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东出兵
战争,是政治的延伸。但在这个乱世,无道的武力推翻大义,改变了这个定律。
战争,才能拥有政治。
天下被混乱的诸侯拖回原始,短暂地回到由氏族统领划地为王的诸侯时期。没有人再相信皇权了,因为人们发现皇权在自己的地盘甚至不如自己说话管用,皇帝诏书也不再能掌握人们的生死命脉,当关于皇权的一切像白纸一般脆弱,野心在天下滋生。
到处都是可供他们征伐的土地,甚至这些男人们迈出的每一步,都能被冠上‘平定天下’这个称号。
但如果没人在乎礼乐、道德,所谓的平定不过是对满目疮痍的土地与百姓再一次鞭挞罢了。
马越比天下间所有的诸侯都更早地明白这个道理,原因他至今想起还有些觉得嘲讽。这仅仅是因为他比天下人更早地蔑视皇权罢了,比他起家更早的袁氏被他一拳打翻在地,消失在这个时代的浪潮之中。当他武装起自己时,凉州的兵马能够傲视群雄横行天下。但第三次出关,他明白这一次他将不再有那样的优势。
科技的力量容易被复制,尤其像重型铠甲,马镫马掌高桥鞍这类技术含量低的可怕的物件儿,更容易被复制。凉国的武备力量,至建安四年冬季便开始停滞不前,他没有新的方法了,早年埋下的种子却还在生根发芽,因此他的目光转到了凉国的文化与技术之上。
一个技艺精湛的学徒需要十年才能出师,这个时间远远地超过了培养一名能征善战的武将,一名提笔属文的官吏,或是一名机敏善算的谋士。但马越仍旧坚持不断地培养工匠,甚至在工匠的数目上远远地超过了将军与官吏。
这些培养在今日是有意义的,凉国全境所能组织起的兵力总数约为十万,这并不包含目下人多嘴杂的并州。但凉国却能组织起七千余条赶制军械打造兵甲的流水线,技艺精湛的匠人们以独特的技术手段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精工细作的兵器与甲胄。每月为周期,凉国便有七千套兵装运入各地武库。
受限于凉国国力,马越只能维持六万上下的常备职业军人,这个数字比十年前仅仅翻了两倍。但若是征召兵,凉国能招募三个十万,甚至在情形危机时他可以将全国男丁统一强征、就连西域人也不例外。他们全部可配以凉国制式优于天下各地的兵装踏上战场。
凉国丰足的武库决定了他可以快速武装起一个十万、两个十万、甚至三个十万的兵马去与敌人战斗。
尽管这些年各地诸侯都在拼命武装自己的力量,幽州刘和御下十万胡骑,冀州公孙瓒有十三万可战之兵,荆州刘备可起兵六万,朝廷曹操亦能轻易拉起八万大军,甚至江东孙氏父子号称兵马不过江,过江四十万。就连徐州那些豪强大族都各自掌控万余兵马。
仅仅从数目上对比,马越心里知道自己处心积虑发展的凉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便是最弱的刘备都有兵六万,还有朝廷作为外援。但他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凉国所能谋求的发展,只能是这样了。
六万兵马浩浩荡荡地自并州东部山脉中分为数股,一路奔至冀州平原。转瞬之间分为十个将军部扑向冀州乐平郡,分头包围郡县,攻打城池。马越则督帅两个将军部马不停蹄地朝邺城前进。
每个将军部由一名偏将军率领,一名正将军统两个将军部,统称帅部。类似于大汉的校尉领兵,偏将军在凉国多为万宁、程武、王双那一辈的年轻人,或是姜叙四梁之类的老经验但战功不突出者。如若甘宁、徐晃者早已达到前后将军,马氏一族最年轻的马超、马岱两兄弟则分别位列耀武、骁骑杂号将军。
分散战法能够最大程度上利用凉**强大的武备力量,因为个体凉**拥有极其优秀的兵甲,最适合小股作战。与之对应的,是凉国征发的三万骑夫,这些青年骑手自备马匹参与进战争的最后一条战线,依靠骏马的速度每日携带两石粮草往返于郡县之间,飞速传递着战备。
由陇都至冀州,在战前沿途标注下二十四座城池,骑夫在大军出动之前便各自前往郡县等待粮草押运。随着兵马开动,粮草以每日百里的速度穿梭在二十四座城池之间,飞速调配。
正常情况下,这样一场战争要拥有十万数目以上的民夫参与。而凉国将那六万人力,换做三万匹骏马。
当战争开始之后,骑夫的作用将更加重要,除了粮草,他们将还需要运送将士损坏的铠甲,随军押运伤兵与阵亡将士的躯体,意义并不亚于前线战场。
十个将军部分兵围困各地城池,双方兵力相差不大,城中守军均无法出城迎敌,接着这个机会装配军械,三丈高的投石车被拼装起来,硕大的飞石与碎石循环往复地砸在各个城头……三日之后,冀州乐平郡八座城池被攻破,当战报传至邺城时公孙瓒险些气得吐血。
这还不算完,随后极快的速度,凉**对继而平定乐平郡,不过七日,凉**已经继续向着赵国前进。
公孙瓒急忙传令各地,将赵国全境包围成一个大口袋,在赵国边境陈兵五万,不求击溃只求拖延住凉国兵马继续推进的攻势,自己则亲自领兵四万南下魏郡,企图北守南攻,先将兵力最少的曹操击败。另一方面,前往江东的使者已经上路,欲与孙坚达成同盟,请其出兵向北,牵制曹操与刘备的朝廷势力。
毕竟,那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当孙坚见到使臣时只是微微一笑,尽管长子孙策对徐州的战事尚且没有定论,但老臣黄盖刚刚平定了山越匪类,收编了大批强兵,即便是公孙瓒不说他也要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与刘备战上一场。但是,孙坚看不上公孙瓒。
自诩天下第一诸侯的孙坚对任何人都看不上!
“你家将军如何应付三路诸侯联军?”孙坚坐在大堂中,对公孙瓒的使臣笑道:“北守南攻?亏你们将军想得出来,我不会跟他结盟,除非他能扛得住这一关,孙某没必要与一个即将覆灭的诸侯联盟。回去告诉你家将军,狮子搏兔尚且拼尽全力,何况将军为兔儿呼?”
公孙瓒是兔子,那谁是狮子?
使者满面铁青地走了,即便是威震天下的孙坚,也不能如此傲气吧?
他却不知,孙坚在十余年前跟马越交锋数次,深知那人的能力才华冠于当世,身边又有数不尽的豪杰猛士相助,公孙瓒尽管不差,格局比起马越却小了些,二者对搏本就是马越的赢面稍大一点儿,如今却还妄想保留实力便可牵制马越,以半部之军围马越全部,岂不找死?
“不过,我江东也该北上打一仗了,他们打的越乱,越好!”孙坚拍手唤来众将,当即吩咐下去筹备军粮,赶制兵甲,“江东军要北上作战了!”
只这么一句,整个江东便旗鼓大作,一座不亚于凉国的地域机器告诉运转起来,数以十万计的精兵强将开始动员,各式军械,征调粮草,百万户江东百姓全部进入战时状态。
“父亲,这一次我们要与谁作战,还是刘玄德吗?”孙策拱手问道:“那刘荆州滑的像是泥鳅,我们又该如何与他作战?”
孙坚实际上被此次马越出兵的形势有所感悟,笑道:“并分三路,分击荆州三地,另总领一军顺流直下由武陵、零陵攻入益州,张鲁不是防备着凉国陈兵北面了吗?正好为我们直下成都凑出机会……对了,汉中的张鲁不是与刘璋有杀母之仇么,给他传信,若愿意同盟进攻刘璋,待取下益州孙某不但予他蒹葭以北的全部土地,而且还将刘璋的性命交给他,任他生杀,大仇得报岂不快哉?”
“可是父亲,我们不是要向刘备进兵吗?为何要同时与益州作战?”孙策不解,却被年少孙权轻轻拽了一下衣摆,说道:“兄长,父亲恐怕没有把刘荆州当作敌人,荆州的兵马根本不是江东军的对手,父亲只怕是打算以张鲁来牵制凉王的后部……凉国的战线,有些长了。”
看到小儿子的聪慧,孙坚笑了,起身揉了揉孙权的发髻对孙策笑道:“伯符,今后你们兄弟相互扶持,为父也就放心了。仲谋想的不错,为父便是要先行一步攻下益州,到时张鲁在北,西通武都北抵三辅,扼住凉国脖颈,为父由北面渡江,直取荆州时机已到便夺取三辅分裂凉并,马君皓没了三辅,空持西域能有何作为?置于公孙瓒……他只要能拖住别人的进攻就好,置于同盟什么,那是万万不配的。”
孙家的大军包含着自家的野心,混着吞并益州割裂凉国的**,出兵了。
凉王尚在冀州统率着他的军队横扫四方,除了留守乐平郡监督粮道的王双麾下两个将军部,五万兵马齐入赵国公孙瓒的包围圈。
战争,开始了!
第十一章 逐个击破
冀州,由北至南有三座至关重要的城池,也是马越向南要想兵临邺城做必须攻打的地方。
“君上,中山国之南的无极,虽不是国都所在,那里北方便是燕代长城。”程武作为此次参军,趁夜在军帐中议事,展开身前的地图将手指点在中山国的位置说道:“目下无极仍在公孙瓒的控制之中下,夺下卢奴便可截断公孙瓒北面与刘和作战的退路,使其成为一支孤军。最近能够运输的粮道尚在二百里外的高阳,嘿,他们吃不到粮食,军士自然就散去了。”
马越轻轻颔首,甘宁在一旁说道:“君上可遣一部兵马,攻破城池不在话下!”
“其二,赵国斯昌,不过一小城耳,但位置却至关重要,亦需要夺下,方可保南北粮道平安。”程武受到鼓励,接着说道:“无极尚可智取,斯昌只能强攻,那里同样是供应公孙瓒兵马粮草的大营所在,当有一场恶战。”
“至于其三,不必多说,赵国都城邯郸。夺下邯郸,四通八达之道路便皆可为我凉国所用。”程武伸出一个指头,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拱手说道:“兵马屯于邯郸,一天……我凉国大军便可出现在邺城之下,前有朝廷兵马,后有凉国虎狼,公孙家必败!”
尽管这算不上什么鼓舞士气,凉国的老东西们都想着再战沙场建功立业,小家伙也都是听着老人们功勋成长起来的,对混乱的战场只有向往没有畏惧。尤其是像公孙瓒这样距离他们太远,双方没有过切实交手经验的势力,他们不会感到畏惧,心头有的只是跃跃欲试之感,哪里会需要鼓舞士气。就算这样,听到程武对凉国兵将的夸赞,众人还是不由得露出微笑。
“阿武,方才你说中山无极尚可智取是怎么回事?”马越问道,“你可知无极守将为何人?”
“回君上,属下尚且不知。但实际上,中山国与中原诸多郡国是一样的,大族豪强的力量非常惊人。中原豪强,如那徐州臧霸,广布声望多施恩德,义气豪胆阴养死士,万千壮勇甘为俯首听命。这与咱们凉国的羌部多兵,人重豪杰是一样的。中山便有一支甄姓族人,先汉时便是冀州望族,先祖曾为三公,时代两千石的朝廷大员,只不过近年来却没听说家里再出步入朝廷的大官,但在中山国仍旧有许多故旧,甚至多个城池长吏也为甄姓族人。在中山国,就像您在凉国的地位一般。”
“程兄不要胡说,谁能跟叔父的地位相比?”马岱一皱眉毛,觉得程武说话有些太随便了,“朝廷两千石有何了不起?在列者何人不是千石,众位叔父皆是两千石……岂不比什么郡国中一个破落宗族强的多了,若说智取,便诓骗他们出城,平原上没有人能敌得过我凉国铁骑!”
“伯瞻将军且慢!君上,属下倒也觉得,中山一行,真可智取!”崔均在这时供起了手,在程立担任凉国相后执掌劈柴院多年,天下情报皆经其手,崔均身上亦沾染了老头子的睿智之色,抬手说道:“这个中山甄氏还当真值得一提,若当年不是君上将袁氏一举拔除,只怕甄氏如今真能做到两千石去……甄氏先代家主名为逸,曾为蔡上令,后染病而亡,其留有三子五女,长子早夭,由二子甄俨执掌宗族。”
崔均如今早已没了当年洛阳灭门时的落寞神色,背起情报来不禁教人纳闷他脑袋里究竟记下多少东西,远在冀州的一个小国宗族都能记得如数家珍。
“甄严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一切举动以宗族利益为首,有正统士族继承人的样子。在父兄相继举丧之后,十六岁便扛起整个甄氏,先后为四位姊妹安排婚事,分别联姻郡国大族或冀州官吏,如其三妹,便是先冀州牧韩馥的小妻。当然,联姻于他而言仅仅是一种手段,随后各处借势,使宗族子弟保举孝廉,为城池长吏。在他人皆不耻于商贾之事时,安排族人经商贩粮,乃至组建起庞大的商队反哺冀州军,在冀州站稳了脚跟。甄氏之富,只怕比当今朝廷的赋税收入还要多些。”
马越轻轻点头,尽管他还是不明白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接着,便见崔均拱手说道:“待到本初二年,正是袁绍最得势的时候,甄氏也在冀州站稳了脚跟。韩馥不成器,君上也是知道的。况且袁绍也好像因为您的宣战而看上了冀州这块土地,正好令甄严搭上了袁绍的关系,他们联姻了……那一年,甄严的小妹才十岁,便与袁绍二子袁熙订下婚事,要纳为小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婚事虽定了,好算盘却被君上无意中一脚踢翻,袁氏顷刻之间不复存在,只是可怜了那甄氏女子,亦因此被传出克夫,不过是订下婚约便叫袁氏满门皆灭。属下也是因为甄氏一族与袁氏的联姻而主意到他们这个冀州宗族的。”
“君上,甄氏通商天下,陇都对他们而言是个好地方,可这个好地方没有您的许可,甄氏的商队根本出入不得潼关。您可以派使者与他们谈谈,何况公孙伯圭占据冀州如此之久,属下也未曾听闻甄严有何对其死心塌地的举动,向来他是明白人,知道乱世之艰难,公孙瓒命不久矣。”崔均笑了,说道:“甄严若还想有一番作为,应当明白凉国才是最好的选择。若交涉成功,说不得无需进攻无极,便可煽动中山全境皆叛!”
马越知道崔均说的甄氏五女是谁了,那不就是历史上的洛神,甄姬么。却不想,自己竟然害的甄姬有了克夫的劣名,这可真是……马越摇了摇头说道:“乡闾之人多有迷信,若是这样我马越岂不专克达官贵人?匹夫之笑谈耳,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便先向赵国进兵吧,施以同样战法,占领赵国全境,由北至南一座公孙瓒的城池也不留下,其后云长兵驻邯郸,无极……我要亲自去一趟!”
铺天盖地的探马被放了出去,在凉国正规军中,任何军士都能够充当探马斥候,只要有屯长带着。凉国每一名屯长都在书院至少有过六到十二个月的学习,初涉战阵战略,精学风向、陷阱、追踪等小规模战斗所需要的学识。区区斥候,对他们而言太过屈才了。
马越带着十足的信心统帅大军步入赵国境内,却不料方才进兵三十里便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坏消息——他们只怕中了敌军的埋伏,东南西北各发现敌军大队人马的踪迹,返回乐平郡的后路亦被阻断,恐怕这是公孙瓒事先部下的包围。
最近的三座城池纷纷闭门死守,无险可依。最艰难的情况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敌军到底埋伏了多大的兵力来打这一场仗。派去与曹操沟通的斥候也没有回来,只怕在路上遭遇了不测。
马越当即传令,再度向前进兵。既然后路已经被截断,那便只能向前不能后退。他们面临的最可怕的情景不是可能被敌军大部围困在赵国境内,也不是在野外与敌军对攻……马越真正怕的是敌军切断他的粮道,当军粮用尽他还没有攻下一座城池,到那时候便真的会使战线崩溃了。
所以他不能犹豫,哪怕环境再不好,他们也必须一门心思地攻打城池。但敌军在侧,马越不能再分兵了,五路兵马都只能以三十里为限的距离散开活动,向着城池前进。
他们的目标是元氏,一座赵国境内的边陲小城,没什么战略意义,城墙也不过三丈高,称不上什么有险可守,但城池意味着库府,粮库。拥有支援的粮草,凉**队才能以将帅为部,分而击破敌军。
但是,公孙瓒的部下不会那么轻易地让凉**进入城池。毕竟,凉**队名声在外,十年前便是天底下最早的重型骑兵,十年前的军备如今有些小诸侯尚且比不上,与他们对战,是谁都不愿也不敢掉以轻心的。
这一仗,领军的将军名叫公孙越,与马越的名一样。公孙越也是追随兄长东征西讨的沙场宿将,何况凉**在明,冀州军在暗。不多时,距离元氏城池还有百里距离时,一支兵马自北方而出,以绝对优势的一万五千的军势将马岱团团围住,为求速战速决,甚至在去路上布下兵马,以防备凉**的撤退。
有预谋的埋伏,分而击之,要在各路援军还未能赶到时便将这支五千人的凉州兵马尽数吃下……仅仅是从片刻的观察中,马岱便断定了此次的对手绝对是心机深沉的谨慎之辈。
“冀州全境的兵力才有多少?三面包围总要拿出万八千的军队吧,无论这个公孙是谁,都不可能以同样的兵力来包围我们所有兵马!”马岱拽着缰绳笑了,指着前方平原喝道:“传令下去,向前突破,一往无前!”
既然你们要以多打少,那在下就只能逐个击破了!
第十三章 天下雄兵
“将军,前方马岱将军被敌军包围了!”传令兵马蹄卷起一条土龙自山坡下奔驰而上,直冲徐晃的营地。“三支部队,马岱将军继续向前冲锋,属下报信时便已经与敌军接战!”
浩荡的五千兵马已经集结,原本就在拔营之前徐晃才将斥候放了出去,却没想到眨眼间居然让担任先锋的马岱钻进了敌人的口袋。
一把从腰间抽出佩刀翻身上马,徐晃高声喝道:“传令,全军上马,助马岱将军冲出敌阵!”
这一句冲出敌阵可不是说着玩玩儿,马岱所部陷入重围,向前冲锋是最好的办法,所需面对的仅仅是敌军一部敌人。若徐晃或后面的援军想要与马岱部共同冲阵,面对的将是至少两部敌军,也就是说,无论需要面对多少人马,他们都需要杀穿敌阵。
五千凉**上马执兵,向着前方冲锋而去。徐晃留下三队斥候分别向着数十里距离的援军传信,率着大部直奔陷入敌阵的马岱所部。事实上,一个大国的安定,往往不在于统治者的微小的决策,而在一个个普通卫士背井离乡地一次又一次的出生境,入死地。
就像现在。
凉国部众没有一点犹豫,三部兵马在收到消息时均毫不犹豫地展开行动。马超、阎行部立即跟上马岱、徐晃的兵马,王双斜斜绕出包围圈欲至后方接应马岱与徐晃的兵马,马越则与关羽合兵一处撒开斥候五十里,同时向赵国斯昌城移动着。
“公孙越……公孙越,好大的胆子!”马越扶栏立在车驾之上,手指紧紧地扣着刀柄对崔均说道:“让劈柴院的人手将公孙瓒麾下将军的情报统统送上来,赵国地形的情报汇总之后与公孙越的排兵布阵对比,找出破敌之策!”
长时间地主持情报工作,劈柴院如今负责着比从前更加全面的工作,无论在战时还是平时,都能尽到最大的作用。一个部门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不被取缔,尤其在凉国这样的地方。
一条条密令被崔均身旁的骑手发下,隐藏在中军里的劈柴院随从将一摞摞的书信与卷宗搬上车驾,上面的标注几乎涵盖了公孙瓒所有部下的事情。
阵列在徐徐行进着,马越翻看着卷宗,尽快地了解着他的敌人。
因为战争已经开始了。
马岱的军团没有犹豫,在知道自己被包围时他便没有打算要坐以待毙,立即传令阵列调整为战时队列,向前冲锋。
身披重铠的步卒翻下代步的骏马,重甲骑分散两翼,成群列队背负重弩的军士上紧了弦,强弩战车与碎石炮组装完毕被军士们合力推着。
马岱的计划很冒险,他要将军队移动到前方敌人的阵地上,率先击溃敌军一部,占领其阵地,就地扎营,依靠敌军已经立起的营寨为防护,直面身后追击的敌军。
以一敌三,甚至更多敌人。
马岱抬起两支手指,向左右指了一下,身后挥着令旗的侍从摆动旗帜,两翼骑兵中奔出数支小队,持着弓弩向着视野不开阔的林间小道奔出。
在战争开始前,凉冀之间的斥候已经开始搏杀。
在任何可以隐匿身形的地方,争斗悄无声息地开展着。
弩矢与利箭交锋,长刀与手戟对搏。
在冀州平原的南端,两支兵马相互占据着有利地形,马岱占据高坡,前方不知是谁统帅的部队依靠营寨列阵而出,同样的传令骑在队列中不断奔走,队列不断产生新的变化。
对方见到马岱所部的骑兵要超过步卒,又在军阵中携带了攻城兵器,因此将骑兵置于阵前,欲冲击步卒以达到毁坏攻城军械的目的,而在两侧多置射手与矛戟军士,以求抵御马岱军中骑兵的冲击。
乍一看,这一阵势没有丝毫破绽,但双方所具备的资讯根本无法做到对等。
公孙瓒军中的将领对凉**的情况所知道的并不比这天下其他地方诸侯知道的多上一点,但马岱却知道公孙瓒军中的一切制式装备。
他们的骏马选用的是幽州军马,这种马匹身形矮小,却有足够的耐力,擅长奔袭与不断地骑射,在冲锋中却并无多大优势。制式铠甲也不过相当于凉州的轻甲防护程度,兵器多为骑弓与长矛。大量的步卒为骑兵带来了充足的掩护,但称不上什么精锐,不过是些许新募的冀州军卒,全凭一腔血勇才与朝廷兵马打个旗鼓相当。
随着对方军士夹裹着骑兵向着己方中军的山坡之上滚滚而来,马岱没有丝毫慌乱,仅仅是抬起手掌下达攻击命令。
敌人臆想中最可怕的凉国重骑冲锋的情景并未出现,而是看到对方的步卒将一排排带着木刺的栅栏打筑在阵前,一排排强弩手带着重甲躺在地上蹶张强弩,弓手则先行立在展览之后挽起了强弓,向着山坡下抛射出第一轮箭矢。
令冀州骑兵意外的是,对面的弓手们像傻子一般,仿佛要赶来送死,一列列地向前推进,迎着冲锋而上的骑兵先前推进。
难道他们不怕被骑兵的长矛穿透吗?
要知道,没有矛戟保护的步卒与弓手,在冲锋的骑兵面前就像脆弱的蔡侯纸碰到尖刀一般,只有轻易地被划成两半这一个下场。
接着,他们便见到敌军阵中那些巨大的投石车被启动,十架投石车的前面足有五百名军士拉动绳索,紧接着,在骑兵冲至数百步外时,那些军士松开了绳索。
带着巨大的推力,碎石炮的力臂瞬间兜转一百八十度,登时间上百颗羊石头飞砸而出,在空中带着尖啸声砸向冲锋的骑兵……他们停不下来,骏马拼命的奔驰中根本无法在瞬间阻住冲势,那些在空中的羊石头因为重量与绳索的相互作用而偏离直线的飞行轨道,撒开了更大的范围,这个时候对方的将军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凉**队摆开的并不是攻击阵型,即便敌军的骑兵居于两翼,却根本没有打算以十年前震惊天下的凉国重骑发动攻击。
带着绞索的羊石头成片地砸在奔驰的骑兵之中,绳索拦在骑兵的脖颈与身体上,羊石头砸碎身后骑兵的头颅随后将两名被绳索拴到的骑兵拽下马去,这样的情景发生在冀州骑兵排开的五百步骑兵阵型当中。
那些人脑袋大小的羊石头此时此刻成了最凶猛的兵器,凡是碰到石头的无论骑手还是骏马,统统被砸翻,骨头碎裂的声音在战场上不绝于耳,人仰马翻。
前一刻还傲气无比的冀州骑兵在纷纷倒地遍体鳞伤时才终于知道敌军的盘算,他们像找死一般冲上了敌军摆好的进攻范围,随后被砸得遍体鳞伤,整支超过千人的骑兵队伍被一轮石头砸得安坐马上的不足三百。营寨中传出鸣金的声音,前一刻还耀武扬威的骑兵们急忙调转马头想要逃回阵中,却已经为时过晚。
那些疯了似的凉国弓手已经推进到他们百步远的地方,那些拱手肆意向下抛射着箭矢,强弓劲弩之下放肆收割着倒地骑兵的性命,甚至就连那些转身想跑的骑兵也不例外,天空降下的箭雨将他们完全笼罩在其中。
站在地势高的位置,凉国弓手将身前三百步的距离全部笼罩在自己的射程当中,无尽的箭矢被抛射而出,将被阻断的骑兵冲锋队化作一片修罗场。
“想退?太晚了。”马岱正张开手臂,身后令旗招展而开,分列两队的凉国骑兵终于收到了令他们出击的号令,扣下雕着恶鬼的凶戾面甲,抽出腰间几经打磨的精锻环刀,拽起缰绳奔驰而下!“杀光他们!”
十年前,凉州覆甲军名传天下,第一次改变了以步兵为主力,骑兵为辅的作战方式,一时间引得天下诸侯纷纷购进骏马,铸造铠甲。甚至以凉州骑兵在作战中阵亡的骏马为本,检查与己方骑兵不同的装配,这才发现了高桥鞍与马镫马掌这些奇怪的物件儿,从而改变了天下战争中骑兵的重要性。
以至于在凉国成立,西北安稳后的天下诸侯对决中,骑兵一度作为征战的主力使用,各路诸侯争相发展出无数个以骑兵作为主力的进攻战法,从而推翻了延续数百年的步卒为王的根本性战略。一个诸侯有多么强大的拳头,建立在他能够组建多么庞大的骑兵阵势当中。
重骑兵,成了现今天下战争的主导性力量。
他们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去组建庞大的骑兵力量,到头来却在凉国的第一次远征中被狠狠地击倒在地。
至少,在公孙越的心里是这样的。
带着少数亲随夺路而逃的公孙越已经不顾后面正在包围移动中的援军了,他清楚地知道即便是再多兵马也很难阻挡凉国的军队,因此他要早一步将这个消息传回,带给邺城的兄长。
他们错了,走错了路子。他们以为马越依靠的是横扫天下而无敌的骑兵,事实上却并不是这样。
马越的步卒,弓手,兵器,皆为天下之雄。
只有精锐骑兵的他们,拿什么去斗?
第十四章 烫手山芋
实际上凉州军的武备也并非是天下难敌,天下没有最强的矛,也不会有最强的盾。兵器最终也要归结到由什么样的人使用,况且兵器、兵种、战法,凡是这种以杀人为目的的工具,新的出现必然决定要代替旧者。进而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就像凉州的钱粮供给与矿石生产力的提升带来武器兵种的更新换代,这种短暂的领先几乎是必然。
但无论是否承认,他的改变导致整个天下军备快速地拉开距离,并使历史进程加快脚步,晋代南北时期的具装甲骑在这个时代踏出强有力的铁蹄。
普通人想要改变世界,有多难呢?
以一个目标去努力,奋斗,不惜拼上性命,不顾任何艰险。
只要你还活着,就总能够实现。
一个马君皓,用二十年的时间与两千年的超前,将历史硬生生地拔高了二百年。
但代价绝不是仅此而已。
各地诸侯为了增加武备,来防备或是征伐更加强大的敌人,进一步加剧了这个时代的土地兼并,私田越来越少,统统并入以诸侯为首的官田之中。私兵与官兵的界限也不再那么明显,朝廷的力量越来越弱,诸侯的力量愈加强大。农耕文明,有多少田地便意味着能够养活多少人,能够养活多少人意味着养活多少兵。
并且,天下武力在军事上,兵役制度也发生了更本性的转变,这时的武人更加金贵,因为他们需要更加严苛的锻炼与标准才能成长为能够应付如今天下纷争的武士。
在熹平年间,养活一名能够上战场的步卒只需要三个百姓。因此无论朝廷还是地方,所能够组织起的部队大约是人口的百分之十。庞大的部队,巨量的粮草,使得战争显得那么困难。稍不小心,便是国力大幅衰退,无论是谁都不敢轻启战端。
马越的凉**制影响了天下,使武士越来越精锐化,职业化。这些人不再于和平时期耕种放牧,而是专事武艺对阵,擅长搏杀而不事农桑。
在建安中年,凉国养一名披甲上阵的合格军士需要二十名百姓的供养,精锻战刀与弓弩价值两个百姓的全年收入,铠甲则是四个百姓,骏马要三个,养活他们每日所需食用的肉类、饭菜,则需要更多,何况还有他们的田产,妻子儿女……那供养他们的二十名百姓又要由谁供养呢?天下百姓变得更加辛苦了,因为在无形之中他们担负了他人的责任。
战死一名军士变得更加令人揪心了,阵亡意味着失去大笔的金钱,但即便凉国全境军士统统阵亡,也再难触及国家根本。武人的地位,在无形之中越来越高了。
马越曾费尽心机地想要入主朝廷,提高关西武人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却无数次地适得其反。他从未想过,却以天下强藩的诸侯身份在不自觉中影响了天下武夫的地位。
马岱部下的凉**在蛰伏十年之后,将这场再度震惊天下的战斗留给了冀州军。
全线溃败,碎石炮与床弩齐发,马蹄与枪刺齐鸣。骄傲的冀州骑兵阵线在碎石与弓矢的攻势下飞速溃败,成军于十八年前的幽州,追随公孙瓒傲视北方群雄的白马义从损失惨重,这支一度厮杀在血腥战场上仍旧保持体面的部队这一次被杀得体无完肤。随后,凶猛剽悍的凉国铁骑卷着身后的滚滚黄沙斜斜刺入步卒的攻势当中,尽管冀州的强弩大戟对凉国骑兵造成了不少麻烦,但也只是麻烦。
没人能敌得过这支周身藏在铠甲中的凶猛屠夫,这种程度的伤亡无法使他们恐惧,反而被袍泽的身死激起了凶性,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杀在一个时辰中从开始到结束,只留下白马哀鸣与遍地残肢。
当斥候再度回报冀州援军至三里之外时,马岱的四千余残兵已经将碎石炮安置在高高的营垒之上,营栅间是一次能够劲射十支矛矢的床弩,军士们以战车与木栅结成阵势,在其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敌军。
以逸待劳。
马岱攀上碎石炮,登高远方,滚滚的铁蹄尘流席卷而来,他却看到了凉国大旗。
“这些冀州崽子也学会掩人耳目了吗?”营寨中的凉**已经为弓弩上好了弦,只待敌军步入埋伏阵地便是万箭齐发的下场,马岱却皱起了眉头……他看到了旗帜下为首的徐晃提着环刀停驻在先前的战场上,随后止住兵马单骑而来,“伯瞻,看样子你击溃了敌军的将军,可擒住他?”
马岱连忙从碎石炮上翻身下来,跑到营门命人挪开强弩问道:“叔父,敌军呢?我部探马已经探明有三路敌军,怎么……被您截击了?”
看到徐晃铠甲上的鲜血,马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连忙将徐晃迎入阵中。
徐晃摘下兜鍪扣到一边说道:“不是截击,收到消息我便率着兵马赶来,在路上发现敌军溃逃的踪迹,便率部追击,击溃了敌军半部,打探到他们的将军是公孙越,白马将军公孙瓒的从弟,前线消息被你击溃,因而其余两支兵马皆已溃逃,公孙瓒大势已去啊!”
马岱兴奋地一拍手,笑道:“那便好办了,徐将军,你部兵马暂且入营歇息,过了今晚你我一同去寻叔父,对了,叔父现在走到哪里了?”
“凉王与关将军一同朝着邯郸前进了,我等一同前往邯郸汇合便可。”
随后,马超与阎行、王双的部队跟着在夜晚入营,次日启程前往邯郸。
尽管马岱与公孙越的一战并未伤及冀州军的根本,却令公孙瓒全军知道了马越军队的可怕,公孙越甚至在战后抱着羊石头去寻公孙瓒,经过邺城驻军的测试,应付这种激射的羊石头,要想保存力量只能让军士携着及至胸口的大盾高举在头顶结成阵势才能穿过百步的封锁之地,但是要想举着及胸大盾过头顶再行上百步,哪里还有力气与敌军近身搏杀呢?
在公孙瓒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他是不会与凉**再接战了,北面的大军正在向南回援,不日便可跨过燕代长城至赵国,待到大军杀到他便不必再担心分散作战的凉**。
此时此刻,在公孙瓒心中首要的敌人仍旧是曹操的朝廷军队与夺了他幽州家业的刘和,越境而出的马越与他六万兵马仍旧不是他最担忧的那一路敌军。尽管不管公孙越怎么看,公孙瓒始终认为马越来冀州不过是助战从攻罢了,刘和与曹操才是与他公孙瓒争夺地盘的敌人。
况且,公孙越怕了马越的弓弩投石,公孙瓒却不怕。
邺城墙高而粮足,三万大军在这里将公孙瓒团团护在中间,何况投石车之类的攻城兵器都早已搭建在城楼上,敌军要想攻下这座城池,无论是谁都无法取得太轻松。公孙瓒想的很清楚,谁要是想来取公孙伯圭的性命,那便在邺城之下拿出十万生灵的性命来交换吧。
以一换十万,公孙伯圭不虚此行!
只是公孙瓒不知道,马越跟他打的一样的算盘。公孙瓒不打算将马越列入首要威胁,马越也同样没有把他当作回事,屯着三五万兵马龟缩在邺城的公孙瓒根本没被马越放在眼里,如今凉王只是对长城以北的公孙瓒援军有些担心,因此全部重心都放在北面的中山国。
只有拿下中山国,拿下长城的防务才能将公孙瓒的援军挤压在幽冀边境,两面夹攻使其崩溃,否则当公孙瓒兵马南下,凉**与朝廷的兵马便会被公孙瓒的军队合围,从而攻守易势。
因此,在围困邯郸城的第一日,马越在围城大营中便已经派出十余支探马与使者,奔马前往中山国之下各个城池欲图策反各地县中长吏叛变。除此之外,还派遣说客携武艺高强的护卫越过长城前往幽州,与刘虞之子刘和商议共攻公孙瓒之事。
只不过,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马越还没有做好万全的打算。
公孙瓒死后的事情,马越还没有想清楚,他真的要染指冀州吗?
就此事他与程立贾诩有过多次讨论,冀州富庶,即便是历经战乱与天灾**,冀州仍旧为北方各州之冠,但冀州也并不安稳,不是可以轻取的。冀州之地不似凉并,大族众多,均有自保之力,并不是那么需要马越这么一个藩国的统治。何况,幽州的刘和也是一定迫切地希望将冀州归入名下,若要染指冀州,便要做好与幽州刘和全面开战的打算。
但与刘和开战,一则旷日持久,二则未必能够打胜。
若冀州归入凉国,与幽州的战场一定会在冀州这块土地上展开。凉国展现太长,益州与冀州同时开战,中间交通不顺,隔着整个朝廷不说,单单直线距离便有足足两千里。无论是增兵还是运粮,那都是月余的事情,稍有不慎若两边同时爆发战事,凉国必将首尾不得兼顾。
而且……马越取冀州,曹操未必会支持他,因为曹操也一定需要除了兖州之外的土地,这个时候的冀州便是上上之选。
冀州,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第十五章 险中富贵
“我想,阁下应当明白,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着不同的分工,就像阁下,一名说客?”甄严用眼神将裴徽上上下下看了个干净,温文尔雅地磨痧着手中铜炉皱起了眉头,带着温和的笑意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非常抱歉,未曾想到凉王麾下也有您这样的士人,在下曾听说凉王与许多士人为敌,导致其麾下多为勇士悍夫,看来传言又是也是虚妄,您以为呢?”
甄严看出眼前这名来自凉王麾下的说客并非普通寒士,更非武人,冠带端正服饰穿戴皆有章法,就连衣衫上的雕文都有所追溯,这已经不是小门小户所能给予的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名身份对等的士人,甚至出身或许还要超过中山甄氏。
因此,甄严撤下了周围扣剑的护卫,拱手说道:“失礼了,在下甄严。”
说着,他指着左右正转身走出堂中的护卫笑道:“想来阁下也知道,凉王威风的名讳令人在千里之外丧胆,在下也不可免俗。”
“裴文秀,河东闻喜人。”裴徽毫不在意地报出家门,只是轻轻点头说道:“凉王曾与许多士人为敌,但并非全部。”
甄严正襟危坐,轻轻颔首,随后抬头问道:“河东裴氏,嗯,文秀,您是河东裴二公子是吗?果然不是凉州士人,凉州的士人本就不多,我曾听说许多年前凉州曾有一名叫做阎忠的名士,曾任冀州信都令,后来触怒凉王,满门上下千余人葬身阎氏邬中,执刑的将军姓马,对吗?”
“说起这件事,在下亦有所耳闻,那名将军姓马却并非凉王的族人,至于阎忠……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要烧人祖宅掘人坟墓,那便怪不得他人了。”裴徽对当年的事情略知一二,对错已很难分清,他也不打算与甄严细说什么由来,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说道:“看样子您对凉国的事情也有些了解,后面您打算怎么做呢?”
“就像在下先前说的那样,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同分工,于我,便是维系宗族,甄氏。”甄严伸手置于胸口眯眼笑着,转而睁大眼睛看着裴徽笑道:“姑且以为您说得后面是冀州的战事吧,打仗靠的是那些将军,或是诸侯,凉王、公孙将军?那并不是在下的问题,尽管在下还是不太明白凉王殿下为何要派您来此,还是请阁下说明来意吧。”
甄严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每个人在这个天下之中生存,都有自己的位置。但裴徽并不认可这种说法,这不单单是因为甄严那份隐藏在礼貌背后的疏离,还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位置,但每个人都在同时担任多个位置。“却不知阁下以为,您的位置是什么呢?”
“甄氏,甄氏家主,坦白讲我并不在乎冀州的战事,那是你们的战争,不是我的。”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在冀州将会爆发一场前所未有、不亚于黄巾时期的大乱,但甄严对此却保持着非常的乐观,无所谓地耸肩笑道:“同为士人,文秀兄应当明白,无论最后是哪个诸侯征服这块土地,笑到最后的……都会是我们。”
士人最了解士人,这就像武人最了解武人一般。裴徽对甄严脸上的笑容十分感同身受,这是世家大族的优势。就像裴茂起先不愿将家族全部压在马越的身后一般,最先亮出底牌的那个人未免太过实诚,实诚得近乎蠢。任何一块土地上行走的道理都一样,即便时代在变化,局势在变化,但行事的法则永远不会变化。
诸侯是一整块土地的代言人,就像马越、公孙瓒、曹操、刘备、孙坚这些名字一样,但他们不是土地的统治者,士族才是。无论最后是谁得到冀州的土地,他们想要实际统治中山国这片土地,那便要通过甄氏。对待士族只有两种方法,要么诸侯放下自己的骄傲与他们合作,要么就只能以强硬的武力手段抄家灭族。
但是通常,没有人会选择第二种手段。
因为士族感同身受,就像如今的凉国,新的士族取代了旧的士族,就是程银、成宜、马玩那样的‘小诸侯’,站在曾经士族的地位代马越控制着分裂成小块小块的土地。这也是中原士人不愿接纳凉国的原因。
就像刘备,尽管初入南阳时一无所有,但凭着礼贤下士的名声与作为,很快得到了荆州士人的拥护,至少他们知道即便荆州换了刘备这个实际统治者,他们的利益仍旧不会有丝毫减少,甚至还会获得比刘表时代更加丰厚的利益……比方说那时候他们极少拥有的武备,军事力量。
以至于刘备如今快要尽数取得荆州全境。
这是他们厌恶马越孙坚这样强藩大诸侯的原因,也是他们更喜欢一无所有的小诸侯的原因。
马越的部下们像是一群掠夺者,强大的武力使他们并不懂得尊重他人,尤其是尊重士人。他们夺取那些本属于士族的土地,分封给那些一穷二白的武将,以此来获得他们原本廉价的忠诚。在甄严看来,那些依靠着忠诚一次次地攻城略地,正是马越践踏着士族鲜血的见证。
“姑且不说战局,光和年间阁下曾将三位姊妹与韩馥,及其左右手联姻,依次来巩固你们的关系,从而使甄氏在冀州的地位更加稳定。”裴徽脸上带着笑意,缓慢而有力背诵着劈柴院对中山甄氏的卷宗,“本初年间,袁绍有意夺取韩馥手中的冀州,您转而向袁氏联姻,以小妹与袁氏二公子订下婚约……虽然此举导致您的小妹至今还嫁不出去,但不可否认,甄兄是个眼光出众的人。难道您以为我凉国兵马介入后,其他诸侯对冀州这块土地还有觊觎吗?”
裴徽这话说得狂妄,但实际上的确如此,六万兵力并非是凉国所能动员的最大的兵力,但六万凉国众所代表的武力已经不是其他诸侯所能阻挡的。
冀州这块土地基本上在曹操以朝廷的名义向马越求援时便已经定下了结局。
裴徽对甄氏的联姻手段如数家珍甄严并不觉得奇怪,这些事情只要有心去查都是能查到的。但甄严却对这件事有很多想法,凉国下这么大的功夫,正说明了看重甄氏,对方越势在必得,便可以给甄严越大的迂回手段。
甄严点头,将裴徽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全部应下,答道:“难道阁下以为凉国出兵,大局便已经定下了吗?据我所知,凉国只有六万兵马,公孙将军在长城以南便有六万兵马,长城以北又有六万,更何况幽州的刘使君同样也有十余万胡骑,朝廷的兵马暂且不提,这两家可都要在冀州展开厮杀,凉王的人……有些少了吧?”
“不错,这也正是凉王派遣我来见阁下的原因,中山国全境易旗,让凉**队通行,甄氏负责凉国六万军队全部的粮草供应,至于公孙将军的六万军队,将会呆在他们应当驻守的地方,与他们的敌人相互厮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作为交换……”裴徽笑了一下,摊手说道:“凉国士卒不会破坏中山国的一草一木,甄氏在中山国的地位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同时,作为凉王的盟友,甄氏或许能得到更多。或许凉王在阁下的印象中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但说实话,马君皓或许有一万个缺点,但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对于朋友他从未有过亏待。”
一边是冀州如今的掌舵人公孙瓒,一面是西北有称霸之志的马越,这倒选题摆在甄严面前时好像并不太难选择。
“仅仅这些,恐怕并不能让在下将甄氏全部放在凉王的身后。”甄严面部表情地说道:“信任与背叛,恐怕任何一个都从来不是容易的选择,何况凉王要我同时做两件事。”
信任马越,背叛公孙瓒。
裴徽没有再多说什么,无论甄严在说什么,他都只认一点,他看出甄严已经动心了。在他启程之前马越给出的条件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的。马越要求甄氏做的没有这么多,只有中山国易旗这一个条件,至于什么供应凉国全部粮草的鬼话,仅仅是裴徽刚才的一时心血来潮。
沿途他见到甄氏筑在无极城中的粮仓,坊间传言甄氏富可敌国,因此……在裴徽看来这些只是加入凉国的附赠品,谁会在乎这些粮食呢,对甄氏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却省了冗长的粮道给凉国带来的各种问题。身为裴氏庶子,自他加入马越麾下时便深知自己的目的,他要在马越身边取得更重要的地位,嫡子可以继承父亲的爵位与家族的一切,庶子却只能张开两手去奋斗自己的天地不是吗?
甄严说得对,这天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但这并不妨碍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些范围之内的野心不是吗?
“您明白吧,方才我一不小心将凉王对冀州的战略部署都说了出来,所以您现在只有两个选择,应下承诺并下令整个中山国易旗,凉王不会亏待阁下。或者……”裴徽说着伸出反握的两个拳头,做出被缚的模样脸上仍旧带着标志性的笑容,“现在将我扣下杀死,或者放我回去,无论我回去或回不去……凉国铁骑将会将整个中山国夷为平地,连一头牲口都不会留下。”
“顺便告诉您,我来之前在赵国,公孙越将军以三部近两万人马伏击马岱将军五千人之阵,杀溃一部,吓退两部。公孙将军的兵马对凉州人而言不堪一击……甄兄,是时候说出你的答复了。”
跟随在马越身旁,他早就明白,富贵险中求的意义。
第十六章 强攻邯郸
赵国,邯郸。
这是公孙瓒在邺城以北剩下的唯一一座能够驻扎四万兵马的大型城池,且不说从战国沿用至今的天下坚城,单单是可阅数万兵马的武灵丛台便标志着这座城池的重要性。
这也是公孙瓒与攻势如火的凉**队的边境线。
在这里驻军的将领是公孙越,公孙瓒最亲信的从弟,战前于冀州也是一言九鼎的存在。也只有这样的地位,这样的亲信,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立足于两军之间担当公孙瓒的最后一道防线,令其有足够的精力应付南面与曹操的对决。
只是,公孙越将军暂时还不知道,邯郸已经成为一座孤城……孤立无援的孤。
通向邺城的官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首,骏马与车驾倒在一旁,货物倾洒一地,有产自河东的盐袋,也有来自并州的匈奴礼器。从他们的服饰打扮上看,这是一支由关西经并州至冀州的商贾,他们的目的地可能是邺城,也可能由冀州再度启程前往徐州。但无论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哪里,现在看来都永远无法到达了。
因为他们是一支运气不太好的普通商贾。
“清理尸首,把地面打扫干净,除去他们来过的踪迹。”全身未着甲胄的中年男子抬腿迈过尸首,摘下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一张忧郁而俊俏的脸庞,杨丰从一具尸首上拔出自己的汉剑收回鞘中,剑身上铭刻的‘中兴’二字在现在看来尤为讽刺。皇室的中兴剑用来刺杀路过的无辜百姓,杨丰摇了摇头,甩去脑中的烦恼,对劈柴院的部下喝道:“动作快一点!”
四散的弩矢被一一收纳在劈柴院剑手随身携带的袋子中,尸体被统一装在车驾中推入三里之外林中事先挖好的一丈深坑,在那里已经埋葬了数不清的过路人。尸首很快被清理一空,渗入地下的暗红色血迹被一层厚实的新土覆盖,一路上的踪迹亦被清理干净……除了劈柴院的剑手们,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一切都将与泥土长眠,慢慢腐烂。
战争与平民无关,这一直是马越所信奉的信条,但有些时候他人并不这样理解。
当战争进行之中,随着争斗升级,情报与信息就变得尤为重要。有些时候如果一条情报传至敌军的耳朵里、眼睛里,便意味着己方军士数以千计的惨死,任何将军都会极力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头上。为此,他们不惜错杀一千,只要能杀死对的那一个。
就像现在,杨丰在后来慢慢由领兵作战撤下,而转移到主持劈柴院的外务之中。比起领兵作战,执剑刺杀杨丰才是行家里手。
万里凉国,若说谁是刺客这个行当的高手,鬼丰称亚,谁敢称冠?
更何况,前些年凉州平定的战事中,杨阿若手下的游侠剑手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军士并不比河首平汉王宋建苦心经营的回马帐勇士论起身手差上半分。更何况,杨丰也是劈柴院刺客刀手的大教头。
他的武艺或许在战场拼杀列不得上佳,与人拼斗,刺杀游袭,却是再好不过了。
“将军,又来了一伙人!”凉地剑手飞马而还,身姿矫健,片刻下马疾呼道:“离此地尚十里!”
杨丰环视左右的道路间已无异状,修长的手指扣上剑柄,传令道:“统统隐蔽,尊我号令!”
凭有杨阿若在此,邯郸便是一座孤城了!
……
马越已领兵北上中山国,赵国兵事尽数交于关羽全权负责。以关羽之雄才,得马岱徐晃相佐,马越对公孙越可放下千百个心。
幽州下将,翻得起什么风浪?
关羽将万众于邯郸西面邯山下向城中守将叫战不休,以求野战。马岱与徐晃则已督帅强骑分散于城外各地,防备着公孙越的进攻……经由杨丰之手,赵国与邺城的通讯已然完全截断,无论赵国发生什么事情,但凡向南传递的资讯,最终都会回到关羽手中,杨丰麾下是一支由劈柴院悉心**的游侠剑手,专事刺杀之职,配备凉国手弩,精通喂毒、乔装、陷阱等术业,让这些人深入敌军腹地刺杀要员尚且不在话下,更何况封锁区区四百里之地。
凉国兵马,好似大漠中的狼群一般,忽而扑向赵国各处城池,忽而聚拢在邯郸城下,又忽而散开教人摸不清踪影。
一时间整个赵国风声鹤唳,三座小城与邯郸一座大城尽管间隔不远,甚至合兵一处只需三五个时辰,却硬生生地被无处不在的凉**士割裂,各地县城不敢出兵而援,纷纷据守城池闭门不出,将广袤的田地与乡里留给凉**士。
这种现状自然是关羽喜闻乐见的,快要到收割麦草的时候了,到时候冀州人种的粮食便被城池拱手相让,何乐不为?
时间转眼便到了六月。
“将军,都探明白了,高邑守军七百义勇千八百人,中丘守军六百义勇两千一百,元氏城守军千二百义勇三千余。”程武捧着一摞书简步入大帐放置在几案上,拱手对关羽说道:“邯郸城有守军两千,县中长吏亦张榜募兵,得乡勇四千余,这便是赵国境内公孙将军部下全部的兵力了。”
“各县长吏的情报,可有探明?”关羽放下书卷,拿起一册竹简揉了揉眉心看着读道:“赵国相李甘,颍川李氏旁支,有些意思。李氏子孙不都归附曹孟德了吗?怎么这一支族人跟了公孙伯圭?”
颍川李氏,东汉名士李膺的后人,李膺的儿子李瓒在临终时对子孙说过,虽然张邈与之交好、袁绍又是姻亲,但不让子孙与之亲附,认为天下英雄无人才能强过曹操,要后氏子孙多与曹氏亲近。正因如此,李膺的孙子李宣如今便在曹操麾下,于洛阳为官。
“将军您有所不知,这李甘并非李氏嫡系,是李膺父亲任赵国相时的族人,后来李膺得志,这一支却不知何故便落在赵国。”程武笑着说道:“他们不以颍川为祖望,反倒在赵国生根。”
关羽摆了摆手,对这些事情并不在意,对程武说道:“不要管那些了,阿武代我传令吧,让马伯瞻与徐公明率领部下继续侵扰三城,使其守军困守城中,若其出城便就地击溃。邯郸城外由关某坐镇,不必让他们担心。再令关平、王双二人督万军帮助赵国境内百姓劳作农忙,不要惊扰百姓。传令下去我凉国兵将侵扰百姓者死罪。”
在关羽看来,无论其他诸侯谁想要冀州这块土地,凉国都第一个不答应。公孙瓒如今已经陷入被动,北面有凉国兵马虎视眈眈,南面朝廷汉军步步紧逼,只要长城以北的兵马一日过不了,那公孙瓒便要被困在邺城一日。因此对于袭击邺城,关羽一点儿都不着急。
现在是坐山观虎斗的大好时机,让公孙瓒与曹操的兵马死拼去吧,左右他需要担心的只是如何在赵国境内站稳脚跟。
强攻城池对凉**而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此在军粮供应不断的情况下,关羽不愿去强攻城池,他想要的是赵郡人心。想要夺取土地,不一定只有强攻一条手段,先让百姓接受扛着凉**旗的兵马在四方游曳,不感到畏惧而感到安心,这条路便成功一半了。
依照关羽的想法,冀州这场仗没三年五载是分不出结果的。十年之前,天下的局势犹如云山雾罩,那时各路诸侯实力都还很弱,打仗拼的还仅仅是一腔血勇的生死蛮干。但是现在不同了,经历了那段混乱的诸侯都有了自己的土地、兵马、盟友。在这个阶段的天下纷争将更加扑朔离迷。
因此,关羽的盘算便是将冀州的赵国、中山国、常山、乐平四郡稳稳地攥在凉国手中,这四郡连成一片,相对于东边的土地又与并州接壤,至少支援起来也比较方便。只要牢牢抓住这四郡的土地不放,便可在今后的冀州争斗战中立于不败之地。
“传令兵马下山,继续叫阵!”关羽摆手,万众兵马轰然而起,排着整齐的序列奔下邯山直冲邯郸城下,擂鼓喧天中关羽披着凉国玄色将帅战袍傲然立在战车之上,前排由嗓门大的兵将组成的叫阵队向着城池高声叫骂。
这样的叫阵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最开始邯郸守将李甘还曾出城领兵搦战三次,普通冀州城池守军与精锐的凉国覆甲作战,战局胜败几乎没有悬念的三战三北。后来李甘便不应战了,他看出凉**不愿强攻城池,后来便任由凉**士叫战不休。以至于如今尽管邯郸守军士气低落,却早已习惯了每日一过饭点儿便有凉**在城下叫战,哪怕凉**士逼近到城下三百步都不会有什么反应,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叫阵的兵马逼近城下,隐藏在大队兵马中还有数不尽的云梯。
关羽就是要使敌军成为疲兵之后再强攻,军阵后方的碎石炮已经瞄准了城西接连的南北两面城墙,只等发号施令便截断守军来援的路线。
前方的士卒,逼近了。关羽猛地发令道:“架云梯,强攻西面城墙!”
伴着碎石的叫尖啸之音,一架架云梯快速地搭在邯郸西面的城墙上!
第十七章 中山易旗
绵延不绝的兵马营地,在冀州平原上荡起滚滚黄土。
“裴文秀求见凉王殿下,请转告殿下,族弟不辱使命!”
裴徽仍旧是形影单只的一袭长衫立于营门之外,从无极回还的路上他收到飞马的骑卒传来的口信,凉王已亲督万骑覆甲于无极、曲阳、丸门三座城池之间的平原上扎营。是欢天喜地的开入中山接收城池易旗,还是刀枪齐出地杀入郡国,全凭裴徽待会的消息了。
云淡风轻的脸面下,是裴徽胸膛里一颗跳的热切的心脏。
投身马氏十余年,这一朝,终得出人头地!
没有人生来便是被使唤的,裴文秀过了今日,便再无需与走卒贩夫相提并论。
凉**士调笑着对裴徽打了个招呼,转头快步跑回营中通报。把守营门的不过是个屯长,却也足以与裴徽兄弟相称。尽管裴徽是凉王的大舅哥,在凉国中却是个小人物眼中的大人物,大人物眼中的小人物。满腹经纶与等闲人比起来才华简直要漏出来,却始终得不到重用。
凉国之前的凉州,他便是在军府任参赞,不高不低的军中长吏。后来凉国立国之初便被马越打发到凉州书院去做教习,教习是做什么的?教军略自有关羽等人,裴徽比不上他们百战不北;教授治政亦有贾诩等人,裴徽也比不上他们出为太守入做幕僚的;裴徽能做什么,无非教军中大头老革短文识字罢了,尽是些家长里短的东西,从《急就篇》到《六韬》裴徽不知读了多少春夏!
教习一做便是五年,五年里几乎每个从陇都书院走出去的军吏都是他的学生。
建安五年马越终于又想起他,为他举了河东太守,一去河东又是五年。出任太守的原因也很简单,马越希望凉国有水军。建制水军需要水寨,凉国境内河流狭窄难以练兵,凉王便将目光瞄向了黄河上游。想在三辅与河东郡交界建水寨又怕被朝廷驱赶,于是便需要举一个河东太守。裴徽尽管是马越麾下官吏,但他的家族血统始终还是中原士人,何况老家也在河东,便传信曹操举了河东太守。
放眼二十年前,三互法存在时一个姓裴的想做河东太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如今礼崩乐坏,三互法不再重要,更何况是一个几近叛乱的河东郡。
曹操没别的要求,举了太守,要求只有一个,不得率兵进驻河东。
裴徽赴任时便已经叫人在凉州给自己做好了棺材抬着去上任。先太守王邑不愿丢下手中权力,命数千兵马阻断黄河渡口,不叫新太守赴任。任凭凉国兵将在河岸这头叫骂都不扯下兵将,几乎叫马越抓狂下令强攻河东,却被裴徽叫停。一艘走軻,两名老仆,装着棺材裴徽义无反顾地渡至对岸。
没人不怕一个不要命的人,尤其这个是凉国舅爷。
就任后,裴徽又使尽手段坏了王邑亲信卫固、范先的兵马大权,由闻喜裴氏借力,除掉了卫氏的卫固,将河东一郡大权在握。
这一次,马越挑选人士前往中山国,裴徽没有一点儿犹豫便站了出来。两千石太守不是他所想要的,尤其是朝廷管辖下的太守,他不想做。裴徽盯上的,是冀州牧这个位置,冀州牧!
他要证明,庶子不比嫡子差!
为此,哪怕拼上性命在所不惜。他很清楚马越是个知人善用的君主,更明白马越看重人情。若他想从凉国无数的文臣猛将中脱颖而出,必须寻找并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当表现的机会在手,他必须要比别人做得好!
远远地,马越披着虎皮领的黑色披风被十余个凉国兵将簇拥走来,裴徽面无表情地整了整冠带,抚平襦袍上的每一道皱痕,这才迎着马越走了过去。
见裴徽走过来,马越停下脚步,待到裴徽走近这才在他下拜之前拉住他的手臂,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说道:“文秀,一路奔波,我已备下酒宴,接风洗尘。”
裴文秀这个舅哥在马越心里越来越重要,他总是喜欢性子好像在怀里揣了一把刀的男人。就像杨丰,又像马玩,也像他自己,他们都在胸膛里揣着刀,玩世不恭或笑容可掬的脸后面便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裴文秀在马越眼里,也是个这样的男人。尽管他或许武艺没有多么高明,智谋也并非算无遗策,但无论是单骑入河东还是一人说中山,这个家伙从不带护卫,前往河东更是在小舟上塞着棺材。
成大事的人,需要看重自己的性命,不能轻易赴死。但想要成就大事身边少不得这样轻生重诺的人相助。
虽说是酒宴,但只有象征意义上的区区几杯酒,就连菜品都少得可怜,不过军中的老爷们儿都能理解。马越还是笑着对裴徽赔不是道:“说是酒宴有些寒酸了,军粮有数,亦不可饮酒,权以此尊为文秀暂缓劳累,待战事一定,庆功之时必请文秀三尊!”
“君上不必担忧,属下不仅带回了中山国易旗。”裴徽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右手举樽左手摆着饮下酒液,抬头说道:“我军兵马在中山国畅通无阻,全境从无极到灵丘十一座城池随消息而易旗,并且……甄氏出资备战,此次冀州之战我军兵马所需军饷物资,尽数由甄氏负责。”
六万兵马的吃穿用度,这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马越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手中端的酒樽定在空中看着裴徽问道:“文秀此话当真?”
旁边的凉国兵将也都惊于甄氏的手臂,凉国全境一年的赋税是万金左右,这还是因为通西域后商贾不断的缘由。而此次东征之前盘算财政,便已经做好了战争打多久,凉国赋税便亏空多久的打算。六万兵马出征一年所耗又何止万金?单单粮草都差不多是这个数了,若再加上伤亡抚恤之类的,只怕一年要打掉凉国两年的赋税。尽管这些年发展迅速,凉国的国库也至多能支撑三年……而这冀州的区区一个甄氏,竟夸下泼天的海口要供应全数军资?
马越的心里有两个问号,一个是甄氏有这么多钱财吗?再一个便是即便甄氏有这么多钱,又凭什么全拿给自己?
裴徽一笑,放下酒樽从怀中取出书简双手捧着躬身一步步走向马越,待亲随取过书简后这才直身笑道:“甄氏有两个条件属下不敢擅自决定,十万石粮草便在无极城下等待君上取之。若冀州克定,甄严求君上化中山国为郡,求以中山太守之职。若此战我军败北,甄严则请求君上依照凉州的传统为他留下三县之地作为甄氏的地域,掌管军政之权。此外,他还希望无论胜败都能拥有通商西域,通行四州。”
意外之喜,这便是马越心中的感觉。
凉国的六万大军,兵马消耗上抵得上别家诸侯十万兵马,一个月消耗粮草便有三十万石之巨,若再算上三万骑夫来回运粮的消耗,一个月便要五十万粮草。战争至此布武冀州三郡,还未开始与各路诸侯正面交战便已经消耗了将近一百八十石粮草。
然而此时,只需要马越应下这两个不算太难考虑的条件便唾手可得无尽的粮草。
只是马越,有些不舒服。
他不喜欢别人跟他提条件,原本在他心里甄氏若是易旗,他便要将中山赐给甄严,这没什么关系,左右甄氏都是中山国的实际控制者。但被甄严提出来他反而不想答应了。
甄氏的库府中的粮草……陈兵中山,费些手段强攻下来,不一样是他马越的吗?
甄严想拿自己的东西来跟自己讲条件?
我喜欢忠诚,你可以交出忠诚,马越向来不会亏待谁,该赏赐的只多不少……但你提条件就不一样了。
马越脸上笑容渐渐隐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手中把玩着的酒樽,“这个条件,是甄严给你提出来的?”
“回禀君上,背叛与信任是个难题,同时做这两件事更难,这是甄严的原话。”裴徽脸上也没了笑容,叹了口气说道:“他本不愿易旗,属下以泄露军机,不答应您便会发大军的戏言来诓他这才就范。进而愿意拿出库府多半来支援军需,条件是出于不甘,并非其的算盘……只是宗族系于一身,出自士人的些许自保罢了。您便是不答应,甄氏多半也是会归您属下的。”
马越这才点了点头,自己这个便宜舅哥还是有些小聪明啊,尽管裴徽没把过程尽诉,但他猜得出来,多半又是些搏命的把戏,一个差错便是身首异处。既然这不是条件更像请求,马越便笑了起来,送上来的粮草不要白不要,无非是些许领地罢了。看了看书信,马越笑道:“若是这样,文秀便派遣骑从告诉甄严吧,我应下了。修整几日,兵马入中山接收城池!”
看着裴徽,马越脸上的笑意更浓。聪明的人好啊,聪明还敢玩命的人更好!
“文秀,估计这中山国,又是以性命搏来的吧?”马越心情大好,起身一屁股坐到裴徽身边小声说道:“以后要珍视性命,你于马某而言,重得很啊!”
第十八章 凉国救兵
江东军,动了。
长江上旌旗招展,少了北方征战的排兵布阵,江东好儿郎乘风破浪。
这些年,孙氏羽翼丰满,孙坚这头江东猛虎也张开了血盆大口。建安中,孙策与周瑜破九**于彭泽,收降贼首周泰、蒋钦;次子孙权联严白虎提兵驻夷洲,打制海船。至建安十年,孙氏已将荆扬徐夷四州收至怀中,囤积的战船能够遮蔽江面,凶悍的军士终于承载的起孙坚的志向。
争霸,称王。一块块分裂的土地被麾下桀骜的军士拼搏纷纷聚拢,聚拢在掌中。当手掌拂过地图,剑锋所指之处便成为自己脚下的土地……这种事情令每一个男儿上瘾。
这一战,孙氏兵分两路。孙策挂帅两千艘战船四万兵马逆流而上直冲淮泗之间,兵指中原;孙坚则亲督三千战船八万军士直扑益州,封锁益、交二州每一条河流的渡口……孙坚曾听说,人称凉王马越的兵马所到之处,每一条道路都将被封锁,任何敌人被凉王覆甲笼罩在内将插翅难飞。
这一次,换孙氏给天下人上一课,告诉他们骏马只能奔驰在草原,任何人在南方面对孙氏战船都将寸步难行。
孙坚丢给孙策的使命简洁明了,攻破荆州,咬住曹马联军的屁股,等待时机便可占据中原。
等待什么时机?等待孙坚兵出益州破三辅!
对于益州的刘璋,孙坚根本没放在眼里,战船横江的第一日便派出百余使者奔向益州全境城池劝降,弃暗投明者封官赏爵,负隅顽抗者鸡犬不留。倒是对交州的士燮多有尊敬,仅仅是派遣老将黄盖前去接收……就近年来士燮的所作所为与他们这些诸侯不同,远通朝廷,安于一州之地致力百姓平安,是个老好人。
战争的阴云,随着孙氏的倾巢而出而在眨眼间笼罩半个天下。
一时间,荆州益州人心惶惶,没过多久时间益州便有数郡长吏先后向孙坚投降……原因无他,一是孙坚的兵力太过强大,江东的水军一连拔除益州数座水寨,刘璋赖以保命的东州兵又都屯驻在北面防备张鲁,这仗从开战便已经输了。二则是刘璋在益州确实不得人心,重用的皆是东洲之人,为人又太过偏激,单是为泄私愤杀张鲁母弟便可见一斑,为了这样的使君去与孙坚那样的强大诸侯为敌,实属不智。
一来二去,此消彼涨,这二州之间的战事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益州一时间有反叛者,有高坐明堂观军势者,自然也会有愤然反击者。
巴郡太守严颜,在此时聚兵八千逆击反叛。先反击犍为太守任琦,三日取琦首级,后督军虎步成都,临危受命领偏将军之位,与成都令李严举广汉、犍为、成都之兵数万沿汉水布下阵仗以御江东虎狼。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蜀中坐井观天的刘璋此时方知蜀中真豪杰,一时间全权委任严颜掌军政大权,州事均可自定,取用物资不必上报。另一方面又紧急督促张任收缩防线,与严颜连成一片防备威胁。
若非张任与严颜二将,偌大益州眨眼便拱手让与他人了。
尽管如此,形势仍旧不够乐观,数郡反叛的情况致使南北信息不通,道路不畅,张鲁与孙坚的威胁一直都在,刘璋就仿佛风中飘零的野草一般,根本不知自己会被吹向哪里。
生死存亡之时,往往才会涌现出仁人志士。除了张任与严颜,州从事法正也展露出不俗的观点,在此时此刻的危机关头,法正向刘璋请命前往凉国搬救兵。刘璋开始不愿同意,不单单是不愿,如今即便是有这个想法也很难实行,有张鲁把持汉中,便是使者也会被米道鬼卒在途中杀掉。
“使君,此时已经不是您能够犹豫的时候了,严将军在前线与孙坚对决,兵力无法取得优势,便是士卒用命败绩也是迟早。若汉水败了,那下一个阵仗便是在成都了,您还打算如何呢?”法正有些急了,恨不得指着刘璋鼻子破口大骂,你杀张鲁妻弟时的果断哪儿去了?顾左顾右,就这气度若无父亲蒙荫,拿什么去统领一州之广袤?
“难道求得马氏援军,便不是引狼入室了吗?我实在看不出马越与孙坚这种野心之辈有何不同……更何况,中间还有汉中的张鲁。”刘璋坐在榻上面色不虞,对法正说道:“二者皆非刘玄德那样的仁义之士,若是如此倒还不如直接降了孙坚,又何苦再将凉**队放入蜀中,难道你愿意看到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吗?”
这乱战不休的年头,法正倒宁可主上是个野心勃勃之辈。有野心者还活在世上的往往意味着其拥有与之野心相匹的雄才大略,野心有时会令人盲目,但更多的时候野心意味着混乱中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与土地,这对他们来说便已经够了。说实在的法正内心有些愁苦,若建安初年中原大旱以致饥荒,那时候马越正是凉国初立,初袁氏满门不得人心之时,他早就流亡到凉国以求重用了。
这年头生产力跟不上,最可怕的就是大旱,天下大旱往往十有**意味着饥荒,一次饥荒便是人竞相食的惨状。
法正气的笑了,指着北方说道:“马越固有雄心之志,但益州与凉国面对江东孙氏亦是唇亡齿寒的道理,若益州被江东军攻下便轮到他们与孙坚贴着过招了,比起这样只要您派我去,我一定能借到雄兵以驱除孙坚!反过来说,您当然可以投降孙坚,但您觉得孙坚需要一个州牧来为他治理益州吗?”
“您直接投降孙坚,便是将身家性命放到孙氏手中,到时候就现在劝您投降的这些人,在孙坚来了之后都会受到重用,被处死的恐怕只有您一个人啊!比起为您赴死成就忠臣之名,我法孝直更愿意帮您驱赶敌军!”法正字句肺腑地拱手对刘璋说道:“使君啊,您想一下,如果不投降孙坚,凭严将军与数万大军总能在汉水阻挡月余,只要您点头属下这便启程由秦川六道直达三辅,过陇关至陇都求见凉国相,说动他发凉国强兵相援,凉**南下必经汉中,张鲁不会允许通行,这样一来首先便能为您除去张鲁这个威胁,还能腾出张任将军麾下的东州兵南下作战,这样一来孙坚久攻不克自然会退去,张鲁孙坚两个威胁并去,还不会伤及我益州根本。”
“孝直啊,你说的不错,我也很感激你的忠心。但姑且不论你走秦川六道的危险……除去张鲁与孙坚这两个威胁,不一样引来了凶悍的凉**吗?”刘璋仍旧无法安定信心,抬手说道:“即便只有凉国这一个敌人,我等仍旧难以抵挡啊。”
“凉国全军自然是抵挡不了,但如今的凉州,集结东州兵与严将军的兵马却未必不可战胜!”法正看自己终于有些说动刘璋,拍手在面前的几案上比划道:“使君请看,这是凉国,这是冀州。眼下凉王马越督帅数万兵马远在冀州与公孙瓒作战,源源不断的支援需要向冀州运去,凉国竟能还能有多少兵马?属下以为恐怕不足十万。而这十万人之中又有多少兵马能够轻动?凉国从前也是战乱中整合的,各地豪族太守均似中原诸侯一般手握军政大权,凉国兵马多半都要弹压叛军,因此属下断定凉国出兵来援至少要在国境中留下六万兵马……至多四万兵力南下,在与孙坚对决之后难道我益州不能剩下几万兵马?”
“到那时候,我等兵马相较数目相差不远,何况东州兵久经战阵,早已不是十年前先使君那时的弱兵,两两相较……凉**即便不能轻易退兵,到时候也不用再启战端,无非是言谈之中定下协议罢了。”法正皱着眉头说道:“使君,您以为呢?”
刘璋沉吟片刻,抬头转头对一旁的别驾张松、从事孟达道:“求凉国强援驱孙坚,你二人以为如何?”
张松是个身材五短的男人,颌下留着三寸小胡子,眼光中却透着一丝狡猾的神色,听到刘璋提问仿佛才回过神一般,抬头说道:“使君,法孝直的计策是不错的,不过属下有个疑问……不知孝直兄如何前往陇都面见凉国相……难道,您与其有旧?”
很明显,法正先前的话得罪了人,这张松便是劝刘璋投降的一个,到此时自然要将诛心之语还给法正。
法正摇头说道:“在下并不识得……”
话还没说完,刘璋便下定决心,拍板说道:“如今之际已经顾不上那些了,孝直你需要什么,我都为你准备齐了,何时启程?”
“属下需使君手书一封,再遣一人随同前往陇都。”
“所需谁人?”
“江夏费观,也就是您前些时日招为女婿的费氏族人。”法正拱手道:“属下曾听人说费观善于与人交接,陇都一行或许帮得上忙。”
就这样,法正带着年仅十六岁的费观踏上了前往凉国搬救兵的路。
第十九章 水军南下
法正的到来,就连程立本人都感到意外。
他听说过法正的名字,这个名字通常与张松并列在一起出现在有关益州的书简上,是刘焉乃至刘璋最可靠的谋士。同为谋士,人各有命,程立却早就想会会这个出生在扶风的年轻人。原本还以为二人相见之日便是凉王覆甲的旗帜插在成都府的时候,却不想在这特殊并匆忙的一日收到他的名刺。
这一天太匆忙了,三日之前益州劈柴院的剑手昼夜不休地奔驰终将江东军大举入侵益州的消息交付陇都,随着这一份密函,昭示着对凉国而言最艰难的日子到来……冀州与益州,甚至还会加上中原的三辅,双线甚至三线作战。
同时面对混乱不堪的冀州与江东下山的猛虎,这样的日子想一想就觉得艰难。
程立盯着名刺,摆手对侍从说道:“告诉法孝直名刺我收下了,将他请到厅中暂且休息,就说老夫还有些公文需要处理,稍后便去见他。”
侍从插手应诺,抬头问道:“那是否要备下瓜果温汤?”
程立点头,看着名刺无言叹息。
尽管早就知道雄踞西土的凉国终究要与称霸东南的孙坚来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但程立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个时间,发生在益州战场。对程立的谋划而言,与孙坚最好的作战区域便是淮泗之间,背靠平原前据河流,攻防皆对凉国兵马有利。如果没有发生董卓意外与曹操的求援,益州如今已经是凉国的囊中之物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曾想与马越亲如兄弟的董卓会将生命视之如儿戏在陇都城中反叛,谁又能想到远在中原的曹操会难以控制冀州的局面呢?
时至今日,根本不必与法正交谈程立便已经知道益州的打算,而偏偏,益州人下的这个套凉国又必须去钻。
因为益州这块土地与凉国接壤,最好的局面自然是其属于凉国,但如今已不可能;中等情况便是有个无上等英才的刘璋盘踞在这里作为凉国与江东的军事缓冲;最坏最坏的局面,便是益州落入孙坚之手……而程立,不能让最坏的局面发生,所以他们就必须出兵作为援军加入益州战场。
可是在益州那样的地方,山川河流多的数不胜数,地势崎岖难行就连成都的城池都建在高高的山上,凉国至强的骑兵没了发挥的地形,佩戴沉重甲胄的步卒也不适合攀登险要的高山……在益州与江东军作战,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更何况,凉国最能征善战的骄兵悍将都被马越带去了冀州战场,留在凉国境内的要么是程银、成宜这等老砥柱,要么就是没经历过大阵仗的年轻一辈,就连出类拔萃的挂帅之人恐怕都挑不出来,这样的战斗,拿什么去打?
程立叹了口气,放下名刺握住了几案旁立着的手杖,站起身来那背影已经有些佝偻。他是曾经东阿城上为汉军擂鼓助威的壮年夫子,也是洛南河畔一剑刺死贪没田地宦官的八尺英豪,还是支撑着如婴孩般蹒跚学步的凉国成长为如今的健壮政权的肱骨之臣……但在他起身的瞬间那佝偻的身形摒去了一切光辉,像一句无声的叹息。
他只是个垂垂老矣年过花甲的老人罢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年轻时充满**的人会变得更加膨胀,就像野心飞速滋生的董卓。而有些人则会渐渐感到岁月带给自身的深深无奈,便如程立。
走出东阿时他从未想到只因当初应下一句诺言,再回首便已是凉国肱骨。起初他不过是想为长水校尉部献上几分力所能及,多挽回几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郎罢了。离开东阿那日他还笑对父老,说待到天下平定之日便再回东阿当那一世教书先生。
谁曾想,转眼间连走路都不得不借助手杖,东阿……却是再没回去过。
“晚生法正,拜见仲德先生。”
走出书房,方才踏入前厅门槛,跪坐在堂中的年轻人便起身恭敬地行礼,在他旁边还有个侍立的少年人,也是一般恭敬。程立烦透了这些繁文缛节,所谓上行下效,凉国人见到凉王马越都很少行礼,他们这些下面人又如何能去摆那谱儿,结果就造成了如今凉国见面无论贵贱都不过行拱手礼,连躬身都省了。程立也不例外,摆手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说道:“老夫程立,请落座吧。”
坐在对面,程立摆手说道:“凉国与益州向无交情,不知今日孝直前来所为何事,还请言明。”
“事关紧要,晚生无礼,这便直说了。”说着,法正向那随从一抬手,费观便取出怀中信件交于程立恭敬地说道:“老先生,这是我家使君手书,请您过目。”
程立点头接过,一面看着一面听法正说道:“逆贼孙坚无道,领不义之师轻启战端,陷益州五十万户百姓于兵乱。本州尚有十万可战之兵,分驻南北两侧,奈何江东军攻势太过迅猛,实在……难以抵挡。”
说道这里,法正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一般地停顿了一下,对程立说道:“因此,我家使君特命晚生携礼奉书来请凉国出兵汉水,共抗孙坚逆贼。若凉王愿意出兵,我州今后愿对凉王称臣,共待天下之变以举大义。”
什么天下之变,什么公举大义……在程立眼中尽是扯蛋,无非是益州生死攸关之时想拉个打手强援罢了。程立摆手皱着眉头仿佛不知情一般说道:“恕老夫直言,若论及援手,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汉中都比凉国要可靠的多,也容易的多,为何孝直不拉拢张鲁,反而舍近求远来凉国求援?”
“这……汉中张太守与我家使君有私仇在身,早已叛出益州,唉,仲德先生您是外州人,不知也不奇怪。”程立哪里会不知道,掌握劈柴院十余年的凉国情报头子甚至知道刘璋在几时与小妾行房,对这些事情自是如数家珍,但他并不说出,只是连含笑意仿佛邻家老翁一般听法正说道:“实不相瞒,正因此獠如今我州才只能向凉国请援,否则我家使君无力抵抗江东人便只能将益州拱手献降了。”
这话虽是诉苦,却也像威胁。若刘焉不抵抗而直接投降江东,那八万江东军数千艘战船便可直抵汉水之备直攻三辅……若是这样,凉国什么下场简直是可想而知。
只不过,法正这么说便落入程立话术中的套儿了,程立要的便是法正这么说。
笑容可掬的老者眯着眼睛笑道:“这样便更难了……既然张鲁已经叛出益州,而汉中又扼守入蜀要道,那凉国兵马入益州岂不是不可通行?凉国帮助抵御孙坚还在情理之中,因刘使君私仇攻打汉中张太守便不合适了吧?况且,出兵需要粮草辎重,军士亦需军饷抚恤,天下皆知凉国在与冀州作战,恐怕无力支付庞大的消耗啊。”
法正一听便知道程立的弦外之音,凉国并不在乎进入益州作战,他们在乎的只不过是预算之外的军饷罢了,当即说道:“这点请您放心,若凉王殿下能够派遣雄兵帮助我州解围,所有军饷粮草均由我州一力承担,请您放心!”
程立一听,既然这样那便可以了,摊手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孝直静待消息,老夫这便传信凉王殿下,一切皆由凉王决断。”
事已至此,法正只能听天由命看马越如何定夺,只好苦笑着应诺……冀州数千里之遥,只怕要等上半月了。
程立为法正在陇都中寻出驿所住下,便向马越传书,太多待定的东西了。从选择将帅到兵员数量再到进攻路线,这一切马越不点头便都处在悬而未决的状态下,只不过一来一去传信的时间没有法正想象中那么久。凉国粮道由陇都直通冀州赵国,其中三万名骑夫奔走左右,接连不断的骑夫在太平的粮道上能够夜以继日的来回运输,传信也是一般。
两千余里路,在凉国骑夫的奔驰下由程立交付信件算起,不过四日便送到了马越手中,而马越那边也没有耽误功夫,在大军进驻中山国的行军路上便写好了回信派遣骑卒传信回来,一来一去,甚至连十日都不到。
马越传回的书信有三封,一封给程立,一封给董卓,一封给马玩。给程立的书信非常简单,拜临洮侯董卓为将,挂帅出征,起三万水军由三辅水寨经渭水转汉水袭击江东军后部,与益州军夹击孙坚所部。同时,拜马玩、马腾、韩遂三人为将,共领凉**事,重点陈兵三辅防备孙坚军的反扑。
一下子,仅仅因三封信中的寥寥数语,便决定了凉国加入这场撼动天下的全面战争之中。
建安十年,六月初,临洮侯董卓在经历一年的罢黜后,再拜为凉国前将军,统兵三万由三辅水寨一路南下,直奔汉水战场。
声势浩大的汉水之战,开始了。
第二十章 婚姻大事
没人知道马越写给董卓的信函中写了什么,只知道自从冀州一份凉王手书传至临洮,闲赋一年的董仲颖修去了花白的胡须褪去布衣常服,再度披挂上马。
短短十日,并州董仲颖的老部下纷纷集结兵马,数万并州军卒南下三辅。与此同时,临晋、渭南数座水寨调集战船,这些年凉国赶至的战船在数日之间统一集结,那些丢在寨中快要腐烂的战船雄赳赳地冲出渭南,乘风破浪地向着饮水河前进,与各地兵马一道集结在右扶风,准备南下汉水。
其实马越给董卓的信件没什么特别……他和董卓没那么多可说的,只是兄弟需要帮助,请兄长出山罢了。
一年前是他轻描淡写地拿掉了董卓的并州牧,一年后同样轻描淡写地拜将教董卓领兵。没有情深意重,没有字句斟酌,只是简简单单的……兄长帮我。马越知道,若他对董卓许下什么战胜之后的愿景、荣华富贵之类的,董卓一定会觉得那是鬼话。
每次开战前他们这些凉国兵将哪个不知持着刀剑在阵前呐喊,说着什么知道战争得胜,金钱财宝女人官职应有尽有取之不尽……可结果呢,封侯拜将斩将夺旗者终究少数,更多的都泯灭在战争中化作冢中枯骨,谁还记得许下的宏愿呢?马越知道,他和董卓不说那些,他们只需要说需要帮助,有事说事就是了。
这或许是一种提防中的信任,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兵马大权交给董卓,就像身在冀州中山随意地向临洮去信一封一般,他知道董卓一定会帮他。
孙坚横扫东南,留在凉国的兵将只怕没谁是他的对手,马越很清楚,能解此围者……唯有董卓!
尽管留下了马玩韩遂二将,此二人一个踏平西域一个傲立西土,但对上孙坚?马越有些不放心,当年一个个在天下间扬名的老砥柱越来越少了,如今都是国宝一般,说真的马越舍不得将他们派上战场。况且……董卓对孙坚,最不济也能维持守势吧?
中山国。
凉国万余带甲高调进驻中山,马越早前便下令军卒不得影响百姓生活,既然整个中山国皆已易旗,那么便要将这里视为自家领土去对待。简单一句话,却令中山国百姓少了许多无妄之灾。
割据不休的战乱年代,将领纵兵作乱对百姓而言是最可怕的事情。而这些最可怕的事情在马越看来早已司空见惯,别家地方的军队就暂且不说了,早些年凉州杀良冒功这样的事情就从未少过。在这个年代人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哭泣,单单是活下去便已经费尽了力气。
战乱会让人死去,扛过战乱未必能扛得住恶劣的天气环境,扛过恶劣环境又未必受得住三年五载一次的大旱天灾,挨过去天灾接连着便是大旱之后的饥荒,侥幸没被饿死又可能死在饥荒带来的流民盗匪手中……总之,对先民而言,人世难居。
……
天下大乱,人心丧乱。
当生死成为人们心间的头等大事,道德便不再凌驾于性命之上,武力成了世间唯一的道理。所谓诸侯,不过是一些拥有世间最强武备的普通人,与平民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他们拥有对他人生杀予夺的大权。这些人连土地都抢,还能有什么好人?
现如今的诸侯,还能留下什么好人呢?刘虞那样的坚定仁义之士,少了些武略,惨死在公孙氏的屠刀之下;刘表那样的贤明之主,敌不过孙坚一柄沾满鲜血的古锭刀。剩下的诸侯曹操一言不合便划去士族土地,袁绍驱使黑山军草菅人命,孙坚一路征发更是留下累累白骨,马越单骑冲进颜氏邬抢夺妻女送给属下……天底下好人越来越少了,偏偏这些‘坏人’好似更招上天青睐,雄踞天下裂土好似皇帝。
唯一称得上好人,以仁义称名当世的刘玄德,早年周转各县任做长吏,颠沛流离。常言道人的心性只有在外部条件最差时才能显现的淋漓尽致,当刘备不过一介平原伪相时便因北海大儒孔融一句话义无反顾地去领兵救援,冲破管亥数万堂堂之阵,仁义便已不需再表。
可这世间最仁义的人,如今不过是个荆州牧守,面对孙坚仍旧被打得节节败退,收拢士人却不去抢夺他们的财富与土地,导致富庶的荆州年年赋税赤字,入不敷出。乍一看,生死面前仁义好像没有丝毫意义,就像这时代不再需要仁义一般。
但仁义从来不是兵器,一个人在危难之中能否仍旧坚守心中的道德才是真正的英雄。
或许刘备的仁义从未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却真真正正地带给这个天下更多的人一些东西,单单因为有刘备这样的人存活于世,而带来的一些不同。他给予了人们信心,使人相信汉室不亡,教人相信汉室不亡。
中山,无极,甄氏坞后宅。
这个时代豪强大氏习惯于自行征募流民,建立坞堡以供自守。接连变换王旗的城池未必能给他们多少安全感,在这一方面豪强大氏甚至不必平民黔首,百姓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在各路诸侯征伐中避开战乱以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但豪强大氏,需要担心的不仅仅只有性命,因为他们拥有的更多。拥有的太多有些时候并非什么好事,因为如果不能够守护自己所拥有的,那么他们所拥有的财富都将成为令各路诸侯眼红的‘无主之物’。
这与早些年的张家川是一样的道理,只是马氏的张家川更大,更坚固,更强大。
庞大而华贵的甄氏坞堡建得有些违制,可容千余人居住的坞堡中今日格外忙碌,侍女帮闲行色匆匆地准备着丰盛的酒宴,有消息说凉王殿下的仪仗已经进入中山国境内,距离无极不过只有半天光景了。那棵树货真价实的凉王,东起冀州乐平,西抵外域乌孙国的万里疆域皆在其统治之下……马越这个简单的名字,如今已经能够令万民敬仰。
院中的婢女一面洗着新采摘的蔬菜一面相互调笑,以此来缓解笼罩在府上的阴郁。
“为什么阴郁?小兄,这事情你还要去问二哥。”后宅的偏室中,身材高大的甄氏三子甄尧正为最小的妹妹对着铜镜梳妆,一双远山眉经中山孝廉手中愈加显得铜镜中的玉人眉若含黛,更是衬得肤白如奶。甄尧五妹名叫甄宓,年方二十,因曾与袁熙定下婚约后袁熙便死在洛阳,旁人畏于袁氏余威而不敢娶,坊间亦称甄宓有克夫之能,也是个命苦的人。
甄尧也不过二十岁,与甄宓同父异母,去年才在郡中举了孝廉,只是却不知如今这年景,公孙瓒举的孝廉在马越哪里又算什么。
听小妹这么回答府上因何阴郁这个问题,甄尧也沉下了脸,小妹太过善良,他却深知兄长为了宗族四处投机,根本不顾亲族死活,撇嘴道:“问二兄?不如不问!最早投靠韩馥,那时候咱们还小,韩馥失势后又投靠袁绍,旁人总是要念些旧情的,当年袁氏如何亲待咱家小妹你最清楚了,如今却兄长却又投靠马越,还将仇人请到家里来啦!小妹你看今日马越过府兄长可会给那凉国蛮子一丝好脸看!”
“兄长可别这么说,人家可是凉王呢。”眉画的差不多,甄宓对着铜镜看了一眼,回头嗔笑道:“到底是长辈人,兄长你总要尊敬些啊!千万不要那么说给宗族招来祸患。”
甄宓这女子与旁人不同,自幼便不学女红,喜好读书,年少时还被兄长讥讽长大要做女博士,但年少的甄宓却说,古时候贤惠的女子都要从书中吸取前人的经验,以此来明白事理,不读书拿什么来借鉴呢?说起来,甄宓一个女孩家读的书只怕要比宗族兄长都要多上不少。
甄尧一转脸,不再言语。甄宓起身一面整理衣衫,一面笑着问道:“小兄,你见过凉州人吗?自凉王回还之后,中原便没了凉州人的踪影,闲暇时听外院帮闲描述的凉州人都是青面獠牙恶鬼般的模样,翻看从前记事典籍也都是凉州人走到哪里便把战乱带到哪里,凉州人真的长得与汉人不一样嘛?”
凉王回还,皇帝下诏,凉国建立,中原自然便没了凉州人的踪影,似甄宓、甄尧这些年轻人成长在凉国封锁潼关的年月中,自是对凉国所知甚少。
“怎么可能,凉州人长得与咱们没什么不同,只是生在那个地方,文士本就少,土地贫瘠多发战乱,人们争相习武罢……”甄尧话还没说完,便听到窗外洗菜的侍女笑道:“诶,你说家主这次会不会把小姐许给凉国人啊?”
小姐,许给凉国人?
在甄氏邬中能称上小姐的……只有甄宓了。
听到这句话,甄尧面色铁青地望向甄宓,而甄宓脸上也是如遭雷击般的神情。
那桩被洛阳大乱破坏掉的婚事随着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甄宓的眉眼在刹那间变得委屈至极,无助地看着小兄。
婚姻大事……永远是甄宓心中的痛处。
第二十一章 凉王驾到
傍晚时分,冀州的晚霞极盛,越过甄氏邬两丈高的城郭,漫天红云好似火烧。
坞堡大门洞开,家主甄严带着三弟甄尧领百余家仆远远地走出坞堡数里,迎接那个称霸西土的男人。
远处山坡上最先探出一员扛着大旗的骑兵,黑红色的大旗即便是在千步之外仍旧显眼无比,那骑卒将大旗插在地上歇了一下,翻身下马揭开水囊攥着神骏坐骑随风舒展开的一尺鬃毛仰头饮下几口水,这才抬起手掌罩在眉间向坞堡这边张望开来,看到坞外不远立着密密麻麻一片人,知道自己没走错路,这才翻身上马一把扛上大旗握着缰绳放马奔驰过来。
这年头兵荒马乱,谁家男丁出门哪怕就是个平民黔首腰上都得别把短刀走的才安心。但这扛着大旗的骑卒奔驰近了才叫甄氏族人啧啧称奇,这年轻汉子明显是久经战阵的角色,扛着一面战旗给人带来的气势便似身后有千军万马冲锋一般,更何况这旗子在马背上奔驰起来兜风便极为沉重,若非膂力过人者也无法扛旗纵马。但就这么一个膂力过人的年轻后生却仅仅穿着一身单衣短打,身不披挂头不着兜,只是将长发随意扎在脑后,腰上也没佩刀,就别着袋水囊便一路纵马狂奔了过来。
临近了,大宛骏马嘶风的声音叫喜好骏马的甄氏男人无比羡慕。若非这骑卒扛着一面象征凉国的旗子,如此招摇赶路只怕要被人眼红将这骏马夺走。如今好马千金难求,各路诸侯都需要宝马来赏赐麾下能征善战的猛将,战马始终供不应求,更别说这匹肩高八尺的骏马一看便是纯种汗血马,并非大汉境内军马场那些混种的战马。
甄严看了一眼,心中暗道,这么一匹大宛宝马若能卖给他,作价五百金也值了!
这年轻骑卒方才在山坡上饮水歇息的模样被甄氏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好笑,甚至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但待到一骑奔至近前才觉得杀气凛然,这一骑直奔到最前头甄严面前不足五步的距离方才猛然勒马,马蹄带起的扬尘甚至席卷到藏在甄严身后扮作侍女的甄宓衣衫上。
甄宓心道,这人好生霸道!
“嘭!”地一声,战旗坠地,碗口粗的旗杆直直地怼在地上,那骑卒并不下马,而是冷着一张脸轻视地扫了众人一眼,昂首问道:“甄严何在?”
老子不就在你脸前站着呢?
咳嗽了一声,甄严这才后退了两步。方才骏马一路奔驰而来,甄严死抵着不愿后退露怯,此时却才发现八尺的马身完全遮住了骑手的视线,他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骑手的脸,骑手自然也看不到他。甄严这才拱手说道:“甄某在此,尊驾何人?”
那骑手攥着旗杆,见到甄严就是方才顶着他一步步退的中年人,这才点头笑了笑,登时心中敌意散尽。方才他是觉得甄氏冀州大族,可能不会家主亲自出来迎接,因此才带着敌意。不过眼下见到甄严亲自出来迎接凉王殿下,自然觉得十分高兴,翻身下马拱手说道:“见过甄家主,在下凉王覆甲军校尉万宁。”
还是个校尉呢!甄氏族人这才对面前青年的傲气表以了解,方才还以为是个普通骑卒,如此年轻便做到凉国的两千石校尉,在众人眼中万宁有他傲气的资本。若他们知道凉王覆甲军对凉国而言的意义,便会对万宁这个校尉职位更加艳慕了。
若是正常来看,万宁是绝无可能以如此年纪官至校尉的,不过作为凉国大将阎行好似亲儿一般对待的外甥,这一点都不奇怪。
“凉王遣万校尉前来,可是有要事示下?”这校尉怎么不披甲不带刀的,甄严尽管有些狐疑仍旧恭敬地问道:“邬中已备下酒宴,凉王带多少亲随前来?”
解下铠甲的万宁感觉浑身不自在,不然刚才他的灰鬃怎么会跑那么快呢,平日里都扛着两百多斤的具装奔来跑去,如今一下子卸去身上重担,坐骑自然跑着撒欢儿。听到甄严发问,伸手抓了抓头发万宁说道:“本来殿下为示对甄氏的尊敬不打算带兵马的,但拗不过将军们一再规劝,所以会有五百亲随一同前来,家主不必感到忧虑,便将其中四百人安排在坞堡外即可不必为难,殿下的亲随都是吃够了苦头的好汉子……这是主公的原话,派我来转告甄家主。”
“五百兵马?不多不多,坞中安置的下,没事的。”听到马越只带五百兵马前来,甄严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凉国此次入冀作战兵马众多,他生怕马越是个好大喜功的角色张嘴带来大几千兵马到时候他还真没地方安置,若只是五百人就好说多了,邬中的酒菜经过十余日在各地乡里采买倒也够用上几日,当下说道:“凉王温和出乎在下预料,那万校尉是在这里同迎凉王还是先入坞歇息片刻?”
“不碍事,甄家主见过凉**队吗?”万宁将缰绳丢给后面甄氏的亲随,与甄严立在一起说道:“凉王特命万某卸去甲胄前来传信,因凉王亲随皆为凉国精锐,必须顶盔带甲,因而命我转告家主提前跟邬中百姓说一声,不要等兵马来了吓到贵府人丁。”
万宁这话说的甄严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凉王太过细心,他本以为马越初至或许会给他来个下马威,不过看这情形马越是有些太轻视自己了,冀州人哪有没见过骑兵的,便是见到公孙将军的白马义从都不会意外,吓到百姓又是怎么说的?当下摆手笑道:“无妨无妨,万校尉放心,不会吓到甄氏人丁,请放心。”
难道以为你凉国兵马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无所谓了,估计他们也快来了。”万宁耸了耸肩,半跪在地上手掌按在土地上抬头说道:“他们来了!”
甄氏众人见万宁这个动作便知道兵马来了不由得暗自称奇,都挺直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远方的山坡等待凉国兵马至此,等了数息却不见丝毫动静,皆纳闷不已,甄严更是将疑惑的目光望向万宁,却见万宁一副老神在在地模样看着远方,便想要再度发问。
只是,甄严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先感受到了脚下的震动,接着听到山坡那边传来由小渐大宛若轰鸣般的马蹄声。
这是五百兵马所能发出的动静吗?
当同样的大旗在千步之外山坡上再度出现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终于明白万宁口中‘凉国兵马会吓到百姓’是什么意思。那些兵马根本没有能看出是人的模样,宛若一群九泉之下冲出来的恶鬼,全身覆盖在黑红色甲胄之中的骑士与魔兽般塞入铁皮中的坐骑卷着一道道土龙奔驰而来,全身覆盖在玄赤甲胄中的骑兵好似一个个魔鬼,迎风飘扬的赤黑大纛摄人心魄。
怎么会有人愿意同这样的军队作战!
千步距离,在那些搭载着数百斤重量的凉国骏马足下却不过数息之间便转瞬及至,如果说远观凉王亲卫是洪荒猛兽,近看这些杀气冠绝当世的骑兵便更令人心惊。
陇地盛产大漆,因此凉国无论是兵器还是战甲,皆由大漆上色封存,在武库中以防虫蛀。这样一来凉国兵甲便皆为玄色,凉王御驾不过五百骑左右护卫,骑士纷纷纵马狂奔尽显西土北地男儿之豪迈,奔驰之间人马全身上下二百斤的具装与兵甲便一览无余。每一名骑士都手持玄色丈五长干铁矛,腰胯两柄四尺马刀与一柄二尺半短刀,三柄刀的刀鞘紧紧地被皮质腰带束在腰间。非但腰带,骑士全身的铁甲皆由皮质腰带与刷过大漆的麻线紧实地连成一体。除了刀枪,每一名骑兵高高的马鞍后扎着包裹,放置棉被与用具,背后则背负着一张短弩,右腰便是一囊弩矢。在这些骑兵之间,还有超过半数的马臀囊中带着骑弓箭矢……甄严快速用目光扫过骑士的装备,单凭这些具装,这五百骑若对上同等数量的白马义从,恐怕公孙将军会吃大亏。
而这些骑兵本身也不负万宁口中天下之精锐,便是在纵马狂奔之中,如甄严这般不知兵事的人都能看出,这些骑士行进之间看似凌乱,实际上则使用了一种他看不懂的冲锋阵型。尽管骑手不停地张臂纵马变换位置,但五百骑形成的大阵始终没有变化,最可怕的五百骑除了中心守护着凉王御驾的几十名骑兵之外所有人在不同的时间都没在同一个位置,但整个大阵却始终维持着同样的模样,攻防兼备。
甄严甚至可以想象,如果他们不是迎接凉王的御驾,而是对阵的敌人,恐怕在这个距离一个千人阵型已经被抛射的弩矢杀穿了。
风驰电掣之间,那些骑兵便将大阵稳稳地停驻在甄氏众人面前,就像一匹奔驰的骏马突然停住一般,鸦雀无声。甄氏众人真的被吓到了,谁都说出话来,而凉国骑兵则是令行禁止,谁都不出声,一时间平原之上只能听见骏马粗重的响鼻。
突然,一声铁鞋碰地甲片碰撞的声音,越过重重骑士,甄严看到凉王御驾上跨步走出一个穿戴着华贵轻甲的男人一把扯下背后镶着虎皮的披风,那虎头正扣在男人的左肩膀上,精密的甲扣一下拉开,披风兜风被一把掷于战车之上,便见那不怒自威的男人迈着沉稳的大步走来,路途间的桀骜骑兵一个个揭开恶鬼面甲拳锤胸甲纷纷行礼,劈风斩浪般地让出一条通路直走到手足无措的甄严面前。
马越摆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道:“甄兄,请吧!”
第二十二章 匹夫无罪
这场无极甄氏邬中的宴会如果说给马越带来了什么感受的话,最大的感受便是岁月无情。
甄严坐在对面向他频频敬酒,还有他旁边那个始终板着脸的甄三公子……黄巾时期这座坞堡的主事人还是甄逸,那时候甄逸正是而立之年,那时候马越堪堪弱冠,为长水校尉在冀州战场上初现峥嵘,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因此他常常将自己与那些老辈人放在一起。而现在却是个尴尬的年纪,对小辈人他仍旧可以折节下士的兄弟相称,他是个辈分儿扰乱者。
“在下幼时总听人提起马长水的名号,后来您成了大汉四百年唯一的战功封王的诸侯,更令在下倾心,今日一见方知何为英雄……阿尧,请向凉王祝酒!”甄严不停地用眼神给兄弟打着眼色,生怕自己这个弟弟不更事地不敬触怒了凉王,他也不知老三今日是犯了哪门子癔症,居然像办丧一般始终板着脸面,令人心烦。
甄尧好像在走神一般,闻言猛地抬头问道:“兄长你说什么?”
“祝酒!凉王远道而来,你怎能不尽地主之谊?”听到兄长这么说,甄尧僵硬地笑了一下,拱手说道:“请凉王殿下恕罪,在下今日不胜酒力,倒不如您择选一名锐士为伴,在下愿取剑而为殿下舞!”
马越看着甄尧,笑了。
说实在的马越太清楚甄尧这年轻的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了,傻子都能看出来这甄氏老三不太喜欢自己。马越年轻时不也总是这样吗,对所谓的‘大人物’天生便带着一股子敌意,根本不会什么阿谀奉承。但要说起来,比起长袖善舞的甄严,他倒还真更喜欢年轻气盛的甄尧,比起这个弟弟,当哥哥的太过持重老成,反倒没了锐气。
归根结底,这种感觉大概就像年轻时董卓对马越的感觉一般,这小子性情与自己年轻时有些相似。
“甄尧,中山甄氏三公子,少年尝游洛京,于太学为诸生。”马越笑道:“听说你射科为甲,想来剑术也不会差。不如这样,你与万宁年岁相仿,便与他共舞,如何?”
马越没有丝毫的恶意,他也不愿上门做这恶客,即便甄尧不是很喜欢自己但他也并不在意。说实在的,他有许多种方式来伤害甄尧,甚至不需做什么事情,只是简简单单地称上一句‘贤侄’,便已经足够贬义。但他不愿那样,尽管知道甄尧打着自己心里的小算盘,但他还是笑着应承,随后点出万宁与甄尧舞剑。
万宁在一旁取过布条将拢袖系上,脸上带着笑意自亲随手中接过汉剑,便绕过几案走到大厅中间。甄严生怕三弟在剑舞中有什么闪失,连忙起身拦住仗剑而走的甄尧,转身对着马越一个劲儿的拱手作揖,陪着笑脸说道:“殿下,剑舞就不必了吧,刀剑无眼难免会伤了和气啊。”
“甄兄不必担忧,不过是舞剑又不是斗剑,不会伤了谁的。”马越举起酒樽对众将笑着,朗声说道:“赌酒舞剑,是人生快事啊!”
坐在马越身旁的马超甘宁闻言大笑,对面的甄氏族人则脸上多少有些不自然。这也没办法,对于马越这边的凉地男儿而言,刀口舔血是生活的常态,每一次号角声响起便意味着鬼门关前又要走一遭,斗剑舞剑?那东西太过儿戏啦!但甄氏族人眼中的世界则并非如此,长年累月在甄氏的庇护之下他们生活祥和,最大的矛盾不过是东家长李家短的街坊小事。生死之事在他们看来只在于茶余饭后的交谈里才能偶尔想起并不遥远的战火。
这些武士,是这个时代的冒险者,将头颅系于腰间去争那称霸天下的荣耀。
伴着剑盾交击,万宁与甄尧在厅中舞剑,甄严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万宁的身法,生怕他一个不慎伤了小弟。不过所幸,万宁尽管性情狠厉,但那只是对待敌人,对于甄氏这样今后凉国在冀州的代言人却不会如此。马越则放下了酒樽,唤过甄氏从人叫他们取来几个酒碗,还一边笑着对甄严解释道:“我年轻时在凉州,那时兄长都已经是应征打仗的年纪了,我却连战马都不会骑。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年轻人总不能活在兄长庇护之下啊,若非大汉与鲜卑的战事失利,或许没有今日的凉国。”
甘宁不知马越所讲的是何事,马超却略知一二,听来也是无尽的唏嘘。那一年汉军北上与鲜卑作战,家里没了顶梁柱,小叔去彰山砍柴被大狼咬的半死,领着乡中恶少年三十骑出并州……尔来二十余年,从一介微末之身厮杀至今,立下浩大凉国,不世之勋。
清洌的酒液倾灌在酒碗里,马越根本不在意二人的剑舞,甚至连眼神都没转过去一下,只是对邻座几案旁的甄严正色说道:“前些日子来的是马某的舅哥,听说他与甄兄的洽谈不算愉快,不过终归是为了凉国与马某,你也知道,在外作战粮草辎重总是个大问题。”
“无论如何,甄兄的仗义疏财,都为马某解了与公孙将军作战的后顾之忧,这一碗酒,便敬与甄兄,愿我两家世代友好,愿冀州大捷,教甄兄真正成为中山之主,请饮!”
“多谢凉王!”甄严对马越的祝酒有些受宠若惊,他从未想过马越竟是个如此容易相处之人,若早知道这样他还需要考虑什么,早就挟裹着全族投至麾下啦!连忙双手端着酒樽正色说道:“凉王言重了,能帮到凉王是甄氏之福,些许粮草算不上什么。实不相瞒,说来怕您见笑,这些年大旱不断,甄氏每年在中山各地施粥放粮耗去粮草钱秣也就这些了。”
“乱世金银贵,甄兄能有如此见地与胸怀,将粮食救济百姓,真是中山之福。”若说先前对甄严的看法不过是一介属下,现在马越竟有些尊重在心了,这世道人们自保尚不得其法,甄严能保下全族之余接济中山百姓,一样是大善。
“说来惭愧,甄某没这胸怀与见地,早些年无非是应老夫人之命,乱世到来之际收拢了大批钱粮,人们纷纷寻求保命,便将粮食换了金银,以此起家。”甄严摇着头说道:“多亏了小妹,劝住老夫人,也劝住了甄某,乱世求宝,是为下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说要将金银粮食接济百姓。正因如此,前番公孙将军攻打中山时,各地受过甄氏恩惠的百姓纷纷赶至无极共同守城,这才保全了宗族。”
小妹小妹,不就是甄姬吗?
这些日子马越听了太多这个名字,此时心里却只有敬佩与赞叹,一面端着酒碗让身后侍立的军士倒酒,一面对甄严点头说道:“奇女子,这是男儿尚且没有的胸怀啊,甄兄有妹如此,好福气。”
就在马越和甄严在此谈天说地之时,他们口中的奇女子甄宓正扮作侍女立在甄严身后,暗自观察着马越。
世间女子哪个不心许豪杰,哪个不爱慕英才?在屋里听到外面下人议论兄长可能会将自己许给马越,尽管马越年纪已经快到不惑,甄宓却还是想亲自看看,这个叫人们听到便会觉得害怕的名字,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甄宓见过的男人不多,在声望上能与马越比肩的男人更是少之又少,但她见过袁绍。当年袁甄两家定亲,她见过袁绍与袁二公子的模样,那是一对远远一眼便能深深记在脑海中的父子。宛若天神的面孔与逼人的贵气使人令人难以忘怀,言谈举止中渗入骨子里的礼仪令人在十年之后还能深深忆起。
单凭这一点,马越比不上他们,这个出身凉地的男人即便如今地位仅在皇帝之下,却依然透露出少许的草莽颜色。豪爽、大方,不拘小节。这是与袁氏父子截然不同的感觉,眉宇间的杀伐气概坐的接近了都有些令人心惊,只需看上一眼,甄宓便想起一个词……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仿佛看见马越脚下踩踏着尸山骨海。
就在这时,厅外小步跑来一名凉**卒,抬眼看到马越正与主人交谈甚欢不敢打扰,走到马超身旁俯首小声耳语几句,马超起身告罪走出大厅,不多时手里攥着一卷竹简走到马越身旁说道:“叔父,益州战报。”
“喔?”马越取过竹简在面前打开,没有避讳甄严等人。凉国的战报很有意思,无论马越走到哪里,战报就必须送到哪里,无论凉王是在做什么事情,都必须亲手接到战报。尽管长途跋涉的战报没有一点时效性,但仍旧需要最高首领明确了解各地战情,以为下一步战略部署清除隐患。“不要让报信者离开,先让我看看。”
打开竹简,汉水失利。董卓的战船在初下汉水便被孙氏的船队所阻,一番激战各有损失,但因情报失误凉国没人知道孙氏已经收降了海贼薛州,其麾下的水鬼凿沉了董卓十余条大船,伤亡近千。
“仲兄应当会使兵马下船,撤入汉水东岸以图轻袭江东军陆上大营,我们水军较弱,不要与其硬拼,在地上没人是我们的对手。”马越沉吟片刻,对马超说道:“传令关云长,整顿士卒准备南下,取公孙将军之首……对了,让报信的兄弟吃顿饱饭再上路。”
说罢,马越将竹简递给马超,这才回过头来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对甄严笑道:“甄兄,咱们也该谈谈正事了,在接下来的战事中,甄兄能给我什么帮助,我又能为甄兄做些什么呢?”
第二十三章 道听途说
董卓与马越的想法不谋而合,就在战船被凿沉的当晚,亲率万骑自汉水东岸下船,同时部下迷军使十余艘装着石炮的战船搭载少数敢死军士前往敌军水寨以坚石轰击敌军。自己则将万军分出五部铁骑,抄掠江东军沿线军寨,一夜连破七寨杀敌数千。
董老二的狠劲,便是如此。
江东军的战船快而轻,搭载众多军士以精良的弓矢射击敌军。而凉国的战船慢而重,搭在强弩投石,沉重而可怕,但凉**士即便是水军,也未必有很强的水性。这就造成了水面上的战斗他们或许能赢,水下的战斗却几乎是必输了。
孙坚失算了,他没想到董卓竟会在首战失利的当晚便展开奇袭,这是他的第二次失误。第一次,便是没料到马越会重新启用董卓。
益州的战事不断,冀州的酒宴也还在继续。
马越没想到,他本想让甄严说些没营养的两家世代友好,以此来早些结束这场宴会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等待他的很有可能是数日不断的奔行与袭击。随着汉水失利的战报,让马越愈发觉得与公孙瓒的决战之日要开始了。
只要打掉公孙瓒,才能南下援助刘备收拾那个耀武扬威的孙家小辈!
欺负刘玄德,算什么本事?
有种来寻我马越的晦气啊!
却不想,甄严就在这么个情景中突兀地说出,想与马越联姻,将小妹许给他做小妻……马越脑袋都懵了。
虽然说,害得甄宓至今都嫁不出去确实有马某的责任,但是……马越摆手说道:“甄兄,绝非马越不愿,只是马某之年岁已将至四旬,令妹正当年华,何况又是侍妾,这对令妹亦有不公……”
却不料,一说到联姻的事情,甄严竟展现出沙场猛将的穷追猛打之色,探手说道:“臣曾听闻殿下至今只有正妻蔡夫人,从未纳妾,可有此事?”
“这是不错。”马越正色说道:“如马某这般早已将九尺之躯许与大汉,即便是对琰儿也心中多有愧疚,天下不靖而四方征伐,戎马倥偬哪里顾得上儿女私情?连陪伴都难又哪里谈得上为人丈夫!”
马越当然心中有愧,天下不平何以家为的话说起容易,但真做起来哪里有那么容易?常年征战在外,马越虽然从不将安定天下的志向说出口,但眼见天下残破道边白骨又哪里会心如止水,尽管时间已过二十年,但男儿轻生死,重信诺的本心他从未改过。
十五年前嘉德殿上对先帝的一跪他也从未忘过,若不是这些,他拿什么来支撑走过这些年的风雨飘零?
其实小皇帝想的不错,以为他马越要图谋这汉室江山。他当然图谋的是汉室江山!他便是要以这九尺之躯去匡正天下,就如同他一直在做的事情一般,谁起叛军,他便要讨谁个身死族灭!
可是再娶妻纳妾?他想都没想过这些事情。
这些年,他亏欠蔡琰的已经太多太多。
这一刻的马越,在甄宓眼中胜过了袁绍太多太多!这时代的浪漫与后世有许多差异,但从来不曾脱离那男欢女爱,如那西楚霸王别虞姬是浪漫;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亦是浪漫;就连那江东周郎又哪里不是将女儿家午夜梦回的一切幻想都实现的浪漫?
再遇见马越之前,甄宓也不止一次地偷偷想过,将来会让她遇见一个好似江左风流美丈夫的美周郎。年纪轻轻才貌无双,可兴兵逆击不靖,亦能羽扇纶巾战阵在胸。
但这世间最大的浪漫,却敌不过马越一句简简单单的‘九尺之躯已许国,以家何为?’
能说出这种话,才是世间大丈夫!
“你说这些谁知真假?”甄宓一颗心在胸口似小鹿乱撞,却鼓起勇气红着脸说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怕了我家小姐那克夫的传言!”
甄宓话一说出口,甄严转过头便要喝骂,“我与殿下相谈,哪里有你这侍……咦?”
甄严一转过头看到竟然是小妹甄宓,顿时瞪大了眼睛,同时小心地看了马越一眼,生怕这凉王殿下怪罪下来。
“甄兄,想不到你家不禁令妹是奇女子,就连侍女也敢跟我说话,哈哈。”马越倒没什么见怪的,他本就是随便之人从不拘泥于道德礼法,尽管对话之人是个侍女……嗯,马越忍不住仔细地看了两眼,清水芙蓉般的面容,满是灵气的大眼睛一双眸子便像一谭幽水,吹弹可破的肌肤带着羞意涨得通红,气得撅起的樱桃小口却好似马越得罪了她一般,脸颊都鼓起来啦。
嗯,还是个十分好看的侍女。
马越看着惶恐的甄严与停下的剑舞,就连甄尧那般天不怕地不怕不给马越好脸色看的傲气青年都好像怕马越怪罪这个侍女,马越尤是笑道:“无妨,这天下谁都有说话的权力,大家都不要担心。”
随后,马越才对着那侍女正色说道:“我回绝你家主人并非是因为怕了那坊间转眼,你也说了那是传言。既是传言便多半不属实……更何况,你家小姐并非是克夫,而是因为那袁氏目无法度在洛阳挑起各地兵马的混战,不过是为了阻挡我马某人入主洛阳罢了。就连马某的侄儿也役于此,袁氏自然不会存活于世,若说怪,那袁氏孤魂也只能怪到我的头上,哪里会怨你家小姐?”
“若说传言,只怕在马某人身上的传言最多了,来,兴霸来举例几条以供诸君笑料。”马越说着不再看那侍女,转头与甘宁碰了下酒碗。甘宁提到这便笑道:“关于殿下的传言嘛,恐怕甘某都用不着去数,就说这殿下喜好树敌,在天下间树敌无数导致除了平民百姓没有多少士人投奔吧,可甘某在殿下麾下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见到几个敌人呢?”
“树敌无数这个,不算传言,不算传言。”马越讪笑着对甄严说道:“你现在看不到我的敌人,是因为他们都不在人世了。但说真的,若因袁氏覆灭是由令妹克至,那岂不是说马某人专克达官贵人吗?”
“责任与伤害是不同的,这也是马某拒绝甄兄联姻提议的原因。”马越对那甄严身后的小侍女说道:“马某爱惜极了士卒,对这些因马某一人之欲而出生地入死境的好儿郎通常凉国内所能给他们的应有尽有,即便是触犯兵法,也很少会惩罚至死,便是败军之将都没有关系,逃回来再来打过便是了。我从不会轻易处死自己的将士,但又一条触犯了便会死,没有任何余地。那便是奸淫妇女与伤害手无寸铁之人,这是伤害。”
“但为人难免会遇到喜欢的姑娘,这事情谁都无法避免,因此我凉**中提倡的便是娶人回家做妻子,我也曾为心腹爱将抢回女子为妻。在我看来这些或许不对,但这是一种责任。”马越耸了耸肩,摊手说道:“责任不是伤害,责任是陪伴,是庇护……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我麾下将士更能给人庇护。”
马越站起身来,踱步在大厅中对众人朗声说道:“在尔等见到马某之前,几分道听途说,几分猜想臆测,便生出了对马某这个人的喜好厌恶。但你们所想的人,与此时此刻站在你们眼前的这个人一样吗?我想多半是不一样的。既然是听说,那便多半是真的,也有多半是假的,在真假之中是一个人在特殊时期做出的必然的选择。就像你们听多了马某杀人,便觉得马某是个喜好滥杀无辜的人,好似一个屠夫。我也知道,因为诛灭袁氏一族使马某在甄氏一族中多有偏见,这我都理解。”
说着,马越捡起甄尧方才看见甄宓掉下的汉剑递回给他,摇着头对众人说道:“但还有许多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袁氏当年驱使他人挑起五军在洛阳城中乱战,死去的士卒谁为他们哀悼?时过境迁人们仍旧会因为我下令诛灭袁氏而怪罪我,可还有人记得他们吗?我记得!”
“我的侄儿役于乱战的阵中,被袁氏故将以强弩躲在暗处偷袭。那一战我凉州失去了一名能征善战的将领,倒在不值一提的酒肆当中……下令时我也曾有过犹豫,是否应当滥用强权去杀戮他人,但我必须做,因为那些含冤而死的将士需要有人为他们出头,而这个人又舍我其谁?”马越的脸上带着痛苦,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兄长的嚎啕大哭使他永远记在脑海不能忘怀,曾经与马玩齐名的候选死在一柄短刀之下令人唏嘘。“有些事情我知道,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所以马某比起无端的传言更相信的眼见为实,因此甄兄,我必须拒绝你。因为恐怕你从未问过令妹,嫁与马某这样一个年近四旬又双手沾满鲜血的武夫是否愿意。”
“我愿意!”
马越的话音刚落,正是厅中之人都沉浸在马越所诉说的话语中思考时,便见到甄严身后那个美艳的侍女涨红着脸说道:“我愿意!”
“你说什么?”马越愣了一下,谁问你了啊?
“我说我愿意!”甄宓看着马越,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想跟这个男人走,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甄严说道:“兄长,我愿意!”
第二十四章 造化弄人
公孙瓒忍不住了,在凉国兵马的步步紧逼之下,接连丧失地盘反而无力还击,只能躲在邺城高墙之下……公孙瓒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派出使者,他要在邺城之下与马越亲自会面。
马越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因为江东孙策向荆州出兵,致使曹孟德的朝廷兵马过早地撤出冀州的征战,全面挥师南下支援刘备,眼下的冀州只剩下马越、公孙瓒、刘和三家兵马相互争锋。尽管马越的兵势在冀南已经占据了邺城之外的所有城池,但公孙瓒在城池之中仍旧屯着三万兵马,粮草也不计其数,若强行攻城只怕六万兵马会折损过半。
而围城,显而易见,公孙瓒会比他所预料的还能坚持更久的时间。
当收到传信时,马越当即与公孙瓒定下邀约,在明日于阵前一叙。
说起来,他与公孙瓒自幽州一别,已有十余年未见了。
兵马摆出阵势,双方会面的位置便在凉**阵以北、邺城以南的五里,远离了双方兵马的威胁范围,做下为对方的安全所保证。
次日,阴天大雨,马越穿着斗篷蓑衣带着两名亲随前往越好的地方会见公孙瓒。
远远地,便见一骑白马奔驰而来,泥泞的雨地中尽显马上骑手高深的技艺,更让马越眼前一亮的是,骑手只有一个人。公孙瓒一个人便来会见马越,这何尝不是对他人品的认可。
“伯圭兄,许久未见了。”待到公孙瓒勒马翻身,马越起身拱手,隔着重重地雨幕说道:“当年不曾想过,再见面会是这般情况。”
公孙瓒看着马越倒没有笑,只是一甩缰绳迈着大步过来,看了马越半晌才说道:“君皓,你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样子。”
怎么会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在那些弹指一挥便从指尖溜走的岁月里,他们这些驰骋于乱世的男人哪个不是各有际遇,各种辛酸苦辣便要在这时间尝个便呢?莫说是不忘初心,单单经历了那些难以言明的事情,亲近与背叛,欲与利的交锋,情与义的交割之后,谁还能心如止水?
他以为他掌握了战争的一切主动权,但马越见到公孙瓒时,知道自己错了。尽管他在战略上压了公孙瓒手下无良才的优势,强取豪夺下公孙瓒下辖的大多数土地,可他在公孙瓒的脸上……见不到一点穷途末路。
他看过太多人兵至大败,有些疯狂,有些绝望,有些如释重负,他以为自己对穷途末路英雄迟暮这些事情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因此他深切地明白,公孙瓒这不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时隔十余年,公孙瓒如今仍旧还是那副模样,豪迈而偏激的英雄胆。
“伯圭兄,难道就不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子吗?”马越笑了,说罢他觉得有些无趣,他们谁都不是坏人,但到头来却刀兵相向,还强装出这种亲近做些什么?旋即抬手说道:“伯圭兄,你看我的军阵,六万兵马一旦强攻城池便会多有损伤……”
马越还没说完,就被公孙瓒抬手打断,指着马越身后的亲随说道:“取榻来。”
说罢,公孙瓒对马越说道:“今日便别说军政大事,那些东西某家不是很懂,能撑到现在也只是运气罢了,但某也是不会投降的,这块土地……是某的兄弟们用命换来的!因此,即便是君皓你,想取冀州,也要拿命来换!”
公孙瓒指着周围的土地,这是土地啊!是什么引各路诸侯近乎疯狂地相互攻伐,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土地。
土地意味着财富,意味着人口,意味着强大。
人们需要土地,就像需要空气一般。
马越突然觉得有些心酸,他运气好,先有程立后有贾诩倾囊相助,大的战略上从不用他去操心,因而每一步稳扎稳打立下凉国偌大家业。回首当年梁鹄便对他说过,他与公孙瓒是一样的人,只是公孙瓒少了些,运气。
“某家没有做错什么,那刘虞勾结外族不该死吗?若听进去某的谏言,什么乌丸鲜卑,如今早尽是汉家马场,难道想叫我大汉子民在塞外牧马错了吗?”公孙瓒咬着牙,那模样看上去绝非穷途末路,而是悲壮。“韩馥要杀某家,那便各凭本事,所以他死了,某还活着。朝廷也要杀某家,曹操出兵,刘和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说到底,包括你马君皓难道就不是觊觎冀州这块土地吗?某家又究竟做错了什么!”
侍从搬来长榻,马越的华盖搭在其上遮住风雨,公孙瓒盘腿坐于其下,勾手再命侍从取些酒来。侍从无助地看看马越,见马越点头这才返身奔马取酒。
“难道就因为他们行无礼之事,也要套上个大义的名头,所以他们就是对的,某家便是叛贼?”公孙瓒笑了,这十余年自刘虞死后,公孙瓒似乎便在天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货色,再不是当年耀武扬威跃马辽东的白马将军,而是叛贼!可在那个节骨眼上,如果刘虞不死,便是公孙瓒要死……那个时候的公孙瓒是真的没有做错什么。“不说那些了。”
公孙瓒摇头笑笑,这十余年的狼狈鼠窜,走到哪里便是人人喊打的模样,扛着压力从幽州打到冀州,不容易。
不多时,侍从将酒坛奉上,公孙瓒也不多言一掌拍开封盖,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随后将酒坛递给马越,神色中带着几分疲惫,问道:“这些年断断续续听到你的消息,过得累不累?”
多少年了,走在路上身后总是有些跟随,前路则总是一个又一个艰难险阻成了迈不过去的坎儿,哪怕声望广布天下,哪怕兵威震世,都未曾有人问过一句,这么拼搏你累不累。
在今天,却被敌对阵营的白马将军问了出来。马越内心顿感五味杂陈,猝然间觉得有几分心酸。
大雨还如瓢泼般地降下,华盖不是雨伞,仅仅是一种装饰,因而还是有不少雨滴落下来,身边环绕着无休止的凉意,烈酒入喉却叫人觉得心里暖。马越没有回答公孙瓒这个问题,只是同样地端着烈酒,仰头灌下两口,一舒心中郁结,这才与公孙瓒一同盘腿坐在湿漉漉的榻上,二人并肩看着远方重重军阵与瓢泼大雨,默不作声。
这个时代最残酷的事情便是,各为其主。这个为,不是为了,而是成为。他们都是各自的主人啊,身后有着成千上万张口指望着他们,期待着他们。谁能说这不是另外一种身不由己。
马越心里也曾有过冲动,告诉公孙瓒这仗咱们不打了,我退军。甚至是我跟你结盟,但这些话太过轻易,走到今日,他们都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戛然一身的人了,不能在信马由缰各自奔走。他们的一厢情愿,便意味着后面的千万人之心要为这一厢情愿付出代价。
所以他不说话。
二人就这样在沉默的大雨中传递着酒坛,一口一口喝着同一坛酒,生怕是自己一不小心便坏了这份宁静。
过了半晌,坛中酒液所剩无几,马越也是酒态正酣,公孙瓒突然指着前方大片土地说道:“就在那里吧,方圆十余里皆是平地,是邺城近畿难得的好去处。”
马越转过头,大概知道公孙瓒想说什么。
“明日我邺城三万兵马倾巢而出,将与公会战于此。”公孙瓒自马越怀中取过酒坛,最后喝了一口,将酒坛远远掷出,瓦坛摔碎的声音被淹没在大雨里。公孙瓒也走出华盖,任凭大雨将全身淋得通透,对马越大声喊道:“你我之间,尚缺一场生死。我们谁都没做错什么,那便战吧,让老天决定该谁胜,该谁败。若某家胜了,你便回你的凉国继续做你的凉王。若你胜了,邺城与某家一颗项上人头,便都归你。”
公孙瓒说罢,便去牵马,行至一半又再度返身走回到榻边拱手说道:“明日若是战死,妻儿便托付于你,某幼子名续,便劳你将他养大成人,莫要再让他趟着兵事的浑水,只求得一普通人家便可。”
说罢,公孙瓒翻身上马,在雨地的泥泞中疾驰而去,那一袭白衣白马,在马越眼中像极了十余年前上谷长城内督率着三十骑白马义从擎着铁矛驰骋左右的年轻身影。
世道艰难,谁又看得清后面的路,便是他马越,回首来时,也觉得造化弄人。
公孙瓒走后很久,马越一个人静坐雨中,望着远处太行大山隐于雨雾中的轮廓,想了很久。
天下间的诸侯,有几个开始便是目标明确,打着是争霸天下的主意要在这天下驰骋这一遭。大多数都是和自己一样,被生活推着走,他们的经历决定了性格,性格决定了命运,而命运,则决定了生死。
混乱的大时代下,谁又能不感到遗憾呢?
这就像公孙瓒给马越的感觉,如果说公孙瓒今天说的话有一句最能打动马越,那无疑就是他说,他没做错什么……但他败了。
走错一步,便落得被三面交攻,平心而乱,公孙瓒不差,也不错。但就是少了那么点儿运气。
当马越纵马奔回大营,一众武将皆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主公,公孙瓒那厮如何?”
马越轻轻摇了摇头,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这摇头当中意味着什么。
“备战,明日于平原与公孙伯圭部堂堂之阵,分胜负,定生死!”
第二十五章 邺城之战
雨还在下着,冀州的夏日总是如此,雷雨不知适可而止。
与往常的雨季一般,公孙瓒还是喜欢命属下在院中搭起雨棚,点起炉火温一壶劣酒,坐看雨景,就像在涿郡时一样。
雨滴渗入地下,带起清新的青草香气,教人禁不住回首往昔。
与这个时代许多同样出身贵族的庶出相同,生母地位卑贱,便决定了孩童时的记忆无法带给公孙瓒多少美好。四十年后,人们提到公孙瓒,没有人会提起当年的雨季里辽东大氏公孙迎来一个男丁。因为这个男丁连生在公孙氏祖宅中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偏门小户的婢女与府上老爷一夜风流的累赘。
多少年后,公孙瓒这个名字叫人耳熟能详,却往往让人一同想起的是涿郡的那生性仁厚的刘姓太守,他的忠诚得到了赏识,太守成为他的岳父,这是个鸟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之后的事情往往被人熟知,与刘玄德同师卢植,凭着作战勇猛与军事才能在北方立命立名。
那是多少次不可能胜利的战争,才成就了如今的公孙瓒。
转眼,斯人不在,只有钢刀作伴,旌旗相随,生命中最大的意义成了攻城略地,看不见年轻时的声色犬马。
想来,真是教人难过。
伴着沉着的脚步声,在邺城西山败下一阵的公孙越冒雨走来,在兄长面前恭敬地拱手道:“兄长,兵马已经整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城。”
公孙越的脸上带着些许悲戚,尽数隐没在男人该有的坚毅当中。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一场难以打胜的战役,就像这些年来他们所经历的那些艰难战阵一样,赢面少之又少。
“弟兄们的士气如何,马越是个好对手,不容易。”公孙瓒起身,将甲片穿在身上,那一身银甲在今日受尽了雨水冲刷,显得白净如新,除了上面布满的箭矢刀矛划痕。脸上带着笑意说道:“难得的对手,配得上我等威名。”
“士气还好,兄长……不再去看看嫂嫂与侄儿吗?”公孙越想了想,才说出这句话。这是一次比任何时候都要凶险的战役,他们出城,谁都说不准还能不能回来。
公孙瓒愣了一下,连才端起的兜鍪都顿住,回头看了公孙越一眼,这才转过头继续戴上兜鍪,说道:“大战在即……就不看了罢。”
公孙越在心里叹了口气,跟随兄长一同跨上骏马,奔向大军整顿完毕的军营。
兄长是个好人,好极了的人。只是对待亲近的下属、亲人、妻儿却有些过于严厉了。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我都可以,为何他们不行?
严于律己,严于待人。
邺城之外,马越的凉国兵马早已整军待阵,旌旗蔽空的数万带甲列于平地,携带大盾的重铠步卒位于阵前,其两侧为携带弓弩的轻装步军,大盾重铠后则是擎着丈八长矛的步卒。阵后是排成一列的碎石炮与床弩机,足足五十架,每架抛石机旁立着五十名壮士,一来守护器械,二来不断地装填启动。
在兵马当中,是凉王的车驾与华盖,喧嚣的军乐鼓声直震云霄,五万兵马齐齐出动是何等壮景?兵马轰然列阵,猛士悍然而出。战鼓与激昂的军乐是这个时代永远不变的主旋律。
在大阵之后,则是万余兵甲精良的凉国骑兵,骄傲的凉国骑士开着面甲,只待凉王传令,便会踏平挡在他们面前的任何敌人。
马越的兵马要超过公孙瓒太多太多,但他不愿放水,也不愿以同等数量的兵马与公孙瓒作战。他像公孙瓒一样有着自己的骄傲,他们都坚定地相信这场战役最终的胜者将会是自己。
无论胜败,马越都必须拿出自己最大的实力来与公孙瓒打这样一场仗。如果他败了,不希望原因是自己轻视了公孙伯圭而导致大败,将来落人笑柄不说,连累了为自己拼命的兄弟才是大罪。而如果他胜了,他也不希望将来后人由经史读到这一战时,仅仅看到他马越。
同时沦落人,难道公孙伯圭就真的差在哪里了吗?
以尊重之名,全力以赴。
“君上,邺城门开了!”
传令军奔驰在战场上,远方城池大门洞开,一列列持戈行进的冀州好汉子自城门中奔出,随后是高头白马,耀武扬威的冀州骑士……就像天下无人不知凉州覆甲军的名头一般,谁又不知这支追随公孙瓒立下偌大功勋浩大威名的白马义从?
远远望去对面的排兵布阵算得上五军齐出,一时间战鼓军乐喧天而鸣,气势上竟是不输凉**丝毫。
马越立在车驾上,手扶着车辕看着远方的重重军阵,突然张手笑了,歪头问道:“弟兄们休息的如何?”
王双的士卒中有不少是从西山峰上星夜赶来,仅仅休息了一个白天便要在这里与敌军一分生死,想来还真是叫人觉得有些不安。
倒是独眼将军王双没那么顾虑,攥着缰绳踱马到马越身边拱手说道:“殿下放心,儿郎们都急着立功,绝无半分疲懒!”
傍晚的风呼呼吹着,卷着冀州的沙尘要迷了将军的眼。马越远远地眺望一眼,见冀州兵马也大多分列阵势,便大声呼和道:“传令,准备作战,弓手上弦,炮手上弹,覆甲骑的儿郎们可要磨亮了你们的尖刀哟!”
“诺!”
马越抽打着战车的缰绳,驾驭着车马在战阵中奔驰着,一面高声呼喊道:“看到对面那些衣甲鲜明的冀州汉子没有,看清一点,因为知道杀光他们,冀州就是我们的啦!”
“吼!”
凉国的军士各个都有着征服者的血脉,因为他们在不断地征服中被人认可,因此他们向往更多的征服。追随在马越身后征服宋建、征服韩遂、征服西域、征服并州……现在是政府冀州的时候了!
战前训话,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事情,但马越偏偏喜欢这种仪式感,每次大战来临前他都愿意亲自对部下喊话。只是这件简单的事情现在越来越难了,从最开始的三十个郡中恶少年,后来的数百人、数千人,而今,一场大战近在眼前,麾下五万兵马,要他如何去喊话?
“列阵,前进!”
马越没有再多说什么,驾车回答军阵正中,挥手命大军齐齐推进,呼喝之间令旗招展,战鼓声中前军便已铺开,持着人高大盾的重甲步卒连成一线,相互守护缓步向前推进,而游曳两翼的骑兵则好似毒蝎的大钳子一般一前一后,一紧一慢地与大阵共同推进。
马越的阵型正向一只巨蝎,阵中由军卒推着向前的一架架炮车与弩机便是毒刺,更何况还有万余覆甲骑军,那不正是随时准备撕开敌军阵型的蝎尾。
随着凉**阵向前推进,冀州军也不例外,一样向着战场正中缓步推进起来,两方人马本距十里开外,就在这瞬息之间缓慢贴近。
冀州军不像凉国兵马那么各司其职,倒像是十年前的凉州军一般,尽管凉国将领看得出来他们都是精兵。经过这些年越演愈烈的全面战争,征召兵这一手段已经慢慢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各路人马皆有的常备武士,这些人只需要锻炼自己杀人的技艺便能养活起一家人,就像和平年代经学治世的士人一般。
在战场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无论是凉国的五万人马还是邺城的三万,都是这类人。
他们士气更加高昂,作战也更加英勇。
马越十分小心地命令战阵向前推移,若说公孙瓒弃守城池,仅仅是因为数年而来被人围追堵截而心存死志,想要痛快地战上一场便魂归西天,马越是打死自己都不会去信上分毫的。
公孙瓒必然留有后手,否则不会如此光棍。因此随着双方兵马越来越近,马越内心的不安才渐渐被冲淡,只要双方接战,公孙瓒的三万兵马岂有不败的道理?
阵线越来越近,双方阵型不断变化,但公孙瓒的兵马是全线变换,马越的兵马则只有两翼的轻骑变换即可,重步卒只是简单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盾阵与长矛,使他们不惧任何敌人!
“弓手,抛射!”
随着号令在传令骑手间不断变换,前方隐匿在大盾重步之后的弓手抛射出第一道箭雨,而与之相对的是冀州军也向凉**对还击,箭雨在空中对撞,而步卒们则奔跑起来,纷纷握着兵器发出怒吼,互相冲向敌阵!
大战,开始了!
“传令碎石炮,准备扎下,向……”马越的话还没说完,凉国的碎石炮与弩机为了应对野战的机动性,在战车下设有轮子,但在射击时便要扎在地上,这样才能保证射击的精度。就在此时,一员骑军奔驰而来,马越定睛一看竟是后军将军,负责统领覆甲军的马超!
“叔父,这仗打不了,侄儿不敢扰乱军心,只是只身前来。”马超拱手着手翻身下马,在马越战车之下小声说道:“从我军冲锋开始,西山下便奔出无数贼人,眼下已成环围之势,方才打出旗号,是黑山军。”
马越顿时大惊失色,公孙瓒口口声声要与自己布阵对决,却不想竟找来援军,登高回望,自西山之下一道细细的黑线绵延数里……他们被包围了!
“传令碎石炮,掉头向后扎下,抽两翼骑兵各半,回护后军……传令前军关云长,与公孙瓒一战全权交付于他,三万对三万!”尽管因一时疏忽陷入包围,马越却并不惊慌,咬牙当机立断道:“后面不必担心,让马某亲自来对付这些无胆匪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