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在撒旦的阳光下
清晨八点半的时候,夏商周攥着一张纸条找到了唐家所住的位于京津市老城区的一栋旧楼。老城区落魄困顿,人员密集,市井味道浓重。居民楼的阳台堆满了杂物,搪瓷面盆、泡沫箱子做成的简易花盆里长着葱蒜。穿着珊瑚绒睡衣的妇女肿着眼泡提着塑料袋往各自的家门里走。偶尔还可以看见居住在一楼的老人站在煤球炉前沉默地用火钳将木材刨花塞进炉膛。拖着鼻涕的小孩拿着树枝追逐着一条瘸腿的流浪狗。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末早晨。
夏商周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切。他的儿子,会不会就在那群邋遢却残忍的孩童之间?他无可抑制地对晏家人产生了憎恨,他不明白晏修明为什么要把一次错误的结果娩下来。如果说原先他对和夷光复合还存在着那么一丝希冀,可是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他知道他和夷光之间,彻底完了。她从来都是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否则当年也不会一声不吭选择离家出走,倘若叫她日日夜夜对着一个活生生的“证据”,夏商周苦笑起来。
仰头看了看这个五层矮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上了楼梯。
水泥楼梯陡窄,白色的墙面已经变成一种灰黄色,上面有儿童的粉笔涂鸦“xx是王八蛋”、“xxx到此一游”,还有治疗淋病梅毒的小广告、办证、家教辅导班收费价目表……夏商周的心情愈发复杂。
在一扇铁条歪斜的防盗门前,夏商周看着已经褪成粉色的“福”字,有些迟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敲门。
“你找谁?”有男人警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夏商周回头,是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戴着眼镜。手里提着一个网兜,莴笋的叶子和菠菜争相从网眼里探出头来。
“您是唐在延老师吗?”夏商周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发黏,大概是汗。
唐在延狐疑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灰色的三件套西装外罩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黑色的系带皮鞋上不见一粒尘,这样的讲究醒目,他猛地想起三年前那个落雪的傍晚,防备之色更重。
“我不是,你找错人了。”话音刚落,唐家对门的铁门就嚯的一声打开,一个趿拉着拖鞋的女人趁着随手将垃圾袋丢在墙角的当儿,很热情地招呼道:“唐老师,早呐,你菜都买回来了啊?”
“哎,您早。”唐在延尴尬地看着夏商周,叹了口气:“进来说吧。”
用钥匙开了门,夏商周看见玄关处放着一块红色的化纤地毯,上面有“出入平安”四个字,字体的颜色已经不大看得出来,过去应该是金色的吧,他想。
“要换鞋吗?”
“不用不用,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唐在延有些局促地看着夏商周,仿佛自己才是客人。
“爸爸。”有含糊不清的幼儿的声音传来。
夏商周突突地打了个激灵。
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妇抱着一个大约才三岁的孩子出了内室。看见夏商周,妇人脸上有不加掩饰的错愕。
夏商周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没有任何稍大年纪孩子存在的痕迹,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失落还是庆幸。
“很冒昧地上门,实在抱歉。”夏商周语气诚恳:“我想打听一件事,四年前你们夫妻是不是从京津市的孤儿院领养过一个小男孩?”
唐家夫妻立刻一脸警醒地看住他,尤其是唐在延的妻子,几乎是敌意了:“我们自己有孩子,你也看见了,我们家庭条件就这样,怎么可能去领养其他小孩?”
夏商周苦笑:“唐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找到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可能是我的儿子。”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唐在延。
唐在延捏着名片,又一次深深看了他几眼,犹豫了片刻才说:“夏先生,对不起,我们曾经是领养过一个孩子,但是三年前的冬天,差不多是圣诞节的时候,有一男一女到了我们家,当时我们还不住在这里,那个男人半是威逼半是胁迫我们放弃了那个孩子的抚养权,然后带着孩子走了。”
唐在延的妻子抱着孩子折回内室,很快拿着几张照片和单据出来,然后逐一摊在方桌上。
“这是当时那个男的要我们签字的文书,这是领养证明,这是那个孩子刚抱回来时的照片。”
夏商周有些哆嗦地拿起桌上的小像,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童,有一双略带忧郁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喉结微微耸动了一下,夏商周又问:“那对男女,请问你们有印象吗?”
“都很年轻,男的怕是有一米八,长得妖里妖气的,可能是混血儿。女的戴了口罩,不清楚长什么样子。”
“谢谢你们曾经收养了那个孩子。”夏商周弯腰朝唐家夫妻鞠了一躬,又道:“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夏先生,您收着吧。”唐在延重重地叹息道:“也麻烦您别再过来了。我们夫妻因为那个孩子被带走的缘故已经不得不搬了家。虾有虾路,蟹有蟹路,我们只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这些豪门恩怨我们小老百姓不想沾惹。”
夏商周沉默地点点头,转身欲离开。
唐在延的妻子却忽然喊住他:“等等,那个女人,我记得她哪只手的虎口上有一粒红痣。右手,对,就是右手。”
“谢谢。”夏商周肩膀猛地一颤,连脚步都跟着颤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唐家。
晏修明是在收拾行李准备飞回波士顿参加芭蕾舞团的年终考评时听见手提电脑里叮的一声脆响,提醒她有新邮件。
不慌不忙地拉好行李箱的拉链,她才去看电脑。然而在看见发件人来自伍媚的那一刹那,她的呼吸立刻不稳了。
是一段扩展名为avi的视频文件。晏修明几乎是仓惶地一把拔掉了音箱的插头,然后戴上耳机,小心翼翼地点开了那个文件。
画面有一点模糊,粉漆剥落的墙面上有黄色的水渍,两张单人床,电视柜旁放着一把椅子,应该是个小旅馆。床沿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尽管木着一张脸,她还是认出来了,那是周婕吉。
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咚咚咚,嗵嗵嗵。
“家里的佣人被辞退时,都是我去信箱拿报纸。我打开信箱之后,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是那个有名的芭蕾舞演员晏修明。晏修明告诉我鼎言是被沈6嘉收购的。因为伍媚是沈6嘉的女朋友,所以我们就找了人准备迷/奸伍媚。”视频里周婕吉口气笃定。
晏修明却是脸色惨白,几乎可以与视频里的白墙媲美。匿名信是她找人放进周家的信箱里的不假,可是她和周大小姐在各种宴会上统共只打过三次照面,连话都没有讲过。有些粗鲁地抓起电脑旁的茶杯,晏修明扬起头,猛灌了一大口凉水。因为喝得太急,有些水顺着她修长的脖子流下来,她近乎怜爱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穿衣镜内的自己,忍不住想起了芭蕾舞剧《天鹅之死》。
抹干脖子上的水珠,晏修明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这么长时间虚虚实实地试探和撩拨,她太明白如今的晏夷光早已经脱胎换骨,她在享受那种猫儿逗弄老鼠的快感,她想要看自己战战兢兢,看自己张偟失措,看自己如同一只丧家犬一般跪在她脚下去舔她鞋上的细灰。
郑重地理了理裙摆,晏修明在心底做出了决断。
收拾妥当行李护照,她神情淡漠地和晏经纬、冯青萍道了别,然后出了家门。
坐上去机场的的士,晏修明给沈6嘉打了一个电话。
“沈6嘉,我是晏修明。”
正在晟时加班的沈6嘉有些意外,为晏修明的称呼和语气,“晏小姐,找我有事?”
“沈6嘉,我在去蔺川机场的路上,有一些关于我的双胞胎姐姐晏夷光的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知道?”
“晏夷光?”
“噢,她现在叫伍媚。”晏修明微笑着说道:“我会在机场里面的那家叫两生花的咖啡馆等你。”
伍媚。晏夷光。晏修明。沈6嘉觉得脑子有些发懵,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他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抓起车钥匙,他便疾步冲了出去。
晏修明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冷漠地看着室内的陈设,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她惯性地开始猜度咖啡馆的主人的喜好,她应该是波兰导演克日什多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骨灰级影迷了,咖啡馆的名字取自他的影片也就罢了,连整个咖啡馆都只用了红白蓝三种颜色构成,恰好对应三部曲。
伴随着一股冷风,沈6嘉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三两步走到她面前。
“坐吧。”晏修明微微笑了笑。
沈6嘉要了一杯清咖。
“我三十分钟之后的飞机。”晏修明用银汤匙搅了搅自己面前的咖啡,心形的拉花很快支离破碎。真好,对面的男人待会儿也会心碎的吧。
“也就是说我有三十分钟不到的时间跟你讲一讲晏夷光,也就是伍媚。”
沈6嘉的面色冷凝,他已经预感到,下面的谈话,不会太美妙。
“我和晏夷光是同卵双胞胎,她早我两分钟出生,是姐姐。”晏修明拉开手袋,从里面拿出几张照片,用食指推到沈6嘉面前,“呶,看得出来,这里面哪个是晏夷光吗?”
照片上有三个人,夏商周站在中间,他一左一右搂着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子,背后是京津大学的首任校长的塑像。
一种微妙的不安浮上了沈6嘉的心头。他盯住照片中间笑得灿烂的夏商周,他穿着蓝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修长的四肢。
他又看两个女孩,衣着不同,发型也不一样,但是五官是一模一样的。他忍不住去看晏修明,她和照片上相比没怎么变化,除了下颌变得更尖。心底有凉意涌起。
“认出来了吗?”晏修明脸上挂着耐心的笑。
“这个。”沈6家伸手点点右边的女孩,虽然脸变了,但是直觉告诉他,那个脸上有着不假辞色的不耐的女孩是她。
晏修明笑笑,“不错,可惜夏商周弄错了。”
“你恐怕不知道吧,晏夷光十六岁就考上了大学。她和夏商周谈了四年恋爱,都是彼此的初恋,二十岁的时候他们订婚,但是订婚那天晚上,大家都喝醉了,夏商周认错了人,和我睡了。”晏修明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自然,“我父母的意思是让夏商周娶我,但是晏夷光受不了,离家出走,音讯全无。”
“再回来时,她已经变成了伍媚。”晏修明低头啜吸了一口咖啡,笑吟吟地放下杯子,看住沈6嘉:“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明白了,你和当年的夏商周一样,都只是我们打败对方的工具。只是当年她真正爱上了夏商周,而我却没有爱上你,所以她想用这样的法子打败我,注定是妄想。”
说完,晏修明优雅地起身,拖着行李箱离开了两生花咖啡馆。
62她在阳光下度过的岁月
咖啡馆里开着暖气,但沈6嘉面前放着的一杯清咖还是逐渐变的冰凉。他看着落地窗外的男男女女神色各异地走向候机大厅,走向安全出口,走向他们每个人的目的地。那她的目的呢?她来晟时,原来真是为了他。只是和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还是有些偏差。沈6嘉微微挑唇笑了笑,带着几分涩然。
他想起夏商周来晟时送花的那一次,她跟着夏商周去红磨坊喝咖啡,那个时候夏商周肯定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吧?他又想起自己为她是顾倾城的女儿而痛苦万分的那些个夜晚。沉默地放下钱,沈6嘉抓着钥匙离开了咖啡馆。
回到晟时,沈6嘉面无表情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打电话让岑彦把他跟前所有的年终财报全部拿过来。
岑彦嘴上答应,眼睛却盯着那个足有十几个g的压缩包,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他还是老实地将压缩包拷进移动硬盘,拿给了沈6嘉。
挥手示意岑彦可以离开后,沈6嘉放任自己沉浸在数字和表单的汪洋里,市盈率、净资产收益率、毛利率、环比数据……只有在这些冷冰冰的数字里,他才可以获得宁静。就这样一直看到眼睛酸涩不已,沈6嘉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有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传来,沈6嘉低沉地说了一声“请进。”
“沈总,要不要帮您订盒饭?”岑彦小意地问道。
瞥一眼电脑桌面右下角的时间,居然已经快七点了。
“不用了,让大家都回去吧,今晚算加班。你也回去。”
岑彦点头应道:“那沈总您也别太晚。”心底却在思忖沈总怕是情路不畅,要知道前一段时日,哪天晚上他不是准时准点拎着车钥匙兴高采烈地去会佳人,今晚却面沉如铁地窝在办公室里悬梁刺股。不过片刻之后他又忍不住慨叹沈总不愧是沈总,这凡夫俗子感情受挫,不谈自暴自弃,起码也得来个借酒消愁,看看咱沈总,完全是把悲伤转化为了生产力嘛。
等到岑彦离开后,沈6嘉拉开抽屉,摸出香烟和打火机,默不作声地点了一支烟。现在他不清楚该怎么面对伍媚,他无意去质问去刺探那些过去,他可以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愿意去等她主动告诉他的那一天,可是他更怕还没有等到那一天,在心底梗着的那点郁懑已经变成冲破牢笼的兽,毁掉所有的一切。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来,是她的电话。迟疑了片刻,沈6嘉才选择接通。
“沈6嘉——”她总是喜欢连名带姓地唤他,也只有她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沈6嘉”三个字喊出一种迂回曲折的味道,沈6嘉觉得胸膛震动,低低地应了一声“唔”。
“你什么时候回家啊?我饿了。”
“家”这个字眼又一次让沈6嘉的心脏重重一颤,喉结上下一滚吐出一口浊气,算了罢,太喜欢,又被自己得到,哪里还能顾得上真假。
“嗯,我马上就回家。”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好。”
回到伍媚的住处,沈6嘉刚要拿拿钥匙开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露出她剥了壳的鸡蛋一般白嫩的脸孔,乌沉沉的瞳仁里放射出的欣喜的光。沈6嘉想,只要她肯骗他一生一世,便是假的,他也认了。
“晚上想吃什么?”沈6嘉一面脱西装,一面问道。
“我想吃意面。”
“行,那你先去洗澡,我来做。”说完沈6嘉解开袖扣,将袖子往小臂折了两折。
伍媚倚在厨房的拉门上看着沈6嘉,厨房面积原本就小,如今又被他添置了许多锅碗瓢盆,愈发显得局促,以至于伍媚觉得似乎到处都有他的声息、气味、热量,她的心也因此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满足。翘了翘唇角,她愉快地折回卧室,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沈6嘉正在洗青椒,却听见身后的浴室里传来伍媚的声音:“沈6嘉,帮我把手机接过去。”
擦了擦手,沈6嘉接过伍媚的手机,随手放在了流理台上,然后将洗干净的青椒切成丁。
耳畔依稀可以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沈6嘉开始剥洋葱,才剥了一小半,放在流理台上伍媚的手机却震动起来。
“夏商周来电。”五个字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地跳动着,沈6嘉定定地盯住这几个字,手里剥洋葱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手机持之以恒地响了很久才安静下来。沈6嘉怔怔地收回眼光,继续剥洋葱,大概因为心不在焉,他竟然将洋葱拿离了水面,刺激性的气味立刻冲上来,眼睛顿时被熏得一阵阵发痛。
“我洗好了,你这里要不要我帮忙打下手?”伍媚脸色红粉绯绯地出了浴室。
沈6嘉却答非所问:“刚才夏商周来了一个电话。”
“好端端的夏行长打给我做什么?”伍媚一边擦头发,一边开玩笑:“该不会是为了年终换审投标的事情要我吹枕头风吧?”
沈6嘉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暗下去了,剥开的的洋葱一层层浮在水面上,像一瓣瓣的心。他转过脸去,看住她还浸润着雾气的一双眸子,有些苦涩地一笑:“是不是认识晚了你,便不可以再有我的位置?”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但伍媚还是一下子就听懂了。
沈6嘉眼睫低垂,将洋葱沥干,放到砧板上,又拿起刀,认认真真地将洋葱剁成碎末。刀刃和砧板沉重的撞击声里,伍媚觉得自己的心也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胸腔。
沈6嘉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锅中下意面。打从说出那句话之后,他的肩膀上就仿佛背负着什么重担,以一种悲伤的弧度向前微微佝偻着。厨房里气味复杂,橄榄油、洋葱、青椒和她自己身上沐浴露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伍媚觉得眼睛一抽一抽地酸涩起来。她吸了吸鼻子,从身后箍住沈6嘉的胸膛,整个人贴在他的脊背上,有些着急地解释道:“不,不是那样的。我承认我最初来晟时,是因为在蔺川大剧院的后台偷听了你和她们母女的讲话。确实动机不纯。但是我是真的对你动了心,喜欢上了你,沈6嘉,不管你信不信,除了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世,我没有做任何对不住你的事。”
沈6嘉扭头看住伍媚,她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水,正倔强地打着转儿不肯滴落。喉头一哽,沈6嘉拧身紧紧抱住伍媚,低头吻去她眼睫上的泪滴。
“我信,我当然信。”
吻着吻着就吻到了唇上,要不是锅里的水泼洒出来,发出嗤的声响,两个人几乎舍不得分开。
关了火,沈6嘉探头看了看锅里的意大利面,已经丧失了应有的筋道,没骨头似地绞缠在一块儿。他笑起来:“因为接吻而做砸意面,真够稀罕的。”
伍媚没有笑,而是仰着头小声问他:“沈6嘉,我的那些过去,你真的想知道?”
“如果你愿意讲的话,你的所有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沈6嘉也收了笑,正色道。
伍媚点点头,神色坚定:“好,我都告诉你。”
两个人并肩出了厨房,走向客厅里的沙发,面对面地坐着,原本盘踞在沙发上的不二见领土被占,不满地喵呜一声,跳下沙发,回自己的窝去了。沈6嘉也不言语,只是伸出大掌,握紧伍媚的手,静静地等她开口。
“二十岁之前,我叫晏夷光。晏修明和我是双胞胎。我比她早出生两分钟,是所谓的姐姐。和一些人家姐妹情深不一样的是,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相互厌恶。我们讨厌彼此一样的长相,讨厌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型。更讨厌被人认成对方。”
“大概是因为这样,我们两个性格就完全南辕北辙了。我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个性,手脚笨,嘴也不甜,闷里闷气的,跟你有点像。”伍媚眼睛里残余的泪花闪烁了一下,“所以在家里很不得宠。”
“她就不一样了,嘴巴甜,脑子活络,灵巧,人缘比我好了百倍。”
“七岁的时候我们开始练舞。你可能不知道,冯青萍就是跳芭蕾舞出身的。但是她因为生我们姐妹后恢复得不好,不能再跳芭蕾,所以抓我们抓得特别严。”
“芭蕾舞里面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基本功是平衡和外开。那个时候我们早上六点就要起床,训练基本功,压腿、压肩、推脚背、练扶把动作。下午放学之后接着练外开,你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外开。就是在髋部不动的情况下,整条腿从髋关节向外的扭转。两腿朝相反方向扭转。”伍媚一面说一面轻轻挣脱沈6嘉的手,赤脚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做了这样一个外开的动作,然后才重新坐下来。
“练了两年多,我们开始接触脚尖动作,家里专门为我们请了芭蕾舞教师。我的脚趾长得比她的齐,所以在脚尖动作上比她有优势。我进步得比她快,舞蹈老师经常夸我,所以我发现自己狂热地爱上了芭蕾,大概是因为那是我当时唯一可以胜过她的东西。”
“十岁之后,我开始参加各种舞蹈比赛,不停地拿奖,那时候金牌、第一名永远都是我的,只要有我参加的比赛,她永远要在我之下。但是你知道吗,即使她跳的不如我好,在学校里各种表演,她永远还是女主角,因为老师们都更喜欢她。我不想再跟她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一个班读书,我不想老师同学眼里只有她,没有我。所以我跟疯了一样的念书,终于跳级将她甩在后面。我超过她的筹码终于又多了一个,我成绩比她好。”
“老师开始喜欢我,因为要我替学校拿奖,同学也开始亲近我,因为要借我的笔记抄。我的名字成了亲戚朋友教育自家小孩的最佳示范,但是当我们一家四口在街上遇见我爸大学的同事或者熟人,他们嘴里夸着晏夷光,眼睛却看着晏修明,甚至会拉着晏修明的手说——‘晏书记真有福气,生了夷光这样出色的女儿。’最初他们还会提醒,说‘这个才是夷光’,后来发现反正外人横竖都不清楚,索性不提醒了。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嘴上夸的那个人,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沈6嘉觉得心疼,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握紧她的手。
“我不交朋友,不逛街,不娱乐,我的所有空余生活就是跳舞和学习。初中高中我统共只念了四年,十六岁的时候考上了京津大学,念心理学。”
“大一的时候我遇见了夏商周,那个时候他18岁,也是大一,念地球物理。”
沈6嘉微觉妒意,不由又向她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大一暑假,我被我读书的那个高中请回去做讲座。那个时候晏修明也在里面,她读高一。我很高兴,觉得是打压和羞辱她的好机会。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久不穿相同的服装,但为了刺激她,那天我特地穿了和她一样的t恤和百褶裙。”
“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和高三混社会的痞子里的总瓤子关系匪浅,还甩了对方。演讲结束,我一个人回家,结果被误认为是晏修明,被一个小混混用铁棍敲在了左脚脚踝上,粉碎性骨折。”伍媚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踝。
“其实骨折没什么大不了的,修养好了还是可以跳舞的。但是四年后,也就是我大四的时候,晏修明以艺术生的身份也进了京津大学,艺术学院,舞蹈专业。”
“那个时候,我和夏商周都在申请美国的学校,打算毕业后一起去美国念硕士。他们很满意夏商周这个女婿。”伍媚讥诮地挑高了嘴角,“所以希望我们出国前先订婚。”
“订婚那天还贴心地给我们订好了房间。但是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我先回了房间,夏商周去送他爸爸生前的朋友,结果那天晚上我没等到未婚夫,因为他走错了房间,爬上我妹妹的床。”
63华伦夫人的职业
沈6嘉不知道当年才二十岁的她是怎么知晓这个真相的,是直面真实还是被间接告知。但无论哪一种都令他心疼,忍不住伸手将伍媚往怀里揽了揽。
“发生这种事,你说为人父母的该怎么处理?”不待沈6嘉作答,她就冷冷一勾唇道:“你知道那两位怎么处理?冯青萍跟我说如果我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夏商周娶晏修明。如果不是一夫一妻的制度摆在那儿,我想他们巴不得来个娥皇女英二女共侍一夫,总之,横竖他们就是不想失了这么个贵婿。”
“我当然不答应,但是晏修明这么个黄花大闺女被夏商周破了身子,日后在婚姻市场上自然卖不了好价钱,我那位母亲,又开始日日游说夏商周。在她看来,我们两个是双胞胎,从壳子到芯子其实都是一样的,娶了谁也没什么差别。”
“夏商周被她磨得没有办法,最后终于松口答应‘负责’。我万念俱灰,跑出家门,用身上的钱买了一张去京津毗邻的江沪市的车票,离家出走了。”
“钱很快用完了,我没有带身份证,那个时候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也没有学历证书,没有正经地方肯雇佣我这么一个黑户。”伍媚细白的手指伸向茶几上那包开了封的澳版万宝路爆珠薄荷,微微哆嗦似地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沈6嘉本想阻止,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打火机,垂眉敛目替她点了烟。
伍媚狠狠吸了两口,大概是在平复情绪。
“幸好已经是五月份了,睡桥洞也不至于冻死。”
沈6嘉浑身一颤,搂住她肩膀的手上青筋像愤怒的虬龙一下子全昂起了头。喉结上下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响声。
“没什么。是我自己蠢,怨不得别人。”伍媚笑笑,中指和拇指对合,用力捏爆了过滤嘴里那颗薄荷珠子,在“啪”的一声细响里将浓郁的薄荷味悉数吸进喉咙里,然后才摁灭了烟。
“桥洞下有个害了白内障的老乞丐,我将捡回来的食物分了他一半,后来他主动和我搭话,说他早年是有名的扒手,从未失手过,后来遇到妻子这才金盆洗手,可惜妻子生产时大出血去世,只留下一个儿子。可惜老话半点没说错,棍棒出孝子,惯养忤逆儿,老了之后他反被儿子赶出家门。为了感谢我的一饭之恩,他愿意倾囊教我怎么…做贼。”说到这里伍媚自嘲地一笑,“是不是离奇得像话本小说?”
沈6嘉握住她的手,神情郁卒,半晌才涩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又一次回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伍媚伸手抚过他的眉眼,沈6嘉闻到了她手上薄荷烟的味道。
“我给老乞丐磕了一个头,算是拜师。我是真的饿怕了,什么清高、什么骨气、什么道德在饥饿面前全部不值一分钱,那种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感觉,就好像胃里面养了一窝老鼠,在挤、在吵、在翻筋斗。不过做了三只手之后,总算不会再饿得半死不活。”
她言简意赅,一语代过,沈6嘉却在想,下手的时候肯定很紧张吧?失手被抓到的时候又受了怎样的苦?最难受的还是心理吧?书香门楣里出来的天之骄女,这样的落差,沈6嘉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用热血捂着、疼着。
“我师父。”说到这个称呼,伍媚笑了一下,“他一直强调行走江湖,最需要提防三种人:美貌的女人、小孩还有老人。但是那一年冬天的时候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偷到了顾倾城身上。”
“我还记得她穿着灰色的羊绒大衣,脖子上有一圈银灰色的水貂毛,会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拂动。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的波浪边大檐羊毛呢帽子,上面拂下一层黑色的面网,面网经线和纬线的每一个节点上都是一粒黑色的小珠子,会随着光线一闪一闪。”
“她很警觉,我没能得手,反而被她拿住手腕,我慌不择路,逃跑过程中被车撞倒,奄奄一息,还是她走到我跟前,救了我一命。”
她俯身躺在马路上,下巴磕在马路牙子上,血流如注,肚子饿身体脏,皮肤上还有的癣疮,有些已经流脓,随着失血,生命力仿佛也在汩汩流逝。顾倾城就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平静。她记得顾倾城那天穿的鞋,是一双羊猄皮的及踝靴,靴口有层叠的木耳边,因为逆光,反绒面上像罩着一层白霜似的。那天是一个冬日里的大晴天,天空是近乎透明的蓝色,一丝云絮也无,她看着天上的天色,心里只觉得是满腔的无能为力和怨恨,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就以这样荒谬的方式终结,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格外痛恨。
顾倾城救了她,只是因为她那个不甘的眼神。看看,上位者要扶谁一把或者踩谁一脚多么容易,一个眼神就足够判你死路还是活路了。
“我被顾倾城带到了法国,因为车祸,脸部需要动一些刀子,本来就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同一张脸,索性就动的大了些。”
沈6嘉深深地凝望着她的脸,轮廓确实比晏修明那张脸要来得深刻立体一些。
不知道出于怎样的情绪,伍媚微微垂下眼睫,将两条腿蜷上沙发,改为抱膝而坐。
“我的脚趾本来已经因为常年跳舞而拇指外翻,她给我找了最好的医生,做了矫正手术。害了癣疮的皮肤也在医生的护理之下一块块褪落,长出新肉。”
她清楚得记得自己□地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面,局促又震惊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似是而非的自己,顾倾城站在她身后,尖尖的手指徐徐地在她背脊上逶迤而下。
她有些不敢直视镜中的自己,顾倾城却用两根手指叼起她的下巴,轻轻一笑:“我们两现在谁美?”
她肩膀颤了一下,几乎疑心自己坠入童话世界,身后站着的是恶毒善妒的皇后。
顾倾城却似乎觉得有趣,缓缓脱□上披着的外衣,随意地赤脚走到镜子面前,和她并肩而立。
那一刹那,她下意识地比较起镜子里两具雪白的胴/体,不过几十秒之后,她便挫败地发觉,即使一样的长颈溜肩美人腰,可是顾倾城眼波微动之间,时而是安格尔丫丫电子书由鲜奶油砌成的大宫女,时而是莫罗画作里的在希律王面前跳舞的莎乐美,时而又是沃特豪斯描摹的和美少年许拉斯对望的林中女仙,而她,如同一只干巴巴的白斩鸡,什么都不是。
仿佛看穿了她所想,顾倾城弯腰捡起衣服,披在身上,笑道:“女人美不美,从来不在于穿什么衣服,喷什么香水,戴什么样的珠宝。也不是瓜子脸、双皮眼樱桃小嘴一点点之类的所谓标准。从根本上说,美在于欲念,美唯一的标准是能否勾起别人的欲望。”
“我开始学法语,同时准备申请巴黎政治学院的传播学硕士,至于余下的时间。”伍媚嘴角的笑容里有一丝难堪,“我剩下的时间全部跟着她身后,学习怎么走出那种细沙漫过沙堤一般的步伐,怎样用眼睛和男人打官司,怎么样打麻将,怎样样将带骨头的食物吃得活色生香。”
这和古代勾栏院里买回来一个人再由鸨母慢慢□有什么区别,沈6嘉本就抵触顾倾城,听到这些心中对顾倾城愈发嫌恶起来,忍不住蹙眉从喉咙里挤出恨恨的“顾倾城”三个字来。
却有凉凉的两根手指抵在他唇上,伍媚淡淡地笑了笑:“我半点不怨她,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何况在认识她之前,我做人,确实十分失败。顾倾城从来不是观音,她救了我,一半是找了个伴做消遣,另外一半是用我生财。我二十岁的时候便心知肚明,我亲娘老子待我不过如此,一个外人肯这样费心栽培我,我自然要回报于她。”
沈6嘉脸上又浮现出心疼和悔恨交织的表情,伍媚摸摸他的脸颊,笑得狡黠:“干吗这样的表情?”
沈6嘉握住她的手,按在心口,闷闷道:“我听着心疼、难受。如果我早点遇上你,便好了。”
“我可记得刚开始,有人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看。”伍媚一本正经地翻起了旧账:“你就是那时候认识我,也未必会正眼看我。”
沈6嘉只得苦笑。
“顾倾城本人在巴黎华裔圈子里的身份,就像是小朝廷里的慈禧太后,所以别担心,我并没有受什么委屈。”伍媚安慰似地拍了拍沈6嘉的手背,“我跟了顾倾城后头一年多的时候,她又引见阮咸给我认识。阮咸喜欢待在越南,每年的四五、九十月份都会待在那边,这四个月我会跟在他后面学一些东西。”
顾倾城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女儿,她的身份自然就矜贵了许多,在交际圈子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名媛”,虽然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间,但是具体内容不外乎是晚宴、茶会、歌剧院、牌局、骑马场里斯斯文文地打情骂俏,然而如今这个世道男人都是如此精刮,吃不着肉如何肯学那散财童子漫天为你使钱?女人总要学着牺牲。用顾倾城当年的话,“从女人的角度咂摸男人,我该教你的已经全数教了,跟着阮咸,他会领你从男人的角度去咂摸男人。”
她跟着阮咸后面学了些什么?不外乎是男人喜欢的那些个把戏,也多亏了那些把戏和她随身携带的那些药物,是它们帮她保全了这一具清白之躯。虽然她本人当初从未想过留着这么具“纯洁”的肉身献祭于日后的丈夫,反倒是因为直面夏商周和晏修明那两具交缠的身体太过震惊,留下了深重的阴影来。伍媚微微低头,不让沈6嘉看见自己的表情。这些内容,她不愿意让他知道。
“那你和阮咸的婚约?”提到阮咸,沈6嘉忍不住关心起那个他耿耿于怀许久的问题。
“我那时候还有些少年人的心性,没轻没重地将一个乔姓公子哥儿弄断了一条腿,乔家是做军火生意的,等闲得罪不起。这个祸闯得有点大,要保我,只能找个盖过乔家一头的人来庇护,阮正义那时便开始孜孜不倦地追求顾倾城,他建议让阮咸和我订婚,这样乔家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伍媚正说着,却听见有门铃声响起。
“我去开门。”沈6嘉起了身。
门打开的那一瞬,沈6嘉两条浓眉深深蹙起:“夏行长?”
64倾城别传(上)
一、夏日最后一支玫瑰
顾倾城第一次看见秦仲恩时刚刚十六岁。那个时候,她的父亲顾雁遥,著名的核物理学家为了报效祖国,刚带着妻子儿女从美国三藩市回国,出任中科院核研究所所长一职。早已经习惯了旧金山平均只有二十摄氏度的夏日气候的顾二小姐乍一回国,对于京津动辄三十八/九度的高温简直是苦不堪言,每日里都像一条脱水的鱼一般蔫头耷脑。相比妹妹的诸多不适,顾逸夫却是如鱼得水,他刚考进百年名校京津大学的物理系,插班念大二。和美国截然不同的风物叫他每日里都像看西洋景一般,无论是印着红色仿宋体“京津大学”漆字的搪瓷口杯,还是同学们去食堂打饭时用的刻有小小的“京津市第一铝制品厂”的饭盒都让他觉得新鲜不已。同样的,他身上所穿的靛蓝牛仔裤,白色运动鞋也叫那些穿着蓝布裤,墨绿色胶鞋的天之男同学们暗自艳羡,而他英伟的脸孔、修长的身材和与众不同的风度则叫女同学们倾慕不已。于是乎,几乎所有的人都给了他青眼,唯独同班同学秦仲恩对他态度相当冷淡。
秦仲恩在校园里亦是出色的男生,永远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衬衫,藏青色的布裤,黑色的布鞋,朴素里却带着一番卓尔不群的风骨。浓黑的眼睫似乎始终都微微垂着,掩去了万千心事,于是当他抬眸看向你的时候便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顾逸夫丝毫没有国人“既生瑜,何生亮”的狭隘习气,相反的,他倒是对这位略带神秘的同窗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在得知秦仲恩的父亲秦宪宜本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宗教学专家,但文/革时因为不堪受辱,自沉于冰冷的湖底,母亲林珊,原来是京津大学里颇有名望的中文系教授,也在批/斗中摔下高台,变成了跛子。大哥秦伯恩则在反/右运动中被迫害致死。顾逸夫更是对秦仲恩存了结交之心。多次示好之下,秦仲恩也渐渐发现这个“洋学生”同窗其实为人真诚大方,谈吐不俗,颇有见地,并不是装满稻草的绣花枕头,两人志同道合,倒是成了莫逆之交。
在学校操场打完篮球,顾逸夫拖着秦仲恩的胳膊去了自己家。当时,各家住的基本都是筒子楼,公用的狭长走廊里堆满煤球,主妇们都在走廊的灶台上煮饭烧菜。卫生间也是公用的,每日清晨,女人们右手拎着马桶,左手提着刷子抢着去公厕倒马桶几乎成了一景。在这种背景之下,顾家却是三室一厅,家里就有卫生间。
秦仲恩刚进顾家大门,就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或许这种熟悉来自于墙壁上的字画,来自于博古架上堆满的书籍,来自于客厅里那架贝森朵夫的三角钢琴,没被红小将们抄家之前,他家和顾家的陈设几乎是如出一辙。
顾逸夫很热情地请好友参观自己的卧室,他和妹妹共享这间坐北朝南的卧室,中间巧妙地用屏风隔开,一人一半。
刚进卧室,秦仲恩便听见了屏风后有少女的嘟囔声“好热,热死了。”
父母从小就忙于工作,顾倾城几乎是被顾逸夫带大的,顾逸夫才八岁的时候就知道只要有一块巧克力,自发地剥开包装喂妹妹吃掉,自己则在一旁默默地咽口水。
“怎么不开电扇?”顾逸夫丢下好友,绕过屏风,有些心疼地看妹妹蔫蔫地趴在办公桌上写作业。
“保险丝好像坏了。我又不会修。哥哥,我好热。”少女清甜的嗓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撒娇。
顾逸夫拿起席子上的芭蕉扇,一面给她扇着风,一面道:“我来想办法。”话音刚落,似乎想起了将朋友一个人丢在外面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赶紧拖着妹妹的手说道:“对了,我带了一个朋友回来,就是和你说过的秦仲恩。”
顾倾城似乎来了点兴趣:“噢,那个秦仲恩。”
秦仲恩就这样见到了顾倾城。那是一个纤细的少女,皮肤是瓷一样的白,叫他联想起父亲以前养花的那个汝窑白瓷胆瓶。她穿着白色的短衬衫,下面是一条碎花裙子,只到膝盖。两条细白的长腿,唐突地挤进他的视野里,像一道闪电,让他的心脏跳乱了节奏。她乌黑的头发被她胡乱的盘在脑后,用一只中华铅笔做发簪固定,并不像学校里那些千篇一律用手帕子扎辫子的女生。
“你就是秦仲恩?我哥哥经常说起你,你很厉害。”少女乌黑的瞳仁毫无顾忌地盯住他。秦仲恩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别过眼睛,盯着屏风上《洛神赋》使劲看。
顾倾城的中文那时候并不好,在美国时,虽然父母从未放松对一双儿女母语的教学,但小女儿生性惫懒,只要会写会念,与人交流无障碍便心满意足,哪里肯花时间去看什么唐诗宋词、四大名著。这面屏风放在卧室里有一两个月了,她还是第一次留意上面的汉字。
“上面讲的什么,秦哥哥?”顾倾城歪头看了半天,字都认识,也会念,只是连在一起,完全不知道到底在讲什么。
秦仲恩的脸又一次红了,是为着她嘴里对他的称谓,秦哥哥让他无可抑制地联想到了情哥哥。
“仲恩,你家学渊源,给倾城讲讲吧,难得她有兴趣。”顾逸夫已经看出了妹妹对秦仲恩颇有好感,“我去找保险丝。”
倾城。原来她叫顾倾城。奇怪的,他居然没有对这个过于夸张的名字产生丝毫违和感。
“秦哥哥,《洛神赋》讲的到底是什么?”顾倾城已经站到了他的身侧。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花露水的香味。
“《洛神赋》是三国时期曹植写的一首赋,洛神相传是古代帝王伏羲氏的小女儿宓妃,溺死于洛水,所以称呼她洛水之神,也就是洛神。赋是古时候的一种文体,讲究铺陈和押韵,《洛神赋》写的是人神相恋,因为人神有别,不能长相厮守,最终无奈分别。当然也有人说其实曹植是假托洛神,抒发自己的政治苦闷。”
他这一段话里的的信息量太大,顾倾城只听懂了个大概,但她还是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指着屏风上的字开始念,每念几句就问秦仲恩讲的是什么意思。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日,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这几句讲的是洛神的外貌,翻译出来就是说洛神体态轻盈像受惊后翩跹飞舞的鸿雁,曲线柔美像腾空嬉戏的游龙;容颜夺目像秋天盛开的菊花,华美如同春天茂密的青松;她的行止若有若无像薄云轻轻掩住了太阳,举止飘荡不定如同流风吹起了回旋的雪花。”
顾逸夫捏着保险丝进来时就看见自家妹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友。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好感。他轻轻咳了一声。
“仲恩,你会换保险丝吗?”顾逸夫有些羞赧,没想到念了物理,但是真动手起来还是不中用,难怪古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会的。我来吧。”秦仲恩从顾逸夫手里接过一截保险丝,利落地爬上了梯子,将闸刀扳上去,将融断的保险丝取下来,再换上新的保险丝,前后不过三分钟。
顾倾城眼神晶亮地看着从梯子上跳下来的秦仲恩,其实自打父亲、哥哥故去,秦仲恩便是家中唯一的男儿,换灯泡、做煤球这些粗事哪样做不来?
顾逸夫已经去开了电风扇,这个时候电风扇还是相当稀罕的物件,扇叶呼啦呼啦地转起来,送出接连不断的热风。
顾倾城又去给秦仲恩拿了湿毛巾擦汗,顾逸夫瞥一眼那白底蓝条的毛巾,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妹妹。顾倾城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顾逸夫有些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去给好友倒了一杯凉开水。
秦仲恩喝了两口,才要讲话,顾倾城忽然献宝一般说道:“秦哥哥,我弹钢琴给你听,我刚学的新曲子。”不等对方接话,她便一溜烟地跑到钢琴前面,一把掀开绿色的天鹅绒防尘罩,坐上琴凳。
顾逸夫愈发觉得好笑,拍拍好友的肩膀:“她可轻易不肯弹给人听的。还是你面子大。”
秦仲恩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顾倾城恨恨地剜一眼哥哥,顾逸夫却无辜地朝她挤眉弄眼。
如水的钢琴声很快在室内流淌开来,像山涧淙淙的流水,跋涉千里只为赴一个遥远的约会。阳光从蓝色的纱窗里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旋律在跃动。
很多年后秦仲恩才知道那个夏日午后她弹给他听的第一支曲子是德国电影《英俊少年》的插曲《夏日最后一支玫瑰》。
夏日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身旁/映照她绯红的脸庞/和她一同叹息悲伤。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上/愿你能跟随你的同伴/一起安然长眠/我把你那芬芳的花瓣/轻轻散步在花坛上/让你和亲爱的伙伴/在那黄土中埋葬。
当那爱人的金色指环/失去宝石的光芒/当那珍贵的友情枯萎/我也愿和你同往/当那忠实的心儿憔悴/当那亲爱的人儿死亡/谁还愿孤独地生存/在这凄凉的世界上!
二、我的梦想是成为可可香奈儿
至此以后,秦仲恩成了顾家的常客。顾雁遥和妻子舒停云也十分欣赏这个稳重聪慧的少年,鼓励自己的一双儿女多多与他往来。
当时因为和苏俄交好,大学生学的多是俄语,英语不受重视,但是随着和苏联关系紧张,中美关系破冰,不少洋先生归国执教,比如物理系的系主任赵平生便是刚从英国牛津回来的,总是打扮成一副英伦老绅士的模样,喝立普顿红茶,手里拿一根文明棍,走路时拄着,讲课时当教棒。课上还喜欢中英文夹杂着授课,可苦了一帮学生。
秦仲恩的所有课程都好,唯独英语相当平庸,大概是因为底子打得不行,因为被父亲牵连,他的初中和高中是在乡下念的,英语教员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国际英标为何物,教学生资本主义“capita1ism”(资本主义)这个单词时怕他们记不住音,竟然让他们在的后面注上“隔壁的李师母”。
所以当某一日,秦仲恩在顾家写实验报告时,在一旁百无聊赖翻看秦仲恩的英文课本不少长单词下面都用铅笔注写着相近的汉字谐音时,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秦仲恩瞥见自己的英语课本,一下子脸红了。自尊受挫的他有些恼怒地伸手抢过课本就要往书包里塞,一副要立马走人的样子。
顾倾城慌了,她一把抓住秦仲恩的手,“秦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笑你的。真的,只是equation(方程式)念成‘一块儿生’真的有点好笑。”
正是夏天,手臂都是露在外面,少女的手软而热,秦仲恩觉得被她抓住的地方像被烙铁烫到,收书包的动作一下子慢了。
“秦哥哥,你愿意的话我帮你补英语吧,你不是也经常教我物理、数学题吗?”少女的眼睛乌黑明亮,像两粒闪烁着莹润光泽的黑珍珠,她炽热的眼神里还带着小小的哀恳,仿佛生怕被拒绝。
秦仲恩慢慢地抽回手,微微低头:“好。”
暑假就在这样的约定中来临了。
因为父亲生前和校图书馆馆长私交不错,秦仲恩得以在学校图书馆谋得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来补贴家用,具体工作内容并不复杂,就是整理书架,给书籍贴标签以及登记借书人的名姓和借书日期。他平时是没课时去图书馆做事,到了假期,他和另外几个同学排了班,每周二、周四全天,周六早上在图书馆里上班。
顾倾城知晓后,竟然拿了她哥哥的借书证,也混进了图书馆。
当时的图书馆是进去时将图书证放在管理员那里,然后领一块插书板,插书板的作用是防止书被取出后借书人忘记书籍原先摆放的位置。最后借书人选定中意的图书后会将书和插书板一块儿拿给管理员,由管理员在书页最后的卡片上写上借书日期和借书人姓名。所以秦仲恩看见顾逸夫的借书证时以为是好友来了,下意识一抬头,就看见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的顾倾城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的脸微微一红:“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秦哥哥。”
“秦哥哥”三个字一出口,秦仲恩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我还有两个小时才休息。你先进去自己找书看。”一面递过去一块狭长的插书板。
顾倾城却摇头:“我不是来看书的,我就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她接受的西式教育,又在父母和兄长的爱护下长大,这样的直接简直叫秦仲恩无力招架,他放低声音:“我是在上班,不可以乱讲话的。”
顾倾城有些委屈地看着他:“我在你旁边写暑假作业也不行吗?”
另外一个和秦仲恩一同当值的男生先前去厕所解手,这时刚巧回来,看见正在说话的二人,好奇地问秦仲恩:“她是谁啊?”
“我是顾逸夫的妹妹。我可以在这儿写作业吗?”顾倾城眼睛里有狡狯一闪而过,转瞬间又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戴酒瓶底的男生几乎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局促地回答道:“哎,当然可以,我给你找张凳子。”说完一头扎进储物间,拿凳子去了。
很快的,顾倾城堂而皇之地坐在了秦仲恩的旁边。她也不吭声,只是打开书包,自顾自地埋头写起暑假作业来。做到语文阅读理解时,她开始咬笔头。
“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这句话反映了作者什么样的感情?”顾倾城死死盯住这一行字,这是病句吧。
酒瓶底一直在偷偷看她,此刻见她犯难,主动伸过头去:“遇到难题了?”
顾倾城将这句话轻声念出来,不解道:“这句话难道没有问题吗?直说我家门前有两棵枣树不就结了。还反应了作者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很奇怪。”
酒瓶底不仅乐呵呵地把答案报给她,甚至还教她如何依葫芦画瓢对付这类题目。
秦仲恩低头看着自己的英语作业,可是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耳朵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捕捉她的声音。他有些气恼,但是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气恼什么。他啪地一下丢下手里的钢笔,然后硬梆梆地撂下一句:“我去整理书架。”便进了书库。
他最喜欢整理古籍,那些在□里幸免于难的古籍散发出樟脑丸、灰尘、旧纸浆混合的气味,甜而稳妥,总是叫他轻易地想起喜欢埋首故纸堆的父亲。
将一本《玉台新咏》捋平,放进书架里,他却听见少女轻盈的足音。
“秦哥哥,你这里写错了。”顾倾城拿着他的英语作业本:“翻译这句话,像一切有成功的天才人物那样,贝多芬也是以有为之人据有为之地逢有为之时。不要用从句的,直接翻译成like a11 successfu1 geniuses, beethoven was the righe man in the right p1ace at the right time.就可以了。”
“嗯,我知道了。”秦仲恩神色冷淡,看都没有看她。
顾倾城伸手扯了扯他的胳膊:“你赶快改嘛……”话还未说完,却被秦仲恩粗暴地拂开,少年语气恶劣:“别拉拉扯扯的,是不是喝过洋墨水的女的,都像你这么不知检点,举止随便?”
顾倾城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她,虽然她不太明白“不知检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嫌恶的表情刺痛了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眼眶顿时红了,她丢下他的作业本便跑了出去。
话刚出口,秦仲恩便后悔了。他匆匆捡起作业本,便要追出去。来换班的同学恰好到了,他这才留意到桌上她的书包课本,通通没有收拾。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替她收拾好书包,做好交接,这才出了图书馆。
偌大的校园没有人影,眼看日头西沉,秦仲恩愈发心慌。出了校门,他正准备去顾家看看她回家没有,却看见校门的台阶上一个小小的人影。
是她。心里的大石头这才落下。他走过去,伸手拉她起来。顾倾城见是他,先是一笑,但转瞬又生气地撅起嘴巴,倔强地背过身去,不睬他。
秦仲恩无法,只得蹲下来,温声哄她:“我错了,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朝你乱发脾气,不该骂你,我错了,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我送你回家。”
顾倾城看他一眼:“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原谅你。”
“好。你说。”
“你保证以后不许凶我。”
“我保证以后不凶你。”
“你保证以后我跑掉了,你要第一个找到我。”
“我不是第一个找到你了吗?”
“这是我没有躲起来,是我让你找到我的。”顾倾城不依不饶地说道。
“好好好。我保证第一个找到你。”
“那你还要保证别让我老是等你,你看每次都是我等你。”少女很是委屈。
“我保证以后不让你久等。”
顾倾城这才开心地站起来,掸掸裙子上的灰。秦仲恩看着她,伸出手去,牵住她的手,迎着太阳慢慢地往前走。
“秦哥哥,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秦仲恩露出思考的表情,其实他的人生理想一直很清晰,一是帮父母平反,二是学成报效祖国,现在,他在心里偷偷加上了一个她。
“你呢,你先告诉我你以后想做什么?”腹黑的少年将问题抛了回去。
“我啊。”少女忽然得意地笑起来:“我的梦想是成为可可香奈儿。”
“可可香奈儿?”秦仲恩蹙眉,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外国女人是何方神圣。
顾倾城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书包,在某个兜里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不知道从什么外国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那是1937年德国摄影师霍斯特拍摄的香奈儿侧着脸斜躺在一张白色缎面安乐椅上,右手还异常优雅地夹着半根烟。
“这是个坏女人。你不许学她。”秦仲恩一看见这样资本主义的姿势和动作,便断定这个什么可可不是个正经女人。
“她不是坏人。她是设计衣服的。服装设计师。”顾倾城辩驳道。
“你看看她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这里露一块肉,那里露一块肉,还抽烟,肯定不是什么好人。”秦仲恩生怕自己将来的媳妇走上邪路,不客气道:“你要是跟她学,我就不要你了。”
在秦哥哥和可可香奈儿之间,顾倾城终于委委屈屈地表示放弃这个梦想。
65倾城别传(中)
三、另一个世界
一年后,也就是198o年,《庐山恋》上映,号称新中国第一部吻戏。片中男女主人公在山顶蜻蜓点水的一吻让无数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激荡不已。即便亲吻时他们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爱我的祖国”。
而顾倾城和秦仲恩第一次接吻便是发生在那年的暑假,当时顾倾城正在家里帮秦仲恩纠正英文发音。
“这个音要发得短促,”顾倾城嘴巴微微撅着,给秦仲恩示范。
少女的嘴唇是粉色的,软软的,因为离得近,还可以看见脸上白色的纤细的绒毛,叫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水蜜桃。
秦仲恩有些忘情地伸手去碰了碰她的脸。这一年的相处,两个人最多不过是牵牵手,至于搂一搂抱一抱,永远都像偷情一般,短促地接触很快就又分开。
女生本就早熟,顾倾城又是在美国长大的,她大胆地轻轻在秦仲恩的嘴唇上啄了一下。19岁的秦仲恩喉结已经十分明显,那线条漂亮的突起物微微耸动一下,他便循着本能将自己的唇压在了少女的唇上。他只觉得口渴,仿佛她是一眼甘美的泉水,而他是沙漠里疲惫不堪的旅人,只想在她口中汲取清凉甘甜。
顾倾城搂住他的脖子,她觉得整个人都像被融化了,脑袋也晕乎乎的。他们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亲吻,不知道舌头该怎么曼妙地滑过对方的齿缝,舔过柔软的牙龈,扫过舌面。只能凭借着本能去亲吻。但快乐是一样的。
此刻家里除了他们,没有人。只有电扇在不知疲倦地转着。自鸣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自己的步调。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它是永远不会变的。
身后就是她的床。两个人已经滚到了床上。顾倾城在家只穿着宽松的连衣裙,裙摆此时已经被掀了上去。露出了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的内/裤。那个时候弄堂里女人会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花布平角裤/衩晒出来,而她身上穿的却小巧精致了许多。秦仲恩觉得身/下愈发胀得难受。他的手颤巍巍地放在她的裙摆上。
顾倾城觉得心情又是激动、紧张、兴奋、恐惧,她咽了口唾沫,“我给你看,你也要给我看。”
她背着他脱掉了连衣裙和裹胸。双手抱胸,缓缓转过身来。
他只在家里父母过去收藏的一些外国画册里见过女性的裸/体,那些有着丰腴/肉/感的女性画册后来被作为他父母“腐化堕落”的证据被抄走。后来他曾经亲眼看见一个领头的红小将躲在那些堆满了从教授们家中抄出来的东西的仓库里,瞪大了眼睛看那些画册,脸孔红胀,鼻孔翕张,仿佛喘不过气来。
在秦仲恩眼里,她比画册里的女人苗条许多,也美丽许多。那小巧玲珑的乳,婀娜的腰肢,秦仲恩只觉得脑袋里轰地一下,像有什么炸开了。
“我也想看看你。秦哥哥。”顾倾城小声地说道。
秦仲恩满面通红,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不能做那言而无信的小人。慢慢地褪下裤子。两人第一次裸裎相见。他们羞涩地偷偷打量着对方的身体,异性世界的大门在这个燥热的夏天洞然打开。
暑假转瞬即过,顾倾城由高二升入了高三。她虽然聪明,但学习态度很是懒散,半点不知刻苦,所以成绩不好不坏。而那个时候的高考可以说是万人挤独木桥,像她这样的成绩是决计考不上名校的。父母的意思是让她还到美国读大学,但是一旦去美国念书就意味着要和秦仲恩分开,她哪里舍得,所以竟然拼命用起功来。
顾逸夫自然清楚她的心思,可是这丫头每天都跟不要命似地学习,他又舍不得妹妹起来。
正好他们系里周日组织秋游,去学校附近的西子湖赏枫叶,他存心让妹妹出来散散心,便哄了她一块儿出来。
到了集合地点,秦仲恩身边围了好几个女生,正在说笑。顾倾城立刻不高兴了,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
顾逸夫如今私下里都管秦仲恩叫“妹夫”,显然对他们两人的感情是乐观其成的。他一直把这个妹妹当成眼睛珠子一样护着,一看“妹夫“正在和别的女生说说笑笑,当即心中不快。他一把拉住妹妹的手,咬牙道:“咱不理他,哥哥带你去认识旁的青年才俊。我妹妹这般才貌,想追你的男生没有百八十个,也有二三十个,咱不稀罕他。”他本就是学校里的名人,此刻带了个天仙似的女生在旁边,原先聚集在一起的议论的学生立刻被分散了注意力。只顾着拿眼睛看顾倾城。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顾倾城。”顾逸夫一面介绍,一面拿眼睛睃着秦仲恩。
几个胆大的男生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顺便打听起顾倾城的学校、年纪、兴趣爱好来。顾倾城乖乖巧巧地待在顾逸夫身畔,安静地回答着问题,愈发惹人爱怜。一干男生鞍前马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献殷勤。
秦仲恩心中不觉有些恼怒。他身旁一个眉目清秀的女生也略带讥诮地说道:“倾城,真是好大的口气。他们顾家还真是大言不惭,儿子的名叫逸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就罢了;女儿又叫倾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未免太狂妄了些吧。也不怕折福。”秦仲恩听了心中烦闷,又不好发作,索性一甩手,向一干同学扬声道:“请同学们抓紧时间,不要拖拖拉拉地影响队伍的前进速度。”说完便沉着脸大步走到队伍最前端。
听到这话,顾逸夫更加恼火起来,他朝好友的背影冷哼了一声,拉着顾倾城的手,笑吟吟地向队伍最后端的一个长相俊朗的男生招呼道:“商景川,你怎么也来参加这种活动?你不是总嫌弃这些活动无聊吗?”又看向小半个身子藏在商景川身后的女生,“哟,还带了gir1 friend来啊?”
叫商景川的男生冷冷一笑:“怎么,你能带你妹妹来,我便不能带我妹妹来了?”一面将自己的妹妹从身后拖出来。
那是一个和顾倾城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刘海齐眉,一双天真无邪的杏仁眼,大概生性害羞,此刻连耳朵都红了,根本不敢看顾逸夫。
“我妹妹,商景湄,在水之湄的湄。”商景天替妹妹做了介绍。
“你好。”顾逸夫放轻了声音,他觉得对面的少女像只小兔子,稍稍受到惊吓便会逃走。
商景湄声音很细很软:“你好。”
两对兄妹便这样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到了西子湖畔,湖水如同一块静玉,周围芦苇依依,偶尔有水鸟从湖面滑过,点出圈圈涟漪。
说是秋游,其实不过是年轻人之间不分男女混坐在一块儿,高谈阔论而已。
顾倾城只听见身后依稀飘来什么“莱布尼茨”、“罗素”、“普朗克”,都是她不大懂的词语。商景川坐在她身旁,双手抱膝,正安静地看着远方小山的轮廓。而顾逸夫则陪着商景湄在说话。她愈发觉得无聊。
干脆回美国算了,多的是男孩子喜欢她。她要和旁人在一起,气死他。顾倾城一面恨恨地想着,一面百无聊赖地拿着手里的锡水壶,舀着湖水玩。
“我在三藩住过一个多月。”商景川忽然开腔。
顾倾城吓了一跳,扭头看他:“你也出过国?”
商景川略显倨傲地一笑:“怎么,看着不像?”
“我没这个意思。”顾倾城继续玩水。
“我父母都是外交官。”商景川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丢出去,石头擦着水面荡过去,打出好几个水漂。
顾倾城瞪大了眼睛:“你好厉害。快教教我,怎么打水漂。”
“好。”商景川起身,在附近找了几块适合的石头,给顾倾城讲解要领。
秦仲恩终于看不下去,从山坡上走下来,站在了顾倾城的身后。湖面上立刻倒映出他修长影子。顾倾城心里一慌,只听得“扑通”一声,勾在手腕上的水壶带子滑下去,锡壶往湖中心飘去。
“我的水壶!”顾倾城一跺脚,着急地喊道。
那厢顾逸夫听见妹妹的声音,丢下商景湄便奔了过来。
秦仲恩已经弯腰捡起一根长树枝,站在湖边,竭力用树枝去拨拉锡壶的系带,费了老半天劲,才将湿淋淋的水壶捞上来,递到她手里,打趣道:“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顾倾城愤愤地瞪他一眼,还跟她拽文,难道他不知道经过恶补,她的中文早已经不似先前那般糟糕了吗?想到这里,她没好气地对道:“听物理,如雾里,雾里看物理,勿理物理。”她音色甜脆,一个个字音又故意咬得极准,每一声都像井水浸过的香瓜,汁水四溅。
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大笑,不少和顾逸夫交好的男生甚至直接恭维“你这妹妹真是才思敏捷啊。”
秦仲恩只能苦笑,只有他知道这个“物理”影射的是他。
“哥哥,我回去了。”顾倾城朝顾逸夫交待了一句,便拎着水壶往回走。秦仲恩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眼光,追了上去。他也不说话,只是落后她一两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转过一个弯,顾倾城气恼地转过身去:“你干嘛跟着我?想耍流氓吗?”
她长得太美,连生起气来都那么美,秦仲恩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长得真美。”
如果这时有热血青年听到两人的对话,恐怕二话不说便会反剪了秦仲恩的双手,将他扭送到派出所去。
顾倾城又羞又怒,恶狠狠地剜她一眼,撒开腿便跑起来。秦仲恩叹了口气,仗着腿长,几步便追到她,然后一把握住少女滑腻的手腕。
“我有礼物送给你。”
“我不要。”顾倾城还在赌气。
“可是我非要送给你不可。”如今的秦仲恩在她面前从不掩饰自己无赖的一面,拖着她便往自己家所在的方向走去。顾倾城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乖乖跟着他后头走了。
他的父母的冤案几个月前已经平反,母亲林珊甚至恢复了工作,重新回到大学教书。现在的秦仲恩,可谓春风得意,万事顺遂。
拿着钥匙开了门,秦仲恩拉着顾倾城进了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秦仲恩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从里面拿出了一枚小巧的戒指出来。
“这个戒指是我自己做的。戒环是用锡丝焊了之后编的,中间这个红色的透明晶片是我找实验室老师要的红色发光二极管,熔掉了下面的两脚,然后镶在了指环上。做得比较粗糙,希望你不要嫌弃。”秦仲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先前的不高兴在看到这个戒指之后立即烟消云散,顾倾城将戒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简直是爱不释手。
“秦哥哥,给我戴上。”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颊倏地升腾两朵红云。
秦仲恩动作轻柔地给她套在了左手无名指上,又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等我毕业有钱了,我给你买金戒指,买真正的红宝石戒指。”
“我喜欢这个。”顾倾城如画的眉眼里满是喜气。
秦仲恩只觉得一颗心像掉进了蜜罐里,在嘶嘶声中泡软、泡涨。他伸手扳过顾倾城的下巴,便吻了上去。她的唇上仿佛有蜜有奶,总是叫他吻不够。放在她腰肢上的手指一根根绷紧。
如果说第一次看见对方的身体时,他还尚有些懵懂,不太明白下/腹那团欲/望是怎么回事。而现在,他清楚地感知到了身体里的欲/望像笼中兽,正叫嚣着要出来。虽然早已经过了酷夏,但是秦仲恩此时却是一头的汗,连眼睛都隐隐发红,像荒野里一头迷路的雄狮,焦躁不已。
有晶莹的汗珠顺着他乌黑的鬓发流到腮边,顾倾城伸手替他拂拭干净。在她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的那一瞬,仿佛是一道闪电倏然滑过原野,迷途的雄狮觉得心头顿时豁亮。
秦仲恩修长的手指解开了顾倾城衬衣的扣子,然后是棉质的裹胸。小巧的/乳/像受惊的白鸽,在微凉的空气里慢慢探出嫩红色的喙。他低头含住了鸟喙,手掌慢慢下滑,然后随着□织物的滑落,两条莹白笔直的腿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秦仲恩连鼻息都粗重了起来,一下一下地拂在她脸上。他乌黑的眼睛热切又羞赧地看着她,似乎在无声征询她的意见。顾倾城在美国读书时,班里发育得早的洋妞便吹嘘过和男朋友make 1ove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事情。她模模糊糊地知道秦仲恩想要干什么,心脏也是扑通扑通直跳,她有些羞怯地伸手去拉他的衣角:“你妈妈会不会突然回来?”她也见过林珊几次,她感觉得出林珊对她客气却不亲切,似乎并不喜欢她。
“不会,她今天坐车去老家看我外婆了。不到晚上是不会回家的。”
顾倾城脖颈微垂,眼睫扑闪了两下,算是默准了他的行为。得到了默许的秦仲恩简直欣喜若狂,他生涩地在她的锁骨和胸前亲吻着,喃喃道:“我好爱你啊。”
进入的那一个瞬间,顾倾城痛得脚趾都蜷缩起来。然而和他融为一体的感觉叫她忍不住泪中含笑。
此刻,爱情像阳光下的西子湖,温暖而明亮。而他们,成了水上两叶浮萍,随波荡漾。
66倾城别传(下)
四、爱就是牺牲
秦仲恩没有料到他们偷吃禁果的那天晚上,林珊从老家给他带回了旧日的伙伴——林菱。据说她出生时她的母亲正坐在木桶里采菱角,所以给她取了这样的名字。她本是林珊远方一位表叔的女儿,因为父母双亡,便跟着舅舅舅母过活,没有少受苦。文/革爆发后,她借着大串联坐上绿皮火车,逃离了老家,辗转到了京津县郊,又凭着记忆找到了秦仲恩的外婆,被她称做三姑婆的老太太。那个时候秦仲恩因为父母的缘故,被送到了乡下。于是两个孩子自然就认识了。
秦仲恩在城市长大,又受知识分子父母的熏陶,个性清高,虽然家逢变故,但他私心里还觉得自己是落难公子,和农村那帮邋遢的小孩自然玩不到一块儿去。而比他大一岁的林菱却格外维护秦仲恩,那时候食物匮乏,难得挖到几个山芋,林菱都是吃小而干瘪的,将大的好的留给他吃。虽然她读书不多,长得也不算漂亮,但肤色微黑粗糙,一浓密漆黑短发,有点像男孩子的林菱如同山野里的清风,还是抚慰了当时郁郁不乐的秦仲恩。
几年不见,林菱出落得稍稍秀美了些,短发也蓄成了长发,梳着《红灯记》里李铁梅式的辫子。乍见旧时的玩伴,秦仲恩还是开心的。林珊带林菱回市里,本意是让儿子在学习上帮助帮助她,然后鼓励她报名参加高考,自然,以林珊的基础是不可能考得上的。但是当时国家的政策是高考落榜生可以被招录进小学、银行这些单位工作。自然要比在工厂里工作体面和轻松一些。
可惜林菱全然不是读书的料,她热衷的是烧饭洗衣,收拾房间。恰好当时京津工艺美术厂招工,她父亲生前是四里八乡有名的木匠,耳濡目染之下也做得一手好木工,于是便瞒着婶婶林珊去报名考木雕工,居然脱颖而出,被招录进去。林珊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鼓励她好好工作。刚进去都是从徒工做起,一个月28元工资。林菱却非常高兴,自觉可以为这个家做一份贡献。
秦仲恩本来也为她可以自食其力而高兴,然而某日回家,却见林菱正坐在矮凳上给他洗汗衫背心,秦仲恩一下子慌神了,他上前一把从她手里夺过自己的汗衫,有些窘迫地说道:“林菱姐,我自己来。”
“你是男娃儿,哪里能洗的干净。”林菱笑呵呵的,又仗着自己力气大,从他手里拿过来,又在搓衣板上搓洗起来。
秦仲恩没办法,在他看来,内衣要么自己洗,要么是最亲密的人洗。然而这话又不好开口,只得暗暗拿定主意,以后这些内衣一定换下来就自己拿洗掉。
回到自己的卧室,秦仲恩仔细看系主任拿给他的这张表。这是申请报考中科院应用物理研究所研究生的资料。还有大半年,他便要大学毕业,“大舅子”顾逸夫已经决定考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研究生。而他,和他情况不同,自然选择留在国内。
林菱忽然推门进来,手上还湿漉漉的。“阿仲,你的裤/头呢?我没找着。”即使秦仲恩跟她讲过自己名字里面的仲是按照“伯仲叔季”的顺序排下来的,没有实际含义,但林菱还是这么称呼他。
秦仲恩一张脸红的像煮熟了的虾子,正所谓食髓知味,要不是他们都是学生,不然真恨不得立刻就将她娶进家门,日夜温存。可惜这是个在大街上随地小便、在厕所墙壁上写脏话都会被定性成流氓罪的年代,如今晚上,他都是回想着那个下午顾倾城在他身下的样子自我纾解,弄脏了的裤子他早上便偷偷换下来,打算趁着洗澡一块儿洗了。
他轻咳了一声:“林菱姐,贴身衣物还是我自己洗吧,毕竟男女有别。”
林菱才想说什么,却听见敲门声。
“我去开门。”秦仲恩刚打开门,顾倾城便像回巢的乳燕,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然后就听见她抽抽噎噎的声音:“秦哥哥,妈妈要我和哥哥一起回美国念书。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这儿,跟你在一起。”
“为什么会这样,舒阿姨不是前一阵子已经答应你留在京津读大学的吗?”秦仲恩也着急起来。
“我不管,反正我死也不回美国。”顾倾城擦了擦眼泪,却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林菱。她正呆呆地看着他们。
“秦哥哥,她是谁?”顾倾城有些敌意地看着林菱。
秦仲恩知道她是个小醋缸,赶紧解释道:“她是林菱姐,我家的亲戚。”
“林菱姐,你好。我叫顾倾城。”顾倾城这才有了笑脸。
“你好。”林菱讷讷地回道:“你们聊,我去准备晚饭了。”
“秦哥哥,我爸爸让我带给你的,薛定谔的《what is 1ife》,他让你看完了和他好好聊聊心得。”顾倾城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牛皮纸包的小册子,递到情郎的手上。
秦仲恩苦恼地摸摸头:“顾伯伯上次给我的卡尔纳普的《概率的逻辑基础》我还没有看完呢。”
顾倾城踮起脚去揪他的耳朵:“你好慢,我哥哥五天就看完了。说,你是不是偷懒了?”
“你知道的,你爸爸的书都是英文原版的,我看的慢也是没法子的事。”秦仲恩笑着躲闪。
林菱默默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他们在说什么,她听不懂。她只知道那个姓顾的女孩子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阿仲看着那个女孩子的眼神让她觉得心里很难受。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林菱的头垂得更低。
不过从此以后,秦仲恩发现林菱真的不再帮他洗任何内衣。甚至刻意躲着他,不过他如今忙得很,自己要忙着准备研究生考试不谈,“准岳丈”还额外给他开小灶,还要陪着女朋友温书准备高考,自然不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有林珊默默看在眼里,叹息不已。
几个月后,秦仲恩顺利考上了中科院应用物理研究所的研究生。当时核物理研究所和应用物理研究所毗邻,顾雁遥经常在下班后推着他那辆黑色的飞鸽二八式的自行车和同路的秦仲恩边走边聊,所以研究所里几乎没人不知道以第一名的身份考进来的小秦同志是顾教授的“乘龙快婿”,闲暇时没少打趣他。他个性虽清高但并不迂腐,对于别人的玩笑只是一笑了之,并不介怀,更不会为了避嫌而刻意疏远顾家人,于是顾雁遥对他的印象更好。
进入八十年代后,核能利用方面也不像过去那样迫切,粒子物理逐渐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顾雁遥的多次提议下,经过上级批示,从京津市核物理研究所划分出一个粒子研究所出来,顾雁遥兼任所长。当时欧美各国都在进行粒子加速技术的研究。所里花重金引进的中、高能加速器和重离子加速器都来自于外国重点实验室,顾雁遥自然不甘心长期掣肘于人,立志要建造出强束流中高能加速器。这类加速器不仅能提供直接加速的离子流,还可以提供次级粒子束,一旦研究成功,绝对处于国际领先水平。
攻关小组很快组建完毕,不眠不休地日夜钻研,顾雁遥将家庭儿女悉数托付给了在音乐学院教钢琴的妻子舒停云身上,吃在所里,宿在所里,简直比三顾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还要敬业。
然而就在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的时候,实验室的保险箱却被撬开,图纸外流。所有研究人员一概封闭排查。连被借用负责处理数据的秦林恩也受到牵连,被一齐关了禁闭。
盗窃国家机密、破坏国家安全在当时是非常可怕的罪名,这一帮物理学家遭受到了非常严厉的盘问,某年某月某日,谁接触到了图纸,和谁交谈提及了图纸,具体谈话内容是什么。因为问不出来,公安部的一位鹰派首长,开始采取审讯刑侦犯人的那一套。六十瓦的白炽灯灯泡吊在房梁上照着,不许喝水,不许上厕所,车轮战一般地回忆、重复,一旦与上次的证词有出入,立刻会受到更加强硬的质询。
这些文弱的知识分子,许多活到四十岁,连只鸡都没有杀过,何曾见识过这样的阵势,但一个个脖子倒都硬得很,时而痛斥丘八们有辱斯文,时而感叹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时而又诅咒那盗窃图纸的家伙活该吃枪子儿。
顾雁遥是负责人,嫌疑自然最大,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在隔离审查里被折磨得脱了形。然而三天后,他却被客客气气地告知嫌疑人落网,他的嫌疑解除,可以恢复工作。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嫌犯是谁。对方却一脸高深莫测地拍拍他的肩膀,要他擦亮眼睛,莫要被人利用。等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家里却只见妻子和儿子,不见女儿。
顾逸夫垂头丧气地指一指卧室的方向,告诉父亲:“秦仲恩被抓起来了,听说警察在他家的书柜里翻到了图纸,妹妹知道他被抓的消息后,直接晕了过去。而且,而且……”顾逸夫脸颊有些发烫,脚尖无意识地在地板上蹭擦着。
“而且什么!”顾雁遥对这个女儿简直爱若珍宝,此刻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后脑勺像挨了一记闷棍,口气不由又急又冲。
舒停云淡淡地接嘴道:“你女儿怀了秦仲恩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
顾雁遥脚下一软,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爸爸。”顾倾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赤着脚就下了床,脸色惨白地倚着门框站着,红肿的眼眶里全是泪水:“爸爸,求求你救救秦哥哥,他不会干这种事的,求求你救救他,如果他死了,我也不用活了。我们一家三口到地下团聚好了。”
舒停云脸色一白,上前一步,扬手就给了女儿一个巴掌:“你还有脸说,你才多大,一家三口,你和谁是一家三口?便是给他买子弹,也轮不到你花钱!”
顾倾城捂住火辣辣的脸颊,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哭得太厉害,以至于先前吃的一点白粥全部呕了出来,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灰白色。
“妹妹。”顾逸夫急得眼睛都红了,上前心疼地搀住她,一面轻柔地给她拍背,一面朝着父母说道:“我不相信仲恩会做这种事。我了解他的人品。而且有谁会笨到偷了图纸不早点脱手,而是随便往书里一夹?等着公安来抓?讲不通。”
顾雁遥也焦躁地来回踱着步,他也不相信秦仲恩会做这件事,凡人做事,必有动机,仲恩没有动机去做这种风险极大的事啊。
“我出去打听消息。”顾雁遥连脏衣服都没有换,便又推门出去了。
顾倾城软软地靠在顾逸夫的身上,眼神空茫地看着父亲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舒停云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冷冷地说道:“你哥哥正好要去美国参加面试,我会带着你一起回美国。这儿是待不下去了。”
“不,妈妈,我不要回美国,我要留在这儿,和秦哥哥哥在一起。”
舒停云咬牙瞪女儿一眼,“顾倾城你疯了吗?十八岁就大了肚子,你是怕没以后没人在你身后丢破鞋吗?”
顾倾城又羞又气,眼泪又开始滴滴答答往下落。顾逸夫只觉得今日的母亲言辞格外尖锐,他有些急切地说道:“妈妈,您就别再说了,妹妹如今的身体可受不住。”
顾家也是京津的权贵之家,虽因文/革的冲击而七零八落,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最近几年已经隐隐有重新得势的架势。只是顾雁遥当年因为不肯从政,和家庭决裂,孤身一人赴美留学。所以此时顾雁遥站在总参谋部的铁门外,看着红砖墙上绿意葳蕤的藤萝,心情不免有些复杂。叹了口气,他还是在传达室报了名姓,静静等待父亲昔日的下属,如今总参谋部情报一部的负责人谭礼新。
一身笔挺戎装的谭礼新很快出了小楼,他惊喜地看着少年时的伙伴,然后结结实实地来了个拥抱,这才请顾雁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顾雁遥此刻没有心思与他叙旧,简要地说了自己的情况,他便打听起秦仲恩的情况起来。
“雁遥,你和这个秦仲恩是什么关系,你个性我最清楚不过,这些年结婚生子归国都不曾知会顾老半声,此刻却为这个青年人找上我,你知道的,你的事我是不会瞒着顾老的。”
顾雁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苦笑道:“礼新,仲恩这孩子既是我的学生,又算是我的半子,你说我怎么能眼睁睁地不救他。何况我可以担保,这件事决计不是他做的。”
谭礼新叹了口气:“案子确实有疑点,当时专案组对涉案人员的家庭都进行了搜查,而那一小部分图纸便是在秦仲恩的书柜里一本叫《科学与近代世界》的书皮里发现的……”
a.n.怀特海的《科学与近代世界》。顾雁遥忽然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像冻住了。因为父母的专业都属于文科,秦家的藏书自然以文史类居泰半,后来又被抄没了大半。秦仲恩酷爱阅读,他又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便敞开了自家的书柜任他借阅,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刻意推荐一些英文原版书目,给自家儿子和未来女婿,不仅要他们读,还要写笔记谈感想。
《科学与近代世界》这书便是他前些日子推荐的,嘱咐女儿带给仲恩。他工作繁忙,本不会对这些小事有特别的印象,只是那晚拿书给倾城时,正在弹琴的妻子忽然离开琴凳,从他手里拿过了这本书,打趣说也要看看。她拿过书就看了起来,竟然似乎入了迷,然后又喊女儿倒水给她喝,接过水杯时却不慎手滑将书泼了个湿透。幸好他有包书皮的习惯,停云剥下湿了的书皮,又重新去书房找牛皮纸给书包上封皮,这才交给女儿。
顾雁遥觉得某个可怕的想法正在拼命咬着他的脑子。他强打精神和谭礼新说了几句,得知秦仲恩现在咬定这书是他在旧书摊上买的,买回时就包着封皮,并不知晓里面藏着玄机,专案组也没有办法,只好暂时先将他收押。顾雁遥愈发觉得心如刀绞,那样聪慧的青年,恐怕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念着这书是女儿拿给他的,生怕连累了倾城,这才撒谎说是买的旧书吧。
嘱咐谭礼新照看着些秦仲恩之后,顾雁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总参部,慢吞吞地往家挪着。
不过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他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家。家里面妻子正在收拾行李箱。他怔怔地看了她半天,忽然伸手按住行李箱的盖子,低低道:“是不是你?”
舒停云蹙眉看他一眼,“阿遥你说什么?我跟你说,我打算最近就带两个孩子回美国,再过一个月,倾城的肚子就瞒不住人了,留在这儿,她脊梁骨还不被戳断了。”
“阿云,是你对不对?是你把图纸夹在了书皮里,然后借着女儿的手,把书送到了仲恩手里。”
舒停云从床沿一下子站起来:“顾雁遥,你发什么神经?你宁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居然把这种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顾雁遥的脸色早已经是一片苍白,他的腰眼死死抵在身后的缝纫机上,仿佛不这样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般。闭了闭眼睛,他缓缓开了口:“我打听过了,仲恩没有说出《科学与近代世界》是我借给他的,他说是他在书摊买的。如果真是他偷的图纸,又藏在了我借给他的书里,他为什么不说实话?”
“仲恩这个孩子倒是讲义气,这倒是我失策了。”舒停云微微勾唇一笑。
“阿云,当真是你?”顾雁遥高大的身躯此刻如同风中的纸片,打摆子似地晃起来。
吱呀一声,卧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门外是顾逸夫和顾倾城兄妹两个。兄妹两个表情如出一辙,雪白的脸,哆嗦的唇,仿佛青天白日撞见了鬼。
舒停云视线徐徐扫过自己的丈夫、儿子、女儿,笑笑:“既然人都来齐了,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真名叫做安藤喜江,隶属日本外务省国际情报统括官。图纸是我们拿的。”
顾倾城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的温柔可亲悉数不见,只剩下突突散发出的凌厉。她浑身筛糠一般地颤抖起来,妈妈,妈妈怎么会变成日本人,妈妈还陷害了秦哥哥。顾逸夫死死咬住下唇,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安藤喜江将手腕一并,堪堪递到丈夫面前,脸上还挂着笑容,“顾雁遥,日本间谍就在你面前,把我扭送到公安局吧。”
顾雁遥身体却是一软,萎顿地瘫坐在地上。他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可疑地跟着抖动起来。
“妈妈,求求你救回秦哥哥,只要你能救他出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顾倾城忽然挣开哥哥的怀抱,扑到母亲脚下,跪在地上,捣蒜一般地磕起头来。她不在乎什么民族大义,她看过白明导演的《川岛芳子》,只觉得同样身为日本间谍的母亲应该也是无所不能的。
“倾城。”安藤喜江弯腰托起女儿的下巴,眼神近乎爱怜:“只要你把妈妈送到公安局去,你的秦哥哥就可以沉冤得雪,被放出来了。”
顾倾城惶惑地拿眼睛去看父亲和兄长。
“不行,妈妈会被枪毙的。”顾逸夫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
“爸爸,我要秦哥哥,我也要妈妈……”顾倾城爬到父亲面前,拼命摇晃着他。
顾雁遥颤巍巍地松开捂住脸的双手,抬眼看了妻子一眼。她面上始终挂着淡笑,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又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她太了解人心,知道他们永远不会拿她怎么办。
只可怜了女儿,顾雁遥伸手揽住女儿的肩膀,却摸到一把突兀的骨头,他眼睛里的泪珠再也含不住,直直地砸下来。
“我有办法。”顾逸夫擦了一把眼睛里的热泪,“只要有人肯顶罪就行。”
“顶罪?”顾倾城转脸看向哥哥。
顾逸夫郑重地走到父母面前,啪地一下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爸爸,妈妈,妹妹肚子里已经有了仲恩的孩子,仲恩是我的挚交好友,又因为我顾家无辜挨了这牢狱之灾,我不能眼睁睁地坑了他的性命,也害了妹妹一辈子。我愿意去自首,换仲恩出来。”
“哥哥——”顾倾城凄厉地喊了一声,扑在顾逸夫的身上。
“逸夫,别做傻事。”顾雁遥也是涕泪纵横,一把扯住儿子的手臂。
安藤喜江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三人,忽然蹲□,将女儿半抱半拽起来:“你可想留住肚子里秦仲恩的孩子?”
顾倾城下意识地捂住小腹,“这是我和秦哥哥的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我可以帮你把秦仲恩救出来,也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和我一齐回日本。”
“不行。我不允许倾城跟着你。”顾雁遥悲愤地站起来。
安藤喜江却不理他:“你想想,倾城,再过一个月,你的肚子就藏不住了,在这里,你一个未婚女孩儿,可能顺顺当当生下孩子吗?你若是跟妈妈回日本,妈妈会照料你把孩子生下来。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儿,妈妈还会害了你不成?”
顾倾城含泪思考了半天,终究想搭救秦仲恩的心思占了上风:“好,我答应你。”
“妹妹——”
“倾城——”
“爸爸,哥哥,对不起,我一定要救秦哥哥出来。”顾倾城眼泪婆娑。
“倾城,我记得你说过,秦家住了一个远方亲戚,是个女孩子,似乎喜欢秦林恩?”
“嗯,林菱姐。”顾倾城猛地想起了什么,有些恐惧地盯住母亲:“您,您想要——”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爱就是牺牲。”安藤喜江脸上的表情晦暗难明:“或者,你同情她的话,可以把我送到公安局去。”
顾倾城擦干眼泪,她要和秦仲恩长相厮守,她不能牺牲自己,她又舍不得牺牲自己的哥哥,她也舍不得自己的母亲去送死,所以她只能狠心断送一个不相干的人。为虎作伥,顾倾城忽然想起秦仲恩教过她的这个成语,没错,她就是一个伥鬼。
“您要我怎么做?”
“现在带我去秦家,把那个叫林菱的帮我喊出来。”
顾雁遥父子想说什么,最终都讷讷地闭了嘴。万年进化里,人心始终都长在左胸,不在正中,有所偏倚自然是难免的。
母女二人收拾整齐,一前一后离开了家门。到了秦家门口,顾倾城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林菱红肿着眼睛给她开了门。
“林阿姨怎么样了?”顾倾城站在门口,轻声问道。
“姑妈生病了,已经歇下了。”林菱这才注意到顾倾城身后美艳的女人,“你后面的这位是——”
“我是倾城的妈妈,林菱是吧,你想救秦仲恩出来吗?”安藤喜江大半张脸都隐在暗处,只有声音低迷而诱惑,叫顾倾城无端地打了个寒噤。
林菱欣喜地睁大了眼睛,“我当然想,求您帮忙。”
“你跟我过来,我教你怎么做。”安藤喜江微微一笑,主动伸手牵住林菱的手。她的手滑而腻,但却是冷的,林菱觉得有种小时候在河边抓住水蛇的感觉。
顾倾城默默地掩上门,跟在二人身后。
在昏暗的路灯下,小花坛旁,安藤喜江冷淡地吩咐女儿:“你站远一些。”
顾倾城乖乖照做了。
安藤喜江牵着林菱又朝里走了几步,顾倾城听不见她们在讲什么,只知道她们讲了很久。
两人出来时,林菱脸上依稀还有未干的泪痕,但嘴角却噙着微笑。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顾倾城的肚子上,顾倾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将手护在了小腹上。林菱这才收回目光,主动抱了抱顾倾城:“阿仲很快就可以出来了。你们要好好的在一起啊。”
顾倾城忽然觉得悲从中来,这个平庸的、她素来瞧不起的女子,因为她的母亲的过错,为了救她的爱人,选择了牺牲自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力点着头。
五、尘埃落定
半个月后,秦仲恩被无罪释。刚回到家,他便急着想冲个澡去见顾倾城。
不料素来温煦的母亲却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怔怔地看住母亲:“妈,您干吗打我——”
“你还要去见她,她害你害得还不够吗?林菱那个丫头为了救你,已经葬送了自己,你还要去见顾家那个丫头!你有没有半点良心?”林珊已经泣不成声。
“林菱姐?”秦仲恩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跑得精光。
“你以为你能放出来是谁救了你?是林菱去自首,说她偷了图纸,然后藏在书皮里,你这才逃过一劫。”
“林菱姐,怎么会?”秦仲恩骇笑:“她连初中都没念完,比例尺都不懂,她怎么可能去偷图纸?”
“可是她拿出了所有的图纸,还交待了一个银行户头,说只要偷出图纸对方就许诺给她两万块。别人不清楚她,难道我还不清楚那个丫头吗?那个死心眼的丫头,哪里有这种脑筋,这件事根本就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高人在背后指点?”秦仲恩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你当我不知道那本书的来历,公安局来搜查之后,我给你收拾房间,看见了你写的读书笔记,那本《科学与近代世界》根本就是顾家那个丫头拿给你的。这件事绝对和顾家脱不开干系。”
“那林菱姐现在——”秦仲恩觉得浑身发冷。
“已经判刑了,判了十六年,她才二十出头,这辈子算是完了。”
秦仲恩倒退了两部,猛地一个转身:“我要去找她问清楚!”说完便一阵风似地奔出门外。
“你给我回来,我不许你去!”林珊一拐一拐地追出去,不想腿脚不灵便的她没有留意脚下的台阶,一脚采空,竟然从楼梯上失足跌了下去。
听到声响的秦仲恩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疯了一般地撒足跑到母亲身边:“妈——”
林珊的头恰好撞在楼梯最后一阶上,鲜血将水泥地都染红了,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握住儿子的手:“等林菱出来,你娶她,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妈妈,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秦仲恩跪在地上,崩溃地大哭起来。
林珊最后看了一眼儿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妈——”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风声。
而同一时刻,顾倾城跟着母亲登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她本以为生下孩子后便可以和秦仲恩团圆,却不知道两年后,她抱着儿子秦亦峥故地重回,秦家居住的筒子楼已经被夷为平地。至于秦仲恩,也不知所踪。
67华伦夫人的职业2
门打开的那一瞬,沈6嘉两条浓眉深深蹙起:“夏行长?”
夏商周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沈6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坏透了。
伍媚听见动静,也起了身,和夏商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夏商周觉得自己被这个眼神刺痛了,他扭脸看住沈6嘉,有些生硬地说道:“沈总,请您回避一下,有些话我想要问一问,伍小姐。”
沈6嘉面色沉静地转身,伍媚却忽然扯住他的手腕,淡淡朝夏商周说道:“没什么话是他不能听的,你直说吧。”
夏商周喉结动了动,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一根一根收紧,过了许久,他骨节发白的手指又一根一根松开,缓缓开了口:“我只问你,那个孩子,如今是不是跟着你?”
伍媚勾了勾唇角:“哪个孩子?”
夏商周一口气梗在喉咙处,当着她的面,要他说出“我的儿子”这四个字简直无异于刑罚。上下嘴唇颤了许久,夏商周只觉得情绪几欲崩溃,他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于他,儒雅博学的父亲在外出考古时因为墓顶塌方意外去世,娴雅温柔的母亲跟着殉情,留下他一个十五岁的小小少年,跟着舅舅过活。十八岁的时候遇上她,倾心恋慕,彼此眼睛里都只有对方。青春少艾,也不是没有少年人的冲动,可是他却每次都会选择温柔却坚定地推开她的手,宁可躲进旅馆的卫生间里,在哗哗的水流下自己纾解。就像他吃葡萄总是把最饱满最浑圆的紫色颗粒留在最后吃一般,他也想把最好的留到他们结婚那天,可是谁能料到订婚那晚出了那样荒唐的变故。有那样鹣鲽情深生死与共的父母,他如何做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可是这个世道,处女又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他和晏修明发生了关系,自然不得不负起责任来。若不是夷光的离家出走,或许他未必有勇气选择任性地一走了之。
沈6嘉已经敏锐地猜到了那个孩子指的是夏天,应该是晏修明和夏商周的儿子,那么伍媚收养他,动机又是什么?他有些不敢往下想。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夏商周,他还记得初见时那样潇洒昂扬的青年,可眼前的年轻男人却是一身萧索落寞,几乎像换了一个人。命运弄人,沈6嘉在心底叹息一声,折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然后递给了夏商周。
夏商周下意识地接过杯子,杯子的竖棱硌着掌心,他低头抿了一口温水。又过了半天,他才破釜沉舟一般开腔道:“你明白我说的是谁,晏修明和我的孩子。”
“夏商周,你上我家来管我要你和晏修明的儿子?”伍媚唇角的笑意很淡。
“我去了唐在延家里。三年前,你和一个年轻男人一起带走了那个孩子。唐在延的妻子记得你右手上的那粒红痣。”
眼角的余光里伍媚看见了沈6嘉的眼睛,那双栗色的眼睛此刻像茶色的大海,正在眼底生出无限的波澜,并不汹涌,只是一波一波地漾出悲悯的涟漪。
伍媚无来由地便觉得从心底生出一股烦躁之意,她状似很随意地将右手搭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那粒红痣便像落在雪地里的一朵红梅一般显眼。
“领走孩子的女人右手上有痣,我右手上有痣,所以便是我拐走了你儿子?夏商周,你大学里逻辑学可是满分,这种低级的错误三段论,你怎么能说的出口?”
“夷光。”夏商周痛苦地耙了耙头发,“孩子是无辜的。不管怎么说,孩子都是无辜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够了,夏商周。你哪只眼睛看见你儿子被我毒打了还是辱骂了?”伍媚斜着眼睛睨他,嘴角微勾,神情嘲讽,“要讨人,麻烦你找齐全了证据再登门兴师问罪,或者直接去警察局报案也成。时间不早了,请回吧。”说完便转身进了卧室。
卧室里没有开灯,黑漆漆一片,夏商周看着她的背影逐渐和那浓墨似的暗融为一体,又去看沈6嘉,“沈总……”
沈6嘉难得不礼貌地截断了别人的话头,但是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夏行长,你认识她的时间比我久,应该知道她的为人。一个人再怎么变化,骨子里的东西始终还是在的。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今晚这样冒失地上门要人,我想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
夏商周又一次将视线投入卧室的黑暗当中。黑暗里他看不见她的轮廓,他又看眼前的男人,他长着一张英挺锐利的脸,但似乎无论什么时刻,他的表情总是静的,夏商周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灰心来,这种灰心比他在知晓晏修明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时还要重大,因为沈6嘉比他要懂她。他用力地抿了抿嘴角,一声不吭地推门离开了。
沈6嘉进了卧室,轻轻按下了壁灯。伍媚躺在床上,他坐到床沿,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晚饭还没吃,马上重做意面?”
“我不饿。”伍媚头埋在枕头里。
“那吃点别的?冰箱里还有菜。”
伍媚一骨碌坐起来,“沈6嘉,你不问我收养夏天是为了干什么?”
“你会拿他做什么?”沈6嘉眉毛微微一扬,“我不觉得你会用那孩子做什么。”
他笃定的口吻让伍媚有些恼火,她冷哼了一声,挑衅道:“沈6嘉,我不是一个善女人,你该知道的。宽宏大量、以德报怨这种情操在我这儿,就像受天父感召而怀圣胎一样稀奇。”
沈6嘉笑了一下:“没有人会喜欢做出违背本性的事来,如果觉得内心煎熬,那这件事一定违背了本性。”顿了一下,他又微笑着说道:“你对那个孩子虽然不亲近,甚至有些严厉,但是孩子却很粘你,孩童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小动物,你对他是好是歹,他们分辨的出来。”
“不。那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除了依附我之外,无路可走。人类之间的感情很多时候都只是一种强势吸引,就像小孩要生存,所以依赖父母的宠爱,介意任何人分走这份宠爱;年轻女人要更好地生存,所以要找到优质的长期饭票,长相学历收入职位哪样不得上纲上线;还有友谊,即便是全无利益关系的闲暇陪伴,难道对方不必温和可亲或者风趣幽默?谁愿意和一个乏味丑陋单调无趣的人作伴?而且,你可知道我和阮咸刚去京津唐家时他什么样子?唐家夫妻本来是因为无法生育才领养了夏天,但是领养了没多久唐在延的老婆就怀孕了,我们去的时候是冬天,夏天才三岁,唐在延的老婆挺着六个月的大肚皮在织小婴儿的毛衫,而夏天拖着鼻涕在楼道的空地上被几个比他大的孩子当马骑。”伍媚大概有些激动,语速很快,也不知道是要说服沈6嘉还是说服自己。
沈6嘉凝望着她乌黑的眼珠,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道:“那你想怎么做呢?法制社会,不时兴子代父偿那一套了,这孩子唯一的利用价值不过就是他那私生子的身份,名舞蹈演员的私生子,被生母抛弃在福利院门口的私生子。”
伍媚被沈6嘉说中心事,脸色暗了几分。
“你和晏修明间的恩怨,我不会以血脉人伦来劝说你什么,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在夏天身上做文章,老话说‘罪不及子女’,一旦背上私生子的身份,这个孩子的人生将会更加艰难。如果你信得过我,把这件事交给我,我来处理。”
伍媚有些发怔地看着沈6嘉,有些犹疑地“你来处理?”
沈6嘉点点头,正色道:“我始终站在你这边。”
伍媚定定地看了对面的男人半天,过了许久,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
68爱的挽歌(1)
夏商周站在办公室的巨幅落地窗前,他的办公室位于摩曼写字楼的22层,朝南,采光非常好。然而放眼看去,景致还是局限于高楼铁塔,他忍不住想起在美国摩曼总部工作时,那里离纽约的入海口很近,一边是曼哈顿的摩天大厦,一边是洁白的帆船在夕阳下扬帆大西洋的场景,一边则是自由女神像,那个时候的他,充满了抱负和激情,然而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像一株老去的树,即使站在阳光里,依然写满了暮气。
摆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小天鹅》舞曲,这首铃声已经陪伴了他整整十年,从未换过。也因为这铃声过于特别,所以这么些年他没少收到各方送来的来自世界级芭蕾舞团的演出门票。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挚爱这首芭蕾舞曲只是因为是它,让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全名叫做晏夷光。那时是大一的迎新晚会,他是男主持,报幕之后刚好和准备上台的她迎面碰上,她穿着乳白色的芭蕾舞裙,神情淡漠,和那天在图书馆又窘又恼的样子完全不像。然而随着《四小天鹅》欢乐的舞曲响起,她却像一只伶俐的雪鸟,在他的心脏上跳起了踢踏舞。明明和其他几个跳舞的女生一样的装扮,可是他的眼睛却可以轻易找寻出她。站在幕后的他旁敲侧击,知晓了她就是晏夷光,那个16岁考上京津大学的晏夷光。真正动了心却是在后台看见她换鞋,她刚脱下一只芭蕾舞鞋,那双脚,一点都不美丽,中趾上还裹着橡皮膏药,他忍不住问她“疼吗?”她先是狐疑地看他一眼,随后就笑了,指指自己还穿着舞鞋的的那只脚,说道:“为了别人看见的这只脚,只能辛苦另外的这只脚了。”一面说一面踢了踢那只没穿舞鞋的脚。他记得自己当时脑中一热,如同中了什么魔障,一蹲身就给她脱下了那只舞鞋。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夏商周接通了电话。
“夏行长吗?我是沈6嘉。”
夏商周呼吸一窒,哑声道:“沈总找我有事?”
“夏行长,如果方便的话,能否现在到森木大学附属幼儿园来一趟?”沈6嘉心知以夏商周的机敏,听到幼儿园应该就明了他的意思了。
果不其然,夏商周浑身一震,连声音里都带了一丝颤音:“幼儿园?是,是,是——”
“嗯,我在幼儿园的正门等你。”
夏商周挂了电话,便疾步往门外冲,走了两步又折回他的私人休息室,在穿衣镜前将衣服好一通整理,这才抓着车钥匙离了办公室。
离幼儿园越来越近,夏商周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不稳,不由趁着等红灯的间隙,伸手扯了扯领带。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绪,仿佛是寒假前等老师报期末考试名次的学生,又激动又紧张。尽管这个孩子的存在对他而言,惊吓远大于惊喜,但毕竟这世界上只有这个孩子和他血脉相连,是他唯一的骨肉至亲。
沈6嘉站在幼儿园的门口,再一次谢过了门卫大叔请他进来避风的好意。因为他只要得空,便会来看看夏天,给他送衣服书籍玩具,所以幼儿园的门卫早已经认得了这张脸。
“沈总。”
“夏行长。”沈6嘉见夏商周只穿了一件羊毛混纺的蓝黑色西装,外面连大衣都没罩,猜他怕是出来得急,忘记了。
夏商周没有见到孩子,眼睛里浮起一抹失望。沈6嘉沉静地说道:“还有一会儿才下课。稍等。”和门卫点头致意之后,沈6嘉和夏商周二人并肩进了幼儿园。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沈6嘉。”夏商周忽然开了口:“其实我现在很嫉妒你,因为你运气比我好。”
沈6嘉默然不语,只是安静地站着。
“我没有对除夷光之外的任何女人动过心思,不是每个男人都是砧板,推不开主动贴上来的肉,问题在于那个晚上不是我没有推开主动送上门的艳遇,而是我根本就喝得醉醺醺的,她们长得又一模一样,我是人,不是狗,嗅不出她们姐妹俩气息有什么不同。但是,无论我觉得自己多么冤枉,我还是犯了错。处/女——”说到这里,夏商周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成年的处/女在她的母亲眼里是多么金贵。你见过冯青萍,那个女人嘴巴有多厉害想必你也见识过了。那个时候我二十二岁,没有父母帮我出主意,没有钱可以补偿错误,除了我这么一个人,我没有任何办法赎罪。这也就是我后来到美国为什么改学金融,我太需要钱了,如果那个时候我足够有钱,想必用钱‘侮辱’一下晏家来换得我的自由,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我很嫉妒你,沈6嘉,你运气比我好。”
沈6嘉仰头看了看蓝天,缓声道:“夏行长,那件事情确实算是意外,不能全怨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她不在事情发生后的当天选择离家出走?你们所有人都从伦理纲常上想着你作为一个男人,要为和晏修明发生关系而负起责任来。但是你有没有站在她的未婚夫的角度想过,你为了道德感被迫负起责任,那你和她之间四年的感情又被置于何地,你所谓的负责任实际上是不忠于情。她的离家出走固然有对家庭的失望,更多的却是对你的选择的寒心。那晚的错误不怨你,可是糟糕的选择却是你做出来的,倘若你坚持,非她不娶,或许如今我没有机会拥有她。”
夏商周如遭雷击,他从未从沈6嘉所说的这个角度想过,如果六年前他强势拒绝,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有铃声脆生生地响起。沈6嘉朝晃神的夏商周说道:“我先去把夏天领出来。”
夏天。他的儿子叫夏天吗?年少轻狂时也曾一本正经地和她一起说过痴话,比如日后有了孩子叫什么名字好,他还记得夏天、夏季、夏日这三个名字赫然在列。夏天这个名字是她取的吧。夏商周兀自还在胡思乱想,沈6嘉已经领着夏天往这边走来。
如果说先前夏商周还对这个孩子的身份存有那么一丝疑虑,那么现在什么疑虑都不存在了,这个孩子和他小时候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幼童,好像隔着二十二年的岁月在看自己。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吓人,夏天有些瑟缩地拉了拉沈6嘉的大衣下摆,“沈叔叔,那个叔叔为什么盯着我看,他的眼神,好怕人。”
沈6嘉蹲□,拍拍他的肩膀:“小夏天,他不是叔叔,是爸爸。”
“爸爸?”孩子稚嫩的童声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
夏商周喉头一动,他只觉得嗓子眼里像塞了一块湿冷的毛毡,说不出话来。四肢也像被定住,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孩子浓黑的睫毛一连颤了好几下,如同受惊的蛾类。
“沈叔叔,你和媚姨是不是要生小宝宝了,所以不要我了,把我送给别人?”夏天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眼泪就含在眼眶里,却一直固执地打转,不肯落下来。
“好孩子。当然不是。”沈6嘉轻轻地摸了摸夏天的脑袋。
“可是我想你做我的爸爸。”男童一面绞着手指一面小声地说道,簇生的睫毛上泪珠颤了几颤,最终还是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夏商周再也听不下去,上前两步,弯腰将夏天抱进怀里。
孩子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一颗小脑袋也急匆匆转向沈6嘉的方向,似乎在寻求保护和支持。
沈6嘉只能微笑以示安抚。
“你叫夏天对吗?”夏商周终于憋出了第一句话。
夏天“嗯“了一声,湿润乌黑的瞳仁看牢抱着自己的男子。他长得和沈叔叔一样好看,这样一想,幼童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吗?”
“对不起,爸爸,以前,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不是不要你。”夏商周眼睛泛红,“对不起。”
这句话显然超出了六岁孩童理解的范畴。夏天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夏商周急切地想要和孩子拉近距离,有些颠倒无措地说着:“你叫夏天。我叫夏商周。我的名字是你爷爷起的,夏、商、周是中国最古老的三个朝代,是历史的发端……”说到这里却猛然住嘴,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历史”、“朝代”这些抽象的名词。
不想,夏天却接了他的话茬,“我晓得夏商周,媚姨给我说过,古代有一个也姓夏的国家,最后一个皇帝,是一个坏皇帝,所以就被一个好皇帝打败了,这个好皇帝就给国家改了名字,叫商,后来又出了一个更坏的皇帝,他的老婆是狐狸变的妖怪,又有一个好皇帝打败了他,又给国家改了名字叫周。”
三个朝代的历史变迁,从公元前21世纪末到公元前771年,其间多少亭台楼阁化作一片焦土,又有多少残垣残壁重成朱楼绮阁,然而在孩子的口里,不过是好皇帝和坏皇帝之间的打打杀杀而已。他当然不会笑话童言无状,更何况这些知识都是她教给他的儿子的。只是那股始终盘旋在心头的郁卒在孩子说出这番话之后愈发浓浊,为什么夏天不是她给他生的孩子?倘若是他们的孩子,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将这个孩子宠成什么样子。这样一想,夏商周只觉得心如刀割。
年幼的孩子觉察到了他情绪的起伏,试探性地伸手碰了碰夏商周的脸颊,有些期盼地问道:“你是爸爸,那妈妈呢?”
夏商周痉挛似的颤抖了一下,不远处,沈6嘉正双手插袋,默默地看着他。
“妈妈,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夏天,你要记住,她叫夷光。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美的女人。”夏商周的嘴唇附在儿子耳畔,呓语一般说着。在他的心里,夏天就是他和夷光的儿子,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毫无芥蒂地宠爱这个孩子。
沈6嘉,伍媚是你的,可是晏夷光,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是我夏商周一个人的。
仿佛觉察到了夏商周晦涩的目光,站在滑滑梯前的沈6嘉忽然上前几步,望着他安静地说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夏商周当然知道他问得是夏天,斟酌了一番才回话道:“我会找律师咨询,变更孩子的监护抚养权。之后我会向总部申请回美国,我们父子俩会一起生活。”
沈6嘉点点头,“夏天现在待的幼儿园是寄宿制的,一般只有周末家长才会接孩子回去,当然也有托关系不寄宿的,早晚接送,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他揉了揉夏天的脑袋,叮嘱道:“小夏天,好好听你爸爸的话。叔叔先走了。”
“那沈叔叔,我以后还可以和你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
“沈6嘉。”夏商周忽然喊住正朝幼儿园大门走去的沈6嘉,“谢谢你。她和你在一起,想必会十分幸福。”
沈6嘉回头微微一笑,没有作答,逆光中,夏商周只看见他雪白的牙齿闪了一下。
父子二人目送沈6嘉走远,夏商周才问夏天:“跟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嗯。”夏天点头,犹豫了一下,孩子轻轻开口,“爸爸,我想吃汉堡。”
这一声“爸爸”听在夏商周耳朵里,宛如天籁。
“好,爸爸带你去吃汉堡。”想也不想,夏商周脱口而出。
69爱的挽歌(2)
沈6嘉回到晟时时,就看见岑彦挤眉弄眼地不住往他的办公室里瞄。
他狐疑地蹙眉:“岑特助,你眼睛怎么了?”
岑彦赶紧站起来:“我没事,沈总,是伍总监,不,伍小姐,哦,不,伍总来了。”
沈6嘉立时笑起来:“这么些个称呼,真是难为你了。”说罢便推门进了总裁办。
办公室里伍媚坐在他的位置上,正在玩手机。听见动静,抬头见是他,立刻笑靥如花。
“沈6嘉,我可等你老半天了。”
“我带夏商周去了夏天的幼儿园。”沈6嘉容色平静地开了口。
伍媚嚯地一下站起来,瞪住他,“这就是你的处理办法?这就是你说的会站在我这边?”
“别生气。”沈6嘉走到她身畔,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先听我说。夏天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吧?”
“嗯。”伍媚一脸疑惑。
“如果没有让他们父子相认的意思,当初为什么要让孩子姓夏?其实你一直都很犹疑,你早可以将夏天的身世曝光出来,可是你一直拖延着。”沈6嘉伸手抚了抚她黑乌乌的长发:“夏商周是聪明人,他没有问我今天让他们父子相认到底是你的授意还是我的主意,但是他告诉我,他会带夏天去美国,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我相信以夏商周的为人,他绝对不会允许晏修明接近夏天,所以,绝对不会出现一家三口大团圆的结局。”恐怕在夏商周心中,晏夷光、夏天和他自己才是密不可分的一家三口。
停顿了片刻,沈6嘉又继续说道:“你是怎样的人,我非常清楚。所以不需要一直扮作恶人的样子,也不需要在我面前反复强调自己不是一个好人。这世界上有很多好女人,但我并不会因此而随便爱上谁,同样的,我也不会因为你说自己是坏人,就改变对你的心意。我爱你,只是因为你就是你,世间独一无二的你,这和你是个好女人还是坏女人没有任何关系。”
伍媚眼眶有些发酸,但仍装作嬉皮笑脸的样子擂了他一拳:“沈6嘉,你可是原则性很强的人,现在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讲原则的话来?”
沈6嘉握住她的手腕,又顺手将她拖进怀里,低头轻声道:“因为你值得。”
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
吾爱原则,但吾更爱你。
“但是夏天的监护抚养权不全在我手里,还有一半其实在阮咸手里。当初能找到夏天全托赖阮咸的人脉。”伍媚仰头看着沈6嘉,有些为难地说道。
“没关系。先不提要回抚养权这事夏商周会出大力气,便是为着阮咸占了你名义上的未婚夫这事,我也得再去会会他。”沈6嘉语气淡定。
美国。大西洋沿岸。和纽约毗邻的波士顿。
赫赫有名的波士顿歌剧院后台,晏修明正在拉筋,等待待会儿的演出。舞团的艺术总监尼克尔森先生拍拍她的肩膀,用伦敦腔很重的英语问她:“真的决定了?以后不再跳了?”
“是啊,尼克尔森先生,今晚是我的道别演出。”晏修明一面说一面笑着看了看歌剧院金碧辉煌的天花板,手绘壁画的金色颜料在流光溢彩的黄色水晶灯的照射下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她又看了看舞台,今天是她最后一次站在舞台上跳舞了。
尼克尔森挠了挠自己蛋黄色的卷发,伸手抱了抱她:“祝你好运。”舞团的同伴也簇拥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突然不跳了,又说其实完全可以再跳好几年,放弃首席的位置实在太可惜。
晏修明没有解释,只是微笑着和伙伴们逐一拥抱。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热爱芭蕾,只是因为除了会跳舞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这么些年被冯青萍督促着跳出了这样的成绩,欣喜之余只剩下深深的厌倦。现在伍媚捏住了她的把柄,她能伤害她什么,不过是名誉罢了,可是倘若她急流勇退,不再是什么劳什子芭蕾舞公主,谁会介意那点污点,她不过是写了一封匿名信,这天下有哪国的法律规定公民不可以写匿名信?
观众们已经6续进场,后台的舞者也重新散开,检查自己舞鞋的丝带可曾系紧,头纱可曾理妥,面具可曾戴好。
天鹅绒的拉幕徐徐打开,这次波士顿舞团的年末演出是改编自狄亚基列夫的《舞会》。男主角甚至请来了俄罗斯最有名的芭蕾舞者伊万扮演年轻俊秀的军官。伊万在化装舞会上认识了晏修明扮演的神秘女郎,一见倾心。可是到了舞会结束,女郎卸下面具的真面目却相当丑陋,军官被吓得拔腿就跑。女郎竭力倒追,军官依然畏之如虎,临去前女郎再度卸下第二层面具,露出了她本真美丽的面容,然后飘然而去,军官则惊倒在地,后悔不迭。
轻喜剧的内容,舞者绝妙的舞姿,装饰感极强的面具点缀其中,一直到剧终时忽然亮起的灯光,观众才如梦初醒,掌声如雷。然而谢幕完毕,群舞演员和伊万下场之后,晏修明却依然站在台上,手里还拿着那张丑陋的面具。
“今天的《舞会》其实也是我的谢幕演出。”眼见坐席上起了轻微的骚动,她歉意地又一次弯腰鞠躬,用流利的英语说道:“没有人能永远活在舞台上,无论在舞台上赢得了多少掌声,我们总要面对没有掌声的谢幕生活。我跳了这么些年,如今想换一种生活,过另外一种人生。感谢波士顿芭蕾舞团尼克尔森先生对我的栽培和看重,感谢舞团所有同仁的关心和爱护,感谢大家这些年来对我的欣赏和包容。很抱歉食言了,不能比尼金斯基跳得更长。最后献上一段独舞。”
舞台上所有的灯光一霎那之间又全数熄灭,只剩下一束黄色的追光灯。深吸一口气,晏修明扬手将面具丢到一边,在如水的钢琴伴奏下,她跳起了练习曲。
控腿跳、变位跳、凌空跃、小吸腿……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将身心全部献给了芭蕾,毫无旁骛,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晏夷光厉害,不是为了冯青萍满意的眼光,不是为了舞台下的掌声,她只是纯粹地要跳好最后一支舞。
这一次连续的挥鞭转里她忘记了去数自己一共转了多少圈,直到徐徐停下后她姿态曼妙地俯身三鞠躬,伴着镶有金边的天鹅绒拉幕缓缓合上,芭蕾舞公主消失在了观众的视线里,只有热烈的掌声,许久不曾停歇。
尼克尔森笑微微地站在后台的更衣室门口,等她一块儿去庆功宴。
庆功宴上,舞团的群舞演员、独舞演员争相来敬酒,脸上都带着真心实意的笑容,虽说舞团里人种混杂,日本裔、越南裔、美国人、欧罗巴人、高加索人,但只要是个人,总摆脱不了人的本性,扯上了利害或者利益干系,终归洒脱不了,可是一旦彼此之间不再是竞争关系,总会拿出一分半分的真心来。晏修明也觉得心中莫名快慰,酒量并不算好的她难得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地喝着。
一干人一直闹到晚上九点多才散了。她在波士顿没有房子,都是住酒店。回到酒店便直接滚到床上,舒平了四肢。
在酒精的作用下,晏修明只觉得两颊发烫,忍不住用手背揾了揾脸。明天应该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再跳舞的消息了。她甚至隐隐期盼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唇畔忍不住浮现出一个深刻的笑意。
还有晏夷光。她一定想不到,她竟然舍得放下到手的这一切,晏修明不禁为自己的决断得意起来。她人生的座右铭是查理布朗的那句——“赢了不是一切,但输了什么都不是”,所以她绝不会输。至于晏夷光,虽然壳子和里子都变得厉害,但是她还是输在了凡事讲求姿态漂亮的臭习气上,总要摆出一副被迫还手的无辜样,就像古代人打仗,但凡自诩正义之师的一方总要在战前发布檄文以表示自己是替天行道。真是搞笑。这样一想,晏修明伸手摸过手机,照着伍媚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喂——”蔺川此刻是早上,还在被窝里的伍媚懒洋洋地接通了电话。
那头传来轻微的一声笑,“姐姐,是我。”
70爱的挽歌(3)
晏修明。伍媚神情立刻变得警醒,她伸手截住沈6嘉来搂她腰肢的手,一改先前散漫的模样,“姐姐?修明小姐莫不是喊错人了罢?”
“晏夷光,你还是这样假模假式的惹人讨厌。”晏修明似乎嗤笑了一声,“何必这么见外,我刚喝了一点酒。有些话想和你说。晏夷光,你知不知道,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
“彼此彼此。”伍媚笑着在床上翻了个身。
“每当我像宠物一样在那些长辈跟前讨好他们时,你永远都是冷冰冰地坐在一边,捧着一本书看得起劲,摆出一副不屑为伍的样子。只是因为的脚趾长得比我齐一点,当时教我们跳舞的那个老师,傅安萸,傅老师,你还记得吗?每次比赛前都会单独给你开小灶。你多么聪明,多么厉害,跳级、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奖、作文刊登在报纸上,13岁就开始拿稿费,不需要管爸爸要零花钱。爸爸的那些同事朋友,偶尔遇到我们一家,总是拉着我的手管我叫晏夷光,说什么晏书记生了晏夷光这样的女儿真是好福气。到了你16岁考上京津大学,啧啧,传奇少女开始等同于晏夷光。不凭加分考上名校,进了大学偏偏还念心理学,多么高贵的专业,跳舞跳那么好,却去念完全不相干的专业,不就是为了显示你聪明厉害吗?证明你不是我们这些理科念不下去读文科,文科念不下去才修艺术的差生。”
“你还记得你大一我高一的那个暑假,你到京津一中做讲座,啧啧,衣锦还校,多了不起。你故意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时候我坐在主席台下面,身边所有的人,无论认识不认识的,都在我的脸上看来看去,一个念书不怎么样的家伙居然有一个16岁就上大学的双胞胎姐姐,看着你的眼神好像在看天上的月亮,看着我的眼神却仿佛在看一滩烂泥,那种滋味,晏夷光,你尝过吗?你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我却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没人看见的小虫子。不过或许就是你坏心眼的报应,讲座结束,你被黄皓那个笨蛋错认成了我,被铁棍敲骨折了。我挨了妈的一个巴掌,可是难道你不觉得这完全是你自找的吗?我们从初二开始就不穿相同的衣服,谁叫那天你巴巴地穿和我一样的衣服,生怕我的同学不知道我有一个出色的姐姐吗?”晏修明语气已经有些激动起来。
“高中三年,我既跳舞又读书,为艺考做准备。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我的艺考生身份不会那么尴尬和难堪。学校里的老师说起来都是晏修明的姐姐晏夷光真是了不得,不仅芭蕾跳出这样的成绩,连成绩都那么好,凭着真才实学考上名校。即使我后来也考上了京津大学,跟你一比,依然什么都不是。进了大学,同龄的姐妹,你大三我大一,我还是要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你还有夏商周,校学生会主席的女朋友,主席夫人,神仙眷侣,两个人一起考托佛,准备出国留洋,前途不可限量。”
“连咱爹妈都对夏商周这个准女婿满意无比,催着你们订婚。晏夷光,你知不知道你们订婚的那个晚上,我其实可以推开夏商周的,但是我没有。”晏修明攥住的手机已经开始发烫,她依稀想起了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风中送来栀子的芳香,她和现在一样,喝酒喝的有些微醺,被酒醉的夏商周抱在怀里。他喝了酒,身上有酒精的气味,还有淡淡的香水味和夜里露水味。她本可以推开他,可是他的嘴里一直没有出现‘夷光’的名字,只是嘟囔着“今晚我真的好高兴,我好爱你,我好想你”。她便鬼使神差地收了那点抵抗之心,反手搂紧了他。想到这里,晏修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听着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伍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原来人人都有一通苦经。
电话那头,晏修明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不过晏夷光,你别以为捏住了我的小辫子就可以报仇。你有本事就把那个视频送到警察局去,我没做过的事,我不怕。我不在乎什么芭蕾公主的头衔。你明明那么喜欢跳舞,可是你却再也站不到舞台上去,我没你那样喜欢芭蕾,反而是我,我是芭蕾舞公主。我已经在今晚的表演结束宣布了息舞,你又能拿我怎么样?没有人会对一个即将过气的舞者感兴趣。”
她动作居然这么快。伍媚忽然感受到了了一种恼怒,就像好容易学成绝世武功要去报仇,却发现仇人已经死于腹泻。于是她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晏修明,别高兴得太早。别忘了你2o岁时大着肚子躲在美国,生下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晏修明立刻觉得酒醒了大半,她嘴唇哆嗦了两下,但语气还兀自强硬:“你胡说什么?!”
“我到底有没有胡说你心底比我清楚。那个早产后被丢在福利院,后来又被一户姓唐的人家收养的孩子。”
她的声音停在晏修明耳朵里,是说不出的气定神闲。晏修明脸孔变得煞白,如果在现在这个关□出那个孩子的消息,她放弃跳舞的决定很有可能被解读出很多别的涵义出来。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晏修明许久没有出声。
伍媚却不想再和她说话,淡淡添上一句:“晏修明,不跳舞也好,从今往后你还是好好惜福养生吧。”说完便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才将手机丢回床头柜上,便看见沈6嘉担忧地望着她。
“是晏修明?”
“嗯。她已经宣布不再跳舞。”
沈6嘉眉头蹙了蹙,壮士断腕的魄力不是各个都能有,尤其是舍得在名利里袖手的。这个女人居然这般决断,他着实有几分意外,原先竟一直觉得她温驯,真是见鬼了。
伍媚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你知道吗,她竟然埋怨我,意思是我的存在让她始终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是我让她生活得不幸。他妈的到底有没有搞错?”
沈6嘉叹息一声,将伍媚的脑袋揽到自己肩膀上。
“别生气了。人在痛苦里是只看见自己,看不见旁人的。你也别恼火,我想她会去找夏商周,告诉他孩子在你那儿,撺掇着夏商周出头,但是她决计想不到夏天已经被夏商周领走了。而夏商周,绝对不会让夏天和晏修明相认。”
“或许他们会来个喜相逢大团圆。”伍媚不屑地撇嘴。
“不。夏商周22岁做错了的选择,28岁不会再错。”
冯青萍是第二天才知晓消息的。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报纸上的黑字——“芭蕾舞公主宣布谢幕息舞。”
晏经纬提着公事包出了卧室就看见妻子面色青白,捏着报纸的两只手颤抖个不停。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晏经纬趁着说话的当儿,又伸手调节了一下领带的松紧。
“晏经纬,你们晏家是不是遗传反骨!一个个都想着造反?”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丈夫的动作,冯青萍立时将火撒到了晏经纬的身上,一面又将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摔到了丈夫的怀里。
晏经纬也看见了那个标题,他扶了扶眼镜,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条新闻。
“不跳就不跳了,没几天修明就27了,也该好好盘算盘算终生大事了。我最近发现市委有好几个很不错的男孩子,可以考虑让修明和他们处处看。”晏经纬语气轻松。
“你懂什么!我的女儿是要嫁到沈家那种人家去的。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宣传部长,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你们市委那些毛孩子,算什么东西。一个月拿五千多块钱,还不够现在在蔺川买零点五平方米的房。”冯青萍气势汹汹地吼完就伸手去拿电话。
晏经纬苦笑了一下,伸手截住她:“现在美国应该还是夜里,孩子在睡觉。有话好好说。”
“就是被你惯的都不成样子了!”冯青萍恼火地拍开丈夫的手,拨通了晏修明的电话。
还在睡梦中的晏修明迷糊地听见枕旁的手机震动的声音,她皱皱眉头,翻了个身,身体又向被子里滑了滑。
手机还在不屈不挠地震动,晏修明恼火地摸索到了手机,刚接通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晏修明,你在发什么神经,为什么突然说不跳舞了,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随意做决定?你脑子又进水了?”
晏修明顿时清醒过来,她从被窝里坐起,声音冷静:“我已经26岁了,马上就27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个屁!”冯青萍忍不住爆了粗口:“你这么毫无铺垫地宣布不跳,外面还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这么些年辛辛苦苦营造出的形象也许就会因为你这个愚蠢冲动的决定而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如果搞成这样,我看你还怎么嫁进好人家去!”
“好人家?”晏修明回味一般将这个字在齿间咂摸了一下,讥笑道:“妈妈,嫁进所谓的好人家是你替我定的理想,并不是我的理想。就像跳芭蕾一样,都是你的愿望,因为你实现不了,所以你就强加在我身上。你把自己实现不了的理想寄托在我身上,所以我不能输、不能停歇,我只能像我房间里那个八音盒上的女人偶,只要拧开发条,就要不停地跳舞跳舞再跳舞。但是,我受够了,我不喜欢跳芭蕾,我不想再跳下去了。”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在晏修明的眼睫毛上,在颧骨处投射出小片蓝光。
冯青萍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女儿会说出这些话来,不过,仅仅是一瞬,她又生气地斥道:“你鬼扯什么,好像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跳舞似的。如果不是你在跳舞上还有那么点天赋,你能考上京津大学?你能坐头等舱满世界飞来飞去?你能动辄上报纸杂志拍电影接广告?你能买得起铂金包?晏修明,你能有今天的一切全是跳舞跳出来的,你别不知好歹!”
晏修明觉得牙齿有点打颤,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愤怒还是悲哀。有些黑沉沉的东西控制不住地从她嘴里冒出来:“是,如果我不是还遗传了一些您跳舞上的天赋,我不过是三流野鸡大学的毕业生,然后你们找人塞钱把我弄进哪个单位做小文员,再嫁一个平庸虚胖的衙内做老公,生一个和我一样没用的孩子。我能有如今的风光全托赖您的点石成金!”
“你知道就好!你从小念书就没本事,你若是有夷光那样聪明刻苦,你爱走哪条道走哪条道,我才不要费这份心!”
晏夷光。又是晏夷光。晏修明走嗓子眼里发出几声类似于嘶吼的低笑,“是啊,您这么费力的栽培我,也不过是因为没有选择,因为晏夷光不在了,才不得不提携我这个废物。你这般念着她,可知道她却恨毒了你。哈哈哈。”晏修明狂笑起来:“妈妈,您会见着她的。我真期待你们母女重逢的那一刻。”说完她便啪地一下挂断电话,又利落地掰开机盖,将手机卡拔了下来,丢进了床头的烟灰缸里。
冯青萍面色惨白地握着电话听筒。她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夷光恨毒了自己?怎么会?夷光确实还活得好好的?她还见着夷光了?
“青萍。青萍——”晏经纬担忧地看着魂游天外的妻子。
冯青萍却似乎全未听见,她只是又急冲冲地拨打晏修明的电话,想要问清楚。
那头晏经纬的司机也在打电话催他赶紧下楼上车,不然早上的例会就要迟到了。
打不通,再拨。打不通,继续拨。冯青萍只是白着脸反复按“重拨”键。
冬天里晏经纬简直要急出汗来,他从妻子手里抢过电话听筒,大喝一声:“冯青萍,你这是怎么回事?”
冯青萍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脸,没有焦距的眼神半天才盯准了丈夫的脸。忽然,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把拽住晏经纬的领带下端:“夷光,夷光,修明见过夷光了,她知道夷光在哪里。但是她说夷光恨毒了我……”
晏经纬脸色也有些难看,他似乎又看见了那双冷冷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眼睛。
“没事的,没事的。你别多想。”他语气有些虚弱地劝慰着妻子,“早上市里还有会,我得先过去,你好好在家歇着,有话等我回来再说。”
冯青萍抹了把眼泪,神情有些呆滞地目送丈夫出了门,她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她挖心挖肺地对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自己的事业、青春、精力,最后得到的却是这些?
71爱的容忍(1)
法国巴黎阮家的别墅内。阮咸坐在丝绒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镶嵌宝石的银质烟瓶,雪白的手指握着一截软管,嘴里叼着滤嘴,眼睛微微眯起,神情惬意而放松。
穆知道他在吸水烟时不喜欢有人打扰,垂手肃立,面无表情,简直像一尊雕塑。
有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眼见阮咸秀雅的眉尖蹙起来。穆赶紧上前开了门,从对方手里接过档案袋。随后又悄无声息地站到阮咸身侧,打开了档案袋,恭敬地将档案袋里一叠a4纸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后退一步,依旧垂手肃立。
阮咸徐徐吐出一朵烟圈,他丢下烟管,接过那叠纸,随意地用右手翻阅起来,左手还在似有若无地抚摸着那个葫芦状的烟瓶,动作轻浮暧昧,仿佛他抚摸的不是冰冷的器物,而是柔软的女体。
“居然说不跳舞就不跳舞了,那个丫头倒是有几分魄力。”阮咸饶有兴致地用中指在茶几边沿敲了敲,又继续看下面人送过来的信息。
“她居然就这么把夏天还给夏商周了?”阮咸摸了摸鼻子,“我的小猫咪如今可真叫我失望。穆,收拾行李,看来我们要去蔺川一趟了。”
穆恭声去收拾行李。阮咸屈指在水烟瓶身上敲了两下,清脆的响声里他薄薄的嘴角不由向上翘起,泄露他此时心情正好。
因为时差关系,蔺川已经是下午。伍媚提着进了商渊成的办公室。
“来了?”商渊成从医案里抬起头,他素来温煦含笑的一双桃花眼此刻却布满了红色血丝。
伍媚忍不住打趣:“商渊成,操劳过度的话,铁杵可是也能磨成针的。”
“你——”商渊成咬牙切齿,“伍媚,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我从早上八点半到现在都在看我导师发给我的资料和医案,连午饭都没有吃,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的脚!”
这下轮到伍媚愣住了。她当初因为被误认作晏修明,脚踝骨被小混混的铁棍击打导致骨折,在没有完全将养好的情况下又因为要参加一个重要的芭蕾舞比赛,打了封闭。结果在高强度的训练之下伤口复发,不得以又打了一次封闭,强行上台。后来在遇到顾倾城的那一天不幸被车撞倒,伤的还是左腿。去了巴黎之后之后顾倾城请了她的兄长顾逸夫的侄子商渊成过来帮她看过脚神经,商渊成当时坦言只能让她走路不跛脚,至于跳芭蕾,在神经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基本没有可能。
商渊成起了身,习惯性地掸了掸白大褂的下摆,领着伍媚进了他办公室的隔间。
“你左腿脚踝到膝盖这一段的韧带,因为打过多次封闭,已经变脆,所以一旦超过负荷,就容易撕裂。目前国际上一般用可降解的高分子材料制备成的神经导管来作为神经支架材料,但由于缺乏仿生化三维结构,生物特性远低于正常神经,对轴突再生的诱导功能很有限。所以我和我的导师这几年一直在寻找最佳的神经组织的替代材料,前一段时候我们研发的去细胞同种异体神经修复材料已经在临床医疗上试验成功,即将上市。”商渊成兀自还想滔滔不绝,伍媚却打断了他,“什么叫去细胞同种异体神经修复材料,麻烦你说的通俗易通一点,我不是你家白茯苓。”
商渊成有些恼怒地瞪她一眼:“就是从各种事故中损坏的一些截肢里提取神经组织,处理过后它本身不含细胞,但保留了天然神经的支架结构,非常适合神经再生。”
伍媚神色开始动容,“你的意思是我也许还可以跳舞?”语气也带上了隐约的期盼。
商渊成神情严肃:“没有人可以这样给你保证。即使是阑尾炎手术都有风险,不用说这种手术了。我想了一下,得先进性微创手术,把你左腿的韧带和骨头的粘连刮开,然后给你的脚踝神经换上这种新材料。如果手术成功,恢复得好,或许可以重回舞台,但是,这个手术目前我只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胜算,如果失败,你不是和拐棍待在一起一辈子就是会在轮椅上坐一辈子。”
伍媚怔怔地低头看自己的脚。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考虑好了给我电话。”商渊成也没有精力再和她多说,这段日子他本就还要为同母异父的哥哥莫傅司的痼疾失眠症而烦恼不已。
伍媚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商氏医院。很多时候,人的痛苦来自于有选择,总是要权衡利弊,费尽思量,倘若没有选择,反倒简单。何况现在情况更复杂,她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还有沈6嘉。倘若手术失败,以他的为人,应该是不会嫌弃她的,可是他已经有了一个坐轮椅的母亲,难道还要他再摊上一个坐轮椅的女友吗?他又不是残联的负责人。
沈6嘉。伍媚觉得脑子里乱极了。她也不愿意再去公司了,直接回家后就往床上一躺。不二优雅地跳上床,用尾巴尖扫了扫主人的脸。见伍媚不睬它,不二有些不满地喵呜两声,踱着步趴在了床脚。
沈6嘉回来时就看见一人一猫各自占据床上一方地盘,猫打盹,人小睡。不二听见动静,一只绿眼掀开一条缝隙,傲慢地瞥他一眼又继续埋头打盹。
伍媚却没有醒。沈6嘉看见她伸在床沿的脚,雪白的一只脚,沈6嘉控制不住地去想象它以前的样子。那曾经是舞者的一只脚,变形、丑陋,可以跳出极美的芭蕾;现在却是货真价实的娇养小姐的脚,白皙、柔软,却是用被迫放弃芭蕾换来的。沈6嘉觉得心底莫名其妙地泛起一股柔情,几乎难以自持。他弯下腰,动作轻柔地上前替她把脚塞进被子里。
伍媚还是被他的动作弄醒了。
“你回来了啊。”伍媚挣扎着爬起来,因为刚睡醒,她的脸颊红粉绯绯,头发也有些凌乱,显得比往日稚气很多,“你不是说要加班的吗?”
“我打了你的手机,你没接。所以我就回来看看。对了,你吃饭了吗?”
伍媚伸手抓住沈6嘉的手:“沈6嘉,我有话和你说。”
她的容色是少见的正经,沈6嘉也在床沿坐下,“你说。”
“今天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商渊成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那儿一趟。当年在法国,我的脚伤便是他给看的。他的姑父顾逸夫是顾倾城的亲哥哥。”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难怪那次在医院,见她和商渊成那般亲密。沈6嘉这才恍然大悟。
“我的左脚脚踝神经受过伤,芭蕾舞强度太大,所以只能放弃舞蹈。但是商渊成今天告诉我,他和他的导师已经找到一种最佳的神经替代材料,只要手术成功,我就可以重新跳舞。”伍媚将商渊成讲的那一番话简要地转述给了沈6嘉。
“手术成功率是多少?”
“商渊成说他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胜算,但是他在医学上素来谨慎,我想他实际的把握应该比这个数字要大一些。”
沈6嘉面色凝重起来,“如果,我是说假如手术失败,会是什么结果?”
“失败的话,我会变成残疾人。”伍媚语气故作轻松,“沈6嘉,如果我变成残疾人了,你还要不要我?”
“说什么蠢话!”沈6嘉浓黑的眉毛不悦地折起,“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伍媚涎着脸凑到他面前:“那你同意我去做手术啦?”
“我不同意有用吗?事关梦想,我不会阻拦你。我明白芭蕾之于你,就像我当初执意要学数学一样。”沈6嘉语气平静,“你肯在做决定之前问我的意见,我已经很高兴了。”
伍媚脸上浮现出感动的神色,沈6嘉却悠悠继续道:“不过在手术之前,我们得先去民政局登记结婚,不然手术同意书上我不好帮你签字。”
72爱的容忍(2)
伍媚有些窘迫地一笑:“这个,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还是等手术成功了再说吧。万一我变成残疾人了,也不好意思拖累你啊。”
“我以为你不会干出那种因为自己手术有风险而要和我分手的蠢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除了沈太太,这辈子你不要打算再做他想。”沈6嘉语气笃定,“退一万步讲,即使真出了意外,我不介意一手推着我母亲的轮椅,一手推着你的。”
伍媚简直要为他的最后一句话厥倒了,然而心底更多的涌动着的是莫名的心悸,他那么了解她,知道芭蕾是她心底的梦想,所以不说一句阻拦她追梦的话。明知道手术有风险,他却还执意要和她结婚。结婚誓词里讲的“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爱自己一样爱她,不论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贫穷”的男人竟然真叫她碰上了,这样看来,老天终究还是厚待她的。人生所有的缺憾不过是为了遇见他。再想到6若薷,伍媚有些心虚地说了实话:“说到你妈,两个多月前,就是我们去吃火锅遇到许自强的那天下午,你妈请我去你家喝茶。结局估计你也猜到了,不欢而散。”
“这些你不用担心,我只关心你嫁不嫁我?”沈6嘉大力握住伍媚的两肩,眼睛片刻不离开她的脸,他脸上的肌肉大概因为紧张,绷得紧紧的,轮廓愈发显得硬挺,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刀,闪着雪亮的芒。
伍媚简直被看看得发怵,赶紧说道:“嫁。我嫁。我嫁还不行吗?”
求婚终于被答应,沈6嘉整个人立马松弛下来,他英俊的脸上的每一根轮廓线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尤其是嘴角,上扬起来时两侧会微微勾进去,呈现出两个很小的涡,叫人看了怦然心动。
“戒指呢?”伍媚掌心朝上,向沈6嘉伸出手去。
沈6嘉握住她的手,笑道:“钻戒我已经托傅司请安特卫普最有名的切割兼镶嵌大师文森特操刀了,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拿到。”
伍媚扁扁嘴,对于沈6嘉这种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细胞的家伙,他也就只能想到钻戒了。
“我明天会和商渊成联系,具体了解一下这个手术的情况,既然准备做手术,我就要你完好无损地进去,完好无损地出来。”顿了一下,沈6嘉又道:“不过你毕竟不跳芭蕾这么久,我听说一个芭蕾舞演员需要跳三年群舞、三年领舞、三年独舞后,倘若表现出色,才有可能升到主演。你的心态恐怕要好好调整一下。”
“我知道的。我已经26岁了,不是当年只会赌气的小姑娘了,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到底能跳成什么样子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我只是还想跳芭蕾而已。沈6嘉,你明白吗?”
“还这么直来直去地叫沈6嘉?”沈6嘉语气有轻微的不满,“是不是该改口了?”
伍媚知道他动的什么脑筋,哼了一声:“扯证了再喊不迟。”
“嗯,那我等着你改口的那一天,老婆。”沈6嘉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几乎要从喉咙深处溢出来。说完他又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其实沈6嘉想得很多,自从知道她也会跳芭蕾之后,他特意恶补了一下芭蕾方面的知识,芭蕾舞对舞者身材的要求严格到近乎残酷,如果她继续跳舞的话,要孩子的计划自然只能延后,他已经三十岁了,什么时候才能当上爸爸?
可是难道让她放弃梦想,雌伏在他身边为他生孩子吗?就像她所说的,她已经26岁了,再晚几年,她连梦想的尾巴都抓不住了。他只想让她高兴。
对比之下,晏家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因为晏修明彻底失去了联系。各大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芭蕾舞公主谢幕演出的消息,网上各种八卦论坛上关于晏修明的息舞的帖子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有人恶毒地忖度她是因为怀孕了没法跳舞,也有人盛赞她忠实地遵循自己的内心,然而晏修明本人却如同沙粒消失于海水,不见踪迹。
冯青萍眼巴巴地看着丈夫:“尼克尔森先生怎么说?”
晏经纬挂断电话,声音低落:“他说修明只在演出过后第二天去舞团办了手续,就搬出了酒店,也没有和他们再有联络过。”
冯青萍捂住脸,无助地哭泣起来。
晏经纬伸手揽住妻子的肩膀,安抚性地拍拍她,低声劝道:“修明可能只是想在外头散散心。你别想太多。”
冯青萍才要说话反驳丈夫,门铃却响了。
“我去开门。”
门外是两个年轻男人,当前的一个生得极为俊俏,一双湛蓝的眼眸在冬日的暖阳下呈现出琉璃珠一样的质感,除了眼珠的颜色,他的其余五官都是典型的东方式的细腻精巧,但脸部线条轮廓又是西人的深邃,显然是混血。他身侧的男人则是典型的热带人种的长相,手里提着好几个礼盒。这两人自然是阮咸和穆。
“你们找谁?”晏经纬有些警觉地问道。
阮咸优雅地微微躬身:“晏部长,小婿初次登门,叨扰了。”
小婿……晏经纬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些控制不住地抖了抖:“您是——”
“鄙姓阮,是晏夷光的未婚夫。”阮咸笑得人畜无害。
晏夷光…未婚夫…晏经纬觉得脑袋有些发懵。素来机敏的晏部长第一次不知道怎么接口,只得打了个哈哈,侧身让“毛脚女婿”进了门。
冯青萍已经擦干眼泪,她怔怔地看着家里的两位客人。
“伯母,您好。我是夷光的未婚夫阮咸,这是我的名片。”阮咸礼貌地递上散发着好闻的法国香水气味的名片,“这样冒昧地上门,实在是打搅了。这点礼物,不成敬意。”
穆安静地将六七个礼盒放到了茶几上。
冯青萍看见了名片上的头衔,那是一个积累了数代的商业帝国,而眼前的年轻男人正是这个帝国的继承人。压制着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图案的雪白名片上有极其漂亮的烫金圆体字母,冯青萍却莫名其妙的觉得心慌。阮咸已经坐在了沙发上,穆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侧。
“阮先生,不知道您清不清楚,我们的大女儿夷光六年前便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们几乎都以为她遭了意外,您这样孤身上门,我们实在是觉得有些古怪,希望您能体谅我们的心情。”
“晏部长,您的心情我当然能够理解。”阮咸依旧笑微微的:“是我考虑不周。关于夷光和你们失去联系的事,我大约也知道一些。六年前,我的继母在毗邻京津的江沪市救了遭遇车祸的夷光,将她带到了法国。因为车祸,她的脸上不得以动了一些刀子,这也就是为什么如今她站在你们面前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她的原因。”
冯青萍和晏经纬两个人都是呼吸急促,脸色起伏不定。阮咸心满意足地继续说道:“对了,夷光现在改名叫做伍媚。”
咕咚一声。晏经纬不留神后退一步,撞倒了身后案几上的花瓶,描金骨瓷的花瓶立时变成了地上的一摊碎片。原先插在花瓶里的一蓬腊梅和南天竹躺在碎瓷片上,腊梅黄色的花苞甚至因为这场事故而跌落了枝头。
“伍媚…伍媚…是现在鼎言的那个…伍媚吗?是真的吗?”冯青萍瞳孔热切地收缩着。
阮咸点头:“是的,伯母。”一面示意穆把东西拿给冯青萍看。
那是伍媚刚去法国还未动手术前的几张照片。冯青萍攥着照片,看着照片上面的女儿,又一次伤心地抽泣起来:“她明明知道我们已经搬来了蔺川,还见过我们几次,为什么不肯和我们相认……”
晏经纬先是用眼神制止冯青萍住口,然而对方正伤心得厉害,未曾收到他的眼风,他只得又在一旁清嗓子,示意妻子不要过于失态。
阮咸心中发笑,面上却还是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伯母不要过分伤心,我想夷光是对当年的事还存有一点心结,其实我这次前来蔺川一来是想接她回法国,二来就是为了化解你们之间的嫌隙。”
“阮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冯青萍语带哽咽,显然是情难自已。
好人……穆忍不住抖了一下。
“伯母叫我阮咸就行。”此时的阮咸对自己扮演的贤婿角色简直相当入戏,“这样吧,晚上我做东,六点二十在柳湖路的敦刻尔克餐厅,我会想办法让伍媚也过去,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伯父、伯母你们看怎么样?”
“哎,难为你费心了。”晏经纬耷拉着眼皮回答道。
“晏部长太客气了,这也算是我的分内事。”阮咸从沙发上起了身:“那我就不打搅了,晚上见。”
晏家夫妻送阮咸离开后,冯青萍还有种如坠梦中的恍惚感:“伍媚居然是夷光,我真不敢相信。当初看见她虎口上的那粒红痣我也动过这个心思,但是总想着夷光是个沉闷的孩子,哪里及得上伍媚的八面玲珑。没想到伍媚竟然真是夷光。老晏你说夷光为什么不肯回来,难道她还在为当年夏商周的事记恨我们?不过这个阮咸说是她的未婚夫,那孩子不是在和沈6嘉处对象吗?”
晏经纬见妻子已经全然接受了这个说法,有些不悦地哼了一声:“你可莫要先当了真,这阮咸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还是未知数,就凭几张照片,我看未必做得数。君子豹变,小人革面,一个人容貌变了不谈,连性格都变了,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冯青萍想反驳丈夫,却又觉得无从驳起,颓然地坐到沙发上,“那你是什么意思?今晚横竖我都是要去的。”
“去自然是要去的。我是让你别高兴得太早,剃头挑子一头热,修明和6嘉的事不就是你一头热,巴巴地去贴沈家,最后才让孩子那么尴尬。”晏经纬没好气地说道。
“我还不是为了她嫁的好!难道我是为了自己吗?”冯青萍气愤地站起来,食指简直要戳到晏经纬的脸上去:“原来一直以为修明乖巧懂事,我看这个丫头半点不比她姐姐省心,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两个讨债鬼来!”
穆刚发动汽车,阮咸就摸出手机给伍媚打了个电话。伍媚见是陌生号码,不疑有他,很随意地接通了。
“喂,是我。”阮咸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愉快,“宝贝儿,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伍媚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走到窗前,向楼下看去。
“我猜你现在一定在往窗外看。”阮咸低低地笑起来,“别担心,我刚下飞机。今天晚上六点半,我在敦刻尔克餐厅等你。别让我久等,你知道的,让我等的女人下场是什么。”随后,电话那头又传来一记风骚的啵声,“我期待这次会面。亲爱的,a bientt,mademoise11e(一会儿见,小姐)。”随着尾音的消失,阮咸利落地掐断了电话。
73爱的容忍(3)
伍媚握着手机,脸色变幻不定。说实话,她真的有些害怕阮咸,因为她太清楚在阮咸精致动人的皮囊下是多么恐怖变态的芯子,他就像是一个拿着火箭筒的暴戾乖僻的孩子,即使对面流血漂橹,他的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相反的,他只会对着火箭筒喷出的火舌哈哈大笑。
她完全可以肯定晚上等待她的将是一场鸿门宴,定然是宴无好宴。即使处在中央空调的暖气之下,伍媚还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对,沈6嘉,她还有沈6嘉。想到这里,伍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给沈6嘉打电话,可是握住手机的那一瞬,她又迟疑了。她和阮咸之间,有很多不清不楚的纠缠,虽然她问心无愧,可是倘若从阮咸嘴里说出来,指不准有多么不堪入目,叫沈6嘉又该如何自处?沈6嘉又会如何想她?
就这般左右为难了半个多小时,伍媚最终还是给沈6嘉打了电话。
“6嘉,是我。阮咸来蔺川了,他打电话让我晚上去敦刻尔克餐厅吃饭,我不想一个人去见他,你陪我去好不好?”
“嗯,放心,一切有我。”沈6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晚上几点?”
“六点半。”
“那我六点开车来接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好。”
“中午记得好好吃饭,吃完饭别立刻就喝咖啡,伤胃。”
伍媚轻轻吸了吸鼻子,“知道啦,管家公。”
沈6嘉也笑:“那我不噜苏了,管家婆。”
晚上六点二十的时候,晏家夫妻准时去了敦刻尔克餐厅。敦刻尔克的餐厅经理不迭地将人请进了最大的包厢。
阮咸笑眯眯地请两人坐在难受,又道:“她一会儿就到。”又殷勤地让侍应生泡了茶过来。
伍媚挽着沈6嘉的手臂进了敦刻尔克时,餐厅的经理老钟惊悚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情况,大少爷在包厢里等伍小姐,结果伍小姐却和别的男人一起来了,还动作亲密。再定睛细看,那男人似乎就是好些时候之前伍小姐吩咐狠宰一笔的冤大头。餐厅经理觉得自己脑袋有些不灵光了。
“老钟,阮咸来了吗?”
“伍小姐,大少爷在顶楼的包厢。”
伍媚点点头,熟门熟路地和沈6嘉往电梯走去。
电梯里沈6嘉问伍媚:“方才我听餐厅经理唤阮咸大少爷,这家餐厅莫非是阮家的产业。”
伍媚点头:“这家餐厅原本是阮咸送给阮沅二十岁的生日礼物,但是后来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阮咸把他自己手里的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又送了其中的六成给我。”
“一样礼物送两人,他倒是好算计。”沈6嘉清浅一笑,改为握住伍媚的手,“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伍媚回握住他的手,试图让自己放松:“你还记得有次你和晏修明在这个餐厅吃饭?”
“嗯,我记得。那天你也在?其实我和她只是很纯粹地吃了一顿便饭。”沈6嘉赶紧撇清自己。
“我不会干吃飞醋的,你不用这么紧张。”伍媚不由笑得眉眼弯弯,“再说那晚你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她说得沈6嘉也好奇起来:“付出代价?”
“对啊,那天晚上我让老钟收了你双倍的饭钱。”伍媚笑得一脸无辜。
“你啊。”沈6嘉笑着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那现在后悔没,用的可都是咱家的钱。”
“悔啊,悔死了。”
两个人就这样说笑着走到了包厢门前。
推门进去的那一刹,两方人都愣住了。
冯青萍眼神近乎贪婪地在伍媚身上看来看去。晏经纬眼神飘忽地在伍媚和沈6嘉以及阮咸三人间打转。阮咸则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牢了二人交握的一双手。伍媚看见晏家夫妻在座时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后便是面无表情。唯有沈6嘉面容始终淡定。
“坐吧。”阮咸歪在椅子上,伸手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大家都认识,就不用客气了。”
冯青萍和丈夫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惴惴。
“走菜吧。”阮咸朝侍者打了个响指。
上菜的间隙里谁都没有说话,偌大的包厢里一时安静得吓人,晏经纬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水,因为太静,连吞咽的声音都显得十分明显,他有些尴尬地又放下了茶杯。
“阮咸,你这是什么意思?”伍媚压住怒意,冷冷地质问道。
“我这么做自然是出自一番好意。”阮咸依旧一副平心静气的样子,“作为你的未婚夫,我自然有义务让你和伯父伯母之间化干戈为玉帛。”
“未婚夫”三个字如同一桶汽油,直接让伍媚出离愤怒,沈6嘉却在桌下按了按她的手,淡淡地开了口:“难为阮先生仗义,不过我想久别重逢,难免有一番体己话想讲。阮先生定然能够理解,不如我和阮先生暂时回避一下,如何?”
阮咸没料到沈6嘉会说这么一番话来,当下也只得笑着同意回避。
“你和伍媚现在是什么关系?j□j?情侣?”门外阮咸笑嘻嘻地问沈6嘉。
“我们即将结婚。”
阮咸眉毛一跳:“沈总,我可是伍媚的未婚夫,你在我面前这样讲是在搞笑吗?”
“一个明明彼此都知道是出于权宜之计下的订婚,男方却动辄以未婚夫自居,这个听起来才更像笑话吧?阮先生。”沈6嘉针锋相对。
阮咸还是笑:“看来那丫头跟你交底了啊。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们两个人是登过报的。我一日不答应解除婚约,你便一日娶不得美娇娘。”
“不错。”沈6嘉依旧波澜不惊的口气,“阮先生不如先看看这个。”说罢,他从随身携带的公事包里拿出一叠打印纸,递给阮咸。
阮咸先是漫不经心,然而看了几眼之后他脸上揶揄和散漫的表情便不复存在。
“这是贵集团在哥斯达黎加、多米尼克、菲律宾、巴拿马、危地马拉等几个地区银行账户的的涉税信息,法国经济财政与就业部不是在签署的文件中将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区的18个国家列入‘避税天堂’黑名单吗?这几个地区恰好在列。法律规定法国企业如向上述国家和地区的个人或公司支付股息、利息、租金和特许权使用费等资金,法国政府将向其征收5o%的重税。”
阮咸将几张纸抖得噼啪作响,嘴角一勾:“沈总,你知道我有的是钱,便是将逃的税款一齐补上,对我来说,也不过是毛毛雨。”
沈6嘉也笑:“确实,阮先生财大气粗,即使我手上还有nyguen集团在安圭拉、伯利兹、文莱、蒙特塞拉特、瑙鲁的分公司的账户涉税信息,也威胁不了阮先生什么。不过阮先生那条在菲律宾和利比里亚的生产线,到底是生产橡胶和皮具,还是生产点别的,让当局查一查的话,想必也不要紧。”
阮咸海蓝色的眸子这才一阵剧烈收缩,“沈6嘉,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像条吸血水蛭这般难缠惹厌?”
“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但我知道的这些足够我向阮先生提两个小小的交换条件。”沈6嘉神情笃定,“一是请阮先生登报和伍媚解除婚约,二是请阮先生放弃夏天的监护抚养权。”
“第一个条件我还可以理解。至于第二个,沈6嘉你可真是个大圣人,难道你还要替别人养儿子?据说夏天长得和夏商周小时候非常相似,日日夜夜对着情敌,这样的滋味你忍受得了?”阮咸笑得险恶。
“不。我没有阮先生想的那般高尚,我这么做自然有我自己的考量。”
阮咸定定地看沈6嘉一眼,忽然“啪啪”地鼓起掌来,“沈6嘉,这次我甘拜下风,自当如你所愿,不过,正所谓山不转水转,我们后会有期。”说完将那叠打印纸团成一团,丢掷在地上,拂袖而去。
沈6嘉弯腰捡起纸团,打开、抚平后又放进了包里,这是他请电脑鬼才king出手帮他潜入银行系统内弄到的。至于阮咸藏在明面生意背后的勾当则多亏了和俄罗斯黑帮关系匪浅的莫傅司。
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吐出一口浊气,沈6嘉双手撑在冰凉的雕花栏杆上。如今就剩下他的母亲,还如同一座碉堡,横亘在他的爱情路上。
两个人出去之后,包厢里愈发气氛诡异。
伍媚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红酒,凑在杯沿抿了一口,又捏住酒杯的细脚晃了晃,这才开了腔:“好久不见。”
“夷光——”冯青萍再也抑制不住情绪,脱口便喊了出来。
伍媚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笑笑:“是阮咸告诉你们我是晏夷光的?”
冯青萍点头,晏经纬仍旧没有说话。伍媚了然地看他一眼,翘了翘嘴角:“还有疑虑是不是?拿不定我到底是不是晏夷光。”
被戳破心思的晏经纬有些恼怒地哼了一声。
“有5o%的利润,资本就铤而走险;为了1oo%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oo%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伍媚笑微微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是不是您那本197o年人民出版社版本的《资本论》扉页上的题字?蓝黑色粗钢笔写的,分成三行。”
晏经纬脸色一下子变了。
冯青萍知道这样便是确认了身份,眼泪扑簌扑簌就落下来:“你没事儿就好,这些年妈很想你,夷光……”
伍媚似乎笑了一下:“难为你们惦记了。”
“晏夷光,你这皮笑肉不笑的给谁看?这么些年,你安然无事,有无给家人报过一声平安;为人子女,你明知道这里坐的是你的爹妈,可是打从进了门之后,你有无喊过一声爸妈?我们养你教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养出一只不忠不孝的白眼狼的!”晏经纬大声斥责女儿。
“是啊,为人子女,父母教得、训得、骂得、打得,甚至可以在女儿离家出走后先是隐瞒不报,等到夏商周出国几个月后报失踪,两年多后再托关系去派出所报请死亡。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做父亲的要升职做党委正书记,一个连自己女儿都教育不好的人如何能做百年名校的一把手?”伍媚微微低头,看着眼前振荡的红酒酒面,脸上还带着笑意。
74爱的容忍(4)
晏家夫妻两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和白色细麻桌布没什么区别。
“不,那是个误会。夷光,我们找过你的,我们真的找过你的。”冯青萍试图挽回。
“找不找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伍媚抬起脸,眼神冷硬如同檐头下的冰棱:“我做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选择离家出走。”
“晏夷光!”晏经纬额角的青筋几乎要迸出来,“这种畜生话你怎么好意思讲得出来?”
“畜生话?”伍媚玩味似的重复了一遍,“我还有更多的畜生话要讲呢。你们听不听?”不待回答,伍媚便平静地说道:“我十岁的时候,你们带我和晏修明去看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们那个家,就是当之无愧的玩偶之家。而你们两个和海尔茂没什么区别,从来不曾真正把我和晏修明当人看过。对你们来说,我们时而是用来扮演模范家庭的道具,时而是彰显教育有方的人偶,对你来说——”伍媚看住冯青萍,“我们还是你的芭蕾梦的延续,我还记得你当初要我们学跳舞时说的那句一箭三雕,你说跳舞在校可以表演,外出做客可以挣脸,申请学校还可以加分。是的,你为了让我们跳好芭蕾,付出了很多,带着我们在古典芭蕾圈子里拜码头请名师、砸钱缴纳高额学费,四处参加比赛,我们俩都很努力,但是我想你恐怕并不知道那只是因为你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好好跳,谁跳的好妈妈就更喜欢谁’的缘故吧。”
“因为性子闷,我从小就不受你们关注,刚跳舞时我因为进步快,你动不动就表扬我,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开心,所以拼命跳舞,为的只是讨好你。至于晏修明,她素来得宠,自然非常介意被我分走原先属于她的宠爱。我们俩之间最初的嫌隙就是这样生出的。16岁的时候我的脚踝骨折,因为骨伤,那年比赛只拿到二等奖,你觉得我已经不堪栽培,立马拼命抬举晏修明。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对你来说,能给你挣荣光的才是你的女儿。可笑的是直到今天,你们怕是都不知道我和晏修明之间早就势同水火,还觉得我们姐妹之间其实只是因为夏商周而产生了一些小误会吧。”
“我和夏商周订婚那晚,出事之后,你可有半句安慰我的话没有?你只是拉着脸让我要么睁只眼闭只眼,要么索性将夏商周让给晏修明。那是我用心爱了四年的男生,你却让我当让东西一样让出去?后来夏商周妥协,难道不是你日日在他耳边叨念的结果?对你们来说,只要这个好女婿还在我们晏家,娶姐妹俩中的谁不是娶?” 伍媚容色淡漠,声音平静,仿佛说的是旁人毫不相干的事情。
冯青萍表情却是相当复杂,错愕、震惊、不敢置信、后悔、委屈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表情。
伍媚又一次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你简直是不知好歹!青萍,你也别哭了,这样忤逆的孩子,不值得!老话说‘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真是半点没错!”晏经纬从未觉得如此被冒犯过,因此语气很冲。
伍媚轻嗤一声:“还有你,晏经纬。父母总觉得子女年幼可欺,却不清楚子女早看透了父母的灵魂。你读的虽是圣贤书,自诩是高雅的文化人,但是你脑子里能有多少仁义礼智信?张口马列,满腹盗娼。一个伪善的好人比一个露骨的坏人要更加险恶卑鄙。年轻的时候出于移情作用,外加贪图美色,又或许想着反正娶不到最爱,那娶谁都一样,等半老了,又开始心有不甘,蠢蠢欲动,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穿名牌衬衣、戴素净指环的儒雅半老男人,眉间永远是淡淡的忧郁,叫旁人猜测家里是不是有个蛮横市侩的悍妻,然后等着那些白莲花一般的年轻女人前仆后继扑上来。谈谈黑格尔聊聊巴赫,喝喝咖啡泡泡茶,将那些白莲花们撩拨得春心荡漾时,你又一脸遗憾地表示恨不相逢未娶时,声称自己不能毁了她们,那些蠢姑娘自然愈发死心塌地爱着你。其实最后还不就是为着脱了裤子干那事。”
“你,你这是污蔑!全部都是胡说!”晏经纬白皙的面皮一阵青一阵红,简直像调色盘,难看到了极点。
伍媚冷哼一声,扭脸看向嘴唇哆嗦的冯青萍,忽然笑了。
“妈。”她忽然破天荒般地开口唤道:“平心而论,在十二岁之前,你更喜欢晏修明,而晏经纬相对宠我一点,但是我十二岁的那个暑假前夕的一个傍晚,我去京津大学找爸爸,大学放假早,那个时候学校里已经基本没人了。我却在他那间小小的宿舍门口听见了钢丝床吱呀的声音,我好奇地走近,爬上窗台,然后将窗户上贴着的花纸偷偷撕掉一小块。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的父亲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都剥得精光,两个人在蓝色的蚊帐里滚做一团。因为太卖力,连那张钢丝小床大概都有些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声。”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这些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结果从窗台上跌了下来,惊动了屋里的野鸳鸯。”伍媚嘴角笑意盎然:“有人大概连内裤都没有穿,只胡乱套上了外裤,就赤脚跑了出来。见到是我,羞恼交加,威逼诱哄,总算把我打发走。从此以后,再未轻易给过我笑脸。” 伍媚脸上的笑意越发深邃,她觉得自己成了一颗炸弹,迫不及待地要戳穿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粉碎一切伟岸的幻像,毁掉她痛恨了这么些年的一切。
冯青萍面如死灰,她大而无神的眼睛盯住丈夫,沙哑着嗓子问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青萍,你要相信我,如果真有什么,这么些年你会什么都没发现?”
伍媚大笑起来:“你当她是捉奸委员会的吗?你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留下马脚下来。不过话说回来,你可知道晏部长心中的雪莲花是谁?母亲。”这一声母亲伍媚唤得格外轻佻。
“其实您也认识的。”伍媚笑得如同走向猎物的猎手,“说起来,您还拼命想把女儿嫁到她家去呢。”
晏经纬此时也不知道是被暖气热的还是被气的,额头上全是汗,狼狈无比。他猛地一拍桌子,咆哮道:“你住口!”
“6,6若薷?”冯青萍的表情如同撞了鬼,她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个轮廓纤细、长相素淡的女人,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她又模糊地想起她和晏经纬刚向组织打了报告准备结婚的时候,晏经纬委婉地建议她以后多穿穿烟灰、米白等淡色系的衣服,甚至买了一件银灰色的风衣和黑色的纱巾送给她,其实她个人更喜欢洋红、明黄、柳绿这些艳丽的色彩。还有她生育之后,因为恢复的不好不能再跳舞,那个时候晏经纬似乎比她本人还要难过,枉她那时还为此感动不已。
“当初晏大才子肯娶您,想必是因为您和他的心上人一样,都是跳舞的。所以我刚才才说是移情作用。”伍媚已经从座位上起了身,“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就不说再见了,因为再也不用见了。”
“夷光——”冯青萍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悲凉,不知道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自己。
“晏夷光已经死了。”伍媚唇角挂着讥诮的笑意,抓起手袋,转身准备离开。
“好!好!好!”我们就当你已经死了!”晏经纬眼睛发红,咬牙恨声道。
伍媚耸耸肩,目不斜视地出了包厢。前脚才迈出包厢,就听见里面冯青萍尖叫“晏经纬你这个老色鬼!说,你外面到底有几个女人?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女残废?”然后就是晏经纬的讨饶声。
伍媚摇摇头,再抬头时,就看见沈6嘉正快步向他走来。她索性放慢脚步,放任自己好好欣赏了一下自己眉目英挺的准老公。
“事情处理好了?”沈6嘉拉住她的手,声音关切。
“嗯。”伍媚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在男子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我们回家吧。我饿了。”
沈6嘉了然地看一眼她身后包厢,里面依稀还能听见玻璃杯、瓷碟碎掉的声音。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揽住伍媚的背进了电梯。
临出餐厅时,经理老钟为难地跑过来,“伍小姐,包厢里那两位客人好像发生了冲突,他们都是大少爷请过来的,这赔偿……”
“你告诉他们,这家餐厅是阮咸的产业,他们会赔偿的。不过你也别贪心,那个男的可是市委宣传部的,你要多了当心他找麻烦。照价赔偿就可以了。”
老钟不迭地点头,“好嘞,我明白了。”
等到取了车,伍媚才又问道:“你不是和阮咸一块儿等在包厢外头的吗?他人呢?”
“他被我气走了。”沈6嘉微微一笑。
伍媚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像阮咸那种嘴巴贱心眼坏脸皮又厚的人,竟然会被不善言辞的沈6嘉气跑?
“我手上有点东西,迫着他不得不同意拿登报和你解除婚约以及放弃夏天的抚养权做交易。他那样骄傲的人,难得被人威胁一次,想必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伍媚眉眼里有笑意满满铺开,像解冻的春水。她忽然解开安全带,凑到沈6嘉右脸颊上,响亮地吧唧了一口。惊得沈6嘉险些把车开了撞倒护栏上去。
75真爱存在
三天后,沈6嘉收到了阮咸寄过来的他和伍媚的婚约解除通知书以及夏天的抚养监护权的放弃申明。伍媚在婚约解除通知书上签字之后,二人婚约正式解除。随后伍媚又请法国公证机构出具了一份她目前无配偶的证明,再通过中国驻法大使馆盖上印戳,使之在国内具备法律效力。
沈6嘉本想将夏天的抚养监护权转移合同寄给夏商周,后来思前想后,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摩曼。
他跨进摩曼写字楼的电梯时,夏商周刚接到来自晏修明的电话。
电话里晏修明有些气急败坏,问他在京津可有找到那个孩子。
夏商周声音平平板板:“不曾。”
“孩子在伍媚那儿,她亲口告诉我的。”隔着电话,都能听见晏修明气息有些不稳:“你比谁都清楚,晏夷光有多讨厌我,你就不担心孩子在她手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夏商周觉得一直横亘在胸腔里的一股恶气突突突地旋成一股龙卷风,从他的嗓子眼里冲出来,“晏修明,收起你那一套来!你不过是害怕伍媚手里捏着你的把柄而已,像你这种洁白无瑕的处/女,男人看你一眼都玷污了你的高贵,不要说和你发生关系生下一个半大小子了。我告诉你,当初是你和你爹妈做主把孩子送福利院的,现在你没有资格在这儿摆出一副慈母的嘴脸来!”
“夏商周,当初是我拿着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和我做/爱的吗?你自己被晏夷光甩了,别把牢骚撒到我身上!”
“是,我侵犯了你,我活该被夷光甩,但是那晚你可没喝多少酒!做/爱,我对你没有半点爱意,做的是哪门子爱?那种情况至多是一场交/媾罢了,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晏修明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拿不住电话。
“另外,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别想靠近我儿子一分一毫,我永远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是你这样心机深沉的女人!” 说完,夏商周利索地按掉了电话。只留下晏修明怔怔地抓着手机,许久不曾回过神来。
夏商周坐回椅子上才喘了几口气,就听见助理展学谦在外面小声地敲门:“老大,晟时的沈总来了。”
“请他进来。”夏商周起了身,又下意识地理了理领带。
展学谦请沈6嘉进了行长办公室,又倒了茶水,这才退了出去。
夏商周如今面对沈6嘉,总是心绪复杂,场面上的话也觉得讪讪不好开口,一时间两人各捧一杯热茶,有点相对无言的味道。
沈6嘉从公文包里拿出档案袋,放在透明的茶几上,说道:“这里面是夏天的监护抚养权的放弃承诺书,还有一些其他的证件资料。”
夏商周有些吃惊地看住沈6嘉。
“夏天这个孩子性格比较内向,心思比同龄孩子要深很多,没有什么安全感。要和他缓和关系,可能要多花一些时间。”沈6嘉轻声补充道。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夏商周觉得嗓子有些发涩。对面这个男人和他是同行,是竞争对手,是情敌,但是现在很荒谬的,他更像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尽管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坐在一张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谈天说地。
“不必客气。”沈6嘉神色还是淡淡的,只是从椅子上起了身。
夏商周赶紧也站起来:“沈6嘉,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已经决定近期带夏天回美国,夏天和一个叫琥珀的女孩子关系很好,所以不大情愿跟我回美国,听说那个女孩子是□□苏君俨的掌珠,能不能烦你牵个线,下周日早上九点半让夏天可以和那个女孩子正式告个别?我也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冒昧,如果可以的话,实在是感激不尽。”
“好,我尽力。”沈6嘉一口应承下来。
“谢谢。”夏商周伸出手去。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之后,夏商周送沈6嘉进了电梯。然后缓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有些沉重地拿起沈6嘉拿给他的档案袋,打开,翻看里面的文书。当他的目光触及到签字处的阮咸龙飞凤舞的签名时,他愣住了。原来这孩子的监护抚养权竟然不单在伍媚那儿,阮咸的大名他自然是听过的,骄奢淫逸、阴狠歹毒、视人命为草芥……从没有半点好风评,夏天跟在阮咸后面竟然没沾染上什么坏习气,想必多亏了她吧。想到这里,夏商周又觉得胸膛里泛起一股酸楚之情。
沈6嘉离开摩曼后并没有回晟时,而是开车去了莫傅司交待的一家珠宝行取戒指。他其实订制了一枚钻戒,还有一双对戒,所以分别装在两个红色的丝绒盒子里。沈6嘉打开其中一只盒子,六点五克拉的十全美钻切割成心形,周围还拱卫着一圈小钻,五爪镶嵌,铂金指环内也按照他的要求刻上了二人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他又打开装有对戒的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枚简洁的铂金指环,一大一小,上面分别嵌着两颗水滴状的的钻石,凑在一起刚巧是心的形状。伍媚的是光面,而他因为不喜欢招摇,所以他的那枚经过抛光喷砂而呈现出哑光的效果。
将剩余的钱款付清后,沈6嘉给身在莫斯科的莫傅司打电话致谢,电话那头莫傅司声音比往日还要低沉,似乎心情不豫,于是两个人简单讲了几句便收了线。
回到晟时后,沈6嘉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时不时将两个盒子拿出反复看,没看一次,嘴角的弧度就控制不住地上扬一分。
岑彦进来送文件时就看见沈总嘴角“诡异”地上扬着,他心里一哆嗦,沈总这是中风了吗?不过他家楼上的王大爷中风后似乎是半边嘴歪的。
沈6嘉不知道岑彦在想什么,但他知道岑彦才思敏捷,最有急智,便开了口:“岑特助,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岑彦吓得一哆嗦,最近他挺乖的,好像没有干出啥出格的事来。
“沈总,请教这个词我可当不起,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岑彦直起脊背,忽然生出一种悲壮的情怀。
“那个,那个你觉得求婚在什么样的场景里比较好?”沈6嘉有些局促地问道。
求婚……求婚……求婚……岑彦觉得脑袋像背原子弹轰过,一时间竟然茫然不知所谓。
沈6嘉见助理哑然无言,叹了口气:“也对,你连女朋友都没有谈,问你也是白问。”
竟然被沈总这个“纯情处/男”给鄙视了,岑彦几乎要骂娘,要不是跟着沈总你这种刻板的working machine后头工作,我也不会沦落到成为剩男,再说我不是不会泡/妞,我是没有时间泡妞好不好!想我岑彦当年在学校里左手学姐,右手学妹的时候,沈总你还在看埋头看高数吧!
“女人都喜欢浪漫,沈总你找一个格调高雅的餐厅,搞一个烛光午餐,再让餐厅安排一个弹钢琴的或者拉小提琴的,在旁边伴奏,然后你单膝下跪,给伍小姐献上大束的玫瑰花,玫瑰花的中央放上钻戒。”
沈6嘉有些怀疑地看着助理:“这样真的好吗?是不是太像演电视剧了?”
岑彦在心里腹诽:你压根不看电视剧好吗?但嘴上还是信誓旦旦:“沈总,相信我,这样绝对可以提高求婚的成功率。”
沈6嘉点头:“让我想一想。”
岑彦退出总裁办时却突然又忧伤起来,领导结婚岂不是意味着钱包又要大出血?然后没多久再是满月酒……不行,他一定也要赶紧找个女朋友。
沈6嘉这么一想就直想到傍晚,这些过于煽情的事情,他真心有些做不来,总觉会画虎不成反类犬。因为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连伍媚进来都没有发觉。
直到伍媚走到他近前,才如梦方醒一般站起来:“你来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伍媚歪头一笑,踱到桌子后面。
沈6嘉这才注意到先前放戒指的抽屉没有关拢,此刻冒然合上又显得突兀,真是叫他左右为难。沈6嘉有些懊恼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装钻戒的丝绒盒子,打开,然后擎着盒子递到伍媚面前。
“你答应嫁给我的。”沈6嘉此刻的声音和往日有些不同,大概是紧张,怕她反悔。
伍媚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男人还真是可爱,连求婚词都这么与众不同。偏偏她还就吃这一套。她笑着伸出左手。
沈6嘉呆了一下,不过很快醒悟过来的他立刻欣喜若狂,他急急地打开盒盖,从里面拿出钻戒,套上了伍媚的无名指。
伍媚低头看钻石,嗯,净度、色泽、切工、镶嵌都是俱佳,她扬扬手,“这个钻戒有六克拉吧。”
“六点五克拉。因为你名字里有五,我的名字里有六。”
“那为什么不是五点六克拉?这样还可以少花点钱。”伍媚故意唱反调。
沈6嘉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半天才低声说道:“我只是想着‘沈6嘉的伍媚’,所以让比利时安特卫普那边挑一颗六点五克拉的钻石。”
伍媚心里一动,却依然不肯放过他:“那为什么不是‘伍媚的沈6嘉’呢?”
“因为我一直都是你的啊。”沈6嘉有些急切地辩解着。
伍媚在心底叹息一声,她跟在顾倾城后面,学的全是撩拨人心的方法,那些东西已经深入骨髓,难以改变,想必这个男人一直都没有什么安全感吧。心念一动,她主动伸手抱住沈6嘉的腰:“我逗你玩的。别介意。”
“那我们明天早上去领结婚证,好不好?”
伍媚将头轻轻靠在沈6嘉胸口,应道:“嗯。好。”
沈6嘉眉眼灼灼地低头看住她:“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第二天早上伍媚是被沈6嘉唤醒的。她刚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沈6嘉西装笔挺地站在床前。他的头发还有些潮,散发着洗发水清新的香味,应该是早起洗过澡。
联想到他昨晚的反应,伍媚问道:“你几点就起来了?”
“六点多吧。”沈6嘉有些不好意思。
伍媚想笑,又觉得心中感动,一骨碌爬起来,“我也去冲个澡。”
她冲澡出来就看见沈6嘉又换下了先前穿的那件藏青色西装,正在衣橱里翻拣着衣服。听到动静,沈6嘉有些无措地回头问她:“你觉得我穿哪件西装最好?”
他的西装不外乎是蓝黑、灰色、黑色、深咖啡四种颜色,款式也大同小异,不过是纽扣粒数和领子的区别。
“就穿那件黑色青果领一粒扣的吧。”
沈6嘉听话地从衣架上取下那件黑色西装,才要换上,又问伍媚:“我身上这件衬衣行吗?还有这个袖扣,有没有问题?对了,还有领带。”
伍媚抚额:“我们只是去领结婚证,不是去拍婚纱照。”
“可是也要拍照的。”沈6嘉坚持。
伍媚自觉闭嘴,走到衣橱前头,认命地按照她的品位替沈6嘉将衬衫、领带、袖扣、腕表、皮带、皮鞋全部选定。沈6嘉这才高高兴兴地捧着一堆衣服换装去了。
伍媚自己选了一件平日极少穿的大红色v领镶珠重工刺绣的长袖连衣裙,又坐在梳妆台前将一头长发盘成一个精巧的发髻,戴珍珠耳饰和钻戒时,沈6嘉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了她背后。
“你真美。”沈6嘉眼神炽热。
伍媚回头朝他嫣然一笑:“你也很帅。”
沈6嘉有些局促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他瞥见伍媚无名指上的那夺目的钻光,猛地想起还搁在盒子里的对戒,忙去昨天换下的大衣口袋里拿出来。
“今天戴这个吧。”沈6嘉用拇指和食指拈着那枚女款指环,送到她面前,眼神期待。
伍媚又瞅瞅盒子里剩下的男戒,两枚指环分别在正面挖有一个半心状的凹槽,凹槽里是一颗明亮的小钻,钻面和戒面持平,别致而大气。会心一笑,伍媚褪下钻戒,由着沈6嘉给她戴上指环。
戴上指环后伍媚恶劣地故意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剩下的孤零零的男戒,沈6嘉就这么眼神晶亮地捧着丝绒小盒子,好像一只叼着飞盘等待主人奖赏的小狗。眼见他的眼神愈发委屈,伍媚这才拿起那枚亚光戒面的男士指环,替沈6嘉戴到了无名指上。戒指被推到指根的那一瞬,沈6嘉的一双眼睛都像被点燃了。
伍媚忽然觉得心底被一阵柔情击倒,她踮起脚,凑到沈6嘉脸上亲了一口,嘴唇碰到他的皮肤时,伍媚难得的闻到了一股润肤露的气味。
要知道她也给沈6嘉买过昂贵的男士护肤用品,结果他很惭愧地告诉她,一瓶乳液他大概一年也用不了2o毫升。虽说像阮咸那种极度热衷于护理自己全身上下一亩三分地的男人她打心眼里觉得妖邪变态,但是像沈6嘉这种对自己的面皮完全采取放任自流态度的也实在不太符合他精英的长相和气质。
今天居然主动用了润肤露,伍媚又觉得感动又想发笑,不过她难得的没有打趣他。
简单吃了一点早餐之后,伍媚在唇上擦了一点粉色的唇蜜,罩上了乳白色的羊绒大衣,又换上了红色的反绒小羊皮蕾丝贴花短靴。沈6嘉已经把昨晚准备好的伍媚的护照和无配偶证明,还有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糖果巧克力、皮夹一并放进了伍媚的手袋里。然后一手拿着车钥匙,一手牵着伍媚出了家门。原本正在玩自己尾巴的不二见“爹娘”盛装出门,这才急匆匆地试图尾随,却被门无情地阻隔,它愤怒地在胡桃木门上撩了撩爪子,留下几条浅浅的白印。
白色的迈巴赫齐柏林昨晚被某人送到店里专门洗过,虽然距离上次清洗不过五天。给伍媚开了车门,等她在副驾驶座位上坐稳,沈6嘉才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向蔺川民政局婚姻登记处驶去。
此刻大概因为刚上班不久,民政局的院子里车不多。两个人下了车,伍媚仰头看一眼天空,碧空如洗,正是冬日里极好的天气。
进了大厅,已经有几对新人在登记结婚,其中一对被工作人员喊着去拍照,丈夫西装外面还穿着羽绒服,兴冲冲地就要去照相,妻子直跺脚:“把羽绒服先脱了。”男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麻利地脱下鼓鼓囊囊的羽绒服,交给陪同的朋友,这才拉着老婆的手拍照去了。沈6嘉看得有些好笑,似乎完全忘记了今早自己的傻样。
两个人向工作人员提交了证件和证明材料,负责接待他们的婚姻登记员是个中年大妈,长着喜庆的圆脸。看见伍媚的国籍时,她有些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伍媚。
“是自愿结婚的吗?”登记员大妈先问沈6嘉。
沈6嘉没料到居然会问这个问题,赶紧点头。
然而大妈却没有立刻问伍媚,而是扬声喊到道:“那个,小孙,是不是自愿结婚用英语怎么说?”
“我也是自愿的。”伍媚好笑地答道。
“你会说中文啊,那就好。”大妈又从桌上拿起两份《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递给二人,“呶,在这儿签字。”
签完字登记员又支使二人去拍照。
照相室布置简陋,只在一块大红的背景幕布前面放了两张椅子。摄影师是个平头大叔,见到他们两个,豪放地指挥两个人坐在椅子上。
“靠近一点,你们两个靠近一点,女的可以把头靠在你老公肩上。女人嘛,就是要柔弱一点。”
伍媚在心底默默给摄影师大叔送了一头羊驼。但还是乖乖地往沈6嘉那边靠了靠。
“对。保持住。”
“微笑。在心里念茄子,当然念田七也行。”
沈6嘉本来还有点紧张,因为父亲沈叙的缘故,他从心底厌恶摄影照相,连带面对着摄影器材都会控制不住地表情僵硬。所以他素来不喜欢拍照,此刻不得不拍,又生怕照出来的自己不好看,然而摄影师插科打诨这么一闹,神经顿时放松了不少。
两个人十指交握,脸颊轻轻靠在一起,沈6嘉可以嗅到独属于她的香气,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伍媚瞥见他嘴角的笑涡,愈发笑得甜蜜。
拿照片的时候摄影师神态骄傲:“瞅瞅,看我把你们俩拍的多好看。”
伍媚眉梢一扬:“那是我们自个儿长得好。”
大叔眼睛一瞪,沈6嘉早已经从伍媚的手袋里抓出一把糖果,塞进他手心里,“辛苦了。”然后拉着伍媚重去了大厅。
登记员大妈早已经将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准备好了,接过照片,利索地分别粘贴到结婚证上,又叫二人核实了姓名、出生日期之后在“当事人领证签名”后面签个字,然后啪地一声盖上印戳。
伍媚负责接过两本结婚证和提交的证件,沈6嘉又开始天女散花一般地撒巧克力和糖果。
因为办理结婚和离婚都在一个大厅里,结果大概是因为他们这一对长相出众,连负责办理离婚的几个女工作人员都赶过来凑热闹。沈6嘉见状,微微觉得不吉利,索性将糖果交给帮他们办结婚证的大妈,打了个招呼便牵着伍媚离开了。
几个手头上没事的年轻女人瞧着二人的背影,一面剥巧克力外面包裹的箔纸,一面闲话起来。
“这一对真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而且很有钱,我先前刚好看见他们两个从车上下来,人家是开迈巴赫来的。”
“我看那个男人怎么有点眼熟。”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拉开抽屉,开始翻一堆花花绿绿的报纸杂志。
“沈6嘉,是晟时的沈6嘉。我找到了,《郎色》有一期做过他的专访。”几个女人立刻一块儿将脑袋凑过去看杂志。
“常大姐,刚才那男的是不是叫沈6嘉?对了,他老婆叫什么?”
被唤作常大姐的正是帮他们二人办结婚证的那位,她依旧不慌不忙地做着自己的事,嘴上淡淡应道:“叫什么也轮不到你们了,人家都结婚了。”
伍媚和沈6嘉坐进车里,沈6嘉并没有急着发动迈巴赫,而是又一次拿出结婚证,打开来,反反复复地看着。眉间眼底都是喜气。
伍媚用手肘捅了捅他:“你要不要放大了装进镜框挂在你办公室里?”
沈6嘉笑着指指照片上的她,“老婆,你真漂亮。我要把这张照片放进我的皮夹里去。”
“傻样。”伍媚别过头,嘴角的笑纹却泄露她心情正好。
“老婆,我今天特别高兴,从来都没这么高兴过。”
“老婆,待会儿我们去哪里?”
他每句话都以“老婆”打头,伍媚有些受不了,她伸手要捂沈6嘉的嘴,“沈6嘉,开车吧你。”
沈6嘉隔开她的手,眉毛微微一蹙,开始指责她:“你答应我们领证后改口的。”
伍媚不大好意思喊出那个词儿,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吗,在唐代,老公是对龟/公的称呼。”
“现在不是唐代。”沈6嘉神情有些受伤。
伍媚最拿他这种无声的反抗没辙,嫁都嫁了,反正在车里,就他们两个人,豁出去了,伍媚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开车回家吧,我饿了,老公。”
最后两个字她发音有些轻忽,连眼睛也垂下来,显然是不好意思。沈6嘉瞧着她微羞的模样,心潮澎湃。他一手垫在伍媚的脑后,一手轻握住她的下巴,唇便压了下去。
“老婆,我真的好爱你。”
“唔,我也爱你。”
两个人正在互诉衷肠,伍媚放在包里的手机却欢乐地响起来。
伍媚伸手想去摸手机,沈6嘉却捉住她的手,用动作示意她专心一点。手机继续响了一阵,终于安静了。
吻得气喘吁吁的两人好容易分开,伍媚大口吸了几口气,这才去翻手袋。
电话居然是盛桓宣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盛桓宣很快接起。
“盛导,找我有何贵干呐?”
电话那头的盛桓宣微微笑了一下:“《舞!舞!舞!》已经杀青了,再过几个月首映,想先请你这位专业人士评鉴一下。”
“我可算不得专业人士,当然提前一睹为快自然是求之不得。”
“那晚上七点,在你们鼎言顶楼的小放映厅,我还会带几个朋友过去。”
“行,那我也带个朋友过去不要紧吧。”
“当然可以,晚上见。”
“晚上见。”伍媚才挂了电话,正在开车的沈6嘉便说道:“是那个拍电影的盛桓宣?”
“嗯,约了晚上七点去鼎言顶楼的小放映室看《舞!舞!舞!》,我说你跟我一块儿去,你会去的吧?”
“你刚才电话里说的是带一个朋友。”沈6嘉抠起了字眼。
伍媚觉得有些好笑:“那我怎么说?我说‘盛导,晚上我带个老公过去’吗?难道除了你,我还有几个老公不成?”
沈6嘉被她的伶牙俐齿噎了一下,他闷闷地纠正道:“你可以说我晚上带我老公过去。”
“好好好,晚上我一定隆重介绍我身旁这位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男士是我丈夫。”伍媚真心觉得沈6嘉该属狼狗的,因为他从不放弃每一个表示所有权的机会。
“那晚上过去,要不要买点爆米花?”正在开车的沈6嘉忽然冒出一句。
“买爆米花?”伍媚骇笑:“盛桓宣那种眼高于顶的人,要是可以,他一定会要求立法规定看电影时不允许吃爆米花,你居然想在看他的片子且他本人在场的时候吃爆米花,你是想把他活活气死吗?”
她言语中对盛桓宣的熟稔让沈6嘉有些吃味:“我只是听说女生看电影时都喜欢吃爆米花。”
伍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句话里的关键词——“听说”,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问道:“难道你没有到电影院里看过电影?”
她的语气让沈6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除了上小学时班里组织去电影院看什么《妈妈再爱我一次》、《三毛从军记》,我好像真的没有自己去影院看过电影,在电脑上也没怎么看过,因为看完一部电影平均就要花两个小时,太费时间了。如果我没记错,成年后好像只看过《黑客帝国》,也是因为当时正在研究矩阵数学,所以才看了。”
伍媚觉得有雷在头顶上轰隆作响,这位刚晋级为她丈夫的仁兄明着看是典型的高干文男主,怎么生活却像山顶洞人一样单调枯燥,伍媚此时才明白为什么沈6嘉称作working machine了。
不过她还不死心,“泰坦尼克号你也没看过?”这可是连菜场卖菜的大妈都能津津乐道几句“肉丝和夹克在那个大船头抱在一起吹海风的镜头真是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坐在我家老头崭新的二八凤凰自行车后面,风儿吹吹的感觉……”
沈6嘉摇头:“没有,不过帮香江船王做私募时,他和我聊船舶时提到过泰坦尼克号,我大概知道电影讲的是什么。”
伍媚沉默了。
沈6嘉却以为她嫌他没有情调,将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有些着急地说道:“你喜欢看电影的话我可以陪你看的,以后每一部电影上映我们都去看,好不好?”
少女们第一次坠入爱河时,总喜欢用所谓的浪漫和情调把明确的幸福肢解成一堆碎片,伍媚早已经度过了愚蠢的少女时代,所以她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爱人无法和自己谈论文艺片里诸如“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中有那么多的酒馆,而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这样的金句而悲伤地断定自己找了一个毫无情趣的木头,日后一定会鸡同鸭讲过不到一块儿去。相反的,她反而觉得像沈6嘉这样一板一眼的人能走自己繁忙的日程抽出时间陪伴她是多么可贵。这世界上的总裁真的不是都像电视、小说里描绘的那样闲,可以因为女主人公在路上崴了脚而随便丢下满会议室的股东再飞车赶去救美。
“你不用这样迁就我,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看电影,何况现在的烂片是越来越多了。”伍媚笑眯眯地伸手捏了捏沈6嘉的脸。真是嫉妒啊,从来不保养,皮肤还这么好。
“我是怕你嫌我闷。别人都说夫妻要有共同的爱好才能保持婚姻的持久。”沈6嘉没好意思告诉伍媚他在英国念书时几个投契的朋友都打赌他一定娶不到老婆,因为据他们说和他在一起就像和一个会吐钱的超级计算机在一起一般的感觉,虽然会吐钱很棒,但是日日对着计算机,连计算机博士都会想吐的,更不要说女人了。
“6嘉,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是嫁给你,我并不是脑子发热一时冲动,你是怎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我爱的就是眼前的你,所以做你自己,不需要刻意来迎合我,我没有那么幼稚和自私。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伍媚也收起原先的散漫,改为正襟危坐。
沈6嘉苦笑了一下:“我有些怕,你太好,我总担心你以后会发现我这个人,除了会赚钱之外,乏善可陈。”
伍媚忽然觉得胸腔里像飞进了一群黄蜂,嗡嗡做声,她有些涩然地反手一指自己:“我太好?”
沈6嘉凝望着她,认真地点点头。恋爱中的男女,无论再怎么优秀,都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失去信心。伍媚伸出两条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低声道:“沈6嘉,你明不明白,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太好的是你,真正怕的人是我,我做不来贤妻良母,你母亲她也不喜欢我,怕的人是我。”
沈6嘉有些后悔自己挑起的话题,“不,你很好,真的,我爱你,老婆。”
伍媚才想回应他的炽热表白,却有一位中年交警小跑过来,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在车窗上大力敲着。沈6嘉赶紧降下车窗:“同志,什么事?”
交警沉着脸一指不远处“禁止停车”的标志:“这里不允许停车。”话音刚落又瞥见沈6嘉衬衣上淡淡的口红印子,一张脸愈发拉长了:“大白天的,你们也注意一点。”说完便利落地将一张罚单递到沈6嘉手上。
沈6嘉不明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地掏了二百块。
等到警察走了,伍媚才留意到了她刚才趴在沈6嘉胸口印上去的口红痕迹,不由靠在椅背上撇撇嘴,“那个交警想到哪里去了。有几个正经人会爱玩车/震啊,还是大白天。”
沈6嘉却有些窘地发动了汽车,其实他一直想试试在车里和她做是什么滋味……
傍晚时分,沈6嘉和伍媚如约一块儿去了鼎言的小放映厅。盛桓宣已经到了,和他一道的还有四男两女。
盛桓宣看到伍媚臂弯被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揽住,又看见她手上夺目的钻戒,了然地一笑:“恭喜。”
伍媚转脸看了一眼沈6嘉,眼波微动:“多谢盛导,这是我丈夫,沈6嘉。”
盛桓宣又给他们引荐了自己的几个朋友,然而介绍到其中一位年轻的女士时,却听见那女人盛气凌人的声音:“不要介绍了,我认识她。”她语气中的敌意非常明显,和她一块儿的男人似乎有些尴尬,一面去扯她的胳膊,一面低声喊“珍妮、珍妮你要做什么?”
伍媚定睛细看对面女人的眉眼,这才认出来:“原来是乔珍妮小姐。”
乔珍妮甩脱男伴的胳膊:“我看见报纸上阮咸和你解除婚约的公告了,哼哼,你还真是好本事,阮咸才将你甩了,你又火速勾搭上一个,我偏要揭了你的画皮!”说完便急不可耐地看住沈6嘉,告状似地说道:“沈先生是吧,我叫乔珍妮,是你身边这位女人曾经玩弄伤害过的男士的妹妹,我哥哥叫做乔彼德,他当年可没在伍媚身上少花钱,结果却被伍媚弄折了一条腿,差点变成残疾人。要不是阮咸横□□来,伍媚,你以为你能逍遥快活到今天?”
伍媚脸色有些轻微的发白,她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肆无忌惮地挖苦还击回去,她更不能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说出乔彼德妄图对她做什么,因为她不再是那个孑然一身的伍媚,她是沈6嘉的妻子,她不能折损了他的体面。
沈6嘉可以感觉到身边人微微颤抖的左手,他的心尖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被他疼爱得像眼睛珠子一样的女人,是因为他在场,才被逼着束手束脚的吧。若不是那个乔什么玩意儿,她也不会成了阮咸名义上的未婚妻。但即使心中迁怒上了乔家,但沈6嘉依旧面色如常,他甚至彬彬有礼地朝乔珍妮笑了一下:“乔小姐,我的妻子是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不需要您来帮助我看清楚任何真相。而且我认为,一个人格独立、智力健全的男人是不可能被女士玩弄的,对于令兄的遭遇,我表示遗憾。至于阮咸和我妻子的退婚这件事,我有些惭愧地告诉您,为了得到她。”说到这里他转脸温柔地看了看伍媚,眼底的柔情几乎泼之欲出:“我不得不违背自己一贯的原则,小小地威胁了一下阮先生,他这才答应解除那个权宜之计的婚约。当然,如果您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拨个电话让您亲自向阮先生求证一下。”
便是借乔珍妮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向阮咸求证什么,何况这个男人说的这番话根本就是威胁,乔家雌伏于阮家是不争的事实,可是这个男人却能威胁阮咸,言下之意就是乔家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伍媚是我邀请过来的好朋友,我不想她不高兴,这位小姐你请回吧。”盛桓宣也下了逐客令。其实这位乔小姐他并不认识,是好友李子游带过来的女伴。李子游朝诸人拱了拱手,抱歉道:“桓宣,对不住了,我先带她离开。”
乔珍妮再心有不忿,也只能恨恨地剜一眼伍媚,一跺脚怒气冲冲地走了。
“盛导,今晚实在抱歉。”对于盛桓宣刚才的维护,她不得不打个招呼。
“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那位乔小姐是我的朋友带来的女伴,你知道的,不是每个男人找女人的眼光都像沈先生这般靠谱。”盛桓宣见放映厅里气氛有些低落,便说了句俏皮话。其余几个都是艺术圈的,个性孤僻,彼此间萍水相逢,自然不会热络不到哪里去,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便选位置坐好了。
伍媚忽然觉得根本没有兴致去看这个片子了,几乎想立刻打招呼走人,沈6嘉却握住她的手,深深地望她一眼,温柔却坚定地将她牵着走向后排的位置。
盛桓宣也朝助理比了个手势,放映厅很快一片幽暗。
随着屏幕亮起来,一个心形的八音盒出现在镜头里,白裙的塑料女人偶在音乐盒里不知疲倦地旋转着。镜头被慢慢推远,一群女孩穿着芭蕾舞裙在辛苦地练舞,女主人公曾欢沁也在其中,她并不出色,经常跟不上同伴的节奏,总是受到舞蹈老师的严厉的眼神警示。
电影开头就很抓人。伍媚看过剧本,所以剧情对她来说已经谈不上吸引力,可是即便如此,盛桓宣高超的光影表现功力还是让每一个镜头都充满着东方式的优美和谐,叫人移不开眼睛。
欢沁十六岁时的生日礼物是一双漂亮的粉色芭蕾舞鞋,穿上这双鞋的那一刻,一切都改变了。她轻盈得像是天上的云朵,过去再难的动作都变得轻松而简单。老师再也不劝她放弃跳舞,反而认定她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只是顿悟得晚了一些。其实也不晚,十八岁的欢沁轻松闯入国际芭蕾舞比赛,即将一举成名。
可是决赛前夕,她的舞鞋却不见了。她发疯似地寻找自己的舞鞋,终于在一个傍晚发现自己的舞鞋正被一个坐轮椅的女人试图毁掉。欢沁去夺那双鞋,不想晏修明扮演的女人却告诉她自己正是这双鞋的主人。
晏修明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她有一个双生妹妹,原先都是跳芭蕾的,妹妹太优秀,她感到压力,这才转向去跳现代舞,想另辟蹊径打败妹妹。这双鞋本是她妹妹的,是妹妹某次喝醉了之后无意之间吐露了这个秘密。她这才知道为什么妹妹可以不用辛苦练习就能轻松赢得一切掌声,心生怨恨和嫉妒的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天才”,设计和醉酒的妹妹一同溺水,妹妹被溺死,而她则获救,并且顺利地瞒过了所有人,将自己变成了妹妹。顶替自己的妹妹的名字活着、璀璨着。可是她心里并不满足,为什么她不能以自己的身份享受这一切荣耀,为什么要替一个死人活着。一次去美国比赛时她遇到了曾经和妹妹有过露水情缘的男人,著名的编舞,因为初见时她对他的不识而起了怀疑,查出了真相的男人找她理论,结果出了车祸,编舞当场死亡,而她则在车祸里失去了两条腿。
欢沁并没有从自己的前辈身上得到什么教训,相反,反而教她想出了不声不响解决眼前这个后患的方法,她将晏修明扮演的女人推进河里,拿回了舞鞋,获得了冠军。欢沁相信追求名利的结局未必都会那么悲惨。只要懂得控制,名与利一样可以使一个人快乐。欢沁一路顺遂地跳到了28岁,宣布息舞,她藏起了那双神奇的舞鞋,结婚,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出人意外的,她刻意避免两个孩子接触舞蹈。两个女儿平静地成长然而2o岁那年,没有一个人喜欢舞蹈。欢沁松了一口气,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一次“舞鞋”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姐妹爱上了同一个男生,男人爱的却只是姐姐。两女一男去海滩度假,海啸夺走了姐姐的生命,抢在姐夫之前苏醒的妹妹请求母亲欢沁让她“成为”姐姐……
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尽管后期制作还很粗糙,但是《舞!舞!舞!》已经可以给人足够的惊喜。
放映厅再次亮起来时,有掌声响起来,盛桓宣某个画家朋友夸张地站起来,“老盛,这部片子绝对是你的新高峰,节奏控制得太棒了,尤其是欢沁生了双胞胎女儿之后,我本以为你会安排姐妹俩又爱上跳舞,这样故事恰好形成一个周整的圆,没想到你荡开一笔,爱情成了另外一双红舞鞋,真是绝了。”
盛桓宣笑起来:“你还真了解我,剧本原本真是你想的这样,是伍媚看了剧本后建议我改成这样的。该夸的人是她。”
伍媚笑笑,和盛桓宣简单谈了她对几个景深镜头的处理建议,便挽着沈6嘉离开了。
“我们在街上走一走吧。”出了鼎言的大门,伍媚忽然建议。
“好。”沈6嘉将她的手一并插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笑道:“这部电影很好看,尤其是你设计的后部的情节,真叫人意外。”
“其实,我当初这么改是有自己的私心的。”伍媚仰头望了望天空,一天的星,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我16岁考大学选择读心理学时满脑子都想弄清楚为什么父母的爱会如此偏颇;后来去了法国改读传播学,却是顾倾城的授意,她说流言是这世界上成本最低的杀器,对于女人来说,学会把握舆论的同时不忌惮舆论,就没什么可以打败你。所以晏修明接这部片子也是我竭力促成的。我本意是借着这部片子上映时爆出她有私生子的消息,这种姐妹夺爱的戏码向来都是舆论的热点。我甚至连每一步的舆论导向都设计好了。但是或许是这么多年没见,我变了,她也变了。我没有料到她放得下已有的一切。”说到这里,伍媚苦笑了一下。
“不,你其实还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的。”沈6嘉握住她肩膀:“是你善良,不忍心利用夏天那个孩子。”
善良?伍媚自嘲地笑起来,“不,我是缺乏母性的人,说实话,你让他们父子相认我并不意外。其实我只是因为你,你太好,正直、宽厚、有担当,我怕你对我失望,这才同意将夏天的事交给你处理。”
原来竟是因为他,沈6嘉感动地伸手将她圈进怀里,低头用额头碰了碰伍媚的额头:“不管怎么说,在我心里面,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他正经严肃的样子让伍媚有些想哭,她轻轻捶了他一下:“取样数目不足以得出正确结论。”
沈6嘉有些不解:“取样?”
伍媚忍住眼睛里的酸意,给沈6嘉讲起了笑话:“有外星人降临到了地球的一个皇宫里,他们在宫里抓了很多个太监,然后一个个脱了他们的裤子,之后外星人得出了一个结论:地球上的男人都是没有小弟弟的。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他们没能扒了皇帝的裤子。你又没有见过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你怎么能判定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个?”
沈6嘉知道她这是不好意思,这才故意与他抬杠,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调皮捣蛋。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人。”
“你怎么不问我乔彼德的事?”伍媚将头埋在沈6嘉的颈窝,低声问道。
“为什么要问?我相信如果你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我恐怕会想亲手把他变成残疾人。”
“乔彼德给我下药,你知道我是学心理学的,那些致幻剂有什么作用我比谁都清楚。当时我才21岁,一生气就直接把过剂量的药下到他酒杯里去了,然后还气不过,用一个黄铜小天使雕像把他腿给打断了。”
沈6嘉脸色一沉,遥遥地看向远方,“我果然没说错,你这么一说,我更想亲自动手,把他的三条腿都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