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离家出走
“吱嘎”!
不起眼的客栈一角,一扇陈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冷风入内,吹得屋中的妇人生生打了个冷颤。
那妇人三十上下,肤色白皙容貌姣好。此刻,惊喜地看向门口,待看清来人是谁,忍不住嗔怪,“婉卿,你可回来了。如今先皇驾崩,外面这样乱,你当小心些才是。”
刚进门的顾婉卿莞尔一笑,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布,献宝似的递给妇人,“娘,刚买的葱油饼,您趁热吃!”
姜氏接过来,却只是看了一眼,便放在桌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终是道,“婉卿,娘和你这样离家出走,抛却了丞相府的荣华富贵,以后的日子少不得贫寒清苦,你可怨娘?”
顾婉卿紧紧地抓住了姜氏的手,扬眉浅笑,“娘的苦心,女儿又怎会不知?父亲位列丞相,大娘又向来不待见我,如今我已及笄,迟早会被用来巩固爹的势力,娘是不忍心我为人做小吧!”
姜氏欣慰地摸着顾婉卿的发髻,眼中却是怅然若失。
顾婉卿只抱紧了姜氏,“明日一早,城门开启时,我们就出发,无论如何,我们母女二人在一起就好。”
世人皆以为当朝丞相之女,该是风光无限,她们母女二人却知道这其中艰辛。
顾婉卿是顾家长女,也是顾家弃女。
母亲与父亲自幼相识,本是父亲发妻,共枕三年,一路扶持。却不想一朝赴京赶考,自此杳无音讯。
母亲那时年轻,并不做他想,只是痴痴的等,傻傻的盼,这一等,就是十年。
彼时她十岁,与母亲一道被悄悄接入相府时,尚且懵懵懂懂,后来才知,她的父亲已位列丞相,身份尊贵,而在他金榜题名那年,他便已得皇帝器重,招为佳婿。
一声轻叹幽幽响起,姜氏语气里忽然就多了一丝惋惜,“婉卿可还记得那个叫清武的孩子吗?”
“自是记得的,那孩子聪明可爱又乖巧,当年都说他是神童来着,只是可惜了。也是五姨娘命苦,年纪轻轻就丧了稚子,也难怪会变得疯癫了。”
神思忽然有些恍惚,姜氏揉了揉太阳穴,“众人皆知清武是被毒蛇咬到不治而亡的,可我却是亲眼看见,那条蛇是你嫡母管家趁人不注意扔过去的,不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溜掉了,而清武……”
顾婉卿瞪圆了眼睛,双手下意识地紧握住姜氏的衣角,低声呢喃,“怎么会?”
嫡母是当朝公主,身份尊贵,何况,她膝下子女双全,又有什么理由那么做?
姜氏摇了摇头,眼中是已看透世事的淡然,“清武是神童,得你父亲喜爱,他日保不齐就会威胁到你嫡母亲生儿子的地位,何况你五姨娘仗着你父亲的疼宠素来张狂,与你嫡母不睦已久,发生那样的事,便不是偶然了。”
“我倒是无所谓,我只怕有一日,他们会用我,来要挟你,让你所托非人,利用你争权夺利,如果那样,当真是毁了你。”
顾婉卿一直在努力保持镇定,她一直以为是嫡母不待见自己,却原来,为了她的子女、她的地位,她也可以如此心狠手辣。
然而,父亲可知道此事?
神思刚移到此处,脑中瞬间清明。也许清武的事,父亲心里未必没数。只是嫡母是公主,权势、身份盘根错节,何况多年夫妻,父亲断没有深究的道理。
清武已然如此,她不过一介女流,又有什么不同呢?
002出走失败
“你还小,并不清楚朝中之事。先皇猝然薨逝,朝野震荡,而太子多病,执掌兵权的大将军属意于三皇子,两派纷争之中,你父亲若想暂时保持中立,必然会有所动作,而联姻向来是最佳选择。”
“顾家中,够婚配年龄的女子,也只有你和小你一岁的清夕而已,清夕是嫡女,注定担负着家族重任,你虽是长女,因为娘的身份低微,所以你只能辅佐清夕。可是婉卿,你要记得,你是娘的心头宝,在娘心中,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让我的婉卿为她垫脚。”
势力倾轧下的争斗,让顾婉卿心寒,然后姜氏的话,又让她的心头渐渐温热起来。
一直以来,不过是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而已。
“娘,我都知道。”
此次出走,的确机会难得,皇帝驾崩,父亲忙于朝务,且她平时表现素来规矩老实,这才让丞相府放松警惕,给了她们母女二人逃出去的机会。若自此返回,她们必再没有下次了。
日已西沉,赶了几天的路,两人都已疲惫不堪。顾婉卿抬起手臂,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哈欠。
“娘,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这是我们的选择。”
姜氏欣慰地点头,微笑地看着顾婉卿倒在床上,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再转过身,脸上的担忧越发浓重。
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们的出走,实在是太容易了,容易得就好像不是真的一般。
姜氏料想得不错,她们的离家出走,终以失败告终。
那天喝的水里,是被下了药的。身为丞相夫人,顾婉卿的嫡母,又怎会让一颗眼看可以派上用场的棋子这么轻松的逃出她的掌心呢?
顾家祠堂外,姜氏小声嘱咐着,“无论旁人怎么问,你只说因为想念当年故居,所以我们才出府的,不要质问你爹,一定要温顺谦卑,让他放下戒心,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离开的原因,知道吗?只有这样,我们才有第二次机会。”
姜氏的教导,顾婉卿一一记下,想到母亲的处境,心中不免担忧,“娘,父亲和嫡母没有责罚你吧?”
她已在祖宗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跪了四个时辰,膝盖酸麻得厉害,母亲在顾家地位向来不高,恐怕也会遭他们刁难。
“没有,你父亲在忙着新皇登基即位的事,所以只来我这儿看了一眼,就去上朝了,你嫡母没多说什么,罚了我三个月的月银也就算了。”
离家出走半个多月,却只罚她跪祠堂,罚母亲月银,想来,顾家果真到了快用她的时候了。
不再想这些既成事实,顾婉卿只闭眼养神,许是先前出走为了躲避追捕精神太过紧张,眼下一松懈下来,很快便开始犯困。
正在顾婉卿头不停点地的当口,祠堂的门忽然被打开,冷风入室,顾婉卿应声回头,便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003府中周旋(一)
“长姐,我和青城来看你,还带了好多好吃的呢!”为首的女子,白衣装扮,衣着简单却更显姿色艳丽,眼神干净而清澈,微笑间,自是明眸善睐,顾盼神飞。
女子身后的男孩子,年方十四,浓眉大眼,也是端正可爱。
见到两人,顾婉卿不由轻笑,“清夕,青城,你们怎么过来啦?爹知道吗?”
顾清夕,顾家嫡女,顾青城,四姨娘幼子,这两个孩子,心思最是纯净,也素来待顾婉卿亲厚。
“嘘”,两人齐齐地比了一个手势,示意顾婉卿噤声。
把食盒打开,便是一阵扑鼻的香味,顾婉卿一日未进食,难免有些饿了,即便如此,却也不敢动筷子,若是被父亲瞧见,少不了要连着他们两个一块责罚。
“长姐快吃,我让人在外面守着呢,不会被爹发现的。”顾青城说道。
一边吃着饭,两个从未出过顾府的小家伙倒也没让顾婉卿闲着,不停的问东问西。
“长姐,你真是不仗义,出去玩也不叫上我和青城,外面怎么样?长姐去过哪里了?好玩吗?”
“我听人说,安国人红发碧眼,力能扛鼎,甚是恐怖骇人,长姐有见到安国人吗?此传言可是真的?”
“……”
将饭菜放入嘴中,品味着其中的甘甜,顾婉卿扬起唇角,耐心地一一解答,“我未到安国国界,所以未能亲眼见到安国人,我这次也不是出去玩的,你们知道我生于乡下,多年未回去,难免有些想念。”
自是半真半假。非她不愿讲述实情,实是这其中的关系厉害,不是所有人都能懂的。
一声布谷鸟鸣忽然响起,在这安静的夜晚,甚是清晰。三人对视了一眼,立刻知道祠堂来人了。
顾清夕急急忙忙收拾了食盒,拉着顾青城起身,走到门口,还不忘叮嘱一句,“长姐,莫要忤逆父亲,多说几句好话,父亲就不会罚你了,我已经求过我娘了,她也会为长姐说情的。”
顾婉卿感激地一笑,对顾清夕点了点头,这才见她放心的离去。
顾相来的比预想中要快得多,几乎是顾清夕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踏进了祠堂。尚未到不惑之年,两鬓已染上银丝,想来多年玩弄权术,也终是被权术玩弄了。
“爹。”顾婉卿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低着头,乖乖巧巧地喊着。
没有回应。
即使低着头,顾婉卿依然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散发着迫人的威仪。
良久的沉默后,终于,他出了声,“知道错了吗?”
没有抬头,想着母亲的教诲,顾婉卿跪伏下去,低声回答,“女儿知道错了,但凭爹责罚。”
慨然长叹,似乎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一般,他抓住她的手臂,将踉跄不稳的她扶到一旁坐下,“你娘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也是,既然想念故居,直接跟我说便是,我自会派人护送你过去,你又何必偷偷溜出府?外面那么乱,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为父怎么办?”
他的表情真切哀恸,好像在后怕一样,可是想到清武,想到她棋子的命运,顾婉卿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同身受,只能低声回答,“是女儿思虑不周,让爹担心了。”
004府中周旋(二)
“也是爹不好,平时公务繁忙,难免冷落了你,你可怨爹?”
顾婉卿抬头看了顾相一眼,随即她怯怯地低下头去,温柔又恭顺的摇了摇头。
顾婉卿的表现,顾相无疑很是满意,他缕着尚未蓄起来的胡须,欣慰点头,“这便好,我的婉卿总是最懂事的。要知道,你和清夕都是我的女儿,在为父心中,你们是没有嫡庶之分的,我都一样疼爱。”
顾婉卿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她抬起衣袖,不停地擦拭着眼角,藏得住泪水,却藏不住似有若无的哽咽。
顾相的笑容,于是变得越发和蔼慈祥了。
大掌忽而落在她的头顶,若顾婉卿记得不错,这大概是她的父亲第一次靠她如此之近,第一次满怀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秀发,第一次在她的耳边淳淳教诲,“莫哭,都是大姑娘了,眼看着便要嫁人了,让人看了笑话。”
“女儿,一直陪着爹吧!”明明知道是奢侈,固执如她,仍禁不住要确认。让我陪着你吧,不涉入复杂的权术,不牵连波诡云谲的朝堂,只是单纯的做你女儿,可好?
她仰着头,暗黑的眸子在幽暗的灯光下,灿若晨星,那晶亮的瞳孔里,是她最后的期待。
“胡说什么呢?”他却忽然开怀,就像对一个童言无忌的孩童一般,“你总是要嫁人的,哪能一直陪着爹呢?”
话毕,所有的笑容却在顷刻间收敛,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婉卿啊,爹渐渐年老,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顾家需要你来维持满门荣耀,而顾家也会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你和顾家祸福相依,荣辱与共,你可知道?”
顾婉卿点头,果然,如母亲所料。
“你和清夕相差不大,你们也都不小了,很快就要离开顾家、离开爹了,爹知道你们素来亲厚,爹希望你们以后也能相互扶持,要永远记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拉她起身,送她回院,身为父亲,这是他第一次月夜相送,也将是最后一次。
“半月后,是为父生辰,届时会有许多王孙贵胄前来为为父贺寿,你和清夕好好准备,宴会上务必一鸣惊人。相信爹,爹定会为你觅得佳婿的。”
悠然长叹,融入这夜色里,悄无声息。月光下,她目送他离去,眼中的悲凉沁入心底,闭目,再睁开,已是淡然无波。
入府之时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如今不过区区六年光景,自是比不得自小苦练的顾清夕。
何况,顾婉卿原也没打算自己能入谁的眼。父亲已经打定主意用她和顾清夕来平衡他的权势,那么她是否出风头便无关紧要,该去哪里,依然会被安排在哪里。
“长姐,长姐,前厅来了好多人,好热闹,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依旧是白衣飘飘,依旧是如花笑靥,然而今日她本就光洁的脸却分明更添明艳。
眉成柳叶弯,双颊胭脂红,朱唇轻翘起,尽在笑颜中。顾清夕的确是难得的美人!
005府中周旋(三)
顾婉卿上上下下看了顾清夕一圈,直看得她羞赧不已,才玩笑着打趣,“女为悦己者容,今日这么精心装扮,这么迫不及待地外出,清夕可是有了意中人?”
顾清夕面皮薄,刹那间便羞红了脸,“长姐就会寻我开心。”
一枝紫色扇面朱钗别入如墨秀发,精致的脸颊又多了一份清雅恬淡,顾婉卿满意地看了看,不忘提醒,“爹不让我们露面的,你不记得啦?爹和几位娘亲都在外面招待客人,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我们少不了又要受罚。”
顾清夕对着铜镜照了照,回过头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再过一柱香的时间,我们就要上台贺寿了,早去晚去有什么差别嘛。”
虽是如此说,顾清夕倒也不敢真的跑出去,只巴巴地往外看了几眼,又坐回顾婉卿身边。
“长姐,一会就要上台了,你紧不紧张啊?”
紧张是因为在意,而她向来在意的东西便不多。
微笑着,顾婉卿问道,“清夕呢?紧张吗?”
“好紧张,要是表演砸了怎么办啊,长姐,那么多人在,一定丢脸死了!”
为她理顺发髻,整理衣衫,顾婉卿拉住她的手,为她打气,“今日之后,你的姿色,你的才气将名动天下,到那时会有无数倾慕者踏破顾家的门槛,清夕,长姐希望你能选一个自己中意的。”
“两位小姐,宾客都到齐了,夫人让奴婢叫小姐们去前厅为老爷贺寿呢!”夫人的贴身侍婢青瓷匆匆跑了过来,对二人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从顾清夕那兴奋的眼眸里,顾婉卿看到的,是认了命的自己。
母亲说要寻找第二次机会,然而果真还有第二次吗?
那是一支足以倾城的水墨舞。日光下,碧波亭,高山流水靡靡之音中,是顾清夕的纯粹灵动。她的足尖,寸寸点地,轻灵飘逸;她的腰肢,柔媚婉转,回旋有余;她的手腕,执一支狼毫玉笔,在白缎上有力描绘,不多时苍竹劲翠,寿字天成。
指尖翻飞,顾婉卿专注于眼下的琴弦中,默契地配合着顾清夕的每一个动作,成全着她的声名远播。
经此一舞,她的才情至少能让她未来的夫婿给予她更多的怜爱与疼宠,这是她这个长姐唯一能为她做的。
亭外,父亲满意地连连点头,其他人更是目不转睛。
坐在父亲对面那人,黄袍加身,甚是醒目,想必定是刚刚登基不久的天子了,二十五六的年纪,长得甚是粗犷,然而他的身体却斜靠在椅子上,似乎很孱弱,气色也并不佳,此刻他也在注视着清夕,却又像是透过清夕看向别处,心思显然并不在这一舞上。
新帝前来贺寿,足以见得顾相的权势了。而安排清夕在此时献舞,恐怕父亲是动了让清夕入主东宫的心思了。
仍是禁不住轻轻叹息,自古后宫之乱如战场,就算清夕为后又如何,但愿她能始终如一,莫要遁入污流吧。
006倾城一舞
琴声辗转低沉,终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刻戛然而止,顾清夕看了顾婉卿一眼,那一眼显露了她对这场完美演出的激动和兴奋,她走到众人面前,对众人屈身行礼,随即全场掌声雷动。
此时此刻,她俨然已成为全场的焦点,没有人在意那个在一旁抚琴的清秀姑娘,因为与顾清夕相比,那个姑娘原就是个陪衬。
“恭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女儿献丑了。”她对着顾相盈盈一拜,清脆的声音流泻而出,霎时铺满整个场地。
“清夕,不得无礼,还不见过皇上?”顾相提醒道。
顾清夕这才意识到面前之人是谁,忙行礼,“臣女顾清夕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新帝的语气却淡淡的,并不热络,只对顾相寒暄了一句,“这位该是姑姑之女吧,果真惊才绝艳,顾相有福了。”
“多谢皇上夸奖,小女不才,班门弄斧了。”虽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顾相仍是例行客气道。
然而,新帝却不想就此说太多。
“朕今日身子有些不适,三弟,你留下好好为顾相庆贺,朕先回去了。”新帝对着众人中的三皇子说道,话毕,摆驾回宫,只留顾相与公主面面相觑。
顾婉卿站在人后,静静地看着,趁人不注意之时,悄然离去。今日这场寿宴,她原本就不是主角,也不想成为主角。
“站住!”后面忽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不是父亲的声音,那自然就不是对她说的,顾婉卿这样想着,径自往前行去。
“说你呢,小丫头,还走?”那个人的声音却离她越来越近。
顾婉卿回头,转身,淡定地看着一个面目清俊、器宇轩昂的男子朝她走来。
“你的琴技着实不错,与你家小姐的水墨舞相得益彰,今日若没你空灵的琴音,她的舞技怕是要逊色不少了。”
顾婉卿不觉好笑,此人想来是将她误认为顾清夕身边的婢女了,这也难怪,众人皆知顾相与公主育有一子一女,奉若掌上明珠,却鲜少有人知道顾家还有一长女。想到这一层,那么这人特意与她套近乎的目的便可想而知了。
“公子勿需与我多费唇舌,我在我家小姐面前身份卑微,只是陪她练舞而已,说不上话的,公子自便吧。”
转身之际,他却忽然挡在她面前,眉眼弯弯。“姑娘是顾家长女吧,是在下唐突了,冒犯了顾姑娘,还请姑娘恕罪。只是姑娘误会了,原本就不属于我的,我奢求它作甚?我只是单纯地仰慕姑娘才华而已。”
男子衣锦华服,必是贵胄。然而此人能看出顾清夕归属,倒也是个难得的聪明人。顾婉卿笑了笑,倒是颇为好奇,“公子怎知我身份?”
“在下之前便听闻顾府嫡女并非顾家长女的,且姑娘琴技并非大家,然而音中意境能被弹得如此出神入化者鲜有,刚与姑娘交谈,又见姑娘举止从容,气度不凡,便知姑娘必非寻常市井女子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被人如此夸赞,即便顾婉卿并不在意,也确实不好拂人家的好意了。
不等顾婉卿回应,男子又道,“说来,在下会误解,姑娘也难辞其咎。姑娘既是顾相之女,刚刚又同清夕姑娘一同演奏,为何不前去祝寿反而悄悄隐退呢?要知道,这种出风头的场合,可不是时常能遇到的。”
被人将了一军,顾婉卿莞尔,展颜一笑,她坦率回应,“正如公子所言,这场合原本就不属于我,我又奢求它作甚?”
007入主东宫(一)
如顾婉卿预料的一样,寿宴刚过三日,便已有人迫不及待地上府求亲。
小丫头喜春气喘吁吁地跑到后院,对着在亭子里纳凉的顾婉卿和顾清夕报信,“前堂求亲那人,拿了好多聘礼,会客厅都塞满了!我趁老爷不注意偷偷瞧了几眼,那位公子的模样真真是俊的紧呢,与清夕小姐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手中的绣线已经停滞了好一会儿,顾清夕一直低着头,假装不在意的样子,脸却已分明红到耳根。
顾婉卿自顾自地举起白棋,将黑子一片通杀,又举起黑子趁势反攻,浑不在意小丫头说了什么。
裙摆忽然传来一股力道,顾婉卿顺势看去,果然见顾清夕期待地看着自己。抿唇轻笑,她立刻心领神会。
“求亲之人,是哪家公子?”顾婉卿代顾清夕问道,闺阁女子,事关自己终身大事,总是紧张又羞赧的。
“老爷好像叫的是‘三皇子’”。
三皇子?顾婉卿在记忆里用力搜寻,仍毫无印象。只隐约记得,大将军董恩成原是有意扶持他成为当朝天子的。
父亲属意新帝,新帝态度冷淡,三皇子却上门求娶,这其中又有多少牵扯?一场婚姻,就如同被牵了线的布偶,四下拉扯,只看最终能任谁摆布了。
顾清夕的脸越发红的能滴出血来,看样子,她是见过这个三皇子了。
“长……长姐,我去房间取绣线,一会儿过来。”话毕,也不给顾婉卿反应的时间,径自往闺房跑去。
目送顾清夕离去,顾婉卿手中的白子却迟迟没有落地。将棋盘里的棋子一个个捡进钵里,仍是禁不住轻轻叹气。
“婉卿小姐莫要难过了,小姐这样宽厚,他日定会遇到良人的。”喜春好言宽慰着她,明显是误会了她叹气的意思。
“喜春,到母亲那里去一匹鸳鸯锦来,清夕若大婚,我这个做长姐的,总要为她做一身嫁衣才好。”
然而,嫁衣已缝好,等来的,却不是顾清夕大婚、入主东宫之日。这世间,有太多可以人为操作的空间,顾婉卿常年深锁闺阁,只零星听到些许消息,自然无法预料。
未出两月,新帝终因病入膏肓,驾鹤西归。半年之内,两朝帝王先后驾崩,举国服丧之际,朝野动乱。
就在地方藩王争执不休、各方势力争相较量之时,大将军董恩成以雷霆之势杀三处藩王,自此手握兵权,他执掌朝政,稳定朝纲,同时奉三皇子为天子,辅助新皇执掌祁国。
祁国的天,就要变了。
已是秋风扫落叶时节,晨风拂过,渐入肌骨,叫人不免心生凉意。
而碧波亭中,笛声飘扬,清脆嘹亮,海阔天空,似顷刻将这秋风带来的萧瑟吹走一般,让人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天凉了,怎么出来也不多加些衣衫,冻着了可怎生是好?”
长衣加身,果然让身子多了些暖意,顾婉卿放下竹笛,转过身去,便看到母亲嗔怪的脸。
“春捂秋冻,现下便穿这么多,这日后真入了冬,可不要裹成粽子了?”顾婉卿弯起唇角,笑没了眼角。
额头被轻轻一点,随即便是姜氏的叹息,“这顾府都要乱成一锅粥了,也唯有你有这份闲情雅致,还可以在这抚笛听音。”
顾婉卿自是不在意,“天塌下来,自有爹顶着,我若是也跟着添些眼泪,怕是这粥味道又要重了。“
姜氏拿顾婉卿无可奈何,只得摸摸她的秀发,满是爱怜的回道,“就你会贫。”
抬起竹笛放入嘴边,笛音刚起,却已被姜氏忽然夺了过去,顾婉卿笑了笑,并没有回头,只是道,“娘有心事,不妨之言,与女儿没有见外的道理。”
008入主东宫(二)
拉着她的手,两人相对着坐在不大的石桌两端,姜氏就那样看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那般心疼,那般忧心忡忡。
“娘不是见外,娘是不舍。娘日夜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是娘没用,没能保护你,才会让你落于这样的漩涡之中。”说罢,向来隐忍坚强的姜氏竟止不住啜泣起来。
顾婉卿心中已大致猜到了,她拍着姜氏的肩膀,事到临头,反倒无所畏惧。
“娘,爹是让我给哪家公子做妾?”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姜氏只是摇头,半晌才回答,“新帝尚未婚娶,你爹已决定将你嫁给皇上,成为当朝**了。
顾婉卿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的湖面,半晌无言。
皇后之位,天下女子求之不得,而她,避之唯恐不及。
自回府以来,她便刻意打探着朝中消息。
以顾婉卿平时的表现,她在顾家的地位她自己是在清楚不过的,那么,能让自己代替顾清夕而成为一朝皇后的唯一理由,就是顾家变了风向了。
大将军监国,辅佐三皇子上位,而爹将他最大的筹码压在了大将军府,或许可以说明一点,当今天子已名存实亡了。
让傀儡皇帝作为夫君,那么她的价值和在宫中的境遇可想而知。父亲,当真是对她极好的。
然而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顾婉卿温柔轻抚着江氏的肩膀,她知道,母亲已尽力。隐忍多年,这个双肩,已承受足够多,如今,该换到她来承担了。
“我记得娘曾说过,我刚出生那日,眼睛都还没睁开,听到娘的声音,我就笑得好甜,邻里都说,我是他们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我抓周那日,别家孩子都抓笔啊,银子啊,桃木剑啊,唯有我,抓着一块龙凤玉佩,说什么也不放手。所以娘,我注定是要成为皇后的,你不必介怀。”
“你知道入宫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吗?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即便是皇后,又有几人可以全身而退?”姜氏的声音几乎有些歇斯底里,自出生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如此激动。
知道,全知道。
身为丞相之女,她此前虽为亲身经历,然后也听过诸多传闻。
顾婉卿只是笑,岔开了话题,“娘,清夕呢?爹是怎么安排清夕的?”
“你爹让清夕嫁给大将军之子,他将赌注都压在那边了。”
温婉一笑,明媚清朗,“娘,以前的路由不得我选择,以后的路却是我自己走的,娘相信我吗?”
姜氏敛眉颔首,“你是我的女儿,自是不会差的。”
半月内,接连两个女儿大婚,整个顾府都是一片喜庆而热闹。
然而,对于这场姻缘,却难免有不情愿的。眼下,顾清夕已在顾婉卿的房间里,哭了整整一个时辰。
“长姐,我不要嫁给那个人,听说他常年混迹军中,那般粗鲁莽撞的男子,我岂可嫁过去?”
距离顾清夕大婚,只剩下三日了。时间越近,顾清夕越是抗拒,之前已在顾相及大夫人面前哭闹多次,却终究徒劳无功。
将手帕浸湿,递给顾清夕,见她抽抽噎噎地擦完脸,顾婉卿接过帕子挂起来,又把她最爱吃的蜜枣往前递了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这世间,真正可以两情相悦而喜结连理者寥寥,你和我注定都没有这样的命数。”
含一颗蜜枣,终究食之无味。顾清夕低着头,终是忍不住道,“姐姐命好,可以嫁给皇上,我却只能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爹爹骗我,他口口声声说要给我幸福,可是尚不清楚那人为人便嫁过去,何谈幸福?”
009入主东宫(三)
命好?顾婉卿忍不住苦笑,是顾清夕命好才是真的,父亲大夫人都在尽自己所能为她筹谋打算,纵然她是棋子,也是牵涉到顾家生计荣宠的棋子,不像自己。
“幸福,从来不是别人给予你的,而是自己给予自己的。还有三日即将大婚,你闹也无用,传出去反倒叫人笑话了,你要想的,是怎样让自己融入那个家里,成为她们的家人,知道吗?”
不知顾清夕听进去多少,她抽泣了两下,开始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婉卿,“长姐,你也是倾慕三皇子,不,是当今圣上的,是吗?”
她用了一个“也”字。
顾婉卿扬唇,无所谓地笑,反问道,“我与他未曾谋面,互不相识,何谈倾慕?”
“那我们互换吧!我……”
“胡闹!”门外,是一声威严的呵斥。
这呵斥让顾清夕一愣,随即怯怯地站起身,她低着头,并不敢看来人,只是小声地唤了一声“娘。”
顾婉卿也站起身来,“大娘。”
大夫人却并不看顾婉卿,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顾清夕身上,“你说的是什么话?那是闺阁中的女孩子该说的话吗?荒唐!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容你轻言交换?”
大夫人作为当朝公主,一直颇具威严,即便是亲生女儿顾清夕也是惧她三分的。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顾清夕懦懦不言。
“凤冠霞帔已备置齐全,还不回去试戴?”说完,也不给顾清夕反应的时间,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去。
自始至终,不曾看顾婉卿一眼。
顾清夕大婚之日,如约而至。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脸,顾婉卿猜想,那盖头下的容颜定是极美的。
顾婉卿一直静静地跟在后面,她看着丫鬟婆子们牵着顾清夕的手,将她扶上花轿。唢呐喧天,鞭炮声声,映照十里红妆,无上荣耀。
身上忽然传来一道视线,顺着那道视线看去,便看到了那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一身红色吉服,坐在马上,一如寿宴那日的丰神俊朗。
原来,他就是大将军之子,董元昊,顾清夕的新婚夫婿。
顾婉卿勾起唇角,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以后的路,各**索。珍重吧!清夕!
“婉卿小姐,大夫人正在祠堂等您,请您过去一趟。”前堂拐角处,大夫人的侍女青瓷忽然拦住了顾婉卿的去路。
该来的,迟早会来,逃也逃不掉。
推开那扇老旧的门,顾婉卿走了进去,随即,门被关上,祠堂内瞬间黯淡,只剩透过窗户折射的阳光映照出点点光亮。
祠堂内,大夫人对着祖宗牌位正在进香。
尚未等顾婉卿说话,大夫人已当先道,“就要入宫为后了,是光宗耀祖的事,先给祖宗上柱香吧!”
从大夫人手中接过点燃的香,顾婉卿心中却充满警觉。
大夫人非先王血脉,而是藩王之女。后因藩王叛乱,大夫人大义灭亲,检举有功,因而得先王赏识,封为公主,下嫁当时考上状元的顾相。
如今,嫁夫从夫,她又自然地跟着顾家背叛了当今朝廷,这个女人的狠戾与决绝可见一斑。
“你爹生你养你,教你读书做人,我虽非你生母,平日待你和你娘也并不苛责,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她的语气冷冷的,毫无温度。
顾婉卿低下头去,像是惧极了她,只敢小声回应,“爹和大娘待婉卿很好,婉卿铭记在心,片刻不敢忘。”
如此低眉顺目,大夫人自是满意。她点了点头,语气里的居高临下却不曾减少半分,“老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这话只适用于寻常人家,并不适用顾家。你既是顾家的人,就永远都是顾家的人,与顾家是血脉相连、荣辱与共的。”
顾婉卿的心中,止不住的叹息。
010入主东宫(四)
到底多年夫妻,连嘱咐她的话,都如此默契。
“你的使命就是维系顾家荣耀,同时,清夕尚且年幼,你作为长姐,也要多帮衬,清夕是我的女儿,必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发达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顾婉卿的头垂得更低,越发恭敬顺从。
“当然,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他日入了宫,我自然也会亲自过问你娘的衣食起居,务必将她照料妥当,也不负你在宫中周转的辛劳。”
这,便是赤露露的威胁了。恩威并施,像来是一种不错的手段。
“婉卿明白,谢过大娘。”
“对了,宫中人多眼杂,你总需要个体己的为你办事,青瓷这丫头,跟在我身边多年,伶俐少言,呆在你身边再合适不过,今天就把她赏给你了。”
将她的得力婢女安插在自己身边,大夫人的用意,顾婉卿自然明白。她却只是老实的点头,一一接受。
“另外,明日起,辰时到午时期间,宫中会有教习嬷嬷来教你大婚和宫里的规矩,你要用心学习,别失了顾家颜面,让外人看了笑话。”
“婉卿受教了。”
该交代的既然已经交代完毕,大夫人自然再无留下的必要。起身正要离去,顾婉卿却忽然出了声,一如既往的唯唯诺诺,“大娘,午时之后,婉卿可以出去走走吗?再过一个月婉卿就要入宫,婉卿平日待在顾府也很少外出走动,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她的眼情真意切,期待与渴望中,带着天真的恐惧。
她怕她!
察觉到了这个信号,大夫人头颅仰得越发高了起来,几乎带着施恩的口气,“去吧!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不过,记得带上青瓷。”
目送大夫人离去,顾婉卿轻轻呼出一口气。
上午,是例行学习宫中规矩和大婚礼仪的时间,到了下午,就是顾婉卿自己的时间了。
自从顾清夕出嫁后,顾府对顾清夕的管控明显松了许多,大夫人虽说得冠冕堂皇,本质上,到底是有求于她,自然不好对她过多苛责。
然而,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好的,自然就有不好的。
“婉卿小姐这是要去哪?再往边酒楼林立,人流众多,冲散了姑娘总是不好的。何况大夫人交代过,姑娘名门闺秀,还是不要到人多的地方擅自露面的好。”大夫人身边的青瓷在她耳边频频叮嘱道。
作为一个丫鬟,她管得委实有点多了。
顾婉卿不禁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样子。因为青瓷跟在后面,看不到顾婉卿的脸,所以她只能听见顾婉卿的声音,楚楚可怜。
“我自入顾府,还不曾去过人多的地方,以后怕更是没有机会了,我过去凑凑热闹,小心不让人注意到就是。”
身边之人,分明有一丝从鼻孔发出的轻哼,那声音很低,若是不留意或者不上心,当真是听不见的,然而顾婉卿听见了,并且听得清楚分明。
“婉卿小姐自行斟酌便是,大夫人可是交代了,天黑之前是必须要回去的,小姐若是回去的晚了,奴婢可是担待不起的。”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跟大夫人时间久了,连她的奴婢看人的姿态也是俯视了,奴大欺主,便是如此罢!其实无所谓,各谋前程而已,在这个社会,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我们过去吧!”顾婉卿,仍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甚至连露出的眼睛,也是笑眯眯的。
“醉香楼”,是京城第一的酒楼,所有王孙公子的集散地,朝野内外的消息海。
古语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已无力阻止自己远离那等是非之地,但她至少也要知道当下的局势,以保自己及母亲周全。
011入主东宫(五)
要了一间二楼的雅阁,漆一湖上好的西湖龙井,顾婉卿坐在雅间里,听着楼下传天南道海北的说书声,一坐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开始都是一些书生小姐的多情故事,可是将到后来,也难免牵涉朝政。
“讲什么书生小姐?那书生为什么遭小姐家里嫌弃?说白了,无非是他纵有状元之才,却无中举之命,如今朝廷**、科举不公,也难怪让这一对有情人落了个双双殉情的下场。”有不甘者终是愤愤难平。
“兄台所言,在下不敢苟同,祁人有勇、善谋、好斗,如今祁国虽积贫积弱,然新帝登基、大将军辅政,将来必可国富民强,一统三国。”
“一统三国?笑话!安国、金国哪个不比祁国强大,如今,祁国在二国之中苟延残喘,他日两国想明白了,不再对抗,并吞祁国也是早晚的事,祁国啊,就快完啦!”
“新帝无能,将军误国啊,我等终有一日要成为亡国之奴,这一日怕是不远了。”
“可不是嘛,新帝是皇子的时候,从不过问政事,原本太子当政,祁国尚且有望,如今太子英年早逝,却让一个整日游山玩水的人问政,哎!”
“不是还有大将军吗?董大将军常年南征北战,祁国的半壁江山得以稳固,大将军首当其功,有董将军监国,我想祁国还是能撑住的吧!“
“大将军?哼!他不要生了不安分的心思,让祁国陷入内乱才好,否则,根本不需要安金两国出手,祁国必自乱!”
“……”
议政者为数众多,却也都是些不得志的学子,看好祁国的有,但更多的却是悲祁之人,祁国如今内忧外患的现状可想而知。
顾婉卿安静地听着,她原就不指望能听到多么详实的政事,只表面这些已是足够。
一入宫门,以她的身份,无论是否有作为皆不能独善其身,她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走,沿着她认为正确的道路,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了解当前朝廷现状,多少可以让她看的多些,想得远些。
“婉卿小姐,日头可是下了,若再不回去,大夫人怕是会不高兴的。”青瓷站在门口提醒道,声音隐隐有一些上扬。
顾婉卿勾勾唇角,顺势起身。
路过一处雅间时,却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顾婉卿的脚步不自觉的顿了顿。
“元昊,楼下都是些文墨不通的刁民而已,你又何必动怒,来,我们还未贺你的新婚之喜呢,坐下来,咱们干了这杯。”
“别拉我,让我下去,我要告诉那些人,我父亲行得正,立得稳,一心为国,无半点私心,断由不得他们这样构陷。”隔间里,董元昊的声音却是七分酒意,三分清醒,还有明显得怒意。
随即,雅间的布帘被撩起,那人就这样堂皇地出现,与顾婉卿正面相对。
董元昊愣了一下,就那样直直地看着顾婉卿,仿佛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他周身酒气倒是不重,顾婉卿料想,他能酒醉至此,想是酒量太浅。
顾婉卿对他点点头,扬唇浅笑,而后擦肩而过。
“我原以为是你的,大婚之日,我很意外。”
他的声音很低,顾婉卿和青瓷却都听得分明,顾婉卿只当未闻,缓步下楼时,却分明感知到来自青瓷的凌厉的视线。
董元昊那样想,原也是正常的。想来如果刚登基为帝不久的太子没有病逝,那么清夕必会被接入宫中,而她自然与辅政将军之子结为连理。
世事无常,中途生变,她也很意外。
012暗流涌动(一)
祁国风俗,新娘大婚三日后回门,新郎改口称岳父岳母为爹、娘,这一整套新婚礼仪才算是完毕。
彼时,顾婉卿正头顶着装了水的碗,双脚间被系了一个红绳以规矩步子的大小和姿态,走得异常艰难。
“长姐!”
这一声喊声甚是清脆,彰显了发声之人的愉悦,顾婉卿回头的刹那,头顶那一碗白水兜头而下,全洒在了顾婉卿的脸上、发髻里、衣衫间,未浪费一滴。
接下来,便是顾清夕无所顾忌的爽朗笑声。
接过教习嬷嬷递过来的毛巾,顾婉卿无奈浅笑,边擦拭脸上和发上的水渍,边看着正欢快地跑过来的某人。
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想来对这个夫君,她还是满意的。
“长姐,这是元昊,是我夫君。”顾清夕介绍站在她身后的人,说道“夫君”二字时,语气里还有一丝羞赧。
两人互相点头见礼,董元昊也是一副强忍笑意的姿态。
毕竟是后院,纵然董元昊已经为顾家贤婿,也不敢在满是女眷的后院停留太久,打了招呼后,他以有事为由,回了前厅。
顾婉卿拉着顾清夕的手,在院外的石椅上坐下,“董府怎么样?夫君待你可好?可见过爹和大夫人了?”
如今的顾清夕已绾了发髻,这样的装扮让她生出几分别样的风韵,她回握住顾婉卿的手,眼角眉梢都是喜气,她一一回答,“公公威严,我不敢与他交谈,好在他平日不在府中,所以并不常遇见。夫君待我倒是极好,事无巨细,都会照应。我刚从爹娘那里出来,爹没说什么,娘倒是说了好多,还让我帮衬董家。”
“以后董家就是你的家,大娘让你多帮衬,也是应该的。只是董府到底不比顾府,你在那边也要留心些,照顾好自己,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及时与你夫君商量。”顾婉卿轻声叮嘱。
深宅大院,其中凶险,顾婉卿深有体会。在顾家,顾清夕有大夫人庇佑,旁人不敢动歪心思,这才让顾清夕能纯真至今,然而董家不比顾家,离了大夫人,凡事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顾婉卿的话,顾清夕显然以为只是例行叮嘱,并不上心。
面对着顾婉卿,她依旧兴致勃勃,“长姐,就快要嫁入宫中了,你紧张吗?大婚前那几日,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呢!我总怕所托非人,好在遇见了元昊,父亲到底还是疼我的!”
顾婉卿摇了摇头,毫不紧张。
“也是,长姐要嫁的,是那高高在上的人,自是不必担心的,悄悄告诉长姐,其实,我曾偷偷见过他的,只是那时,他还是皇子,谁想到眨眼之间,已为帝王。”
能听顾清夕这样提起,顾婉卿便知道,对于未出阁时那段情愫,她到底是释然了。如此便好,否则,只是徒增困扰。
“长姐,他是个英伟不凡的男子,你也是个有福气的女子,你会幸福的。”
顾婉卿只是浅笑,是否幸福,全凭自己,与所谓的福气无关,与那个男子无关。
新帝大婚,因先帝驾崩不久,尚在丧期,故吃穿用度,一应从简,饶是如此,“六礼”程序,仍是走了个齐全。
顾婉卿只看到一箱又一箱的珍玩被抬进了顾府,父亲笑得合不拢嘴,而她依旧每日老老实实地学她的规矩,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不知不觉,终至大婚。
身着正红色九龙四凤皇后礼服,头顶凤冠,身披霞帔,顾婉卿从天未亮就坐在“绣楼”里,已坐了整整两个时辰。
这间“绣楼”是闺阁女子出嫁前所在之处,清夕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013暗流涌动(二)
大红盖头遮住了顾婉卿的视线,她只能听到楼下,似乎母亲正在嘤嘤低泣。作为妾侍,皇后大婚,即使那皇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是没有探望资格的。
顾婉卿轻轻叹息,扶着青瓷起身,莲步轻移之际,门口鼓乐之声忽然响起,并且越来越近。随即,绣楼入口,人流涌动,喧哗声刹那间将那低泣声淹没。
“吉时已到,臣下恭迎新后入宫!”
顾婉卿之前已听过,此次迎她入宫之人,正是大将军之子,董元昊。意料之中,情理之中,董大将军是不会允许任何事情在他的掌握之外的。
下楼,入撵,升舆,起驾,一气呵成,此时此刻,即便她想要和母亲说些什么,也由不得她。
凤撵平稳,一路前行,拉起盖头,小心地拉开帘子一角,视线望向早已戒严的长街,心中再无平日的淡薄,反而增添更多的迷茫。
层层宫门,隔绝了她所有想要逃离的可能,前途渺渺,她又会走向哪里?她无从知晓。
伴随着每一道程序,撵车走走停停,鼓乐声中,顾婉卿能清楚地听见礼部将她的金册、金宝呈上陈列在永泰殿,从此祁家史书中,千秋记载里,也有了她的名字。
“小姐,到敬神坛了。”青瓷跟在撵车旁边,小声提醒。
敬神坛,敬天、敬地,敬先皇。
随着帘子被拉开,顾婉卿扶着青瓷的手,慢慢地走下了凤撵。周围异常安静,隐隐透着一股**,盖头遮挡,她看不到别人,看不到前方,能看清的,只有脚下路的。
每一步都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她只能走得稳些,再稳些,直到走到一个人面前,直到那人从青瓷手中接过她的手,牵起,一步步往敬神坛上走去,那双手,坚实而有力。
“祭祀仪式开始!”礼部尚书高声宣布。
敬五方上帝,朝日、夕月、九宫贵神、风师、雨师,祈风调雨顺,福泽大祁。
敬方丘、拜洛、祭阴、社首、神州、太社、蜡百神、先农、先蚕、先圣先师、龙池,祈五谷丰登、国富民强。
敬列祖列宗,祈大祁千秋万代,江山一统。
以皇后的身份,与新皇一起,昭告天下,如今,她顾婉卿,已成了真正的大祁**,然而,果真如此吗?
沐浴梳妆后,坐在未央宫的风暖阁里,顾婉卿闭目养神了一阵,奈何实在太过疲累,不多时,终是沉沉睡去。
朦胧中,似乎有人挨着她坐下,顾婉卿恍然惊醒,睁眼的刹那,那人的眉眼在烛火的映衬下,越发清晰。
诚如顾清夕所言,他果真是个英伟不凡的男子,即使身着常服,仍挡不住他周身的英气,只是,唯有那双眼,深沉如海,而他也不过才二十岁而已。
“妾身,见过皇上。”顾婉卿屈身行礼。
“皇后不必多礼。”他将她扶回榻间,眼睛明明看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旁的什么。
相顾,无言。
他终是轻声叹息,像是在多番挣扎后,做了某种妥协一般。他修长的手,慢慢伸过来,一点一点解开她的衣衫。
“皇上,董将军求见,董将军说有要事,眼下正在御书房等您。”近身太监康林隔着多重帘帐大声禀报。
他的眼,微微眯了眯,而后拍了拍她的手,起身离去,那背影却是苍凉无比。
董恩成未免过于嚣张跋扈了!
这大祁还有什么事,是董恩成决断不了而必须知会皇上的吗?在皇帝新婚之夜邀皇上商讨国事,他只是想告诉世人也同时告诉顾家,这大祁国包括这个皇帝都在他的股掌间,他要她这个代表顾家的皇后知道,不要起任何不该起的心思。
而那人,他若有心,今日这一辱,他必记在心里,与他曾经受过的所有屈辱叠加,若无心……
顾婉卿微微勾起唇角,钻进了被子里。
一层又一层的帘帐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唯有这满屋的大红喜字和床上的百子被昭示着今日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014暗流涌动(三)
天,微亮。
即将入冬的季节,天亮得总是格外晚些。
顾婉卿睁开眼,抻了抻懒腰,起身下床。
青瓷在外间听到动静,忙问道,“婉卿小姐,不,是皇后娘娘,娘娘可是醒了?”
“嗯。”顾婉卿回应着,青瓷已拉开帘帐,走了进来。
“娘娘如今已贵为皇后,按例当每日卯时去给太后请安,尤其今日是娘娘大婚第一日,更不得怠慢。大夫人交代了,太后虽不是皇上生母,但是董家人,大夫人让娘娘权衡轻重,莫在太后面前失了分寸。”将润湿的巾帕递给顾婉卿,青瓷一边嘱咐道。
深宫之中,又见大夫人,顾婉卿似笑非笑,将脸擦净,帕子递还给青瓷时,脸上已恢复成一片恬淡。
“娘娘的嫁妆里,有一株血玉珊瑚,价值连城,大夫人特意嘱咐奴婢要提醒娘娘,将那血玉珊瑚作为觐见太后的见面礼。”
顾婉卿心中不禁摇头,她既入深宫,大夫人却还想操控自己,她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不过无妨,她初来乍到而已,来日方长。
然而,大夫人显然想多了,她有意巴结,人家却未必承这份心意。
顾婉卿已在清宁宫外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从天蒙蒙亮到日出东方,清宁宫的人仍然没有晨起的迹象。
为不显得臃肿,在太后面前失仪,今日顾婉卿穿得并不多,只一件九凤争天的明黄凤袍而已,如今在外面被吹了一个时辰,寒意已直入肌骨。
“刚刚太后身边的尘琪姑姑也说过了,今日太后身体欠安,难免起得晚些,娘娘莫急。”青瓷在顾婉卿耳边低声耳语。
顾婉卿笑了笑。不过是个下马威而已,她不急。
“让皇后娘娘久等,太后已经起身了,皇后娘娘整理仪容,准备觐见吧!”半个时辰后,尘琪走出清宁宫,对顾婉卿道。
顾婉卿微微颔首,轻撩裙摆,跟在尘琪的后面,亦步亦趋。
新皇凌亦辰不知何时,也已到了清宁宫。顾婉卿进去时,他正端着茶杯慢饮,目光并不曾看向她。而太后,不过四十的年纪,仪态雍容,此刻正襟危坐,目光威仪。
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顾婉卿便低下头去,她不多言,只跪伏在太后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
“妾身顾氏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数周全,无任何差错。
“你们都有心了,新婚之日,还知道早早来看看哀家。皇上,你政务繁忙,就别耽误在哀家这儿了,也给哀家留点时间,跟这个乖巧的新媳妇说说话。”
“是,儿子告退。”凌亦辰放下茶盏,行礼后,起身离去。
他好像一直如此,明明是皇帝,却并不引人注意,在她的世界里,在这个皇宫里,可有可无一般。
“赐座,看茶。”她说着,面目忽而慈善,好像之前一个时辰的等待、初入清宁宫的威仪都是一场幻觉。
“哀家近来身子不适,慢待了皇后,皇后没有怪哀家吧?”
气色红润,声音中气十足,这可并不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顾婉卿轻轻摇头,目光里却含了一丝担忧的神色,这份担忧,既没有太过明显让人觉得虚伪做作,也没有太过凉薄,让人觉得全不上心,而是恰到好处,正是一个新婚儿媳对待婆婆该有的孝顺。
“太后身体要紧。”
识时务的人总是招人待见的。大夫人如此,太后亦然。
“尘琪没有跟皇后说哀家身子不爽吗?在哀家身边久了,倒越发没规矩了,害得皇后好等,待会我定好好惩治她不可。”
太后不过如此一说,给刚刚的事找一个台阶下罢了,而顾婉卿,自然要让台阶稳妥。
015暗流涌动(四)
慌忙起身,跪伏在地,顾婉卿谦恭道,“太后严重了,太后身体抱恙,婉卿却没有在身前尽孝,已是德行有失,如今婉卿不过稍等片刻而已,自是应当的。”
话已说到这种地步,此事自当告一段落。
虚扶一把让顾婉卿起身,太后继续道,“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是我仍不免要唠叨几句,皇上目前只得你一个发妻,你也要尽早为皇上绵延子嗣、让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顾婉卿低头,作羞赧状。
有掌事太监端来一壶清茶,远远闻着,已是清香四溢。
一边观摩着茶艺表演,太后又道,“如今,你既是皇后,也是皇上的妻子。于后宫,你要慢慢学着接管,于你自己的夫君,你也要多上心才是。”
顾婉卿起身,“妾身谨记太后教诲。”
正要落座之时,那掌事太监已将清茶端了过来,顾婉卿伸手,目光落向太监的眼睛时,忽觉异样,尚未等顾婉卿反应过来,那盏茶已忽然颠覆,滚烫的茶水滑过她的手臂,洒落在她的膝盖上。
杯子滑落,落在毛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顾婉卿仓皇起身之时,已响起那太监的求饶声,“奴才该死,皇后恕罪,皇后恕罪!”
顾婉卿诧异地看向太后,但见她目光犀利,竟是异常震怒,“大胆奴才!竟敢伤了皇后,你怎么担待的起!来人啊,给我拖出去,狠狠的打!”
一切发生的极快,快得顾婉卿猝不及防。
她看着门口守卫将那太监拖走,心思百转,明明察觉其中有异,却忽然不知异在何处?
门外,是那太监的哀嚎,顾婉卿甚至能清楚地听见板子落在皮肉间的声响,她不需要看,已能想见那太监此时皮开肉绽的模样。
“笨手笨脚!”太后说了一句,转而看向顾婉卿,“皇后可还好?尘琪,还不请御医?”
“无妨。”顾婉卿寒暄着,耳边那一声又一声的哀嚎却越发清晰。
抬头看向太后,她仍然在笑着和顾婉卿相谈,无非是一个皇后的职责和本分,好像外面并没有一个被杖责着、声音越发微弱的人一样。
顾婉卿安稳地坐着,一刹那,心中忽然明晰。
这或许,是以人命为代价、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考验。
如果她求情,则是干涉了太后的权威,惹太后不快,日后必有所偿,若她不求,则会落一个心如铁石的名声,更重要的是,这样性情的她,会让太后更加提防。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顾婉卿旋即站起身来,“太后,妾身想为那个奴才求一个恩典,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一时失手,也是情理之中,还请太后明察。”
太后却笑了起来,“皇后大度,哀家自然要给皇后这个面子。”她转头吩咐手下,“告诉那奴才,皇后求情,哀家便饶他一命,今日杖责,也是让他长长记性。”
外面,终是再无听起来让人不适的声音,顾婉卿暗暗吁出一口气。
“皇后陪了哀家多时,也累了,回去好生休息吧!”太后终是开口道,无论如何,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
屈身行礼,“太后好生歇息,妾身告退!”
“等等!”太后却忽然唤住她,“那奴才既是皇后求下的,皇后便领回去**吧,虽是手脚粗笨些,好在倒是有一番沏茶的手艺,哀家一饮茶便夜不能寐,而今也用不到他了。”
除了接受,她还能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顾婉卿并没有乘步撵,而是挥退了不相关的人,只与青瓷慢慢地往回走。
“娘娘勿要多想,太后虽威严了些,好在如今与顾家是一起的,必不致苛责了娘娘。大夫人交代过,为今之计,我们的目的是要稳住皇上,有任何异动随时向大夫人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