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五章 海战(上)
“你要海岛做甚?这可是犯忌的。”王转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睨视着马扩。
“军营饮酒也是犯忌的。”马扩笑嘻嘻地干了一杯葡萄酒,身体放松半靠在榻上。
“说来也是奇怪。朝廷施行专利榷酒政策,黄酒和白酒,都被官营垄断,根本不向民间提供酒曲,亦不许民间自酿。民营的酒商只能用土法酿制果酒、药酒和配制酒。如今士人大多偏好口感香醇的低度酒,所以黄酒才会大行其道。可是呢,‘葡萄美酒夜光杯’,本该更符合骚人墨客吹捧的果酒,销售却很不理想。某在市面上见到过葡萄酒、梨酒、荔枝酒、石榴酒、枣酒、黄柑酒、甘蔗酒以及蜜酒等,种类可谓繁多,销量却很可怜。”
王给马扩的杯中倒满,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笑问道:“诚如此言。子充可知原委?”
马扩举了举杯,道:“大概是唐人的酿造方法失传了,纵有人知晓也敝帚自珍。市面上的这些酒望之色泽浑浊、多有絮状杂质,且酸涩味苦,掩盖了本应有的果香。故而,只有你这种好酒如命却又宦囊羞涩的浪荡子才碰这种便宜的劣酒。却也奇怪,令尊不差钱啊……”
王苦笑着接过话头:“吾家人口多,家严负担也大。某已出仕,怎好再厚颜伸手?你说的这些与海岛何干?莫非……”
马扩笑道:“不错。某有一些赚钱的生意,只是做起来难免有人跟风,在海岛上容易保密。你干不干?”
王眼睛一亮,嘻嘻笑道:“既是兄弟你的发财路子,某怎好插脚?”
马扩啐道:“是兄弟还说生分的话?某一人也支应不来。”
随后又拣葡萄酒和李子酒等不需要酒曲的自酵果酒,把后世的酿造工艺说了一些,直把王听得双眼放光。
马扩想了想,又抛出一样杀器酱油。只要稍微改进豆瓣酱的制作工艺,主要是延长发酵时间,使豆瓣发酵为酱醪。然后将酱醪在磨盘上压榨出汁,就能得到。酱油的出现原本是在南宋,随着炒菜的推广应运而生。
马扩讲得口干舌燥,王却听得云里雾里,“如此费事,却是何用?”
马扩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王,“猪脑子!咱们在郓王府吃着了什么?炒菜!现在汴京七十二正店,哪家若没有炒菜就得关门!炒菜靠什么调味?用酱容易糊锅,就算不糊锅,端上来黏糊糊一大滩,让人看了不吐就不错了,怎能升起食欲?他们用的是盐!可盐多少文一斤?比起来,酱油几乎没有成本,而且更美观、更容易掌握,自然会受到各家酒肆的欢迎。”
王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板,“这么说,咱兄弟想不发财都难了?”
“当然。不过,”马扩拍了拍王的肩膀,“首先你得把海盗剿干净。”
王猛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一帮土鸡瓦犬而已。再加上子充你刚弄出来的好东西,弹指可定!”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最初结交的时候,由于家世、功名,是以王居尊,从郓王府宴开始,马扩表现出了更加宽阔的视野,更加敏锐的眼光,再有外挂的知识,慢慢的,变成了由马扩主导的友情模式。
“子玉,平海军的兄弟们为何只穿号衣,不着甲胄呢?不是说海战弓弩为先吗?为何却不重防护?”
马扩与王并肩站在“镇远”号的舰首,一边查看兵士们安装床弩,一边问道。
这次,王带了三艘海鹘战船出海。
马扩嫌甲字、乙字的编号不好听,便分别起名为“镇远”号、“定远”号、“致远”号,抚慰一下当年看电影《甲午海战》的气愤和遗憾。王觉得挺好听,也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王翻了个白眼,说道:“若能着甲自然防护得好。可是无论铁甲、皮甲,还是纸甲,都沾不得水。兵士一旦落水的话,马上跟秤砣一般沉下去,如之奈何?”
马扩老脸一红,不甘心被当作外行,努力在脑中搜索不怕水的铠甲,猛然想起了诸葛亮火烧藤甲兵,藤甲遇水不沉,可是制备不易,若把藤甲换成竹甲呢?
“可以找一些拇指粗细的竹子,穿成马甲模样,套在身上,既可以落水不沉,也能当成一层铠甲!”
王一愣,旋即大点其头,竹子性韧坚实,而且中空轻飘,穿在身上既可以防身又能落水后毫不费力的浮在水面,高!“怎不早说?!”
这时,吊斗上传来讯号,发现敌船。王传令,迎着远方行来的那一大片帆影驶去。
当双方都能看清对方之后,马扩倒吸一口凉气,对方居然是一艘和福船差不多大的板屋船,左右还带着六艘三桅快船!
这种板屋船是高丽水军仿唐朝“艨艟”战舰造的,是后来朝鲜水军主力战舰“龟船”的雏形。
对方也发现了官军船队,不但没跑,反而仗着船多,开始调整船头,朝上风头驶去,以板屋船为中心,战船为两翼,形成了一个新月队形朝着官军船队包了过来。
官军船队却要比他们灵活许多,王指挥着三艘战船,如同三只猛虎一般,朝海盗船队右翼冲去。
双方尚有一千多米距离的时候,王大喝一声,“火龙出水,准备!”
各船都搬出来一个个大竹筒,筒身两侧前后各装了大号火箭。两个士兵抬着竹筒,对准敌船,另一个士兵把四只火箭的引线汇在一起。
“点火!”随着这声令下,十几个冒着火苗黑烟的竹筒飞出了各船的船舷,离着水面三四尺高,朝着它们预定的目标飞去,接近敌船时,竹筒内分别喷出十余支神机火箭,焚船伤人。中标的那几艘海盗船上顿时腾起了一片烈焰,猝不及防中箭的海盗们发出一片哀号之声。
海盗船一边扬水灭火,一边调整角度,直冲过来。
三艘海鹘战船齐齐划了个漂亮的弧线,保持着双方的距离。同时,又是一轮火箭攻击。
两轮“火龙出水”之后,海盗右翼的三艘船烈焰熊熊,船上的人眼看火已经难以扑灭,纷纷跳海逃生。王发令指挥着船队转舵开始脱离战场,朝上风头驶去。
这一个接触战,就让一半的海盗船失去了战斗力,其余的海盗看着官军掉头驶离,居然没有敢立即追击,而是紧缩起了队形。
王冷笑一声,指挥着船队再次掉头,朝海盗左翼发起了进攻,又是一轮“火龙出水”,这次又有一艘海盗船变成了巨大的火把,两艘烧了帆,失去了动力,停在海上团团打转。
两次接触,海盗们只是刚刚看到对手就有四条船被烧毁,他们却毫无还手之力,被吊打的沮丧和对死亡的恐惧,使得剩余的一大两小三艘船再也没有还击的念头,实际上,也是没有还击的能力。三艘海盗船同时落帆,停在了原地,表示投降。
王高兴得哈哈大笑,马扩从后拉了他一把,轻声说道:“小心有诈。”
王感激地点点头,随即命令“定远”舰监视海盗的板屋船,自己的旗舰“镇远”号和“致远”号一前一后接近落帆的海盗快船,准备受降。
“致远”号到了离海盗船一箭之地的时候,海盗们如同吃了兴奋剂一般,玩命的拉弓朝“致远”号放箭,其中夹杂了不少绑了蘸满火油布条的火箭,试图报刚才被烧的一箭之仇。
早有警惕的“致远”号,船舷上立即竖起了门板一般大小的木盾。一扇扇木盾,仿佛在船舷上又立起了一副船板一般,使得海盗射出的箭支丝毫没有杀伤到人员,偶尔有几支火箭落在“致远”号的船面上,或者是船帆上,立刻便被几道水柱给扑灭了。
刚才还兴奋的嗷嗷叫的海盗们随即蔫了下来,拉着弓,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不知道该朝对方什么地方射。
海盗们无耻的行径激怒了平海军的将士,稍稍落后的“镇远”号进入近战距离,船上的床弩发威了。一支支一米多长的铁箭呼啸而至,海盗船上立即血光飞溅,哀号声响成一片。
眼看大势已去的海盗们终于丢下了手中的兵刃,抱着脑袋,跪在甲板上投降……
朴逸站在板屋船最上层的望楼上,手扶栏杆脸色发青。
他本是高丽王国的水军统领,一次沿着海岸巡视,竟然遭遇了夏季很少见的北风,被强行扭转了航向,闯入了宋朝登州管辖的海域。本打算休整后就回国,却接到了国王的特殊使命,就此在沙门岛盘踞下来。
这几年大宋朝政混乱,各级官吏欺上瞒下,倒让他逐渐做大。原本带着的高丽人,陆续招纳的渔民,以及江湖亡命之徒,有了若大规模,和大宋水军也相安无事。
前一阵,一支巡风队悄无声息地失踪了。虽然都是宋人,可那二十几艘快船也着实让他肉疼。这些天,他亲自带人巡海,想找出原因,及时消灭隐患。
今天,原因找到了,可是噩梦也跟着到了!他没有想到大宋水军居然有如此战力,更有那如火龙般威力巨大的武器。
刚才一战便损失了四艘快船,心疼的他几乎要吐血。对方现在是三条船,他只有一条船,没有一点胜算,而且对方船上还装了那么多恐怖的武器,更是让他有些不寒而栗。现在只能盼着对方想俘获这艘板屋船,不使用那可怕的火龙,进行跳帮战,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这次王留下“致远”号监视海盗快船,“镇远”号和“定远”号朝着板屋船围去。进入了床弩发射范围之后,两船的弩炮手瞄准了对方船只的上层建筑开始任意发射。一时间铁箭呼啸,木片纷飞,打得那些站在船面上准备接战的海盗们抱头鼠窜惨叫连连。
站在船尾最高层上的朴逸,望着乱作一团的船面上的手下,怒不可遏,却没有丝毫办法,对方的床弩射程更远,根本就不进入他们的射程之内,他们空有一身力气,却没有丝毫还手的办法,朴逸怒吼着命令调转船头冲撞对方,怎奈对方船小,又是轻载,躲避起来远比他们灵活许多。
突然,一支铁箭命中了朴逸面前的栏杆,粗大的松木栏杆立时断裂,他身边的一个倒霉家伙被飞溅的木屑射中了喉咙,撞在后面的柱子上,倒下时连一口气都没有了。
一个贴身近卫扑到朴逸身边跪倒,用高丽语叫道:“将军,这里实在太危险了,您还是先下舱躲避一下吧!”
朴逸苦笑着说道:“下去躲着难道就安全了吗?弟兄们还都在拼命,我怎能独自躲开?休要再说,传令底舱,放浆冲击!”这个近卫用力的点了点头,转身飞速奔入了船舱之中。
不一刻,大船两侧从贴近水线部分突然打开了一排舱口,舱口之中整齐的伸出了两排巨大的船桨。这些船桨伸出之后,立即着水开始有力的划动了起来。大船又动了,用与那庞大的身躯不相衬的速度转向,迅疾地朝镇远号冲了过来。
“调帆!左舵!快避开它!”王声嘶力竭地发出了吼叫声,水手们立即行动了起来,全力调整船帆和船舵。
镇远号急速开始朝左侧掉头,堪堪躲过了如同疯虎一般冲过来的板屋船,两条船几乎是擦肩而过!
“困兽犹斗!拉开距离,给我狠狠的打!”王的怒吼声还未消散,镇远号就遭遇了从板屋船上射下的一轮箭雨的洗礼。
镇远号马上支起了盾墙,挡住了大部分箭支,但还是有一些来不及躲避的弟兄中箭了。两船距离很近,板屋船船舷高大,可以居高临下的对镇远号发箭,镇远号只能仰射,很是吃亏。
毕竟划桨的动力还是不如船帆的动力,镇远号很快拉开了距离,水手们急速的扑灭了几处火箭引起的小火头,放下了竖起的盾墙,一个个气的直跳脚!
王把手中的刀用力一挥,叫道:“弩手给我狠狠的打!将它一侧的船桨全部给我打回去!让它彻底变成一条死鱼!”
弩手们用力扳动了机括,将一支支铁箭对准船桨发射了出去,那些伸出船桨的部位开始出现破洞,里面正在用力划桨的水手被击中后发出濒死的惨嚎声……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六章 海战(下)
桨手们惨嚎着乱成了一团,板屋船不但慢了下来,还转起了圈。
朴逸深深的叹了口气,用高丽语喃喃到:“一切都完了!”
身边的护卫喊道:“不会的!将军,咱们不会败的!咱们船上还有许多弟兄呢!咱们跟他们拼了!”
“拼了?咱们拿什么跟他们拼?咱们的手段还未使出,就败了!我原以为大宋气数已尽,咱们这些人可以趁机为故国做点事情,可没想到,大宋到底还是气数未尽,居然造出如此可怖的武器!咱们……”
朴逸眼中那最后一丝希望之火熄灭,替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色,“传令收桨,停止抵抗!”
“是!”侍卫含泪躬身退下,传达朴逸的命令去了。
大船缓缓的将船桨收回了舱内,放下了一条舢板,几个人顺着软梯下到了舢板上,摇橹朝镇远号驶来,舢板中站了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
当舢板靠上了镇远号舷侧之后,镇远号上的水手大声喝问到:“来者何人,通报姓名!”
中年男子拱手用很标准的汉语叫到:“沙门岛朴逸求见贵军首领,烦请诸位通报一声!”
镇远号放下了软梯。
朴逸身手倒也利索,抓住软梯微微借力,几下便登上了镇远号船面。后面上来一个侍卫,亦步亦趋的跟在朴逸身后朝船尾舵楼走来。
“想必这位就是贵军首领吧!朴某有礼!”登上船楼的朴逸将目光锁定在了身披战袍的王身上,一脸尴尬的抱拳施礼。
“沙门岛朴大当家,幸会幸会!本官王,新任平海军指挥使。王某早已听说过朴大当家的威名,没想到这么快就相识当面,实在是有缘得紧!哈哈……”王满脸胜利者的微笑。
“惭愧,惭愧!朴某落得今日下场实乃咎由自取,此行就是来当面谢罪的!”朴逸弯腰再次施礼。
“哦?”
“此战朴某已彻底失败,只望贵军能高抬贵手,放过我那些兄弟,朴某愿意赔偿贵军白银一万两,不知王指挥使意下如何?”
旁边的马扩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道:“朴当家的如意算盘打的着实不错,拿着我们的银子来和我们做生意,这天下可曾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朴逸脸色微微一变,目光锁定在了马扩的身上,干笑一声道:“不知这位尊姓大名?果真年少有为,气度不凡,只是不知此言又从何说起呢?”
马扩不客气道,“本人马扩。尔等是匪,吾等是官,官军剿匪,岂容谈判?现如今,仗已经打到了如此程度,你等命悬我手,沙门岛防守空虚,被我们拿下也只是迟早问题,朴当家还有谈判的本钱吗?”
朴逸有些尴尬,但嘴上却还强硬道:“阁下以为我们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地了吗?贵军本可以将我们全部烧光,却一直没有这么做,不过是看上了我的大船罢了。万事不可做绝,如果贵军不留情面的话,那我们也不怕拼个鱼死网破,大不了我们烧船就是了!”
“朴当家果真了得,不知道您手下的那些人是不是都和您有同样的胆色或者想法,愿意跟你们的船同归于尽?”
朴逸脸色巨变,身后的那个侍卫更是把眼睛瞪的大大的,一副要择人而嗜的模样,吼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们朴当家来的时候已经吩咐过,如果他回不去的话,就让我们的人立即放火烧船,大不了……”
朴逸抬手拦下了侍卫,自己接口说到:“我不敢说我的人都不怕死,但如果你们逼人太紧的话,我也保不准手下会有人真的放火烧船,毕竟打破几个火油罐丢上个火把,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马扩心里面动了一下,朴逸所说也不全都是威胁,一旦逼急了,说不定他们还真的敢放火烧船,这么好的大船,要是就这么烧了的话,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宋军仁慈,一向都愿彰显大国气度。可话说回来了,既然你们败了,那就应该有战败的自觉性,你的那些手下到底用不用死,不是我们说了算,而是全看朴当家的意愿!”
朴逸眉毛一跳,“此话怎讲?”
“朴当家不是中原人士,而是从高丽来,可是真的?”朴逸点头承认。
“梁园虽好,不是家乡。大宋的海域,容不得外人作威作福,肆意劫掠。你们须得离开大宋海域,回高丽也好,去别的地方也好,随你们。你在沙门岛囤积的财物,都是从宋人手中所得,尽数留下。朴当家若不乐意,我们这就斩草除根。你们的船是不错,但是与其养虎为患,我宁可它们都沉在这片海底!”
朴逸脸色苍白,低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之后对王和马扩深施一礼,叹道:“我以前轻视了你们大宋人士,看来大宋却是气数未尽,朴某代表弟兄们谢过贵军不杀之恩。朴某这就回船下令放下武器,任凭你们处置,只是希望贵军给我们留条生路。朴某郑重发誓,朴逸此生绝不再侵犯大宋一人一物。只是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沙门岛上还有一些高丽家眷,还望阁下大量,能让他们随同我们一起离开。我们这便返回高丽,以后你们有用得到我们的,两位只管说话,朴某在高丽还有一些办法,只要能帮忙的,朴某绝无二话!”
王笑道:“这个没有问题,中国有句古话,不打不相识,今天能有如此结局,某也甚是欣慰!时候不早,还请朴当家回船处置!”
夕阳西照,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太阳就会落至海面以下,黑夜将笼罩这片大海,王命令所有船只编队,驶向驼矶岛。
船队在驼矶岛靠岸,自有人安排泊船、扎营等等事宜。
损失也统计出来了,整个船队只有不足二十人战死,受伤人数也不足三十人。平海军将士们欢欣鼓舞,唯有史进闷闷不乐。
马扩看在眼中,便过去询问,史进说道,“看过白天的海战,史进以为,经官人改进的火器已能主宰战场,个人的武勇将成笑谈!唉……”
“史大郎,作为一个武人,你怨恨我吗?”
“说不好。只是不知道,练武还有何用?”
马扩看着史进纠结的脸,不禁笑道:“什么武器都要人来使。我的刀利,可要是换个人,未必削得断大郎的棍。若是敌人也有火器,你待如何?”
史进眼中有了神采,“若双方都有火器……”
“那就比谁操控得好,谁更敢战!大郎,有了新玩意儿,就学新技艺。九纹龙,就该在四海遨游!”
史进看着马扩意气风发的背影,心里暗道:“马子充。某知你所谋甚大。某便陪你走这一遭。倒要看你能走多远……”
晚饭的时候,朴逸被请到了岸上。
“朴当家!海途之中,万事简陋。今日之事过去之后,我希望咱们能成为朋友,饮下这杯水酒,以前的事情咱们都不要再提了。我祝愿朴当家回去之后,依然能大展宏图,财源广进!”
朴逸急忙起身,接过了马扩递过的这杯酒,感慨万分的说到:“今日之战朴某输的心服口服,两位不但没有赶尽杀绝,还以礼相待,朴某感激万分,实在是受之有愧呀!这杯酒我喝了,回高丽之后,两位只要用到朴某之处,朴某绝不推辞!”
这个朴逸是海盗,可战败了,他没有选择流亡附近的琉球或者扶桑,而是选择了归国。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马扩心中暗怒,看来一向首鼠两端的高丽也打起大宋的主意了!
马扩端起酒杯,说道:“朴兄此次回去之后,还望通知一下贵国国主,大宋现今虽然赢弱,但也远没有到什么人都可任意欺凌的地步,朴兄此事揭过也就罢了,希望以后我们不会再在大宋海域看到贵国的其他人出现,朴兄请!”
说完之后,马扩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王也感到不对劲了,这个朴逸不过是一个海盗罢了,怎么突然就扯上高丽国主了呢?
朴逸却如遭重锤一般震惊,他的秘密就连最亲近的手下知道的也是寥寥无几,马扩却怎么就知道了呢?
有人出卖?他的那些手下没有机会和马扩单独接触,那合理的解释也只剩下了这个秘密是马扩猜测出来的。
朴逸不由冷汗直流,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只是从他想要回国的这件事情便猜出了他们国主的计划,实在是妖孽一般的人物!
朴逸急忙端起酒杯,起身解释:“我国虽地处偏僻,也一向心慕文明。只是近年来听闻宋欲联金伐辽。吾国主曾言,辽为兄弟之国,存之足为边捍;金为虎狼之国,不可交也!奈何中国复燕之意甚决!是以……”
“朴兄,有些事情,不必明言。”
“澶渊之耻,燕云之富,长城之险,谁能或忘?战局如何,也非吾等可以推演。不过,朴兄身处漩涡,当为自己着想,如今吾等既然不打不相识,以后朴兄不妨当个中间人,也好过亲自上阵打打杀杀的不是?照样也能赚个盆满钵满的!如果朴兄愿意的话,还请喝下此杯,你我以后也就是真正的朋友了!”
马扩拦下了朴逸的话头,朴逸更加确定马扩已经猜到了他们高丽的这个阴谋,只是不愿当面点破而已。
而且听他的意思是以后想做些灰色生意,请他当这个中间人作为桥梁。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如此甚好,朴某一定将此话带回国主那里,两位以后要是用得着我朴某的话,还当千万不要客气才是!哈哈……”
第二天一早,把俘虏中的宋人留在驼矶岛上,王指挥各船一起去接收沙门岛。
为防不测,马扩让朴逸留在镇远号上。
其实朴逸已无战意,路上和马扩谈天说地倒也痛快,结果是越谈越惊心,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管说到什么地方的事情,似乎都有一番独到的见地,精辟的让朴逸不时大发感叹。
“我等取了家眷即刻启程归国,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告诉马少君。”
“在前段时间,这一带海域忽然出现了不少扶桑人的船只,扶桑人残暴成性,连续劫掠了我多艘向高丽送货的船只,不但夺去了货物、船只,更是将船上的人员悉数杀死。后来察知,扶桑近几年来也是战乱不断,大名之间相互倾轧,这些海盗都是战败的流浪武士。这些人不但在这里行劫,还到我们高丽附近大肆袭扰,这次我一心回国,也是想要回去处置这些混账东西!马少君在进驻沙门岛之后,要多加小心才是。”
朴逸的话让马扩猛然一惊,在他印象之中,倭寇泛滥应该是二三百年之后明朝的事情,历史上对于宋代倭寇的记载却很少,朴逸不说,他还真的不知道这个事情。
不过再一想,日本历史上说是有天皇统一,但实质上很长时间并没有形成绝对的集权。国内各种势力林立,相互之间连年战争不断。一些小国灭亡之后,这些武士无以为生,流落海上为盗也属正常。
只不过这个时代倭寇对于沿海地带的危害并不严重而已,所以历史上记载才不详尽,于是点头称谢,答应一定注意,心里面却开始打起了这些倭寇的主意。
远方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个不小的岛屿,朴逸立在镇远号的船头,极目远眺,指着这个岛屿说到:“前面便是沙门岛了!”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七章 岛主(上)
沙门岛面积不小,岛上有几座小山。
海中气候温暖湿润,时当春末夏初,满岛已是郁郁葱葱的绿色。
朴逸神色黯然,苦心经营,一朝易手!船队渐渐驶近了,远远的看到岛上升起了阵阵浓烟,朴逸顿时紧张了起来,手搭凉棚用力的朝岛上张望。
海港之中停着一些落帆的货船,上面没人走动,再朝岛上看去,一些房子起了火,影影绰绰的有些人慌乱的奔走,似乎不少人正在挥舞着兵器进行战斗,只是因为距离还远,听不到岛上的喊声。
朴逸脸色大变,怒道:“肯定是那些该死的扶桑人!还望马少君出手相救呀!”
马扩对王叫道:“子玉!岛上出事了,快快救援!”
王立即下令满帆,并让旗手通知各舰全速前进。六条船同时满帆,船头在海中犁出白色的浪花尾迹,全速朝沙门岛码头驶去。
驶入港湾之后,看得更加真切,一帮头顶小辫,腰围破布,坦胸露乳,脚穿木屐,挥舞着窄刃长刀和短矛的矮家伙叽里呱啦的叫嚷着,正在围攻岛上的寨子。
岛上到处都是尸体,更有一些妇孺惊慌失措的到处奔逃,不少人被强盗劈倒在地,鲜血四溅。
船队的出现立即引起了岛上人的注意,有不少强盗乱哄哄的朝码头围来。离得近了,马扩听得出,强盗们说的正是扶桑话,也就是后世的日语。
船一靠近码头,朴逸红着眼,说了声得罪,便从身边一个人手中夺过了一把快刀,飞身跃上了码头,朝着那些扶桑人杀去。
船上的高丽人纷纷抄起木棒之类的武器跳上岸,和这些扶桑人战在了一起。
马扩这才想起,当初收拢这些高丽人的时候,把他们的武器尽数没收了!
由于手中没有合适的武器,刚刚上岸的那些高丽人吃亏不小,不少人被那些扶桑人劈翻在地。王急忙命令各舰支援高丽人。
由于距离近,目标小,那些床弩、火器反倒发挥不了作用,各船上的跳帮手即刻下船,挥舞兵器,接下了扶桑人的攻击。各船的弓箭手居高临下,纷纷开弓射箭,压制那些扶桑人。
马扩发现,扶桑人不过一百多人的样子,平海军加上高丽人却有二三百人。但这些扶桑人虽然身材矮小,但各个凶悍异常,身手灵活,手中的倭刀更是锋利沉猛,平海军的跳帮手登岸之后,已有多人中刀倒地。
马扩跳下船,挥刀冲到了前面,迎面便撞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扶桑人。这个扶桑人双手持刀,一个力劈便朝他猛砍了过来,马扩横刀招架,“当”的一声,两刀之间迸射出一溜火花。
马扩手臂一麻,险些把刀脱手,暗自惊讶,这倭寇好大的力气。
好在经过这些天史进的“特训”,体力和反应都有提高,马扩手忙脚乱的挡住了扶桑人接连砍来的几刀,抓住这个扶桑人回力的一个空隙,手中的刀使了一个“拨草寻蛇”,跟着他收刀的手猛刺了过去。
这个扶桑人尽力后退,想要避开马扩这迅猛的一刀,马扩腰部猛然发力,足尖一点地,整个人恍如一个弹簧,以更快的速度贴了过去,在这个扶桑人惊惧的眼神之中,瞬间便把半个刀身送入了他的胸腔之中!
旁边一个扶桑人嚎叫一声,朝着马扩猛扑过来,手中持的是一根短矛,雪亮的矛尖如同毒蛇一般的朝马扩胸口扎来。
马扩欲待拔刀已来不及,眼看就要中招!
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前,手中的长刀一抖,立即便将这支朝马扩刺来的短矛带到了一边,还不等这个扶桑人变招,长刀又如闪电一般的划过了他的咽喉。
这个扶桑人丢掉了手中的短矛,双手拼命的捂在自己的脖子上,试图阻止鲜血的喷溅,可大股鲜血依旧如同泉涌一般的从他的指缝之中汹涌而出,很快便如同抽去了脊椎骨一般的软软倒了下去,抽搐几下之后成为了一具尸体。
马扩冲着十一竖了一下拇指,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跳帮手们纷纷聚拢到马扩周围,结成松散的战阵朝那些扶桑人冲杀了过去。
高丽人也都在地上捡起了兵器,紧随着冲了出去。
史进纵身到了前面,一把便将一个扶桑人手中的长矛夺了过来,大吼一声振臂挥去,立时便将前面的几个扶桑人扫翻在了地上。
跟在史进身后的那些跳帮手趁机猛然前冲,乱刀砍下,放倒了十几个扶桑人,冲开一个缺口。
寨子中的高丽人看到援军到来,也都振作了精神,硬是把已经攻入寨子里的那些扶桑人赶了出来。
扶桑强盗看到大势已去,丢下了数十具尸首,朝岛的另一边逃去。
马扩来到了朴逸身边,抱拳说道:“朴兄!请节哀。大家先合力将这些倭寇全部拿下,否则岛上以后将永无宁日!”
朴逸也咬牙说道:“马少君说的对,这些扶桑人,不,是倭寇!实在太可恶,自当就地铲除才是!”说着收拢了手下,朝那些扶桑人奋力追去。
马扩点视了一圈身边的弟兄们,朗声发令:“史大郎,你带上这里一半人手,跟着朴当家去追那些扶桑人,尽量留下几个活口,我要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里。十一,你回船,请子玉立即启航绕岛查看,务必不要让这些扶桑人的船逃走,不需要近战,击沉就是了!”
十一领命而去,史进却有些不乐意,“俗话说穷寇莫追,这些扶桑人退走,让朴逸他们去追就是了,犯不着让弟兄们为这些高丽人再冒险了。”
马扩摇了摇头:“这话不对,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地方了,这些倭寇敢挑衅高丽人,难保以后不会对我们下手。高丽人现在人手不多,我怕他们会让这些倭寇有人漏网,才让你去,不是穷寇莫追,而是要穷寇猛追,务必要做到一个都不能让他们逃脱!”
马扩让剩下的人控制了寨门,自己打量起眼前的寨子。
由于这里无险可守,所以寨子建的相当牢固。四周都用原木竖起了寨墙,每隔一段就设有箭楼,寨墙内侧还有供人行走的步道。
寨子里面的房子也都规划的整整齐齐,房屋也都是用木头搭建起来的,有横竖交错的街道,俨然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城镇。
马扩让手下弟兄们先收拢伤者进行救治。倭寇果然厉害,刚才码头一战居然让跳帮手损失了十多人,高丽人由于开始没有武器,伤亡更是严重,加上寨子里面防守的人,总共伤亡了百人之多。
岛上的高丽家眷们见到马扩他们大宋官军打扮,朴逸又不在,只是远远观望的过来,不敢近前。马扩吩咐人将他们喊过来,抬那些还活着的伤者入寨子,交给岛上的郎中进行救治,自己的人也抬回船上包扎。
接近中午的时候,王的“镇远号”终于拖了两艘小船驶回了码头。
王一上岸,马扩便赶过去问道:“子玉,可有倭寇漏网?抓到活口了吗?”
王笑道:“那些扶桑人,嗯,倭寇,根本就没有一艘像样的大船,只来了十来条小破船,根本就不禁打,我看这两艘还比较新一点,便拖了回来,其它的都打沉了。这些家伙也实在是穷酸的很呀!咱们今天可蚀本了!”
马扩也笑了起来:“渔船也罢,以后咱们弟兄想吃鱼出海也方便一点!”
被抓的二十多个扶桑人,各个被揍得鼻青脸肿。朴逸过来恭敬施礼:“马少君,这些扶桑人穷凶极恶,只有这么二十多个投降了,其他的都杀了!”
“朴兄辛苦了,问清他们的老巢了吗?”
史进接口过去答道:“鸟语咱听不懂。好在投降的这些人中有两个是宋人,已经招了!”
马扩眉毛一竖,问道:“这时候就有汉奸了?是哪两个?”史进从俘虏中间掂出了两个人,丢到了马扩面前。
马扩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给倭寇为虎作伥?”
那两个人还未说话便哭了起来,一个人扑到马扩脚下用力磕头道:“大爷饶命呀!我们本来是来往于扶桑和宋国的商人,前些日子船被这些浪人所抢,我们两个因为会一些扶桑语,才侥幸留下了一条性命,他们逼着我们做他们的通译,船上的其他人尽数被这些该死的扶桑人杀掉了!呜……”另外一个人也拼命点头,不住的对马扩磕头。
马扩气消了许多,说到:“既是如此,我不杀你们,你们可知道这些倭寇的老巢吗?可愿意带我们去?”
“知道知道!他们的老巢就在离这里不算远的一个小岛上,他们那里没有多少人了,给大爷们带路,也算是给小的们报仇了!呜……”说着两个人又哭了起来。
马扩踱步来到了那些跪在地上的俘虏前面,看着这些猥琐的小矮子,心里面是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这些孙子历来欺软怕硬,又厚颜无耻,多少后世中国子孙惨死在他们的屠刀之下,可他们却恬不知耻的不承认侵略行径……
马扩越想越气,转身对史进说到:“把他们全部拖到码头砍掉,一个不留!”
王一愣,回身问道:“杀俘不祥。子充为何……?”
马扩翻了翻白眼:“这些倭寇凶残如野兽,还算是人吗?杀俘不祥不适用于他们!”
史进倒没有诸般忌讳,见王不再阻拦,便带着弟兄们将这些倭寇一个个的拖到了码头边上一字排开。
一声令下,手起刀落!二十多颗血淋淋的人头顿时飞了出去。
尸体颈项中鲜血如喷泉,刚刚收拾完的码头顿时便又如同到了阿鼻地狱一般。
围观的高丽人纷纷发出惊呼。杀人他们不是没有见过,但像这么杀俘的情景却是第一次看到。岛上的人都惊惧的望着马扩,这个年轻人虽然总是一脸和蔼的微笑,可这种微笑让他们看来,却比任何表情都要恐怖许多。
二十多个人同时砍头,即使是朴逸都是第一次看到,心头一紧,不由得庆幸自己不用再和此人为敌。当初投降的时候,他还心存一丝幻想,想着会找到翻盘的机会,马扩一直对他和他的手下都十分客气,朴逸甚至觉得他有点妇人之仁的意思,不如王果决,但今天这一幕让他认识到,这个年轻人的心比王还要冷,还要狠!
朴逸踏上一块高石,扬起手,对四周的人大声道:“弟兄们!这位是大宋平海军的王王指挥使,这位是马少君……此次出战,咱们已经战败,王指挥使仁慈,朴某和兄弟们才得以生还。以后马少君就是沙门岛的岛主,现在请马少君训令!”
周围一片哗然,特别是那些朴逸招纳的宋人手下的家眷更是紧张起来,因为他们从朴逸登岛之后,看到的全都是那些高丽人头目,连一个他们熟悉的宋人都没有看到,于是拼命朝前挤,想要打听一下他们的男人到底怎么样了,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马扩也上了高石,还是一脸微笑的朝四下望去。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周围人的脸上的时候,这些人立即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从前往后人群如海浪般逐渐安静了下来,纷纷垂下了目光,心惊胆颤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马扩对这个效果感到十分满意,杀人立威,这些该死的倭寇死得其所,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各位,不必紧张。各位宋人眷属,你们的家里人现在都很好,他们正在驼矶岛做客,不日之后,即可回转,与大家相聚。今日朴当家归来,是要将家眷带走,返回高丽国。请各位宋人家眷们各自回家,不要四处走动,以免发生什么误会。高丽眷属们,请立即收拾行李,跟随你们的男人尽快登船!”
马扩刚才杀人的余威犹在,这些沙门岛上的人显得异常温顺,很快寨门便已走空。
朴逸让手下各自回去收拾行李,自己陪同马扩等人在沙门岛寨子中四处查看了一番,算是移交仪式。接着朴逸将马扩带到了他的住处,位于寨子中央的一个院落,分为里外三进,最外是议事厅,中间是朴逸的住所,后面是库房。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八章 岛主(下)
朴逸打开库房,里面堆放的最多的是一些兵器之类的物品。
一些布匹绸缎,装金银的箱子却只三个,大概一扫,不过黄金一千多两,白银不足三万两,铜钱沉重,四处散落着,零零散散的约有几十贯。
马扩笑问道:“朴当家多年心血苦心经营如此之久,不该只有这些呀,不会是朴当家还另有所藏吧?”
朴逸赧颜低声回道:“马少君说笑了,朴某万不敢私藏,我攒置不多,最近又购置了不少兵器,是以……”
马扩笑着挥了挥手:“忠臣、廉吏,人人喜欢。朴当家虽为海盗,这些年来却没有中饱私囊,难得!史进,在这里取白银千两,送到朴当家座船上面,也算是咱们的一点心意!”
慷他人之慨,马扩一点也不心疼!
马扩又叫人把俘虏的两个宋人带来。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见了礼,马扩笑道:“不必惊慌。尔等既是宋商,在这里便安全了。还未请教两位尊姓大名?一向做何营生?因何被掳入贼中?”
二人惊魂稍定,稍微年长的说道:“回公子,我叫张应兵,他叫谢伟明。我兄弟二人这些年往来于两浙东路和日本博多之间,做些贩运贸易。虽有险恶,多半来自风浪。这次,是那边的一个领主反对藤原家,战败了,残余的武士流落为海盗,我兄弟倒霉……”
马扩问道:“你们都贩运些什么?”
这次是谢伟明答道:“大宋的物品到了日本都是畅销的,我们经常做的是丝绸、瓷器、香料、书籍与文房四宝,日本物产贫瘠,我们主要是运一些……硫磺。”
“硫磺?”马扩一愣,又喃喃自语道:“大宋自有硫磺出产,为何要不远千里从海外购买?若是量小,恐怕价格要翻上几番,若是量大,谁又要这些来做什么?难道说,是官府要买?”
谢伟明一咬牙,回道:“这本是秘密。可岛主救了我们性命,不好欺瞒恩人。宋辽两**队中都有火器,但宋军所用火药烈于辽军,岛主可知原因何在?”
马扩明白过来:“原本是用了日本硫磺啊。也难怪,这时候大家都没什么提纯硫磺的方法,哪家的原料质地好一些,哪家的就占优势一些了。”
张、谢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谢伟明再次躬身施礼道:“还有一桩富贵,好教岛主得知。我兄弟二人无意间在一座荒山发现银脉,已经合伙将此山买了下来。为报岛主大恩,愿将此山献与岛主。”
马扩刚要拒绝,突然想到前世曾在一篇旅游杂志上看到过的石见银矿介绍。
记得那里是在十六世纪到二十世纪之间开采的,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被发现吧。于是笑着问道:“两位说的银矿,可是在石见国?”
谢伟明见鬼一般盯着马扩道:“我们说的,就是石见国的那座山。岛主如何得知?”
石见银矿,在二十一世纪被日本申请加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随后将这个早已被挖掘一空的巨大银矿遗址开发成了一个旅游胜地。
石见银矿在十四世纪到十八世界这几百年间被发现,各路诸侯将军大名之类的战争狂人走马灯一样的轮番上阵,石见银矿在战争的需求下被无休止的过度开采,直至最后枯竭。
重点是,这个石见银矿在这几百年间所出产的白银,竟然占据了全球白银产量的三分之一左右。
之所有能达到如此恐怖的程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此矿的银含量很高,不是一般的高,而是非常高,高到了可以直接使用的程度,换句话说。
这座矿里的东西,不是银矿石,是纯银。这是一座真真正正的银山。
看着张、谢两人的模样,马扩心中十分纠结,既然石见银矿漏了光,再想捂住可就难了,可自己现在的实力还不够征伐日本…
这两人既然是贩运硫磺,和两浙东路的驻军自然有关系,若是回去拉一支队伍来开发也不是难事。
马扩压住心思,东拉西扯地和两人聊了起来。
两人震惊于他一口便道破了银矿的所在,如敬鬼神,对于所问之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今的倭国,人口不过数百万,地瘠民穷,政治上更是一团糟。
倭国自从立国开始,其王室从来没有变化过,但其王室权势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益消退。
三百年前迁都平安京,却未能真正平安,而是出现了权臣当政、奴大欺主的局面。
一百多年前,神官出身的藤原家,出了一位大臣,名为藤原道长,权倾朝野。其后,藤原家连续几代送族中女子入宫做皇后,成为了倭国的摄关世家。
这摄关就是摄政与关白,大概就是丞相的意思,倭国国主的势力因此大为降低。但有趣的是,这藤原家即使势力再大,也不造反篡位。
风水轮流转,到了三十多年前,倭国出了个白河国主,为了消弱藤原家的势力,开创了院政制度,自己退位做了上皇,住的地方叫“院厅”,后来又出家,称为“法皇”。
虽是退位,却一直抓着大权不放,实际上是另起炉灶,对国家大政进行“院宣”,绕开朝廷发号施令。
白河法皇大力启用平民武士平叛讨贼,将王室的权力渐渐给夺了回来。这些武士平时在院御所(居于北侧)担任警卫,被称为北面武士,其中最为显赫的,便是平、源两大家族。藤原家虽然有些衰弱,但并未彻底衰败,各地贵族和文臣依旧有不少依托在藤原家。
白河的长子崛河早死,如今的天皇,是崛河的儿子,叫鸟羽,年号元永二年。鸟羽天皇不过是一个摆设,一切权力都把持在他爷爷白河法皇手里,立的中宫都是白河法皇的养女藤原璋子,辈分已然差了,据说还是肚子里已经有了油瓶才嫁过来,整个一个乱字了得!
作为公卿贵族领袖的藤原家,数百年来根深蒂固,即使是鸟羽、白河的政令,要想真的完全抛弃藤原家得到施行,也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倭国,相当于有两个国主,和一个摄关家族,这三家还奇妙地不互相厮杀,而是相互制衡。
近年来,朝廷靠自身已无力镇压各地的叛乱,藤原等贵族不得不借助武士团的力量,但仍拒绝武士首领进入权力中枢。
源氏和平氏由于是皇族苗裔,逐步统合了关东和关西的庄园武士,成长为“武士栋梁”,朝堂上,代表旧贵族的藤原家、代表关东武士的源氏、代表关西武士的平氏三家争斗不休,地方上的大小领主更是分成了六十六个令制国,互相攻伐。
马扩听到这里,不由问道:“这个什么圆啊瓶的,既是皇族,怎么又说是平民武士,不得做官呢?”
谢伟明微微一笑道:“这事说来也挺有意思的,倭国人都是只有名,没有姓氏的,贵族的姓氏来自于官职和封地,尤其倭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动乱,很多官职和地方都是由一个家族世代掌握的,如出云氏、近江氏就是统治出云、近江地方的氏族。
还有苗字,苗是苗裔、分支的意思,苗字即一个家族从氏族本家分离出去后的新姓。比如近藤,就是从藤原家分出去的支系。
日本皇室也是有名无姓的。第五十二代的‘嵯峨天皇’,娶了近三十个老婆,生了五十多个儿女。越生越穷,嵯峨天皇终于养不起了,下了一道诏书,宣布皇子17人,皇女15人,总计32人,赐姓源氏,降为臣籍,这些人便被民间称为‘嵯峨源氏’。
自从嵯峨天皇起了这个头,后世的天皇也竞相效仿,每当子嗣过多,就用赐姓入臣的方式来减缓开支。桓武平氏就是桓武天皇的苗裔。所以,在日本,源姓、平姓虽然是臣籍,却是皇族血统。”
马扩点点头道:“听起来怪怪的。咱们中原有姓平的,可没听说过源这么个姓啊。”张应兵笑道:“其实这个源姓,很早前,我们中原就有了,只是后来慢慢势微,不被人们关注罢了。”
“《魏书》中记载,南凉国主秃发檀为西秦攻灭,其子保周、贺逃亡北魏。魏各授其官爵,其中秃发贺受西平公,为魏主喜爱,乃称:‘卿之先与朕同源,可为源氏’,遂易姓为源,即名相源贺。嵯峨天皇新创源氏这个赐姓,应该是从这里学来的。源氏者,就是希望这些分出去的儿女,能够饮水思源,不忘根本。”
马扩点点头:“原来如此。那石见国又是怎么个情况?”
此时的石见国,经过多年战乱,已呈风雨飘摇之象。要不是那里靠着日本海,有海商来往,多少还能养活几个人,估计早就逃的没人了。海商们多以博多为据点,由于海上风浪大,此时的航海技术又不能精确导航,这里成了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为了降低成本,两人打算在石见建设一个永久性的港口码头做为落脚点。
石见国的国司益田兵卫听说两位上国的大商人要征用一个地方做落脚点,主动跑去平安京活动了一番,还主动在自己的地盘上修建了一座码头,请两位上国客商把这里当做落脚点,以缓解困苦不堪的经济状况,还允许他们在自己的国度之内随意征发民夫,购买土地田园。
两人安定下来之后,趁着做生意的空档在当地游玩了一番,一个家丁偶然发现当地一座巨大的荒山中,竟然有一些含量非常低的银矿,两人便不动声色的将此山当做风景园林从那益田兵卫手中买了下来。
海难之后,两人已无重整旗鼓的本钱和勇气,又怕开采出银,引得倭人见财起义。见识了马扩的武装,才决定依靠上这个有官方支持的大树,既当作救命之恩的回报,也跟着发点小财。没想到马扩竟然知道石见国有座未开发的银矿,令二人惊诧莫名,如见鬼神。
马扩故作轻松的问道:“两位在那石见国买山买地,倭人那里有麻烦么?”
谢伟明陪笑着道:“他们巴不得呢。倭国如今,连那些上等的土地大多都被荒芜掉了,别说这种原本就没人搭理的荒山了,那益田兵卫还以为我们是打算伐山上的树木呢,一个劲问我们要不要在他们那里雇人,说只要给管饭就成,绝对不要钱。”
马扩笑道:“这么便宜?”
张应兵道:“倭人兴许是这世上最听话的了。只要你给口吃的,绝对服从指挥。”
谢伟明点头补充道:“这些年,经常有贵族叛乱,日本朝廷镇压不了,就授权地方武士招兵平叛,那些农户和奴隶,不是被召去做民夫,就是要被编进军队打仗。益田兵卫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不怎么掺和那些破事,可他那里也是太穷了,要不然,以他手上那几把破刀,早被人灭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也是我们哥俩选他这里落脚的原因之一,起码他手下那些苦哈哈的还能有碗饭吃。”
这倒是个奇怪的现象,在马扩心目中,那个小小的岛国上,应该没什么好人,甚至连人都称不上,应该全是些弱肉强食的强盗、野蛮凶残的野兽才对,怎么还会有如此奇怪的一个另类存在呢?
两人见他不信,连忙解释,说这个益田兵卫算是个有见识有担当的人物,早就看出了通商带来的好处,为了求两位天朝商人在自己那里登陆,顾不上自己穷的揭不开锅了也在海边修建了一处能停留大船的码头。
张应兵补充道:“咱们去通商好说,人家用货用银子换,可一听说咱们要占着人家的地方修码头,货物又都免税,除了博多全都不乐意了,一个个大嘴张的恨不得一下吞下一船货去。这益田兵卫看出了博多在通商上得到的好处,不仅先给咱们修好了码头,还亲自来请咱们从他那里登陆。”
马扩点头道:“是啊,船从这里一上岸,不说别的,只是卸货、动输就得用他的人吧?就算是不收税,这些业务也能给他带来许多收入。这家伙的确有些头脑。”
谢伟明道:“其实益田兵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远离战火。”马扩有些奇怪:“你们还参与日本内政了么?”
张应兵笑着插口道:“那倒没有,是咱们的货物的面子。若是打了咱们,日后恐怕就买不到大宋来的货物了。这些年,咱们的货物总是供不应求,只要是打着咱们旗号的,不管是谁,都不会去碰,要不然就算是犯了众怒。如今咱们每年可以多跑几趟,出货量大了许多。这才是益田兵卫修码头的主要原因。”
马扩明白了:“原来是拉大旗作虎皮,难怪这么好说话呢。可码头就算了,这个益田兵卫怎么还会便宜把土地卖掉呢?”
谢伟明道:“自打石见国日渐平安之后,周围的那些穷人也都悄悄的跑到这里来混口饭吃。益田兵卫的名声是好了,可他自己那点粮食根本就架不住折腾啊,先后好几次在我们哥俩这里借钱借物了。”
马扩笑道:“眼看着他就要还不起了,你们又正好发现他这荒山里有东西,就让他用山来还帐了?”
谢伟明有些不好意思,张应兵赔着笑,说道:“岛主英明!益田兵卫还以为我们哥俩是为了让他渡过难关,故意卖好给他呢。还一个劲的抱歉,说这荒山也没个收成,那些土地开垦着实不易,他还有好多人要养活,实在不能把救命的东西拿来还帐,真是不好意思之类的。弄的我们哥俩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马扩愕然,日本人的劣根性,最擅长的莫过于学了别人的东西,然后反咬对方一口。原来倭国也有这种宝货呀,笑笑道:“既然如此,如果他愿意的话,让他把人送到沙门岛来做工吧,起码能混个温饱。”
张应兵起身不停地打躬:“岛主愿意收留他们真是太好了。益田将军正在为这事发愁呢,若是我们给他解决了这个大难题,他都不知道会多感谢呢。”
马扩想起一事,顺口问道:“吾尝闻有倭女来大宋借种,此事到底如何?”
张应兵回道:“确有此事。倭人等级森严,又信奉血统,贫贱者与贵者身份悬殊,与杀与夺不得反抗。且,倭人自身矮小,心智愚钝者多。慕我中原人种高大,生活富裕。连倭人国王都要有我中原册封才算正统。故,倭人贫贱者,以勤劳致富,家中产女,逐托人带往中原,与我汉人共枕,不取分文,待怀子而返。于家中生产。引中原血脉于己家。倭人贵者,闻有中原血脉,多不敢欺。家中以此为贵。生子后外寻夫家,多为邻者争抢。”
马扩听了,心下复杂。日本古代的女人们,一个个跋山涉水跑到中原给人白玩,只为了度种。不知是该敬佩这些女人们的忍辱负重自我奉献,还是鄙视这个民族丢掉的骨气和节操。答应了尽快去倭国,处理银矿的事,马扩打发二人领些盘缠先回家安顿,自己开始做沙门岛的发展规划。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十九章 官场秘符(上)
宣和元年(1119),四月,马扩接收了朴逸在沙门岛的势力,正待在岛上大开外挂,大展手脚经营一番,老爹马政派人传来消息,因办事得力,经郓王推荐,马扩晋为从八品的秉义郎。
护送金使这一件差事,旁人没褒没贬,马扩这个只做了一件差事的人却升了官。而且按规矩,三年一磨勘,马扩刚得官一年,就整整升了一阶,把个王羡慕得,都快要嫉妒疯了。
真是应了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
马扩召来众人,任命王的堂兄王玮为副岛主,主持工作。徐神翁为军师,负责水泥、油蜡、香皂、火药等事物的研发。史进任保安队长,在俘虏中选拔队员进行训练。又单独把三人留下,细细地交代了一番保密事项。
跟老爹道了别,马扩带着马振群又踏上了去往汴京的路程。
其时,宋江因为杀了杨戬,声威大震,远近豪杰纷纷来投,队伍又复扩展到了近万人的规模,纵横青、莱等州,无人能御。
马扩记挂宗泽,便先赴掖县拜访。
掖县,城门大开,十几个土兵挺枪架刀,盘查着进出行人,秩序严肃却有序。马扩舒了口气,翻身下马。
城门口的来往行人见得二人雄壮,皆是纷纷避让不迭。马扩做了些日岛主,对此早已习惯,招呼马振群去验看公文,二人便进了城。
熟门熟路地来到县衙,通报过后,有衙役领着马振群去安顿行李,马扩径直进了后衙。
穿门跨院,一路所见,县衙虽谈不上轩敞,但也干净。到了后花园,虽只得两亩大小,却有人造湖,假山石,水榭凉亭,曲桥雕栏,样样不缺,十分雅致。奇怪的是,本该栽种些奇花异草,于此满目却都是瓜果蔬菜。
宗泽没穿官服,一身直裰,登着布鞋,挽起袖子,正立在瓜架下,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马扩站在那儿看了半晌,见宗泽十分熟络的整理着瓜藤,没想到堂堂进士出身、一县之长,在后世人人敬仰的宗泽,干起活来竟不输农夫的熟练。
“霖翁,马扩有礼。”马扩拱手笑道。
宗泽也没回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升官了?先坐,桌上有茶有果,自取则个。”
旁边石桌上放着一盘花生,一壶清茶。
马扩原本以为,但凡文人墨客,都喜好附庸风雅,可宗泽这处,居然将花园改成了菜园,全栽着瓜藤果树。环顾一圈之后,宗泽也忙完了手中活计,自去水池中净了手,这才落座,笑称道:“怠慢了,子充莫怪才是啊。”
“哪里哪里。霖翁好雅兴,田园之乐不输靖节先生!”宗泽咧嘴一笑,“什么田园之乐?老夫嫌那市贩的菜蔬太贵,就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马扩惊问:“霖翁的俸禄不够用吗?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北宋奉行高薪养廉,知县的月收入是十二贯,除正俸外,还有禄粟、职钱,春冬服、从人衣粮、茶酒,厨料、薪炭、牲畜饲料,职田租粮,等等名目的补贴,可以说,一旦当官,衣食住行不花钱,雇人养家全报销。宗泽怎么会买不起菜呢?
宗泽摇头:“无事。近来召集民壮训练,花销颇大。”
此言一出,马扩哭笑不得,“霖翁,那是公事,莫非……?”宗泽点了点头,“库帑不足,那些民壮也苦,总不好做无米之炊。老夫为官一任,贴补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马扩两世为人,还真是没见过这么当官的。人家都是民钱公用,比如设立一个修桥的名目,然后把桥拦上三天。宗泽倒好,竟然用自己的钱贴补公事,传出去让别人情何以堪?怪不得人缘不好。
正琢磨着如何劝说,解珍来了,见过礼,杂七杂八地汇报了些民壮训练的事。
解珍说的乱,宗泽断的却清楚。马扩在一旁不由得暗暗佩服,不愧是能招揽、驾驭大将岳飞的牛人!自己还担心解家兄弟与宋江藕断丝连,如今看解珍的样子,怕不是拿宗泽当神仙供着!
解珍说完公事,又来重新见礼。
马扩道:“多日不见,解大哥气色更加好了。”解珍笑得眉眼皆开,“承县尊相公看重,我兄弟二人有了官身,老娘也见日价夸,日子过得叫个舒坦!当真是吃得香、睡得实,如何不好?”
马扩终究不放心,笑着试探道:“便是江湖朋友们,也要羡慕哥哥了!”
解珍笑容一滞,“咱们如今忙着正经营生,昔日的相识,已多时不来往了。便有来的时,必当公务为先。”话音虽轻,一字一句却是入耳清晰。瞥见宗泽在那里抚髯微笑,解珍浑身一松,笑着邀请二人,要去迎宾楼与马扩接风。
马扩辞让两番,宗泽道:“子充须不是生人。便在我这里吃个家宴。去叫解宝也来。”解珍诺诺而去,马扩冲着宗泽一竖拇指,朗声道:“长者赐不敢辞。今夜尽欢则个。”
园中只剩二人,宗泽踌躇再三,欲言又止。
马扩瞧的奇怪,便问道:“霖翁,可是小子有何不妥?”宗泽轻叹一声,道:“既是子充问起,老夫便交浅言深了罢。那蔡居安,并非益友。”
马扩一愣,问道:“霖翁,此言何指?”
宗泽说得口滑,直把蔡攸的丑事说个详细。
原来这蔡攸溜须拍马无底线,经常和王黼一起,换上短衫窄的戏服,涂了脸,杂在倡优侏儒中间,讲一些市井上淫蝶谑浪的野话,给赵佶取乐,还经常带着赵佶微服出宫,逛秦楼楚馆,眠花宿柳,以搏幸进。而且,听说蔡京反对他升官,于是父子失和。
一日,蔡攸去到蔡京的府邸,正赶上蔡京与客人谈话,蔡攸却不管不顾,抓住蔡京的手,作把脉状,说:“大人脉势舒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蔡京说:“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蔡攸又说:“宫中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走了。客人不解其意,就问蔡京,“公子为何来去匆匆?”蔡京苦笑道:“阿攸孝顺,是想因为我有病而罢了老夫的相位啊!可惜老夫顽健,尚未昏至于此极呢!”
余事不计,单这两件,一则不忠,一则不孝,宗泽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起来。
马扩恍然问道:“小子此次升官,可是蔡攸出了力?”
宗泽哼了一声,道:“花费不菲吧?”
马扩笑道:“一文也无。”又把郓王府之事解说一番。
宗泽赧然一笑,道:“自古夺嫡多有祸事,子充万万当心。老夫是个急脾气,这次错怪贤契了。稍待,老夫自罚一觥,以作赔罪。”
马扩连忙笑道:“言重了。霖翁爱护之心,扩铭感腹心。正要借花献佛,为前辈颂。”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去往客厅。***饮,不提。
第二日,马扩告别宗泽,匆匆上路,赶赴济州。
这日,到了章丘,一路访问,寻到了赵家庄。送上名帖,不一时,便被延入书房。门上匾额以飞白体大书,归来堂,其字劲若钢丝,飘如浮云,未见落款,当是主人自书。
进的房中,迎面是一张足有两米长、一米半宽的黄杨木案几,案旁,赵明诚放下手中的田黄印章,起身笑道:“子充高升了。不急着去谢神,跑到我这蜗居来,有何贵干哪?”
马扩心中暗道,咱们有这么熟吗?对这近似戏谑的玩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应答。
正在尴尬时,门外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德甫又在捉弄人了!”话音未落,一道倩影随着香风来至身前,“这便是与辽使辩日之马子充?端的是一表人才。”
马扩强自镇定,举手为礼。果然,赵明诚接口道:“子充,此乃内子。”
“易安居士有礼。”
李清照含笑裣衽回礼,道:“德甫自掖县回来就夸口说,结识了一位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杰,还未及识荆,汴京就传来消息,上元节辽使发难,马子充文武双赢。德甫高兴的呀,倒好象是他露脸了一般。”
赵明诚配合着一挺胸,说道:“某法眼无差,没有在夫人眼中变成走花溜水之徒,岂不是大大的露脸?”
马扩急忙施礼,口中逊谢道:“些许技艺,诡辩之术,在贤伉俪这里,不值一提。莫要再笑。”
李清照正容回道:“百步穿杨岂是些末之技?这且不论,那辩日之说,乃古今疑难,子充今日,须得详详细细与我解释其中道理方好。”
赵明诚连连点头,说道:“某已命人安排酒席,为子充接风。待入席,子充再慢慢道来。”
马扩万万没有想到,这一顿酒,竟然吃了个通宵。李清照不愧是女中豪杰,酒量也是极宏。赵府自酿的糯米酒清爽透明,入口清甜醇厚,不知不觉十几盏下肚,马扩觉得身子发飘,神智虽还清醒,这具身体却没经历过后世高度白酒的洗礼,渐渐地有些控制不灵了。
李清照酒下得极快,越吃越显得神采飞扬起来,听马扩讲郓王府斗那耶律余睹的往事,每到精彩处,皆拍案称奇,高呼快饮。夫妇二人间或点评几句,多是妙语连珠,出口成章,可惜马扩此时已是恍若云端,只知叫好,却没有用心记忆。
李清照兴致勃发,至欢畅处,竟击节作歌,“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吟哦两遍,复又大声道:“德甫空有抱负,奈何时运不济,我夫妇醉心于金石书画,却也快活!子充你既已初露峥嵘,便当勇猛精进,志愿无倦,做出一番事业,方是不符时光不负卿!”
马扩又想赞叹绝世好词,又想附和应诺,一时间倒憋得满脸通红。
漏鼓三挝,李清照虽意犹未尽,却也起身离席道,“今日以故事佐酒,当真痛快!大宋男儿当学子充,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
赵明诚急忙起身相扶,笑道:“夜阑酒酣卿宜眠。”李清照跌足转身,嗔道:“酒须够了。子充是个英雄,官人要知无不言呢。”赵明诚含笑称是,唤了侍女一道送了夫人出去。
片刻后,赵明诚归席笑道:“今日着实吃的爽快。子充觉得,内子若何?”虽是询问,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马扩竖起拇指,赞道:“开封人夸什么都喜用个‘韵’字,尊夫人当得是‘韵之极’了。然以扩之浅见,贤伉俪更加适宜‘神骏’二字。”
赵明诚一怔,停箸而问:“足下此语,为自比支遁乎?”
马扩摇头,“支道林高视世外的襟怀,扩难望项背。然,贤伉俪风期高亮,大有魏晋品格。所行清明,如葛天氏之民,所言清朗,不流于时音俗语。适才一首《渔家傲》,豪气直干天云。扩以为,非‘神骏’二字不足以形容贤伉俪之矫矫不群。”
赵明诚顿时色霁,重又端起玉盏,“子充可谓内子的知音了。可知内子适才临去之语,何意?”
“却是不知。”
赵明诚松开衣襟,竖起二指,悠悠说道:“汴京水深。子充扬名、升官,是借了郓王和蔡攸的力,也就算入了局。你身小力薄,那一班尊神都要躲远些。其中有两位,切莫招惹。”
马扩闻听此言,倏然酒醒,正容拱手,问道:“不知是哪两位?德公教我。”
赵明诚笑道:“换大盏。听某慢慢道来。”
这第一位尊神,称作元妙先生,便是道士林灵素。
国朝历代官家皆子嗣艰难,今上即位初,求教于茅山刘混康。刘仙君言道,艮为少男,多子之相,将京城东北角填土为山,子嗣即广,后果应验。官家从此更加崇道抑佛。
林灵素,少年时做过苏东坡的书童,与那高俅是个同门,后来入了道,据传擅使五雷正法。
政和七年,经徐知常推荐,得官家召见。官家虽然是初见他,却觉得他极为面熟,似前世曾见,他便告诉官家,天有九霄,官家为上帝长子,神霄玉清王者降世,自己是大帝座下的炼药童子,自诩能窥天地之妙,擅炼仙丹,又讲了神霄仙境的种种妙处。
赵佶恍惚了,似乎被催眠一般的问道:“我记得当年你骑着一头青牛,现在牛呢?”林灵素脱口而答,“牛寄养在外国,过两天就会送来。”邪门的是,过了几天,高丽国进贡了一头青牛……没啥说的,牛归了林灵素。
更邪门的是,道教里骑牛的都是大能,比如,太上老君。这下,官员们集体失声了。
赵佶深信不疑,赐其号“通真达灵先生”,主持修建神霄玉清万寿宫,为副教主。自封正教主,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并下诏改佛为道。
怎么改?首先是名字,和尚改叫德士,佛叫金仙,菩萨叫仙人,罗汉叫无漏,金刚叫力士。然后是住的地方,稍具规模的佛寺都改建成神霄宫。着装打扮也得改,戴假发穿道袍……
信佛的太子召集了五台僧、胡僧十余人与之斗法,僧不胜。胡僧被驱逐,老和尚道坚是中国人,没什么客气的,送到开封府刺面决配,并于开宝寺前示众。
林灵素又奉承蔡京是“左仙伯”、王黼是“文华吏”,童贯、郑居中等权贵前世皆为仙官,一时间,得满朝称颂,号称金门羽客。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二十章 官场秘符(下)
第二尊神,唤作王黼,字将明。
此人金发碧眼,面如傅粉,绝不似中国容貌。更奇的是嘴巴巨大,可以吞下拳头。
此帅哥的升官速度是古今罕见的。
王黼是崇宁年间的进士,同窗何志的父亲是次相何执中,推荐他做了校书郎、左司谏。刚入职就进了中枢,还是清贵之职,令得一众同学好生羡慕。
可是何执中万万没有想到,提携之恩,换来的却是王黼上书弹劾他“二十恶事”!盖因王黼已经改换门庭,投靠了蔡京,投名状便是反咬恩人一口!
对他这种过河拆桥的作风,蔡京也有些害怕,便袖着弹劾的底稿去访问何执中,有意把话头引到王黼身上。何执中照例赞扬不止,称他宅心忠厚,善气迎人,又许他以公辅之器。
蔡京等他称赞够了,才微徽一笑,从袖管里取出底稿送给何执中看。
何执中读了几句,不禁脸色大变,连声骂道:“畜生,畜生!何无良乃尔!”
不过官场无常,挨骂不断的王黼青云直上,扳倒了何执中。蔡京投桃报李,提拔他做了谏议大夫、御史中丞。王黼一步登天,摇身变成了大宋言官的领袖。
这时,王黼已经到了一个瓶颈,再升就是宰执了。宰执的位子,是从蔡京的手里分权,显然此时蔡京已经不够了。
野心甚大的王黼迅速找到了新的靠山能与公相蔡京、媪相童贯分庭抗礼的,当然就是隐相,梁师成。
以梁师成的权势,该有的都有了,王黼是如何打动了隐相呢?
他打的是“亲情牌”,以父礼尊崇,称为“恩府先生”。干爹自古至今都是很给力的,王黼上了特进、少宰,跳了八级,正式成为大宋宰执的一员。就这样,王黼进入官场四五年就完成了空前绝后的三连跳,跨越了二十多级,直达国家权力的顶峰。
听完介绍,马扩咂舌叹道:“果然可怕,都是奢遮人物!”
赵明诚却摇头笑道:“你只离得远些就好。他自烈火烹油,奢遮一时,难不成还奢遮一世?来,吃酒。”
“来了北宋将近一年,不是在来开封的路上就是在离开封的路上,总是来去匆匆,却还未曾认真品味这座城市。”马扩想到。
进了朝阳门,一路奔西,就是著名的州桥,又叫天汉桥,是青石所造的石桥,桥宽足够八匹马并排疾驰,桥下数根几人合抱的靛青色的青石桥柱,桥两边雕刻着龙、象、麒麟等瑞兽,往北沿御街通皇宫,往南是朱雀门、国子监、南熏门,东邻相国寺,西傍都亭驿,是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汴河上十三座桥中最壮观的一座。
若论北地风花雪月最盛之地,州桥两岸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店铺酒楼繁荣,笙歌连成一片,每当月明之夜,“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晴空月正,登桥观月的人群,纷至沓来,熙熙攘攘。人们俯瞰河面,银月波泛泛,皎月沉底。故被誉为“州桥明月”,为汴京城八景之一。
汴京城有名的酒楼凡七十二家,其中三十二家座落在州桥一带。汴河两岸青楼林立,整个汴京城风月界最出名的四大花魁,恰好成四角状点缀在州桥一带。
马扩牵着马,慢慢的在街上悠闲徜徉,感受着这座百万人口的都市的气息。街道两边,诸般杂耍相扑、说唱班子、大小酒楼、特色小吃、杂货日用,商家无数。
宋人好赌成性,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市井百姓,几乎是无人不关扑。所谓‘关扑’,就是一种拿任意物品做彩头、赌输赢的博戏。比如大街上所有商贩的货物,几乎全部都既可出售,也可以关扑,只要买卖双方,对筹码没有争议即可。比方一个盛水的陶罐,买需要十五钱,但扑只需要五钱。赢即得物,输则失钱,简便易行,只要有钱有物就行。
一群群百姓走屋串店,或买或扑,赢的兴高采烈,输的叫一声“晦气”,转瞬,又去了下一个店铺,扑买自己早就心仪的物件去了。
两三里长的商业街,前世从不逛街的马扩竟然走了小两个时辰,似是吸足了街市上的生命气息,不但没感觉累,反而更加精神抖擞起来。辨了方向,马扩便奔郓王府而去。
接待马扩的是上次见过的赞读樊峻。
“险峰(樊峻字)先生安好。扩有礼了。”
“免礼,免礼。”樊峻亲热地挽起马扩的手臂,慈祥得宛如双方是多时不见的老熟人、老朋友,“子充风尘满面,想必是心念殿下,还未歇脚便赶了来。不巧,王爷去了延福宫见官家。子充先到某的下处梳洗一番,得便讲讲那梁山匪寇,竟是吃了豹子胆吗?敢来招惹‘神射’马子充……”一席话连珠也似,既有对官场新星的尊重,又透着大家是‘自己人’的亲热。马扩除了连声逊谢,便只是说:“但凭险峰先生安排。”
傍晚,蒸腾的暑气随着一阵阵的凉风渐渐敛去,天边乌云翻滚,眼见着就黑了下来。蓦地,一道金蛇在云层中挣扎出来,张牙舞爪,旋即又消失在天际,接着便是几声闷雷,雨点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
雨一下就是三天。这期间,马扩见到了郓王赵楷,也敲定了自己的新职官,海州正将。
北宋汲取唐末藩镇之祸的教训,崇文抑武,在兵制上也是事权分设,互相掣肘,又将天下营兵,纵横交互,移换屯驻,防的就是武将专权。可是百余年下来,对内对外战事不断,也着实吃了“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的苦头。故而,为临事应变,统一指挥作战之权,于全国诸路设置百将,每将统兵数千,以禁军若干指挥为主,与厢军、土兵混合编组,统兵官称正将、副将。
马扩这海州正将,辖下三个指挥的屯驻禁军,五个指挥的校阅厢军,意外之喜是其中还有水军的一个指挥。
如此,品级虽然是从八品,实际的军权已经等同于带有“翊卫大夫”的官阶,从五品的军都指挥使了。马扩选了这个职位,其实心里为了是声势越发大了的宋江,不过,大雨阻路,只待老天放晴才能动身去赴任。
雨停了半日,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让马扩觉得,像是到了江南的梅雨季节。雨不停地下,开封城内外的河流也不停地上涨。终于,在四月二十三这天,城内运河的水漫过了堤岸,而雨,还在下。
大宋皇宫,太清楼东侧,一间标着“琼兰之室”的书斋里,大宋天子,号称道君皇帝的赵佶盘膝坐在蒲团之上,背对外面,似乎不去看窗外的雨幕便无须感受那份潮热。四周堆放着经卷书本,赵佶随手取来一卷,抚摩半晌,也不言语。
赵佶是个聪明人,只是不耐烦繁琐的政务,一应事务都放手让内阁处理,只要供得上他的艺术创作,比如“艮岳”。
刘混康只是建议把开封东北角垫高,取个意象,却被赵佶创意地发挥,取天下瑰奇特异之灵石,移南方艳美珍奇之花木,设雕栏曲槛,葺亭台楼阁。
历代先皇皆苦于皇宫卑小促,太祖甚至有迁都之意,被群臣劝阻而作罢,等到“艮岳”建成了,不但可以稍稍改善一下皇家气象,更可称得上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游娱苑囿。
但凡管理下属,可以让臣子放手做事,即便他们假公济私,贪腐一些也不妨事,但是切不可让臣子放胆,没了戒惕之心,就没了规矩、体统。故而,哪怕是能臣干吏,也须经常敲打敲打,比如蔡京,最近朝堂议事,对伐辽的态度不冷不热,手下那些个“蔡党”又常常若有若无地给老四使些绊子,插手帝王家事,赵佶心中一声冷笑。
纵是君王,人生亦有不如意事。
赵佶最欣赏的四皇子赵楷,长相酷肖自己,文采风流又冠于同侪,最难得的是也钟情于兰草,艺术修养与木讷的长子比简直如天上云端地下泥沼。
赵佶叹了一口气,暗暗下了决定,寻机让蔡京致仕,借以警告那些不开眼的臣子,上体君意才是为官的真谛。
赵佶回身取过积攒了几日的奏章,走马观花地看了起来。这些奏折多半是有关连雨涨水的,却又多半言而无物。赵佶有些恼火,自元党争以来,大宋的朝臣们就只会互相攻击,无人能做些实际的事务,与君分忧了。
“啪”地一声,赵佶把一份奏折摔在地上,怒道:“修建艮岳,劳民伤财,致使河道失修……哼!要停建艮岳,赈济灾民……莫不是,还要朕下罪己诏吗?”
一旁伺候的梁师成悄悄地将奏折捡起来,扫了一眼名字,李纲,悄悄的在心中给此人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
“太子失德!”这次赵佶气得笑起来,“太子掌管风雨之事了吗?”又是几本奏折扔到了地上。
梁师成再次弯身,悄悄的捡起来,这些是要留中不发的。
“君臣奉顺不周,天帝恚怒……胡说八道!朕身为道君……嗯?”笃信道教的赵佶刚要扔掉这本奏折,看到谏其轻慢天帝的字样,难免沉吟起来。“林灵素何在?”赵佶想了一下,问道。
“在神霄宫候着呢。”
“宣来见朕。”
下了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可是开封内外大小河流早已涨满,城内低洼处水深盈尺。这日一早,心急去赴任的马扩照例去城门处探看水势,忽听有人喊道:“太子登城治水了!太子要作法退水了!”
四下的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向城门处涌来。
原来那日赵佶宣召林灵素,命林灵素作法退水,林灵素却奏道:“此水乃天意以戒陛下。臣不敢泄露天机,只能说,此水因太子而来,太子可登城祭天,水若退,则天恕其罪,若不退……臣亦无法。”
在这之前,林灵素对谁都是一团和气,从未参与朝争,故而赵佶虽然狐疑,却也拿不准是不是林灵素借机攻击太子,抱着姑妄听之、姑妄信之的态度,传旨令太子赵桓登城祭天,祈退洪水。
郓王赵楷闻之大喜,待赵桓登城祭天完毕,水不退,便将背负“非天之选”的罪名,下一步,纠集群臣奏请废立之事就是顺理成章了。到底是年轻人,赵楷兴奋难抑,狂呼大叫,弄得整个王府的人都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马扩原本好笑,这些“古人”如此认真的在儿戏,倒是看得热闹,此时便跟着欢呼雀跃的吃瓜群众来到大梁门。此处水深仍堪过膝,城门楼上,祭天用的香案、果品已经摆好。马扩找了一家茶楼,在楼上临街的位子坐了下来,点了茶水早点,耐心等待看戏。
等了盏茶功夫,街上欢呼声响起,马扩向窗外望去,太子赵桓出现在城门楼上,身后,是七八个披着袈裟的和尚!
明眼人都知道,赵桓是被林灵素坑了一把,祭天能退水才是扯淡。
赵桓若是老老实实地扮演受害者,规规矩矩地走完祭天的流程,水纵不退,也能争取一些同情分,加上嫡长子的优势,胜败还未可知。
可是赵桓竟然摆出了佛教的排场,这明显是跟林灵素代表的道教势力、王黼代表的朝臣势力撕破了脸!甚至可以说,是和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老爹赵佶打个擂台。若是水不退,赵桓的下场可想而知。
辰时正,钟磬之声响起,和尚们手敲木鱼,口诵经文,赵桓缓步来到香案之前。
梵音渐敛,赵桓手执祭文宣读起来。离得远,马扩听不见内容,却见得赵桓是抑扬顿挫,声泪俱下。祭文宣读了有一刻钟,和尚们又开始鼓吹,赵桓端起铜爵,上敬天,下酹地,分别洒了三杯酒水,又向四方倒身下拜……
远处忽然爆发一阵欢呼,由远而近地蔓延过来,观看祭天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水退了!水退了!”来往的行人欢呼着。马扩急忙细看楼下,果然,街道上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
“太子圣德!太子圣德!”人群的欢呼已经在有心人的带领下悄悄地变了内容。
“怎么回事?”马扩纳闷地仰望天空,“三观要碎吗?”
宣和元年五月,京城暴水。太子登城,降御香四拜,水退一丈。至夜,水退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灵素借机害人不成,连带着王黼等人也吃了瘪,纷纷缄口,一时间,汴京政坛鸦雀无声。始作俑者林灵素颜面无光,上了奏折请求回乡养老,据说赵佶拿着折子沉吟许久,最终决定留中不发。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二十一章 水灾真相
雨过天晴,大的刺眼的太阳仿佛是要补上这些天欠下的“功课”,毫不吝惜地喷洒着火舌般的热浪。烤的水汽蒸腾,整个豫东平原如同一个巨大的桑拿房,让人胸闷得紧。
从开封向东的官道上,仍有很多地方积水,马扩主仆二人小心翼翼地规避着泥坑,却是不敢放马奔驰。
进入东明县境,积水未见消退,反倒越发多了起来,两边的农田也俱是一片泽国。看看日头已经西沉,只得找了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借宿,入眼的尽是过水的痕迹,垮掉的院墙,倒塌的房屋,残垣之间、沟渠转角,间或出现的倒殍,无声地诉说着惨况。村中悄无声息,也无人烟,就算有活下来的大概也都逃难去了。
马扩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院子,拴好马,进屋歇息。屋内积水不多,可是找不到干柴,无法起火,只能啃些干粮将就了。炕上也还干净,就是有些潮湿,主仆二人裹着长衣躺下休息,只待天亮,便即启程。
睡至半夜,马扩突然被推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马振群附在耳边急促地说道:“小官人,醒醒!你听……”马扩凝神细听,一缕隐隐约约的哭声传来,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夹杂在夜风呼啸中的呜咽,竟使人有几分毛骨悚然。
马扩睡意全消,翻身下炕,抽出绣春刀,来到院子中。这下听得更真切了,哭声来自斜对面的一户人家。马扩打了个手势,二人蹑手蹑脚地进了这家的院子,屋门掩着,屋里没有掌灯,黑乎乎的。
示意十一留意外边,马扩侧身步,用腰背挤开屋门,借着星光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炕头,搂着一个小匣子断断续续的哽咽。马扩一个健步跨了过去,手中战刀架在黑影肩头。
那人一惊,反射性的跳将起来,却被马扩一刀背打得又歪倒在炕上,疼得呲牙咧嘴。抬头看见明晃晃的长刀,吓得一哆嗦,伏身跪倒,颤声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这时,十一走进屋来,吹燃了火折子,点起了炕桌上的油灯。“休要惊慌,我等不是歹人。”
马扩出声安抚,并仔细打量这人。
此人二十左右的年纪,身量瘦小,穿着半湿的单衣,大概是连吓带冻,身子瑟瑟发抖。
“小哥起来吧。咱们是路过此地,借宿的,听得哭声,过来查看。你有什么委屈,也可与我家官人道来。”十一一边说,一边扶那人起来。
“官人?”那人好似溺水之人抓到了一丝希望,挣脱了十一的手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口中叫道:“求官人做主!与小人们伸冤!天杀的强盗,几个村子的人命啊……”说着说着,又嚎啕痛哭起来。
马扩喝道:“且莫哭!汝先讲清楚,有什么冤屈?”
那人吃了一吓,强自忍住哽咽,说道:“官人容禀。这场水不是天灾,是有人决堤!这帮丧尽天良的,故意放水啊,他们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马扩只觉得一道闪电在脑中炸开,一把抓住那人的胸口,喝问道:“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这些天连着下雨,五丈河一直在涨水,保正便派村里的青壮轮流去河堤巡守。昨日天刚刚亮,我们巡逻到村北,发现有十几个人在掘挖河堤!我们冲上去阻止,可谁想,这些天杀的!他们是强人,带着刀枪,几个同伴都被他们砍翻了!我也眼见要没命,恰在这时,河堤决口了!那些强人被水冲散了,小的识水性,也漂出去几十里。今日才赶回来,可怜我那媳妇和刚满周的儿子!遍寻不着,怕是……呜……”说着说着,那人又掩面而泣。
昨日清晨有人掘堤!昨日早晨太子祭天!昨日上午,水退了!
“原来如此……好心性!好谋划!好慈悲!”
马扩想通了此中玄机,胸中越发愤懑。十一却还是一头雾水,皱着眉问道:“小官人,此事……怎么是好?”地上那人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马扩。
马扩用力地摇摇头,低声喝道:“不是天灾,便是**!可这事牵扯的俱是朝堂上的奢遮人物,我这芝麻小官,便是有那泼天的胆子,也搬不倒幕后的尊神。这仇,你报不了。明日一早,逃命去罢。”
那人兀自不死心,嗫嚅着问道:“不敢动问,官人,我们这仇人到是哪个?我拼了这条命……”
马扩冷声打断他道:“在当朝太子眼中,你的命一文不值,拼了也无用。”说罢,转身离开。十一脸色变幻,快步跟上。屋中只剩下那人,张大了嘴,不知该继续喊冤求恳还是该哭号老天不公……
第二天清早,第一缕晨曦撕开夜幕,马扩主仆二人远远地看见昨夜那人向南去了。马扩知道,这种事,与后世一些大人物之间泼污水也差不多,向来证据什么的都是扯淡,若捅出去,未必能撼动得了太子这棵大树,自己这个蚍蜉却要立马粉身碎骨。当然,自己已经打上了郓王系的烙印,可毕竟人轻言微,只要不主动拉仇恨,应该不会招致猛烈的攻击,还有时间壮大属于自己的力量,以便应对北方来的巨变。
马扩不愿踏足夺嫡的漩涡,汴京城内,那些兴风作浪的奢遮人物也只是指使喽出手,给对方添些麻烦,自己却不敢轻易地跳出来正面对决,免得立足于悬崖边缘,再无退路。东明县溃堤引发水灾的消息传到汴京,马上就有几十份奏折送入宫中,要求朝廷派人彻查,当然,这些奏折无一例外地被留中不发了。
心知肚明的道君皇帝宛如吃了只苍蝇般难受,却又不得不强忍着咽下去。
爱面子、讲和谐的赵佶原本就不是真的要易储,只是给赵桓安排个对手,让儿子们互相撕咬,他自己才能更稳妥地平衡朝局,更安心地进行艺术创作,也能更舒适地流连于秦楼楚馆。祭天之后,赵佶知道,对太子的打压要缓一缓了。
这日早朝,御史们纷纷出班上奏,赵佶全不理会,借口龙体不适早早散了朝会,却将王黼单独留下。“将明,对于东明县溃堤之事,你如何看?”御书房里,与道君皇帝对面而坐的王黼敏锐地注意到,皇帝陛下的用词是溃堤,而不是朝堂上御史们说的决堤!
王黼对自己有准确的认知,自己升官靠的是装乖弄丑,逗皇帝开心找乐的功劳,和翻墙爬院,陪皇帝眠花宿柳的苦劳。谁都有私生活,哪怕是一国之君,心中也藏着一头“小魔鬼”,也有需要摘下假面,肆意放纵的时候。
蔡京,是通过书画文章显示了才情,与赵佶成为“同道”,在君臣之情外加上了具有共同高雅品味的“喜爱之情”。可他王黼,才是真正走进赵佶的私生活,陪着赵佶吃喝嫖赌,风流快活的“同好”,在君臣之情外又加上了互相袒露私密的“终极友情”。
可说到底,似自己这般无根基的火箭干部,满门的富贵只系于皇帝一心罢了,皇帝陛下既然有意按下此事,作臣下的自然要坚决执行,主动执行。
心有定计的王黼从容对道:“天灾罢了。”
赵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是有些人却说是**,是太子为了退水有意为之呢。”王黼坚决地摇头,“太子贤德,绝不会行此绝户之事。”
赵佶满意地点点头,却又为“绝户”二字皱了皱眉,看来王黼心有不甘呢,但是毕竟懂了自己的意思,当面称颂了太子,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拿此事来烦自己。王将明,甚得朕心哪!“将明啊,我大宋以仁孝立国。”
赵佶斟酌着继续说道,“想必是太子的孝心感动了上苍,才会一日退水吧?”
皇帝用的是疑问语气,王黼接过来,可是斩钉截铁地说道:“自是如此。太子乃奉旨祭天,风伯、雨师皆是感受了官家的旨意行事。太子聪慧,绝不会贪天之功而有差池之想。”
赵佶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朝中事繁,将明还需多多辛苦才是。”
“臣,遵旨!”聪明的王黼理解了皇帝陛下隐晦的许诺,乐颠颠地回去召集一帮小弟,掩兵息鼓,弹冠相庆,只等入阁了。
神霄宫,林灵素整日气得跳脚,没想到那帮秃驴恁般心毒!
上次斗法,亏得自己平日留心,学的戏法多,再加准备充分,借助火磷、硝石、米醋等物,一路口吐烈火、点水成冰,刀枪不入、油炸不伤,唬得道坚那帮僧人一愣一愣的。
这次,为了捧牢太子这个粗腿,和尚们竟敢决堤!不怕报应吗?
虽然被打了脸,林灵素其实并未在意,有赌不为输,下次找回场子就是了。得罪太子也算不得什么,到你登基那天,老道没准已经仙游了。
何况,你既跟秃驴们搅在一起,就别怪老道参与争嫡了!若是郓王继了位,道门也就长盛可期了。
可是和尚们的狠毒却着实让林灵素心有戒惕,他斟酌着上了一道表,不提水灾,只要求告老还乡。很快,奏表被赵佶驳了回来。林灵素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太子在皇帝的心中分量一切如常。
上朝的时候,诸王、大臣都要步行,唯有元妙先生是有特权的,可以骑着高丽国进贡的青牛,据说就是道君皇帝梦中见过的那头仙家坐骑。一次,半路遇上了太子。赵桓正在纳闷,那道士为何不让路?仙牛突然来了脾气,径自冲了过去。
只见那牛眼像铜铃,尖角似刀,气发如雷,奔腾若狂。太子猛然吃了一吓,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上,急忙连滚带爬地避到了路边。牛背上的林灵素得意的一笑,却不知,就此埋下了身败名裂的引子。
到底是血浓于水,太子哭哭啼啼地跑到后宫诉委屈,说那牛状若疯魔,多么多么的可怕,自己的小心脏简直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赵佶面无表情的听完,冷冷的说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并未当场表态。太子赵桓趴在地上,在无人可见的角度,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脸,父皇打得,别人打不得!林灵素,离死不远了。
大宋的朝臣们,对于揣摩上意,辨识风向都是熟惯的了,隔日,便有太师蔡京领头,众人纷纷弹劾林灵素横行不法,欺凌百姓,妄议迁都,毁谤大臣。道君皇帝虽还念着一份香火情,可插手储位之争总归是犯了忌讳,便下旨降林灵素为太虚大夫,斥还故里。
不久,林灵素死于途中。
林灵素于炙手可热时倒台毙命,一方面是自不量力,介入皇权之争,踩了政治上的雷区。另一方面是骄横跋扈,强行抑佛,改刹称观,逼迫和尚留发戴冠,得罪了太多人。
蔡京虽不信佛,却有个死对头,便是苏仙东坡居士。蔡京掌权后,不仅把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旧党大臣全部贬官流放,还立了一块“元党人碑”,苏轼即是其中之一。
林灵素幼年在苏轼府上做过书童,故而曾对赵佶说,苏轼是奎宿星官,文章之神。每次上朝,进了端礼门,见到“元党人碑”,林灵素都要低头致意,表示尊敬。
在林灵素看来,这是抬高旧主,吹嘘自己,给神仙做书童不算卑贱,反倒与有荣焉。可是在蔡京看来,这是明目张胆的给对头喊冤叫屈,是要翻案,自然是不死不休的敌人。有了机会,自然送他去死休。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二十二章 海州上任
海州衙门。知州张叔夜卸了公服,来到偏厅内饮茶歇息。
有衙役来报,“新任海州正将马扩前来拜见。”
张叔夜却是如同宗泽当初一般,以为马扩是蔡攸一党,一句“见个鸟”几乎脱口而出。但转念一想,文武之间,少不得公干交涉,一介武夫,何必与他置气?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点头道:“让他进来。”
便见一素袍青年在侍从的引领下大步入内。只见他二十几岁年纪,身材雄壮,仪容俊朗,在厅中站定,拱手行礼,口称“马扩见过太守”。
唐、宋都是看脸的时代,张叔夜见到马扩态度从容,风姿卓然,虽然心有成见,也不禁暗暗喝彩,当下略一拱手,微微颔首道:“可是主张‘眼见为虚’的马子充?朝廷使你统率海州兵马,责任不小。训练士卒,绥靖地方,都是实务,不但要用眼,更须用心。好生去做,若无差池,本官自当向枢密相公通报,嘉奖你等有功之人。”
果然是“枪打出头鸟”,郓王府一战成名,后遗症却也不小,便是张叔夜这等人物也不能免俗。
马扩暗自腹诽,面上却是绷住,打着官腔,正容答道:“马家世受国恩,与北虏争锋,俺不敢退后。说到公务,下官年轻识浅,但凭使君驱策。”
张叔夜闻言一愣,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回答得却是老到,随口又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马扩全都对答如流,显然是提前做了功课。
张叔夜是有真本事的,历史上,就是他在海州生擒吴用、迫降宋江。后来金军南侵,他带兵勤王,靖康之变时,随徽钦二帝被俘北狩,始终气节不亏,行至白沟,绝食而死。面对这样一位有能力、有骨气的名人,马扩岂敢怠慢?
张叔夜不由得大感意外,这小子才多大年纪?怎地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特别是气度雍容,谈吐优雅,浑不似个将门武夫,倒如腹有诗书之辈。
“坐下说话,来人,看茶。”
“你父亲当年号称西军第一悍将,党项人畏之如虎;你如今武举出身,年纪轻轻已做到一军将主,富贵自不待言。不知将来有何打算?”
马扩略一沉吟,正色道:“准备拼命。”
张叔夜方端起茶杯,听到这话,又将茶杯放下,讶然问道:“与谁拼命?”
“既从了军,自是与大宋之敌拼命。”
张叔夜舒了一口气,缓缓问道:“如今党项疲弱,契丹将亡,新起之金,朝廷已有盟议,你父子最是清楚。既无强敌,何来拼命一说?”
马扩不答反问道:“所谓约和,只因彼此利之所在,各有所觑,权为一时的苟合而已。契丹人已经是垂暮之虎,女真人却是新起饿狼。不出数年,女真必定灭辽。宋金之间没有了屏障,这和约不过是一纸空文,如果您是金国之主,会怎么做?”
张叔夜那杯茶,是无论如何喝不下去了。
听说朝廷派人联络金国时,他就上表极力反对,并建议助辽抗金。可惜,当今天子和满朝文武,都被宋辽百年世仇蒙蔽了眼睛,他的奏表如石沉大海。
张叔夜沉吟着又问,“你父亲曾到辽东,未知女真到底若何?”
马扩答道:“女真小而锐,久受辽人压制,一旦奋起,却是万众一心,猛厉无前,分明是个强敌。我朝大而疲,朝士空论虽多,却无裨于实际。有联盟夹攻之议,军事上却漫无布置,分明是只想坐收渔利。一旦时势紧迫,将不得不仓猝点将出师,朝中又少不得掣肘,难免举止失措,胜负堪忧。”
点了点头,深以马扩此言为然的张叔夜抿了一口冷茶,语带欣然地问道:“那依你之意,朝廷是该助辽抗金了?”
马扩摇了摇头,道:“宋辽世仇,这个弯子转不过来的。何况,收复燕云,是大宋百年的心结。”
张叔夜想了想,艰涩地说道:“如此说来,联盟一事,隐忧很多。伐辽未必能胜,便是胜了,也是前门去虎后门进狼……金人既然终将谋我,若我方暂不出兵,养精蓄锐,坐观成败,也不失为卞庄子刺虎之术,汝以为若何?”
“不可!”马扩再一次坚决地否定他的意见,“女真燎原之势已成,无论有无帮手,灭辽已是易如反掌。如让它占了燕云形胜之地,不但主客之形有异,抑且劳逸之势不同。不论北面是谁,若能收复燕云,防御的态势总是好得多,不似现在,过了白沟,一马平川。”
“可你又说,燕云难收!”张叔夜的语气已经带了微怒,“进不得,退亦不可。莫非汝只会坐而论道不成?”
马扩敛容答道:“难收,未必收不得。关键在于要胜,还要保存我军实力,以为后备。”
张叔夜脸色阴晴不定,又问道:“两国交战,最是耗费国力。若是女真灭了辽,以小吞大,也要消化一段时间。我大宋若能趁机收复了燕云形胜之地,据山川之险,纵然有变,不亦无患乎?”
“使君,游牧民族的特点是以战养战,用掠夺来收集战争资源。若灭了辽,女真人只会越打越强。反观大宋,河北武备松弛,西军连年与西夏征战,底子也都快被童贯败光了,拿什么收复燕云?燕地百姓作辽人已经数百年了,真的会‘望风景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默思良久,张叔夜点点头,“辽国已是日薄西山,我若上下一心、全力以赴,再没有不胜的道理。待得收回了燕云,再举倾国之力与金抗衡,又如何呢?”
“那便有的打。主其事者,倘能全局在胸,通盘筹划,前段伐辽顺利,异日防御金人,也就容易措手。女真人虽然勇武,我们也不乏敢战之士,况且大宋的资源非金国可比!《兵法》有云,‘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只要我方有了防备,关闭边关,坚壁清野,据城而守,鲸吞蚕食……看谁耗得住!”
“好!”一声大喝,张叔夜一掌拍在桌上。马扩侃侃而淡,条理清楚,所言比他所想的还要深远!
一番对谈,张叔夜深为庆幸自己没有意气用事,马扩此子虽然年少,但其见识不凡,且有胆略,更难得的是,与自己意见相投,正当趁机网罗,为国储才。
“子充,我在西北多年,虽未曾与你父共事,也算你半个长辈,便托大称你一声贤侄。这辽金之事,咱爷俩还要好生计较一番。”说罢,张叔夜当即吩咐人准备酒宴,要和马扩秉烛夜谈……
海州军营。十一带着王玮、史进和徐神翁回到了住处。
“小子,你是要把基业搬到鹰游山吗?咱们的沙门岛刚刚弄的七七八八,不要了?”徐神翁已经不再纠结自己的肉票身份,安心地留下做事,只是受了史进影响,时常在嘴头捣捣乱,乐此不疲地给马扩添些小麻烦。
“老道,沙门岛离金国太近了,一旦两国开战就麻烦了。等鹰游山弄好,全搬过来。”
“咦?朝廷不是要联金灭辽吗?你小子怎么说要和金国开战?”
“我是说以后,嗯,灭辽之后,难保金国不会南侵。”马扩这么解释,徐神翁更加迷糊了,“那还结个什么盟?说翻脸就翻脸,朝廷行事也如儿戏吗?”
马扩挠挠头,“你这老道,缠杂不清。我是说如果,有备无患。我来问你,搬迁可有困难?”
徐神翁翻了个白眼,撇着嘴道:“就是你们这些官人鬼心思多,还未结盟呢,就提防上了。搬吧。没甚难处。你说的那个葡萄酒和酱油都做出来了,只有老道会,道爷的坛坛罐罐,别人将去也无用。”
马扩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先挑有家室的搬过来,要注意保密。特别是火药和水泥,各道工序都分开,由不同的人做。还要制订奖励制度……管理上的事,王岛主多操心。以后,我要长住军营,你的副字去了,全权负责。”
王玮抱拳当胸,郑重回道:“官人信任。小人必当竭诚以报。只是眼下就有件事,须请官人定夺。”
“什么事?”
“咱们的积蓄花的差不多了,葡萄酒和酱油刚刚做出来,还未卖出去。如今,买盐的钱都没着落呢。”
马扩一听,气得乐了,“这可是海边,花钱买盐那就成笑话了。老道,您可知道现在那些盐户如何制盐的?听说是用煮的?”
“不煮,你还想怎么的?”徐神翁乜视着回答,“莫非,你这军将想贩私盐?倒是有重利,可是罪过也不小。小子,你可要想清楚。”
马扩哈哈一笑:“老道,不用担心。咱们在海岛上晒盐,谁能发现?晒出的盐,低价卖给登州盐场。咱们赚钱,他们省事,大家各得其利。”
徐老道敏锐地抓住了马扩话中的要害,“你说晒?用日头晒盐?”
马扩起身,嘿嘿笑道:“想知道?先给我烧两窑水泥出来。”
鹰游山,既是将来抗金的基地,也是万一事有不遂就扬帆出海的退路,马扩虽然想亲力亲为,可是初来上任,整顿纪律,抓牢军权才是紧要,创业只好交给王玮和老道了。送走二人,马扩带着史进等人开始巡视自己的领地。
“马将军,这是本军配置的一百余匹马。”陪同的禁军指挥指着马厩里的一百多匹马介绍道,“都是正经的河套马,马力持久,负重力也强。”马扩笑着点点头,转身向校场走去。
看着校场上三五成群,衣冠不整,无精打采的士兵,马扩冷冷道:“击鼓,列队!不配合的用棒子给我打起来!”
“是!”史进带着十几名亲卫,拿着水火棍,对着一群群无精打采懒洋洋的士兵挥了过去。
过了一阵子,大部分的士兵都站好了,虽然面带怒色,却没人公开反抗。
唯独校场左边有十余个醉醺醺的士兵不服,竟然抽刀子还手,怎耐武艺不行,又吃了酒,脚下无根,被史进几棒打翻,绑了双手,押到马扩近前,摁在了地上。
马扩望着其中一个闹腾最凶的一个,平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呸!你他么算什么东西?竟然敢绑爷爷!爷爷当兵吃粮的时候,你小子还哭着吃奶呢!”一口唾沫喷在了马扩的脚上。
马扩淡淡的望着他又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军汉不屑道:“管你是谁?你奶奶地,爷爷背后有人,赶紧把老子放了,否则要你好看。”马扩猛地抽出腰间的绣春短刀,噗,一刀就砍下了那个军汉的脑袋。鲜血溅了一地。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虽说大家都是军中的厮杀汉,这家伙怎么说杀人就杀人。“王八蛋,爷爷和你拼了!”旁边的一个兵见同伴被杀,挣扎的想起身抓马扩,被十一死死的摁住。马扩走上近前一刀又将这个辱骂的士卒砍死。冷冷道:“辱骂上官,当斩!”
说罢,马扩又走向了旁边一个被绑住的士卒冷冷的问道:“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知、知道,马将主,小人知错,小人知错了,请将主高、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那士卒眼见两个闹的最凶的兵转眼间就成了两具无头尸体,吓得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滴滴答答的流下了腥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
剩下的四个也有样学样,跪在地上,口中告罪。马扩手里的刀上还滴滴答答地留着鲜血,环顾着校场上一众士卒,每一个被马扩眼光扫过的士卒都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无一人说话。没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将主竟然是如此杀人不眨眼的猛人。
海州军营设在城西蔷薇河畔,按照编制,辖有三个指挥的轮戍禁军,五个指挥的校阅厢军,名义上,马扩麾下有四千兵。可是,实际点验之后,马扩真的啼笑皆非。三个营的禁军,拢共不到一千人,缺额三分之一。厢军好一些,勉强算是足额,可是有刀的无甲,有鼓的无旗,装备上那叫一个惨不忍睹。还有那三条破破烂烂的渔船,看起来也只能起到改善伙食的作用了。
好在海州军营未设副将,马扩行事无人掣肘,加上张叔夜有心拉拢,粮饷也都足额拨付。
有钱有权,也立了威,接下来,收服几个营指挥,补齐员额,恢复操练,也就是水磨工夫的事了……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二十三章 基地-鹰游山
鹰游山,位于海州之北,周围浮海中,群鸟翔集,嘤嘤然自相喧聒,因而又叫嘤游山。它方圆三十余里,去岸十余里,是黄海之滨最大的海岛。
马扩立在船头,远远望去,岛上山势曲折,峰连岭涌,山青树碧,云腾雾绕,不由脱口赞道:“好一座海外仙山!”
到海州已经两个多月了,军营的诸般事务慢慢都走向了正规,马扩便抽出身来看看鹰游岛的发展,毕竟这里才是自己规划的大本营,是将来立身的根本。
岛的西南角有天然的避风港湾,已经修建起了简易的码头。泊船登岸,不待稍息,心急的马扩便在来迎接的王玮陪同下,直奔东面海滩的盐场而去。
一路上穿林越岭,脚步匆匆,幸好有树荫茂密,遮挡住了火辣的太阳。虽然已是酷暑时节,海岛上却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除了空气中淡淡的潮湿与腥气,也算得气候宜人。
经过东南隅的山脚时,在路边发现一块长两丈,高五尺的天然巨石,石上刻有碑文。马扩近前看了看,识得大意,是汉代东海郡与琅琊郡的界域刻石,落款是始建国四年。
马扩记得,这是王莽的年号,历史上唯一的三个字的年号,换算成公历是公元12年。吩咐王玮好生保护这样的文物,马扩继续前行。又走不多远,拐了两个弯,便见到了宽广舒展的海滩。
沙滩上,有一二百人正在劳作。他们呼着号子,把手上的木桩重重击下,尽量把地面夯实一些,平整一点。
这些人都是从沙门岛搬来的岛民家眷,老人,妇女,小孩子都有,都是辛苦劳作惯了的,吃饱了饭,干活效率极高。看起来,盐田稍稍有了个雏形,一层层梯田似的向上伸展。
“这就是他们弄出来的那个,叫水泥的?”王玮望向地上光洁的池子。
昨天,徐神翁领着几个后生,拿了个抹子东弄西弄,倒是抹得精光平整,过了一夜,再倒水进去,硬是不漏出一滴。
“可不就是!这水泥是大官人教的,将石灰石和粘土破碎、混合、磨细,制成生料,放到窑中煅烧成熟料。用这东西砌池子好生便捷,那‘夹浆’比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万一出了问题,那里伤损,也只需再抹些上去,就又是一个好池子……这却不知省得了多少工夫下去!”徐神翁的一个本家侄子卖弄地答道。
王玮拿起个铁锤,猛力砸下。巴掌厚的池子底应声而裂。和想象的不一样,那水泥并没有碎成粉裂,而是真如一块石头一般,碎成了一块一块,有大有小,盘在底下的卵石也顺了裂口碎得匀称。
以王玮的见识,自是能看出,这东西其实用在军事上才是正途,安营立寨时一夜成城,这该让敌方有多么震憾?还有道路,若能在路面上铺满这水泥,军队调动的速度将大大加快……
“官人,这水泥称得上军国重器,用来修盐池,这……”马扩拍了拍王玮的肩膀,打断了他,“目前,也就是修盐池用得上。以后,码头上要建堡垒,岛上修路,盖房子……都要用这东西,你这岛主也须讨好徐老道呢。”
看过了盐池,又奔北方而去。在岛北的山坳里,找到一个工棚。
这里主事的是十一的舅哥杨春生,这时已经在棚里支起了特大号的铁锅。
垄断才有暴利,这么简单的东西,一旦配方和工艺流出去的话,这个独家买卖也就算是彻底完蛋了。沙门岛上的俘虏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所以马扩让身边的人各自带了一些亲族来。
杨春生指挥伙计往锅里倒入鲸油。中国的文人擅长夸张和意淫。古时候,鲸鱼被称作鲲,最早的记载见于《列子汤问》:“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实际上,最大的蓝鲸也不过二十几米长,成熟的抹香鲸十五六米长。
有了平海军支援的三弓床弩,捕鲸就成了非常简单的事。箭头加上倒钩,在铁箭尾部系上百米长的绳子,绳子末端还拴着空木桶,靠近到几十米时发射。鲸鱼需要浮上海面换气,盯着浮桶追就可以了。
如今,岛上已经不缺肉食了。保安队也全部换上了鲸鱼皮甲。两个指节厚的鲸鱼皮鞣制过后又轻又透气,防护力超过普通牛皮甲。鲸油取代了菜油,点灯更亮还没有烟。捕鲸,不仅解决了岛上的民生问题,更在岛民的心里增添了马官人无所不能的神秘色彩。
锅里倒满鲸油,架上火,又倒进去烧碱便开始猛熬了起来。马扩交待说,大锅之中只添加烧碱是不够的,还要添加一些盐进去才行。鲸油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熬煮之后,上面浮现出了厚厚的一层膏状物,马扩让杨春生将这些膏状物刮出来放到盒子之中,置于室外冷却。
王玮一头雾水的问道:“官人,你这是又要做什么呀?”马扩笑道:“这个东西叫做肥皂,专门用来洗脸洗澡洗衣服用的东西!”
王玮疑惑道:“这个东西真的可以拿来洗澡吗?那身上还不都弄上一层油了吗?”
马扩大笑:“那你就等着第一个试试好了!”
几天之后,第一批肥皂作为试验品,分发给了岛上各个家庭进行试用,效果出奇的好,立即风靡起来。
马扩叫来杨春生,大致讲了一下如何榨取各种鲜花的汁液,再下锅蒸馏,花瓣中的芳香分子就会随着水蒸汽挥发而出,再冷凝成油水混合物。因为油不溶于水,只要把这些混合物静置一段时间,纯净的精油就会和水分成上下两层。把精油加到肥皂之中,就变成了香皂……
这时,各层盐池子里的水泥都已结好。一些年青后生踏起水车,把碧蓝的海水抽进池子。看着那水波荡漾,却好半天不漏下去,仍是满满的一池,众人都欢呼起来。
盐田一层比一层高,囟水自也是一层比一层更加浓稠,在每一层向上提水的水车出水处,都用了数层麻布加入木炭,把一些杂味和杂质更好的去除,盐质自是更好。
“真的行?”王玮止不住的高兴,这可是子子孙孙能一直作下去的好大事业!
上好的海盐在这里并不稀奇,可是不用人力,纯粹就靠自然之力让太阳来作盐那就稀奇了。最顶上的池子满池子精盐辅了一地,这意味着大把的钱钞就扔在地上,只需用铲子铲起来,装了袋子就能变成现金了。有了这东西,就是一个永不枯竭的聚宝盆。
马扩笑道:“当然。你就等着数钱数到手软吧。”
王玮忽然一跺脚,翻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紫色的石头,说:“差点忘了,岛上修路的时候,在山里发现了这种澄清透亮的石头,你看看这是什么?”
马扩脱口而出:“东海紫水晶。”
王玮一听,身子猛地一哆嗦,压低了嗓门,说道:“我已经察看了矿脉,简直是一座琉璃山,山里全是这样的石头……简直就是一座水晶山!公子,这事能瞒得住吗?”
马扩也吓了一跳,想了想,回答道:“沉住气。一旦开采就别想瞒过去。你先去东海县,把附近几个岛全买下来。等我们逐步壮大了势力,有能力护住矿脉,再动手不迟。”
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二十四章 涟水军兵变,杀匪!
读书人总是要做些风雅事,重阳休沐,州县两衙的官员几乎全部出动,结伴登山。
马扩提前接到了张叔夜的邀请,一大早就带着麾下水军赶来伺候。先是把诸位文人摆渡到海州城东北的苍梧山脚下,吩咐诸军候着,自己带着一队亲卫陪同登山。
“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苍梧山是黄海沿岸的一列岛屿,由于黄河夺淮入海,带来大量泥沙沉积,至清康熙末年,“渡口渐塞”,后与大陆相连。
众人来到了苍梧主峰,青峰顶。山间林下,有着游人樵夫踩出来的小径,大家折枝作仗,攀援前行。正是“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蜿蜒曲折的游道两侧,有高大的楠树、秀丽的美人松、婀娜矫健的金镶玉竹,秋韵浓浓,气象万千。
这里也就是后世有名的花果山。当然,现在还没有西游记,但是吴承恩描写的一些景致,如七十二洞、十八盘、南天门、玉皇宫、八戒石等等都能在山中找到原型。众人每到一处好的景致,都要稍作停留,纷纷吟诗填词,以志纪念,并请知州相公品鉴。
张叔夜却也作怪,每每都要征询马扩的意见。可怜马扩搜肠刮肚,能用的褒美之辞已是用尽了,却好已是来到半山处的三元宫。
有道人迎接出来,小心逢迎着各位官员入内歇息,并讲解三元的来历:据《搜神记》记载,东海人陈光蕊,生了三个儿子,得道升天,分管天、地、水三界。
张叔夜领着众官拜祭了三元圣像,来到偏殿饮茶小憩。众官正在闲话,忽听外面纷乱喧哗,从人出去查看,旋即回报,南边的沐阳县送来消息:涟水军兵变!消息传到州衙,当值的属吏一边派人去寻做“醉翁之游”的主官,一边快马向淮南东路的路府急报。
起事的是涟水厢军的军汉们。宋代厢军分两种,一种是校阅厢军,一种是普通厢军。校阅厢军是禁军的后备,经过简单的军事训练,主要从事后勤工作,有时也担任一些辅助性的军事任务。马扩麾下的五个指挥俱是校阅厢军。
非校阅的普通厢军,则是类似“劳役”、“工程兵”的存在,所需花费由地方自筹。官府把他们组织起来,筑城修路、制作兵器,运粮垦荒,以及迎来送往时充作仪仗,壮壮门面,然后借这些个名义,给他们发一份口粮,让他们得以糊口,不至于起来造反或者作乱。
宋代是个天灾频繁的时代,这时候地球正在进入“小冰河时代”,自冰河时期以来,地球温度的另一个最低点就出现在宋代。
因为灾难的频繁,宋代厢军机构不得不持续扩容,以收纳不断产生的灾民。到了宋代中期,厢军越来越臃肿,成为拖累北宋财政的“三冗”“冗兵、冗官、冗费”之一。
据说,重阳的前一晚,军汉们闹着发饷过节,始终无人理睬。恼怒的军汉们开始鼓噪,竟冲进了军使府,将府内男女老少屠杀殆尽。军使府被劫掠一空,红了眼的军汉们走上街头,杀戮居民,抢夺财物。随即,赶来弹压的军官也都被士兵杀死,不受束缚的士兵开始纵火焚烧铺面,兵变不受控制的扩大了……
等到了天亮,当地官员要么被杀,要么失踪,整个涟水县已经成了火海。
军汉们裹挟着惊慌失措的百姓向四方流窜,路上,饥饿的流民冲进乡邻的家中,抢光了看到的一切,从而制造了新的流民,队伍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为了盐运便利,朐山盐场利用已有的小河渠,修了一条简短的运河通向沐阳河,再通往涟水,盐船由涟水再转送大运河,这条小运河属于盐场所有,便称作“盐河”。这时,一部分乱匪顺着盐河,向海州而来……
王安石变法失败后,各地的厢军在数量上并没有裁减,但是朝廷的财政拨款逐年减少,地方的财力也有限,厢军就保持了一种最低成本的运作,官府提供吃不饱的酬劳,积极鼓励流民返回家乡,或者在当地自谋出路。
结果厢军拿钱少了,兵变越来越多。稍稍不好的年景里,年度发生十余起兵变那也是常事。朝廷又需拿钱出来镇压兵变,导致军费不断增加……
调动大军围剿,需要枢密院的许可,但如果不依仗军队的话,衙役的力量远远不够……更何况一旦把情况上报枢密院,不免要影响官员的考绩,遇到此等事,地方官是能瞒就瞒、能拖就拖。
这次是涟水军兵变,影响不到海州官员的磨勘,知州张叔夜果断决定,各级官员停止休沐,马扩率海州营驻军平叛!
马扩领命,让亲卫护送各位官员回官衙办公,自己当即赶回军营调兵。
除留下一个营的厢军守卫大营外,马扩率领其余各营军兵轻装上阵、火速开拔,当晚,就赶到了孔望山阻截乱匪。
位于海州城东的孔望山,高百余米,东西长八百米,南北宽三百米,因孔子曾在这里向郯子请教官职制度的学问,并登山望海而得名。山脚下的官道是由涟水来海州的必由之路。
吃过早餐,探马来报,乱匪离此只有三十里了。马扩传令,全军出营迎敌。
大宋承平日久,海州军虽然号称精锐,也是没打过仗的,平时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个盗贼、私贩还马马虎虎,真的上了战场,不免都紧张起来。列队之时,士卒们犹如没头的苍蝇,闹哄哄的乱撞,十将、押队们不停地叱骂,尖锐的叫声里也都带上了一丝颤音。
马扩皱了皱眉,这样的菜鸟军队,难怪连辽国的残余都打不过。
放开马缰,在队列前小跑了一个来回。军士们看到主将,想起他的心狠手辣,慢慢的安静了下来。马扩高声叫道:“慌个甚?!不过是一伙乱民,你们的刀枪是吃素的?弓手在前,枪兵随后,列队!”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马扩原本是个宅男,便是给他领导的位置,遇事也难免手忙脚乱,没有底气,让人觉得不靠谱。如今,经过了许多场合,气场越发的足了,已经极少有人对马扩的领导气质产生质疑,随口说个“该当如何”,也会让人觉得“便该如此”,心悦诚服地去做,整个场面也会随之井然有序起来。
过了顿饭功夫,东南方向的空中起了大股烟尘,隐约的有嘈杂之声传来。渐渐的近了,黑压压的人群沿着官道冲过来,看见官军严阵以待,顿时惊慌失措,更有的绝望起来,不知所云的乱嚷。可是,他们统统的收不住脚,被后面的人群拥着向前……
大宋编练流民成为厢军,虽然减少了流民作乱的机会,但反过来也让流民有了组织与纪律,有了更强的破坏力。眼前这伙乱匪就是二三百的叛乱厢军控制着一路裹挟的数千流民。一路上,乱军挥舞刀枪,驱赶流民跑起来。他们知道,若能冲散官军的阵型,让这些已经只知道抢、吃、烧的乱民冲进海州城,他们就赢了……
二百步。马扩看了看已经有些躁动的队伍,叹了口气,军队还是要见血啊!回过身,用力地一挥手,“放箭!”
“嗡”的一声,一千名弓手同时射击,箭矢如蝗虫般,遮天蔽日。
第一波箭雨落下,就有一二百乱民惨嚎着翻身倒地,旋即被千百只大脚踩过,眼见得是没命了。
乱民们吓坏了!脚下虽不能停,却都慢了下来,且在左顾右盼,寻找着活命之机。
几轮箭雨过后,乱民们踩着数百同伴的尸体冲到了官军阵前五十步的距离。马扩大喝一声,“弓手退!枪兵进!”面对着冷森森的枪林,乱民们彻底崩溃了,除了个别极倒霉的刹不住脚,撞了上去,被穿成了大号肉串,绝大多数的人四散奔逃了……
三日后,厢军兵士在石棚山深处堵住最后一股劫匪,一名斥候来汇报:“三十个人,五把弓箭,短兵不详。”马扩命令马振群指挥攻击,自己悠哉游哉地在山坡下闲逛。
若是春天,这里遍开桃花,是附近著名的景观。如今已是深秋,火红的石榴夹杂在满山的绿色当中,也是十分养眼。
十一带了一个都的禁军刀盾兵,准备进行最后的围攻。周围山谷中、山峰上,全安排了厢军和过来打酱油的四乡团练,堵截漏网之鱼。
山顶上的匪徒并没有突围的意思。他们都是些穷凶极恶之辈,知道自己祸害乡亲,投降了也不会有好下场,还不如拼死一搏,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匪徒们坚守的山头很有名,据说是仁宗朝著名的酒鬼诗人石曼卿题诗的地方。
这处山坡仅仅是一座不太高,不太陡峭的山梁,山上怪石粼粼,石壁斜出,能避风雨、遮骄阳。山顶有一块势如天外飞来的椭圆形巨石,长十三四米,厚三四米,由下面两三块石头将其托起,形成了一个石室。石室里有天然的石床石凳,可坐可卧。这就是此山因之得名的石棚。石曼卿经常来这里,读书、绘画,抚琴、饮酒。
这里的风景实在不错,怪石、苍松,以及石间的溪流,山石间时不时被匪徒的喊叫声激起的山雀,还有山坡上零零星星的山花点缀其间,举目望过去,这里本该是一副山居画卷,但现在即将迎来杀戮。
这伙匪徒拥有的弓箭不多,但附近有很多石头,战斗伊始,山顶上的匪徒不停的往下扔石块,并高声谩骂着。
十一第一次指挥作战,用力握刀的手指节已经微微发白。为了给士卒们鼓劲,其实也是给自己打气,回身喊道:“他们只有五张弓,外加一些石块而已。是男人的,谁没有打过架?谁没有被石块砸过!我们用盾防,靠近了用刀砍,谁怕谁?”
山路狭窄,士卒们三人一组,高举盾牌,互相掩护,慢慢地逼上山顶。
叛军失去了地利,也失去了抵抗意志,纷纷跪地投降。但十一接到的命令是赶尽杀绝,于是,他毫不容情的砍下了三十多个脑袋,而后带着这些头颅赶下山汇报。
山腰处,马扩悠悠闲闲的躺在刘备试剑石上,眯着眼睛享受这一年所剩不多的温暖……
第二卷 也力麻立 第一章 家贼招外鬼
宣和二年春,海州军营。
这一日,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校场之上吼声震天,一队队**上身的士卒高声呼喝,勤加操练。
春风料峭,风中仍带寒意,士卒们却个个汗流浃背,呼喝时口中吐出热气,蒸腾开来,被日光映射,远远望去,如霞似,像是一道奇景。
马扩有感于海州兵在剿匪时暴露出的素质低下,便请马政联络了几位因伤退役的西军旧部,都是低阶军官。这几人虽不能再上沙场,训练士卒却是把好手,被委任为教头。
慈不掌兵,几名教头对待士卒极其严苛,稍有不如意便鞭打脚踹。
这些士卒绝大多数都是文盲,多数人甚至分不清左右,如何认旗号听金鼓?就得打!打怕了自然就记住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西军鏖战百年,胜多负少,靠的就是严苛的军法!
士卒们在操练,军官们也都在校场“与兵同乐”,马扩独自坐在房中,翻看着鹰游山基地的账簿。
马扩的各项产业都已进入了良性循环,单是晒盐一项,就可年产上等海盐三百余万斤,交给登州盐场代销,收入已然超过了十万贯,加上葡萄酒、酱油的热卖,特别是香皂,在登、莱等州卖出了一块三百文的天价,仍然供不应求。
如今马扩也算是小有资产了!
还记得当年看《水浒传》,晁盖等人劫个十万贯的生辰纲就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自己办了几项生意就轻轻松松地迈入富豪的行列,马扩核算着账目,笑得合不拢嘴。
有人欢喜有人愁。
发愁的人,就是朐山盐场的煎盐亭户。
盐户们,世代依靠煮盐为生,煮出的盐,交足了官府的定额,剩余一些就仅够从私盐贩子那里换回刚刚能糊口的一点粮食,年景好时再能给姑娘们换些妆奁。私盐贩子给村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生活亟需的银钱,更是欢乐。
可是最近,私盐贩子来得越来越少了。
盐户们原以为是官府抓的紧了,忍耐一段时间就好,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乡人,被保正带人扭到了祠堂讯问。
只是几个耳光,那货就怂了,涕泪横流地招了供:“我叫高振山,郓城人,不合醉酒闹事,失手打死了邻居,刺配沙门岛,如今却是在鹰游山晒盐……管事的骂我懒,气不过,便逃了出来。”
这下,盐户们坐不住了。
这些外来户虽说和他们隔着大海,可都是做的同一个营生,同行就是冤家,何况还抢了生意!
自己村落里辛辛苦苦要那么多的人去熬,去煮,就得那么一点点,这些人倒好,一不劳二不动,就等着让太阳来给他们把盐晒出来!让人怎么不恨?!
最重要的,这法子怎么也学不到手,叫人怎么忍得?!
盐户们派了最伶俐的后生扮作渔民,假作遇到风浪,混入岛上。可是去了盐池边上,眼睁睁看着他们怎么办的,可是回到村里砌的池子渗水,不得用!
任那高振山哭爹喊娘,这帮盐户们还是动了私刑,可是怎么打,那贼骨头除了知道晒盐的池子是用什么“水泥”做的,就说不出更多了。
村里派人到处去打听,就是没找到那什么水泥从哪里能买到,别说买,去问了多少烧窑的,听都没听过!
天底下还有这种事么?一伙外来人,招呼都不打,就来到你家不远的地方,抢了你的生意,日子过得比你好,法子还让你学不来!叔可忍婶也没法忍!
“叔,你倒是说句话啊。”
祠堂里,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眼巴巴盯着嚼茶叶的保正,“这样下去,就没人来买咱们的盐了!”
“这伙人底细到底清楚了没有?”保正总算是开口了。
“摸清了!就是那高振山说的,都是些不受人待见的军户,还有些刺配的贼囚,跑这里来抢食了!”汉子愤愤的道,“听说岛上尽是些怪法子做事,却谁都说不清……”
保正听那汉子反复唠叨,却再没了新内容,才慢腾腾地开了腔,“要是能打听得出,也就不是个事了。学了他们,村上自己也弄起来,岂不是更好?何苦还要琢磨些个损阴功的招数?嗯,那些明天该上路的,身价都可曾给清?”
“给了。大伙儿都清楚,是为了子孙的饭碗,全是自愿去,再不至有什么手尾的。那高振山也说好了,事成了,给他三十亩好地。囚攮的想得却美!他与那贼首宋江有交情,事后把他送上县里,办个通匪!”
“绝了我们的活路啊……不扔下几条人命,这事再也转不圆的。”保正的声音越发的幽厉……
海州军营。朐山县尉唐维放下茶碗,喘了口气,说道:“马将主,来的是梁山水寇,头领姓宋。听说原本他们的头领姓晁,不知何时换了首领。前段时间,听说他们到了淮阳军地界,于骆马湖一带打劫过往的客商,不知怎地,突然全伙进入海州……”
这群好汉虽然发源于梁山,但是杨戬死后,害怕朝廷发兵围剿,他们一直流窜作案,待在梁山的时间,远不如在骆马湖的时间长久。
不过,古人喜欢以出身地标注自己,比如张飞,明明后来是蜀将,却喜欢自称“燕人张飞”。
所以虽然梁山好汉们几乎都骑着马,大多数时候藏身骆马湖,打劫运河边上行走的客商与路人,但人们对他们的称呼却是“梁山水寇”。
唐县尉喘口气,接着叙说:宋江等人突然进入沐阳,攻破了多个村镇,并裹挟了数百百姓,进逼沐阳县城。如今沐阳慌作一团,一个县在编的武装力量只有十五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面对这一突发状况,能做的只是关起城门,组织民兵守城,并行文州衙,要求获得救援。
这天正是二月初一,官员们又放假了。在宋代,公务员们在一年中有一半左右时间是假期。
知州张叔夜得报,火速派衙役召集州县官员议事。
马扩招来麾下八位指挥使,当即动身,跟着唐县尉前往州衙……
海州州衙。海州和朐山县的各级官员齐聚一堂。
因为是休沐期间,大部分官员显然是从宴席上赶来,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强打精神。唯有知州张叔夜眼神炯炯,还算清醒。
看到马扩等人进来,张叔夜咳嗽了一下,瞥了一眼在场的官员,不急不慌的说道:“文武官员都到齐了。沐阳那里传来消息,说有一股匪寇入境了,已经攻破了几十个村寨,当地县衙无力应对,请求州衙予以协助。”
通判黄清越接过话头:“这伙贼寇倒会挑的好时候啊……明日便是花朝节了,各地衙门这几天都封印,再大的事儿,没有印信,啥都干不成啊……咳咳。”
朐山县令拱手回答:“梁山水寇以凶悍著名,说是水匪,其实是一股马匪,各个拥有战马,行动迅速,官府才无法捉拿。依我看,不如我们集结民壮,大张旗鼓,如果能够把他们逼回去,或者……”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在场的老官僚们心领神会,祸水东移、推卸责任谁不会呀。
张叔夜皱了皱眉,厉声道:“去岁,梁山水寇丧心病狂、胆大包天,竟然截击朝廷使节,又攻击‘西城所’,致使太傅杨戬阵亡,官家震怒。沂州蒋圆太守率军进剿,贼人败逃窜入淮南。如今来犯海州,吾等守土有责,正该同心戮力,为大宋剿灭此贼。”
说罢,放缓了神色,温言对马扩道:“子充,你父子与梁山水寇交过手,知其底细,更有海州营精兵强将,正是斩贼立功之时啊!”
马扩叉手而答:“此乃下官等的职责所在。”
张叔夜环视了一圈面无表情的八个营指挥,转过头,看着马扩笑道:“《海捕书》上,宋江悬赏三千贯。”
马扩也笑了,补充一句:“杨志、卢进义也悬赏同样的金额。”
梁山泊排行第二位的权势人物是都指挥使卢进义,青面兽杨志原是十二指挥使的头领,但因为途中杀人,耽误了十二指挥使破财消罪的努力,最后还是被孙立救了性命,所以自甘居于孙立之下。不过,在朝廷的海捕书上,杨志作为十二指挥使首领,赏格与宋江、卢进义相等。
“老夫已于库中取出二十万贯封桩钱,为有功将士们贺。”
马扩闻言大喜,“某等定当擒宋江于城下。”
黄通判诧异地看了张叔夜一眼,沉吟着说道:“大尹慎行。封桩库为太祖皇帝陛下所设,未得诏命私自开启……”
张叔夜抚髯笑道:“事急从权。吾等为官一方,保境安民乃是天职,岂能避敌畏战?”
黄通判还要争辩几句,张叔夜大义在手,竟不再理他,自顾发令,安排朐山县令动员周边百姓进城,马扩率军守城,其余诸官各司其职,一一分派下去……
第二章 梁山来袭
第二天,难民大潮终于来了。
北宋著名的科学家沈括,年轻时曾在沭阳县任主簿,大力修建水利设施,使得那里水网密布,土地肥沃,是有数的产粮大县,人口达到了十二万左右,县城内就居住了将近一半。
而如今,城下就聚集着上万扶老携幼的难民。
马扩叫军士唤几人上城来询问。原来,梁山水寇事先已有人混入城中,大军来时里应外合,沭阳县城被攻破了,知县死节。
梁山水寇只顾着劫掠府库、衙门和大户,倒未封城,见到居民出逃更有意无意地放开了来州城的道路。
看着城下烟尘四起的乱象,听着身边这些难民惊慌失措的讲述着梁山水寇的残暴,张叔夜冷笑一声,“宋江这是要故技重施吗?”
派人找来朐山县尉唐维,让他带领民壮将城外的难民暂时编管起来,在开阔通风之地搭建能遮阳避雨的棚子,让难民按照以前的邻里分片居住,还要从中选出官绅耆宿来负责,登记造册……
二月三日。梁山军到了。
哨探来报,这伙贼寇沿着善后河乘船而来,又有马队在岸上驰骋警戒,声势浩大。可是奇怪,到了地头竟然没来攻城,而是掠城而过,直奔城东码头去了。
得到消息,一众官员簇拥着张叔夜上了东城门。码头离城门有点远,加上骄阳刺目,只能看到个模模糊糊的轮廓,隐隐约约,海天之间传来一片人喊马嘶。
张叔夜回顾众官,问道:“梁山水寇直扑码头,你等判断他们意欲何为?”
黄通判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码头区,犹犹豫豫地回答:“海州是座大城,梁山水寇两三千人想要夺城,恐怕过于狂妄了点。贼人们似乎是想用沐阳难民缠住我们,他们的目标却是码头区的海船……可是他们夺船做什么?”
朐山知县犹疑着说道:“梁山水寇里有个大盗张横,那可是昔日登州有名的海贼……他们会不会是被官兵围剿的苦了,来海州码头抢夺渔船,想要驾船出海做海盗?”
众官员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一时却也想不出别的答案来。
张叔夜指一指混乱的码头,再问:“你们估计,他们何时能把船舶整理完毕?”
马扩眯着眼睛看了看码头区,从怀中摸出一个筒形的小玩具,一节一节的拉开,将稍大的一端对准码头区,右眼凑到稍小的那一端,闭上左眼,仔细打量。
码头区的情形顿时历历在目:梁山好汉兵分了两路。
梁山军来时是乘的骆马湖的江船,如今一路正在换乘原本在海州码头停靠的海船,并派人清理航道,看样子是要驾船出航;还有一路在码头上沿街搜索,劫掠仓库,防波堤上随处可见持弓拿刀的梁山士卒,在仓库区,一个将领打扮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火把,频频挥舞着……
大火终于点起来了,站在东城门楼上,肉眼已可以看到码头上浓烟升起。
黄通判心如刀绞的嚷嚷:“天杀的贼寇!前年天下大寒,好多茶树冻死,海州已经伤了元气,如今再被毁了码头,抢了船去,海税也没指望了!今年的考评全完了……马将主,海州官员的前程,全在你手啊。”
张叔夜再也忍不住了,一伸手从马扩手上夺过那玩具,学着马扩的样子凑到眼前一望,立刻惊讶的叫了一声,但马上,就学着马扩的样子前后调整着镜身,对准焦距,嘴上无意识的叙说着眼中看到的情景,“航道快要清理出来了,子充,你看他们还需要多长时间?”
马扩眯着眼睛回答:“大多数梁山头目还没有登船,等他们干完了,大约也就该是傍晚了。”
张叔夜放下了马扩的望远镜,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天色,断然说:“梁山水寇如果夺船出港,那真是鱼入大海,不可遏制了。子充,你带几个勇士从西门出城,回水寨调集船只前往码头,沉在航道上,堵塞贼人出海逃窜之路。这次,我要让梁山水寇无处可逃。”
黄通判咳嗽一声,轻声提醒:“出海的航道,沉几条小船未必就能封住。其实,不用沉船亦可。恐怕大尹还不知道,马将主有个朋友是鹰游山的岛主,那岛上有速度极快的鱼船,也有战力极强的海鹘船。即使让梁山水寇出了海,也能轻松追上。”
马扩斜睨了黄通判一眼,心里明白,鹰游山诸人是走了东海县的路子,按流民补的籍,州衙官员没有吃到好处,今天又见到望远镜,感情这是敲竹杠来了。
张叔夜沉思,民间力量拥有军用战舰,这是……但现在剿灭梁山水寇是主要任务,黄通判既然点出了那岛主是马扩的“朋友”,按照官场规矩,他不能插手别的官员如何在自己份内的事务上发财……
情况全部了解清楚,张叔夜肃容发令:“命,正将马扩率海州水军封锁码头,务必截住梁山水寇,一艘船只不得出港。”
马扩沉默片刻,低头接令。
张叔夜见马扩积极性不高,稍加思索,立刻补充:“既是需要征调鹰游山的快船,本官便给那岛主在巡海厢军里挂个巡检的位子,今后海州港口的安全,就由他一力负责。”
既然是你台面下的力量,干脆我就给你一个名义,让你大大方方的发财,总行了吧?
身为牧守一方的大员,张叔夜临战许出不入流的小官,是在规则之内的。可是,这个官职,对马扩太有用了,海州码头将是另一个聚宝盆。
“大尹,你只管在城头坐看我等出战此战,必让梁山水寇无路可逃!”
此时,马扩也想清楚了,什么梁山好汉?不过是些视别人生命如草芥的强人罢了!
既然撞上了,唯有拔剑相向!
海州水军那三条破破烂烂的渔船,马扩倒不指望他们能打仗,一路狂奔下城墙,叫上十一,绕道去鹰游山调兵。
大凡海边的码头,为了防备涨潮时的水浪冲击,以及台风季节的巨浪飓风,通常都会把泊船区修建在海湾深处,还要修建长长的防波堤,以减缓海浪的势头。
海州港也是如此,在南北两侧修了长堤围起来,只留下了一条狭窄的通道方便船只的进出。
混江龙李俊、浪里白跳张顺、立地太岁阮通、短命二郎阮进,分为前后左右,一丈青张横操控宋江的坐船为中军,梁山的水军换乘了海船,顺着狭窄的通道口,慢慢地整理队形,向港外驶去。
海湾口,马扩已经与鹰游山的船队会合,就是镇远、定远、致远、靖远和平远号五艘战舰。因为这次对上的是梁山,由王玮带队,史进留在了岛上。
马扩站在旗舰镇远号的甲板上,向防波堤里面望去,烧了一下午的码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燃烧了,看不到火焰,烟雾也变淡了。借着残阳,从望远镜里可以望见,梁山的船队正在向出口驶来。
马扩皱着眉头下令:“火龙出水准备……”
这时,梁山船队的前军已接近了湾口,李俊也发现了挡在前方的船队,虽然没有旗号,看制式应该是朝廷水军的海鹘战船。
随着李俊一声令下,三艘千料海船直直冲着马扩的舰队冲来,要依仗自己的船高大坚固,冲散对方的阵型,撞出一条路来。
突然,李俊看到,海面上出现了几十个火点,迅速向自己的船只接近,在空中留下不断拖长并随风摇曳的火尾,煞是好看。虽然不识此为何物,久经战斗养成的警觉却使得李俊惊出一身冷汗,“火攻!”
海面上波涛起伏,使得任何精确瞄准的努力都成了笑话,但五艘战舰上的近百具火龙出水,集火射击这狭小的港湾出口处的大型海船,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几乎达到了全中的效果。
片刻过后,李俊的三艘船就都变成了冲天的火炬,清楚地映照出海面上涌动的人头。梁山水军的士卒们声嘶力竭的喊叫,在波浪中避开同伴的浮尸,向两侧的长堤游去。
中军船上,一众梁山将领目瞪口呆。
当中一位黑矮的胖子顿足长叹:“如此之远便可火攻!这……非鬼神之能,岂可做到?”
旁边的铁鞭孙立也附和着说道:“唉……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为,咱们,冲不出去了。”
军师吴加亮捻须沉思片刻,开口说道:“我等威震山东多年,只因贪念作祟,今日被困海州……且都回去,先把码头防得稳固了,当心官军夜袭。如果在陆地上也吃了亏,兄弟们的威名就成笑话了……”
镇远号上,马扩吩咐王玮:“你们继续封堵港口,战事结束直接回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和官府的人接触。”
王玮想了想,回答:“这里离城十五里,天色又暗,城里也不见得能看到海面上具体交战的情景。”马扩苦笑一声,说道:“张叔夜,张大尹,拿着我的望远镜把玩呢。”说罢,乘坐舢板寻一僻静地方悄悄登了岸,绕路赶回城里。
马扩上了城楼,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众官依然站在城头,张叔夜把玩着望远镜,间或眺望一会儿码头……
见到马扩上来,张叔夜突兀的冒出一句:“招降吧?”
身旁的众官员都是一愣,黄通判摇头道:“出海口已经堵住,只要马将主率军出城,就可把贼人们堵在码头里,眼看这伙水寇要一举成擒,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大尹为何要招降他们?”
张叔夜沉默片刻,淡淡的说道:“不久前侯蒙曾上书,言,‘江等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请对梁山贼网开一面……”
黄通判似是气急了,不顾礼仪地插话:“那宋江昔日在郓城包揽诉讼,收容盗匪,分明就是个酷吏恶霸。那十二指挥使,是渎职翻了花石纲,不愿依律受罚,逃入山林打家劫舍。他们劫掠京东西路多年,犯下的血案馨竹难书!此等匪类若是无罪,遭他们屠戮的百姓何辜?”
张叔夜不去看黄通判,却盯着马扩,轻轻的补充一句:“官家看了侯蒙的奏章后,甚喜,欲启用侯蒙,怎奈,诏书抵达时,侯蒙已逝……不过,圣心念念在兹,给枢密院发了招降宋江等人,驱之剿灭其他贼寇的中旨。”
这下子,众人集体无语。
元党人碑立起来后,大宋就不再是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宋了。既有圣旨,谁也不好再反对。
马扩被盯着,恍然大悟:出海口是你堵的,再领兵出战,得了全功,太出风头了。
相比之下,望远镜、火龙出水什么的倒是小事。
使者派出去了。黄通判还有些不服气,低声说:“侯蒙这老憨儿,闲居林下含饴弄孙不好?偏要故作惊人之语,以作钻营之路,偏又无福消受。官家素性轻佻,连这样的胡话都会信……唉!”
码头区,宋江送走了朝廷的劝降使者,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州城,说道:“如果我们能乘着月色偷偷离开,到了平原之上,他们就制不住我们了。”
一丈青张横在旁急道:“哥哥,那船上的财物……”
未得说完,呼延绰轻轻一拽他的袖子,打断了张横的话。
张横原来是出没登州海域的海贼,后来被官府招降,做了登州巡海水军一名指挥使,就是王现在的职务。
张横这厮学习三国的锦帆贼甘宁,喜欢用长而阔的青布做自己的船帆,故此被人称之为“一丈青”。
此外,“一丈青”这个绰号也来自一种毒蛇的诨名,说明此人心狠手辣,被他盯上的人宛如被毒蛇盯上一般,从没好下场。
呼延绰受命征讨梁山水寇,特意从登州水军里调了一丈青张横相助。据海捕书上记述,他们连续战败了三次,由于呼延绰与梁山十二指挥使中的多数彼此相熟,担心官府怀疑他是有意放水,追究责任,干脆弃明投暗,上梁山入了伙。
两人素有情谊,张横悄悄的横挪几步,低声问呼延绰:“兄长,何事?”
呼延绰低声说:“刚才我琢磨了一下,怎么觉得这事儿透着诡异,仿佛是个陷阱。”张横看了一眼左右,低声问:“哥哥,你想说什么?”
呼延绰说道:“那姓高的小贼来说,东海县的岛上有‘仙池’,不用熬煮,但只凭日头晒就能得上好的海盐。你也说,海州水军没有什么战力,即使官府从登州调军,我们也早就满载而归了。”
张横缩了缩脖子,辩解道:“海州水军我的确知道,不过几条破渔船罢了。当初说来海州时,大伙儿可都同意了……”
呼延绰轻声说:“当初正是信了你这话,才冒险全伙攻击海州,可如今,外面那船明明就是登州的海鹘船,还有那吓煞人的火器……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自沐阳得来,扔在海州又算个甚?我是担心,海州城那边是不是还有什么意外等着我们,这里,会不会成为我们的葬身之地?”
呼延绰没有特意压低嗓门,周围的人一直在侧耳倾听,脸色都很不好看。
村秀才吴加亮很不肯定的插话:“不至于吧?报信那几个的跟脚查得确实,便是这朐山盐场的人,争竞不过,偏又学不得那‘仙法’,起了贼心,要借我们的手坏了岛上的生意。岛上逃出来那姓高的小贼,打得屎尿齐流,死了几回也不曾改口,不像是诱骗我们来海州的死士。我等聚义多年,各地官员只求自己无事,恨不得礼送我们离境,且朝廷体制限定他们绝不敢越境追击。这种无胆鼠辈,怎会把陷阱设在自己城下?再说,攻克沐阳的时候,咱们特意驱赶了许多百姓往州城去,这时候,海州的官儿们怕是正头疼呢,谁有这份雄心,还惦记着陷害咱们?”
张横咽了几口唾沫,开口问道:“先莫说是不是陷阱,显见得咱们已是出不得海,如今是趁夜退回骆马湖还是怎的?”
吴用摇了摇头,说道:“咱们如今是进退两难,出海就莫想了,趁夜退走也不稳当。总要防着官军还有什么手段,便是退,也须白日里走,看得清楚些。”
宋江也凑了过来,长长一声叹息:“军师,你如果早说这段话,我对那招降使者态度会更和气点。”
吴加亮立刻回答:“这样也好,一招即降我们便不值钱了。便是谈生意,也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既谈了价,今夜该不会夜袭了……”
第三章 打不过就降
漫长的一夜,在梁山好汉们的忐忑中度过。
天刚刚亮,通往州城的官道上,有大队的官军乘坐马车而来。
宋江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拒绝引发了官军坚决的进攻,而且没有试探,直接就出动了禁军。
到了码头外,身材高大的士兵们依次跳下马车。全身披挂了四十斤重的步人甲使得他们移动缓慢,慢慢的排成一堵钢铁城墙,一步一歇的向码头区移动。
码头上此起彼伏的响起了“梁山好汉全伙在此……”的喊叫。
好汉们发现没了退路,也只能横下心来拼死战斗了。
梁山士卒从仓库区找来一张条案,宋江和吴加亮站到上面向对面望去,惊诧地发现,那边竟然不是大宋禁军标准的弓手在前、枪兵随后的作战模式,而是以什为单位,两个刀盾手在前,枪兵和弓手在后,纵列前进,各什之间还分开了近丈的距离。
心中狂喜的吴加亮顿足笑道:“哥哥你看,官军带兵的莫不是失心疯了?这种稀松的阵型,骑兵一冲不就要散了吗?”
宋江觉得吴加亮说的有理,就派人请了卢进义来。
宋江等人纵横山东,单兵战力都是不弱,但是成建制的骑兵作战,还要依靠正规军官出身的十二指挥使。
卢进义在条案上观察一阵,虽然没见过,却也认为如此单薄的阵型,挡不住己方的骑兵。
宋江这才放了心,传令马队上前。
呐喊声中,披挂玄色衣甲的梁山骑兵犹如一股黑色洪流,从码头口喷薄而出,旋即又分成十几股细流,向着官军迎面冲去,每股细流都是十多个黑甲骑兵,但只有一个人背后插着小旗。
这种小旗在古代被称为“认军旗”,士兵全靠这面小旗认定归属,并随同它前进撤退。
官军队伍中一声鼓响,随即便是稀稀落落的箭矢射了出来。官军阵型疏散,射出的箭也没有形成覆盖,射程却远,两方队伍之间还足有二百步的距离。
“神臂弓!”宋江惊呼出声,海州禁军竟然奢靡至此!海州官吏竟然没有层层截留,真的将军费花在了装备和训练上吗?他们,可还是大宋的官员吗?
神臂弓名虽为弓,其实是一种踏张弩。弩上有铁蹬可以用脚踏住,同时两手抓住弩弦,腰、腹、臂、腿同时用力将弩张开,把箭矢放入箭槽,瞄准、射击。
踏张弩射速较慢但威力巨大,而且射手易掌握(相对弓而言)。它用坚韧的山桑木为弩弓,又用坚实的檀木作弩身,麻为弦,轻巧坚劲,是时下宋朝单人武器中威力最强的,严禁民间私藏。
梁山马军俱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老兵,纷纷在马上缩伏身体,并将兵器伸出拨打,极少有人中箭。只有几匹倒霉的马被射中了要害,轰然倒地,连累马上的骑士摔在地上,难免被同伴的马冲撞、践踏,眼见是没命了。
梁山骑兵也拿出弓箭来还击。官军前列的两名盾手高举长牌遮挡箭矢,身后的士兵也蜷身躲避。三轮对射,马队就冲到了近前。
盾牌后的两名枪手站了起来,分为左右,手中长枪铁杆,枪头似马项,两侧有弧形曲刃,枪头尾部宽大,枪尾有,枪杆长八尺,尾部有,为宋军制式兵器“枪九色”中的一种,为名曲刃枪。
怪异的是这些枪头下都缚有铁筒。梁山骑兵正要驱马冲阵,只见火光一闪,对方从枪头喷出铁砂,灼热的铁砂烫到没有盔甲防护的皮肤,钻心的疼。
更要命的是,战马怕火,那枪有如火树梨花,很是耀眼,惊得纷纷跳起,顿时失去了冲击力。
这时,官军的正副什将也都站了出来,各自手持似枪又似刀的兵器,全长五尺,刀尖长四寸,边锋长一尺。刀柄粗可盈把,柄尾有三棱形的铁。那枪头却似剑首,又长又宽,枪头下又有月牙刃,可砍可刺,名为“戟刀”,为“刀八色”之一。
“戟刀”轮动,只见一阵阵血光喷涌,迎面撞上的梁山战马竟是被一刀斩断了头,马匹倒下,骑士变成了步兵,还未爬起身来就被官军弓手用手刀割了头去。后面的骑兵想绕过盾牌,从空隙中侧面进攻。可是官军那枪和刀都是长兵器,轮动起来防护的甚是严密。
接下来就没有悬念了,梁山骑兵或是落马后被枭首,或是直接被劈成两半,冲在后面侥幸未死的圈马就往回跑。战场之上,竟然诡异地静了下来,只有还未气绝的战马嘶鸣着,凄厉异常……
海州城上空升起了渺渺的炊烟,虽然码头上还有厮杀,得闻官军首战告捷的海州百姓却已经回归了日常的生活,升起炉火,做起了早饭。
码头上,梁山士卒眼见得海路被堵,骑兵惨败,对面的官军越聚越多,码头南侧是禁军,北侧也被刚上来的厢军封死了,一股绝望的气氛笼罩在他们心头。
港口外面巡弋的海鹘船,已经彻底摧毁了梁山水寇从海面上逃亡的任何冲动。
原本还盼着骑兵冲开包围圈,继续流窜四方,但是一阵下来,官军那个古怪的阵势成了绞肉机,梁山冲阵的士卒折损大半,头领中折了穆横、杨雄,其他的也是各个带伤。
官军每前进几步,便停下来休息,看似缓慢,可是一点一点地压迫过来,反倒令人难过得像要窒息。
原本以为厢军好欺负,梁山军又向北发动了几次反击,可是没想到一样踢到了铁板。
宋江冲到阵前,含泪大叫:“大尹,你不可如此相欺!须知,人到绝路就要拼命!某……某同意招安!你不必赶尽杀绝,官军也能少死些!我宋江……你想杀,便杀了……只要放过某这些兄弟!”
马扩听得军士来报,微微一笑,说道:“倒是仗义……不过,和干部比流氓,真是找死!传令,继续进攻!”
天已近午,梁山士卒们除了不断地失去伙伴、阵地,连一点补充都没有。
随身的箭袋已经空了,而且,码头上竟找不到一点食物与淡水!梁山士卒们又饥又渴,还要布置街垒以做防御,一向惯于流窜打劫的梁山好汉们从来没有被人逼到如此窘境。
之前的战斗,没羽箭张青失去了战马,不过张青并不在意,反正已经出不去,接下来要么战死、要么投降,已不再需要战马。
在码头与官道的相汇处,张青找见了发呆的宋江,垂头丧气的汇报:“挡不住了,天杀的海州!厢军都穿上了步人甲!我一连射中了数箭,他们跟没事人一样,带着箭继续前进……虽然慢,可他们确实在推进……头领,我们没有退路啊!”
旁边,率先主张来海州发财的张横愧疚地插话:“海面上已经没办法了,不如让我们水军上去,与厢军厮杀一阵,或许还能寻见机会。”
宋江叹了一口气:“冲不出去了!杀一阵,也不过是图个体面罢了。吴军师,你跟上去,不要让水军弟兄死伤太过,等到敌军稍退,你立刻喊话,同意接受张叔夜的招降。”
吴加亮点头说道:“只有这样了。等出了海州,就海阔天空了。”
神行太保戴宗叹了口气:“弟兄们多有命案在身,也不知是如何的下场。”
宋江一摆手,断然地说道:“只要兄弟们聚在一起,就不怕哪个使坏。若是朝廷有意拿捏,咱们再图谋变通。”
片刻过后,喊杀声突然又响亮起来,梁山水军一直在船上,准备等到天黑,再找机会出海,这个时候,由于官军的步步压迫,他们不得不带着绝望投入了冲开希望之路的战斗。
一丈青张横顶着圆盾、冒着箭雨,快速前冲。堪堪冲到官军的阵前,迎面泛起一片刀光,排山倒海般的涌了过来……
对面是古今中外铠甲最沉重的重装步兵,前后三排,手中挥舞的偃月刀此落彼起,攻击力比起唐军的陌刀阵来也毫不逊色。
锋利的长刀轻易的就划碎了木盾,毫不停顿的划向张横肩头。
张横急忙拧身避让,并顺着刀式就地卧倒,使出了地趟刀的一式“倒卷乌龙”,手中朴刀向对方的腿砍去。对面的士兵移动艰难,躲避不及,火花迸溅,张横的刀砍在步人甲的沉重战裙上。
第二排的厢军手中长刀也凶猛的砍下。
眼见张横就要丧命,立地太岁阮通扑了过来,挺起朴刀拦在张横脖子之上。只听两刀相交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阮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刀救下了张横的命,自己却被第三排的厢军一刀砍在肩上。立地太岁阮通阵亡。
张横来回滚动躲避着刀锋,还想着抢回阮通的尸骸,可是刀锋似墙,刀光如潮,竟无空隙可钻。张横无法,终究含恨而退。步人甲一旦结成阵势,便是奔驰的骑兵都要避其锋芒,梁山水军虽然凶悍,怎敌得过这帮杀星?
玉麒麟卢进义满身满脸的鲜血,提着朴刀跑过来,喊道:“哥哥,水军败了,阮通阵亡,军师他们都没有撤出来,被……”宋江沉默一阵,开口颂曰:“存,吾顺事:殁,吾宁也。”
活着,无论富贵贫贱均以平常心处之,顺应时代:死亡,是一种安宁,是一种生命完成的解脱。这话是宋代“五贤”之一,关学创始人张载所说。这种说法基本体现了宋人主流观念对待死亡的洒脱。
“存,吾顺事;殁,吾宁也……”梁山头领齐声跟着宋江唱颂:“诸位兄弟,一路走好!”
步人甲已经进入码头区,虽然缓慢,却不可阻挡。
曾长期在陕西任职的张叔夜,之前发出招降信号,是为了应付官家,内心里实际是想着永除后患的。正在催促各军努力,前边传回消息,梁山贼寇,居然降了!
没有任何条件,宋江投降了。
第四章 大家都郁闷
“朕总算是听到一个好消息了!”
纵横山东的梁山水寇战败投降了!这份捷报到了汴京,只得到了道君皇帝赵佶随口的一句赞扬,之后便如同汇进江河的小溪,翻了几个浪花就悄无声息了。
赵佶的“玩伴儿”王黼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没有接话。他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情不好,是因为一个人回到了汴京。这个人就是呼延庆。
去年六月初三,呼延庆陪同金使到了辽东。
见到宋人拿出来的不是平等往来的国书,甚至也不是对待藩属小国的诏书,而是又降了一格,是地方官府的牒文时,阿骨打简直是暴跳如雷。
当着呼延庆的面,阿骨打一边嚷着,“我没有给你们羊和女人吗?还是战利品分得不公平?你们竟然当宋朝的官!拿宋人的钱!”
一边亲自操起鞭子,把李善庆、散都、勃达三人抽得鼻青脸肿。
撵跑了三个丢面子的笨蛋,阿骨打转过身来继续咆哮。
呼延庆反复争辩,本朝使者突然病故,换人来不及,用登州的牒文也是征得了李善庆的同意。可是,阿骨打这个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瞧不起,怒气上涌,根本听不进去什么解释,还将呼延庆等人关押起来。
光阴荏苒,很快,半年的时间过去了。
直到冬天来临,呼啸的寒风吹熄了心头的怒火,阿骨打才释放了他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呼延庆等人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朝夕奔驰,从行之人,有裂肤坠指头者”。
宣和二年二月二十六,呼延庆在王的陪同下到了汴京。呼延庆带回来一个消息,一个口信。
消息是,辽国的确曾经册封完颜阿骨打为东怀国王,但是,阿骨打不但没有接受,还出奇的愤怒。他跳起来质问辽国的使者,东怀国,几个意思?是不是东边那个感恩戴德的附属小国?女真已经立了国号,为什么称俺为劳什子国王,而不是平起平坐的大金皇帝?
阿骨打以牙还牙,给耶律延禧的回信是:“尔若能以兄事朕,归上京、中京、兴中府三路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还我逃奴阿疏,并宋、夏、高丽往复书诏、表牒,则可以如约。”
风水轮流转,当年的小虾米提出了辽国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停战条件,不但要自认小弟,割地赔偿,送子入质,还要主动跟邻居们说清楚,这就是**裸的羞辱了。若真是答应,那契丹人离亡国也就不远了!所以,如今,两边又开始了对峙。
口信是阿骨打的,他要呼延庆转达:宋朝的皇帝啊,我现在也是大人物了,应该得到你的友谊和尊敬。要想结盟,就正式地派使者拿着国书来吧。
怎么是这样?这个蛮酋,对待上国君主的关怀,不应该毕恭毕敬感激涕零吗?怎么能这样?道君皇帝觉得被冒犯了,陷入深深的郁闷中……
呼保义宋江也在郁闷中。
海州城南有一座不大的青石山,远远望去好象一只卧虎。宋江在山北修了一座坟墓,安葬了阮通、穆横、杨雄,也立了石秀、晁盖的牌位,供上他们惯常使用的兵器,算是衣冠冢。
离开时,宋江还在石壁上题诗一首:“白壁虎山阴,坟冢草木青。问是谁家墓,梁山好汉茔。”从此以后,这里就被百姓们称作白虎山,好汉茔。
回到海州军营暂时收容梁山众头领的小院,宋江点视一周,眼圈不由得红了。
海州这一仗,探报口中遍地银山的仙岛连影子都没见到,就败得稀里糊涂,队伍打散了,头领也只剩了二十七人。虽然圆了招安的梦,却是战败投降,想必朝廷不会封下什么可心的官职……
吴加亮端来一杯水,正待安慰宋江,门口处有一伍禁军士卒闯了进来,为首的是那海州正将马扩的亲卫。
十一走近宋江,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纸片,念道:“调,一丈青张横、豹子头林冲、铁鞭呼延绰、大刀关胜,入海州厢军。林冲权领都虞候,呼延绰权领马军指挥,张横权领水军指挥,关胜权领步军指挥。嗯,这些都是大尹任命的临时官职。正式的官衔要等朝廷诏书下来,才能确定。”
宋江还在发愣,旁边的李逵一声怪叫:“张横,俺们被你骗的到了海州,如今全部失陷于此。你倒好,抢先做了朝廷的官。”
张横满脸的尴尬,低声解释道:“当初,我建议来海州,各位头领也都赞成的。与官军厮杀,我张横可曾落后吗?铁牛既如此说,那这个官我不做也罢。”
宋江惯于察言观色,发觉张横说了这话,马振群的目光立即凶恶起来,赶忙出面打圆场:“张大尹抬举几位兄弟,岂好拒绝?咱们兄弟一场,即使今后天各一方,这份情义还能淡了不成?张横兄弟,林冲兄弟,关胜兄弟,呼延绰兄弟,你们只管去!既然招了安,稍后俺们都会得到一份任命。不论到了何处,兄弟们总有机会再聚首,畅饮一番。”
选这四人,马扩着实费了一番思量,又向史进打听了各人的经历、秉性。
原本梁山众头领中,武松是马扩最为喜欢的,只是《水浒传》和真实的历史差别不小。
这里的武松原是行走江湖的卖艺人,“貌奇伟,尝使技于涌金门外”,被杭州知府高权相中,聘请到府衙做了都头,多有立功,升到了提辖。
后来,高权因为反对花石纲被免职,武松也随之失业。
继任的知府是蔡京的六子蔡,“虐政殃民”,百姓称之为“蔡虎”。某日,武松潜伏在府衙附近,等到蔡出门的时候,冲上前一刀将其毙命。蔡的护卫、杭州的捕快疯了也似的围攻,寡不敌众的武松边打边跑,眼看就要丧命,恰巧被路过的宋江所救,才上了梁山。
武松重义,又感念救命之恩,自是和《水浒传》里一般,成了宋江的铁粉。宋江不是个安分的主,必然还会再反,放武松在身边,到时也是麻烦。
林冲等四个原本就是朝廷军官出身。林冲不是教头,而是正经的京营禁军指挥,也没有和高俅结下恩怨,和关胜都是押运花石纲的十二指挥之一。呼延绰倒的确是呼延赞的嫡派子孙,和呼延庆算是远亲。马扩记得,加上张横,他们这几个在历史上都是抗金作战,至死不失气节,能力、品行都是信得过的。
此时,这四人在堂前唱了一圈肥诺,便即转身走了。
其余的头领表情各异,显见得是触景生情,各怀了心腹事。宋江扫视一圈,不觉悲苦莫名,急急冲到门口,借着眺望那四人的背影,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
几日后,圣旨到了。道君皇帝不仅没有追究张叔夜私自开启封桩库,并调兵开战的责任,反而因为难得听到好消息嘉奖了他。只是,张叔夜回汴京的愿望没有达成,升任了京东东路转运使。马扩又是连跳两级,升为从七品的武翼郎,仍判海州正将。
梁山众人也都得到了安置,宋江授武功大夫、楚州团练使,卢进义授武德大夫、庐州团练使,众头领也都加了宣节校尉的职衔,除去被马扩要走的四位,其他人都被任命为各地方的巡检,唯有一个鲁智深不愿为官,回五台山精修佛法去了。
宋江强颜欢笑,将各兄弟把臂相送,心里暗叫苦也,兄弟们被分拆,以后便是砧板上的肉,再也反抗不得,只盼朝廷宽容,度了残生便罢……
第五章 给谁擦屁股?
郁闷归郁闷,念念不忘收复燕云,超越父祖的道君皇帝又将联金攻辽提上了大宋朝廷的日程。
在童贯的提议下,赵佶派遣中奉大夫、右文殿修撰赵良嗣和忠训郎王再次使金,任务是“面约夹攻辽,以燕地归我”。鉴于此事多有波折,为防意外,仍然不带任何官方的正式文书。
赵良嗣等人三月二十六日从登州乘船泛海北上,四月十日登岸。
这一次,女真巡逻队知道了这是客人,不再难为,他们顺利抵达了苏州关下。一打听,阿骨打正在带人进攻上京,他们又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上京。
在上京城外的青牛山,终于见了面,可是阿骨打只说了一句话,“我很忙,攻下辽上京再和你谈。”转身便指挥攻城去了。
这是辽上京啊!当世有数的大城,要多少人,多长时间才能攻下?赵良嗣郁闷地等待了一天!
这是赵良嗣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一天。他后悔了,后悔参与、推动“联金灭辽”。亲眼看到女真人摧枯拉朽的进攻,他知道,辽国完了,宋朝将直接面对女真。他不知道,这是奇迹,还是噩梦?
阿骨打有时间了。坐在谈判桌前,赵良嗣诚恳地说道:“这次,我又没带来国书……我来,是为了双方的友谊和尊重……”
阿骨打直接蹦了起来,郁闷得无语向青天。见鬼的汉人!
事实上,赵良嗣带来了御笔,“据燕京并所管州城,元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可往计议。虽无国信,谅不妄言。”
赵良嗣说,这是宋朝皇帝亲手所写,比国书更亲切,更可靠。阿骨打想了想,感动了,这是拿我当朋友啊!要燕云?给!
谈判在愉快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下去。只是没人注意到,这里有个误区,在宋人看来,燕京并所管州城,指的当然是燕云十六州,可是在辽国的行政区划里,燕京只管辖檀、顺、景、蓟、涿、易六州。赵佶的语焉不详,为后来的争端埋下了伏笔。
最终,双方约定:
一、宋金双方将来举兵夹攻辽朝之后,宋军不得过松亭关、古北口和榆关之南;
二、双方先暂时以古北口、松亭关及平州榆关这一线为界;
三、双方签订盟约之后,无论哪一方均不可单独与契丹讲和;
四、西京等山后地区,将来举兵后,宋军可先取蔚、应、朔等三州,其余西京、归化、奉圣等州,要到金军捉拿住天祚帝后再交割给宋朝;
五、宋朝夺取了燕京,金朝不再索要原属辽朝官方的钱物;
六、双方夹攻辽朝之事完成之后,在榆关之东设置榷场。
这就是“海上之盟”的主要内容。
八月十八日,赵良嗣等人回到宋朝。同来的还有金国正使撒卢母和副使大迪乌等人。他们带来了正式的“许燕地”的国书。
这一次,却是鸿胪寺出面接待,住处也进了城,安排在宝相院。
到了汴京,赵良嗣才知道,对“联金灭辽”持审慎态度的公相蔡京已经被“恩准三日一至都堂议事,以资颐养”。如今朝廷中主事的是更为激进的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王黼。
中秋之夜,道君皇帝把宰相、执政、侍从近臣等都召入艮岳赐宴。艮岳,位于开封皇城的东北面,旧酸枣门内。自政和七年修建以来,为建这处皇帝的修道宫苑,一个花石纲搅得东南生变,从东南到开封,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如今,虽然还不算完全峻工,也只是四周的一些奇花异草还没有完全栽植完成。整个艮岳以南北两山为主体,两山都向东西伸展,并折而相向环拱,构成了众山环列,中间平芜的形势。
北山稍稍偏东,名万岁山,山周十里有余,最高一峰达90步。峰巅立介亭以界分东西二岭。据亭南望则山下诸景历历在目,南山列嶂如屏。北望则景龙江长波远岸,弥漫十余里。
介亭两侧另有亭,东曰极目、萧森;西曰麓云,半山。东岭圆混如长鲸,腰径百尺,其东高峰峙立,树巨石曰飞来峰,峰棱如削,飘然有云鹤之姿,高出于城墉之上。岭下栽梅万株,山根结构萼绿华堂,梅花盛开之时自有“绿普承跌,芬芳馥郁”的境界。
君臣们就在山脚下搭了席棚,一起饮宴赏月。宴毕,道君皇帝宣谕:“如此好月,如此清夜,千万不可辜负了它。诸卿可乘坐御舟,往环碧池中去邀游一番。朕有事禁中,恕不奉陪了。”说完便摆驾回宫去了。
大臣们奉旨游湖,刚刚在御舟中坐定,内侍传旨官东头供奉黄忽然取出一分议状,宣布道:“奉旨:诸大臣赞同伐辽复燕之议者,可在议状上署名,如持异议者免署。”
这是赵佶最喜欢也是最擅长的把戏,在一本正经、坐朝议政的场合中不妨吟诗作词,谈谈风花雪月,而在君臣游宴,敞心玩乐之际,忽然来个突然袭击,偏要大家议论起军国大事来,以出其不意的布置探出臣僚真实的心意。
按理说,蔡京身为首相,应当率先表态。谁知他竟然穿凿过度,患得患失起来,想着拿一把乔,显出老诚谋国的姿态,以图增加在官家心中的分量。
他正在沉吟犹豫,举笔未定之际,王黼在旁说道:“太师犹待深思熟虑,下官有僭,率先签署了。”说罢就不客气地从黄手里接过议状,抢先在空白的第一行、本来应该由蔡京签名的地方写了,“臣王黼赞同圣意,伐辽复燕”一行字。
接着童贯、蔡攸、王安中、李邦彦等一连串人都跟着签上了名字。
蔡京大吃一惊,同时也更加为难了。现在他即使签署,也只得署在他们之后,官家一望而知他是勉强追随,不是衷心支持。更要命的是余深、薛昂等“蔡党”大员们错会了他的用意,纷纷说出“臣等与蔡京之意相同”的蠢话,拒绝署名。
就这样,在大臣中间,对于伐辽问题,清楚地分成两派,蔡京被定为反对派领袖的地位,显然不能够留在政事堂中继续“平章军国大事”、“宰执天下”了。虽然官家对他的恩礼没有减退,给予了一个致仕宰相可能获得的一切礼数,留他在京师奉朝请。
在朝会大飨中,仍旧坐在首席的位置上,俨然为百僚之长,但他已经不能在实际政务中发表意见,发挥作用了。
官场新锐王黼,多年来,总是把“此乃公相太师之意,某不过在下奉行而已”这句口头禅挂在嘴上,表示他对蔡京的矢忠矢诚。如今,这块招牌还在,内容却从公相换上了官家,表明他王黼已经正式独立门户。
一直以蔡京为榜样的王黼,曾经立志要全方位的超越公相。如今,普通进士出身的他,踏入职场十余年,就坐到了国家权力的顶峰!在升迁速度上,不但超越了蔡京,简直可以说是“妖孽”。
接下来,王黼还要在政绩上实现超越。
上任之初,王黼就全盘推翻了蔡京时期的各项政策,罢除方田法,裁汰省府属官,废除茶盐钞法,等等,以致一时间“四方翕然称贤相”。
可是,王黼自己并没有什么执政思想,只要是蔡京支持的他就反对,蔡京反对的他就支持,毫无条理可言。特别是王黼竟然公开卖官,“三千贯,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时间不长,朝堂上便又是妖孽满座,乌烟瘴气了。
王黼最用心的是要在享乐上超越很奢侈,也很有品位的蔡京。
比如,蔡京喜欢美食,最爱吃的一道菜是鹌鹑羹,只取用舌头,故而每做一次都得杀数百只鹌鹑;比如,蔡京喜欢熏香,来客人时往往会让人在隔壁燃起几炉上好的龙涎香,中间隔着几重厚厚的帘帷,当香气浓郁时撤去隔帘,那香雾便如有实质般涌进客厅。客人们看得目瞪口呆,蔡京总是轻描淡写地说:“香须如此烧,乃无烟气。”
这些跟王黼比,就是当年蔡京鄙视别人时用的“陋”字,正好用来形容他自己。王黼的家,就是微缩版的艮岳,很多地方,甚至超过了艮岳。
如此奢华,按说应该低调,可是敢称妖孽就在于不走寻常路。
王黼不止一次地在家里接待皇帝陛下。赵佶看到:王黼家里的假山石高达十余丈;王黼家里的装饰不用金银,而是螺钿;王黼在卧室里放了一张榻,金玉为屏,翠绮为幔,四周几十个小榻环布,妾侍们随时、同时陪着他欢乐。
赵佶也怪,丝毫没有羡慕嫉妒恨,倒是连连赞叹:“好快活的去处!”
其实也简单,王黼在赵佶面前,从来就不是臣子,而是奴才,没阉割的家奴。奴才们贪点,才会有逢迎的动力,才会让主子更好的享乐,这一点,赵佶很明白。
王黼既然称为妖孽,而不是饭桶,就是说还是有本事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双方各自表述的问题,金人答应的燕京只管辖檀、顺、景、蓟、涿、易六州。
这下难办了。问题出在御笔,追究责任是不可能了,严正声明也没用,金国的使者根本就不接话。政事堂上,王黼急得乱转。
童贯一心想领兵,以复燕大功封王,遇到事自然要帮着出主意,“派马政去回访。他和金人熟悉,再去争一争,或许能行。”
蔡攸在旁听得马政的名字,想起郓王府的事,便顺势推荐道:“那便让他儿子马扩做副使,父子同心,其利断金哩。”说罢,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自顾自为这一句“妙语”陶醉了……
八月,被紧急召回的马扩赶到汴京,直奔宝相院找到了王。甫一见面,未及寒暄,王便唱了个肥诺。
马扩连忙扶住,讶然问道:“子玉莫不是吃错了东西?还是特意消遣洒家?”
王直起身,认认真真地说道:“我想错了子充,自是要致歉。”反手把马扩推到椅子上坐好,继续说道:“原本子充将基业转到鹰游山,我却认为你起了私心,只是顾念着交情未曾阻拦。这次亲身去辽东,见识了女真的战力,才明白子充是未雨绸缪,王某是以小人之心……”
未待说完,马扩已腾起身来,打断他道:“你当时心中疑惑,却半个不字也未说,足见真情,道的什么歉?”
王摇摇头,说道:“腹诽也是错,错了就须认!若不讲出来……”
马扩见王又开启了饶舌模式,直是哭笑不得,高声叫道:“是兄弟便放开此节。我一路奔波,先把好酒来吃些解渴。你再慢慢道来,那赵良嗣如何谈的盟约,女真半日下上京又是怎么个情况。”
“善。”王安排了侍者去整顿酒席,自己也坐下,将出使这一路的感触娓娓道来,“那赵良嗣,原名马植,是辽国的汉裔大族,在燕京的南院做个光禄卿的散官。政和五年三月左右,托名李良嗣向雄州投蜡丸,丸中藏信,透露了大辽的虚实,并告知女真侵陵,官兵奔北……”
马扩问道:“他投这个蜡丸,莫非是想归宋?”
王道:“不错!朝廷经过商议,竟然决定接纳。此人四月便入了宋境,接着入京,见到了当今天子。后来他奏对甚合圣心,竟得赐姓为赵!改名叫做赵良嗣。”
马扩又问道:“这个赵良嗣提出什么谋略,合了圣意?莫非……”
王点点头,说道:“联金灭辽!”
马扩道:“这些我已知道了。那女真的战力如何?”
王苦笑一声,一边回忆,一边娓娓道来:“那天,我们赶到青牛山,见到了完颜阿骨打,未及说话便随着他一道看着攻城……”
金兵们举着木盾向城下冲去,城上射下如蝗的箭矢,守城专用的大铁箭夹带着自上而下的势能,纷纷砸在木盾之上,有那倒霉的被射中了遮蔽不到的小腿,即刻翻身倒地,大声哭号起来。
金兵们对倒地的同伴视而不见,继续顶着箭雨前进,到得护城河边,纷纷掏出一个布囊,抛入河中。
这时,金军后阵推出几十辆车,每辆车上都架着一张攻城弩。弩车之后是上百架云梯。
女真的队伍里有渤海人,还有辽国东京道的降兵,也有一部分汉人,他们带来了一些简易的攻城器械。
攻城的指挥官是阿骨打的侄子完颜宗雄,只见他把手一挥,犹如铁枪一般的箭矢呼啸着飞向城头。巨大的箭头,挟着强大的动能,往往是连续撞碎数面盾牌才落下地来,盾牌后的辽兵也都成了碎肢残体。
城上的抵抗为之一缓。金兵抬着云梯,跨过已被填平的护城河,冲到了城墙下。守城的辽兵躲在垛口后胡乱的射箭。几百名金兵顶着盾牌,不顾生死地沿着云梯爬上城头,旋即被辽兵的排枪推着跌下城墙,便扎不死也摔死了。
完颜宗雄大怒,策马狂奔到云梯处,几个纵跃便已上了城头。
辽军的排抢刺来要逼他下去,完颜宗雄回刀一拨,刺来的五柄枪有四柄被劈偏了,还有一柄将将要刺入他的肩头,被他用左手攥住。完颜宗雄暴喝一声,竟然吓得那五个人后退一步。
眨眼间,完颜宗雄身后已拥上四五个骁将,大刀挥舞把辽兵冲散、退后,上京城防便开了一个缺口。金兵不断涌上,契丹守军节节败退,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上京外城宣告失守。上京留守萧挞不也眼见抵抗无望,举旗投降。
阿骨打在城外望见,哈哈大笑,对赵良嗣道:“上京的城墙,在我大金勇士面前就是一推就倒的篱笆!大辽五京,我已得其二,其它的中京、南京、西京,不过是地上草芥,只等着我女真勇士去捡罢了。”转身下令:“告诉儿郎们,今夜不封刀!”他身边诸将齐声呐喊,口呼万岁。
这一夜,红了眼的金兵抢完了活人的东西又去掘坟,把辽国皇帝列祖列宗留在上京的坟墓全挖了,尸体丢在一旁,财宝尽数取出,百年雄城的大辽上京成了人间地狱……
讲到后来,王不自觉地抓着马扩的袍袖,颤声说道:“如今方知,护步答冈不是虚传。我也上过战场,征梁山,剿海盗,未曾落后,只是这女真……便如同蛮兽,却难力敌也。”
九月二十日,金使离开汴京归国。
宋朝派文州团练使、武显大夫马政持《国书》及《事目》回访,马扩随同。
这次在《国书》中写得清楚,宋朝要收复的是五代以后失陷的幽州、蓟州等汉地及汉民。《事目》中进一步界定为,蓟、涿、易、檀、顺、营、平七州和太行山后的云、寰、应、朔、蔚、妫、儒、新、武九个州。就是说,燕云十六州,一个不能少。
朝堂上衮衮诸公,在自己的地盘上,不发一言,却让一名官微言轻的使者前往千里之外,与对方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