯,率先站了起来。

    “6阿姨,沈大哥,谢谢你们今天过来。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说完便一仰头,将高脚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6若薷本就腿脚不便,当然也不可能给一个小辈起立,沈6嘉倒是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和晏修明碰了一下杯子之后便也抿了一大口酒。

    冯青萍趁机和沈6嘉客套:“6嘉你少喝点,晚上还要开车,不安全。”

    “一点红酒,不打紧。”

    6若薷斜睨一眼儿子,断定他没有主动准备礼物,心下冷笑一声。优雅地从手包里拿出一个扁盒子,6若薷推到晏修明的面前,淡笑道:“修明,我们的一点心意,打开看看。”

    里面是一条御木本项链,12o颗南洋珠和日本养珠串成的珠链,坠头是足有五克拉的泪滴形切割钻石,衬着深红色的丝绒内衬,相当耀眼。

    “沈太太,这个太珍贵了,我们不能收。”冯青萍已经麻利地盒上了盖子,“我听说在日本,御木本家的珠宝都是做母亲的留给自家姑娘当嫁妆的,这个生日礼物实在太珍贵了,我们不能收。”

    6若薷却瞅一眼晏修明空荡荡的手腕,依旧笑道:“不过是条项链罢了,有什么大不了。修明,你该戴上那个镯头,你皮肤白,那个镯子又是老坑玻璃种皇帝绿的,你戴在手腕上肯定好看。”

    晏修明在心底叹了一声遗憾,眼睛却为难地盯住沈6嘉。

    沈6嘉自然知道那个镯子被伍媚褪下来还给了他,他后来在颜霁那里重买了一个价值相当的镯子送给了晏修明,不过当下他还是感激地朝她微微撩了撩眼皮。

    6若薷只看见儿子和晏修明两人眼睛仗打得正欢,有些狐疑,至于晏家夫妻两人却是云里雾里。

    “修明,什么镯子?”晏经纬坐直了身体,微微鹰钩的鼻子山根部出现几道竖纹,然而视线一触及坐得过于松散的餐桌,一向以门风清白、家教森严而自矜的晏经纬肩膀却不觉塌了下去,呔,他操心又有什么用,反正这个家里,各个都有主意得很,如此想来他一下子又觉得心灰意冷,便拿起酒杯,低头只顾抿酒。

    晏修明睫毛轻垂,并不言语。

    沈6嘉没有叫别人背黑锅的习惯,他主动看住母亲,坦白道:“那个镯子现在由我收着。”

    6若薷心中登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又冷冷地剜了一眼儿子,寒声道:“沈6嘉,你几时见过送出去的东西还有讨回来的道理,更何况我送出去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拿回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不,6阿姨,不要怨沈大哥,我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翡翠镯子是沈老太太传下来的,我留着不合适,伍小姐留着才恰当,这才还给沈大哥了。”

    她就知道和伍媚脱不开干系,6若薷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冯青萍用筷子将鱼眼睛夹到女儿碗里,意有所指地说道:“你这孩子虽然有些糊涂,这么紧要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但是好歹最后处理的还叫妥当,那么重要的镯子随随便便留着确实不合适。”顿了一下,她又用公筷将鱼肚子放进6若薷的碟子里,似笑非笑道:“沈太太,你见过伍小姐没有,唉哟,那可真真是个美人儿,连我看了都要动心。我家修明一直忙着跳舞,也不怎么顾得上终身大事,她人又老实,接触的环境也单纯,不像社会上一些女孩子那么吃得开。还好我一直跟老晏说,让他帮着孩子留心留心合适的人选。沈太太,也要麻烦你们,有好的人选务必帮忙牵牵线搭搭桥。”

    6若薷哪里不知道冯青萍是在拿乔,表示自家女儿销路紧俏的很,犯不着倒贴你家儿子,偏偏又不好发作,还得抚平这泼辣货的怒气:“晏太太你说的是哪个伍小姐,我还真没见过。6嘉知道我不喜见外人,是不会随便带乱七八糟的人上门的。”

    一个“外人”就给伍媚定了性,也哄得冯青萍脸色稍霁,又开始招呼大家“吃菜吃菜。”

    沈6嘉心中不悦,可是难道他还能在旁人家里和自己的母亲理论一番吗?当下也只得闷头喝酒,暗暗等待岑彦的电话。

60挑逗性谋杀

    伍媚抽完烟,缓缓走到圆寸头面前,蹲□,用车钥匙用力戳了戳他的人中。随着痛苦的一声呻吟,圆寸头睁开眼睛,眼神先是迷茫,但很快就惊恐地看住她,嘴唇蠕动了半天,荒唐地冒出一句“女侠饶命。”

    伍媚紧绷的神经就在这句搞笑的话里松弛下来,她眯起眼睛盯住圆寸头:“谁让你们找我麻烦的?”

    “我们也不认识,只知道是个女人,都是电话联系的。”圆寸头老老实实地招供道。

    伍媚伸手到圆寸头夹克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在手心里转了一圈,神色淡漠地说道:“再过一会儿你给雇主打电话,就说要拍的东西已经拍好了,让她到这个旅馆来拿。”

    胖子喘了口气,哑着嗓子道:“我们原先约的是把相机存储卡放在指定地点的垃圾箱里。”

    伍媚笑了笑:“我不管,随便你们怎么编理由,反正待会儿我要雇主出现在这个旅馆,不然的话——”她伸手拿过一旁的手包,变魔术一般从里面拿出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药盒,里面有许多格挡,每一个格挡里都有形状、大小和颜色不同的药片或胶囊。

    她修长的手指掀开塑料盖,从里面拈出一颗胶囊,晃了晃:“比如这颗,里面是提纯的麦角酰二乙胺,如果多吃两颗,不消多久,蔺川大街上就会多出一个和野狗抢食的精神病患者。”

    眼见二人瞳孔剧烈收缩,伍媚笑得愈发无辜,又捏起一片白色圆形小药片介绍道:“还有这个,左吡坦,吃多了的话男人会丧失性功能的。”

    圆寸头几乎要哭起来,妈呀,要不是被绑着,他真想狠命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怎么瞎了眼惹上这条美女蛇!黄蜂尾后刺,最毒妇人心。他乡下的老娘果然没说错,这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毒!

    伍媚慢条斯理地盖好盒盖之后,又如同摇拨浪鼓逗弄小孩一般,将放满了镇静、催眠等各色精神药品的盒子摇得噼啪作响。

    “把电话给我,我来打。”胖子看了看自己的□,咽了口唾沫。

    伍媚翻到通讯录,按照胖子的指点拨了过去,然后举着手机贴在他肥厚的耳朵旁边。

    过了一会儿电话才被接通,伍媚依稀听见那边的女声,并不是晏修明的声音。

    一开始二人大概没谈拢,磨了半天嘴皮子,一直到胖子发横,说自己的车坏了,也不放心她事成后才将剩下的百分之四十的钱打到银行账户里,要当面拿现金,对方才松口答应来一趟。

    约摸半个小时过后,有犹疑的敲门声响起,伍媚站在门后,警觉地将门开了一线。

    门外的女人戴着口罩,一条腿才试探着迈进门槛,伍媚已经敏捷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进内室,又利落地关上了门。

    女人被吓得不轻,张开嘴就要呼救,伍媚蹙了蹙眉,这没脑子的女人到底是谁?有这样一个“敌人”,说老实话,她觉得自己的智商有点受辱。毫不怜惜地捏住对方的下颚,伍媚没好气地喝道:“闭嘴!”

    周婕吉已经看见床脚两个挂彩的男人,尤其是那个胖子,活像一只沾了血的猪头,她嘴唇哆嗦了两下,乖觉地闭了嘴。

    伍媚伸手扯掉她脸上的口罩,面前高大艳丽的女人此刻脸色苍白似纸,如同菜市场里一只引颈待戮的大白鹅。

    伍媚盯住她的眉眼看了半天,眼前的女人有几分眼熟,灵光一闪,可不就是前一阵子被严家退婚然后掌掴记者的女主人公,她忽然笑了:“原来是周小姐,这下也算师出有名了。”

    周婕吉只是一声不吭。

    伍媚很随意地抬脚将一张圆凳踢到周婕吉面前,比了个请坐的手势。

    周婕吉却避犹不及,仿佛那是行刑的老虎凳,她惊惧地退后一步,强作镇定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没错,这两个人是我找的,我收到了匿名信,鼎言是你撺掇沈6嘉恶意收购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家不会破产,严家也不会退婚,是你毁了我的人生!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

    只听“啪”的一声,伍媚干净利落地给了周婕吉一个耳光,冷笑道:“草履虫都比你聪明点,相信我,再废话的话,你毁的就不是人生了,连这具肉身也未必保得住。”

    “你敢,我会报警的。”周婕吉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完全口不择言。

    伍媚好笑地盯住周婕吉,眼神怜悯,仿佛在看傻子。将自己的手机递到她面前,伍媚笑得如同善良的天使:“好啊,你现在就报警,要不要我帮你拨号?”

    周婕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灰败。

    伍媚继续攻心:“我就算这会儿把你们三个人都给弄得半死,最多也不过是防卫过度。”

    圆寸头刚想哀嚎,但被伍媚一个严厉的眼风吓得立刻噤声。

    “你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周婕吉已经斗志全无,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被扯断提线的木偶。

    伍媚笑笑,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酒瓶,又将那个塑料药盒托在掌心。

    “呶,这个蓝色的药片叫做三唑仑,哦,它俗名叫做酣乐欣,我想夜店常客的周小姐一定不陌生。”伍媚又拿起旁边的药片,“这个周小姐恐怕就不清楚了,它叫做氟硝西泮,俗名‘十字架’,也是精神类镇定药。”

    将一片氟硝西泮丢进酒瓶里,伍媚优雅地振荡着酒瓶,“虽然周小姐对我心思歹毒了些,但是介于我安然无事,我愿意放你一条生路,前提是周小姐配合帮我完成一个心理实验。”

    随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周婕吉控制不住地想起了《沉默的羔羊》里那个食人医生汉尼拔,尤其是她此时的一双眼睛,那样的眼神,叫她害怕得连牙齿都打颤起来。

    “不——”她虚弱地拒绝。

    “别紧张。只是一个实验,很快就结束了。”伍媚笑得愈发温和。

    周婕吉被伍媚捏着下颌灌进了一些酒液,然后又被扯着胳膊坐上了床沿。

    伍媚从手包里掏出了怀表,开始掐时间。

    氟硝西泮易溶解于乙醇,周婕吉很快就觉得脑袋有些发晕,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伍媚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像。

    感觉到她的呼吸开始放缓,伍媚知道氟硝西泮开始起作用,因为在用它进行诱导麻醉时会产生轻微的呼吸抑制。打开手机里的视频录制软件,伍媚开始通过场景回溯诱导周婕吉回顾她收到匿名信的场景。

    “家里的佣人被辞退后,都是我去信箱拿报纸。我打开信箱之后,发现在报纸里夹了一个白信封,上面是打印的几个字——周婕吉小姐亲启。”

    “信是打印的,两张a4纸……”

    伍媚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四时就考到国际催眠师执照的她已经很久不做催眠,要不是借助药物,她几乎有些力不从心。

    情景回溯之后就是记忆重组,伍媚开始引导周婕吉重新回忆,“家里的佣人被辞退时,都是你去信箱拿报纸。你打开信箱之后,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

    “是一个长直发的年轻女人,很漂亮,你认出她是有名芭蕾舞演员晏修明。”伍媚知道具象的信息可以增强潜意识对假性记忆的接收程度,又拿出了她随手放在手袋里《舞!舞!舞!》开机仪式上晏修明的照片。

    在心理学上,要用催眠者准备的另外一个模板来代替被催眠者原先经历的事件是一个非常困难且缓慢的过程。伍媚只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慢慢诱导。

    “是晏修明告诉我鼎言是被沈6嘉收购的。”

    “因为伍媚是沈6嘉的女朋友,所以我们就找了人准备迷/奸伍媚。”

    周婕吉终于如同鹦鹉学舌一般重复出了伍媚教她说的话。

    长长舒出一口气,伍媚按下了暂停键。

    两个男人惊奇又恐惧地看着伍媚,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生怕被她一看吗,说出些什么不能说的话来。

    拿起手机给地上的二人来了两张脸部特写,伍媚收拾妥当自己的东西,冷冷道:“她还要三四个小时才能醒过来,等她醒过来,怎么说服周大小姐给你们解开绳子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说完便拿着剩下的半瓶酒离开了。

    夜色已经很深,一个多小时的催眠使得伍媚觉得精神相当不济,一阵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她交待司机送她到鼎言大厦去。

    这回她不敢再心有旁骛,开了车门便坐了进去。说来先前也是她自己蠢,这么老套的计谋,《史记》里写孙膑射杀庞涓时不就是在一众山林里留了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面还写几个字吗?

    深吸了一口气,伍媚从中控台面的玻璃糖罐里取出一颗薄荷糖,她最爱在冬天吃薄荷糖,那种劲凉可以带给她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随着冰蓝色的方块在舌尖上化为一股凌冽的凉意,她缓缓发动了q7。

    然而行驶了没多久,她素来乖顺的奥迪q7忽然重重一颠,然后就是刺鼻的橡胶味在车厢里弥散下来,伍媚牢牢握住方向盘,指骨都绷得发了白,右脚也死死踩住刹车板。因为巨大的惯性,身体也被拉着往前冲,安全带几乎是勒进了她的胸腹部位。尽管这样,车还是向前面滑行了一段距离,然后重重撞上了路边的花坛,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地上也被拖出两条焦黑的刹车痕迹,宛如黑色的招魂幡。

    很快有交警吹着口哨跑步过来。伍媚有些呆呆地坐在车上,她的两只手控制不住地在颤抖。

    警察在敲车窗,她开了两次,才打开车门。

    “没事吧你?”交警弯腰查看了一下汽车,“应该是车胎爆掉了。”

    此时沈6嘉已经借口有事离开了晏家,正在向伍媚居住的御景花园驶去。

    伍媚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因为才吃过薄荷糖,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一种金属一般的冷硬,她忍不住呛咳起来。

    想也没想,她就哆嗦着手指给沈6嘉打了电话。

    戴着蓝牙耳机的沈6嘉声音沉稳:“喂,您好——”

    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伍媚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喂,是我——”

    沈6嘉敏锐地听出了伍媚嗓音的颤声,他心底一紧:“怎么了,你在哪里?”

    “我的车爆胎了,撞上了花坛。”伍媚吸了吸鼻子。

    “你人有没有事?有没有伤到哪里?你现在在哪个位置,我立刻就过来。”沈6嘉一脚踩下油门,仪表盘上指针立即突突顺时针转了好几十度。

    “我没事。我在东风路和晋宁路的十字路口那里。”

    “我戴了蓝牙耳机。你不要挂,我马上就到。等着我。”

    一路上沈6嘉反复都在说这么几句话:“别怕,我在呢。我马上就来。等我。”

    伍媚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男人不停地说着这些话,两条蜿蜒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沈6嘉到达后几乎是跳下车的,他大力将伍媚抱进怀里,力气大得几乎箍痛了她。

    “沈6嘉——”伍媚只仰头说了这么一句,眼泪落得愈发凶猛。

    她有多少年没有真正流过眼泪了?五年?六年?如果不是这一场意外事故,她几乎不敢相信她也可以这样埋头在一个男人温暖的胸膛里,恣情地哭泣。

    被手帕捂住口鼻时不是没有害怕的,走进旅馆房间时不是没有担忧的,捏紧小刀时也不是没有畏惧的。一个人铠甲穿得久了,总是容易忘记自己其实也不过只是一具血肉之躯,会流血、会伤痛、会死。如果那两个凶徒再精明一些,再强悍一些,今晚等待她的是什么结局?

    在他的印象里,她永远都是笑着的,哭成这样绝对是吓坏了,沈6嘉心疼的恨不得以身替之。她可以伪装的很勇敢,但是他却只希望有他在,她永远不需要勇敢。

    一直到不远处的交警不轻不重地咳了几声,伍媚才止了泪。

    沈6嘉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细心地给她拭干眼泪,又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罩在伍媚身上。然后才拿出手机,给他公安方面的朋友打了电话,让拖车过来把车拖去修理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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