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暗流涌动(五)
顾婉卿没有理会青瓷。
她的视线从脚下的青砖、周边的花卉、高耸的树木一直到湛蓝的青天。吹一声口哨,惊奇飞鸟无数,飞过层层高墙,飞向好远,好远。
青瓷却顿时慌乱起来,她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这才拍着心口道,“娘娘,您贵为皇后,以后切莫如此,失了身份,大夫人要娘娘在宫中注意言行,还请娘娘谨记。”
微微扬唇,顾婉卿慢慢往前行去,步履优雅,姿态从容,仿佛刚刚那个对着天吹口哨的张扬女子是别人一般。
“青瓷,自从入宫,你执行大娘的命令执行得倒是越发熟练了。”
青瓷自是未听出这其中的深意,即便能听出来,想必对于顾婉卿这种不受重视的皇后,她也并不在乎。
“青瓷得大夫人器重,就像娘娘得大夫人养育一样,自是要分大夫人之忧,分娘娘之忧。”
有些人,如果一定执着至此,那么注定要道不同。
径自前行,顾婉卿不再多言。
从东面的清宁宫走到西面的未央宫,整整用了一个上午。偌大一个皇宫,除了形色匆匆的太监宫女外,倒也未见其他人。
也是了,所有先皇的妃子都作为太妃在北面的宫殿颐养天年,而新皇尚未大肆选妃,也难怪这后宫会冷冷清清了。
“站住!”一声清脆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顾婉卿一愣,缓缓转身。
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眼神清澈,只是此刻略皱着眉目,嘟着嘴,显示了她的不悦。
青瓷当先屈身行礼,“奴婢见过佳凝公主,公主万福。”
难怪在这人人自危的宫廷,只有她如此性情,原来她便是董太后的独女了。
佳凝却并不看青瓷,只把目光转向顾婉卿,上上下下的打量,“本公主未曾见过你,想必你就是新来的皇嫂吧!”
那高扬的眉,有一点点挑衅的味道,配上那青涩稚嫩的脸,隐隐有些好笑。
于是,顾婉卿当真笑弯了眼角眉梢,她点着头,大方承认,“是,我是你新来的皇嫂。”
顾婉卿的反应分明让佳凝异常羞恼,她抻着脖子,哼了一声,“看你的长相和姿态,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你也和他们一样,都没安好心。”
以顾婉卿的身份,这话虽是实话,却委实有些重了,至少作为一朝公主,是绝不该对一朝皇后说的。
然而,她是董家公主,而她是顾家皇后,是凌家皇后,一切又要另算了。
顾婉卿笑着,“公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不喜欢我,自然觉得我千错万错。可是,我与公主是第一次相见,我倒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公主呢?”
“哼!你做过什么事,你要做什么事,我都知道。我告诉你,离我皇兄远点,你要是做了什么对他不好的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昂着头,拂袖离去。
顾婉卿摇了摇头,往风暖阁走去。在朝野皆董姓的时刻,有一个孩子能这样全心为凌亦辰,想必他在这里的日子便没有那么冰冷了吧!
方一回到风暖阁,顾婉卿便察觉到了别样的气息,回到屋中,果然见外间的卧榻上,凌亦辰半躺着,闭目养息。
顾婉卿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旁人不得进来。
屋子渐渐冷了下来,桌上的茶水也已经凉透,顾婉卿找了一件披风轻手轻脚地搭在凌亦辰身上,又走到炉边将炉火烧旺。
火光照着顾婉卿的脸,也映照了她眼中的苍凉。
其实,她与凌亦辰一样,条条锁链将他们各自捆绑,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将他们用锁链拉近,如今多了的,也不过就是被捆绑住的两个人。
然而两个人,是不是也意味着多了一丝互相松绑的希望?
017任人摆布(一)
恍神之间,忽觉异样。她随嫁妆带进来的兵书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淹没在角落里的红毯下,若不是她想事情时习惯盯着某一角,定然不能轻易察觉。
回头看向榻间之人,他睫毛微颤,似乎并未入睡,顾婉卿一时不知所以。
尽量不发出声响走到门口,顾婉卿道,“青瓷,陪本宫去趟御膳房,皇上操劳,本宫做一些菜式,为皇上补补身子。”
“是。”
回来时,却并没有看到他。
顾婉卿下意识地去看了看掉落在地上的兵书,早已被放回原位,就像它原本就应该在那里。
“娘娘在看什么?”青瓷走到顾婉卿身后。
顾婉卿摇摇头,“没什么。”
“哦,对了,我刚刚问过守卫,他们说皇上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不如青瓷拿过去吧,一来不负娘娘辛劳,而来也能让皇上感娘娘亲近之意。”
作为大夫人在宫里的眼睛,不得不承认,青瓷做的很好。
从青瓷手中拿过食盒,顾婉卿灿然一笑,“你拿过去,又怎比得上我亲自拿过去更为妥当呢?”
“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走到御书房门口,凌亦辰读书的声音已清晰可闻,他的声音有从少年渐入成年人的厚重,拿着食盒守在门外的顾婉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守卫见是皇后,立刻前去通传,不多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已率先开了门,守在门口,神色不善。
“老臣参见皇后娘娘!”说着,他颤颤巍巍地弯下腰,欲屈身行礼。
此人应是帝师洪文兴,已年过八十,据说为人刚直古板,不苟言笑。
顾婉卿自是不好受老人家这一礼,她虚扶一把,让他起身,这才回道,“本宫担心皇上龙体,所以亲自做了些小菜,没有打扰到老师教习吧?”
“恕老臣多言,皇后顾念皇上自是应当,只是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如果因为顾及龙体而频繁探望,想来对于老臣传道授业解惑并无帮助。”
这,便是嫌自己打扰他们的意思了。
顾婉卿也不生气,好脾气地回道,“帝师言之有理,本宫日后定当谨记。”
让青瓷留在外面,顾婉卿拎着食盒越过洪文兴,径自进了御书房,满屋书籍琳琅满目,其中尤以凌亦辰面前的那本《中庸》最为显眼。
“有劳皇后了。”
将菜式摆在桌上,便听到凌亦辰这样说,不冷不热的样子。古语有云,相濡以沫,相敬如冰,她与凌亦辰大体如是。
“妾身闲来无事,又见御书房里书盈四壁,所以斗胆跟皇上借一些书籍以打发时间,不知皇上意下如何,可否满足妾身呢?”顾婉卿问道。
唇角勾起一抹莫名的微笑,尚未等顾婉卿看清这笑容的寓意,凌亦辰已回答,“皇后请自便。”
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御书房几乎囊括了世间奇书,有些顾婉卿甚至不曾听过,她细细看了一圈,才赫然发现,所有文献均与政史无关。
一本都没有!
明明已行弱冠之礼,明明是可以亲政的年纪,却整日被这些无妄的书所萦绕,一瞬间,顾婉卿忽然明白了董恩成的用意!
他就是要培植一个地地道道、毫无反抗能力更无反抗意愿的傀儡皇帝!他就是要培养一个毫无斗志甘于平庸的帝王!难怪他一直坚持三皇子登基,想来他一早就做了如此打算!
多么可怕!
随意拿了几本书籍,顾婉卿告退离去,一路上,她的心沉甸甸的。
018任人摆布(二)
青瓷见顾婉卿心神不宁,于是问道,“娘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顾婉卿摇了摇头,稍加掩饰,“没什么,只是身体有些不适。”
一个人,他的身体可以被禁锢,甚至被打垮,但是他的精神绝对不能倒下,因为自己放弃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顾婉卿忽然明白了中午之时凌亦辰为什么会在风暖阁假寐。他定是在她给太后请安时,读了她带来的兵书,不想读得入神,一时失察,所以在她回去时,未及时将兵书放回原处。而假寐的理由,只是因为,他在提防她。
提防,说明心中有鬼,说明凌亦辰知道顾婉卿所代表的立场,并且眼下没有得董恩成所愿,这是好事。
有心计的幼帝、有势力的权臣,他日或许注定鱼死网破,她一早就知道,那么她自己呢?
于国,董家得势,却并没有着手整顿,而是忙于在朝中排除异己,如果换了凌亦辰执政,情况会变得好些还是干脆四分五裂?
于家,顾家如今早已偏向董家,若新帝得势,他日董家必将灭门,而自己也必将身首异处;若董家执政,顾家与自己就会全身而退吗?
于自己,若维持眼下局面,她必终身受制于人,若不然,她也未必就能得偿所愿。
想至此处,不禁苦笑,今时今日,进,退,两难。
然而,看清了时势,眼中忽然坚定。总要拼一拼的,即使头破血流,即使万劫不复,至少无悔,不是吗?
天色已晚,烛火已燃,顾婉卿看着垂下来的层层红色纱帐,依稀仿佛昨日。
凌亦辰已让人通传过了,他晚上要来风暖阁。说不慌是骗人的,顾婉卿即将经历一场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这变得自然不只是身体,还有其他。
烛火上,帘帐被掀起而又落下,他稳步走来,眉眼间仍是暗沉如海。纵然是夫妻,纵然下一刻最是亲近,然而他们的心却注定隔着万水千山。
最后一层帘帐终于落下,他缓步走向她,慢慢坐到床边。他的手伸向她的衣衫,他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可是越近,就越是看不清他。
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顾婉卿躺在床榻内侧,她的身体侧卧着,背对着凌亦辰,呼吸渐入平稳。
背后,似乎凌亦辰翻了个身,随即,有轻微纸张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宫廷里,格外清晰。
“这是?”凌亦辰诧异地问,嗓音仍有一丝暗哑。
“妾身惶恐,妾身晚上有读书的习惯,想是刚刚忘记放回去了,恳请皇上莫要怪罪。”顾婉卿回答。
“无妨。”
“皇上,妾身晚上怕黑,宫内烛火不熄,可好?”顾婉卿又道。
“就依皇后。”
这一夜,纸张翻动声不断,顾婉卿闭着眼,一夜不曾翻身。
迷迷糊糊中,终至天亮。
醒来时,凌亦辰已经离去了,顾婉卿起身梳洗,然后坐在铜镜前,看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眉眼,怔怔地出神。
“奴才德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顾婉卿回头,便看到一个太监跪伏在地上,手里托着一碗药粥,嘴中说道,“恭喜娘娘完成合卺之礼,奴才熬了药粥,为娘娘补补身子。”
这个人,顾婉卿并没有什么印象,于是问道,“你是内务府新派过来的?”
他仍旧低着头,谦卑而恭顺,“娘娘贵人事忙,怕是忘了,昨日在清宁宫娘娘宽容大量,救了奴才一命,太后已经把奴才赏赐给娘娘了。”
顾婉卿这才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从德荣手中接过药粥,用勺子将那药粥搅拌至温凉,一勺一勺送入口中,的确甘甜清香,甚是可口。
019初露峥嵘(一)
“你起来吧。”顾婉卿说着,语气平和,“日后你便是我清宁宫的人了,你昨日刚受了伤,最近就不用在近前侍奉了,回去好好休养。”
照理,说到这里,德荣理应道一声“告退”才是。
然而,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离开的迹象,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碗药粥,眼神纠结且挣扎。
顾婉卿终是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她平静地放下碗,羹匙与碗之间发出清脆的声音,震得德荣眼睛一颤。
“这里面,你放了什么?”顾婉卿问道,语气平静。
“皇后娘娘!”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怆,“奴才该死,奴才不是人!娘娘救我,我却蓄意谋害娘娘,娘娘杀了我吧!”
青瓷闻声赶来,见眼下情形,忙问道,“娘娘安好?”
顾婉卿挥了挥手,示意青瓷退下。将声音刻意压低,她问道,“你能现在说出来,说明你本性纯良,也不枉本宫救你一场。你若愿意,说出实情,成全你与本宫日后的主仆情分,你若不愿,也可自谋出路,本宫决不强求。”
他没有说话,目光一直看着顾婉卿,顾婉卿坦荡与其对视,等待他的答案。
终于,他深深一拜,似是下定了决心,“娘娘,那日奴才被杖责,只是太后刻意安排的苦肉计,目的是借机将奴才安排在娘娘身边,一来可以监视娘娘的一举一动,二来,也是为了阻止娘娘绵延皇嗣。”
顾婉卿轻轻点头,并不意外。她早就知道太后别有用心,不过倒是没料到她这么急于在她身边安排人。
“家父在世时是个破落郎中,奴才自小跟在他身边,略通医理。太后让奴才在娘娘侍寝后,伺机让娘娘喝下凉药,避免娘娘怀上龙胎。”
虽是苦肉计,然而那日太后的反应,分明是起了杀意的。
“那日我若不出声,你有没有想过后果?”顾婉卿问道。
深深再拜,德荣匍匐在地,“奴才知道,奴才只是太后身边一小卒,微不足道,娘娘若不出手相救,奴才必将被杖毙。所以,奴才感念娘娘恩德,愿终身侍奉娘娘左右。”
顾婉卿微微一笑,将碗中的药粥轻轻搅拌,慢慢放入口中。
“你起来吧。此事仅本宫一人知道便是,切莫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未央宫的人,虽不至于让你一朝扬眉,却也不会亏待于你。”
“多谢娘娘,只是这药粥……”
“本宫自有打算,你照常送过来便是,若太后问起,你也不至于为难。”
董家想要夺权,想要顾家不生二心,自然不能让她怀上龙胎;如今皇上尚且为傀儡,她怀上孩子对孩子的未来并无好处,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也忍受他父亲正在忍受的一切。所以在这件事上,她与太后虽殊途,然同归。
只是,太过被动终究不是好事,她总要做一些事情。
自那日侍寝后,如顾婉卿所料,凌亦辰出入风暖阁愈发频繁,以致白日昏昏欲睡,整天无精打采,连朝堂上也是哈欠连天。
皇上沉迷床笫之欢,无心朝政,董家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时间久了,指望皇上有所作为的一部分老臣难免不满,纷纷上书谏言,劝皇上顾及龙体,自然也有一部分谏言皇后的,无非是些“知道皇后着急怀上龙胎,但是帝后尚且年轻,不易操之过急”一类的说辞。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董家固然能把持朝政,却把持不了天下人悠悠之口。
所以眼下,顾婉卿例行请安时,太后难免要不轻不重的交代几句。
020初露峥嵘(二)
“皇上与皇后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也属正常。只是皇上精力旺盛,需索无度,皇后作为一国之母,天下女子的表率,应当及时劝阻,不能让皇上如此肆意妄为。”
顾婉卿低着头,甚是羞愧的样子。
“是妾身糊涂,日后妾身定当牢记太后教诲,时时督促皇上。”
想来太后以为顾婉卿面皮薄,话说得重了些,所以有补充道,“哀家也不是说你,这原不是你的错,只是既然朝中有人谏言,明面上,你总要做些样子。”
意思再清楚不过,适当收敛点,给老臣点面子,但是这样做是没有错的。
回去的路上,顾婉卿倒是想了许多。
董家虽掌权,倒也不是逍遥自在,无法无天。至少,董家还要顾念朝堂上老臣的颜面,顾及朝野中百姓的视线。所以眼下,凌亦辰虽被董家把持,却也不见得全然落败。
寒风呼啸,冷彻心脾。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顾婉卿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来时尚未立冬,如今转眼已是年关将近,时间总是飞逝,半点不等人。
刚进未央宫,守在门口的德荣匆匆赶了过来,低声交代,“娘娘,青瓷进风暖阁有一会儿了,到现在也没有出来,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顾婉卿点点头,径自推开风暖阁的门。
已走到门口,正欲开门离去的青瓷分明一个激灵,眼神慌乱,随即屈身行礼,低头掩饰,“娘娘回来了!青瓷已将炉火点燃,过会屋子就能暖和些了。”
顾婉卿只是淡淡地看了青瓷一眼,解下披风递给德荣,走进内室。
尚不等顾婉卿发现什么,青瓷像是没忍住,终是说道,“娘娘,奴婢本是想为娘娘整理床铺的,后来在床边发现了好多书籍,奴婢不识字,也不知是什么书,只是娘娘婚前大夫人已经交代过,不允许娘娘私带藏书入宫的,娘娘忘了吗?“
顾婉卿目光看向床边,果然见她藏好的包裹露出来一角。
顺手将那东西拖出来,仍在柜子上,顾婉卿漫不经心地回答,“不过是些奇闻异事,打发闲暇时间罢了。”转过头,目光看着青瓷,视线渐渐变得凌厉,“我不是交代过不许进内室吗?还是说青瓷只听大夫人的,看不起我这个皇后呢?”
作为名门淑媛,顾婉卿一直以来表现的温顺贤良一直可圈可点,这还是头一次,她的视线不再温婉,而是带着一股迫人的视线。
青瓷分明一愣,似是看不透她一般。
“你先下去吧,这些书如果大夫人觉得碍眼,我会处理掉。”她说道,声音、语气一瞬间又回到了从前,仿佛刚刚那个略带压迫的视线只是来自青瓷的幻觉。
德荣看着青瓷的背影,忍不住地轻哼,“不过是个贱婢,却每日拿大公主说事,只娘娘好脾气,这般忍让她!”
顾婉卿够了勾唇角,不再多言。
并非忍让,而是时机未到。不过青瓷既然发现了这些书,虽然并不识字,总归是上了心,那么这些书是留不得的,想到太后今日找她的谈话,顾婉卿忽然想到了处理掉这些书的方法。
这几晚,皇上因朝野的流言蜚语,并没有来风暖阁。
天越发的冷了,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顾婉卿遣退了在外室守夜的宫人,只一个人在内室,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出了一会神。
祁国的冬天总是格外干燥,正好,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拿一盏红烛,盯了一会在暗夜中摇曳的烛光,顾婉卿笑了笑,让烛火靠近帷帐,看那火焰刹那间窜上房梁,眨眼间风暖阁里恍如白昼。
021初露峥嵘(三)
一个人站在外室,顾婉卿能清晰地听见火龙燃烧着木头的劈啪作响,火势比预料中要旺得多,不多时内室里已是火光一片,甚至房梁也在炙热的烘烤下瞬间坍塌。
“走水了!走水了!”
响亮的声音划破安静的、原本甚至是安详的夜空,不多时,外面已一团乱麻,顾婉卿拿着沾了水的帕子捂住口鼻,她站在门口一侧,可以清楚地看见火光照耀下每个人的神情和动作。
意料之中的是,所有人包括青瓷的神情都是冰冷及木然地,他们徘徊在风暖阁门口,尽管会问及皇后的下落,却很少有人敢冲进来。
意料之外的是,终是有人站了出来,他身上已经被水浇过,眼下正破开人群,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风暖阁。
顾婉卿地笑容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欣慰的神色,等了这许久,他总算没有辜负她的等候。
趁着他看也不看四周,径直往内室奔的前一刻,顾婉卿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对着他感激一笑,“里面危险,出去再说。”话毕,已稳步走了出去。
德荣一愣,不明所以,只跟在顾婉卿身后。
青瓷见顾婉卿走出来,慌忙迎了上去,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顾婉卿,样子十分担忧,“娘娘没事吧!可伤到哪里,青瓷这就去找御医!”
顾婉卿也没拦她,由着她折腾。
周围太监宫女都在忙活着灭火,顾婉卿冷得厉害,也不欲多做停留,正要离开的当口,一个绝对意料不到的声音忽然响起,刹那间惊了这清凉的夜晚。
“火势如何?皇后呢?现在何处?”那人一身黄色内衫,只简单批了件斗篷,显然来得匆忙,此刻,他正一脸焦急的四下询问。
偏生不巧的事,他问的那人一直在灭火,并不曾见过顾婉卿,所以那人只是老实回答,“奴才不曾见过皇后娘娘。”
他竟一下着了急,不顾冲天的火势,就要往风暖阁奔去。
幸好顾婉卿身后的德荣眼疾手快,急忙叫住了他,“皇上,皇后娘娘在这儿呢!一切安好,青瓷也已经去叫御医了。”
他似乎这才放下心来,然而却只匆匆看了顾婉卿一眼后,视线便一直盯着风暖阁内室,眼中神色黯淡。
顾婉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屈身一礼,对凌亦辰道,“妾身安好,谢皇上挂念,如今天色已晚,且冬夜寒凉,皇上不宜在这里过久,以免伤了龙体。”
他的视线终于落回她的身上,在看见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和变得青紫的嘴唇时,终是皱了眉。
脱下身上仅有的貂皮斗篷披在顾婉卿身上,凌亦辰道,“天这么晚了,你去朕的甘露殿休息,明日在让宫人收拾别处作为你的寝殿。”
那斗篷刚从凌亦辰的身上脱下来,甚至还带着凌亦辰的气息和体温,一刹那间,顾婉卿忽然慌了神。
理智及时归位,一边去解斗篷,顾婉卿一边道,“皇上不妥,若伤了龙体,妾身万死!”
凌亦辰却只把顾婉卿身上的斗篷系的更紧了些,“朕是皇帝,也是男人,堂堂七尺男儿,绝没有让女人受冻的道理,何况,你还是朕的妻子。”
不由分说,他已快步离去,只留下顾婉卿站在原地,怔怔地出神。
虽是受了惊又受了冻,好在顾婉卿平常底子好,太医查了查,只嘱咐要好好休息,倒也没什么大碍。
今日的凌亦辰显然没有与她同宿的打算,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顾婉卿,说道,“皇后受了惊吓,好生歇息吧,朕先走了。”
每一次让她侍寝,目的都不在她,顾婉卿清楚地明白这一点,然而她不喜欢不清不楚,她仍想要确认一点。
“皇上留步,妾身有一事不明,还请皇上指点。”
凌亦辰回头,神色不明。
022初露峥嵘(四)
顾婉卿径自问道,“当时妾身若未出内室,在那种火势下,皇上会只身前去救妾身吗?”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只是为了那些他在意的书籍?
凌亦辰一愣,似是没想到顾婉卿会问得如此直白。
也不过只是片刻,他笑着回道,“自然。皇后乃天下之母,后宫之主,更是朕的发妻,无论如何,朕都会救你。”
这个答案,太过虚妄。
“皇上能叫出妾身名讳吗?”她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眼珠分明转了转,表明他在思考,然而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却最终也没有给出答案。
“皇后好生歇息。”话毕,披衣离去。
他竟不知道!
虽然是夫妻,他却只当她是皇后,至于她本人,他果然从未走心!
可是偏偏,午夜梦回,共枕同眠之际,他的口中曾叫出过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原本应该与他毫无关系的名字,那个早已为**的名字。
“娘娘好福气,能得皇上如此厚爱。”德荣忽然出现在门口,低头恭维道。
顾婉卿闭上眼,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待整理好情绪,她坐起身,直视着他,可以让他清楚地看见她双眸里的真挚,“德荣,今日你能不顾性命冲进火海救我,我很高兴。”
没有居高临下,没有“本宫”、“奴才”,眼下她面对的,只是一个她曾怀疑却最终让她打消疑虑全然信任的友人。
“娘娘,奴才……”德荣很显然并没有领会顾婉卿眼下这突然出现的平易近人的态度。
“你也在未央宫待了一段时间,应该知道,我明为皇后,形如笼中雀鸟,挣不开,逃不掉。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监视着我的举动,注意着我的言行,即便是我贴身带来的青瓷,也依然与我同行不同心。而我,纵然入棋,却也并不想做一个任人拾取或丢弃的棋子,我总得想个法子改变这盘棋的走向,你说对吗?”
德荣以为顾婉卿要利用他去做什么,忙回答,“娘娘有何吩咐,但说便是,奴才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婉卿摇了摇头,她不是这个意思。
“那日你虽然告诉我药粥里加了东西,我对你也并不是完全信任的,莫怪我多疑,宫中人心复杂,我总得提防些才是。然而今晚,冲天的火光中,只有你敢不顾危险冲进来,让我意外且惊喜,我才终于知道,这冰冷的皇宫,总算有了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
此话一出,寓意明显,德荣自然听得出来,能如此坦诚以告,足以说明她是要招他为心腹了。
惊诧,愣怔,过了良久,德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奴才不过一个阉人,何德何能得到娘娘如此器重,奴才……”竟是激动的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顾婉卿微笑着,扶他起身,让他入座。
“德荣,你曾想过以后吗?”顾婉卿问道。
他低下头去,思索良久,终于握紧了双拳,“奴才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在宫中真正立足,不再受人欺凌,仰人鼻息。”
点头表示理解,她与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用最平实、最真挚的语言告诉他,肯定他,“你有你的目标,我有我的理想,我们是一样的,你只不过比我身世坎坷而已,所以不需要轻贱自己。我只希望,在未来的宫廷里,在前途看似渺茫的情况下,你我可以相互扶持,彼此信任,我会尽我所能如你所愿,可好?”
德荣忽然间红了眼眶,他别开头,声音里多了一丝哽咽,“好。”
023宫中孕事(一)
年前几天,祁国迎来一场大雪。跟着大雪到来的,还有顾清夕有孕的消息,青瓷说,酸儿辣女,以顾清夕那种无酸不欢的饮食来看,那个孩子多半是个男胎。
顾婉卿由衷地为她高兴。男孩可以传承香火,可以得董家重用,顾婉卿虽然无法苟同这样的论调,却只能顺从这样的传统。母凭子贵,顾清夕日后的日子自是要好过的多。
心情轻快,连走路也是轻盈矫捷。
亲自挎着小巧的竹篮,在御花园的梅花树间游走,时而将新鲜的梅花采入篮中,时而踮起脚尖,嗅这雪后寒冬里独特的芳香之气,自得其乐,连有人踩着雪地发出“咯吱”的声响也没能让她警觉。
倒是那人当先出了声,“皇后好兴致,独自踏雪赏梅,也不邀朕同往!”语气里有一丝故意的嗔怪。
突然的声音让沉浸其中的顾婉卿微微错愕,以致回过头时,还睁着圆圆地眼睛,嘴巴也成了小小的椭圆形,看起来甚是可爱。
惊讶也只是刹那,很快她便恢复了平时的宠辱不惊,微微俯身行礼,顾婉卿展颜一笑,“皇上事务繁忙,妾身自是不敢叨扰。”
“皇后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凌亦辰上前几步,顾婉卿篮子里的梅花立刻便入了他的眼,“不想皇后也是爱梅之人,也是,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傲雪寒梅,的确像皇后的性子。”
啊?顾婉卿越发愕然。
看了看篮子里白色的鲜花朵朵,顾婉卿的语气难免有些自惭形秽,“不是呢!皇上怕是误会了,妾身向来肝血不足,初春时节双目极易干涩,所以采摘些梅花留带日后做成梅花粥呢!”
顾婉卿分明看见凌亦辰转过头去,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过了好久,他轻咳一声,这才说到正事,“春节过后很快便是上元节了,按惯例,宫中会在上元节举行国宴,邀请朝中大臣及家眷,皇后准备一下,有不懂的可以问朕或者去问太后。”
“是,妾身知道了。”
目送凌亦辰离去,顾婉卿却再没了采摘梅花的心思,将篮子递给身边的宫女,揉着被冻得通红的手,良久无言。
上元节国宴,邀请的必然是顾家有地位的人,譬如父亲和大夫人,母亲是不可能过来的。然而不过来,或许也未必是坏事,那日显贵众多,谁也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
回到未央宫时,已近晌午。那日大火,只将风暖阁烧了个精光,倒是未波及其他地方。所以在甘露殿住了一夜后,顾婉卿便住进了未央宫的含香殿。
其实,住哪里都是一样的,说到底,不过是个住处罢了。
刚进含香殿,忽然晃过来一个人影,顾婉卿认出是谁,笑着问道,“你不在皇上那里好好当差,怎么过来啦?”
来人正是德荣。
他先行一礼,随后说道,“娘娘,奴才刚发现了一些事,特来跟娘娘汇报。帝师洪文兴与董家并非一派,奴才观察多时,发现他总是暗中帮皇上分析朝中党派纷争,并教皇上亲政之事。还有司直罗直、长史郑修,皆在洪文兴府中私下见过皇上,可见皇上平时所言所行,或只是表相。”
顾婉卿静静地听着,将一盏温茶递给他,德荣显然是来得匆忙,渴极了的样子,顺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娘娘有什么打算?”他问道。
顾婉卿一如既往的笑,“德荣,皇上的事,你不需要向我汇报的。我让你服侍皇上,就真的只是服侍皇上而已。”
024宫中孕事(二)
德荣蹙眉,表情诧异,“若不是为了探听消息,娘娘为何大费周章把奴才安插在皇上身边?”
大费周章?的确如此!那把她亲手放的火,就是要把德荣送到凌亦辰身边而已。
她提前将书籍藏在他处,那把火让这些书可以名正言顺的消失,不会让青瓷产生丝毫疑虑,然后她让德荣以一个祁国皇室拥护者的身份带着这些书坦然地出现在凌亦辰面前,再晓之以国家大义,动之以爱国情怀。
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凌亦辰就算会怀疑德荣受命太后或者自己,也会留下他,毕竟作为一个皇上,他身边的可用之人实在太少了,而在他落魄时,这个主动投诚的人,更显珍贵。
顾婉卿莞尔,“德荣,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将你安排在皇上身边,的确是我有意为之。然而,我和皇上并非敌对,恰恰相反的是,或许我们三人是站在一条船上的。
“我们三人……”德荣低声呢喃,特别认真地看着顾婉卿,眼眶却忽然泛了红。
顾婉卿自是不知德荣眼下在感触什么,只继续道,“祁国太过贫弱,安金两国有一国起异心,祁国都岌岌可危。如今,董家谋权,却只顾一己私利,不顾百姓死活,不顾国家利益,你我作为祁国人,自然又责任站出来。虽不知新皇得权后能否善待黎民,可我们总要一试。”
德荣睁大了眼睛,心中忽而明朗,“奴才惭愧,未料想娘娘乃心怀天下之人。”
顾婉卿摇了摇头,“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不想做一颗棋子,不想被人握在指掌,任人拿捏。无论如何,你要记得,能助皇上得势,于你并不是坏事。”
“奴才知道。”
为太后一党办事,锦上添花,他永远只是一个奴才而已;为皇上助力,雪中送炭,纵然他不过是一个阉人,将来侍奉皇上左右,也可以不用仰人鼻息。
“娘娘如此为皇上着想,奴才若告知皇上,他定然高兴。”
顾婉卿摇头告诫,“你切记,万不可告诉皇上我的立场,也不可告诉他你与我的关系。皇上身处这种环境,必草木皆兵,何况我的身份,我所代表的立场,皇上必然会怀疑,这并不利于我们行事。”
含香殿内,炉火旺盛。
顾婉卿半靠在外室的软榻上,手腕上搭着白色布帕,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为她把过脉后虽一直默不作声、却不停的用袖口擦着额头上汗水的中年男子。
收回手腕,顾婉卿道,“本宫入宫已近半年,却迟迟不能有孕,到底是为何?郑太医医术精湛,尽人皆知,本宫信你,有话但请直言。”
“卑职……卑职以为……皇后身体并无大碍,皇上皇后尚且年轻,日后……日后有孕是迟早的事,皇后,皇后只安心等待、静候佳音便是。”到底是老实人,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
这种客套的说辞,顾婉卿自是不满意,轻声叹了一口气,她向来不喜欢为难人。
“太医院太医众多,郑太医可知,本宫今日为何单单叫你来把脉?”
郑启慌忙低下头去,“卑职愚钝。”
“长史郑修为郑太医的同胞兄弟,为人耿直,宁可得罪董家也决不与之同流合污,本宫深感钦佩,郑太医为人忠厚,仁心仁术,与董家也无瓜葛,所以本宫信你。”
郑启头垂得更低,“娘娘谬赞,只是……”仍是难以启齿的样子。
不再为难他,顾婉卿笑了笑,一语点透,“郑太医如此难言,怕是知道,我的饮食里,应该添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吧!”
025宫中孕事(三)
郑启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顾婉卿,似是没想到她竟知道,随即他仓促跪下,“皇后的饮食,应被人动了手脚,只是臣观娘娘脉象,此药虽让娘娘暂时不能有孕,却并未伤及根本,若好生调养,孕育子嗣指日可待。”
郑启说的不是假话。顾婉卿曾暗中查过医书,德荣也曾说过,那药在民间叫做“凉药”,侍寝后食用,可避免有孕,对身体虽有较大亏损,久之不食,便可调养。
然而,这并不是她要的。
“董家得势,郑家被打压,郑太医却可以不畏强权,执意留在宫中照料皇上龙体,足以见得郑太医是深明大义之人。本宫厚颜,有一事相求。”顾婉卿从榻上下来,轻拂衣袖,随即对着郑启一揖到底,“还请郑太医允准。”
如此大礼,让郑启越发小心。顾婉卿没有说明白什么事,他自然不敢轻易应允。
察觉郑启的动摇,顾婉卿道,“本宫所求不会违背医德,郑太医只管放心。本宫只想与郑太医达成共识,本宫非食他物,而是少时体寒,导致终生不孕。
郑启惊愕,他茫然地看着顾婉卿,不知她意欲为何。古往今来,宫中妃嫔无不希望自己有孕,有些甚至佯装有孕以获荣宠,他不懂……
而顾婉卿,不需要任何人懂。
上元佳节,宫中张灯结彩,火光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阵阵传来,让这宫廷显得喜庆又热闹。
端坐在铜镜前,顾婉卿认真地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果然人靠衣装,凤钗入发,金步摇装点,让她原本清秀的脸平添些许贵气,大红的凤袍加身,让她整个人生出些许威严。趁宫人不注意时,她对着铜镜甜甜的笑,便让这原本庄重的脸生生多了一丝孩子气。
“娘娘,娘娘,奴婢刚刚偷偷去长乐宫瞧了瞧,竟看到大夫人和大小姐了呢!姑爷与大小姐一起来的,两人看上去别提多登对了。”一向沉稳地青瓷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含香殿,语气里的喜悦几乎遮掩不住。
离开顾府半年,青瓷对大夫人的想念便已无法掩饰了。
“青瓷,送你回去和大娘团聚可好?”顾婉卿问道,真心实意。既是成全她,也是成全自己。
“奴婢是大夫人赐给娘娘的……”一向在她面前张扬的青瓷却忽然低下头去,声音很低,隐隐有一丝哽咽。青瓷一心为大夫人,大夫人却将她赐给了毫无地位的自己,可以想见她心中该是有多委屈。
顾婉卿轻声叹息,不想她也是重情之人,若她可以与自己同心,便再好不过了。罢了,存活于世,谁都不易。
“娘娘,夜宴就要开始了,凤撵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整理仪容,确认身上装扮再无一丝不妥后,顾婉卿走出门外,“起驾!”
“皇后娘娘驾到。”
一入长乐宫,满座皆起,除了高高在上龙袍加身的那个男子外,所有人皆跪伏在地上,行礼问安,“臣等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青瓷搀扶着她,沿着红毯,一路向上,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那个男子身旁。高处不胜寒,无论如何,她与他总也算抱团取暖。
台下之人仍跪拜着,表面恭顺,实际上又多少人早已起了逆反之心。如今,能压得这些人在她面前低下头去的,也唯有民之口而已。
“众卿平身,请坐!”顾婉卿道。
众人抬头的瞬间,几乎是第一眼,顾婉卿便看到了顾清夕的脸,她脸色有些苍白,这种苍白更让她有种弱不禁风的美。她也一直在看着自己,清澈的瞳孔里,甚是欢喜。
“长姐。”顾婉卿透过她启动的双唇看她正在这样唤自己。
顾婉卿微微一笑,能看到顾清夕,她也甚是欢愉。
026宫中孕事(四)
“朕借晚宴之机,谢众卿辅佐,今日众卿可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尽情享乐便是。”凌亦辰对众人道,字里行间,并无谢意,而是一种不得不说的恭维。
“臣等遵命。”
鼓乐声起,一众舞姬依次出现在大殿之上,伴随着时急时缓地琴曲,水袖轻舞,足步盘旋,不多时,已是满庭春色。
这让顾婉卿很轻易地就想起了顾清夕水墨舞,舞姬虽舞出形,终难舞出其意,顾清夕能名动京城,到底是名符其实。
想到那场倾城之舞的人,显然不只顾婉卿。不经意地侧头望去,果然见凌亦辰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他处。他和顾清夕本是有缘,奈何无份。
今日晚宴,青年男女者众,宴会开始不久,这些人已蠢蠢欲动,见无人注意,个别豪放的男子便拿着酒盏四处走动,有一就有二,眨眼间,这大殿已热闹起来。
趁人不注意,顾婉卿冲顾清夕招了招手,当先隐入后殿。
“半年未见,长姐一切安好?”跟在顾婉卿身后,顾清夕当先问道。
顾婉卿道,“我一切都好,你呢?听说你有孕,这天寒地冻的,你夫君怎也舍得让你跟来?看你脸色都冻得白了。”
“不怪元昊,是我想念姐姐,执意跟来的。”顾清夕急忙为董元昊辩解道。
可以看出,他们夫妻感情很好,然而,顾清夕的眼睛里却再不是当年未出阁时的天真烂漫。
“你不开心?”顾婉卿问道。
顾清夕的眼眶终究是泛了红,“长姐。”她叫了自己一句,可是语气哽咽,泪盈于睫。
“婆婆说我有身孕,无法尽心侍奉元昊,所以要为元昊纳侧室,元昊自己也不愿意,可是他太孝顺,只能顺从。长姐,我心里苦,我该怎么办?”她拉住顾婉卿的手,紧紧地,就好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
其实,顾清夕迟早会迎来今日,就像她迟早会迎来后宫万千佳丽一般。这世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景终究只是个美好的愿景罢了。顾清夕未必不知道,她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我刚刚遇见了父亲母亲,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向爹娘求助,他们却要我顾全大局。长姐,他们不是最疼我的吗?又怎么舍得我受这样的委屈?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啦?”大滴大滴地泪水倾泻而下,瞬间,她已泣不成声。
顾婉卿叹息,这世界原本如此,她只是知道的太晚而已。
“你可知你夫君要向哪家小姐下聘?”
“我暗中打探过,是司直罗直之女,罗敏敏。”
顾婉卿愣了一下,忽而明白了过来。所谓“顾清夕有孕不能侍奉元昊”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这哪是董夫人的意思,分明是董恩成的意思,罗直一直反对于他,董恩成此举分明是借助这场婚姻拉拢他!
“长姐,你是皇后,如今比娘亲还要厉害,你能阻止婆婆的吧!我不想要别人和我共事一夫,我不想!”
她的眼中,是那么强烈的渴望,好像她是皇后,就真的可以只手遮天一样。
回应她的,只能是顾婉卿的无奈。事实上,最弱势的、最容易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恰恰是她。
她的权势,不足以帮任何人,然而巧的是,这次她或许可以帮助她。
“清夕,这一次我可以帮你。但我只能帮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日后,你要整理好自己,学会照顾自己,知道吗?”一个人,总要学会接纳,接纳好的不好的,接纳该出现的,或者是再也不见的。
回到晚宴上时,已酒至半酣。
凌亦辰正在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若是饮,倒不如说是灌,每一杯都是一口饮尽,好像要用酒精浇灭他因被压制太久而即将喷发的火焰一般。
“娘娘,您快劝劝皇上吧!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喝了好多了。虽然今天董将军没来,可是这大殿上到处都是他的耳目,若皇上万一醉了,言行有失,恐怕……”德荣低声对顾婉卿说道,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他说的有道理,凌亦辰一直在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现在他的势力远不能与董恩成对抗,稍有闪失,万劫不复。
顾婉卿看了看坐在龙椅上神清目明地凌亦辰,不禁微微一笑。堂堂天子,若连这点分寸都没有,那不如早点退出这场战争。
坐回凌亦辰身边时,堂下的才艺比拼已经开展的如火如荼。曼妙的身姿,摇曳的舞步,在殿中穿梭飘移,当真是赏心悦目。
027宫中孕事(五)
一片和谐声中,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让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了过去。
“本公主曾听闻,董少夫人当年一支水墨舞名动四方,让无数才俊为之侧目,本公主已仰慕多时,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见到董少夫人再展当年风姿呢?”佳凝公主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顾清夕面前,她定定地看着她,极为期待的样子。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场热闹,毕竟许多人还是很期待顾清夕那一舞的。
“舍妹……”顾婉卿张嘴欲言。
“佳凝,别胡闹!董少夫人有孕,岂能跳舞?”几乎同时,凌亦辰也出了声,在这件事上,他们倒是难得的默契。
顾婉卿侧头看向凌亦辰,不禁扬眉。到底是多上心,在作为顾清夕夫君的董元昊尚未说话的时刻,他已率先出声呢。
帝后已然说话,董元昊也附和道,“恐怕要辜负佳凝公主盛情了,拙荆素来身子弱,如今又有孕在身,实在不能为公主献舞。”
如此,佳凝公主自是不好过于强求。她嘟着嘴,显然也不甘心自己的提议就这么轻易的被驳回。
“当年董少夫人作水墨舞时,皇嫂尚在闺阁吧?”她的目光又转向了顾婉卿,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狡黠,“恕佳凝冒犯,同为顾家姊妹,皇嫂的舞姿比起董少夫人应是也不遑多让吧?不知皇嫂是否肯为大家舞一曲呢?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皇嫂总不至于扫了大家的兴吧?”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集中在顾婉卿身上,包括凌亦辰。
众目睽睽之下,顾婉卿忽而一笑。她原本还想自己找机会的,如今佳凝公主倒是无意间成全了她。
她虽学过,却跳得不好,然而,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的机会。
“公主盛情,本宫自然应允,只是本宫起舞讲究意境,烦请诸位移驾御花园的,容本宫换身行头,稍后便到。”
留青瓷照看着顾清夕,顾婉卿当先离去,行到长乐宫外,忽然听到德荣道,“皇后娘娘!”
顾婉卿及宫人们闻声回头,听德荣担忧道,“雪夜路滑,娘娘行走时务必珍重。”
仰起头,看了看这清冷的圆月,顾婉卿淡淡一笑,“今夜歌舞升平、喜庆热闹,德荣公公务虚过于忧虑,尽情融入这份喜庆里便好。”
月至中天,寒凉如水。
身着嫣红雪狐及地棉衣,立于冰上,顾婉卿张开双臂,任寒风侵入肌理。月光下,她望着远处厅廊里安坐在古琴边地顾清夕,冲她微微一笑。今夜,顾清夕忽然决定为顾婉卿伴奏,若幸,则天下风云起,若不幸,今日她们的合作或成为绝响。
声音忽起,清幽有序,像寒香侵入肺腑间,顾婉卿褪下棉衣,只着淡蓝长衫及芙蓉祥云百花褶裙,在冰湖上起舞偏偏。
“梅花引?”人群里有人轻声道出曲目。
随即,周围逐渐安静,所有人都围在冰湖四周看着她的表演,月光下她模糊的影像,她舞动的身姿,与周遭飘散的梅香融为一体,嗅觉与视觉的交错下,竟让顾婉卿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对于这一切,顾婉卿一无所觉。她的视线里,只有月光,只有湖面,只有随风舞动的自己。
曲调忽高,轻盈而空灵,仿若一瓣瓣晶莹剔透的寒梅在韵律舞动,顾婉卿踩住音点,回旋转身,在冰面上自由滑行,仿若仙子。
原本一切安好,然而在下一刻,所有的事忽然变了样子。
随着“咚”地一声,原本在冰面起舞的顾婉卿忽然消失了踪迹,就好像她不曾出现过,就好像她真是飞天遁地的仙人,所有人在她消失的那一刻,分明都愣住了,不知谁忽然惊醒,大喊道,“皇后娘娘落水啦!”人群这才骚乱起来。
湖水汹涌而来灌入鼻口前的那一刹那,顾婉卿屏住呼吸,任湖水灭顶。四肢、血液、心脏,身上所有的器官似乎在刹那间凝结成冰,安静,是顾婉卿此刻唯一的感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麻木,直到再无知觉。
苏醒,比预料中要快得多,显然那些宫人手脚还算利落,并没有让她在那寒潭里停留太久。
睁开眼,看见熟悉的摆设时,顾婉卿便知,她已身在含香殿。内室里炉火旺盛,顾婉卿仍觉得冷得厉害,手脚虽仍是冰凉异常,好在总算恢复了知觉。
“太医,皇后怎么样?”凌亦辰的声音在外室响起,隔着一层帘帐,看得并不真切。
028离宫清修(一)
随即,是郑启的声音,“皇后娘娘本就体质偏寒,受孕艰难,如今数九寒冬落入清池,怕是终身再难有孕了。”
听到这里,顾婉卿轻轻呼出一口气,事情总算是成功了一半,现在只剩下另一半了。
抚着胸口猛咳了几声,成功将外室的人引进内室,最先冲进来的,却是顾清夕。如今已过午夜,她竟还未回去。
“长姐,你吓死我,你有没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都是我不好,那舞应该是我跳的,呜呜呜……”话未说完,她自己已趴在她的床头,哭了起来,想必是内疚又担心坏了。
身子虽冷,心却因为这几句话而暖了起来。
抑制住自己安抚顾清夕的冲动,顾婉卿抬起身子,一手撑住身体,看向郑启,目光悲戚而绝望,“郑太医的意思是,本宫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吗?”
“这……”郑启看了顾婉卿一眼,却不敢再答话,只得低下头去。
倒是凌亦辰走到床边,柔声安抚,“皇后还年轻,来日将养总会好的,切勿难过,小心伤了身子。”
闭上眼,让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她的悲伤,安安静静地躺会榻上,一如往常。
“皇上,妾身想一个人静一静。”
叹息声忽起,满含怜悯与同情,顾婉卿不禁暗自摇头,其实何必叹息?他们不过都是可怜之人而已。
“我陪长姐。”顾清夕仍然恋恋不肯离去。
顾婉卿背过身子,并不看她,只是道,“清夕,出宫吧!这么晚了,你不休息,肚里的孩子也要休息的,你已经长大了,莫再任性!”
顾婉卿的话,顾清夕向来听从,眼下顾婉卿又得此噩耗,顾清夕自然不敢违逆,床边随即一空,脚步声响起,她到底是跟着出去了。
“皇上,炉火要熄了,奴才为皇后娘娘燃上,马上就出去。”这是德荣的声音。
“好,勿扰了皇后休息。”凌亦辰回答。
“娘娘没事吧!奴才担心死了,娘娘此举未免太凶险了,真要有个闪失,奴才万死难辞其咎。”德荣担忧的声音眨眼间已在床边响起。
顾婉卿睁开眼睛,眼中哪还有一点悲伤的神色?她摇了摇头,“我没事,不凶险不足以起风波,欲成大事,有些代价是必须要付出的。”
她已被宣判了不孕,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造成自杀的假象,届时必然满朝轰动,朝野震荡,董恩成必然猝不及防,到那时她再假借真心拥护凌家天下的老臣的手,逼迫董恩成为皇上选秀纳妃。
所有人的注视下,纳妃之事,就由不得董恩成暗中操纵,而纳妃,也意味着皇上有了更多朝中势力,朝廷内部必将重新洗牌。
“娘娘,您让放的消息奴才已经传出去了,想来明早总会起些反应,皇上也会利用皇后不孕这件事大做文章的,此事便到此结束罢!”
德荣是担心她,顾婉卿看得出来。她微笑着,反问道,“皇后不孕与皇后因不孕而自尽,哪个消息更容易让满朝上下震撼?”
“娘娘!”德荣的担忧越发明显,他自然知道是后者,可是,“皇后不孕,满朝上下皆会怜悯体恤娘娘,可若皇后因此而自尽,天下人皆会嘲笑娘娘心思狭隘,德行有失,娘娘三思啊!”
顾婉卿莞尔一笑。天下人的眼光,她几时又曾放在心中过?她要的,不过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己,无愧于生而为人的命运而已。
“这皇宫就像一个被锁得死死的壳,皇上从里面再努力,能撬开的不过就是一个缝隙而已。今日之事,就是在让外界的人予以相助,这以后,这个壳子将不再牢不可破,甚至将慢慢土崩瓦解。”
“德荣,能作为这个通往外界的信使,是我的幸运。况且,这件事要做,便做得彻底,做得不留余地,不能给董家喘息的时间,否则只会夜长梦多。所以,你我皆不可妇人之仁。我已经尽全力,我相信你会做好的。”
“若失败了呢?”几乎是下了血本,若失败,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但见顾婉卿轻轻一笑,开朗豁达,“尽最大的努力,然后随遇而安。即便事败,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不是吗?”
皇后俨然是在以命相赌,他又怎敢行差踏错?
“皇后娘娘。”德荣唤道,眼中忽然就有了泪光。
上元佳节,皇后因不孕而割腕自杀的消息,几乎是在一夜间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在议论当朝皇后品行的同时,关于国本的讨论也就此展开。眼下皇上只得皇后一人,皇后已然无法孕育子嗣,选秀纳妃就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
029离宫清修(二)
朝中老臣以死相谏,市井之内,议论纷纷,有识之士也注意到了朝中的端倪,借机纷纷谏言,一时之间,纳妃的事情就向洪水一般涌入朝堂,涌向那个期待已久的男人。
牢笼已划开了一个缺口,以后就看他的了。
为求逼真,上元节那晚,顾婉卿确实是用刀划破了手腕的,何况那晚又受了寒,所以近几日顾婉卿都没什么精神,整日躺在床上,神情也总是恹恹的。
大夫人求见,顾婉卿也让人以身体不适为由挡了回去,发生了这样的事,打乱了董家原本握在手心的局势,大夫人免不了要怪她愚钝,更主要的,她是来探探自己的底细,看她是否被有心人人利用。
见大夫人,是迟早的,只是她近来实在心力交瘁,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同她周旋。
闭目养神间,床边忽觉异样,顾婉卿睁开眉眼的刹那,却见凌亦辰正站在床边蹙眉看他,那眼中同情悲悯之意因为她的突然睁眼尚未来得及收敛。
同情悲悯?她顾婉卿从不需要旁人如此!
“皇上,”顾婉卿试着抬起身子,奈何身体太过虚弱,最终倒了回去,“妾身睡得太实了,竟不知皇上过来,请恕妾身失礼。”
扶着顾婉卿躺好,为她掖好被角,凌亦辰看着顾婉卿,目光中却多了一丝揣测的味道。
“是朕怕影响皇后休息,未让宫人通传。”
虽然眼下有疑虑,然而顾婉卿清楚地知道,凌亦辰绝不会相信这些事是她的刻意为之,或者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
寒潭落水致终身不能再孕,割腕自尽致名声扫地,世人嘲笑……这是她接下来要面对的,也是逃不开的,怎么可能是她?怎么会有人煞费心机让自己落入如此境地?
他们不知道的是,她要的,是这座森严的宫墙冰冷的庭院给不了的,是她所在的位子给不了的,甚至是这个被世人高呼万岁的男子依然给不了的!
“请皇上降罪,妾身一时冲动,让祁国蒙羞了。”顾婉卿道。
凌亦辰却是摇了摇头,眸中深沉,“皇后不必过于自责,事到如今,皇后安心养身体便是,其他的事情,等养好了身体再说。”
顾婉卿要的,自然不是这个。
“妾身有罪,妾身恳请皇上允许妾身离宫三月,到宫外青云山带发修行,一来为大祁江山祈福,二来反思自己今日之过。”
顾婉卿说得坚定,凌亦辰倒也没有阻拦之意。
“皇后若执意如此便去吧,青云山乃清净之地,对皇后休养调理也有好处。”
“佳凝公主怎么在这儿?”外面,忽然传来青瓷的声音。
尚未等顾婉卿说什么,凌亦辰已当先道,“佳凝来了?怎么不进来?”
接着,便看到一向昂着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今日却低着头委委屈屈地走进了内室,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青瓷碗,上面隐隐有蒸腾的热气。
“皇兄。”她看了看凌亦辰,而后又看向顾婉卿,目光内疚而自责,“皇嫂,我煮了碗药,太医说对身体有好处的,皇嫂趁热喝了吧!”
她向来看她不上,今日却这般乖巧,顾婉卿弯着唇亲切地笑着,接过她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药得苦涩让顾婉卿不禁皱眉,只这细微的表情,佳凝竟也上了心,取出她平时用来当零嘴地蜜饯巴巴地递到顾婉卿眼前,佳凝道,“皇嫂吃这个。”
拿起一颗含在嘴里,顾婉卿的笑容仿佛也沾染了蜜饯的甜味,“很甜呢。”她轻巧地说道。
“你是来看皇后的?倒是难得!”凌亦辰道,他显然也是知道佳凝对她的态度的。
抬起头怯怯地看了凌亦辰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皇兄,我是来跟皇嫂负荆请罪的,若不是我的任性,执意让皇嫂为我跳舞,皇嫂也不会……都是我不好。”
眼神清澈,心思纯净,且知错认错,是个好孩子呢!
顾婉卿暖暖地笑着,那笑容说不出的祥和安逸,无怒无悲。
“傻丫头,那是个意外,只是个意外而已。”
这样的话让佳凝越发自惭形秽,她试探地走近了两步,靠近了她,“皇嫂去青云山,让佳凝陪同,可好?”
顾婉卿点头,自然是好的,她一直孤身一人,总是需要一个伴儿的。
离去之时,天犹未亮。身边,有一辆马车,一个简单的包裹,还有一个真心陪伴她的佳凝和一众保护她们的守卫,足以。顾婉卿回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地宫廷,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叹息,拉着佳凝的手上了马车。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030离宫清修(三)
“皇嫂不喜欢这里吗?”摇晃的马车里,佳凝忽然问道,那明澈的瞳孔里,是她满满的好奇。
顾婉卿只是微笑,不答反问,“佳凝呢?可喜欢这里?”
佳凝嘟着嘴,手指毫无意义地纠缠了一会儿,忽而拉开车帘,看向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很少出去,偶尔出去几次,母后也不允许我在外面停留太久,我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卸下对她的防备,其实她是个很好相处的孩子。
那语气昭示着她并不快乐,各人总归有各人的命数,顾婉卿只能拍了拍她的手臂,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好在,她的难过来得快,去得也快。
放下帘子,转过头,好奇地看着顾婉卿,佳凝道,“皇嫂是从外面进来的,皇嫂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吗?”
“外面啊,”顾婉卿呢喃着,思绪又仿若回到了多年以前,回到了那个没有顾家,没有责任,不谙世事的小时候,“外面连空气都是自由的,没有牵绊,没有顾虑,不用想家族荣辱、国家大义。家有良田几亩,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这么好!”佳凝的羡慕是显而易见的。
顾婉卿却轻轻摇头,其实并不好,这样的日子,在她入顾府前的那一年,就已经戛然而止了。
那一年,税赋变得繁重,她与母亲耕作的粮食交了官府后,日子便开始过得紧巴。原本可以买许多米粮的铜钱也忽然减少了它的价值,到头来只能买几个包子而已。那一年,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洪水席卷了那个村落,也让她母女二人流落异乡,无家可归。
与她们一道颠沛流离的人成千上万,沿途所过之处,周边城池皆嫌弃驱赶,避之唯恐不及。有善人行义举募捐,有朝廷拨款赈灾,可是发到她们手里的也不过只是一些发了霉的食物而已。
犹记得那些发粮食的兵役那施舍的语气,那看着他们就像看一群牲畜的眼神;犹记得那个夏天那条河岸边饿死冻死病死的累累尸骨;犹记得蔓延了大多数人身上的那场瘟疫……从那一刻开始,她的血液,忽然便冷到了心底。
那一年正是董恩成得势,凌家天下风雨飘摇的那年吧!
若不是母亲带她去顾府求救,若不是她身上尚有一丝顾家血脉,她们想必早已尸骨无存了吧!
“皇兄也不喜欢那里,皇兄说,皇宫里太冷了。”佳凝说着,语气里是满满的心疼。“我也觉得太冷了,冷到连皇兄的样子也变得冷冰冰的了。”
的确,高处不胜寒,何况他又陷于那样的境地。
“皇兄以前是很开朗的性子,他豁达大度,乐观积极,就像皇嫂一样,特别喜欢笑,每日都是无忧无虑的。他不喜欢读书,一心想要远离宫廷,大皇兄怕禁锢了他的脚步,折损了他的羽翼,所以也趁父皇不注意时,暗中帮衬。只是后来大皇兄骤然离世,他思念过度,再不曾真心笑过。”
思念,并不足以让一个人一夜之间变了性子,再联想到眼下朝廷的形式,想必他是知道了一些也许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皇嫂,你曾让皇兄发自肺腑地笑过吗?”
顾婉卿要用力回想,才能勉强想起他的轮廓,他的眉眼。印象中,他一直都是淡淡地,深沉地,叫人看不出情绪,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那张略显僵硬的俊颜上想象他无忧无虑的样子。
顾婉卿诚实地摇头,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她连她丈夫的长相也不曾记在心中。
“皇嫂这般温婉贤惠,他日定可以得皇兄心意,让他开怀一笑的。”
正欲说话,马车外,青瓷的声音却在忽然响起,“娘娘,马上就要路过丞相府了,娘娘不回去探望一眼老爷和夫人吗?”
语气分外冷硬,青瓷着实是被她惯坏了。
“日后再去吧,今日去青云山要紧。“顾婉卿回答。
青瓷却越发来了劲,“娘娘过顾府而不入,大夫人若是知道,定当会误会的,恐怕……”
何止是逾矩,简直可以算上是干涉她了!然而动怒的,却不是顾婉卿。
“停车!”只听佳凝大喊一声,随即马车应声而止,佳凝当先从车子里钻了出来。
“早就听人说,皇后娘娘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丫鬟的身子小姐的脾气,今儿本公主算是见着了,想不到如今皇嫂的言行竟也需要你来指手画脚,你既身份如此尊贵,我和皇嫂又怎好劳烦你坐在车头,还不快到车里就坐?”拿腔拿调的语气极尽讽刺,佳凝显然是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