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梦回北宋
政和八年(西元1118年),秋,夜。一轮明月高挂天中,暑气消退西风起,正是佳节中秋团圆时。
高门大户灯影踵踵中觥筹交错,小户人家也是一片吃酒赏月其乐融融。京东西路,一阵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稍有枯黄的叶子掠过,尽显萧瑟的一处荒野小路上,一前一后两骑缓行,枯叶擦着马上的人的衣摆落下,轻缓安静的融入地中。
前面马上的青年一身青布直缀,似毫无所觉,继续缓步前行。
稍稍落后半步的青衣圆脸青年打了个寒颤,抬脸看向近在咫尺的清俊背影,微微嗫嚅着道,“小官人,要不……找个地方歇歇?”
走在前边的清隽青年稍有吃惊地回过头说,“十一,这荒郊野岭的,便有歇脚的地儿,也不稳妥,还是趁着月光,再赶一程罢。”
说罢又微微环顾周遭的萧瑟景象,冷笑道:“说什么丰亨豫大,我看倒是好一片田野风光啊。”
四周草木稀疏,野草乱趴在地上,草尖干枯发黄,也无虫叫蛙鸣,也无规整稻田,整个一片荒郊野岭的死寂凉瑟。
十一跟着又走了一程,心中一时被旅人的悲伤愁绪填满,一时又似被环境勾出了几分恐惧,拼命缩缩肩膀,没话找话道,“小官人,听讲这济州地面儿多有强人,怎地这一路咱们却没有遇到?”
那清俊青年叹口气,说道:“拜‘括田所’之赐,大伙儿失了立身之本,有法子的背井离乡去投亲靠友,负累轻的索性便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剩些苦哈哈的做了佃户捱着罢了。这一路,虽近京畿之地却少人烟,强人劫谁去?只不走那水泊,料也无妨。”
小官人的声音沉稳有磁性,一开口时仿佛周遭都安静了下来,只余他的声音在人心间,田野间回荡。十一并没听清小官人说了些甚,只觉听着小官人说话,心也安了不少。
这清俊公子,便是新科武举第三名,授承节郎、京西北路武士教谕马扩,字子充的。那十一便是他的家仆伴当马振群,排行十一,正在回登州牟平觐亲的路上,只因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
而马扩心中,其实并没有听起来那么安静沉稳,他原本是一个二十一世纪受过三流大学良好教育的大龄青年,也叫做马扩,毕业后像众多普通青年一样加入了求职大军,熬着等哪家公司大发慈悲给回封邮件,大多时候都无所事事。一次拼酒胡吹的同学聚会上受了指点,回去后拼着宿醉的大脑熬夜改写求职简历,不知不觉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清晨,带着宿醉的马扩,再一睁眼,看见的便是古色古香的客店,古香古色的床!两世的记忆汹涌而来,杂乱无章,不同的语言、环境、生活、习惯反复交替在脑海中闪现,仿佛有黄色和绿色的闪电交织穿刺他的大脑,头像被针扎透了一般的疼,疼得像要裂开,死死的咬着牙,咬着被子,挺过了那一阵好险便要精神崩溃的剧痛。
这几日强撑着赶路,逐步契合了这具身体,总算行止无碍了,马扩在心里叹口气,连带着眉宇间也有一丝郁郁不乐。
庆幸的是,穿回的是北宋,马扩心里又阳光起来。作为一个老网虫,马扩知道不少没啥大用又杂七杂八的知识。
横着看,此时的欧洲正处于号称“千年不洗澡”的中世纪,若是去了,大概刚刚落地便要被那人体“芬芳”熏得再次“穿越”。还有饮食,蔬菜生吃、水果煮熟,足以让绝大多数被食神宠爱着长大的中国人望而却步。
竖着看,此时的中国是历朝历代最富庶的,人口达到两千万户,1亿多人,财政收入超过了年1亿贯,大约是明朝的10倍。汴京一个城门吏的收入大概要超过当时欧洲大多数国家的国王。虽然北有括田所、南有花石纲,闹得民怨沸腾,似有乱世之象,但总的看,百姓的生活还过得去。
而且两宋的政治环境也在历史上最为宽松。太祖皇帝赵匡胤陈桥起事,黄袍加身以来,就立下了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的祖训。辽国国主耶律洪基,以及后来的高丽国王王颛,都曾当众发表过“愿来世做宋人”的愿望。马扩在心里拨弄着小算盘。
可是,竟然穿到了北宋末年!算一算,如今,完颜阿骨打应该已经攻占了黄龙府,立了国号。按照历史的走向,距离靖康之耻还有九年。
怎么办?自己没有改天换日、后宫种马的雄心壮志,可是,战乱一起,就是任谁都躲避不了的悲惨!何况,既然来了,总要做点什么……
马扩在脑中翻弄着天涯上原主马扩的际遇,原身父子两人都是低级军官,出身算得上寒微,但父子俩都文武双全,且因缘际会,分别出使过辽、金两国,得到了三国皇帝的认可,最终却也因颓天之势而郁郁而亡。
郁郁而亡……马扩心里一突。
在脑中毫无章法地想着,马扩忽地回身说道:“十一,不是说了,别叫官人么?我听着别扭。又不姓西门……以前不是叫大郎吗?”
十一睁大了圆圆的眼睛,一脸懵道,“可是您中举了,得了官,不是郎君了呀!”
马扩听得郎君二字,浑身打了个激灵,就要发火,可看着十一那张憨实的圆脸,运了半天气,不免又轻轻吐出,垂头丧气地嘟囔:“算了,算了。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好了。”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一章 掖县
骑着西军淘汰下来的河套马,脚力还算强健,又赶了几日,两人已是到了京东东路的掖县。
掖县是个上县,下辖八乡六十一村,人口十余万,单只县城里就住了五千多户。城呈矩形,南、北、东、西四门各设瓮城和城门楼。城墙用三合土夯筑而成,高三丈,顶宽四丈,底宽八丈。周长十二里。护城河绕城一周。河宽十丈,水深三丈。
望着近五米高,能跑车走人的斑驳城墙,马扩心中不自禁地起了一种怪怪的感觉。这些天来,仔细搜索了这具身体的记忆,也知道真的是穿越了,回不去那个时空,那个乱糟糟却什么东西随手可找的家了。
定了定神,使劲晃了晃头,叫了十一进城投宿。
日头已经西斜,橘色的日光映得城门亮通通的,一进城门,一股喧嚣的气息夹杂着尚未褪落的热浪迎面扑来。
这条街临西门,就叫做西大街,是掖县商业最繁华的一条街,有客栈、茶楼、银铺、药铺、书坊、各种吃食店,走街的,串巷的,采购的,饮茶的,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街上茶楼和酒馆几乎一样多,三三两两坐着喝茶吃点心的宋人,马扩穿来了以后才知道宋人中午不吃正餐,便也入乡随俗,这几日中午都是用点心填填肚子。
一路经过的几家茶楼生意都很好,宾客满座。马扩二人赶了大半天的路,却是饿了,就在街边的小摊上各买了一个花生糕和澄沙团子。
花生糕做得软糯香甜,外面滚上香味浓郁的花生碎,三文钱一个,澄沙团子就是油炸的豆沙团子,刚出锅黄澄澄的冒着油香和豆沙香气,两文钱一个,两人一边吃一边走,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正沿街寻找客栈时,却见前面街角围着一群人,并不时爆出叫好声,“好汉子”、“好武艺”……
马扩继承了身体原主人的武艺,闲时试了试,是骑射和大开大合的战阵功夫,如今遇到打把势卖艺的,当即眼前一亮,把马交给十一,自家挤了进去。
分开前面簇拥的人群,挤到前排,原来却是两个中年汉子,身量粗壮,面色蜡黄,一个正耍着猎叉虎虎生风,另一个手里捧着个托盘在旁。两人身高均约有七尺,眉宇间不时闪过桀骜之色。
马扩看他耍了一通猎叉。这人的武艺中规中矩,攻击防守也算有些章法。
那卖艺人耍罢,放下了手中猎叉,摆个起手式,又打了一趟拳脚,走的刚猛路数,气势倒威武。
另一个汉子开口道:“小人们是蓬莱的猎户,追个大虫到了贵地。身边未带盘缠,没奈何,耍些拳脚讨口饭吃。我兄弟没什么惊人的本事,全靠各位尊贵的看官,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强壮筋骨的膏药,当下买卖;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不教空过了。”这汉子把盘子转了一圈,却没有一个人拿钱给他。
马扩摸了几文铜钱,蓦地想起两个人来,有心结识,以便弄清楚自家所处到底是真实世界还是水浒世界,便换了锭碎银,约有三两,放入盘中,叫道:“仁兄,游子在外,没带太多银两,权表薄意,休嫌轻微!”
那汉子得了这银,托在手里,便道:“怎么一个偌大的掖县,没一个懂事的好汉!难得这位恩人,风尘仆仆过往此间,也能停歇看我们练武。这三两银子胜过别的一百两。千恩万谢,愿求恩人高姓大名,让小人们给您传扬天下。”
马扩笑道:“兄弟,量这些东西,值得几多,不须致谢。你们可是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
那汉子瞪大了眼睛,惊疑道:“我叫解珍,他是解宝。你认得我们?”
马扩抱拳笑道:“在下马扩,家在牟平,久闻解家兄弟的大名,没想到今日相遇,真是幸事。”
解珍也是豪爽之人,见马扩年纪虽然不大,但很会为人处世,便大笑着说道:“好!今天遇到马家郎君,也是我兄弟的荣幸,我请郎君喝杯水酒。”
马扩一指路边酒肆笑道:“相逢就是有缘,我请两位大哥喝个痛快!”
“既然如此,恭敬就不如从命了,我们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就来。”
围观的闲汉们见收了摊子,也便三五成群的散去了。
几人正待动身,忽闻身后有人唤道,“几位好汉且慢,我家老爷有请。”回身来看,是一青衣小厮,在那里叉手施礼。
马扩拱手回礼,问道:“你家老爷是谁?为何事请我们?”
小厮回道:“我家老爷姓宗,平素最喜好汉。现在这家茶楼待客,见到这二位好拳脚,便命小的来请。”说罢,回手一指。
几人顺着小厮的手一瞧,街对面楼上的窗子开着,两位官人临窗而眺。一个年约五旬,着素锦袍,戴逍遥巾,浓眉短髯,面容英气勃勃却作文士打扮。一个四十许,三缕胡须飘动,一袭锦袍罩身,头上带着锦葵冠,气度儒雅清逸,一看就知道身份非富即贵。
那老者冲众人摆了摆手。马扩与解珍对视了一眼,一起说道:“恭敬不如从命。烦请小哥带路。”
几人相携来到茶楼门口。这清风茶楼有三层高,大红灯笼挂了一排,门脸十分的气派。门口的茶博士早看得真切,见众人来到,转身掀开门帘,请一行人进去,同时高声对里面喊道:“一楼贵客四位,请上楼……”
马扩初听时一愣,一楼,怎么还需要上楼?旋即想明白,原来宋朝人跟英国人一个搞法,第一层不叫楼,第二层才是一楼。进去后便看到,这家茶楼内部,呈回字形结构,中间竟是个天井,天井上有舞台,台上有个乐班在奏乐,每一层的客人都可以清楚的听到看到。
“你们很少来这里吗?”马扩见解家兄弟束手束脚的样子,不由有些奇怪。
解珍苦笑一声说:“城里东西忒贵了些,一角清酒就要六七十文。这样的茶馆每个人最少要花一两银子,我们乡下人怎么喝得起?”
宋时的茶楼,低些的消费,一般是在大堂里喝茶,没有茶妓表演分茶,但是有美妓上茶,如果坐大堂又需要茶妓表演分茶,那就用屏风围起来,光茶妓分茶就要另付银子,包间就更贵了,不是寻常人可以经常光顾的。
到得楼上,进了雅间,两位官人起身。老者迎上前道,“老夫宗泽,字汝霖,现为掖县令。这位是某之友人,赵明诚,字德甫。德甫远来,吾在此相迎,适才见了二位壮士好拳脚。还有这位郎君,却是豪气。”
马扩心中一阵激动,今天莫不是名人日?这两位可都是如雷贯耳啊!宗泽,抗金的代表人物,提拔重用了岳飞,临终时口呼“过河!”而亡。赵明诚,出身名门,金石大家,不过,比起他的夫人来,名气还要稍逊几分。他的夫人姓李名清照,号易安居士!
解家兄弟虽是江湖豪侠,到了这等地方,见了官,却是拘谨,叉手而诺,口中唯唯。
马扩连忙拱手施礼,将解家兄弟并自己二人介绍一番。
赵明诚道:“原来马少君是今科武探花,失敬,失敬。”口中说着失敬,身子在茶几旁却是未动。“令尊的差遣,吾等已有耳闻,远游浮海,一时未必得归。少君怕是要扑空了。”
宗泽皱眉道:“北盟之事,朝廷尚未定议。几位且坐。”显是不欲多谈国事,又转身唤小厮请来一名美艳的茶妓为他们表演分茶。
这茶妓长得十分美貌,体态婀娜,近前来未语先笑,白瓷般的面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涡,格外动人,“各位官人请了。清风茶馆的水,是来自崂山的泉水,水质清冽甘甜,煎出的水也是点茶用的极品之水。”
马扩来自资讯时代,各种美女见得多了,对茶妓的容貌并不在意,但解家兄弟和十一却不由得沉醉在茶妓的一颦一笑中,根本没有在意她在说什么。宗泽与赵明诚对视一眼,心中对马扩又高看一分。
茶妓轻轻的将木炭炉里的火稍稍拨大了一些,等铜壶中的水开始翻起头道滚,麻利的烫过茶具之后,开始了茶艺表演。
她熟练的用左手竹镊将小包中的茶叶末放入茶盏中,几乎就在左手离开的同时,右手铜壶中的开水已迅速的冲进了盏中,随着右手中的铜壶三起三落,一股强烈的茶香瞬间就在书房中散了开来。
她的左手操起茶筅,顺时针地搅击,使那茶汤泛起了泡沫。这时,她的右手换了铜壶,以巡城的手法注入温水,紧接着,左手又操起玉匕,分划茶汤,使那泡沫变幻出各种图案,若山水云雾,状花鸟鱼虫,恰如一幅幅水墨图画。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快的让人目不暇给。
当茶妓将面前几杯茶一一递到几人面前时,马扩情不自禁拍起了手掌,赞道:“好手艺!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解语弄泉手,政和仲秋新玉爪。二者相逢兔瓯面,怪怪奇奇真善幻。纷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居高,注汤作字势嫖姚。不须更师屋漏法,只问此瓶当响答。”
此诗一出,宗泽与赵明诚均是眼中一亮,交口称赞。那茶妓得了赞语,又是自豪又是钦慕,眼中已是冒出了小星星。
马扩暗叫惭愧,自己本不欲作个文抄公,奈何这宋朝有“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训,简直是把读书人惯上了天,即便是武将做到了极致的狄青,也因受文臣的排挤惊惧而亡。自己若想有所作为,眼前这二人都是极好的助力,只是文贵武贱,要取得他们的认可,仅凭武举的身份却是万万不够的,只好委屈杨万里老先生了,只是这老先生现在还未出生呢吧。
正自胡思乱想,赵明诚拍着手道:“端的是文武双全,诗好,更有急才。来,某且考你一考。”回手取过一个锦囊,递过来道,“某此次来掖县,便是听说此地有香山居士的遗物,特来收集。贤弟看看可否认得?”
马扩接过锦囊,从中取出一物,长尺半,宽尺余,晶莹剔透。马扩端详一会儿,还与赵明诚,道:“乐天先生的确喜欢素屏,但是未曾听说大驾来过青州。此宝确是精品,不知德公从何处得来?”
赵明诚笑道:“此物乃一致仕员外所有。彼于汴京任职时购得。”
马扩道:“原来如此。此等事,倒非小子所长,不敢胡乱置喙。”
那边宗泽抚髯笑道:“子充勿要过谦。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又能思虑缜密,端的难得。”转头又对解家兄弟道:“老夫见你等身手不错,欲延请二位在本县任个都头。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解珍闻听此言,面露喜色,却是嗫嚅着说道:“得相公看重,是小的们三生有幸。奈何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实不方便。”
马扩在旁心中一动,按《宋史》所载,此二人亦将是梁山上有名的匪首,如今遇此好事还要推却,莫不是已经和宋江勾搭上了?又想到二人乃是追虎而来,回去莫不就要遇到毛太公?
倒要试一试能否小小地改变一下历史,便上前道:“解家哥哥差矣。令堂若得知贤昆仲得宗相公赏识,光宗耀祖,必然喜悦。蓬莱距此不远,搬取令堂过来也是容易。纵然故土难离,二位留一人在家侍奉,一人在此当差,岂不是两全其美?”
解家兄弟对视一眼,解宝脸上闪过一丝决然之色,开口言道:“马官人说得有理。我们兄弟能得份前程,却是不敢想的事。哥哥留下听候相公差遣,我这便回去搬取老娘。”
事情圆满解决,当下众人言笑晏晏。马扩暗自寻思,看来倒是弟弟解宝更有决断,自己劝动二人做官,是否算蝴蝶的翅膀小小地扇了一下?
待到向各人辞行,马扩带着十一从茶楼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没有宵禁的宋朝,夜生活格外繁荣,掖县虽是小城,街道两侧也密密麻麻挤满了饭铺、酒店,还有妓馆、乐坊等等场所竟是通宵营业。一座座欢门、一道道招牌、一面面幌子,门店下招揽生意的俏丽娇娘娇声笑语,直撩的马扩目不暇接,食指大动,又面红耳赤。
但真正热闹的,还是横街里的夜市,这时已是灯火明亮,大伞篾棚、摊铺相连了。街道上人流如潮,嘈杂喧闹,上百家摊铺提供各种煎烤、熬炖、蒸煮、凉拌,香脆甜辣的鸡皮、味道浓郁的腰肾、可口耐嚼的鸡碎、滋滋冒油的旋煎羊,还有白肠、脯、烧冻鱼片、盘兔、旋炙野猪肉、野鸭……等等等等,咬一口,满口的肉香,顺着舌尖滑入喉咙,从内到外都是暖烘烘的,若是觉着忒腻,上州桥上买一碗装有新鲜瓜果梨桃的果冰,再抓上几把杏枇杷杨桃木瓜大菠萝,花上几文钱,保你神清气爽,满口生香。
马扩直有回到前世大排档的感觉,看得眼花缭乱,几天来第一次真正高兴起来,带着十一,在这个摊前买一串微辣带香的烤肉,在那个摊前来一盒肉质鲜美的脯鸡……吃得嘴角上翘,满面春风。整个州桥才走了一半,已经将一份连骨头都嚼碎的糟鱼、一串香脆的现烤猪皮肉,一份外酥里嫩的野鸭肉、以及若干鸡杂、羊杂塞进肚子里。望着前面人头攒动的摊子,眼睛晶晶亮,肚子撑的都走不动了,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才托着怀胎三月的肚子找寻客栈投宿去了。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二章 完颜阿骨打
遥远的松嫩平原,拉林河畔,一座面向河水的普通的白色帐篷内,一名高大削瘦的身着黄袍的中年男子正在思索前些天那个宋人说的话。
此人面相约五十余岁,苍白的脸上两颊的肉已经萎缩凹陷下去,突显出了两个大颧骨,鼻梁高挺,目如鹰视,正是女真的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
女真族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周以上,当时称为肃慎,在黑龙江流域和乌苏里江流域一带游牧。后来被称为,唐玄宗时期,曾封“黑水”首领倪属利稽为勃利(今黑龙江省伯力县)州刺史,在那里设黑水都督府,受辖于河北道幽州都督。
契丹建国以后,松花江以南的编入辽籍,称为熟女真,松花江以北的只进贡不入籍,称为生女真。
完颜阿骨打的祖父完颜乌古乃,父亲颏里钵,叔父颇刺淑、盈歌,哥哥乌雅束先后被辽主任命为生女真节度使。
此时的完颜阿骨打已起兵四年,已收了黄龙府、辽国的东京辽阳府,建了国号为大金。登基时,他说:“辽以镔铁为号,取其坚也。镔铁虽坚,终亦变坏。唯金不变不坏。”
却不禁忆起六年前的事。
六年前的春天,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巡游春州时,女真各部酋长都来朝见。
开了头鱼,上供了祖先,摆宴庆祝时,天祚帝多喝了几杯酒,突发奇想地命酋长们下场跳舞。
这些酋长之间多为仇敌,且每个人都带着不少的奴隶、仆从,让他们在这些人面前如同地位低下的乐妓一般舞蹈,无疑是对他们的极端羞辱和威信的打击。
酋长们面面相觑,极端不愿,却也不敢不从,一个个依次下场,胡乱地扭几下。
天祚帝看着这些好似一头头发情的棕熊般笨拙地扭动的酋长,哈哈大笑。
此时因哥哥乌雅束病重,正是阿骨打和兄弟吴乞买来朝见。
阿骨打是一个不甘受辱的人,轮到他时,任凭辽官催促,只是冷脸坐着,一言不发。
天祚帝被搅了兴致,勃然大怒,站起身,拔出腰刀,就要格杀阿骨打。
吴乞买急忙挺身而出,要求表演赤手擒熊讨好天祚帝。天祚帝被“人兽斗”的血腥场面吸引,遂准奏。
辽帝宠臣、枢密使萧奉先亦言,“杀之,伤向化之心。设有异志,蕞尔小国,何能为?”
这句话说服了天祚帝,是啊,为一个小跳蚤生气实在是不值得,杀了他,吓坏了别的跳蚤,以后谁来陪我玩啊?
耶律延禧把刀收了回去,宴乐继续。没人再关注侥幸活命的阿骨打,没人知道,萧奉先的这句话救了他的命,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阿骨打逃回来以后不久,乌雅束病重不治,离世了。按照女真“兄终弟及”的传统,阿骨打继了位。
一方面是心有余悸,担心辽国找后账、派兵来讨伐,一方面更是对辽国君臣那蔑视的眼神耿耿于怀,加上侄子粘罕的劝说,“辽人残暴,顺之也亡,逆之也亡”,阿骨打终于下了决心起兵!如今已是四年。
只是,完颜阿骨打想到:自己创立的这个大金,在耶律延禧,乃至大部分地契丹贵族眼里,都只是如同小孩子胡闹一般,虽然能给辽国带来一阵动乱,却坏不了辽国的根本。辽国的大敌始终还是大宋。
甚至,多数女真人,包括阿骨打自己也认为,和辽国的几次惊心动魄的大战,赢得实在是侥幸。
出河店之战,自己率全部落的勇士3700人对上了辽兵10万!
大战前夕,对众将道:“我刚躺下,就有人摇我的头,如此一连三次,于是我知道,自己得到了神的暗示,他说我们连夜出兵,必能大获全胜,否则定有灭顶之灾!”
这套说辞如今回想起来,阿骨打自己都觉得勉强,幸亏萨满在一旁帮忙,族人又本性实诚,相信鬼神,愣是被自己将士气鼓舞了起来,趁夜发动偷袭。
可是辽兵太多了!开始的时候,辽军由于惊慌失措而乱成一团,可是慢慢的开始,有成队的辽兵组织起来反击了,女真人也开始有了伤亡。虽然女真勇士倒下前总能收割更多的敌人的头颅,奈何女真人少,伤不起啊!
就在胜利的天平将要倾斜向辽国的紧要关头,天降大雾!而且那雾浓到了对面不识!
女真兵将不是亲人就是好友,凭着模糊的身影就能认出敌友。契丹那边却是临时凑齐的兵马,东军不识西军,汉兵不服契丹,雾霭中看不到旗号,全都各自为战。
一片慌乱中,主将萧奉先那个笨蛋带头先跑了,辽军乱成一团。
女真人趁势猛攻,这才侥幸得胜。这一次俘获的奴隶和车马、粮草不可胜数,完颜阿骨打之名也从此响彻北方,各部族纷纷来投靠,女真的力量迅猛地发展。
自己的扬名之战,都是靠了那一场大雾!
自己的第二场主要战役,护步答冈之战,辽国天祚皇帝亲征,辽兵70万对女真兵2万!这还是大金已经建国,各部落纷纷来投的结果。女真人实在太少,自己靠着回忆两族的血仇激发了士气,勇士们各个争先。
可就这样,杀着杀着,勇士们上好的刀都卷刃了,胳膊酸的都挥不动了,可是密密麻麻的辽兵仍像海潮一样,一波一波的涌上来。
就在自己都开始绝望时,辽国皇帝的旗号突然后撤了!后来听说是有人叛乱,天祚帝要赶回上京去抓那个叫章奴的叛臣。可当时在打仗啊!耶律延禧秀逗了吗?皇帝的旗号后撤,那些辽兵可就懵了,纷纷跟着撤,自己追啊追啊……就赢了。
要说这仗打得的确蹊跷,不是突然刮风、起雾,就是辽国内乱,敌人脑子进水,才使得女真人笑到了最后,还闯出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威名。现在,就连自己也时常琢磨,是不是自己的人品太好,有诸天神佛护佑。
想到此,阿骨打一跃从狼皮褥子上起身,胸中充满了豪情斗志,面对辽国最后一点忌惮之心也一扫而空!几年前仅仅想着建国自立的想法已经被抛到脑后,如今,他的野心已变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心底已隐隐有了吞辽之志!
但是对大宋,他还是从心底满满的羡慕和景仰。
北方的游牧民族,都称大宋为“桃花石”,意思是美丽的桃花源一样的幸福之地,偶尔见到南方传来的一些个珍玩器物,都是爱不释手视若珍宝!那精美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游牧民族的语言和想象。
而且,大宋的体量,也是一直令女真人忌讳的。大宋百万大军,不管战力如何,单是数量,就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忽视。
虽然在接连的大战中以少胜多,女真人已经有了自信,但是砍人砍到砍不动的那种绝望的感觉还是深深地埋在心里。因此,这个时候,金国对结盟的需要远大于宋朝。
可是,刚刚建国的女真人未习礼仪,粘罕、兀室等首领不理解阿骨打对盟友的渴望,不掩本色地态度恶劣,“诘问遣使之由”,还恶声恶气地威胁,要生吃了什么的……其实就是吓唬人,现在粮食足够,女真已经不吃人了,就算要吃,也不能生吃啊!
前两天来的那个叫马政的宋人是个好汉子,面对陌生的环境,自己这般虎狼之躯,一点没有惧怕,侃侃而谈,竟然比萨满的口才还要好,他热情洋溢地回顾了百年前大宋与女真以市马为主的商贸往来情况,深切缅怀了为双方友谊奠定基石的前人祖辈,着重指出女真如今版图扩大,与大宋隔海相望,重叙传统友谊,重开海上“市马”之路已无障碍,并含蓄地展望了宋金两国精诚合作,共同对抗霸权主义、维护和平发展、造福世界人民的美好前景……
此时的女真还是部落联席会议决定大事,阿骨打虽然听的两眼放光,却不能当场拍板,还得“与粘罕、阿忽、兀室共议数日”,取得了共识,才正式答复大宋的使者,同意联盟,并按照草原的规矩,针对燕云之地提出,“所请之地,今当与宋夹攻,得者有之”,意思是说,兄弟伙分头行动,谁抢到手就归谁。
为了互相监督,防止哪家吃独食,三个派去回访的使者也分别来自不同的部落。就这样,经过一场旷日持久、艰苦卓绝的“舌战”,“海上之盟”正式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三章 造刀
登州牟平,莒格庄。
保正徐春正捧着马扩给的几副图暗自蹙眉,这马家大郎这次高中武探花回家,称呼上须得改口叫马小官人了,言行举止却也似换了个人,不仅比以前客气了许多,说的东西也难懂了起来。
马小官人回来不久就交代下来,要打造镔铁战刀。还亲自画下图样,列出了材料清单,还吩咐要找木匠做风车以加大火力……
徐春嘀咕道:“这马小官人几时又会造作手艺了?”
此时,穿越人士马小官人仿佛身上痒痒一般在屋里拧巴着身体翻滚,在这无网、无电视、无手机的年代即使当了皇帝有什么好处?空虚啊!人生的乐趣都没有了。
难受归难受,抱怨归抱怨,如今已是政和八年,便宜老爹马政快要带着金国使者回来了,自己也要抓紧做些准备才行。
马扩停止了翻滚,暗自思忖:在这个世界,自己只是刚入阶还未到任的武官,练兵什么的也是扯淡,按宋朝官制,武官有阶官、职官之分。阶官,类似于军衔,代表官位的高低,自己的官阶是从九品的承节郎,武官52阶中的51阶;职官为实际负责的事务,自己的职是京西北路武士教谕,是个没有实权的闲差。
马扩暗暗打量自己的身体,穿越过来大概是两个灵魂融合的缘故,精神力强了好多,读书基本上可说过目不忘,练武也上手很快,这具身体原来的武艺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又将当初泡论坛的时候学习的火药、水泥、果酒的制法在脑子里死死的记了一遍。看了看简陋的工匠、稀薄的财力,“哎。。。”只能走出一步便是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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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官人,你弄了恁大的风箱,又给炭窑开了风口。这一炉子木材还不直接烧成了灰?”徐春浑似看疯子般瞪着眼睛,弄得马扩好不自在。
“徐保正,你放心。不是说火不够硬炼不了镔铁吗?这样烧过,出的是硬炭。而且出窑快,三天就好。就像官家的佩剑西夏宝剑一样,西夏的铸剑术之所以是天下之最,能烧出闻名天下的宝剑和铁甲,就是因为他们用石炭冶炼,而且风箱很大,是大型立式双排风箱,比两个人还要高。咱们不求能烧出铁鹞子披挂的冷锻甲那样好的甲,咱们这样烧木炭,能仿出西夏的石炭的六七分就好。你放心,出了事有我呢。”
旁边十一充满了对自家小官人的自信:“春叔,小官人可是武曲星呢。你还不信?”
徐春一咬牙,拍着大腿道:“是哩。小官人如今是天子门生呢。拼了!若是败了,大不了就是一窑木炭的损失。若是成了……”徐春想起了带着遗憾离世的师傅,成了的话,就可能圆了几代人打造镔铁兵器的梦。
把事先烘焙过的木材装炉,点火,看着木炭在烈火中渐渐成型。“封炉!”马扩一声令下,工人们迅速用泥封住了窑口,隔绝空气闷窑熄火。
三天后开窑前,老徐老早就蹲在了窑前,两只眼不错眼珠地盯着封死的窑口瞅着,等窑口的烟散去少许,看见烧出的木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扩是松了口气,老徐则是激动的脸泛红,小心翼翼拿起一块炭,仔细观察了半天,连连点头道:“和老法子烧出来的炭,不一样。色泽更亮,形状更完整。而且出炭也好象多了。”果然,过秤之后发现,一千斤木材,出了三百斤炭,比老法子足足多了一百斤。
这不是重点,炭是用来烧的,燃烧效果不好,出多少都是废柴。四个精壮少年轮流拉动风车给炼炉鼓风,徐春将几块铁锭扔了进去,不一会,全化成了铁汁。眼看着铁汁快速地由红变白……“孩子们,准备家伙,打铁要趁热啊。”徐春招呼儿子、徒弟将模具里的胚刀夹出来放在砧子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
马扩把一堆配制好的土放在砧子旁边,徐春激动得身子直抖,今天,他要在小官人的指点之下,使用覆土烧刃之法!据说用这种方法打造出来的兵器刚柔并济,持久耐用。但是覆土量掌握不好的话,物体就会变形。这个手艺小官人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
“老爹,刀身已经打成了。”长子得福略带干涩的声音将徐春从出神状拉了回来。徐春将调制好的泥土依马扩所说的方法涂在了刀背的大部分,只露出了刃部,开始加热……
“哈!”一声断喝,烧到程度的刀被一把塞进了准备好的水里淬火。“滋噜噜”,一阵白气扑面而来,徐春两手紧握铁夹,死死的盯着泡在水里的刀片,笔直的刀体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弯曲。
根据以前论坛上的介绍,马扩设计了一大一小两种型号的骑兵用刀。不同于宋代制式兵器“刀八色”皆利于步兵作战的形状,而是与倭刀有些类似,但刀柄处增加了一个护手环,使得刀的重心更靠近手柄,人握住刀,刀身仿佛手臂的延伸,增强了人刀一体的舒畅感。
大刀长五尺(宋一尺合31厘米,五尺为一米半)用来冲锋陷阵,小刀长三尺,用于近身搏斗,马扩暗暗一笑,将刀的名字命名为“绣春刀”,对不起了鼎鼎大名的东厂公公们。
“成了!”徐春激动的大喊一声。转头吩咐道:“取磨刀石来!”次子得禄和三子得安将磨刀石抬了过来。徐春三把两把甩掉夹袄,露出结实的膀子磨了起来。
马扩吩咐十一,“把二十个铜板摞起来。”《水浒传》上有一段叫杨志卖刀,写的试刀是否锋利便是立劈铜钱、吹毛断发、杀人不见血三条。
据《宋史》,杨志确实有卖刀的经历:杨志、卢进义、林冲、杨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十二个指挥使押运花石纲,中途不知怎的翻了船。为了免罪,大家凑了一笔财物,公推都指挥使杨志上京活动,其他人躲了起来。杨志途中生了病,将盘缠花光,不得已卖刀凑旅费,结果与地痞流氓起了冲突,怒而杀人,被当地官府逮捕坐牢。
其余指挥使久等没有杨志的消息,便派孙立上京探听消息。孙立在途中遇到了服刑的杨志,回去通知其余十个指挥使,一起劫了杨志,上了梁山。杨志也因为这件事办的不漂亮,原本他才是众指挥使的头目,最后只好让位于他的副手、另一位都指挥使卢进义。
徐春磨好了刀,拿手指轻轻一刮刃口,竟划出一条血口来,找一块白布仔细的缠了刀柄部分,递与马扩。
二十枚政和通宝叠了起来,这种铜钱上的字是用宋体书写的,铸造精美。马扩轻轻吸了口气,举起刀随手一挥,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摞在一起的铜钱齐崭崭被劈成两半。再看刀刃丝毫不卷,大约梁山好汉杨志卖的,不过就是这种质量的腰刀吧。
马扩自头上拔下一缕头发,照着刀口上尽力一吹,那头发都断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众人轰然喝彩。
第三件,杀人不见血,却只能待以后有机会再试了。
传说,杨志卖刀,喊的价格是三十贯,也就是三万钱。马扩难耐好奇,问道:“徐保正,这刀能卖到三十贯不?”
徐春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不止呢!这里地方偏僻,也不止这个价哩。若到汴京,怕不能卖到五十贯?”
马扩心中计算,这口刀的成本,满打满算也不到千钱,若是量产,也可能降到一贯以内。可惜这等利器,自家用尚嫌不足,却不舍得拿去赚钱,更何况若是卖掉,倒有可能资敌呢。
徐春哆哆嗦嗦地接过刀,翻来覆去的拿在手里看,念叨着:“成了!居然成了。谢谢小官人。圆了我们师徒几代人的梦啊。我师傅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打造出这镔铁刀,要是他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
马扩轻轻摇头,笑道:“莫忙着谢,您啊,还得把每一个环节琢磨清楚,固化下来。还要教徒弟,且得忙一阵子呢。”
徐春咧着嘴,嘿嘿大笑道:“没说的,有这大好事,若还嫌忙,也忒不知晓事理,您就可劲儿使唤我老徐,咱大家伙绝无二话,忙也高兴!”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四章 上京
日子就在忙忙碌碌中飞逝,一转眼数月过去,天上下起了簌簌的白雪。
北风漫卷、衰草连天,已是进入腊月。在家家户户的闲言碎语中,“过年”这个词出现的频率高了起来。
按理说,这时宋初的小冰河期已经结束,气候逐年回暖,可是马扩仍然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比二十一世纪冷了许多,白雪扑在脸上,沁骨的凉。
外面闹哄哄地声音叫醒了习惯懒床的马扩,裹紧毛绒绒的袖套衣领,马扩哆哆嗦嗦地出门,“怎么了?”
“马小官人,你爹派来的人!”
一位头戴毡帽,身穿大红夹袄,跨刀佩弓的骑士转头看向马扩。
马扩见其标准的厢军骑卒打扮,忍不住露出一个激动的笑容,这么久了,终于有老爹的消息了么?
牟平到蓬莱的官道上,马扩与报信的厢军兵丁两驾疾驰,路边是稀疏的桑树,头上是清明的月光,远处是一片片浮着积雪的农田,默然悚立的几个丘陵。
马扩两人的骏马由远及近,从天地相接处的两个黑点,迅速地扩大着。随着节奏悦耳的马蹄声逐渐清晰地传来,越来越大的黑点变成了雄健的乌骓马,口鼻中喷着热气,宛如马扩心中要见父亲的心情。
父亲马政是从七品的武义大夫,也是登州兵马都监,之前太尉童贯在天子赵佶面前极力建议,将父亲派为主使,平海军指挥使呼延庆给父亲当副使,秘密出使辽东,和金国寻求达成攻辽同盟。
辽国势大,又横亘宋金两国之间,父亲这一路走的艰难,以市马为名,从海路几经波折方才抵金。
幸而在和金国重臣商议后,金主完颜阿骨打考虑可以接受结盟方案,派遣渤海人李善庆为特使,与宋使一同前往汴京和宋朝谈判,如今一行人总算是回来了。
“唏律律”,马上的骑士用力一挽缰绳,马儿一声长嘶,站住了。
马扩一路疾行入馆舍,第一次见到了这一世的父亲。
马政年近五旬,须发已见花白,但仍雄姿伟略,顾盼生威。头戴硬脚幞头,身穿绿色锦袍,虽是武将,因着出使,却是“武随文服”。
“父亲!”马扩叫道。
“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毛躁。”马政紧绷的面皮努力要保持威严的样貌,眼底不时露出的笑意却已露了底。
“吾儿中了武探花的事,我都已听说了。”马政眼含欣慰仔细询问了家中的情况。
四角的红泥小炭炉烧着通红的上等的竹炭,听着儿子讲述一路通过省试、殿试,金殿钦点了武探花,一时间屋里其乐融融。
父子二人相谈正欢,“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一位武将打扮的中年人在马政的应声下揭开厚厚的棉制门帘进了来,正是副使呼延庆。
马扩不由得一阵小激动,看过水浒传的人怎么可能不熟悉呼延庆呢!
只不过与演义中的形象不同,此呼延庆虽是呼延赞的嫡派子孙,却是一个水军将领,还精通契丹、女真等多种北地番语,故此出任了马政的副使。
年近四旬,头上戴一顶青纱滚边头巾,身着一领青蓝云锦战袍,腰里系着龟背银带,脚上蹬着磕爪皂靴。目若朗星,肤如古铜,浓眉高鼻,雄视鹰顾,一派英武气象。
见过礼后,马扩对这英武汉子颇有好感,遂问起路上艰辛来。
呼延庆便道:“女真人与我大宋仇意实在太大。我与正史在东京道苏州(今大连金州)登陆后,被巡逻的女真骑兵看见,这些女真人竟问都不问便上前厮杀。幸得正史立刻指挥随行的一都水军结阵抵御,某家用女真话大呼,要见首领,“有要事相告”,女真人才罢手,但是仍把我们当作敌人一般,用麻绳绑了个结实,押往北方。这一路我与你父互相扶持,早已是过命的兄弟了。”
马扩笑眯眯听着老哥俩畅谈,不觉天色已晚。下人来报,知州相公设宴招待金使,请二位大人并马衙内赴宴。
衙内,是对官宦子弟的一种称呼。官无大小,只要是官宦子弟,就可以被称之为衙内。听到下人招呼,马扩一时竟有些恍惚,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变成了如“高衙内”一般的“二代”,虽然只是个低品武官的衙内。
三人来到宴客厅,一位体态丰腴,服饰华丽的中年男子便上来攀谈。他头裹锦罗巾、身穿金丝绸缎盘领衣、腰系吐骼带、脚着乌皮靴,笑眯眯的挨个拉手问候,看起来十分和善,哪有半分游牧之气?正是那金使李善庆。
原来这李善庆系渤海人,商贾出身,也是通晓辽、宋语言。女真立国不久,除了打仗,各个方面的人才都是极度缺乏,才让这李善庆专司对外联络,马扩与之一番攀谈,发现此人知识面广博,对宋辽人民了解极深,且为人圆通,交游广阔。
两个副使分别是熟女真散都、生女真勃达,皆不善言辞,倒是一脸的桀骜之色,多半是护卫,也可能是探子,语言不通,比划两下也就作罢了。
众人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地交谈,到有点像后世商业酒会趴体的感觉。
不一刻,登州知州王师中到了,王师中笑眯眯地,脸上一片慈爱之色,中等身材,肤白微胖,已过知天命之年。虽是封疆大吏,脸上却不带倨傲之色,好生夸赞了一番马扩年轻有为,举止有礼,日后必是国家栋梁等等。
席间王师中道:“仲甫(马政字)勤于王事,却使父子久别,当真令人唏嘘。子充现无勾当在身,不如就由登州委托,护送金国使者上京,一路正好欢聚。嗯,吾三子王,恩荫了忠翊郎,还未有职事,也可一道随行,于仲甫学些世事人情,可好?”
这就是明显要夹带了,让儿子出仕有个好的起点。
宋代文贵武贱,王师中如此和颜悦色地商量,又先推了马扩出来,利益共享,虽然需要分润些功劳,马政也是满心欢喜,连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回道:“有劳大尹挂怀。衙内与小儿春秋仿佛,正好作伴儿。好教大尹放心,下官自会将这路上,以及汴京枢密院的一应事情解说清楚。”
王师中闻言大喜,托着马政的手臂说道:“仲甫辛苦,有劳,有劳了!”
第二天,马扩便正式加入了护送队伍,向着汴京出发。
按旧例,外国使者入境,引导者常常带着他们曲折漫行,不让外族窥破中原道路远近,尤其大辽使者入宋时,大宋负责接待的官员都要领着他们大兜圈子,在河北绕一两个月才到汴梁。但这次,道君皇帝以及童贯等人心急难耐,连连派人催促,全挑最近的路走!从登州出发,一路经过莱州、潍州、青州、淄州、齐州、兖州、济州,过广定军、兴仁府,便来到京畿路开封府地界。
一路上都是行官道住驿站,虽是顶风冒雪,晓行夜宿,大伙都是做事的人,可也都耐得。途中所经城镇市集繁多,往往不出数十里,便是一座名城,其繁荣、富庶之象,看得金使们目瞪口呆。
宣和元年正月十日,金使终于在马政等人陪同下抵达了汴京。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五章 同游
北宋朝廷对外国使者的接待事务,一般是属鸿胪寺负责的,西夏使者住在来远驿,高丽使者在外城的同文馆,吐蕃使者在礼宾院,其余国家都在怀远驿。
只有辽国特殊,宋弱辽强,檀渊之盟后,两国的使者往来频繁,又常常涉及到边境纷争,鸿胪寺处理不了,改为枢密院负责,在都亭驿接待。
宋金两国尚未正式建交,又要避着辽国人,却是枢密院的人赶来接待,将他们迎到位于北郊陈桥驿的班荆馆。
赐金花、银灌器、锦衾被褥,一切待遇倒是均按接待辽使之例,赏赐更为丰厚。马政父子虽一同住下,却再插不上手,每日只是休息。
上元节这天早上,马扩起了床,洗漱完毕,正要出门逛逛,仆役来报,有人送了请帖。
打开大红飞金的柬面,里面是漂亮的飞白体写着,宁江军节度使郓王赵楷拜手熏沐,敬邀承节郎京西北路武士教谕马台驾光临本府。
马扩想起来了,这位是历史上唯一的一个皇子状元。郓王赵楷,乃道君皇帝第三子,无论性情、才学、嗜好,都像极了其父,尤擅画花鸟,因此最得赵佶欢心。
他甚至隐瞒身份,偷偷参加了重和元年的科举,还一举夺得状元。发榜时,赵佶为避嫌,点了第二名王昂为状元,赵楷为榜眼,心中却对这个儿子更加看重。
虽然赵桓是皇长子,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但赵佶如果不是顾忌到“废长立幼,取祸之道”的古训,只怕早就将太子之位易主。
这位炙手可热的殿下来请,怕不单单是好奇女真诸事,其中更有笼络之意,这份面子不接就反成了仇。
不过马扩记得,历史上终究是太子赵桓即了位。宣和七年,金兵南侵,赵佶匆匆忙忙地传位,并跑去了南京应天府躲避。
赵桓改元靖康,签了“城下之盟”。靖康二年,郓王赵楷随二帝一起被俘北上,最终死在了异乡,倒也令人唏嘘。
王也接到了请柬,过来相约一同前往。两人出门,搭了驿站的三牛厢车进城。这种车倒有些像是后世的长途客车,三头牛牵引,双层车厢,上层低而宽,是卧铺,下层高而窄,客人倚窗而坐。
王虽是出自高门,性情还算随和,毕竟都是年轻人,一路同行,谈谈笑笑,也就熟识起来。
大约走了四十里,到了景阳门。
两人下车,付了百文车资,便奔王府而行。郓王府位于云骑桥旁,这一路从北往南几乎穿过了整个开封。
开封位于黄河下游冲积平原的尖端,是衔接四方的交通要冲,自夏朝起,共有六个王朝定都于此。此时,更是当世唯一拥有百万居民的国际化大都市。
开封分为三城,最外面的叫外城,周长四十余里,有护龙河为其护城河,河宽十余丈。各城门外有瓮城三层,且互不相对,十二门中只有四门为御门,故可直通里外。内城,是昔日唐时旧城,周长二十余里,再里面就是官家的皇城了,
此时天刚过午,街道上已是人流如织,人生如潮了,有贩夫走卒,有豪商巨贾,有蒙着脸的小家碧玉,有娇羞又大胆看男儿的少妇,有摇着铃铛的算命先生,有宿醉未醒的泼皮……
汴京城中街道纵横,状如阡陌;满城金翠耀目,罗绮飘香;酒楼饭店、商号店铺鳞次栉比,工整绮丽;各种游艺场所如勾栏、瓦舍如春笋勃发,调弦弄管,宝马驰骋,呈现出一派豪奢的富饶气象。
王在开封长大,略带得意地介绍着汴京八景,繁台春色、铁塔行云、金池夜雨、州桥明月、梁园雪霁、汴水秋声、隋堤烟柳、相国霜钟,如今西风尚烈残雪未消,却好是去梁园看雪的季节。
路过大相国寺时,远远的便听见人声鼎沸,倒似是一个大集市。
宋代的皇帝多数信道,佛教则走下层路线,在市井中发展。人们到寺庙里来,不但要礼神拜佛,烧香求签,同时还忙着讲斤头、做生意,零买趸批,一应具全。更多的人到这里来是为了看杂剧、听说话、赌博弈棋以及观看别人的看戏、博弈,使得这些寺观真正成为社会中的宗教生活、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中心。
大相国寺,相传为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居所。北齐天保六年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建国寺,后因为遭遇水火之灾而被毁坏。长安元年,僧人慧云募集资金建造寺院。唐睿宗时期,改名为相国寺。至宋,相国寺达到鼎盛,辖64院,占地540亩,僧众数千,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珍禽奇兽,无所不有,是汴京最大的寺院。
寺院侧墙一处门脸房前排着长队,从屋里飘出来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马扩使劲儿抽了抽鼻子,疑惑地问道:“子玉,这香气,是煮肉吗?”
王一笑,“是哩。可不就是煮肉!”
“可是……”马扩疑惑更甚:“这里不是寺院?”王欢快地说道:“不但是寺院,煮肉的还是和尚呢!”
这可是天下奇闻。马扩一把抓住王的袍袖,“子玉,莫卖关子!从实招来。”
“莫急,莫急!”王边笑边讲。
原来是本朝真宗皇帝在位时,这汴京的一个厨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死活要出家。寺里负责接待的和尚好说歹说都劝不动,只好领他去见住持智海大和尚。
怎知平日里能将死人说活的智海见了他只问了一句,“你会些什么?”这人大声回答,“我会烧猪肉!”在场的僧众无不脸色大变,便要赶人。谁知智海却说,“那我就在寺门口开一家烧猪院。让你去烧猪,赐法号慧明。”
就这样,相国寺的烧猪肉迅速风靡了汴京,大家一边享受美食,一边感叹佛法无边,又感化了一个回头是岸的苦人儿……
马扩听到这里不禁失笑:“这事,受益最大的还是寺院吧?庙产不要交税,有这般故事衬托,怕不是日进斗金了?”王也笑道:“识得破,莫说破。反正这‘和尚烧肉’已是汴梁名菜了。”
马扩心知,要和王这等衙内真心相助,不但须同行止,更须同喜好。殿帅高俅就是道君皇帝赵佶的“玩伴”出身,后世也有“四铁”的说法。便抓着王问道:“子玉,你家大人早年是京官,我们也算到了你的地盘,介绍下,除了这和尚烧肉,汴京还有什么好吃的?”
“算你拜对了山门!”王闻言,觉得问到了自己的拿手本领,不觉兴奋起来,报菜名般的说道:“汴京城有名的酒楼七十二家,脚店上万!好吃的多着呢,有王楼梅花包子、菊花火锅、薛家羊饭、徐家瓠羹、鲤鱼焙面、白扒豆腐。小吃还有曹婆婆肉饼、双麻火烧、芝麻翅中翅、红薯泥、冰糖熟梨、杏仁茶、江米切糕……单是饼一项,就有油饼、胡饼、麻饼、蒸饼、糖饼、髓饼、炉饼等等,就怕你这次吃不过来。”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六章 郓王
傍晚时分,一路游玩的马扩和王来到了位于南熏门里、云骑桥旁的郓王府。
赵楷深得官家喜爱,这王府独占了一条街,方圆怕不有二百亩!
此时,王府门前车水马龙,一并排五大间的黑漆大门擦拭得焕然一新,金钉和铜兽环亮晶晶的,发出炫目的光彩。
一大堆的干办、虞候、元从、小总管,还有内侍,堆着笑脸,控背弯腰地迎候来宾,替他们称衔通报,引导车马,招待仆从,显得十分的热情周到。
一个虞候殷勤地上前招待马扩二人,恭敬地小跑引路,是那种只能增加他对客人尊敬的程度,却不能增加速度的跑,半侧着身,引着客人来到今天宴会的中心场所芝兰堂。
一路上,入眼的尽是奇花异草、飞石流瀑,一些玉宇琼楼尽都掩映在花阴树影、曲折游廊之后,虽是富贵地方,却不见恢弘气象,只显得清新雅致。
到了地方,随着一阵迎客的鼓乐声,郓王府赞读樊峻降阶相迎。
这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微眯的眼中好似藏着隐形的天平,随时衡量着来客的身份、地位、社会关系以及能量,以便他在一律欢迎之余,适当地调节接待的分寸。
王的父亲牧守一方,自身也有功名,属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衙内,可是王师中却并未表态支持郓王,樊峻对这种“尊而不亲”的客人给予了足够的礼貌。
马扩是王爷的同年,属拉拢对象,其父马政接伴金使,是当下的风云人物,所以他也给了马扩相当的礼遇。
可是他也忘不了马扩低微的出身和职位。于是,他的面部表情更加丰富,在亲近之余,又有一丝降尊纡贵的施舍,仿佛用眼神问着,“你可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打破了头,也拿不到这份请柬呢,是谁给了你这份光荣?做人要知道好歹,要感恩图报呢!”
直到在马扩的脸上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必须有的答案,樊峻才满意地点点头,用低低的,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的声音说道,“好自为之啊,小子。”
然后便把二人领到一个偏厅,一群青年军官中间了。
这里有马军司指挥使姚友仲,有种师道的侄儿种湘,还有府州折氏的几个子弟。
这些人既是父兄得以在外领兵的人质,又承担着家族联络权贵,打探消息的重任,虽是将门之子,早已练得乘时邀利,左右逢源,不论对着谁,都是一团和气,相谈甚欢。
马政出身西军,却只是中级军官,马扩跟这些“将二代”也不算熟络,寒暄几句,正待离开,那壁厢又踅来了两个熟人,却是陕西转运使刘之子,刘子羽、刘子兄弟。刘家两兄弟虽是文官子弟,少年时却在西军待过很长时间,与座中诸人都有渊源。
互相叙礼毕,大家随意攀谈。
刘子羽还是少年时那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的气概,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刘子却规行矩步,说话不多,已有了一些道学先生的风范。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海上之盟上。折可存似是不忿风头都被刘子羽抢去,故作神秘地说道:“子充一路陪伴金使,自不当作个甚,朝廷却是如获至宝,毕恭毕敬呢。听说,是公相、媪相共同接见的呢。”
刘子羽撇了撇嘴,嗤道:“如获至宝是一定的,神宗陛下遗诏,‘复燕者王’啊,官家和相公们想燕云十六州都快想疯了!只是檀渊殷鉴不远,不敢衅自我开罢了。现今有女真这帮蛮子出力做‘填旋’,岂不是大大的好事?毕恭毕敬倒未必。官家才授了那金使李善庆修武郎,副使散都从义郎,勃达秉义郎之职。要说这些蛮子也是可怜,根本不懂这是拿他们当属国之臣对待,更不问品级,只听说给多少俸禄,便乐得什么似的。”
虽说宋朝政治宽松,批评皇帝也是常事,但那是文人墨客的权利,赵家人对武夫却从未客气过。刘子羽口无遮拦,折可存既不好走开又不敢接话,脸色尴尬万分。
姚友仲见状忙岔开话头,转身对着马扩道,“令尊浮海宣诏,却是辛苦。”
马扩摇头道:“家父以市马为由,探路罢了。天幸说动了金主阿骨打。只是这等军国大事,须要朝廷正式派使者,携国书,方好洽谈。”
种湘插言道:“听说是定了赵直阁做正使,令尊做副使,要再去辽东。子充是否同行呢?”未待马扩说话,刘子羽便抢着道:“哈!那赵有开和赵良嗣同是归人(辽地汉人),却要争宠呢。赵良嗣说须用‘国书’,赵有开便说‘诏书’即可。公相妙人,径去问金使的意见,可笑那李善庆也搞不懂这中间的分别,模棱两可地说,‘二者皆可用,惟朝廷择之’。官家以为泱泱大国当惠泽于边远小邦,自是点了赵有开那厮。”
几个将门虎子平素虽也惯于探听隐秘,但是这等直言朝政是非,甚至有很浓的讽刺意味的高论,却也不知是否该听下去。正在冷场之际,那樊峻来请大家安席,倒是解了一场尴尬。
回到正厅,高悬在厅堂正中的九枝铜灯都已点燃胳膊粗细的牛油明烛,加之墙壁上几步一个的灯盏,把四下照的比白昼还要亮几分。
大厅中,左右排开摆上了几百张小条案,每人一只锦墩据案而坐,马扩心道,幸好不是跪坐。
有内侍来引导几人入席,樊峻却拉着马扩到了另外一个偏厅。厅中一个身着锦袍,金冠束发的白皙少年,正在和一个中年文士倾身交谈。
樊峻贴近那少年身边,柔声说道,“殿下,我把马扩带来了。”马扩上下打量一下这个皇子,只见他年约十六七岁,身材中等,容颜俊美,英姿勃勃,仪表不凡。
这名少年皇子回过身来,也在打量马扩,见马扩身材健壮高大,浓眉深目,目光锐利,心中顿时有了几分好感,走上前淡淡笑道:“咱们是同年呢!一向少了亲近。听闻子充随父来了汴京,再不请来见面,要让人说孤怠慢了。”
马扩连忙躬身行礼,“参见郓王殿下!”
赵楷手臂虚托,连声说道,“免礼,免礼。”
“这是家中,无须俗套。孤为你引见,这位是居安先生。”原来这便是蔡京的长子蔡攸,四旬左右的年纪,继承了其父的身形挺拔,相貌端正,目若朗星,宽额高鼻,颌下留有长须,风流儒雅。头戴硬角幞头,身穿一件白色锦袍,腰束革带,手执一柄折扇,一身寻常的读书人打扮。若不知底细,便要认为他是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饱读之士。
马扩连忙又是躬身行礼,“见过学士相公。”蔡攸淡然一笑,“某乃蔡学士,家父为公相。”
马扩初入宋代,诸般称谓还未弄清,犯了把学士和相公并用的错误,却也误打误撞,触到了蔡攸的痒处。
相公这个词在宋代是极为尊贵的,有宋一代,轻易不封异姓王,国公就是勋贵最尊,宰相是百官之首,故称之曰相公,是真真正正的尊崇之举。
马扩拱手道:“学士风采照人,入阁乃是迟早之事。”
赵楷鼓掌笑道:“此言有理。子充也是妙人哩。且去安席,待会儿吾必与卿浮一大白。”
马扩称诺而退。
马扩的背影消失后,赵楷转身,向着蔡攸问道:“居安先生看来,此子若何?”蔡攸满面春风,抚髯颔首,“孔武有力且知进退,可用。”
马扩找到自己的位置,已是角落了。这里高朋满座,可谓“池浅蛟龙多、遍地是大哥”,出身平平、官位不高的青年才俊只好敬陪末座了。好在左手邻座是刘子羽兄弟,右手是王,都是熟人。刚刚坐下,还未及攀谈,便听见迎宾通报,辽国贺岁使者到了。
马扩正自疑惑,赵楷交游如此广阔,难道不怕犯忌?
刘子羽的大嘴巴适时的来解惑了,“子充皱眉,可是疑惑郓王殿下与外邦交结?”见马扩点头,心中得意,更加意气风发起来,“子充有所不知,辽国上下原本不拿金酋阿骨打作个对手,奈何屡剿屡馁,护步答冈一败,再无取胜之力。正自惊惧,闻得我朝与金联络,哪里还坐得住?”
刘子皱着眉道:“辽人纵要奔走呼号,与藩王往来却于礼不合。”刘子羽轻笑一声,“此王不比寻常。听闻就要提举皇城司了,倒是个好门路。”
待得全体宾主入席后,郓王高举玉盅,说了一番祝词。马扩离得远,听不甚清,却见那辽国使者不知说了些什么,赵楷脸上浮现怒色,蔡攸在旁劝解。
主人有异,众人皆哑然关注,厅中落针可闻,只有那略嫌尖锐、似带怒气的辽地口音回响,“北南两朝约为兄弟之邦,已历百年。两家皆为华夏正朔,今我朝有奴酋叛乱,汝等不思唇亡齿寒,反欲勾结蛮夷,背盟相攻,岂是文明之邦所为?况我大辽带甲百万,汝兵革一动,恐昆虫草木皆不得而休息矣!”
其实契丹立国较大宋早了几十年,又四处征伐,将原本臣附于中原王朝的高丽、渤海等势力尽数归笼到了自己帐下,加上占了石敬塘送上的燕云十六州,地大国强,便宣称自己才是大唐正统传承,华夏文明的合法继承人,南面的宋国不过是乱命之国而已。只不过这时形势变化,耶律余睹嘴上强硬,内里却是害怕宋朝与金国联合,不好过分刺激,便改说两家都是正宗了。
蔡攸心中苦笑,到底是未开化的髡奴,此等勾当怎能拿到桌面来说?
没奈何,硬着头皮劝道:“哪有的事?勿信流言。北使来实为市马。若不信,见有马家子在,可唤他来问。”此番推人挡箭的做作,连郓王赵楷也看不过眼了,又不好驳他,只得沉着脸命内侍来寻马扩。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七章 比文比箭
刘子羽失笑道:“公相之子,不过如此。子充,好自为之。”
马扩叹口气,起身来到厅中,向郓王点一点头,与那辽使拱手道:“贵使,在下马扩有礼。”
辽使自持身份,端坐不动,又不愿被人嘲笑失礼,心中更是存了效法苏秦、张仪的念想,勉强拱手回礼道:“耶律余睹。有礼了。敢问足下,令尊去辽东,可是为的买马?”
“然也。”
“辽宋设有场,为何不从辽国买却舍近求远?”
马扩一脸讶然之色,不答反问道:“场上有马可买吗?即便是有,怕也都是只会坐着放屁的马,上不得阵,拉不得车,买来何用?”
话音未落,周围已响起低低的嗤笑声。耶律余睹火烧屁股般地跳将起来,羞恼交加,气哼哼地叫道:“粗鄙!南朝已无雅人乎?”
马扩轻笑道:“对上国不出下驷,逢君子少发恶语。髡奴亦识风雅乎?”
耶律余睹闻言更是气愤难当,冷笑一声,大声诵道:“东紫薇,西长庚,南箕北斗,吾本摘星客,耶律余都姑。”
这髡奴,将四方都用上了,可是难对。马扩初听,似有熟悉之感,仔细搜索一下记忆,哑然失笑,轻声慢吟道:“春芍药,夏芙蓉,秋菊冬梅,某乃探花郎,大宋马子充。”
话音将落,四周响起“啧啧”惊叹连声,宾客们纷纷击节,为马扩的急才喝彩。
耶律余睹也不由得点头暗赞,旋即正色言道:“契丹也是黄帝苗裔,承继李唐、石晋法统,立国还在宋前。檀渊盟会,两国约为兄弟,大辽与宋俱是中华正宗,马兄弟不合以蛮夷相看!”
马扩也敛容答道:“莫说‘青牛白马’,也不必辨你那玉玺的真伪,单只说正统,阁下既然开了蒙,便当知,华夏文明重道统而非法统,昌黎先生有云,‘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契丹立国虽早,可知匈奴还在契丹之先?”
耶律余睹强压一口怒气,傲然喝道:“我大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既有威加海内之武勋盖世、更有承唐继汉之文采风流,岂是匈奴可比?”
马扩鄙夷地摇头,“尔等有何文治武功,敢称正朔?”
耶律余睹脸色倏然涨成黑紫,恶狠狠地说道:“放肆!尔既出口伤人,某今日便有一问,南朝人可敢答?”
环顾厅中,不待人应便说,“日初升与日在午,视之大小不等,感之温凉有别,可知此二时日与人之距大不同也。敢问,日初出之时与日正午之时,何时去人远?何时去人近?”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蛮夷之辈,可真够毒的!这个问题,见于《列子汤问》中孔子见两小儿辩日那段。列子的本意是赞美孔子治学,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求知态度。
今天,耶律余睹居然将这道题目扯了出来,算得上用心险恶。一来,在日心学说尚未传入中国之际,这个问题的确无解。二来,连孔子和列子都束手无策,哪个后生晚辈敢琢磨,又有什么能耐敢挑战圣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马扩想都未想,很自然的答道:“自然是午间近,早间远了。”
耶律余睹眼中露出一丝得意,狞笑道:“你可确定?”
马扩点点头,淡然答道:“日初出沧沧凉凉,及至过午炎热难挡,近者热而远者凉,岂不为常理乎?”
耶律余睹已经抑制不住胜利的喜悦,满脸的胶原蛋白向着一块挤着,笑得如春花般灿烂,“然则!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远者小而近者大亦是常理,南人之未闻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过耳之言不可听信,经目之事犹恐未真。大小是用眼睛看的,凉热是凭身体的感觉得来的。感觉不会骗人,眼睛却往往会产生错觉。”马扩这话一出口,厅中众人无不摇头叹息。刘子羽甚至已经将头转过一边,做出一副“我不认识此人”的表情。
耶律余睹强忍着笑意接着问道:“古人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马兄居然另有高见,着实令人佩服。只是如何证明?但凭马兄大话炎炎的这么一说,就能蒙混过关?”
马扩盯着耶律余睹那已泛出红晕的笑脸,问道:“你还夸嘴说读过书,子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可曾读过?”
见耶律余睹一脸懵的样子,又说道:“你既不信,可敢做个试验?”
耶律余睹见马扩如此淡定,倒不由得狐疑起来。只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对方如何才能翻盘,一顿足,气哼哼的叫道:“好!就让某等见识见识,马兄如何证明,眼见为虚!”
马扩请示了赵楷,借了两面屏风,转头对王问道:“子玉可愿助战?”
王促狭地向刘子羽一笑,方才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马扩招呼王一道,躲进后堂捣鼓了起来。没过多久,王就指挥着几个内侍将两副屏风扯到了大殿中央,其上分别挂着两副白纸。却见那两张白纸上都是中央一个红色的圆,其外又排列了一圈黑色的圆。区别在于,右边那一副图中,外围的黑圆大约只有中央红圆的四分之一大小。左边那副图中,外围的黑圆则足有中央红圆的两倍大。
马扩微笑着问道:“请问耶律兄,这两副图中央的红圆,哪个大?哪个小?”
耶律余睹一看之下,不由晒然失笑,很肯定的说道:“右边的大。”马扩追问道:“耶律兄能确定?”
耶律余睹以为马扩在戏弄自己,怒气上涌,指着右边那副图沉声喝道:“我确定这只大。”
马扩抬手示意了一下,两个内侍伸手将贴在中央的红圆取了下来,并在了一起,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两个圆,居然一样大!所有的人,全都傻眼了!
耶律余睹懵了,自己怎么会看错?!一定是他们使诈!这些无耻的南人!
耶律余睹冷着脸走了过去,将内侍手中的纸板抢了过来仔细查看,确实是一般大小。耶律余睹将两个纸板左右互换,重新挂到了屏风上,退后两步再看,赫然发现,依旧是右边的大一些,左边的小一些。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狡诈的南人使了什么障眼法?就这么几件东西,自己细细地看过了,可怎么一挂上去就变了?莫非真的是眼见为虚?莫非世间众人,包括前辈圣贤都错了?!耶律余睹的脑子彻底乱了!
马扩冷眼看着耶律余睹来回折腾,心中暗笑,任他想破头,又如何知道千年之后的艾宾浩斯错觉实验?直到他脸如死灰的走回来,才开口问道:“耶律兄可承认自己眼见有误么?”
耶律余睹愣了一会,艰难的开口道:“我承认。”
马扩背负双手,笑眯眯的续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既然眼见未必真实,自然就应以凉热之状为据论远近了。耶律兄以为然否?”
耶律余睹盯着他看了半天,咬着牙恨恨的点了点头:“你对了。”
王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早间太阳初升时,因为有着树木群山这些东西的衬托而显的比较大。正午的时候,换了整个天空做衬,自然就显得小了许多,其实,此时的太阳反倒应该大上一些才是正理,否则岂会如此炎热?”看了一眼耶律余睹,撇着嘴笑道:“子充这才是格物致知的正理。学上几个汉字,识得几篇文章,就妄自称为华夏正统,岂非沐猴而冠?”
耶律余睹眼中都要喷出火来了,瞪着马扩,冷声道:“罢了!某家也不与你做这些口舌之辩,只问你,檀渊之盟见在,南朝公然勾连我国叛逆,足下有何解释?”
马扩不觉失笑,道:“庙算是相公们的事,我与你解释什么?大宋官家想踢谁的屁股,也无须解释。”
耶律余睹再也按捺不住,咆哮如雷,“我要和你决斗!”
马扩笑问:“杀人灭口?”
耶律余睹臊得脸成了茄子一般,恨恨地说道:“是比武!比射箭。君子六艺也有射法。汝可学过?可敢比试?”
马扩嘿嘿一笑,“没带弓。”
赵楷看到耶律余睹已是气急败坏,不欲事态扩大,又知道马扩武举出身,骑射功夫了得,纵不胜亦不会输得太惨,便吩咐内侍,“取吾的‘青螭’弓来。”
又悄声对马扩说道:“让他一二,勿使纠缠。”见马扩点头,又对耶律余睹说:“贵使欲如何比试?”
宴会场所,没有布置箭靶。耶律余睹四下睃顾。“射厅门口的灯笼,自家倒是有把握,”他暗自嘀咕,“可是太简单了,不足以显示手段,压服南人。别的……”忽然瞥见厅外有一对用来热酒的水桶,兀自冒着热气,耶律余睹心中有了计较,便吩咐从人将那对水桶搬到庭前的照壁下。
“偌大一对水桶,射中了有何稀奇?”有人议论起来。“休看桶大,距离却远,怕不有二百步?弓力不够却射不到,便是射中了,也立不住,箭落下来,也是丢人。”“莫吵。看他怎生个射法?”
宋时一步为左右脚各跨一次,约1.5米。禁军标准的一石五斗步弓有效射程只有一百步左右。三百步贯铁甲的神臂弓实际是弩。
耶律余睹脱了外袍,接过从人递过来的“西夏竹牛角弓”和一壶“大镞箭”,这是他在战场上使惯了的克敌锐器。
武器在手,耶律余睹立刻冷静下来,把空弦连拽几下,活开臂力,回头对赵楷说:“这一箭,射那桶盖的把手。若不中时,殿下休笑。”
然后搭上箭,拽圆弓,陡然扭转身子,一箭射去,正中左边木桶的手柄,白色箭翎急速颤动,显示箭头已深入木中。
“好箭法。”“好气力。”厅中响起低低的赞叹声。如此武艺,纵是敌人,也须得到尊重。
耶律余睹似是找回了自信,寻思着再射一箭,更要出奇,方能使南人敬服,稍减燕云之念。从壶中选了一枝平镞凿子箭,拉足弓力,觑着左边桶盖薄薄的边缘射去。箭到处,桶盖顿时错开,一股水蒸气弥漫出来。
这一回,却无人叫好,只是一片倒吸冷气声。耶律余睹得意洋洋,对着赵楷言道:“南人力气小。某这一箭,小的们干活时却省得再掀盖子了。”
赵楷脸色铁青,见内侍捧得一张弓来,一把抢过,递与马扩,“子充来赴宴,怎会带武器?这是小王游猎时用的骑弓,名为‘青螭’。子充试试可合手否?”只见那弓长不过三尺,青色的弓身就像两条青蛇交缠而成,弓的两端分别是两个蛇首,咬住弓弦。做工精良,两条青蛇活灵活现。
内侍呈上两壶好箭,马扩戴上扳指,一口气拉满弓三次,最后只听‘崩!’的一声闷响,力道十分强劲。虽然是骑弓,却扎扎实实的有着两石七斗的弓力,寻常人莫说射,便拉也拉不开。
正常做一把弓要两三年才能完成,一把普通步弓的价钱是一千五百文,骑弓两千文,一壶箭一千文。
赵楷拿出来的这把弓无疑是出自名家的精品,至少要十两银子,还有价无市。箭是用上好的桦木制成,长两尺五寸,坚硬笔直,箭镞为棱形,异常锋利,和一般军队用的风羽箭不同,这批箭都是大羽箭,杀伤力很强。
马扩讨了根带子,把宽大的袍袖扎紧,微微一笑,道:“果然是把好弓。”
上前一步,也不去扎马作势,但只抬手挽弓,轻描淡写地一箭射去,正中右边木桶的腹部。马扩持弓而立,吩咐内侍去将箭拔出来。
这一箭平淡无奇,对于第一次上手的弓矢,试射一箭,掌握它的性能、特点,原也正常。只是那内侍过去拔箭却显得吃力,显是这一箭已经射透厚实的木板。箭镞拔出后,木桶裂开一个菱形口子,冒着热气的水流了出来。
“好硬的弓力!”耶律余睹也不禁脱口赞叹。二百步,射透木板,在辽国也是有数的好手了。让他来射,也须摆好架势,用足气力才行。马扩这般举重若轻,端的是个劲敌,却不知他第二箭怎么个射法?耶律余睹不由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马扩初步掌握了这张弓的性能,心中有了把握,低喝一声。
开工如满月、箭出似流星,第二枝箭应声中的,恰恰从第一箭射透了的口子穿进去,严丝合缝,一下子就把冒出的水堵住了。
这一下,四周却是爆发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待得内侍把带箭的水桶抬回厅中,宾客们簇拥过来,细细端详,赞叹不绝。
耶律余睹心丧若死。依着这些年扯虎皮拉大旗的经验,宋人是不禁吓的,放两句狠话就能得到比“打草谷”更丰厚的收获。原本想着照章办理,能唬得宋朝君臣打消与完颜部那伙贼囚合作的心思,未想遇到马扩这个异数,一点面子都不讲,文武两途都输得结结实实,事与愿违不说,自己也将沦为笑柄,回国后,前途也是十分黯淡了。
心思纷乱之下,也顾不得失礼,连一句告别都欠奉,转身就走,竟是驿馆也不回,径自出城回返中京大定府去了。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八章 宴席与灯节
马扩将弓箭还与赵楷,道:“托王爷洪福,扩幸不辱命。”
赵楷哈哈一笑,将弓箭推了回来,“宝剑赠英雄。子充今日以此弓扬威,吾心甚慰。他日,子充携此弓西北狩,更是此弓之幸。”
马扩深深地看了赵楷一眼,心下明白,接了此弓,便打下了郓王系的烙印。赵楷这人,看起来倒是有心机,有襟怀,却不知内里如何?
转念又想,总不会比杀岳飞的赵构更差吧?晒然一笑,接过弓箭,朗声道:“多谢郓王厚赐。扩必不负王爷期许。”
赵楷会心一笑,轻轻拍了拍马扩的手臂,仿佛在说,“一切心照不宣哩。”
回到自己席位的马扩,首先看到的是刘子羽的一双白眼,和刘子一脸无奈的苦笑。想想历史上刘子羽就曾构陷马扩至身陷囹圄,如今自己莫名其妙便得罪了他,看来此人的性情当真便如跖犬噬尧,又不知稍加遮掩,直如出鞘之刃,伤人伤己。刘子却如一个好好先生,同胞兄弟,差距如此之大,也是醉了。
这时,一排女侍端着托盘进来。盘中有时令鲜果,柑橘、石榴、羊桃、黄杏……有干果子,龙眼、花生、杏仁、胡桃……有雕花蜜饯,雕花笋,蜜冬瓜鱼儿,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橘……有脯腊十碟,肉线条子,虾腊,肉腊,酒醋肉……
身前的条案,转眼便被摆得满满当当,令后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些都叫‘看盘’,意思是,主要不是用来吃的,而是摆着好看的。能在这个年代,凑齐这些天南海北的物产,特别是时令水果,实在是了不得。
当然,你要吃也没人拦着,但主菜上来后,肚子里没处塞可别后悔。
所有的碗碟器皿,每个人面前的酒盅、酒壶、汤碗、浅碟,都是用精美的纯银打造。作为本次宴会总导演的樊峻脸色连连变幻,先是担心厨师没有做出预期的水平来,然后是满意非常,一张脸恍如菊花绽放,最后又带出些得意的神情,讥笑那些少见多怪的宾客们,笑他们的馋相。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樊峻贴近赵楷,陪着笑问道:“殿下,可以起菜了么?”待赵楷点头,樊峻在躬身后退的同时,不着烟火气的挥了挥袍袖,女侍们便又如传花蝴蝶般出现在各人面前,将压桌菜撤走,开始正式上菜。
因为菜肴太多,每次上菜女侍们都托着一个银制的“攒盒”,每一盒中有两个格子,这样同时可盛两道菜。第一盘,蟹酿橙,羊舌签……前世马扩算不上老餮,八大菜系也都是耳熟能详、经常品尝的,本以为在吃上,算走在这时代的前列,但看到这些美食,才知道什么叫食不厌精、烩不厌细!
比如那‘蟹酿橙’,是将黄熟带枝的大橙子,截顶、去瓤,只留下少许汁液,再将蟹黄、蟹油、蟹肉放在橙子里,仍用截去的带枝的橙顶盖住原截处,放人小甑内,用酒、醋、水蒸熟后,加醋和盐上桌。端上来的‘蟹酿橙’,就是一个完整的大橙子,周围衬托着菊瓣,玫瑰花,以及兰叶漂亮得令人惊艳,令人不忍破坏,亦不知从何下手。
女侍们乖巧地用象牙筷子夹起橙盖,一股蟹、酒与菊混杂的独特清香,便扑鼻而来。
待热气一散,再看那橙子内,蟹肉粒粒可爱,汤汁晶莹剔透。女侍们便用小号的汤匙,舀一勺蟹肉,轻轻吹一口,小心送到诸位宾客嘴边。那蟹肉含在嘴里,不仅香而且鲜……
吃过这道清新隽永的蟹酿橙,女侍们又将‘羊舌签’奉到诸人嘴边。这道菜在盘中时,像一朵朵盛开的黄莲花,就摆在新鲜的荷叶上,虽然淡雅,却不会在前道菜面前失色。
一口咬下去,外层是裹着金黄面衣的肉丝卷,但细细咀嚼,又与一般的羊肉不同,肉质细腻不说,且脆口有嚼头,想来就是羊舌了。再咬一口,里面竟然还包裹着肉泥,轻轻咀嚼下,滑润爽口,最可贵的是鲜味十足,竟然是鲜鱼茸!
第二盘,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第三盘,烙润鸠子、石首鱼。第四盘,酥琼叶、蜜冬瓜鱼。第五盘……
第八道菜却不是用托盘了,菜名叫做《八仙过海》。用了鱼翅、海参、鲍鱼、鱼骨、鱼肚、虾、芦笋、火腿为‘八仙’,鸡脯肉剁成泥,在碗底做成罗汉钱状,称为‘罗汉’。制成后放在圆瓷罐里,摆成八方,中间放罗汉鸡,上撒火腿片、姜片及汆好的青菜叶,再将烧开的鸡汤浇上……
一道道精彩到让人落泪的菜肴端上来,马扩也不得不服气,食在大宋,真好……
酒也是第一流的。郓王殿下有孟尝之风,宴客厅以“芝兰”为名,王府家酿的“兰芷酒”更是占据汴京高端市场的珍品,二十年的兰芷,便是一斗万文,也难以买到。今天,宾客们可以畅快痛饮,绝无假冒或勾兑之虞。
看到周围那些将门之子手擎玉盏,目光不时睃寻过来,马扩心头一凛,知道今天的风头太盛,怕是会招致群攻,暗暗下了寻机逃席的决定。
樊峻静静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审视着宾客们的表现,目光在马扩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秒,便把这个得到殿下欢心的年轻人的模样刻在了脑子里。但也仅此而已,他知道,文武殊途,自己不需要出风头,只要宴会圆满,就会得到“能办事”的评语,在郓王府站稳脚跟。
看到众人酒兴正酣,樊峻再次不着烟火气地拂动袍袖,一队舞姬身着紫衫,鬓插黄花,踏着碎步翩然而出,轻盈得好象剪开柔波、掠着水面低飞的燕子,忽而纵队、忽而横队,然后绕成一个圆圈,又倏地散成几个相互穿插的小圈子,一会儿单袂飞荡,一会儿双袖齐扬,舞姿翩跹,看得众宾客眼花缭乱。
王酒也不吃了,一个劲儿地击节称赞,应是对这轻歌曼舞研究有素。
两世纯直男的马扩却是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终于盼到了尾声,舞姬们如同传花蝴蝶般落到各个宾客的案前,取下自己鬓边的绢花,簪到客人们的幞头上。
马扩作为今晚的风云人物,受到了特殊照顾。领舞的舞姬给他簪上花,然后狠狠地盯着他,用表情和动作,而不是舌头,和他说话。
闻着她满身的香气和轻启檀口微微吐出的一点酒气,马扩已经头晕脑胀了,再收到如此复杂难懂却又无比清晰的眉语信息,再也忍受不住,匆忙起身逃席而去,身后留下舞姬肆无忌惮的笑声。
还未离开王府大门口的辉煌灯烛的光圈范围,王便已追了上来,用着暧昧的语气调侃马扩,“子充何故离席如此之速?郓王殿下不解,那领舞的小娘却是不依呢。”
马扩抬手把那朵簪在幞头上的花儿拉下来,用力晃了晃头,没好气地回道:“看不过眼,你去安慰罢了。我自去看灯。”
王陪着笑道:“人家须不要我……莫恼,莫恼!同去,同去!”
却说酒阁早早地就被达官贵人们预定一空,便是楼下散座也早已满座,都是为了赏灯,从早市一开就等到现在,不断地买酒点菜,准备坚持到深夜的。
宣德门是大内的南门,两旁华表耸天,门阙之上又建有一座飞檐重廊、富丽堂皇的宣德楼。每年元宵佳节,官家都在这里观灯,接见士庶,颁发赦诏。
正对宣德门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从宣德门开始,越过州桥,直达内城的朱雀门;穿越城门后,又穿过龙津桥,直达外城南门的南薰门。这条可以称之为汴京城中心大街的街道,称为御街,宽达二百步,平坦整齐。
一向以宽阔出名,大象也容得六匹并行,仍有余隙的御街,在今夜,忽然变得狭窄,直至看不见了。到处只看见人,汴京城里以及郊区的所有人家几乎都已是空巢,男女老少一起涌向街头,街道变成了由人构成的,流动极慢的河。
宋代的娱乐商业中心叫做瓦舍,又叫瓦子,也就是后世综合体的鼻祖,里面吃喝玩乐样样皆有,商铺密集,各种物品应有尽有,甚至连宠物店、猫粮店也屡见不鲜。
一处瓦舍中又设勾栏五十余座,每一处勾栏就是一座餐饮中心,或者百货中心、或者表演中心,或者是比赛球场,勾栏顶上搭有棚子,风雨不侵,寒暑不惧。此时,各处的瓦舍全都爆满,无一例外的挤满了观灯的人们。
马扩、王相视苦笑,不得不挽手而行,以免走散。两人认准了宣德楼方向,就这样挤着、挨着,一寸寸的挪动着,终于到了宣德门外。
正对大内的牌楼上,挂着“宣和与民同乐”的大字金牌,劲秀瘦逸的字体,分明出自宸翰。一根高杆上,已挂起了两盏红灯,正在用绞盘把绳索绞上去挂第三盏。
三盏红灯到位后,门楼上亮起了精美绝伦、价值连城的琉璃灯、藕丝灯,晶莹透明,宛如空中多了两轮明月。接着,附近街道上的几十座鳌山灯楼也一齐亮了,有天下太平灯、普天同庆灯、寿字灯、喜字灯、梅花灯、海棠灯、孔雀灯、狮子灯……
由近及远,整个汴京城里的各色花灯都亮了,争奇斗艳,仿佛这喧闹堂皇的富庶人间在刹那之间被装点成了一座华丽庄严的光明世界。
御街北面靠近宣德楼处,是内廷出品的巨大的灯山,占地足有数十亩,就叫做鳌山灯。这鳌山,是竹木为骨,外披彩绸,搭成山的形状,上面画着各种神仙故事,左右两边用彩绢结成文殊、普贤两尊菩萨,再挂上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灯笼,另外还竖起三座山门,上面用草扎了两条飞龙,盘旋在彩门之上,包裹上青布,上面密密麻麻装满了万盏灯烛,远看就像活的龙腾空飞起。
宣德门下,两边各有一个彩车,此时也呜呜地奏起乐来。
王附在马扩肩头大声说道:“左手车上,穿彩衣的是教坊司。右手车上,着锦袄披金银绶带的是钧容直。”抬眼望去,两边各有二三百人在演奏,认得的乐器有笙、笛、琵琶、大鼓,不认得的十余种。
突然想起一个笑话,马扩回头问道:“可是‘百鼓如一鼓’的钧容直?”
王瞠目笑道:“正是。边上便是‘一鼓如百鼓’的教坊乐。原来子充也是同好?”
马扩嘿嘿一乐,“谁还没有青葱岁月?”
王张大了嘴,塞得进鸡蛋,却说不出话。
说着走着,马扩偶然抬头,看见那高杆上的灯笼,已是换了绿的。
“子玉,这长杆上的红灯为何换了绿的?”
“几盏?”
“两盏。”
“那是代表,已经三更天了。”天气虽凉,王却已微微出汗,掏出帕子抹了一把,继续说道:“稍停升起第三盏绿灯时,灯市也便散了。”
这时,从大内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炮仗声,传到哪里,哪里便接力似的响起来,顷刻之间,犹如雷鸣滚滚,又似万马奔腾。耳边犹在轰鸣,高空中又炸开了缤纷的焰火,好似千百道喷泉把玛瑙、翡翠射向天空,轰然下落时变成一场滚珠溅玉的彩雨,把百万欢乐的开封人推上了欢乐的最高峰……
高杆上终于出现了第三盏绿灯。伴随着一阵黯然长叹,震耳欲聋的炮仗,绚烂缤纷的焰火和千万盏争奇斗艳的明灯都消失了。它们来得热闹,去得洒脱,就如这些开封人,陶醉于一切新鲜、热闹的事物,在热闹逝去后,叹息声还没落地,便能找到下一样新鲜、热闹的事物,好似在尚未褪色的油漆上涂上一层层更加鲜艳、绚丽的漆,汴京城每天都在踵事增华。
各式彩灯虽已熄灭,行人们手提的灯笼还有不少亮着。人们从大河中分流出来,分成无数细流四下而散,手中的灯此明彼灭,仿佛天幕上眨着眼睛的星星。一些人还没有过足瘾,自发地形成了一堆堆、一簇簇的露天舞台,人人都是歌者、舞者,尽情地宣泄着,并热情地邀请路过的归人留下,尽力把欢乐延续……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九章 水泊遇袭
元宵节是大宋的“国定节日”,太祖定下了规矩,汴京的灯市,从正月十四开始,要一连热闹三天。
到了太宗年间,在杭州割据自雄的吴越国王钱跑到汴京来贺正,不来怕大宋发兵攻打,来了又唯恐被扣留在此。
他一面叫人在杭州西湖宝石山上造了一座“保塔”,祈祷老天爷保佑他平安回家之意,一面又扮演“散财童子”,用带来的大量金银财宝,贿买太宗及朝中大臣,希望放他回国。
怎料山积的钱财都被退了回来,太宗对他说:“率海之滨,莫非王土,朕要的是土地人口,不是财富。你如纳土称臣,财宝自归国家所有,何用你来献上?”
钱被逼无奈,又不敢真的收回这笔钱来,竟从没有办法中想出一个托词来,说是要“买”十七、十八两天时间,大办宴席,为皇帝助兴添欢,与民同乐。
这个名目想得巧妙别致,太宗果然笑纳了,下诏延长节日两天,一直闹到正月十八。可惜买宴钱既买不回吴越的江山,保塔也保不牢钱本人的一条命,他最后还是被太宗鸩死。
但是,元宵节日从三天延长到五天,却是钱留下的遗爱。
从进入腊月就进行着各项准备,再经过了春节至元宵之间的连续狂欢,无休止地沉浸在欢乐中,开封人似乎付出并预支了难以度量的精力,然后在一夜之间瘫痪了,整个城市变得空荡荡、静悄悄的。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突如其来,敲碎了晨霭,也敲醒了梦游般的“拾遗人”。
不一霎,街角处冒出来一支骑兵队。这支百余骑的队伍,不同于开封人在游行时见惯的,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甲骑具装”那般盔明甲亮,仪表堂堂,这些个俱是掩紧罩袍,低头急行。
偶尔有几个抬头看路,脸色虽然难掩疲惫,眼中透出的精芒却让人知晓,他们不是殿前的“立仗之马”,都是见过血的真正的军人。
紧了紧背后装满了坠珥遗履的箩筐,“拾遗人”努力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惊讶地看着这队早行人,喃喃自语道:“当差不自由哩。不知谁家子,煞是可怜,这早晚就要赶路。”
却原来,在童贯信誓旦旦地解说一番宋金联盟,夹攻辽国、收复燕云的美好前景后,赵佶那颗艺术家的心脏沸腾了,充沛的浪漫气息勾勒着超越乃父乃祖的丰功伟绩。
收复燕云可是自太祖太宗以下历代皇帝梦寐难求的宿愿!
若能在自己手中克成,书之丹青,便是威耀万古的大事!若将来的谥号中若有个经天纬地的文字,或威强德的武字,或辟土服远的桓字,则他赵佶也大可昂首挺胸去见列祖列宗了。
被功彪青史所鼓舞,食不甘味的赵佶一日三问,与金使谈判的进度如何?
有了皇帝陛下的高度关注,一向温吞吞的大宋朝廷难得地高速运转了起来。任命朝议大夫、直秘阁赵有开为正使,马政和王为副使,带诏书和礼物伴金使归,再议夹攻之事。护卫便是来时的一都登州骑卒,加上赵有开的十余侍从。
枢密院连下严辞催促,马扩想想,好似历史上自己也要随父出使,不知为何这次却不在其列,不过,回家训练民壮,帮助老爹整顿登州武备也是好的,便加入这些可怜人的行列,在灯节刚过便匆匆动身了,却正好在马背上见到了“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阑珊景象。
马扩与百余骑出了汴京,望登州而行。不一日,到了梁山泊所在的郓州地面,一路上却少村庄。
一日露宿之时,马扩寻到王问:“听闻此地有巨盗横行,子玉可晓得底细?”
王诧异地看了马扩一眼,说道:“听家父说过。梁山泊古称巨野泽,是京东两路最大的湖泊,纵跨郓州和济州,方圆近千里,里面分布着上百个岛屿,十几支乱匪,胥吏宋江上山后,逐步吞并了各家匪寇,按三十三天之数,封统制三十三人,有人马五千余。只是彼等求财,劫掠商旅。我们是官军,又多携弓箭,彼等流寇岂是对手?子充此问,有所指乎?”
马扩摇头道:“无他。心有所感罢了。但愿是某多想。”
又想,原本梁山有头领三十六员,如今解珍解宝做了都头,应是三十四才对,想来是那宋江抬高自己,做了大统领,余下的凑个梵天数,倒也顺口。回去自家帐篷,和衣而卧,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至半夜,忽然帐外人声嘈杂,并不断有惨叫声传来,有人大声喊道:“杀贼啊!敌袭!”
马扩一个机灵,翻身起来,抽出佩刀,窜出帐篷。还未站稳,三条黑影猛地从夜色中窜出,各挺手中柳叶刀,搂头就向马扩剁去。马扩急忙跨步闪身,避过左、中两刀,自己手中的绣春刀同时向右手的黑影尽力劈去。
黑暗中只听“当”的一声,火花迸射,右手的贼连人带刀被劈做两段。剩余两贼大吃一惊,转头就跑。借着星光,马扩看到贼人都在右臂缠了一条醒目的红绸。那么多的书也不是白看的。马扩当即醒悟,大声地喝道:“右臂有红绸的是贼寇!”随即挺刀杀入战团。
背后金风大作,马扩大吼一声,手中刀反臂挥出!一声脆响,两把刀撞在一起。虎口一阵酸麻,回头一看,一个手持厚背砍刀的汉子也正活动着握刀的手。那汉子一声怒吼,挥刀再劈!马扩突然侧刀,以刀背猛烈敲击!这一刀使尽全力,对方虽竖刀格挡,却被敲在豁口上,撞断了刀身,直砸在头上!
那汉子身形一歪,马扩手中刀如狂风暴雨般连连挥出!那汉子直到身中十余刀,才支撑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死!”马扩厉声狂喝!宝刀斩出,自眉骨砍入,划过脸颊,削断鼻梁,从左腮突破。半颗人头高高飞起,猩红的血液夹杂着白色的脑浆溅了一地。
正待围攻的贼寇纷纷止步,驻足不前。
一声长啸,马扩双眼圆瞪。前方贼寇吓得叫喊出声,掉头就跑!马扩却似迷了心性,挺刀在后狂追不放!
初次经历这种场面的马扩,衣襟被贼人的血染红,眼睛也逐渐发红,因为肾上腺素的过度分泌,他甚至觉得腿肚子都有些发颤,意识逐渐模糊,只知机械地不断抡刀。
“啪!”马扩屁股上猛地挨了脚,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回身抡刀要待拼命,却看出对面这人乃是呼延庆,眼中血色略退。呼延庆喝道:“子充!杀人是自卫!切莫沉迷了。”
马扩心中一震,可还不待想个清楚,就听有人喊道:“子充。你在哪?我是王!”不多时,王领着十几个人,冲杀到了这边。马扩此时已经振作起来,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功夫给人瞎想。最多,也就是不要被杀戮染了性子罢了。
几人聚在一起,三三两两的贼人已经不是对手。
杀不多时,眼前猛然一空。零星的火把扔在地上,火光闪烁之间,三道身影缠斗在一起。周围人等,不管是趁夜来袭的贼寇,还是厢军士卒,无一人能插的上手。稍有进入空地的,很快就不知被谁的散手误伤了。
马扩看得真切,其中一人正是马政。只见他手中铁枪舞动如疾风骤雨,纵一对二也不落下风。马扩暗自惊心,同时也兴奋不已:原来马家的武功厉害如斯吗?只是见那贼人刀风呼啸,旁边一个小火堆被压得几乎贴在了地面上,也不由得惊心。
呼延庆看清了场中局势,吩咐道:“子充,子玉,各自当心。”说完,健步上前,冲进战圈。场上形势当即逆转。四个人在场上分成了两对。窜蹦跳跃,时不时还换一下对手,偷袭一下另外的敌人,打得甚是好看。
马扩一边观战一边琢磨:自古以来都是官军抓贼,今天却反了来。贼寇夜袭,明显不是为了劫财。自家父子和呼延庆、王都是小人物,莫不是为了金使而来?
还是说,是那赵有开的仇家?
这时,场上却已经分出了胜负。马政一条铁枪舞动生风,枪枪相连,快如闪电,如同滔滔江水,气势越来越强,压得对手步步后退。呼延庆一双铁鞭,开合之间隐动风雷,跟对手也打得有声有色。
马扩看得清楚,大声喊道:“留个活口!”与马政交战的贼人眼看大势已去,怒声喝道:“好汉子,不敌则死!哥哥!为我报仇!”说完,竟以胸口迎向了马政的枪尖!以肉身夹住了铁枪,掌中朴刀趁势反撩,扎在了马政的臂膀上,鲜血立时冒出来。真的是名不虚传的梁山悍匪,临死还想着拼命……
与呼延庆对敌的贼人眼见同伴利刃穿心,狂呼一声,舍身来救,被呼延庆赶上,一鞭打得脑浆并裂,也随即气绝身亡。
那些来夜袭的贼人,各个更加亡命的拼杀起来。马扩心有不忍,大声喊道:“蹲下投降者不杀!”只可惜,直到战斗结束,也没见几个贼人蹲地投降的,大都力战而死。马扩暗自郁闷不已,更是上了一课,战场搏命,既非文官阁臣们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不是如自己和耶律余睹那般儿戏的比试,一刀一枪,皆是收割性命,来不得半分犹疑和软弱。
等到战事底定,各单位检点人员,却是好不可怜。登州军原来的百余人,现在能动的也就四五十人了,竟是折损过半。能动的也各个带伤。赵有开的侍从竟然都是好手,伤了三个,却将主家防护得严实。三个金使更是见惯了杀人场面之辈,李善庆行商出身,多遇马匪,练得些手段,自保无虞。那散都、勃达俱是女真精选出的战士,分别毙了十几个对手,自家倒是一点伤没有。
来袭的贼寇,留下二百来具尸首。要命的是,有俘虏的贼人自称梁山好汉,死在马政手下的乃是拼命三郎石秀。既是有名的头领,那梁山必来报复。敌方实力庞大,我方的战斗力却是大减,马政伤了一条胳膊,短期内算不得战力了。
赵有开平日养尊处优,哪成想遇到这等事?此时仍惊魂未定。马政只好忍着臂痛,吩咐各人清理战场,收拾首尾。
忙忙碌碌,至正午时分,中都县的知县邓远志来接,双方确认了身份,便会合队伍返回了县城。
回到县衙,邓远志摆宴给众人接风压惊。赵有开一则盛情难却,再者也要和马政等商量如何处理遇袭之事和下一步行止,勉强出席,却如惊弓之鸟,有时答非所问,显是心神不属。
邓远志见此,也知众人兴致不高,便不再寒暄,径自向赵有开求道:“直阁相公。万望救下官一救。”
赵有开强打精神,问道:“贵县何出此言?”
“阁相容禀,各位尊官遇匪的地界,正是本县所辖。二三百条人命啊!此等大案,下官吃不消啊!别说是下官能力所限,绝无可能收拾得干净尾脚。就是收拾得干净,也绝对逃不过一个治下不严,以至盗匪横行的批语,今生的仕途,就此断绝。阁相无论如何,也要救我一救!”说着,涕泪交零,就要下跪。
赵有开连忙拉住邓远志说道:“贵县莫要如此,有事好说。”
“多谢阁相慈悲。下官斗胆,请诸位尊官为我隐瞒此事。至于遇害众人,由下官出钱赔偿,堵住他们的口,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请大人成全。”
马扩在一旁听了,既惊讶,心中又说不出的鄙夷。
有这么当官的么?出了事,不思量怎么解决,光想着前程,欺下瞒上。这大宋的官场,若都是如此,不败给金人怎么可能?
赵有开有气无力地说道:“这如何使得?此事虽可隐瞒,可听那贼首临终之语,尚有贼盗窥伺于侧,若来报复,如何防护?”
马政沉声说道:“已有抓住的贼寇招供,正是梁山宋江一伙。彼等凶悍狠辣,兼且贼众势大,却难抵挡。”
邓远志冷汗直流的说道:“诸位,基层的官难做啊!这等跨州过府的大盗。我小小的中都县,哪有力量抓捕?!只好装聋作哑,胡乱报个平安无事给州府。贼子们也有默契,只是劫掠乡间,万万不会来攻县城。若明火执仗地造反,那便再也隐瞒不得,朝廷定会派大兵来剿匪,贼子们晓得厉害,定然不会胡来。诸位尊官请放心。我愿以每个亡者五千钱的抚恤,请诸位帮我隐瞒此事。诸位,何处不积功德?万望体谅下官,救我一救啊!”
五千钱,在这里可以买上一亩好地了。一些横死的贼配军,活着时每月关饷不过三百文,死了又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邓远志之所以出这个价钱,就是分润给在座众人好处,好勾通起来共同隐瞒。
马扩暗中冷笑,那日郓王府宴,舞姬们给宾客簪的绢花怕都不止一两银子,一条人命竟不抵几朵假花吗?
赵有开沉吟着道:“亡者多是厢军……”
邓远志闻言精神一振,知道赵有开这里基本算是搞定了,忙又向马政打躬作揖。
马政厮杀半生,从未在文官处讨得好声气,此时看着那邓远志不住地鞠躬,真是哭笑不得,“贵县且住。”转头对赵有开道:“陷城是造反,杀官也是大罪。何况还有金使在。这些个贼人既然敢来攻打官军,还有什么忌讳?贼若再来,大伙性命难保。”
赵有开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扯住马政的袍袖,颤声问道:“如之何?可有脱身之法?”
马政温言劝道:“直阁勿慌。为今之计,一是请邓知县点齐民壮,安排守城。”
邓远志连声应诺,“下官马上遣人去办。只是本县无人晓得军事,还望马都监和呼延指挥多多帮忙。”
马政点点头,继续说道:“分内之事。第二是搬救兵。须城是郓州的州治,也是杨戬所创立西城所的长驻之地,有两万禁军驻扎。我大宋军制,枢密院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率臣主兵柄,各有分守。乃至地方诸路,亦是如此。兵丁过百调动出驻地者,非皇命不可为。附近能派兵援手的,也只有杨太傅了。”
赵有开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对极,对极。可速速使人去求援。派谁去为好?”
马政环顾众人,目光落到王身上,“子玉是副使,可带印信前往。扩儿同去,护卫子玉。”
马扩刚要开口,马政瞪了他一眼,沉着脸道:“此去须经过梁山,汝二人须要小心。”马扩心知,留下守城更加危险,也知父亲一片舐犊之心,低头应诺。各人分头准备去了……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章 梁山
离开中都县一路向北都是丘陵地带,人烟稀少,官道两侧是草地和灌木,远处是大片树林,正是盗匪出没的好地带。
官道之上,马扩与王快马加鞭,盼着赶在贼盗之前搬来救兵。
突然,从树林里传来鸣镝特有的、尖利的啸声,远处官道上出现了十几名手执兵器的汉子,二人徐徐勒住马,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数十步外也从树林内奔出十几人,将他们的前途和后路都堵住了,但人数并不多,总共不到四十人。
马扩已将“青螭”弓调整到最佳状态,随时可以出箭。他现在关心的并不是前后的作出夹击态势的匪众,而是东西两侧树林内埋伏的弓箭手。既然前后的乱匪都没有弓箭手,那么对方弓箭手到哪里去了?
很快便找到了答案,弓箭手在西侧,隐约只到见十几名人影在树林中晃动,瞬间又静止下来,显然是举弓弩对准了他们。
前方为首的一名男子,也骑着一匹马,马前横了一杆长枪,年约三十余岁,一脸横肉,皮肤黝黑。
昨天王教过马扩怎么识别梁山匪将的地位,一是看坐骑,大宋缺马,梁山亦然,只有快马探子和统制以上的将领才能骑马;其次是看盔甲,小头目披皮甲戴皮笠子,一般的将领铁甲铜盔,如果戴凤翅兜鍪着黑漆山字甲,那就是梁山的核心将领,可以独立统兵出战,着朱漆山字甲的大将则只有宋江和晁盖两人。
王笑道:“这黑炭头骑马无甲,应是探马头目,小角色,交给你了。”马扩也笑道:“简单。杀了就冲过去,莫要耽搁了。”
董刚曾经是中都县的都头,因为坐地吃赃犯了事,逃进梁山,做了个小头目,负责东南一带的情报打探,同时也要为梁山筹集军资。昨天,铁天王晁盖吩咐他去中都一带打探拼命三郎石秀的消息。
董刚心中纳闷,石秀去中都干什么,却是不敢怠慢,带着手下兄弟,清早便动身了。路上碰到这两骑,虽是官军打扮,却也怦然动心了,老主子晁盖一直为没有一匹好坐骑而苦恼,曾交代过自己替他找一匹好马。
董刚打量着马扩二人胯下战马,俱是通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而且体型雄壮,四肢修长,心中大喜,这下可以让老主公如愿以偿了。他便对一名心腹手下道:“你去问问对方来历,就说我不想多伤性命,让他们下马走人。”
小匪飞奔而去,距离马扩三十步喊道:“你们是什么人?交出马匹,不伤人命。”
马扩破口大骂:“杀千刀的贼厮!赶紧让路!若不识趣,仔细剜了你等囚攮的狗眼!”
董刚听了,勃然大怒,催马挺枪向马扩杀去。马扩拨马疾奔至侧面,两支连珠箭飞出,霎时便到董刚眼前。
董刚大吃一惊,急侧身躲避,一支从他左肩上方射过,但另外一支箭他却躲不过了,正中左胸,痛得他惨叫一声。但真正致命的却是随即射至的第三支箭,这支箭算准了董刚躲避的方向,正中面门,董刚当即毙命,“扑通!”一声,尸体从马上栽倒。
王纵马赶上,附身拾起地上的长枪,狠狠一枪刺在董刚战马的臀上,那马儿惨嘶一声,撒开四蹄疾奔,成了一面挡箭牌。王紧跟在后,十几支弩箭从他头顶飞射而过。
眨眼间,冲到了前方群匪当中,王摆开长枪,上下翻飞,连刺数人。马扩也驱马过来,长刀伸出,不须用力,单靠马的速度和刀的锋锐,轻轻巧巧地割断了当面之匪的喉咙。
二人杀开一个缺口,冲过了封锁。十几名弓弩手从树林奔出,正待瞄准,马扩转身连射五箭,就有五匪中箭惨叫倒地,吓得其余的弓弩手纷纷扑在地上躲避。等他们再起身寻找,二人早已奔远了。
远远地甩开群匪,王勒住马,端详起缴获的长枪,只见枪杆是赤色的牛筋木,鸭蛋般粗细,且用桐油多次浸泡,又涂了漆,坚韧得刀砍不断,枪头更是百炼精钢。这长枪虽然枪杆是木头的,却也是十分的沉重,怕不下二十斤,抖起来刚弱并济,能刺能甩。
王笑得合不拢嘴,对马扩说道:“虽比不得你那刀,可也难得了。”马扩失笑道:“你喜欢这刀,回牟平要多少没有?值得恁般惦记!走了。”
下午时分,东南路的数十名探哨将董刚的尸体运回了梁山泊。一同回来的,还有拼命三郎石秀全军覆没的消息。
梁山聚义堂前,晁盖伏在董刚尸首上嚎啕大哭,心中痛惜的倒是石秀。四周众将默然,这是梁山最惨重的一次损失。
晁盖哭了一会儿,跳起来,赌咒发誓要立刻率军下山攻打中都,活剐了杀人凶手。宋江大惊失色,死死拉住他不放,劝道:“大哥冷静,我们不能意气用事,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晁盖气昏了头,回头对宋江大吼,“死的不是你兄弟,你当然不在意!”
宋江默然,吴用连忙上前劝道:“大哥不要激动,此仇我们一定要报,但要查清事情原委,免得中了官军狡计,众兄弟再遭毒手!”晁盖也意识到刚才自己说错话了,长叹一声,转身向内堂愤懑而去。
吴用对宋江道:“刚才大哥是一时气话,二哥不要放在心上!”宋江苦笑一声说:“我能理解,毕竟石秀跟了他多年,这件事我们必须要查清。”吴用点点头,“我们去内堂说吧!”
内堂上,晁盖闷闷不乐地喝着茶,宋江和吴用询问逃回来的小匪。众小匪徐五跪在堂上,七嘴八舌地禀道:“董头目领着我们去中都哨探,途中遇到两骑官军,董头目眼馋那厮们的好马,想抢来送给天王,便率兄弟在路上埋伏,不料人家箭法高强,反而射死了董头目,我们拦不住,还折了九个兄弟。”
吴用问道:“你们去中都哨探什么?”
晁盖在一旁插话道:“我派他们去的。探听石秀兄弟的消息。”
吴用和宋江对望一眼,宋江眉头一皱,回头问晁盖道:“大哥,石秀兄弟因何下山?为何与官军厮斗?”
晁盖叹了口气,“是我接了一笔生意。原以为,几十号厢军,石秀带着三百弟兄,还不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唉!某家定要给石秀兄弟报仇!”
宋江向吴用望去,见吴用低着头沉吟不语,便问道:“军师怎么看?”
吴用抬起头,缓缓开口道:“我觉得这里面有点蹊跷。”
“有何蹊跷之处?”晁盖不解地问。
“石秀兄弟武艺高强,人也精细,以多打少,又是夜袭,竟然吃了大亏,对手到底是谁?大哥,是什么人的生意?”
“是刘唐兄弟江湖上的朋友作的中人,对手是登州厢军,为首的叫马政。我们素来拿钱办事,这些个狗官,杀了也不止一个,为何军师说蹊跷?”晁盖语气中有些不悦了。
“马政其人,小可亦有耳闻,官场上得罪了人,买他性命倒不稀奇,只是这未出正月,匆匆赶路,不知……”
晁盖打断了他的话,“过年去汴京送礼,如今赶回去赴任,那些当官的尽都如此。如果军师害怕和官军开仗,直说便是。”
吴用的脸色变得很尴尬,宋江连忙解围道:“军师没有这个意思,军师只是想说最好能调查清楚,然后从长计议。”
晁盖冷笑一声,“恐怕这是贤弟的意思吧!总是说从长计议,拖到最后不了了之,所以刚才我便说了,死的不是你的兄弟,你当然无所谓!”说完便站起身便快步走了。
晁盖曾是梁山最大的一股势力,江湖资历和手下人马要远远超过宋江,但晁盖总觉得自己是个莽夫,见识浅薄,不如宋江眼界开阔,在江湖上的名头和号召力也远不如宋江,为了山寨兴旺,他主动率领部将和宋江合并,并甘愿坐第二把交椅。
但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理念上的分歧开始显现了,宋江虽然落了草,却并不想谋取江山,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梁山实力到了一定程度,可以设法寻求朝廷的谅解,而后谋求招安,为朝廷效力。
有宋以来,皇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士大夫阶层,并不单单是指读书人,还包括了自五代十国以来,地方的宗族力量。而且,朝廷对士大夫阶层极为优渥,为了自身利益,这些人会竭力维护皇权。毕竟,谁也不知道改朝换代之后的朝廷,还能否给予士大夫足够的利益。
梁山泊,兵强马壮不错。可要想撼动整个士大夫阶层,就犹如螳臂当车。胥吏出身的宋江,对此非常清楚。所以,即便是落草为寇,宋江也在积极为日后谋划。
晁盖和他不一样,野心勃勃,想要去改朝换代。这一点,从两人的绰号就可看出端倪。宋江人称及时雨,呼保义;而晁盖则自称“铁天王”。如此一来,两人自然就有了分歧,加之各有势力,便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派系。
在山寨内部事务上,晁盖待人以诚,把所有手下都视为兄弟,以心交心,分给他们兵力和财物,这也是他威望极高的原因。对此,宋江却很不赞同,认为这样会尾大不掉,让部将坐大。
宋江是小吏出身,心底里还是羡慕官场上等级森严的制度,希冀那种高高在上的威风,所以想方设法收回军权,凡事总想着立规矩。
虽然理念不同,但晁盖顾念义气,还是尽量支持宋江收权,公开拥护宋江做唯一的大统领,自己和兄弟们一样,称为三十三统制。宋江也投桃报李,事事都尊重晁盖,费尽心机和手腕来笼络晁盖手下大将,所以梁山内部还是比较和睦,至少表面如此。
望着晁盖的背影,宋江不由长长叹息一声,“顾全大局,何其之难也!”吴用当然明白宋江的心思,现在起义的时机还不成熟,宋江不想和官兵开战,他们还需要时间继续壮大力量,偏偏晁盖就不理解宋江的良苦用心。
“要不然,公明再去和大哥谈一谈,把利害关系讲给他听,让大哥理解公明的苦衷,现在不是动兵之时,同时也承诺将来一定给石秀报仇。”
“现在他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没用。等他稍微冷静下来,我再去和他谈。”宋江摇了摇头,心情郁闷地走了。
吴用呆立半晌,招手把戴宗叫上前,低声对他道:“你去一趟京城,打听一下马政的情况,问问他为何离开京城?”
“好!我这就启程。”戴宗快步走了。
入夜,宋江正要上床休息,忽然,一名亲兵跌跌撞撞奔来,急声道:“寨主,晁统制带兵下山了。”宋江大吃一惊,腾地站了起来。
须城。杨戬府。
在北宋末年有四大宦官,梁师成、杨戬、童贯、李彦,都为道君皇帝赵佶所信重,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其中,杨戬排名第二,权势仅次于梁师成,他献策并主持搞的“西城括田所”,从政和元年开办以来,搜刮了大量财富,在京东两路以及河北东路,他的权威甚至超过了圣旨。
杨戬今年约六十岁,身材高大,体格微胖,长了一双猪泡眼。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喝茶,尤其喜好斗茶,不仅他自己是分茶高手,还专门养了四个擅长点茶、分茶的美姬。
在梁山脚下有一口名泉,叫做珍珠泉,用它泡茶尤其甘冽,为了不让梁山乱匪骚扰这口名泉,杨戬还专门和宋江达成了一个默契,他默认宋江的发展,换取宋江不去骚扰这口名泉,每天早中晚都会有专门的人去珍珠泉汲水回来制茶。
如今,整个郓州成了两块,各县城由官府控制,城门以外早已包括在了梁山的势力范围之内。各县官府和梁山也是心照不宣,只要梁山泊的人不在县城内闹事,他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可就算是县城内,也安插了梁山无数探哨点,大多以经营酒楼和客栈为掩护。
杨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他的府宅园林内休养。杨府占地两百余亩,位于须城县东南,假山湖水,绿水成荫,各种亭台楼阁点缀其中,是一座极为精致典雅的园林。此时在内堂上,杨戬一边喝茶,一边和心腹谋士董立德商议着北盟之事。
朝廷是联金攻辽还是联辽攻金,杨戬并不关心,但是京中传来消息,此事已经搅动了朝局,太子和郓王也牵连其中,这就不能不高度关注了。
太子占着嫡长,郓王风头正劲,鱼龙变化,殊不可料,却让人如何站队?何时站队?正没个决断时,一名侍卫奔至堂下禀报:“启禀太傅,有人来报,梁山贼盗袭击县城,截杀金使!”
杨戬一下子睁大了眼。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一章 晁盖身死
拂晓时分,借着天边的一缕晨曦,晁盖和赤发鬼刘唐、活阎罗阮小七率领两千士兵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位于梁山泊东南六十里处的中都县城下。
攻打县城是晁盖这几年一直主张的战略,他认为只要策划得当,快进快出,一定可以成功。一旦成功,对梁山义军的声望将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会吸引无数英雄前来投奔。若能统合京东、河北的绿林力量,武备松弛的官府又其奈我何?到时,天下英雄会盟,与方腊、田虎、王庆等人并力,分了这花花江山也未可知。
但宋江却认为大宋国运未绝,主张低调隐忍,最好是怂恿别家先扯旗造反,吸引官府的注意,自己悄悄地积累实力。
晁盖知道,这个兄弟口中义气,心中想的是光宗耀祖,是“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一直以来,为了顾全两人的友谊,维护宋江的权威,晁盖不得不退让,希望宋江自己看明白,官家人不可信。但是,今天,因为石秀之死,晁盖和宋江的矛盾开始激化,他再也不理睬宋江的低调隐忍那一套,率领嫡系的两千军队赶来攻打中都县城。
晁盖并不鲁莽,他首先选择了偷袭。
借着微微的晨光,晁盖凝视着城墙。中都是下县,没有护城河,城墙为青砖砌成,高约二丈,四门都有城楼。此时,城头上很安静,一丝声息都没有。多年的江湖经验使得晁盖心中起了警觉,可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祈祷是自己过度紧张了。
“动手!”晁盖低声下令。
数百名梁山士兵抬着五架简易云梯,向城墙冲去。后面,两千名士兵点起火把,如一窝蜂般,胡乱拥上。
小小的中都县,能有多少官军?只要上了城,就万事大吉。
晁盖正在心中拜托着过往神佛,意外却发生了,城头上火光四起,密集的箭矢如暴风骤雨般射下来。箭矢飞过天空,扎进盾牌遮掩不到的人体里,梁山军瞬间倒下数十人,呼喊声与哭号声响成一片。
中埋伏了!
晁盖是积年悍匪,虽处险地,脸上并无半分惧色,一边用盾牌抵挡箭矢,一边大喊:“有我无敌!有进无退!”三两步奔到云梯旁,便要亲自登城。
蓦地,一条人影窜出,挡在了晁盖的身前。晁盖定睛一看,乃是当年的庄客,如今的贴身护卫王连增。那王连增大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来也。”喊罢,用嘴叼住手刀,擎着木盾,爬上了云梯。晁盖不防被抢了先,感念王连增护主忠心,连连跌脚,嗟叹不已。
王连增身手灵活,连窜带蹦,恰似一只猿猴抢上了城头,抡起盾牌砸倒两个持弓民壮,又挥刀砍翻一个,在城墙上立住了脚。晁盖呼喝着催促身边的兵士上城,好接应王连增,聚拢在一起扩大战果。
正在这时,城头上闪出一员将领,头戴铁盔,身穿一件山文甲,外罩绣衫,手舞钢鞭,直取贼首。王连增急忙招架,可是手中刀怎抵钢鞭沉重,登时被打得头破血流,身子也立不住,连退几步,从城上跌落,摔到地上,蹬了蹬腿,便一命呜呼。
城上的民壮齐声喝彩,“将军威武!”那宋将一摆手,城头上鼓声大作,滚木石一**地砸下来,梁山军士纷纷受伤,登时哀嚎遍野。
晁盖大怒,正要亲自上城拼命,刘唐奔了过来,喊道:“哥哥。城上那厮好生眼熟。莫不是宋江使坏,使那呼延灼投了官军,却来害我们?”
晁盖心一沉,瞪着刘唐喝道:“胡说个甚?”再要组织兵士攻城,却发现,云梯已被砸坏三架,兵士更已折损数百。晁盖见事已不可为,含恨大喝:“扯呼!”带着众匪往北而撤。
行不多时,天光大亮。晁盖回顾队伍,连阵亡带跑散,三停竟已去了一停,心中大恸。
阮小七凑过来安慰:“哥哥,胜败兵家常事,何况此事古怪,却是败得蹊跷。”
刘唐接过话头,恨恨的说道:“可不蹊跷!我们何时吃过恁大的亏,莫不是……”话未说完,众人隐隐感觉到脚下地面的颤动,刘唐叫道:“不好!有骑兵。”当即趴倒地上,意图伏地听声,准备听听马队还有多远,具体能有多大的规模。
刘唐刚刚趴下,隆隆的马蹄声已经是由远而近,越来越响,站立着的众人都已听得清楚了,这等规模,绝对要上千骑兵以上同时奔跑,才有可能做到。
刘唐此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叫上老大逃跑。可是还不待刘唐爬起来,一支全身披着红色骑甲的马队已经从小坡之后突然出现,居高临下一路冲过来,手上长长的骑枪反射着冰冷的光芒,夺人心魄。
骑兵机动性强,尤其集团冲锋时,挟奔雷之威,对步兵心理上有极大的威慑!一旦步兵阵形被冲散,等着他们的,便是无情的屠杀!一时间,所有人全都噤若寒蝉。
怒火攻心的晁盖一挥手中朴刀,大声喝道:“弟兄们,要想活命的,就跟贼配军们拼了!”回过神来的梁山兵士纷纷凑了过来,意图结阵自保。有百十个带着弓的山贼站在了队伍前面,搭箭瞄准。
两下的距离还在一百五十步左右时,红甲骑兵突然一分为二,由锥形阵变成了“二龙分水”,分成左右两队,各自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掠过梁山军阵。同时,一阵连绵不断的箭雨将梁山军那百十个弓手一个不落的射翻。
晁盖那炽热仇恨的目光随着百十名弓箭手的阵亡变为了震惊。不单是因为对方的骑弓竟然比自己的步弓箭程还要远,而且那精准的箭法也让他心惊胆战。
不利的局面未能让这个悍匪崩溃,反而将他心中那股积蓄经年的邪火彻底的激发了。晁盖用力的摇动一下朴刀,竟隐隐有风雷声响,整个人如同一尊怒目金刚,高声喝道:“弟兄们,冲过去就能活,跟我来!”众山贼见当家的带头,条件反射的跟着冲了过去。
此时晁盖身边不过几百人,更是惊恐的不成阵形,只是抱着团的蜂拥而上。骑兵反倒不急着往前凑合了。只是轻松地杀戮些外围的小匪。
骑兵地强项就是快速机动,以及强袭穿透,击溃敌阵。没有了机动力与冲击力,陷入人海中,敌军单是用手推,都能把骑兵推下马。故此,对方马队只是在外围如赶羊、削苹果一般地,一层层地消灭梁山溃兵。
这样一边倒的战斗实在太让人绝望了。凌晨的低温冻结不了空气中的血腥,嗖嗖的箭矢破空声掩盖不了此起彼伏的惨叫。
梁山军以凶悍闻名,此时却一路跑,一路丢下仍自扭动、抽搐的尸体,不少人还未死透,嘶声呻吟、哭号着。这与其说是战斗,还不如说是屠杀更为贴切。
晁盖被裹在人群中,正自亡命狂奔,突然心生警兆,猛然回头,只见一支强劲的箭矢闪电般射来。晁盖大吃一惊,尽管他武艺十分高强,身子被败兵们裹挟着,周遭却无腾挪余地。
说时迟那时快,‘咔!’的一声,来箭射中了晁盖的额头。这一箭力道十足,竟然足足射进了半支箭头,尾羽还在急促地颤动。晁盖大叫一声,翻身摔倒。
刘唐和阮小七大惊失色,拼命过来要救大哥,怎奈溃兵如潮,哪里还收的住脚!四下官军又乱箭齐飞,阮小七心急之下疏于防备,被一箭射中了大腿。万般无奈,刘唐搀扶着阮小七,随着乱兵仓皇逃命而去……
杨戬听说射毙了梁山贼首晁盖,沉吟半晌,面上并无半分喜色。
幕僚董立德拱手问道:“如此大功,东翁缘何闷闷不乐?”
杨戬品了口茶,缓缓说道:“倒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金使遇袭这件泼天大案终于有了交代,官家的怒火怎么也到不了咱家身上;忧的是,此事背景复杂,这一遭,怕是恶了太子。”
董立德恍然大悟,“传言郓王挂帅伐辽,是真的了?”
杨戬点点头,说道:“这才破例提举了皇城司,又要掌兵了。纵是在汴京遥领,克敌复土的首功,要做什么也是够了。那位怎还坐得住?”
董立德奋然道:“赵家的生意,赵家人自去扯腿!惹人笑话不说,便就搅了此遭,改得了大势么?既是行事如此的颟顸蠢货,恶了他也未必可虑。倒是目前,晁盖既死,宋江岂肯罢休?恐怕山东,无宁日矣。”
杨戬放下茶杯,晒然一笑,“区区毛贼,反掌可灭。以前是咱家不愿多事,那宋黑厮倒也通透,诸般行事都是讨巧,便容着他也翻不起大浪。如今嘛……且叫各州县严加防备。”随即下令将晁盖枭首,挂在城楼上示众。
消息传到梁山上,顿时是一片凄风惨雨,两千士兵参与偷袭,损失过半,逃回来的只有八百余人,更重要的是梁山的精神领袖晁盖死在了官兵箭下,令梁山诸将无尽愤恨和悲伤。
聚义堂内,宋江哭得双眼流血,几度晕厥过去。被亲信众人扶进内堂,好生相劝,宋江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睁着眼睛看向吴用,问道:“这次出战,刘唐和阮小七护主不利,我准备将他们二人严惩,重重责打并赶出梁山泊,军师觉得如何?”
吴用大吃一惊,“二哥不可鲁莽行事!”他当然明白宋江的心思,晁盖既死,宋江正可抓住机会整顿晁盖旧部,刘唐是晁盖的第一心腹,赶走他就是杀鸡儆猴。
宋江眸光一闪,看了吴用一眼。
吴用心里,顿时莫名一颤!他知道,晁盖已死,这梁山从此以后,真的是要改姓“宋”了。想到这里,他欠身道:“小弟明白哥哥心意……但目前是需要二哥展示仁义之时,需要安抚,收买人心,将来他们若不服二哥,二哥大可收拾,若是能替晁大哥报仇雪恨,那他们以后对二哥也就死心塌地了。”
晁盖死了,宋江心里很难过,毕竟是多年的好友,可同时,又有莫名窃喜。如今梁山将完全被他掌控,他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来安排大家日后的前程。
吴用所言,是绿林道上的规矩,头领被杀,谁能杀了凶手,以后就是头领。
宋江听了,却面露难色,杨戬是当朝权贵,他巴结都还巴结不过来,怎么还可能去替晁盖报仇,断了自己的招安之路?
正没计议处,一名小匪奔来禀报:“启禀寨主,外面林将军、刘将军等十几名统制要求见寨主。”这些人都是晁盖的旧部,宋江知道他们为什么找自己,但他又不能不见,只得走出了内堂。
中堂院子里,林冲、刘唐、史进以及阮氏三雄等十几名大将聚集在一起。见到宋江走出来,十几人一起大喊:“请寨主立刻下令攻打须县,夺回大哥尸首!”
宋江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夺回大哥尸首,但我们现在只有两千余人,怎么可能敌得过两万官兵,我们现在去只能是送死!”
林冲上前一步道:“虽然敌众我寡,但梁山上下悲愤万分,为大哥报仇的士气高涨,相反,官军疏于操练,个个贪生怕死。兵法云,哀军必胜,我们只要以必死之心作战,一定能够成功。如果寨主实在担心,那么我们可以攻打西城所,只要手中有了敌军战俘,便可换回大哥尸首。”宋江支吾着说道:“这个……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宋江连西城所都不肯打,更何谈报仇?梁山众将一时都有点心灰意冷。林冲叹了口气,抱拳行礼道:“如此,我们自去和杨戬决一死战,愿和晁大哥死在一起,请寨主保重。”众人纷纷施礼,“寨主保重!”说罢就要跟着林冲而走。
宋江顿时急了,这不就是散伙了吗?他连忙喊道:“请大家留步,听宋江一言!”
众人停住脚步,却不回身。宋江无奈,只得取出一支箭道:“我宋江一定会率领大家夺回晁大哥尸首,厚葬于梁山。若违此誓,犹如此箭!”说完,他将箭一折为二,众人大喜,一起转身拱手道:“愿听寨主差遣,万死不辞!”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二章 纷战
虽然立下了誓言,宋江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肯定不会去攻打官兵,以卵击石,还得罪杨戬。但如果不出兵表示表示,梁山恐怕就此散伙了。
吴用低声道:“其实林冲的方案不错,我们可以声东击西,佯攻须城,实攻西城所,只要能抓到西城所的官吏,就可以用他们来交换晁大哥的尸首,杨戬应该会答应。”
宋江犹豫片刻道:“我想和杨戬和谈解决此事!”吴用一愣,连忙道:“大家怎么可能接受和谈,再说我们有什么本钱可以和杨戬议和?”
“我们可以答应收缩势力范围,保证不碰他的珍珠泉,不攻城,不杀官,我相信杨戬会答应这个条件,至于众人的不满,我可以虚攻须城,声势大,雨点小。”
吴用知道,宋江最终是要招安的,这次晁盖阵亡,使得宋江左右为难,可也无人能对他求和的决策掣肘了,只要度过这一关,梁山就只有一个声音了。
“二哥真这样决定了?”宋江缓缓点头,“决定了!我这就修书一封,派妥当人送给杨戬!”
当天傍晚,宋江的信便送到了杨戬手中。杨府内堂,杨戬眯着眼睛读完宋江的信,又把信递给董立德,“董先生怎么看此事?”
董立德读完信笑道:“这个宋江很有功名心,太傅或许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招安他们,平息梁山之乱,立下大功,压倒梁师成。”
杨戬冷笑一声,“宋江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讨价还价?他既然想死,本官就成全他!”
董立德一怔,“太傅的意思是……?”
杨戬冷冷道:“梁山草寇惊扰了金使,官家岂不愤恨?本官权且答应他的条件,也同意他所谓的虚攻西城所。哼哼,等他来攻之时,趁机将他们一网打尽,枭首送进京城请赏,岂不是比招安更佳?”
董立德竖起了大拇指,由衷赞道:“太傅高,实在是高!”
定更时分,天空中飘起了小雪,须城县的城门“吱嘎”、“吱嘎”地开了,两万禁军悄悄出了城,向西城所赶去。队伍中央有一顶巨大的伞盖,这可是天子才有的排场。伞盖下,是一个颇为高大胖壮的男子,颌下无须,喉结平缓,坐在一辆宽大的无盖马车上,闭目养神。
这一次,杨戬决心将宋江一伙彻底拔除,不留后患,所以亲自出任主将,副将则由定远将军、马军都指挥使**出任,驻守须城的禁军全部出动,要布下天罗地网。
伞盖挡住了飘落的雪花,却挡不住空气中的丝丝寒意。杨戬尽力忍受着冷风吹到裸露的皮肤上,好似扎到骨头里的冰寒,不时微睁双眼,扫一下车旁的王、马扩,想着心事。
那日二人来报信,杨戬本不欲多事,只是金国使者若有个差池,引发官家的怒火,不但附近州县官员获罪,他杨戬也有驰援不利的干系。这些年,作为一个宦官,自己无论是权势还是风光,都算是登峰造极了,岂不惹人觊觎?一旦有了错处,仇家们岂能放过?
想想梁师成的手段,便是杨戬也暗自心惊。加上王之父王师中也是牧守一方的大员,平日虽无往来,礼节上却还算过得去。
既推不掉,便将人情做实,这是杨戬的成功秘诀,当即派**领了自己的马军亲卫去救人。
意外之喜是,这次出兵,不但斩了匪首晁盖,救出金使,还得知这马扩、王竟都是文武双全的好苗子。
杨戬就开始琢磨,如何借着此事,出力抬举这两个年轻人,顺势把王师中装进自家夹袋,也好在外廷多一助力,再或者若能以此为由,搭上郓王的线,往后可就能高枕无忧了。
与此同时,在梁山水泊的东岸,上百艘小船满载着梁山军士兵靠岸了。芦苇荡中,一队队士兵跳上岸,向前方的集结处奔去,这是宋江亲自率领两千军队和十几员大将趁夜偷袭西城所,目的是抓捕官员战俘换取梁山领袖晁盖的尸首。
其实,宋江已经收到了杨戬的亲笔回信。杨戬同意了他求和的请求,也同意他凌晨佯攻西城所,但也在信中明确要求梁山军不能攻进西城所,否则就视为宋江毁约。
宋江骑在一匹黄骠马上,目光凝重地注视着西城所的方向,若有所思。这里距离西城所不到二十里,一个时辰便可以杀到,但宋江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刚刚接到须城县的探子快报,须城县的官兵倾巢而出,这让宋江心里升起了一丝警觉。同时,宋江知道,县城空虚,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该抓吗?
吴用凑了过来,搓了搓手,呵出一口寒气,低声说道:“杨戬没有丝毫诚意。信中答应配合,却调动大军,显然是想利用我们佯攻西城所的机会将梁山军一举歼灭。恁的歹毒。二哥为何不将计就计?”
宋江沉默半晌才说道:“就怕一场大战难以避免了。”
“杨戬没有水军,能奈我何?二哥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全面掌握梁山大权。”吴用的最后一句话说中了宋江的心事,但他还是有点犹豫,这样一来,可就真的得罪杨戬了。
吴用很了解宋江的心思,继续劝道:“其实得罪杨戬不怕,怕的是我们没有实力,招安时,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再说,不把官军打怕了,莫说杨戬,就是各州县官们,也会拿捏我们,搓圆搓扁。”
宋江最终被吴用劝服了,下令道:“让所有统制来见我!”
两万大宋禁军在西城所一带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梁山军前来送死。时间已渐渐到了四更时分,正是天亮前最为黑暗,最是寒冷的时刻。
马扩正来回搓着僵冷的双手,忽然听见两名将领在低声谈话:“不妙,恐怕是上了贼人的当。”
“此话怎么说?”
“梁山草寇可能是在引蛇出洞,把我们骗到西城所。须城县空虚,梁山军极有可能偷袭须城啊!”马扩暗暗点头,这人见事明白。
梁山的探子无孔不入,大军出动,怎么瞒得住?宋江既然能做到梁山之主,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如何会不防着杨戬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偷袭须城县倒是一个良策。
忽有士兵指着北方大喊:“快看!火!火!”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县城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士兵们纷纷叫嚷起来,“走水了,城里走水了!”
杨戬也看到了北方的烈火,勃然大怒,喝令道:“大军立刻回城!”副将**高声叫道:“太傅!宋江未必敢攻占县城,可能是调我们北上,他还是要袭击西城所,下官建议分兵两路,一半军队依旧留在这里!”
杨戬心急如焚,着实担心须城县自己的府邸,那里藏有他这些年收刮来的无数名贵财宝,一旦被对方攻破县城……简直不可想象,自己多年的心血将付之一炬!他毫不犹豫地命令道:“你率军留下,我回须城!”
杨戬率领一万大军掉头北撤,宛如一条火龙在官道上迅疾地游动。
官道左边是大片山林,右面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此时雪已经停了,天际出现了一丝微光,映照着田里的新雪,天地一片惨白。
大约行军了十里左右,宋军队伍渐渐拉长,后面步行的士兵跟不上杨戬的两千骑兵亲卫,一万军队拉长成蜿蜒的长蛇阵。惶急的情绪似会传染一般,马蹄声越来越乱,军使们低声地叱骂,勉强保持着行军的阵型。杨戬并没有停下来整队,须城县只有一千守军,就算能抵挡一阵也是有限,他必须尽快赶回须城县。
突然,左面山林忽然响起一阵梆子声,紧接着密集的箭雨如暴风骤雨般射向伞盖,亲卫们措手不及,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响成一片。
一名亲卫急声大喊:“结盾阵,保护太傅!”周围的数百名骑兵迅速集结,高举大盾,形成了一座盾山,保护杨戬的车驾。
马扩和王跟在杨戬的亲卫队伍后面,也受到了箭雨的波及,急忙挥舞兵器拨打。箭矢的破空声,将士们的叫喊声,好似就在耳边,又好似离得极远。
马扩心神一阵恍惚,只是不时有箭只从身边掠过,左面的士兵纷纷中箭倒地,提醒着他,这里是战场。
马扩手上不停,心中也是连连赞叹,宋江名不虚传,这一手声东击西、半路设伏,把杨戬耍得团团转。
莫非,历史上真实的宋江并非施耐庵在《水浒传》里描写的那样,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投降派?还是说,宋江已经找到了杨戬的对头做靠山,这件事另有乾坤?
几轮箭雨过后,只听密林中一声大吼,“杀杨戬!为大哥报仇!”随后,喊杀声大作,梁山众头领各挺兵器,率军冲出来,向保护杨戬的盾阵杀将过去。
这边,杨戬的亲卫中,也各有将领分头迎上,捉对厮杀起来。
梁山队伍中有一人纵跃如飞,几个起落,已是到了盾阵后部,看起来是意图包抄。马扩二人正在伞盖且近,王一拨马头,挡在那人前面。只见那人飞身纵起,人在半空就抡起手中大棍,朝着王顶门打去,口中并高声喝道:“娃娃,爷爷九纹龙史进,来取你命!”
王自幼习武,枪法虽未圆通自如,却也能够凭着感觉临机应变,当即长枪一挑,无巧不巧,枪尖正好挑在了史进的齐眉棍上。
史进凌空跃起,奋力一击,本想着速战速决,解决了这个小将,赶快去杀杨戬。可受长枪一挑,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身不由己的斜斜向着王右侧落去。
王长枪借着史进大棍的碰撞之力,微微一偏,随即向史进的小腹点去。此时,史进正自向下飞落,手中的大棍更是刚刚被挑偏,若是普通人绝对就交代了。那史进不愧是学武多年,一叫丹田气,身子一躬一伸,愣是在空中偏移了半尺,大棍往地上一砸,身子已经借着这股反震力,飞向王的马后。
落地之后,史进倒手一棍,径直向王的后腰杵去。王双脚一点马腹,坐下马一个小跳,躲开了史进这一杵。这两人,一个圈马盘旋,一个纵身跳跃,缠斗在了一起。
马扩来自后世,本就不在意什么单挑的规矩,在一旁听得史进自报名号,担心王不是对手,策马抡刀,便向史进杀来。
史进大棍一摆,挡住长刀,却不防马扩的刀锐利非常,两下一碰,棍头便被切了下来。长刀去势不减,史进急忙缩头躲过,脚步却乱了。
王趁势枪作棍使,抡圆了抽在史进后背之上。史进身不由主地前扑两步,嘴一张,喷出一口血来。马扩翻转刀背,拍翻了史进,唤来一个认识的都头,将史进绑了。
战场之中斗得热闹,无人注意的稻田里,一个人影掀掉白色披风,缓缓坐起。此人剑眉朗目,正是小李广花荣。环视战场一周,花荣单膝跪下,张弓搭箭,瞄准了二百步外的马车。
此时,杨戬的亲卫集中在左侧抵挡梁山军的冲击,他们背后却形成了一个空挡,杨戬趴在马车中,露出一个头向人群缝隙中探望。
花荣拉弓如满月,箭尖触指即射,一支锋利的破甲箭如闪电般射向杨戬的后脑勺,可怜杨戬做梦也想不到死神竟从他身后来临。‘噗!’这一箭力量极大,箭从后脑勺处射入,箭尖从前额眉间透出,杨戬惨叫一声,当即毙命。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三章 铸私钱
冬至往后一百零五天,称寒食节,又叫冷烟节。
在寒食这一天,古人会熄灭家中所有的火,给火神爷爷放个假,翌日才重新燃起新火,并举行一系列祭祀活动。后来,由于日子太接近了,人们逐渐将寒食和清明两个节日合并了。
马扩闷坐在牟平家里,回想起晁盖竟然死在了自己的箭下,仍觉不可思议。不该是死在史文恭箭下吗?看来,水浒英雄是没有了。历史,也悄悄的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这场遭遇战牵动了方方面面的神经,据说当今官家勃然大怒,连连摔了好几方名贵的端砚。杨戬死了,照例追赠封赏一番,养虎为患的小过也为逝者讳,不再提了,西城所现在委给了一个叫李彦的宦官掌管。
附近州县主官统统挨了一番申斥,恐怕年末的磨勘要纷纷考评降等。马政众人拼命厮杀,最终护持得金使无恙,总算是功过相抵,不奖不罚。
至于梁山匪首,圣旨上只字未提。死了的晁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俘虏的史进却没个说法,官府不收,私放也不妥。这九纹龙不知怎么想的,就这么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既不逃回去跟着宋江混,也不要求洗白,成天大马金刀的,全没个俘虏的自觉。
众人赶到登州,正要浮海北上,正使赵有开病倒了,发热,昏迷。王师中请来附近所有的名医诊脉,皆判为惊吓过度的厥症,虽经施针灌药,怎奈天不假年,径自一命呜呼了。
偏巧这时,雄州和诜密报,完颜阿骨打已受辽国敕封为“东怀王”,招了安了。这还联盟个什么劲儿?再巴巴的送诏书过去,不是授人以柄,招辽国耻笑吗?爱面子的道君皇帝郁闷了,这帮野人真是靠不住,急忙命马政等人停止前行,只派呼延庆“持登州牒送善庆等归”。
赵佶是想,这样子,就算辽国知道了,也是登州地方的擅自行动,大宋官家和朝廷是不知情的,没有做出违背两国传统友谊的不当举动。
殊不知,这样一来,皇帝的面子保住了,呼延庆却被愤怒的女真人囚禁了半年,直到冬天才放回来。
王师中走了童贯的门路,让王补了呼延庆的缺,权知平海军指挥使。
马政也回了蓬莱军衙赴任了。
经历了几场真正的战斗,深感生命无价本领有限的马扩决定先回家苦练武功,操练家丁,为日后的应变打好基础。马政对此十分赞同,悉心指导了几日,把马家几代人的战场经验倾囊相授。
如此,经此一役,众人算是都有归属。
这日清早,马扩练功完毕,又和史进对了趟拳脚。这九纹龙似是不忿马扩偷袭,以至自己落败被俘,竟丝毫不留手,每天操练得马扩欲仙欲死。
马扩咬牙忍受,一方面大呼小叫,满足史进那点暗黑的虐人**,一方面却也为有了好陪练,自己的武艺进步明显而沾沾自喜,正是痛并快乐着。
进屋擦了汗,还未更衣,忽听门外有人叫道:“子充还算勤勉,没被某堵在榻上。”
马扩闻声而笑:“你这衙内,现做了官,怎的有空来打抽风?早餐可吃了没?”
王推门而进,朗声笑道:“今日休沐。季春三月,正是郊游的好时光,特来与你同游。可怜我一早出发,急急赶路,水米未曾打牙。快些酒肉伺候。”
马扩心中感动,“到底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知道我这几日闷得慌,来得好!你才是及时雨啊。”厮闹一阵,叫十一赶紧安排饭食,有寒食粥、寒食面、寒食浆、青精饭及饧……宋人喜好食甜,‘饧’是用麦芽或谷芽熬成的饴糖。大伙儿吃过了一同去踏青。
北宋承袭唐代的风气,算是比较开放的朝代,理学虽经二程兄弟提出,也只是在部分读书人的圈子里流传,男女大防什么的在百姓中还没有影呢。
整个暮春都是踏青的日子,到了郊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会凑在一起,荡秋千、放风筝、拔河、斗鸡、戴柳、斗草、打球……这是年轻人放飞心情的日子,当然,也是深闺之女相夫的好日子。
蓬莱郊外的平畅河就是踏青的最好所在。碧蓝的水映着洁白的云,和煦的微风吹动两岸的树叶,沙沙的响。河堤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树荫下停着不少华贵的轿子,一些个窈窕女子在丫鬟的陪伴下走走看看,四下游玩。
马扩与王、史进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又是轻裘怒马,倒是惹来不少注目。
走了半日,大伙都有些渴了。十一说前方有个村子,居民多与莒格庄联姻,可以去讨口水喝。众人转过一个小山岗,便见几十个茅屋集簇而居。
进了村子,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众人只寻那门户最齐整的一家,却见大门掩着。
王渴的狠了,道了声诺便推门而进。众人也便跟上。
院内同样静悄悄的,一个小厮倚在廊下打盹。
王抬手要推醒他,却吃史进拦住了,并示意大家噤声。众人侧耳细听,屋后似是有人声。
大伙儿绕到后院,只见一株老榆树,人抱粗细,树下一个老头,穿着粽叶道服,带着鹿皮羽冠,坐在石凳上喝茶,院子当中,四个后生把两个土陶方鼎扣在一起,随即用水调和一些白色粉末,把鼎炉的缝隙糊起来。
见到众人进来,那老道士跳将起来,颤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入民宅?”
王胡乱拱了拱手,道:“这位官人是马都监的衙内,某是平海军王。咱们踏青路过,讨口水喝。尔等这是在做甚?”
一个年轻后生过来见礼道,“几位官人能来,是小的们荣幸。这里唤作徐家村,吾等祖居于此。这位乃吾等本家仙翁,正在开炉炼丹。”
马扩瞧着那白色粉末有些像水泥,过去用手一碾,很是细润,再看些和水的,被糊在土陶方鼎上,逐渐变干变硬。
老道士看到马扩动他的东西,皱眉喝道:“那个什么衙内,混弄个甚?”
马扩转过身来,问道:“老丈。这水泥可是你烧出来的?”
“水泥?好奇怪的名字。老道使的是六一神泥,从筑城用的‘夹浆’改良而来,用石灰、糯米汁加桐油掺和而成。不过,天一为水,地六成之,这六一神泥,称作水泥,却也不错。想不到这位衙内倒也是个方家。却不敢动问,尊上的海底有多深?哪座高山烧得香?”
马扩当即一晕:这是道士?怎么听起来像是土匪的黑话?不过,心里却是喜悦不尽。人才啊!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水泥和老道士都是难得的宝贝。
马扩端端正正与那老道士见礼道,“家父现任登州兵马都监,姓马讳政。某乃承节郎马扩。请教徐真人,你用水泥封堵鼎炉,却是所炼何物?”
徐神翁腼然强笑,道:“这个……却让衙内见笑了。老道最近炼丹,所费颇多。虽然弟子们孝敬,却也有些囊中羞涩……故此,炼些铜钱花用。”
炼铜钱?马扩顿觉奇怪,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铜锭什么的。
那徐姓后生卖弄道:“仙翁乃真正的半仙之人,可以点铁成铜。尔后我等熬制铜汁。就可浇铜成钱。”
一旁的史进耸肩嘿嘿笑道:“什么点铁成铜?不就是胆水浸铜么。我大宋炼铜,还有几家不会用的?却来卖嘴。不过,你这老道不怕掉脑袋,竟敢铸私钱,却是有胆识。”徐神翁老脸一红。连道惭愧。
马扩才知道,如今的大宋可了不得,十个道士里八个都会胆水浸铜。此时大宋制铜利用铜铁置换法,每年得胆铜在百万斤之上。这老道徐神翁,更会炼制水泥,胆水,以及提取石精,也就是硫酸。
马扩很是感叹,大宋的科技其实十分发达,只是很多东西只在道门流传,没大规模的应用到民间。这个老道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
马扩努力挤出和蔼、亲切的笑容,凑近徐老道,“那个,真人,有礼,有礼了。有度牒吗?”
徐神翁瞅着马扩皮笑肉不笑的脸庞,不自禁的感觉心惊肉跳,未曾细想,赶紧打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缎小包,应道:“有的,有的。”
出家人不事劳作,也不纳税服徭役,所以僧庙道观往往成为一些好吃懒做之人,甚而是犯了罪江湖亡命之人的避难之所。有鉴于此,宋朝一直严格控制出家人的数量,有一百僧人的地方才准一人出家,大量僧人都只能做沙弥,并不算真正出家,道教的比例好一些,正式出家也需要官方认可。没有度牒私自剃度的,被查到都要受惩罚。
由于供不应求,这个官方的身份证明度牒,逐渐成了“有价证券”。国库紧张时,朝廷便拨一些度牒到地方,让地方自行贩卖以作公用。《水浒传》里鲁达打死了郑屠,是赵员外花了度牒钱,把他送上了五台山。
元年间,苏轼任杭州知州,刚刚到任的第一个折子,《祈赐度牒修廨宇状》,就是写机关用房“风雨腐坏,日就颓毁”,“每遇大风雨,不敢安寝正堂之上”,衙门和官舍全是危房,不能住人。
这是因为,地方官员调换频繁,修好的衙门自己也不太可能住上,反而会落下奢靡的话柄,不如自己在外面购买外宅住的安心。所以,有官不修衙的说法。
杭州是宋代的上州,其州府原来是吴越国时期的皇宫,在当时自然是奢华无比,但到了百年后,也已经破烂不堪,风雨尽入。
实在不能住了,怎么办呢?朝廷给了苏轼2 00道度牒,让他卖了修房子,不够的自己想办法。这些年,朝廷印的钱引大幅贬值,度牒却是硬通货,神宗时一道度牒可以卖钱170贯,如今一道度牒的价格已经是三百贯。
马扩一把抢过那小包,顺手揣入自己怀中,变了脸色道:“何方妖孽,竟敢偷铸私钱!你这徐家村,容留包庇,也都不是‘良人’。嗯,今日正巧得闲,便替衙门出回力,送尔等去见官。”
此言一出,不但徐神翁脸色大变,徐家村诸人也都吓得魂飞天外。
大宋朝的百姓,没有人不知道‘良人’身份的重要性赁屋、开店、上学、远行……更不要说考科举了,只要是正经勾当,都需要身家清白。有过案底,或者风评不好的人,邻里是不会具保的,因为你若是将来犯了事儿,保人们是要担责任的。
没有良人的身份,要么脸上刺了字去当兵,要么从事贱业。总之,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子孙也无法通过科举提高社会地位。所以,《水浒传》里的好汉多半是走投无路才“逼上梁山”。
徐家村的几个后生急的满头冒汗,欲要动粗,见这些官人骑马跨刀,又估量着讨不到好处。
神惊胆颤的徐神翁蓦地瞥见史进脸上似笑非笑,到底是闯惯江湖的老狐狸,竟一下子平静下来,对着马扩笑道:“不知官人有何事吩咐?贫道自当尽力。勿要惊吓这些庄户儿郎。”
马扩也不再拿腔作样,正了脸色邀请徐老道去家中做客。
可恨这贼道,给他点颜色,反倒拿起乔来,贼兮兮地笑问:“去尊府呢,倒是不妨。只不知是酬神谢愿呢,还是祈福禳祸?总不会是铸私钱吧?”
马扩噎得直翻白眼,“爷要发财,有的是办法,何必冒那风险?”并简略地提了一些超前的物品或工艺,满以为虽没有霸气侧漏,也足以让老道眼前金光闪闪了。岂料人老精、马老滑,徐老道只是笑眯眯地刨根问底儿、讨论细节,应聘的事全当没说。
马扩恨得牙痒,对着史进哼道:“既是你露得底,就是绑,你也须将这老杂毛绑来。”说罢转身就走。
史进瞧马扩气的脸都要变形,认命地叹道:“我命苦,当俘虏。老道,乖乖滴做肉猪,跟着我走罢了,省的争执,反费手脚。”
眼看这伙官人却露出匪形匪状,徐家村的人一头雾水,王在旁瞧的直乐,吩咐伴当留下来收拾手尾,自己追了上去。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四章 初试海盗
过了几日,马扩去平海军回访,并给王带去几把新打造的“绣春刀”。
史进和徐老道,一个俘虏,一个肉票,放在家里不定惹出什么祸事来,实在是不放心,索性一并带上。
到了军营,王正要出海巡游,便邀请马扩一同前往。
原来,作为大宋流放犯人之地的沙门岛,近几年却被一伙海盗盘踞。这种事,州县官员一向是能瞒就瞒、能拖就拖的。未得枢密院的调令,平海军不能大张旗鼓地出兵,不过在例行的巡游时发现并剿灭小股海盗,也是一笔功劳,能换些赏钱。
马扩知道,宋朝的疆域没有唐朝那么大,而且西面有西夏、回鹘等国,北面有辽国。北宋与这些国家常年战事不断,丝绸之路的陆路通道是走不通的。商人趋利,便大量的使用海船,开通海上的丝绸之路,中国历史上宋朝的海上航线可以说是最繁忙的,当然一同繁荣的还有海盗!
平海军的船坞,位于蓬莱的滨海处,向北突出的老北山。从这里向北,是渤海和黄海的分界线,有一山分二海之称。楚汉相争的时候,齐王田横躲避汉将韩信的追杀,曾在此筑寨为营。田横不愿屈膝投降,自刎身亡,所率的五百壮士高唱葬歌,相继自尽。故而,后人又称这里叫田横山。
山的东麓,筑起了马蹄形的堤坝探入海中,宽阔的堤坝上不但建了栈桥,还有不少固定抛石机的堡垒。到了这个水寨式的港口,马扩终于感受到了宋代航海技术的发达,那些十几丈长,三四层楼高的大海船足以说明一切。
王介绍,船坞里的海船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战船,叫做海鹘船,八百斛(石),折算排水量约为50吨。船头低且宽大,船尾高且狭小,长十丈,宽一丈八,吃水深约八尺五寸,10橹,两侧各有浮板,虽风浪涨而无倾侧。船上安装了十具小型床弩,可乘百余人,几乎可以全天候作战,哪怕惊涛骇浪,也可平稳行驶。
第二种是福建船厂刚刚造出来的大型座船,可以军民两用。这船首尖尾宽,两头上翘,长二十丈,宽五丈,吃水深丈余,两千斛。船体分四层,下层装土石压舱,二层住人,三层操作,上层供士兵作战,整船能乘近300人。
第三种,是叫做鱼船的快船,船头方小,尾阔底尖,长5丈,形状狭长似鱼,也能乘50人。这种船是数量最多的,故而百姓们也叫这里为“鱼寨”。
若选海鹘船,海盗一见可知是官船,且不说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官船水军都是配有弓箭的。海盗不等靠到近前,就被水军的弓手射杀了,自不会来。
最终选了大福船,伪装成海商,引诱海盗来袭,借机除之。
今日天气好得出奇,天空蓝得明亮,冬去春来,带着腥味的海风中已透出些些暖意。
船行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微风吹拂,海浪起伏不定,闪耀着点点阳光,映入眼中就成了磷磷的金光一片。船头犁开浪花,飞鱼在海面上不时的飞跃而过。
马扩领着史进、徐老道正在甲板上乱逛,突然间,船上一阵嘈杂。史进撇嘴说道:“嗨,那话来了。”
三人爬到顶层,放眼观看。海面上,数十艘尖底牛船正在快速接近。这种尖底牛船别名叫水上飞,是一种小型的快船,装人不多,一般只有二十几人,特点就是快,非常适合做船队的前哨和追击、堵截用。
眼见得,蜂拥而至的这些海盗船,每艘都有十余人奋力的划着浆。就如龙舟竞赛一般,箭也似冲向福船。
这福船虽然宽大,有风帆,可远洋,可是在近距离,速度却比不过划桨的小船。故此,从来只有海盗掂量海商的实力,敢不敢打的,却是没有海商选择的余地,事到临头只有血战拼命罢了。只不过,这次要拼命的却是这些海盗了。
这场战斗,实在是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海盗们没有远程攻击,没有弓箭压制,甚至连水鬼凿船都没有,只是一窝蜂的用铁锚套住船帮,用人命和狂热冲上船舷肉搏。
海盗的目的就是夺下船只,掠夺物资和人员。又怎么舍得把大船凿穿沉海?强登商船肉搏,才是海盗赖以生存的所在。
只可惜,今日的肥羊却是朝廷正规水军装扮,本该血腥无比的跳帮搏杀近乎成了一场儿戏。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平海军的弓手居高临下,犹如点名一般地射击。那些攀爬着绳索拼命登船的新进海盗,以及踩踏着钩索快速登船的资深海盗,没有一个能顺利冲上大船,纷纷在半途就中箭落水。
随着掉落海中的海盗越来越多,这些亡命之徒们也承受不住这种干挨打不能还击的蹂躏了。终于,一些海盗绝望了,纷纷砍断缠绕大船的绳索,准备撤退。
王一声令下,平海军的水手们嗷嗷叫的冲过去,有胆大的,直接跳下了海,追击逃跑的海盗。最终,海盗船无一漏网。活捉俘虏足有二百多人。
马扩与王一起审问这些海盗,才知道,这些海盗的大首领姓朴,他们盘踞在沙门岛周遭的大小海岛上,多是琉球、高丽,以及沿海的汉人和渤海人组成,零星还有些倭人。平日里,海盗们自行组合,分做五六波,轮番出来干活。
沙门岛属于庙岛群岛。庙岛群岛位于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之间,距离登州海岸约有百里。所属三十多个岛屿,自南而北可分为三个岛群:
南岛群包括南、北长山岛、庙岛和大、小黑山岛。
中岛群有猴矶岛、高山岛和砣矶岛等。
北岛群由大、小钦岛和南、北隍城岛等组成。南与蓬莱相望。北和大连老铁山相峙。当黄海、渤海分界处。形势险要。
控制了庙岛群岛,也就控制了辽国和金国的海路。
岛上的海盗有四五千人,算上流放的囚犯,渔家以及妇孺,足有近万人。而且他们也不只有小号的尖底牛船,岛上还停泊着两艘大船。
马扩听后,心中一动,若能在海外孤岛推行技术革新,可是不怕泄密。
王有些泄气,这次他们只有一艘福船,即便知道前方还有肥肉,也只好回航了。
到了岸上,马扩跟王打了个招呼,就一头扎进了平海军的匠作营。马扩要为下次海战,进而占据海岛做些准备。
第一是旗语。军队作为有组织的武装力量,在战场上发挥整体作战的威力,必须要考一整套指挥信号,去调度、协同成千上万的将士。这个时代,军队以旌旗、金鼓为指挥信号,所谓“一闻战鼓意气生”。火药虽然已经发明了,但是号炮要到元明时期才出现。
此时,水军也已有了旗语的雏形,但仅限于一些特定的符号。一般来讲都是在旗舰上升起几面特定的旗帜,从而实现命令的传递。马扩也只是看过海战的电影,按照记忆,让被服营的匠人缝制了各种颜色的小旗子,叫来王的亲卫都头,讲解了一遍要点,就把这可怜的娃撵出去自行研究去了。
第二是司南。马扩找来水军负责领航的押官,一问才知道,古人早就发现了磁石的作用,但如何将指针磁化却一直是个难题,所以黄帝做的是指南车,战国时期的司南也很笨重。指南针应用在航海上,也就是宣和年间的事,“舟师识地理,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观指南针”。只是此时制作指南针是用铁针摩擦磁石,磁性不稳定,受到冲击容易退磁。再则观测是用水浮法,不够精确。
在没有电流充磁的条件下,马扩采用了高温磁化法,就是将钢针加温到一定程度,然后将它在磁石上按磁极放置后自然冷却,便可使其永久磁化。钢针冷却之后,指南针最重要的核心部分就有了。让匠人在铸造的铜制底壳中内置竖针,钢针测过磁极后,用红绿色漆做了标识,安装在预置的竖针上,再盖上一块透明度最好的水晶片,外圈刻上东南西北,一具航海罗盘就完成了。
马扩自己则拽着徐神翁、史进一起动手研究火器。宋朝时,火器在战争中只起到辅助作用,主要因为这个时候的火药武器威力并不是很强大。
《武经总要》中记载了军队制式火药及火器的制作方法,火药配方中的材料多达十几种,大概是从道士炼丹发展而来,竟然含有黄蜡、清油、松脂等物,只能燃烧,爆炸力度不够。
那些霹雳球之类的,与其说是火药武器,还不如说是一种燃烧武器。火药里要混入砒霜、巴豆之类的有毒物质,然后点着了用抛石机之类的远程武器抛射到敌人的队伍里,达到灼伤、熏呛的目的。但是这东西个头大,火药运输又麻烦,威力还不是很大,还不如多带几张弓几壶箭。
到了南宋,管状火器出现,突火枪什么的,也只能算是用巨响吓唬人的。
平海军匠作营一座地处偏僻的帐篷内,史进推动小石磨,分别将硝石、硫磺、精炭研磨成粉末,徐神翁提着一架小铜秤,读着刻度说:“硝石一分八厘。”“再加一点点。”史进用小厘勺加一小勺硝粉,马扩连忙道:“差不多了!”
马扩依稀还记得军用黑火药最佳的配方是:硝酸钾75%,硫磺10%,木炭15%,实际操作时,为便于记忆可称为“一硫二硝三木炭”。“硫磺粉一分。”“木炭粉三分。”
马扩将这些原料掺混在一起,用竹萝掺匀,放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引燃,这些黑色的火药便腾的一下爆燃起来,冒出了一股黑烟,干净的木板上留下了一块烧灼的痕迹。
火药制作好之后还不能简单的装入罐子封存,而是还要经过一道成粒的工序,因为火药中的原料比重不同,搬运和储存的时候,难免会震动,这样一来重量大的硝会下沉,轻质的碳粉会上浮,就影响到了以后的使用,所以才要制成颗粒后再进行封装,避免以上问题的出现。
马扩按照古法,用清水煮大麦,然后将火药置于竹萝上,含上一口水猛喷上去,接着就抖动竹萝,这样一来火药便形成了颗粒,再将这些颗粒晾干,过筛之后,便形成均匀的药粒,最后进行封装。仨人一起配出三两火药,将火药装入一个厚瓷药瓶中,用泥封住瓶口,等泥晾干后插入一根引信线。
走出大帐,马扩叫住一个路过的匠人,“这边有试药场吗?”
“有!官人请跟我来。”匠人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大些的山洞,里面有一块平整的大石作为试验台。
马扩将瓷瓶放在平台上,见角落里有几只木条箱子,便道:“把箱子拿过来。”史进将木箱子小心翼翼罩在瓷瓶上,徐神翁慢慢牵引着油绳后退,匠人连忙拿来几面盾牌,几个人举着盾牌站在数丈外观看。
油绳一被点燃,一条火线滋啦直奔木箱而去。只等片刻,‘砰!’的一声巨响,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木箱被炸裂成七八块,天女散花般飞出丈外,瓷瓶则被炸得粉碎,碎片镶满了木板,几块瓷片飞溅过来,重重地嵌在盾牌上。
在场之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徐神翁呆滞道:“岂非神器,我做的吗……”
马扩也没想到威力竟是如此之大,眼睛瞪的溜圆,狠抓着徐神翁的手臂,“呃……老道,不要骄傲。这个,要再接再厉,呃……继续努力……”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得意之情却逐渐漫上面容。
史进最先恢复了常态,一如既往地打击马扩道:“威力再大,投不到对方的船上,有个屁用?”
马扩一愣,“这个……改良火药只是第一步,震天雷嘛,顺手就做了,以后攻城、守城还是用得上滴。今日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先回去庆祝,明日再做水战利器。”
史进一脸狐疑地问道:“你还有什么手段?”
“嘿嘿,明日便知。”
说罢,给匠人下了死命令保密,马扩便拖着魂不守舍的徐神翁和碎碎念的史进回帐篷享用美味的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