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二幕府
政敌,太多了。
从朝堂上下来,马越一身大汗,简直要比打一场仗还要疲惫。
废皇后的事是定了,在马越蹇硕的争取下北军开始裁员,但不撤出皇宫。与之相对的是西园各校尉亦裁减部曲。诏书已经发下,命各路兵马调兵回原驻地。
尽管长水营会被裁下至七百员额,但对于马越而言在朝堂上是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次胜局。
中平六年六月,四方探马飞驰入京,宣示着四方平定,海内清平。
益州刺史郤俭被黄巾所杀。从事贾龙、犍为太守任歧招募乡勇抗击反贼,经过几个月的战斗,终于将黄巾首领马相杀死。朝廷新任的益州牧刘焉等人进驻绵竹,蜀郡等地的黄巾余党也很快被肃清;
幽州的张纯、张举勾结乌丸的叛乱逐渐走向末路。虽然刺史刘虞与骑都尉公孙瓒在征讨策略上发生分歧,但经过几番争执,两个人还是一刚一柔联合起来。以公孙瓒为首的武将以武力大败张纯,刘虞则募斩其首级,张举势穷悬梁自尽,至此幽州戡乱初步告捷。刘虞被提升为州牧;公孙瓒也被提升为降虏校尉,兼任长史。值得一提的刘张兄弟在这场平乱中表现可圈可点,一同升官受赏的还有终于摆脱倒霉校尉的偏将军徐荣。
河内方面战事同样告捷,光和五年朱儁在河东仅仅招募些杂兵,将进犯司隶的黑山军打得晕头转向。这些农民军久战不利士气低迷,最终撤退到深山老林,并派人入朝求封。承诺朝廷授予他们首领官职,他们便不再兴兵作乱。
青徐之地的黄巾主力多达二十几万,却是同样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袁绍将他们击散回朝后,徐州刺史陶谦、东海相薛衍又逐个击破。沿海之地有骑都尉臧霸处置,他招揽了吴敦、尹礼等一干地方豪强各自起兵,没几日的光景就将流窜山岭沿海的黄巾游寇消灭光了。
并州方面,丁原戡乱也颇有成效。匈奴叛军见进不能取,只得退回北疆,扶立了须卜骨都侯充当伪单于。休屠格部更惨,几仗打下来,被前将军董卓收编了一大半,余下的逃出塞外重拾游牧生活。白波军方面,首领郭太战死,其手下韩暹、李乐、胡才之辈胸无大志,尊杨奉为首,退居白波谷紧守。
与天下清平相对,皇后何氏的被废象征着曾经权倾一时的何氏逐渐走向末路,整个何家人只有当初最不显眼的车骑将军何苗还有些权势,不过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在洛阳周围的兵马都收到诏书,兵马渐渐回撤,不过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却一日三五里的速度,马越感觉到这些人还在等待着什么。
……
洛阳城中一处不显眼的民居之中,堂堂车骑将军何苗一脸不解地推开木门,看着门上的手印与掌中灰尘皱了皱眉头。
这房子不知多少年没人住过了。
一身便服的何苗回头,两个侍卫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守在门内,看着荒草丛生的院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院落,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空档的屋子里满是灰尘,正对着打开的木窗照入阳光的位置上摆着两个蒲团,放置的几案上温着浊酒,赵忠双手拢在袖子中,穿着一身常服抬眼见是何苗来了,也不起身,只是抬手请道:“将军请入座吧,老奴刚温上酒您就到了。”
“赵忠,你挑的地方隐蔽是隐蔽,就不能找人打扫打扫?”
何苗这些日子攒了一肚子气,何进死了就算了,对他而言也是好事,可眼下妹妹也让马越废了,估计下一步就该取走自己的脑袋了。
“将军坐吧,这个地方不错,清净,人少。”赵忠眯起眼睛,眸子里带着一股子的恨意,“若非长水营裁军,老奴只怕都难以出宫见将军一面。”
何苗拍了拍蒲团坐了上去,一脸晦气地说道:“别提马越,赵常侍有什么打算?”
“这个时候还说什么打算,皇后都给他废了,那些士人是靠不住的,将军明白吧,你得势他们都依靠着你,你若不得势,可别指望他们救你。”
从这几日的局势来看,何苗也是对士人有些心灰意冷,至少明面上来看袁氏没打算跟马越死磕,马日磾又有点偏向马越,敢说话的都是些年轻人手底下没什么力量就知道整天诈唬,何苗拜了拜手说道:“唉,实不相瞒,我都打算回南阳了,好歹还能捡回一条命,妈的。”
“将军打算就这么算了?杀兄废妹之仇?”赵忠皱着眉一脸不信地看着何苗,循循善诱地说道:“其实将军失势无非就是蹇马二人,若能将这二人除去……将军难道不想登到令兄的位置上吗?”
“切,权势谁不想要,可想要得有命取啊。”何苗一脸奚落地说道:“是,就马越跟蹇硕俩人,可他人在朝堂上简直是呼风唤雨,你没见蹇硕那副德行,以前就是三公以下谁都不服,现在可好,就连袁氏的老头子都硬生生跟摁到地上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奴自有一番计较,可令二贼授首,就看将军敢不敢做了!”
“这……”何苗一听便来了精神,手刚身出去却又畏及马越之威想收回来,一时间出也不是收也不是,就那么悬在半空。
赵忠一看事情有戏,当即说道:“何车骑,您可想好了,此事若无您的帮助,我曹在宫内可是什么都做不成,咱们都是性命悬在马越的刀尖儿上,什么时候斩,可是他说了算……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何苗的眉头紧皱,到这个时候,除了刺杀怕是没别的办法了,要么他死,早么咱们都得死,他娘的,赵忠,你跟我仔细说说这事你们是什么打算?”
“将军附耳过来……”
何苗跟赵忠在洛阳城的荒废民房里絮絮叨叨说了一会,不多时赵忠笑着走出院落,之后一路不停地走回皇宫后门,在后门被接应的小宦官小心翼翼地迎了进去。
隔了一会,何苗扬眉吐气地从民房里带着侍卫出来,一路溜达到袁府,正迎上了出门的袁绍。
“本初贤弟,本初贤弟,你这是要出门去哪儿啊?”
袁绍急冲冲地从府里出来,牵着骏马正打算上骠骑幕府去寻董重,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回过头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是车骑将军何苗,急忙迎上去说道:“哎哟,何将军,您这是怎么了,一身常服险些认不出来了。”
“唉,一言难尽。”
袁绍一看这模样,小心翼翼地环视左右,对何苗一歪头说道:“何车骑先入府吧,此处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将何苗迎进府里,仆人端来温汤袁绍这才开口问道:“车骑这是怎么了,到府上来寻叔父?”
“不是不是。”何苗低着头说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啊本初贤弟。”
“找我?”袁绍坐正了身子,问道:“何车骑找在下有什么事?”
“我想找你……谈谈马越的事情。”何苗阴笑道:“我打算将马越和蹇硕从朝堂上除去,你怎么想?”
袁绍闻言眉头一竖,闻言直接翻脸,“来人,送客!”
“不是,本初贤弟,那马越与你们家也不对付,咱们应当联手……”何苗还未说完,门口便有家丁走至身前恭敬地不说话,袁绍皱着眉头说道:“何车骑,今日还有事情,就不送了,您走好。”
“这……唉,告辞!”
何苗碰了一鼻子灰,回府上继续琢磨其他办法,袁绍在其走后是一脸厌恶地叫家丁关好府门,恭敬地走到老太傅袁隗的院落里,躬身说道:“叔父,方才,何苗来过府上了。”
“何苗?”袁隗正侧卧在榻上看书,闻言起身回头招手将袁绍叫到近前,问道:“他来做什么?”
袁绍恭敬地跪坐在榻下说道:“回叔父话,何苗打算刺杀马越,已经被侄子赶走了。”
“赶得好!”袁隗也是一脸的嫌弃,皱着眉头说道:“这个南阳泼皮,把士人当作什么了?跟他这个泼皮一样?咳咳!”
说得急了,袁隗咳嗽了两声,这才语重心长地对袁绍说道:“本初,你要知道,我辈士人要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我们受天下人的尊敬,可这尊敬不是白白得来的,切不可做出这般事情,就是杀人,也要光明正大地一战方休,怎可去阴杀人呢?”
“叔父,那马越?”
“士人该匡扶天下,武人就当浴血沙场,武夫不可当国!”袁隗看着袁绍说道:“咱们反马越,就像反宦官,反外戚一样,是为了保天下不向着更坏的地步发展,这是政见不同,所以要敌对,要斗争。何苗杀马越是为了保自己的性命,为了泄私仇,吾辈当不耻与此!”
“那这事情……观望?”袁绍点头问道:“何苗尽管卑鄙,但最好他们斗个两败俱伤,眼下您已经将公路送回汝南……您觉得侄子还要继续去董重府上吗?”
“去,一定要去。”袁隗眯起眼睛,衰老的面容与重重的眼袋重合,“让骠骑府成为第二个幕府!”
第三十五章 假子忤逆
新帝即位,整个禁宫热闹起来,有在嘉德殿外吊丧守灵的,有宫里宫外跑着忙活的,这一下子禁宫的防务就不再像先前封锁时的那么铁桶一块了,马越更是开始担惊受怕,朝服里面穿着一层披甲还披着两裆铠护住胸腹,城门那边咱由徐晃率领县兵扮作百姓住在民房里,杨丰抱着中兴剑寸步不离地守在身旁,除此之外还专门抽出长水军五十人的部曲跟着,生怕被人在皇宫暗算了。
眼看着邻近下午,新帝即位的事情都忙的差不多,长水军那边阎行正准备着要调军至东宫。
马越说了,要看紧了何太后跟那些宦官,随时准备全部拿下。
长秋宫。
这里不单是何后的居所,也是赵忠的府邸,十常侍们将外宅都变卖了换做钱财装车送去了车骑将军府,眼下又是风声鹤唳的,十常侍们聚在一堆将长秋府当作议事的地方,都暂且居住在这里。
眼下,他们从嘉德宫那边忙完了下来,纷纷聚于此地。
“张兄、赵兄,必须得拿个主意出来了,马越得势越来越明显,恐怕他是不会放过咱们了!”声音的主人是宦官中以长相儒雅闻名的段珪,只不过眼下满面的气急败坏,食指虚指着宫外说道:“连何进都让他杀了,等他安定了局势,咱们肯定跑不了!”
赵忠点着头看向张让,一直以来张让都有些偏向马越,他希望这一次张让可不要再站错队伍了。
张让的面目有些阴沉,沉吟片刻说道:“已经有些准备,前番受困于马越军帐中老夫已经琢磨了**不离十,这马越要安天下士人之心,肯定在下一步会对咱们动手,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与车骑将军何苗有约,车骑府出人手,我那弟弟将会在天色将晚之时献出城门校尉之职,将城门防务交由马越,到时他必将亲自出宫探查城防,车骑府的甲士就会在城中动手结果了小马儿的性命。咱们则在马越出宫之后对蹇硕动手,连同董家老太后一并杀了,到时罪名就是他们篡改先帝遗诏!有皇后和车骑将军为咱们撑腰,咱们可是大功臣,谁都杀不得咱们!”
“好!”夏恽拍手道:“就这样,将他们二人分开,蹇硕那死狗晚上肯定会在嘉德殿为先帝守灵,在期门郎里有咱们的人吗?”
张让没有说话,孙璋眉间带着快意说道:“有!期门郎中有个与我同乡的小屯长极为贪财,从前就受过郭胜的恩惠,咱们可使些钱财让他做这件事。”
“嗯,那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眼见大家都认可了,赵忠提着袖子修书一封。转头便差遣信得过的小宦官持密信由偏门出宫,眼下的宫内禁卫都聚集在嘉德殿那边,东宫倒是一下子清净下来了。
只不过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当天色渐暗的时候,长水校尉阎行亲率七百将长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望着刀锋出鞘的长水军士,赵忠暗自庆幸,若非他棋高一着,非得被小马儿先下手为强了不可!
另一边,长秋宫中专门给列侯张让备出的宅子里,张让背着手一脸凝重,太医令张奉满面懵懂地问道:“义父这是怎么了,长水军怎么又驻防东宫了,不是风头已经过去了吗?”
宫灯被夜风拂过忽明忽暗,映出张让那张严峻的脸。
叹了口气,张让说道:“风头,快过去了吧。只要小马儿死在今夜,风头就过去了。”
“什么!”张奉一下子蹦了起来,抓着张让的衣袖问道:“爹,您要动手杀马越?”
“在他的大帐里头,他说过,就算他拦着幕府不让杀宦官,到头来他自己也还是会将我曹都杀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可就只能任人鱼肉了。”张让一拽衣袖说道:“赵常侍跟车骑将军都说好了,就在今夜动手,到时候有何后与车骑将军护着,那些士人就不会杀咱们了。安心呆在这里吧,过了今夜,一切就都平静了。”
“爹您糊涂啊!”张奉扶着额头说道:“您管马越要杀谁,您教过儿子,这马越是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是断然不会对恩人刀剑相向的,他就算要杀宦官,会处死咱们父子吗?比起一个君子,您怎么会去相信一个泼皮无赖将生死大事寄予妇人之手?”
“那何苗的哥哥,以前不也是三天两头往咱们府上跑,靠着您登了大将军位转头就要征召外军逼何后就范处死咱们,您难道还不明白吗?现在唯一能护着咱们父子的就只有马越了,可您竟然放任赵忠那些人杀了咱们的救命稻草?”
张让从未想过对这件事情反应最强烈的居然是自己的假子,他皱着眉头动了动袖子,问道:“这马越是个拿刀的人屠,你连自己的连襟都不相信去相信他?他怎么会成了咱们的救命稻草,你疯了不成?”
“爹啊!”张奉急的都快哭了,指着窗外压着声音说道:“以何苗之圆滑世故,马越一死,那些士人就会聚拢在他的幕府,到时候为了更大的声望何家子肯定会不听那些士人的话?到时候还不是像何进一样要除咱们而后快!那马越不一样啊,吴匡跟着何进让他一块杀了,青琐门外把袁氏子弟打得抱头鼠窜,他怕过谁?只有像他那样的人才能顶住别人要杀咱们的压力,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能保咱们?”
“不行,我不能看着你走到绝路上!请爹原谅孩儿不孝!”张奉猛地往地上一跪,磕了个响头,张让还没反应过来张奉就已经开门飞奔出去。
“张奉,张奉!”张让追到门口,却终是追不上孩儿的脚步,只能眼看着他消失在深夜里。
扶着门口,张奉跑的远了,张让拢了拢袖子,对着手中出了鞘的匕首叹了口气,合上刀鞘缓缓地坐在了门槛上。他的傻儿子不知道,即便马越不死又能如何,难不成他就愿意放过自己了?
长秋宫外。
太医令张奉一路疾奔,宫门持着长矛的长水军士将他拦下,“校尉有令,封锁东宫,任何人不的出入!”
“让我出去,我要见光禄勋,我是太医令张奉,我给光禄勋治过伤!”
“校尉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卫士铁面无私,但听到张奉提到马越的名字还是加了一句:“太医令请回吧。”
张奉急的直跳脚,却没有任何办法,北军长水营这帮人都是整天一手挎腰刀一手提头颅的骄兵,他们才不管你是谁,说了不听直接拔刀你有什么办法?
但张奉也不退,就站在长秋宫门口踮着脚向外面望,可死活见不到一个他熟识的军士,就在这个档口上猛地听到宫门楼上的脚步声,青年不耐烦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听到这声音张奉一下子兴奋起来,张着手臂喊道:“阎校尉,阎校尉,我是张奉啊,太医令张奉,您还记得吗?”
阎行皱着眉头从城门洞走了出来,打着火把到张奉面前一照,那还能不认识了?张奉起早贪黑地跑到梁府给马越煎药那会他也是碰见过的,阎行挥手让军士闪开问道:“是太医令啊,要出宫么?不好意思,光禄勋下令整个东宫就是何后出来了也得堵着,您就先在宫内稍安勿躁吧。”
“不是,我这真有急事!”张奉急的抓耳挠腮,眼神在阎行和众多长水军士之间飘过,小心地踮起脚凑到阎行耳朵边说道:“有人要刺杀君皓,哎,别抓我,别抓我!”
“什么!”阎行看了看左右,一把抓住张奉的衣领将他提溜到长秋宫外问道:“你跟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什么人,什么时候,怎么动手!”
“是赵忠,他伙同何进要刺杀君皓,我就知道这么多!”
阎行想过,将来马越会遭到各式各样的阴谋与刺杀,但他从未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又这样急。
可来得再急再快,当马越遇到危险的时候,他阎彦明又有哪一次没有准备好?
“噌!”地一声,长水军的制式腰刀已经出鞘,阎行一把甩开张奉,扬刀高声喝道:“十常侍意图谋害光禄勋,长水军听令,杀入东宫!”
张奉被摔到一旁,根本来不及气恼便听到阎行发出这般踏平东宫的号令,急忙飞扑出去抓住阎行扬着刀的手说道:“等,校尉且住,校尉且住,他们已经动手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光禄勋,杀人不急,救人急啊!”
不过片刻,东宫门口随着阎行的一声怒喝便是一片人声马嘶,驻兵东宫外的长水军士纷纷从军帐中窜出来,有人抱着头盔便已经握着兵器在宫门口列队。
马越做长水校尉之前的长水老卒几乎在黄巾之乱时伤亡殆尽,如今每一名长水武士的从军生涯都是以见到马越的第一眼开始的。
对长水军上下两千余军士而言,没有任何事比马越马君皓的性命更为重要,这是一直由上至下对光禄勋马越绝对忠诚的部队,他们的忠心在这些年东征西讨的战事中培养到一个巅峰。
黄门寺中一声号令,长水军三千六百驻军承阳门就是他们忠诚的证明!
“骑兵跟我来,军司马率步弓手入东宫,把所有没胡子的全部抓起来!”
阎行一手将张奉抓在马背,一手擎着铁矛,向着嘉德殿奔驰而去,在他身后,二百长水骑的马蹄声响彻皇宫。
第三十六章 蹇硕殒命
嘉德殿,夜幕低垂。
蹇硕跪在殿中,守着空荡的大殿,这座嘉德大殿是对他而言是那么熟悉,可悬挂着三丈白幔却那么悲凉。
那么陌生。
面容桀骜的黄门宦官只有在这里才显得安静温和,倒竖的三角眼面目低垂着,正对着先帝的那张榻。
环顾四周,往昔历历在目。
受人欺辱的小宦官死了一手将他带大的叔父,从此无依无靠。
世事无常,深宫中更是如此,自从那个夏天他悲哀的一生抹上了万丈光芒,先帝的垂青,让他青云直上。从劈柴扫地的宦官到手握天下兵马节制将军校尉的肱骨大臣,他付出了无人能比的忠心。
这一生,开始在光和四年的夏天。
多少责骂,说他是先帝的豺狼恶狗,只要不愧对先帝,那什么都算不上背叛。
先帝不在了,留给了他最后一道诏令……放马越,杀何进,废皇后。
可这三件事都让马越自己做了。
马越出狱之后,他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杀人夺权,掌控朝政,辅立新皇,他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
他原想过,让马越呆在黄门寺狱里直到这一切风波平息,他要放开两手与幕府大战一场,哪怕拼上这一条性命,反正他无牵亦无挂。
即便是性命,不过是一条宦官的性命罢了,死不足惜。
从先帝山崩之日,他也没了活命之心。
可现在一切都平息了,甚至马越还给了他一点希望,让他想要继续活下去。
马越说要与他结为异姓兄弟,异姓兄弟。
死生相托,吉凶相救!
以后他还会有一个儿子,不是假子,是儿子,是姓蹇的儿子!
还有什么比早绝了传宗接代的心却知道自己还会拥有一个儿子更让人期盼吗?
就连蹇硕自己都没想到,威风无匹的青年将军居然会真的认他这个宦官兄长,他真的从未想过,马三郎的一声蹇兄,竟成了异姓兄弟。
等这场洛阳政变真正结束,等天下真正平息了,在马越的婚礼上他要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拿给他的异姓兄弟做聘,所有……最好的!
马越说过,要他在朝堂大展身手,说他不该仅仅如此。
他不会呆在朝堂,他明白一山不容二虎,他不想做跟兄弟夺权争利的虎,他要拱卫马越座上真正的辅政大臣,等马君皓在朝堂上真正站稳脚跟的时候,就是他蹇硕离京之时,他要带着自己的部曲讨天下不靖,带着汉字大旗做一个将军,从卢龙塞到凉州雪山,从并州五原到交州珠崖,他要以堆积如山的捷报为聘,让他的义弟安坐洛阳,不管什么世家公府还是海内叛军,凡是挡了他们的路,统统杀个干净!
“谁!”
猛然间听到耳后传来铁铠碰撞的声音,蹇硕手向腰间探去,未能摸到刀柄,回过首见是裴若正低头拱手行礼,问道:“怎么了阿若?”
“回校尉,您托少府监匠人打制的环刀已经造好了。”裴若拱了拱手,向门口招手,进来的甲士抱着箱子,对蹇硕拱手道:“校尉,刀在这里,重十二斤四两,长五尺三寸。”
蹇硕闻言起身,结果木盒打开,便见一柄出鞘环刀与朴实无华的刀鞘置于盒中,环刀厚脊略长,一尺有余的握柄当双手挥动,十斤有余的重量也远远超过了单手环刀,四尺长得锋刃带着微小的反弧,折叠锻打的刃口冒着寒意,蹇硕合上木盒,脸上挂上笑容赞许道:“好刀!”
手在木盒上拍了拍,蹇硕朝裴若一仰头说道:“去吧,去给马君皓送去吧。”
“送给光禄勋?”裴若愣了一下,这口刀是蹇硕初领上军校尉时请少府监打制的,裴若本以为是蹇硕要留着自用的,顿了顿他才拱手说道:“诺!”
蹇硕摆了摆手,说道:“下去吧。”
“诺。”裴若提起刀盒倒退出去,还未走到门口又拱手说道:“校尉,光禄勋今夜出宫了,属下在宫门等他回来?”
“出宫了?他出宫做什么?”
裴若保持着躬身拱手的姿势说道:“好像是城门校尉赵延惧怕职位会引火烧身,打算上表请辞,请光禄勋协助监察城防,大概是想让光禄勋推荐新任城门校尉,向咱们示好想保住性命吧。”
就在他说出这句的时候,在他身后的殿门左右持戟的两名卫士交换着眼神,一人举着火把左右晃了几下。
黑暗里几个身影向着嘉德殿移动着。
蹇硕皱着眉头,手在几案上轻叩着,“这个节骨眼上,赵延是想跟他宫内的哥哥断开联系还是怎么?”
“属下并不清楚,不过光禄勋的安全当不用担心。”裴若小声说道:“听说城门那边有光禄勋的人。”
蹇硕点头,他当然知道马越的人都分布在哪里,想到半个月前秘密入驻开阳门内的那一支来自谷城的‘民兵’,蹇硕心里的担忧多少消去了一些。
别说是民兵,一个人就是一支力量。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裴若猛然回头手便已经扣在腰间的刀柄上,身体还未转过去就高声喝问道:“谁!”
十几个期门装束的武士正站在殿门口,为首一人拱手说道:“蹇校尉,光禄勋出事了!”
“什么!”蹇硕一下子坐了起来,裴若更是迈步过去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就在宫门外,您快去看看吧,在宫门外遇刺了!”武士的话还未说完,裴若看了蹇硕一眼,蹇硕一句话没说便迈步走出大殿。
就在二人走到期门武士中间的时候,为首的期门猛然拔出佩刀,从背后一刀劈在蹇硕肩头,当下刀光起血光迸溅。
“你……来人!”蹇硕忍痛向前跑出一步,桀骜的脸上扭曲成了别样,才喊出一声紧接着又是一柄环刀撞了过来,根本来不及躲闪便再度被砍中一刀,周围十余个郎官统统扬起刀将他围在当中,赤手空拳从何抵挡?
裴若亦未佩刀,但在意外发生的最初便打开了手中刀盒,眼下根本顾不上这是送给马越的礼物,抽出环刀便与一众期门武士拼在一起,想要救蹇硕出来。
“裴……阿若,救马,啊!”
一刀,两刀,三刀,十几把刀向着蹇硕挥舞,任他以武闻名眼下赤手空拳亦是百死无生的局面,连一句话都说不全便已经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之中,几乎被斩做数段,眨眼便没了生机。
裴若亦是抵挡不住,单单靠着一股劲想要冲入人群中救出蹇硕,可这般情况如何冲的进去,蹇硕眨眼间死在面前,见状急忙舍了嘉德殿的大门,格开挥来的刀光身子撞在门口的期门武士怀里,冲出一个空位拔腿便向着台阶下跑去。
一名武士伸手去抓扑了个空,接着旁边一刀劈在裴若后背,直将他的军侯扎甲划出一个大豁口,随着刀落血便殷了出来,这一刀直将裴若劈倒在地。
根本没有一点反应的时间,裴若的兜鍪磕落在地都不敢捡,环刀落地一把抓住刀刃手脚共用地刨着地便跑了起来,方才起身之间到底的位置便被几把刀同时劈在地上。
“来人啊,造反了!”
裴若扯着嗓子喊,喊声在夜晚的嘉德殿外引起大片骚乱,远处的火把翕动,拼命之间,裴若眨眼便跑出好远,直将身后追击的甲士甩出数步的距离,那些提刀甲士正要迈开步伐追击,便听到后面的屯长摆手说道:“都停下不要追了,先四散下去,逃出皇宫再说,他们现在没地方报信去了,马越估计也活到头了,过些日子咱们兄弟的荣华富贵就来了,都散了。”
蹇硕兀自瞪大的眼睛直直望着漆黑的夜空,身中数刀曾经桀骜不驯的宫廷狂人如今只剩下这么一副卖相不好的皮囊,再度端详了两眼,屯长望着远处打着火把奔来的卫士摆着手让手下四散而去,抽出腰刀再度在蹇硕身上补上两刀,这才撒开腿跑向宫内的黑暗角落。
最先赶到嘉德殿外的,是上军校尉部的军司马赵瑾,他的驻地要比长水军更远,但裴若满身鲜血在宫内狂奔着叫喊时他正带着十几个亲卫在复道上巡逻,收到蹇硕遇刺的消息当下领着亲兵奔入宫中,但无论他跑的再快,也已经晚了,到达嘉德殿门口时地上只有蹇硕的尸身,那些参与刺杀的期门武士早跑的不见踪迹,偌大的皇宫,这种时候根本没地方去找。
中年军汉愁昏了头,自从被提拔为上军校尉部的司马,赵瑾一直谨遵上令跟着蹇硕忠心耿耿,只要是蹇硕的命令在他这里都没有一丝折扣地完成,跟着蹇硕做事无疑是平步青云的最快的方式……即便是付出为朝堂所不容的代价在他看来也是值得的。
正因如此,当他看到蹇硕被斩得血肉模糊的尸身背后的寒气便一下子冲到脑子里去,他的脑袋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蹇硕死了,无数个跟随于蹇硕的人生都完了!
“光禄勋,赵司马,快去寻光禄勋,恐怕宫外要更危险,要是光禄勋也遇刺……那咱们就真完了!”
赵瑾是这么想,裴若又何尝不是如此思量呢?
第三十七章 穷途绝路
在杨丰与十名长水甲士的左右护卫下再次出宫踏上御道,望着两旁毗邻有序的官邸,马越的心情不错。
兵屯孟津渡的并州军被牛辅堵在孟津关外,双方并未产生真正的冲突,但两家斗了许多年的部将在关外产生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摩擦,看样子丁原还没被冲昏头脑,何进的死至少让这些征召而来的边将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入洛。
总的来说丁原是被堵在孟津关外不得寸进了。
另一方面,今日早间一匹来自北邙方向的屠格胡哨骑送来了战报,夷族勇士连汉话都讲不清楚,但捷报上写的清清楚楚,前将军董卓率部于偃师拱卫皇都时发现来自河内太守王匡的部曲,喝止不成爆发冲突,后泰山郡鲍信率部援助王匡,双双被董卓击溃,如今那两支部曲已经溃至轩辕关。
战报上还说,此战虽胜但损失惨重,请求朝廷提供甲胄与粮草。此时董卓正在奔赴洛阳为先帝吊丧的路上,部曲继续屯驻于北邙山下。
马越看过战报后就丢到几案的角落里,手书一封将前番青琐门外的部分战利与粮草划拨于董卓。
捷报上卖弄的意味很大,伤亡损失应当是被夸大了的,作为前番对决凉州叛军的六军将领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将军,董卓的军事能力不容置疑,河内与泰山那些人明显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想多讨些好处罢了。
对此,马越也并不感到厌烦,董卓此次作为幕府唯一一支倒戈马越的边将,他是要拨出许多回报的。
走在洛阳熟悉的街道上,马越的心情的确不错,但更多的,是忧心忡忡。
何苗的车骑府,董重的骠骑府,如今又多了一个前将军董卓,他十分担心自己能否压得住他们。和这些事情比起来,城门校尉赵延的投诚就显得尤为重要,只要拿到皇城守备军的兵权,他就有把握在半年之内在洛阳站住脚。
至于骠骑府和车骑府,那两个草包将军在他看来只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董卓,只有董卓。
途径梁府,想着董卓的名字,马越顿住脚抬头看着蒙尘的匾额,推开了尘封月余的朱门。
“主公,先去接收城门吧,梁府就在这里跑不了,赵延那边……”杨阿若看着马越悠悠然地坐在梁鹄时常练字的石案上环顾左右,吩咐随行卫士驻守左右,拱手劝马越先去接手城门防务,却见马越摆了摆手,对他笑道:“阿若哥,在自家里就不要那么见外了,以前不都是叫我三郎的嘛。”
“三郎,赵延……”
“小人物罢了,让他等着吧。无论他愿不愿意,城门的兵权,已经是我的了。”马越翘着腿,轻描淡写地将两千石的城门校尉描述成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眉头微皱地问道“你说……猴子哥走到哪里了?”
马玩,从凉州提兵入京的马玩。
“小人物……”杨丰皱了皱眉头,他觉得马越如今有些太轻视别人了,但又不好说什么,他是光禄勋,还是帝师,的确可以将两千石的城门校尉视作一介小人物,但杨丰的心里隐隐着有些不安,并非因为时局而是马越的状态,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马越没了从前的小心翼翼,他仿佛看到威武的青年将军大马金刀地坐在面前眼中燃起了觊觎权倾天下的野心之火。
看着马越皱着眉头,杨丰轻声问道:“你在担心,那两个将军府?”
马越摇了摇头,起身拍拍杨丰的肩膀,“将军府不过是风中残烛,很快就步何进的后尘了。我担心的是董卓。”
“董卓?”杨丰有些诧异,不过接着点了点头,跟在马越身后走出梁府,从前在凉州时他就看不上董卓,到如今更是如此,董卓是凉州豪杰不错,但终究有些土财主的暴发户劲儿,比上身居高位却保持谦卑的马越终究差了那么一些,在身边没有那么舒服。
只是现在的马越,从他背后杨丰仿佛看到了董卓的影子,一般地目中无人,妄自尊大。
就在杨丰暗自心惊自己为何想到这些时,跨过梁府门槛的马越突然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感激的和煦笑容对他说道:“阿若,这些年,你在左右始终令我感到安心,谢谢。”
“这……”杨丰一时语塞,不知马越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说出这样道谢的话,就在他还发愣的时候,马越已经转过身迈着大步走上御道说道:“走,咱们去见见赵延!”
已是入夜时分,天色昏暗,因为都城的宵禁街道上已经无人,马越一行就这么在御道上走着,行至中途马越回头问道:“阿若,长水裁军如今怎样了?”
“喔,长水营已经裁去多半,剩下的军士会在近日完成裁减,只不过许多士卒不愿离开长水,还想在你的大纛下奋战。”
“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于士卒的军饷可都要给足了,一点不能少,弟兄们为我作战数年没有搏到功勋,钱财上可是万万不能再受了亏待。”
杨丰抱着中兴剑,四下无人的街道令他有些许不安,握着剑柄说道:“嗯,另外有百十人实在不愿离开,程夫子为他们写了书信,解甲投奔凉州去了,这没问题吧……这边有些太安静了,都警惕一点!”
“阿若不必这么小心,这不都走到……车骑府?”马越满不在乎,抬头一看却见到正正好地走到何苗的车骑府门口,心里没来由地一突,环顾左右四下里空无一人,这才长出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是自己吓自己啊,何苗那王八蛋估计都睡……”
话还没有说完,杨丰已经飞身扑至近前,马越眼神飞快地向着两边一扫,这一眼直看得他一股凉气从后背炸到头顶上!
高墙两侧强弩已经搭在墙头,长街尽头正有一伙握着兵刃的汉子正朝着这边迈步奔行而来!
看前路,灯火通明,望回首,兵戈出鞘!
终究是,大意了。
“保护光禄勋!”
杨阿若汉剑出鞘,护在马越面前直面高墙上那几张强弩,即便是凉州大地上最高傲的游侠剑手,也没有把握能够接下洛阳少府监精心打制出的强弩之矢。
这情景何其相似,半月之前他马君皓刚以同样的方式将当朝大将军何进阴杀于皇宫复道,如今这些不知从哪儿来的贼人就要来杀自己啦!
“不用他妈的谁保护我!”马越面色一凛,尽管看见强弩的瞬间的确有过慌乱,仍旧拔出长刀直指向着皇宫的方向,厉声喝道:“结阵,跟老子杀出去!”
他是马越,欲以一己之力颠覆东汉朝堂的马越!
沙场上拼杀的汉子一直以来都将自己当作长水军魂,这一夜即便是遇刺,即便是百死难逃他也不会后退一步!
高墙之内,车骑大将军何苗顶盔掼甲,朱门后隐藏着近百家兵,扣着汉剑正要推门而出耀武扬威一番再让马越带着耻辱下地狱,听到门外的暴喝顿住了脚步,猛然收回拍在门上的手。
“这马越是匹饿狼啊!”小声呢喃一声,隔着一道朱门他都能感受到门外困兽呐喊中的不休战意。锁在甲胄中的一颗心跳的并不比门外的马越慢上一分,挥手对高墙上的发号施令道:“射死他,射死他!”
墙上的弩手都是正经的车骑府家兵,主公发话当下对着长街上奔跑的身形扣动扳机,一尺三寸长的弩矢伴着弦声激射而出。
弩,是好东西。当年大汉就是靠着大量的强弩使得西北大幕另一边的大宛国低下高傲的头颅献上大宛宝马,再依靠无数汉家儿郎的性命长驱北匈奴,一跃成为世上最强大的帝国。这是先人智慧的结晶,是国之利器,是这个时代天空下最先进的杀人利器。
几乎眨眼之间曾经有着鬼丰之称的凉州游侠的眼睛变捕捉到数点银星,杨丰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弩矢飞射的速度太快,仅仅只能是凭着感觉汉剑挥出,接着格挡,不差分毫地使两支铁箭头坠地,一声轻响一支弩矢洞穿了先帝赐下的中兴利剑,正钉在汉剑正中。
同行的长水军士没有这么高的本事,更没有杨丰这样的好命,眨眼一排弩矢激射,便是数人中箭,一个甲士运气太差被钉穿了额头,当下便没了气息,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钉在胸甲上,眼看也不行了。一人被射中手臂,左手捡起兵器继续逃窜在长街上,最后一人被射中大腿,跌倒在地一声哀嚎传遍了长街。
“啊!将军快走……”甲士摔倒在地,两次想要起身却倒在地上,只能撑着胳膊向前匍匐,看着袍泽们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那是生的希望。因为在他的身后,成群列队的敌军正握迈着大步追过来。
射向马越的弩矢均被杨丰一柄汉剑斩断,这才给他争取到数息的逃窜时间,几息的时间不长,但足够他带人跑出三十步,三十步。
三十步内,是刚拿上弩两天的十岁孩童都能射中的距离。
然而,就在那中箭哀嚎的军士喊出那声‘将军快走’之后,马越继续向前跨出两步,猛然回首望着那个反抓环刀攀着地面一只手伸向自己方向的军士。
他不认得这个军士,长水军的人太多了,即便是他这个让长水效忠的将军都记不住所有人的面目。
但不远处那个竭尽全力却依然绝望的面孔却让他无比熟悉。
第三十八章 歇斯底里
那张脸像是羌人演武会上憨笑着跪在马下效忠的古塔儿。
那一声绝望中将生的希望寄托给自己的呐喊像极了江南水乡一柄长戈无比决绝的黑夫。
那眼神和被贼人围困时将自己扶上马鞍一刀扎在马屁股上的刘伯并无两样。
是了,这就是他们的样子。
从什么时候起奔驰在草原上无畏无惧的马三郎成了如今遇事拔腿跑得飞快的马君皓了呢?是什么让自诩威武盖世的他将效死的兄弟袍泽抛于身后,只顾着自家性命呢?
是只差一步便可封侯的尊贵爵位?还是只手擎天颠覆宫廷的威风,竟教他成了如今的模样。
曾经未能与黑夫一同喋血,令他在往后的岁月里追悔莫及,现如今他不想再后悔下去了。
长街尽头,追击而来的贼人众多,粗粗一望不下半百之数,眼看距那倒下的甲士还有不到五十步。
一把拽开甲扣,铁半甲被他抓在左手当作盾牌,右手提着环刀返身而去,身后的杨丰反应不及,一把抓住马越的铁甲急道:“你做什么!”
马越脸有些发麻,发根都竖了起来,一震左臂扬刀指着倒地的士卒说道:“我的人还在那!”
说话时马越正迎着杨丰那一双眼睛,他只等着杨丰那招牌式叛逆的眼神,出乎意料的杨丰这一次没有半点忤逆,俊美的脸上映着月光正惨白,嘴角却勾起笑容,手一松便持着汉剑护在马越左边,“请主公救人!”
马越也带上笑容,但更多的是狠厉,黑夫死在山贼手中是他一生的遗憾愤慨,当时他奢望身边有十名长水军士他就能扭转败局。
这一次,他的身边有十名长水军士了!
那一声‘将军快走’就是呼唤灵魂的呐喊,心头的血液在刹那间像燃起滔天烈焰,掌中铁铠护住头颈提刀便反着冲了回去。
“小心强弩,跟我上!”
原本寂静的长街变得纷乱不堪,四周的高门大宅中带着兵器的汉子来势汹汹,高墙上的强弩正在上弦随时准备射击,另一侧墙头上亦有弓手上墙,车骑府的朱门开启,两列效忠于车骑府的家兵如临大敌。
马越并未被这些拿着兵器的汉子吓到,反而冲势更快了几分。
西凉汉子从来不缺少万夫莫敌的胆气,在这个时候,曾经在大陆泽一战单骑追杀张宝的那股威风仿佛阔别多年再度回到了马越身上,这股胆气令他所向披靡。
这是道之所在的胆气!
眨眼间众人便已奔出十余步,马越更是飞奔至那伤兵身旁将铠甲在其头上一包,一把撑起他,仰起头来敌人中跑得快的汉子已经近在咫尺,一道寒光在眼中闪过,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刀劈在肩头……街道上,朱门里,握着兵刃的刺客源源不断地涌出,喊杀声在这个夜晚尤为响亮。
在受伤的瞬间,车骑府的弩手再度出现在高墙之上,手中强弩已然上弦。
别说是没有盾牌,就是都盾牌在手照样无法在三十步内挡住弩矢。
没有办法一战方休了,敌人太多,短暂的迟疑都将会令身边的长水好手被刺客吞没,唯一的生路就是折返,向来时的路折返。
“冲不过去,撤回去,撤向皇宫!”一脚将面前的汉子踢翻在地,连补上一刀的心都没有,马越搀着受伤的袍泽左右扬刀,“快,我来断后!”
身旁的仅剩的七名护卫伴行左右,刺客们冲了过来,几乎要将他们吞没。
如今的马越有些后悔自己的骄傲,他对当前的形势还是太过乐观。他紧张了近乎一月的时间,唯独在大事将成的时刻松懈了。
这一丝松懈,便被敌人敏锐地把握住,将自己置身死地。
“嗖,嗖!”
受伤的长水汉子被马越扛在肩头,听到背后的声音马越连头都没扭,只是死命地向前奔跑,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弓箭!
强弩是军备,民间不得私藏,车骑府的这六七张强弩已经给了马越莫大的恐惧,然而此时听背后的声音四周冲上来的刺客手中还有强弓,简直是上天无门!
箭矢如蝗一般地飞来,人跑的再快也难以跑过箭矢,铁甲护在后脖颈上,对于自己的后背与受伤袍泽的屁股已经不在马越思考范围内了。
身后叮叮几声,他听到耳畔的风声,敌人的呐喊,箭矢钉在背后裲裆甲上的清脆声响,以及……袍泽倒地的声音。
匆匆回首,马越咬紧牙关眼眶欲裂,一名长水甲士仰面躺倒,箭矢正中面门,是为了阻挡敌军返身迎敌。
“何…苗!赵……延!”
杨丰一手护着马越身后,弓着身子握剑疾走,身旁的卫士饶是训练有素面上也都被慌乱占据。
马越更是察觉到后背一凉,随后就是刺痛占据脑海,险些跌倒在地。
身体再健壮,至多有些微薄的防御,难敌箭矢。
他的眼睛紧盯着长街的尽头目力难及的那一点光亮,那是皇宫的承阳门,只要跑到那里他就安全了。
哪怕隔着两千余步的距离,但他知道只要跑到那里……安全!
奔行与追杀仍在继续,身后仍旧是通天的呐喊,后面的火把几乎照亮前路,马越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身负一人跑出数百步,已经是他体能的极限了。
他都如此,身旁除了杨丰意外的甲士更是不堪,耳畔充斥着粗重的喘息,箭矢在身旁雨点一般地落下,一切都乱到了极点。
“撑住!撑住……干!”马越始终盯着前方,就在越来越近还有不到千步的距离就可抵达承阳门时街道两旁突然窜出一群黑影,几乎将长街堵住,握着兵刃向他们冲了过来!
是了,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刺杀,又怎会留下能够让他逃命的通道?
众人的脚步顿住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这哪里还是刺客,刺杀马越竟会动用超过二百的力量,何府究竟还有多少家兵?
马越环视四周,这个时候他也慌了,本就知道这些人是来杀他的,先前还有逃命的通道不至于六神无主,而此刻前后道路都被堵死,他还能去哪?
“三郎,这边!”
见到前路被堵死杨丰也是一慌,两侧都是高门宅邸,不是没想过走小巷绕路回宫,而是最近的街道也在前面,就是敌人堵死的那条街,眼下根本无路可走。杨丰的眼睛盯在旁边的府邸朱门上,三步并作两步攀上太台阶,一脚踹在朱红大门之上。
“哐!”
门栅几乎要被踢断,朱门狠狠地晃动一下却未能踢开,挥手杨丰顺着门缝一剑刺了进去,正刺在门栅上。
追兵已经越来越近,前方拦路黑压压的人影也距离不到五十步了,悬挂于门上的府名看都不看,马越与杨丰对视一眼,同时踹在厚重的朱门上。
“嘭!”
二人合力,终将朱门撞开,门栅断为两截,二人破门而入,随行的卫士亦闯入府中。
这座府邸门上写着崔府二字。
大门洞开,闯入府中的马越杨丰二人还未冲下台阶,便硬是止住了强冲的脚步。
“哪来的贼人侵入崔府,速速退去!”府邸内家兵列阵,火把如林,所有人严阵以待地看着闯入府邸的不速之客,领头在前持剑的青年看清了来人难以置信地诧异出声问道:“马君皓?”
这青年是议郎崔均崔元平,为崔烈长子。城内的暴乱破天的喊声早就惊动了周围的高门之士,只是近来朝中动荡,谁都弄不清外面出了什么事,声势浩大又难以探查情况,因此邻近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是这般家兵尽出严阵以待。
马越这才看清了来人,此时他的模样好不狼狈,扛着袍泽抓着甲胄,肩头被劈中一刀血流到胸膛上染红了内里的麻衣,眼见议郎崔均松了口气方才向前走了一步却再度提起惊觉,握刀的手没有丝毫松懈,说道:“车骑府埋伏刺客,求崔府让路,让我等翻墙而走。”
他不敢贸然寻求保护,哪怕这些家兵是看得见的力量。
崔家二子从前都是将军府幕僚,如今二子崔钧为西河太守,长子崔均在朝中为议郎,手无兵权并未卷入宫内夺谪之争,但马越无法保证崔府不想为何进报仇。
“换门栅,关门!”崔均几乎没有一点思虑,只是转头看了一眼便对家兵发号施令,在他身旁一身白色寝衣披着布衣的崔烈皱眉道:“胆敢刺杀九卿,光禄勋且放心在府中暂避!”
听到这句话,马越悬着的心终于暂且落下,感激之心无以言表,放下袍泽对崔烈拱手躬身拜谢道:“马越拜谢崔公救命之恩!”
“朝廷重臣,便是政见不同也不能私刑阴杀,马卿的一拜还是免了,崔某不想跟你这样的人扯上半点关系!”不等马越说完,崔烈已经摆手说道:“崔府家兵,上骑墙搭箭,顶住大门,看贼人可有强攻之胆!”
马越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缓缓地收了回去,面色有些发烫,崔烈话里有话……意在指责他于宫内阴杀何进,尽管崔烈不领情,他还是恭敬地说道:“无论如何,崔公的正直都令人钦佩。”
崔烈看都没看他,一挥袖袍便回头说道:“若贼人强攻,只怕崔府也难以抵挡片刻。比起说些好听话,眼下还是祈祷宫内无生变故,你的长水军能不能来救你吧。”
“嘭!”
门栅刚搭在门上,朱门便遭到了不小的撞击,崔均登上墙后的木架对墙外高声喝道:“车骑将军,您的胆子未免太大了,连我家府邸也要强攻吗?”
马越与崔府家兵站在一起,死死地顶住崔府大门。只听到外面传来何苗歇斯底里的吼声:“崔元平速速将门打开交出马越,今天不是我死就他亡!来人,给我烧!”
一支火把越过府门飞入墙中,砸在地上溅起一地火花。
“给我烧了崔府!”
何苗,已经疯了。崔均仰头望着数十把燃着的火把飞舞而来,呆住了……
第三十九章 千钧一发
“家主,外面贼人太多,大门顶不住了!”
“公子,侧墙烧起来了!”
“救火啊救火啊!”
冲天的火光在洛阳崔府燃起,家丁端着后院深井中打上的水桶泼向燃烧的外墙,地窖里预防炎热酷暑的深冰也被取了出来,覆盖在即将烧着的地方。
年过六旬的崔烈手撑杖披袍立在庭院中央,火光映红了老迈的脸颊,老人家的面容瘦削,咬紧着牙关手臂有着颤抖,带着厚重眼袋的老眼却狠厉地望着门外,他说“光禄勋且去后院休息,但凡老夫一息尚存便不会令奸臣贼子得逞!”
马越没有躲入后院,他与杨丰握着兵器立在门口,随时准备着迎接大门轰然倒地的那一刻。
他只是于心有愧。
在洛阳第一次入狱便是因为他耍了这个冀州老名士,后来的朝议上又有太多次地直言顶撞……他看惯了崔烈气急败坏地模样,却不习惯这样。
墙上有持弓的家兵中箭而倒,箭矢入雨一般地射在墙上,内里的火也烧得更旺,家丁忙着救火,院墙被府外的射手压制,府门的撞击更加猛烈,崔府……摇摇欲坠。
崔均在府内急的团团转,不停念叨:“京畿府卫在哪,怎么还不到,怎么还不到?”
“别在前院兜转,带光禄勋去后院!”崔烈斜眼瞪了马越一眼,对崔均喝了一声,随后对马越说道:“马越!让犬子带你逃吧,越墙而走,现在入宫内的路肯定都堵死了,朝宫内走吧……崔府,留不了。”
马越的脸在发烧,京畿府卫在青琐门之变承担了袁术先锋军的位置,都尉纪灵当日生死不知,京畿府卫死伤大半,眼下只怕根本无法组织有效力量平定洛阳的混乱。崔烈的那个眼神,是怪他的。
崔均闻言惊诧地说道:“阿爷,我不能走,我走了您怎么办?那何苗已经疯了!”
“无论如何,府里都要有人,只能老夫留下来。何苗就是疯了还能真敢拿老夫如何?”崔烈梗着脖子,尽管身躯单薄气概上却不让半分,“先护着马越走吧,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不能死。”
马越低头,又抬头望着崔均,看着崔烈,不知他还能说些什么。
“还愣住做什么,走啊!”崔烈见马越还在厅中立着,向他厉声喝道:“这是你犹豫的时候吗?”
马越小心地缩了一下身子,他有些害怕这个曾经进言先帝放弃凉州的糊涂老头儿,可此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悲哀。
崔均握剑在侧,呼吸粗重脚步却一步未动,自年少起他便以忠直闻名洛阳,历任多级官位,在西园军成立之前他甚至坐上了虎贲中郎将的官位。朝堂的变化毁掉了他的政治生涯,虎贲中郎将掌管宫内宿卫的将领在权力之争中尤为重要,这样的贵职在大将军的首肯下赐给了袁绍与袁术。
如果没有意外,崔均会外放地方做一任太守,可惜……何进死了。死在自己面前这个年轻人手里,用一种近乎卑劣的手段。
“君皓,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看着马越的表情,崔均闭目片刻,“算了,父亲,那我……”
外面的人在疯狂地擂门,朱漆大门无法再让这些人心怀一丝敬畏之心,刀剑刺破了朱门,木片断裂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响起。
崔烈抬起手,老者甚至没有回首再看一眼,只是双目紧盯着摇摇欲坠的大门。
“走吧,走吧。”
这是祸患吗?千百次想方设法不让自家卷入这场夺谪风波,最后却以这种方式,避无可避地将整个崔府为宫廷政变陪葬。
“走!”
崔均抓着马越的胳膊,半推半就地跑到后院,还未上墙,便听到“轰”地一声,几人相互对视,他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崔府的朱门被撞破了!
“一个不留,给我杀!”
这是何苗透着疯狂地发号施令,接着传入众人耳中的便是短暂地呼喝与碰撞,火光映照在墙壁上,被一句老迈的暴喝制止。
“放肆!这是老夫的府邸,尔等这般贼子作乱,崔府家兵,为国除贼!”
兵戈声里,马越与崔均对视一眼,硬下心肠翻过院墙,接应受伤的长水军士,众人趁着夜色奔跑在洛阳的阴暗小巷之间。
崔府的喊杀声,渐行渐远……
承阳门,长水二百骑列阵在后,阎行挺着铁矛对着把守宫门的卫士破口大骂。
“老子是长水校尉,你们这几个小卒给老子把宫门打开!”扬着铁矛,阎行怒不可遏地撒开缰绳指着紧闭的宫门下挺着长戈的期门郎说道:“开宫门,现在!”
“下官认得您,长水校尉。但是深夜出宫,不行。陛下手谕、太后旨意、太皇太后懿旨……”把守宫门的期门郎不慌不忙地拱手,面容上十分恭敬,却柴米不进地说道:“光禄勋或上军校尉印信,您有其中之一,下官当立刻为您开门……下官斗胆问您一句,您身后的长水骑、甲士巡,就这样深夜闯出皇宫是要造反吗?”
随着年轻的期门屯长这么一句,把守宫门的十余名郎官统统横起长戈,丝毫不惧与久负盛名的北军长水营对峙。
阎行急的火烧眉毛,一路奔行至此已经横闯了数道宫门,却不想最后在承阳门一个小小屯长面前驻兵,阎行在马上扭了扭脖子,扬着铁矛问道:“你的上官是谁?是那个头插鸡毛的巴郡**吗?”
整个天下除了关羽程立之外,阎行信不过任何一个中原人,做过**首领的甘宁更让他尤为不屑。
“下官为虎贲军朱军侯属下,至于您说的**,恕下官无知。”期门屯长面目含笑,随后紧绷,很明显他听懂了阎行这句意指甘宁的奚落,拱手道:“下官名为易同,还请长水校尉取得印信,下官职责在此,还望恕罪。”
这个小屯长正是马越在复道杀何进之后一同前往青琐门的那个一脸书生气的小屯长,马越若是看见这一幕定要击节而赞,皇城里敢直面阎行的人不多,敢于直面阎行的屯长更是恐怕就这一位了。
“我真想宰了你!”阎行在马上狠狠地出了两口气,挥手将铁矛猛地一掼插在地上,从马背上跃下一把抓住小屯长的长戈狠狠一拽,揪着他的皮甲拉到一旁小声说道:“非常之时,你必须为我开宫门,光禄勋在宫外恐怕遇刺了,来不及找什么皇帝或是太后了,你明白吗?”
“这……您能确定?”易同听到猛然一愣,甚至被阎行无礼的举止皱起的眉头也放了下去,瞪大了眼睛问道:“光禄勋夜里方才出宫,没多少人知道消息,这……”
就在这时,宫墙上一名期门军卒正张弓搭箭地瞄准长水军,转头望见城西燃起的火焰急忙对下面喊道:“屯长,城西燃起大火!”
“看见马背上那个王八蛋没有,太医令张奉,宦官张让的养子,恐怕不是虚言。快给我开门,光禄勋遇刺你我都担当不起!”
易同抿了抿嘴,下定决心回头喝道:“开宫门!”
阎行闻言这才一把撒开易同,翻身上马不等宫门大开便率先一马奔了出去,在他身后长水骑轰然而出。
崔府的大火烧地通天,马越一行人在小巷中东西乱拐,跑出很远才靠着一户旧宅檐下休息,崔均站在街道上望着远处火光默然不语。马越看到他眼睛有些晶莹。
“元平,待我回到皇宫,定会为崔府报仇,让何苗得到应有的惩罚。”
熊熊燃烧的,是他的府邸,跑出时听到的惨叫,是他的家奴。
正是自己将这场无妄之灾引向崔府,他还能说什么呢?
“让何苗得到惩罚?”崔均回过头看着马越,脸上带着压抑的愤懑,“错的只是何苗吗?是你啊,是你们,你们都错了啊!你们争权夺利,我崔府上下二百口何辜?我家大人何辜啊!”
马越开口却无话可说,仰头看了崔均片刻,环顾左右卫士说道:“回宫!”
话一说罢,马越便抓着崔均的胳膊向着承阳门的方向走,崔均挣扎着要甩开说道:“马光禄已经安全,请恕元平回府!”
“崔府上下都是我马越的救命恩人,眼下你回去就是赴死,跟我回皇宫提兵!”
崔均拗不过马越,只能跟一众护卫绕过何苗的封锁圈顺着御道两旁府邸屋檐小心地向宫内走去。
方才觉得安全,猛然间便听到大部马蹄在长街尽头炸响,惊得马越等人急忙缩到墙根,待到骑兵近了马越才一下子站起来高声呼道:“彦明,彦明,我在这!马越在这!”
当他再看到长水骑兵引长戈奔腾过巷时,简直无法言语心头的激动,差一点就是生离死别。
差一点。
“主公?”阎行骏马奔至近前翻身下马半跪说道:“阎行来迟,请主公恕罪!”
“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这时,在阎行身后的张奉才露出身影拱手说道:“光禄勋,您没事下官就放心了。”
看到张奉出来,马越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回头看了崔均一眼,马越骑上阎行牵来的马匹,扬刀吼道:“前往崔府,跟我去杀了何苗这个王八蛋!”
第四十章 鸦雀无声
清晨,崔府旧地上冒着徐徐青烟,一场大火将大半个崔府烧成灰烬,马越走在随处横尸的院内默然不语。
耳边哭号震天,崔府二百与口人包括崔烈在内五一存活,统统做了马越的替死鬼。
那个口口声声不愿跟自己这样的人扯上一点关系的老三公为救自己死在自己的府邸。
崔均的悲痛无以言表,马越不忍在这个时候打搅他。
昨晚一夜宫廷的变故太多太大了,遍身染血的裴若站在马越身侧,四更天里他带来了蹇硕遇刺的消息,这一切对马越来说都糟透了。
抛开私人感情不谈,昨晚他失去了皇宫内最大的援手。
何苗被捆绑在后院,长水军围攻崔府两个时辰,在日出时分推倒院墙,内里的何苗随从被屠戮一空,只留下了这么一个恶首,马越已经决定在今日午时再城南执行车裂。
这将是大汉四百年唯一一个除以车裂的外戚。
马越半披着麻袍,下面穿着那套残破的两裆铠,上半身的甲扣开着,煮过的白布缠在肩头,那一刀深可见骨,手腕的伤口还未好全,肩头又加一道重伤,张奉再三叮嘱,直到十月落雪他都不可再有任何大动作,否则整条右臂很可能会废掉。
马越立在崔府门口,立朝会开始还有半个时辰,他在等,等阎行的回报。
张奉站在他身后,数次想要张口却又低下头,他不知马越会如何想自己,也不知道他父子二人面临的将会是什么。
“这么说,你背叛了你的父亲,为了救我一命?”马越话虽说的温和,心里却是一片冰冷地琢磨今日午时城南行刑恐怕还要再给何苗找几个黄泉路上作伴的,“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马越没有回头,张奉闻言愣了一下,二人身旁无人,他知道马越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急忙拱手说道:“光禄勋,我,我不是为了就您而报信的。”
“喔?”马越这才转过头,饶有兴致地对张奉问道:“那你为何要报信呢?”
“小人是为救父,大人不该参与此次刺杀,也不想参与此次刺杀,但终归是无法反驳其他常侍的定计。小人给阎校尉传话背叛父亲是为了救他,希望您不要处死张常侍。”清晨的洛阳长街已经出现了起个大早的仆人四下走动,都远远绕过有甲士防卫的崔府,张奉说着也不顾他人的眼光一下子就跪在地上对马越说道:“小人愿付出一切,只求您饶恕张常侍。”
马越闻言看着跪在面前的张奉一眼,长出了口气,却还是别过身去说道:“张奉,你别求我了,全天下都对十常侍喊打喊杀,现在他们又做下如此的事情,牵连崔公满门二百余口冤魂,不可不杀!”
“君皓,君皓,我求你,我求求你啊!他……他也是一时糊涂呀,你明白他的,他怎会想杀你!”马越的话对张奉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跪伏着向前两步抓着马越的衣角说道:“你若一定要杀人,便让我代他去死,杀我吧,杀我啊!”
“张奉你快起来,堂堂太医令你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事情走到这一步还能改变吗?崔公死了,蹇校尉死了,你只是他的假子,没必要如此,我不会伤分毫的,快起来!”
“不!请光禄勋救救我父,现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能杀他,也只有你一个人能救他。张奉虽顽劣,却知晓这个道理,光禄勋,我只求您饶恕我父的性命,便是令张奉做牛做马都好!”张奉说着竟在地上爬了起来,口中发出牛牟的声音,“您看,我给您做牛取乐,您饶恕他啊!”
马越与张奉数年的交情,始终都有焦急,数次负伤患病都是张奉亲自医治,可以说张奉是他马越的救命恩人,他见识过张奉喝多了酒在宴会上撕衣赤膊而舞的模样,也见过聊起医药典籍两眼冒光的模样,可他怎能忍受好友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这副荒唐模样?
就在这时,长街上一行骑兵奔马而来,阎行提着铁矛翻身拱手说道:“光禄勋,城门校尉赵延昨夜便已逃出城去,车骑府被一把火烧了,没留一个活口。”
说着,风尘仆仆的他看了一眼张奉,小声问道:“这,太医令这是怎么了?”
不等马越答话,张奉便又跪着伏到阎行面前拽着阎行的甲胄说道:“阎校尉,光禄勋最器重您,您帮我求情,帮帮我!”
“行了,张奉你给我起来!”马越闭着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满面怒气,上前两步一把将张奉提起来扔到地上,指着他说道:“我饶恕他了,起来,别再做这副荒唐模样!”
“啊!谢过光禄勋,谢过光禄勋!”张奉不住地磕头,哐哐地声音听的马越于心不忍,眼看着地面都浸出血迹,马越不再看张奉一眼,背着手跨上骏马对阎行说道:“带何苗回宫!”
“诺!”阎行也越过磕头的张奉入府,不过片刻领着长水军士押着五花大绑的何苗奔向皇宫。
马越离去之后张奉还是不住地向着皇宫的方向叩首,等到再度抬起头时已经满面鲜血,脸上想笑却如释重负地哭了出来,满身泥土地斜靠在崔府烧毁的门槛上,嚎出声来。
朝会。
马越换了干净的朝服,只挺挺地脊梁站在大殿前,一副昨夜并未发生一点事的模样接引着朝臣,让每一个参加朝议的大臣都看出他的精神良好。
这让人们不禁诧异,洛阳这座城池不同其他,只要是关乎于巍峨皇宫的事情,哪怕再小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都能通过遍布其中的耳目传到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而参加朝议的人,没几个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曹操走到马越身边,对马越问道:“三郎,听说昨晚你遇刺了,看你现在的样子应当并无大碍吧?”
“有劳孟德兄记挂。”马越轻轻点头笑道:“世间有本事的人多了,险些丢了性命。”
说着话时,马越的目光越过曹操,看见宫门初袁绍一众青年簇拥着骠骑将军董重一路说笑而来,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君皓,怎么了?”曹操发现马越脸上的异样,顺着马越的目光望了过去,只匆匆看到袁绍一行人便被马越拉着步入殿中,马越说道:“走吧孟德兄,该开始朝议了。”
尽管被马越拉着走了,可曹操的心中一样的疑虑。‘本初怎么又跟董重走到一起了?’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马越突然有些不想处死何苗了。
如果何苗还在,他与董重在朝堂上依然还有着共同的敌人,短时期内能够获得坚固的同盟,足够的时间能够让马越将触手伸向皇城各处。可现在何苗就快要死了……如果朝堂上只剩这么一个外戚和马越这个辅政大臣。
最终什么结果,似乎不言而喻。
戴着九旒冕的小刘协和太皇董太后在小宦官的引路下端坐于大殿上,方才一声上朝小刘协便已经迈出两步,看着马越正要下台阶却有顿住脚,愣了一下才坐回去尴尬地咳嗽一声,招手问道:“光禄勋,朕听说你昨晚遇刺,有这回事吗?”
方才小皇帝想要下九级玉阶探视自己是否无碍,那个停住的动作说尽了幼年皇帝的仰仗。马越没有丝毫做作地拱手说道:“回陛下,臣昨日的确遇刺,行刺者为车骑将军何苗,上军校尉蹇硕在宫内遇刺,臣则在当时被骗出宫外,幸得崔公烈拼死相救才未遇害,但崔公满门除二位公子之外皆死于何贼之首。”
“啊!”如此消息,饶是珠帘后的董太后早先已知情却仍旧倒吸一口冷气,更不必说那些朝臣。
“陛下,您要为崔公做主啊!”
“崔公冤!”
朝臣一下子沸腾起来,许多老公府的门生故吏在大殿上哭号出声,马越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接着说道:“臣已查明,除何苗之外,同谋者有赵忠、夏恽、孙璋、毕岚、栗嵩、段珪、张恭、韩悝等人,臣请为他们治罪,谋害九卿及节制兵马的上军校尉,当重刑处斩抄家灭族!”
马越还未说完,曾经大将军府的幕僚们便已经跪伏殿中大声说道:“陛下,何苗只是一时糊涂,处死一人便可,大将军何进已死,又何必斩尽杀绝,请陛下开恩!”
“请陛下开恩!”
“陛下,在臣兵围车骑府时,车骑府从人负隅顽抗,与长水营发生冲突。所以……”马越没有回头看他们,他知道,不过是袁绍等幕府中人罢了,他低头拱手躬身,对着朝堂上的天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请陛下责罚,车骑府,已被臣夷为平地。”
“什么!”
袁绍趴在后面,近乎全身发抖,尽管他早知道何苗要刺杀马越,尽管他早知道何苗未必杀得了马越,尽管他早知道……可他仍旧低估了马越的狠毒。
夷为平地。
四个字像锤子一般重重地砸在朝堂上所有不喜马越的人的心头上,四个字的背后是马越对这件事的滔天恨意。
“光禄勋无罪,何来责罚?”珠帘后传来董太后的声音,“阴谋杀害朝廷柱臣,就该是这个下场!对于共谋者光禄勋觉得应怎么办?”
“臣谢太皇太后与陛下的宽宏大量。”马越抬头看了一眼小刘协,拱手说道:“张让尽管未参与其中,但作为宦官之首未能提前发现当贬为庶人,那些同谋者臣已命人拘捕,今日午时便在城南行刑。以及崔公身后之事,请陛下以王公之礼厚葬,可否?”
这一次,朝堂上鸦雀无声。
第四十一章 一荣俱荣
小皇帝略显稚嫩的一声“朕准了”,宣判了何苗及所有常侍的性命在今日以一种非常不体面的方式归天。
下朝后,马越聚集了长水及期门的军侯校尉将军们,在永乐宫外的军帐中聊了一些关于未来的计划,关于曹破石接任城门校尉,以及他打算离开皇宫。在何氏一族消亡之后,他打算回到城中居住。崔烈的死,令他对于什么士,有了更深的理解。
正午时分,刑场布置在城南,臭名昭著的十常侍在这一日尘归尘土归土,引了几乎半个洛阳的百姓将周遭围得水泄不通。
马越并未参与监斩之中,比起观看那些残缺之人是如何死于非命,他更愿意在大起大落之后回到梁府躺在自己睡了很多年的榻上舒服地睡一觉。
这一次,马越长了记性。
与他一同入驻梁府的还有早先潜入洛阳的徐晃率领的二百谷城汉子,以及十余个来自少府监的木箱。
“公明,许久未见,竟添了几分精瘦,在谷城过的不好吗?”
梁府门口,他见到了两年未曾会面的徐晃,以及徐晃带来的好手们。
徐晃早就等在梁府多时了,亲自牵过马越的缰绳笑道:“回主公,黑是因为去年夏种地晒的,瘦俺倒还真某觉得,听说昨晚主公遇刺,如何?”
“瞧瞧,公明说话都像洛阳人了……去年大旱,估计各地百姓都不好过,不过像公明这样躬身的县令也是不多。”马越拍着徐晃的肩膀对杨丰笑了,随后有些担忧地说道:“何苗这个王八蛋,这下非杀他不可倒是坏了我的大事。这些日子怎么样,在洛阳城门内受苦了吧。”
说话间,马越环视如今的梁府,府内因是从前段颖的宅子,院子够大,住下百十号人都不会显得拥挤,不过眼下二百余人进驻当真是有些多了,演武场上,院墙下的木架上,前庭后院里净是佩着兵器的汉子,看着可真是……令人安心啊。
“瞧主公说的,俺们这不算受苦,那些跟着主公的弟兄生来死去的才叫吃苦呢。”说着,徐晃正色道:“前厅里崔府的公子来了,听说昨晚的崔府的事不敢怠慢,主公先过去看看?”
“元平来了?那我这就去,公明阿若你俩给这些弟兄做好安排吧。”
说着马越便舍了徐晃杨丰快步走向前厅。
“杨兄,洛阳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徐晃问道:“说起来宫里要安全的多吧?唉,真是瞬息万变,当时咱们还都是校尉手底下的小曲长,如今大将军、车骑将军眼看着就要都死了。”
徐晃这一句话,掀起杨丰心里不少感叹,他还记得打从心里第一次认可徐晃时还是东郡北岸,他们都是长水校尉马越麾下的曲长,眨眼这么几年,乱七八糟的职位做了个遍,什么都尉校尉的,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界已经完全不同了,对什么将军完全不需要再抱有仰视的感觉。
一荣俱荣。
这种感觉……杨丰拍着徐晃笑了,摇了摇头说道:“恍如隔世啊。”
“哈哈!”徐晃也笑了,向杨丰介绍他带来的兄弟说道:“各个都是司隶的好手,只不过我看了洛阳那些甲士的配备,全是铁甲长刀的,咱们这些人都是世代从军,兵器都有,可最好的不过是皮甲,如果有人强攻府邸……够呛。”
“不用担心,主公早有预料你的弟兄没有甲胄,咱们甲胄没有,不过给也带来点宝贝!”杨丰眯起眼睛笑时非常迷人,任谁都想不到他是凉州最可怕的剑手,回首命人关上府门,一脚踹开脚下的箱子,“看看吧,这可是好东西!”
杨丰一脚下去,木箱被踢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好的五张臂长三尺的大弩来,底下还有整齐的矢囊,作为武人,徐晃一看到这做工精良的大弩便说不出话来,当下取出一柄拉动弩弦试了起来。
“好家伙,好大的劲力!”徐晃扯开本以为不用太大力气,却不想还真要使上四成力才拉满了。
“那是!”见到徐晃这么高兴杨丰抱着手臂有些骄傲地踢踢箱子说道:“上好木料做的弓臂,精铁打的扳机弩扣,牛筋弩弦,宫内少府监属官亲制的四石强弩。”
徐晃试了两下,倒没真的在这儿射矢,晃眼看到还有十几个箱子,难以置信地问道:“阿若……这,你可是带回十几个箱子,这?”
杨丰抿着嘴唇笑着点头,张开双手笑道:“一箱五张,我从少府监拿了七十张,哈哈,让你的弟兄出城弄些木头,咱们给府里箭楼搭起来,他妈的,看谁敢来!”
“四个过墙高的箭楼,不,八个,再给墙内搭上木架!不过阿若……咱们真的有必要这样,主公在城内就这么危险吗?”徐晃看着手上的强弩摇了摇头,一脸凝重地说道:“来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高估了主公呆在洛阳的危险,没想到,还是低估了。”
四石强弩都拿到手里了,还一下七十张,这可是犯汉律的东西,七十个强弩手,足够被人打上谋反的罪名了!
“你说的没错,你所能想象的,有多危险。”杨丰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是无比的严肃,“那么,现在咱们就有多危险。”
……
“崔公子?”
步入前厅,便见到正中间的蒲团上,崔均面北而跪,留给马越一个脆弱的背影。
听到马越的声音,崔均回过头,他的脸上要比马越更加疲惫几分。“光禄勋,何苗……怎么样?”
“今日午时,车裂。”马越脸上带着恨意,走到崔均的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元平,我说过,我会为崔公报仇,就在今日正午,城南。不仅仅何苗一个,还有士人们一直期望的,常侍,都会在那里走完他们最后一步。”
崔均抿着嘴说不出话来,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只是不住地点头。
“元平这些日子可有住的地方,如果不嫌弃地话和我一起住吧,只是我这里没有侍女奴仆,使唤的话外面那些伙计倒也可以……”说着,马越绕到崔均对面跪坐下去,双手抓着崔均的肩膀尽量让自己变得更加真诚,说道:“住下来吧,只要你想多久都可以,只要你不嫌弃。”
他很想安慰眼前这个满心悲痛的年轻人,但张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面对一个为了救下蓬头垢面的自己而痛失满门的年轻人,他无论如何安慰都显得太过苍白。
崔均的脸上带着疲惫与痛楚,还有刻骨铭心的仇恨被压在眼底,面对马越的好意,他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元平等我一会,我去取些东西。”
马越起身没有再说什么,他要去自己睡的偏房取一坛放在榻旁的凉州烈酒,如果老大人走时家仆没有收拾自己的屋子。
走出厅堂望见正有谷城汉子们来回走动,他尽量打起精神对这些强健的司隶武士打招呼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他看得出来,这些汉子对他有些畏惧,今世不同往昔,很快他就是一己之力干掉外戚与宦官的权贵。
有时候,令人畏惧也不是件坏事,至少今日的朝会上就没有那些老臣对自己的决定再提出任何无力的异议。
马越抱着一坛凉州驱寒的劣酒回到厅中,放下两个酒碗再度跪坐在崔均面前拍着坛子说道:“我这有上好的乌程老酒,只是今日不宜改日再饮,尝尝凉州土法酿的驱寒酒,在我家乡一到冬天都喝这个,一杯下肚就能让人忘了冻裂的耳朵。”
马越稀拉拉地说着废话,他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所幸,崔均也不在乎他在说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没听,俩眼只是望着马越酒坛倒入酒碗中的浑浊酒液发直。
方才倒满酒碗,崔均端起便是一头饮尽,劣酒入喉便又辣又呛,猛地咳嗽起来,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衣衫上,让本就皱得不堪的衣衫更显落魄,不过,马越没笑,只是接过酒碗再度倒上一碗。
“好酒,可有名字?”崔均饮下一碗酒呛得他泪涕直流,只是马越不知是悲伤还是酒。
“凉州土酒哪里有名,家家户户都会酿,每年州郡都会将压仓底的粟米贱价卖了,那东西不能吃,便被凉人拿去酿酒。”马越对着饮下一碗,他也是不曾一口一碗地喝,喉咙里直像火在烧,眼睛一下子便红了起来,说道:“凉刀子,人们都这么叫。”
“好个……凉刀子。”崔均再度饮下一碗,摇着头突然拍了拍酒碗问道:“君皓,我听说你也曾痛失亲人,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度过今,今后。”
崔均现在的模样,惨兮兮。
马越为他倒酒,一碗一碗,沉默了很久,马越才说道:“杀些人,喝些酒,睡一觉。报了仇,却发现这根本没用,反倒是心底更加空落,只能抱着遗憾走下去,不停地走,活着,总能找到自己为之活着的人或事出现。”
蹇硕……也不在了。
崔均连饮数碗凉刀子,半醉着扶着马越的肩膀,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呓语。
“大人,他总说,说一荣俱荣,说一损俱损。说只要,只要不去当任何一根绳上的蚂蚱,就不至于一下就被弄死……他说谎,说,说谎!”
第四十二章 耀武扬威
这是第几次了,从醉酒后的昏沉中醒来,再一次权力纷争尘埃落定。
有些人死了,马越还活着。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
马越揉了揉发昏的额头,后背的酸硬感让他直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睡在梁鹄曾放在厅中最喜欢的那张几案上,崔均更是不堪,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此时正打着呼噜,头冠泡在酒坛子里。
“阿若,我睡了多久,有事吗?”马越一遍揉着额头,看窗户投入厅中的光线应当还是白日,他不明白杨丰为何要叫醒他,显然这点睡眠对彻夜未眠的他而言是不够的,抬起头对上杨丰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急忙说道:“你还没休息吗?去睡吧,发生什么事了?”
杨丰立在马越身侧,收拾着酒碗说道:“恐怕我是不能休息了,董旻来了,奉车都尉,董卓的弟弟。董卓到都亭了,君皓要在府上接待他还是让鸿胪寺的人准备诸侯之礼去?”
尽管杨阿若不喜欢董卓,但他很明白,这次边军入京董卓是出了大力气的,并州丁原的兵势到现在还被牛辅堵在孟津渡口,更不必说贵为前将军的董卓亲自将兵连克王匡鲍信的兵力,将他们逼退到轩辕关。于公于私,董卓对马氏的人来说,都是大功臣。
“诸侯之礼就算了,引人闲话。我自己去街亭迎接他吧。”马越有些疲倦地晃了晃脑袋,再没有什么比彻夜的躲避追杀的第二天醉酒还要出城迎接董卓这样令人担心的军阀更令人感到疲惫了,“阿若你让人收拾收拾府邸,把元平送到偏房休息,让人置些酒菜,再牵几头羊回来。然后就早些休息吧。”
“对了。”马越走出厅堂又再度折返说道:“找人去宫内长水营驻地把裴家小子和荀彧都接到府里来吧。早些休息,传个话,那些事让下边人去做就好了。”
“诺。”杨丰端着酒坛捧起酒碗应诺,强打着笑了一下,向外面挑了挑眉毛说道:“君皓出去看看,府里可不大一样了。”
马越满面狐疑地走出厅堂,环视四周乍一看没发现哪里不对,猛然间晃到院子里巨木堆叠而成的箭楼、院墙内便于弓手攀爬的木架这才摇头笑了,徐晃一见马越出来当下引着一个体态雄健眉目里跟董卓有几分相似但透着几分精明的凉州汉子过来说道:“主公,这是奉车都尉董旻,等您很久了。”
“董都尉,幸会,仲兄到都亭了吗?”说着马越扫了一眼新搭建的箭楼拍着徐晃肩膀说道:“做的不错,准备准备,我去接董二哥回家。”
“诺!”
董旻对马越如此的称呼很是受用,连忙拱手满面笑容地说道:“不敢当,光禄勋言重了。”
说着,董旻换上有些悲戚的表情说道:“下官听说光禄勋与上军校尉的私交很好,几乎要引为异姓兄弟,上军校尉遇刺还望光禄勋节哀。”
马越矜持地点头,拍拍董旻的胳膊说道:“多谢兄长了。”
“光禄勋叫叔颖就好,我还听说,光禄勋曾与上军校尉互为表里,这一次上军校尉的遇刺会令光禄勋在朝中的支持有所减少。”董旻不同董卓,面相上要温和地多,只听他正色说道:“不过光禄勋不必担心,尽管上军校尉不在了,董家与马氏的生死之交不但在凉州,在朝中也是一样,董家永远是光禄勋抵御敌人的坚盾利矛。”
接触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马越觉得董卓这个人是很有识人之明的,这董家三爷就该放到洛阳这个地方来,别管信不信,他已经对这个董旻有了十足的好感。
“大恩不言谢,董家兄长对小弟的情义一直被君皓记挂在心里,时候不早,咱们不要让仲兄在都亭久候。”马越把着董旻的手臂说道:“公明备马,随我去都亭迎接仲兄。”
“诺!”
徐晃才一转身,董旻便面带着古怪的笑意对马越说道:“君皓不必多礼,仲兄来时便托人给某家带了话,说他可不敢让光禄勋前往都亭迎接,便已经启程入京了,不过十里路程,西凉马的脚力,估计已经入城啦。”
“什么?这如何使得。”眼看着徐晃前来马匹马越急忙翻身上马说道:“这岂不是让马某失了礼数吗,兄长且快上马,去城门迎接仲兄。”
董旻笑着上马,二人才走到离城门还有半里便见到城门一阵骚乱。
出入城门的百姓东西奔走,逛城外集市的妇人被踢踏的马蹄声吓得丢掉手中竹篮,牵着小孩的汉子一把捂住孩子的眼睛,美艳的夫人带着仆人躲到树后,还有那些个鸡飞狗跳的城门军卒。
“嘭!”
城门外突然被抛入一物,重重地砸在城内的御道上,竟是个守门的城门卒,随后‘嗖’地一声,制式长戈飞快地扎在离那人脑袋不过一尺的地面上入地数寸,尽管未害人性命,但给予旁人的惊惧却尤甚一层。
马蹄声响,烟尘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匹体态雄健四肢强壮的长毛野马,过人的肩高看上去像一头猛兽,骏马胸前的肌肉碰撞着悬挂在马笼头下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惹人心乱的声响,高头大马晃着脑袋喷着响鼻,这匹雄健的西凉大马体型庞大是世间少有,马背上的关西大汉也是一样,一身制式两裆铠穿在身上几乎扣不住肋下的甲扣,胳膊上交错的伤疤昭示着此人在战场上勇猛的功勋,马匹上斜挂着一杆手臂粗的混铁丈二旗矛,小山般地健壮身躯伴着马背的缓慢颠簸一步三晃着,凶悍的目光像一头下山猛虎环顾城门左右,对视者无不胆颤心惊。
片刻,并排着四匹只逊色一筹的凉州大马踢踏而至,从城门洞的阴影中打马长驱,马背上的外族武士桀骜不驯,腰悬的战刀映着凛凛寒光,斜指向地的战矛随时准备冲锋。在那些胡族武士的簇拥之中,董卓眯着眼睛皱了皱塌鼻子,冷酷无情的目光扫视着这座他曾在年轻时走过每一寸土地的都城,那时候他是依附于袁氏公府的小小书吏。二十年过去了,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御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今天,他回来了。
扑面而来的沙场肃杀之气中,先锋巨汉提起缰绳,骏马嘶鸣中昂着下巴抽出旗矛迎风一抖,红色将军大纛披挂而下,上书单单一个董字。
“前将军,台乡董侯驾到,鸿胪寺的人还不快来迎接!”
盯着抗纛的先锋巨汉,马越满眼的羡慕神色,天知道董卓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威风人物,别的不说,单单是这卖相可就比李傕郭汜看上去更下凶悍,这人是……华雄?
“兄长,仲兄是从哪里找来这般威猛虎将?”马越轻摇着头,打马长驱迎着那抗纛猛将便飞奔而去,临着相距十余步,猛然一提缰绳胯下鲜卑大马便已然人立而起,骏马嘶鸣声中,马越拱手朗声笑道:“仲兄啊,你这来的太快,小弟都来不及去都亭迎接,马越在此有礼了!”
这一手骑术耍的真俊,哪怕是耀武扬威的抗纛猛将也不禁眯起了眼睛,这就是马越?
董卓眯了眯眼,仔细看了马越数息时间,肃杀的脸上终于有了暖意的感情,策马上前两步笑着拱手,随后翻身,健硕地有些臃肿的身躯动作却非常麻利,下马便拜道:“现在仲颖见到阁下,可要拱手拜倒了啊,是不是,光禄勋。”
“可不敢。”马越见状也一同翻身下马对拜道:“仲兄无论何时在三郎面前都是仲兄,怎敢让仲兄施礼,那不让教小弟失礼嘛,兄长请随我来,寒舍已备下薄酒,为兄长接风洗尘,也为诸位兄弟面东而战大胜庆功……兄长,要我说,那什么鸿胪寺,咱就不去了,如何?”
“哈哈哈哈!”董卓仰头畅快地大笑,狮鼻阔口笑的尤为豪爽,拍着马越的肩膀说道:“多少年未见,三郎变了大模样,可这对我仲颖还是没变,不枉为兄为你战上一遭!娃儿们,上光禄勋府上吃酒去!”
马越扫了一眼,跟后面的李儒郭汜等熟识的汉子打了个招呼,董卓带来五十亲随,估计府上还能塞下,随后便翻身上马与董卓并肩而行。
二人策马在御道旁牵马而行,后面凉并蛮荒之地来的剽悍骑士们各个满面凶相地踱马跟随,那模样,看上去一个个要多凶悍有多凶悍。
其实马越都理解,那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三碗凉刀子下肚一准原形毕露。他们凉州人都是这样,如果这里换做任何一个地方他们都不至于如此地耀武扬威,这里是皇都洛阳,这些边地异族什么时候见过如此巍峨的城阙,又在何时见过如此多的达官贵人。
他们心里没底,找不到一丁点儿的安全感。人人都听过太多关乎于洛阳的传说,可说到底,除了董卓又谁也没见过真正的洛阳。为了不教洛阳人将看猴子一般的目光加诸于自身,他们宁肯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教人感到畏惧。
马越摇头牵着马笑了,他想起刚到洛阳的时候,他不也是持戟站在大殿门口,总是横眉冷对着一个个穿着官服从自己面前走过的豪门贵胄吗?
其实大家都只是为了自己安心罢了。
毕竟,令人畏惧总比受人尊敬更加安全,这是凉人为人处事的道之所在,不是吗?
第四十三章 满天星月
梁府,热闹大发了。
就算是段颖在世之时,府邸都从未有过如此盛况,那个时候的段颖可不敢在府里搞什么宴会,毕竟上面还有宦官和皇帝,一个边将即便又威震天下的声望又有什么用呢?可今时不同往日,凉州的马三郎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入主洛阳,准确地说,就是从这一日开始的。
谷城来的汉子与屠格武士推杯换盏,满头细辫的羌人在演武场上角力,南匈奴的男人敞怀拍着酒坛叫好,这是一场行伍搏杀惯了的汉子们的宴会,整个府邸没有一个仆人,所有武士都像到了自己家一般,需要的物品随意取用,反正东倒西歪地搁置在兵器架旁边,偌大的厅堂空无一人,府邸的主人扯下一身象征地位的官服正穿着一身在洛阳很难见到的麻布袍子在演武场上席地而坐,并州来的前将军也没了一点乡侯的矜持拽着烤至金黄的羊腿大块朵颐,一面偷偷地将肥手上的油迹抹在光禄勋洗得发白的麻袍上。
偷马贼出身的军侯光着膀子提着四个酒坛跨在马背上,身子左右扭动御使着长毛瘦马在演武场上抬起前蹄挪动。城门口凶悍非常的抗纛猛将在酒宴上亦当仁不让,提着酒坛四处敬酒,酒碗一碰便能洒出大半。谁能想到从凉州到洛阳,这一群沙场上百战无惧的汉子们带着些许不安走入九卿府邸却迎来了这种宴会,凉州汉儿雄浑的嗓音唱起征歌都似伴着滚滚黄沙。
都放开了,没有人再绷着,就连河东的两位公子都端着酒碗在场中引颈高歌,整个梁府在这个下午格外喧闹。
酒饱饭足,太阳下山篝火却未烧得更旺,宫内的几位马氏的将军都回来了,更将宴会推至**。
“哈哈,云长和夫子也来了。仲兄,我可跟你说,这一坛酒可要金贵,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马越拍着酒坛一面招呼关羽等人在自己身旁坐下,对董卓笑道:“吴郡的乌程酒,听过吧?诶你别抢啊!”
根本不等马越说完,董卓一把便将酒坛夺来拍开了灌下一大口,半晌才吧唧吧唧嘴道:“嘁,总听人说,咱也没喝过,其实味淡的很。”
马越等人都喝过乌程酒,知道这酒口味清淡,闻言都仰头大笑,董旻拍着董卓笑道:“二哥,人家都管这叫情义酒,江淮招待最亲近的故友才取出这么一坛,估计三郎在院子里埋了很久了,这封盖上混着泥就喝了,哈哈。”
董卓看着众人乐,他也笑,笑罢了皱着鼻子拍着马越的肩膀正色说道:“贤弟,为兄跟你说实话,这次你的一封求援信可是令董某思虑良久,你可能不知道,何屠子前番一纸调令要某从并州三百里赶来,后来又要召某挺兵入洛杀入皇宫。”
“难呐!”董卓笑着摇头,“各个都拿老哥当刀使唤,去他个球,某才不听不他们的!”
听到这话,马越乐的开怀大笑,把着董卓的手臂笑道:“多亏了仲兄鼎力击溃勤王军,否则新帝登基都是个难事,看战报上兄长胜的不易,小弟早就对战事好奇,仲兄且讲来听听?”
“不算什么,关东的那些杂毛,哪儿能是某手下儿郎的对手,那封战报权是给你壮声威的。”董卓摆手一副不足为道的模样肥手将胸脯拍的震天响,“你看某麾下这班小崽子,某本以为在邙山会有一场恶战,哪儿知道王匡号称发泰山三千强弩手,其实不过些许民兵拿着弓箭,步弓手教某的屠格骑在马上射的乱跑,一触即溃……不过还别说,那个鲍信倒是个能人,硬是让他护着王匡杀出条路跑到轩辕关,有些胆色。”
“嗯,鲍信是有本事的人,当年征讨黄巾时我曾与他见过。”马越饮净放下酒碗说道:“当时便有些勇名在外,破大陆泽时军功位列全军第三,尚排在曹孟德之上。”
大陆泽之战,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那是一场声震天下的大战,那一战马越的声威盖住了所有名将,尤始声名鹊起。
“光禄勋,那一战你的首功弟兄们都知道,第三是那鲍信,那次位是谁?”郭汜从马背上下来,端着酒坛放在篝火旁边拍拍马越肩膀问道:“要不是他王匡就被某擒住了!”
马越指着郭汜笑道:“哟,几年不见还叫上官名儿了,什么时候你个偷马贼也学会这套了,还是叫我三郎吧,都多少年交情了。位列次功的是吴郡人孙坚,听说过他吗?”
“孙文台那小子作战勇猛,又能跟董某人想到一快去,时局的见解也是非常独到啊。跟韩遂打的时候见过,不过那小子对某不是很服气,嘁,那小子另有机缘,不提他了。”董卓知道在扶风大营时孙坚曾向张温进言杀了自己,提起这个名字心里就有气,亏他还想把孙坚留在身边呢。狠狠地咬了一口羊腿,将骨头随手一丢指着马越的麻布衣衫问道:“不是为兄说你,都位列九卿怎么也不弄些锦缎穿在身上,弄这一身麻布跟吊丧一样,先帝不是还没发丧么,别说我们了,好些年过去了,你怎么样,洛阳的时局如何?”
“唉,就在今早才勉强稳定吧。”提到时局,马越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可不是谁死了,昨夜城门校尉假意将城门兵权给我,邀我探视城门防务,路上被何苗伏击,险些就丢了性命。宫里那位一直帮我的上军校尉蹇硕也同时遇刺,时运差了些,当场死在嘉德殿外。”
“他娘的,朱苗还敢伏击你呢?怎么,是给何屠子报仇呢?”董卓揉了把脸,奚落道:“以前没听说他俩兄弟情深啊,胆大妄为!怎么,伏击不成让你宰了?”
董卓这话说的马越想笑,何苗跟何进同父异母,跟着亲娘改嫁过来连本姓都改了,本来叫朱苗的。可马越怎么都笑不出来,无力地挥手说道:“能那么轻松就好了,那王八蛋弄了二百多刺客围追堵截,府上还藏了好几把强弩,是崔烈崔老大人救下我,这才逃了出来,崔老大人一家上下却被牵连……”
“崔烈竟会因救你而死?”董卓太知道崔烈的模样了,那老头子人如其名刚烈非常,他的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说道:“看来你在洛阳甚得人心啊。”
马越垂头,“恰恰相反,如今的洛阳,恐怕只有仲兄及众位弟兄可与在下交心,其他人我一个都信不过。”
“这是为何?”
“从前我从未接触过士大夫这一类人,两个老师一个是自诩为士,一个被迫流亡十年,可是崔公的死,教我明白什么是士。”马越眯着眼睛望着西边说道:“士不单单是一种人,更是人们怀在心中的道,受人尊敬,累世丰裕,你的政见不被他认可,他就在朝堂上以政见说服你。你的行为是无道的,他便以他的行动击垮你。崔公并不认可我的行事方式,但不认为我是错的。”
“唉,啧,啧。总之,无论该不该死,我们还活着。”董卓叹气,吧唧嘴左右看看,满面的了然无趣,握着一支碳棍在篝火中随意挑弄着,“别担心那么多,没时间让你我感慨,现在何家人跟十常侍都完蛋了,你有什么打算?”
马越望着演武场上的人声鼎沸,火光映在这些面色黑红的汉子张张笑脸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心思低沉,晃头说道:“以前就总想着扳倒何家这棵大树,昼也想,夜也想。心里总觉得有多少艰难,眼看着,谁知道最后就是,最后就几句话的事,何家没了。可扳倒了他们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仲兄你说这人是不是很有意思,别人处处挡着我,使劲给我下绊子,我反倒是念头通达,真没人挡在前面,却没精神了。”
“哈哈哈!你前面说那什么士大夫,某不懂,但这个涉及兵法,某可要跟你好好说说。”董卓仰头大笑,豪爽的笑声令演武场上的勇士为之侧目,胖手一边挑弄篝火一面说道:“这就是攻略城池之时围城常用之术,孙武子有云,围师必阙,穷寇莫追,你应当读过的啊!”
“这……”马越皱了一下眉头,围师必阙讲的是包围敌人必须要留下生路,穷途末路的敌人最好不要去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突然马越反应过来,一推董卓说道:“仲兄你这是骂我是贼寇啊!”
董卓说的很对,兵书上抛去训练军士的方法,其他的均可归结于人心之术,当时他被困于黄门寺狱等死,朝野纷乱不断,可不就是穷途末路,正因如此才会拼了命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而现如今的情况……
“三郎,你是知道董某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提兵帮你,你知为何?就因你在那信中称董某为二兄,不是前将军,也不是什么乡侯,是兄长。你式微之时,称某兄长,兄长便认你。如今你得势辅政,还认兄长,所以兄长提兵帮你。当下你拔除何氏,辅立皇子,朝野威望已立,夫谓何求?”
“嘁,你无需再如此忧心忡忡做小儿女态啦。你尽管放心辅政,挡路的自有兄长宰了他!”董卓哗地一声站起身来,一把扯落肩头甲扣,任凭甲胄披落腰间,挺着肥硕的肚子向着演武场跳着舞高声吆喝着苍凉的西北凉调,风箱般地哑嗓满是苍凉。“战城南兮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兮:且为客豪!”
“娃儿们,大声唱起来啊!”马越愣了一下,身旁的关羽饮下烈酒,身虽未动,手中竹筷却敲在酒碗上打起节,接着整个梁府喧闹起来,震耳欲聋的战城南响彻今夜的洛阳城。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胡人们围着圈子跳动起来,就像跳动的篝火,有人唱着汉词,有人唱起苍凉的胡曲,更多的人打着拍子,伴着韵律跳动着健壮身躯。
马越饮下一碗酒,伴着嘹亮歌声枕酒坛醉在漫天星月之下。
第四十四章 日新月异
董卓入京的第二旬,汉孝坚皇帝刘宏的出殡如期举行,同时葬在文陵的还有王公陪葬的蹇硕与崔烈。
送葬的白幡浩浩荡荡排出十余里,千骑骏马奔驰在官道上,整个司隶的百姓穿上披麻戴孝,恸哭声震三辅。
马越本以为在送葬的路上他会哭的稀里哗啦,及至此刻,往事历历,走在幽长的神道之上,他却发现除了满心的悲痛,无法落下一滴眼泪。
悲是悲哀,痛是心痛。
无切肤剥皮之痛,却有断臂抽脊之实。
人,没了。
孝坚皇帝的与蹇硕崔烈的棺椁放入幽深冷清的地宫,宝城享殿之中,骠骑将军董重将孝坚皇帝的灵位摆上中央,马越拱手将崔烈的灵牌扶正,捧着最后一块灵牌,却看了许久不见动作,紧紧咬着牙关。
在他手上,那块灵牌上写着,侍从宦者蹇。
蹇。
“君皓,百官都在等你呢,在想什么?”
董重见到马越默不作声地捏着灵牌,抬臂轻碰马越小声地问出口,他看出马越脸色不好,随后将眼神望至其手中灵牌,刹时间脸色青白,什么都明白了。
这三块令牌,刘宏是标准的大行皇帝位,崔烈则上书安平崔公烈,唯独蹇硕的灵牌上写着侍从宦者……马越此前只记得报崔烈救命之恩,在朝堂上强行通过王公之礼葬于皇陵,却忽略了蹇硕的丧礼规格,侍从宦者,这四个字分明是四柄刀子刺在他的心里,这是陪葬之人!
如果节制天下兵马,为刘宏身后事操劳至死,拱卫新帝的功臣,最后仅仅是一个陪葬之人……如果推心置腹令他感恩戴德的蹇硕到最后只是个陪葬之人,那他心里的愧疚这辈子都不会放下!
“我在想什么?骠骑将军问得好……我想杀人。”马越脸面僵硬非常,抿了抿嘴,舌尖舔过干裂的唇,皱起眉毛对董重发问,语气平淡却令人心底感到发寒,道:“谁下令做出这块令牌的?”
“尚、尚书郑泰,不是君皓,你先息怒。”没有人比董重还清楚马越的愤怒究竟有多么疯狂,急忙喝道:“简直混账,上军校尉是奉迎陛下登基的有功之臣,竟会出此纰漏!陛下,臣即刻请奏罢尚书令郑泰,贬为庶人。”
一身素服的小刘协甚至根本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董重所说的罢免一个在海内久负声望的名士郑泰意味着什么,但他明白,凡事应当问问先生的想法,当下董太后都来不及阻止,便将脑袋转向马越问道:“光禄卿以为如何?”
董太后拉着小刘协说道:“陛下,骠骑将军所言甚是,便准了吧。”
“臣,不同意。”
“马越你……”董重一看马越的表情便知道要出大事了,急忙对董太后拱手向着马越说道:“光禄勋,太皇太后既已恩准,那便将那郑泰罢免,蹇校尉的灵牌重制,就这样吧……别闹下去不好收场。”
“我说,臣,不同意。”马越看都没看董重,手一发力,捏碎灵牌,转头对刘协拱手下拜说道:“陛下,董骠骑也说了,这是一件很大的纰漏,臣请将郑泰押入黄门寺狱。”
“这,这不合律法,君皓啊,郑泰年少时就是豪杰,后来在司隶一带更有名望,何进请他都请不动,你这样过了吧……给老兄个面子,放过他吧。”
马越看着董重,心头越发厌烦,回首目光在百官脸上划过,一个个低头视地不敢言语,深吸了口气,马越叹道:“兄长,君皓不是有意驳你脸面,可若那样……谁给蹇兄面子。”
谁会给一个死人面子。
董重脸上一片青白,这是马越第一次顶撞他,就这般的当众、不容回绝。他是谁?他是当今太皇太后的侄子,他的父亲曾为董太后抗罪赴死,如今是朝堂上唯一的一个外戚,马越即便再劳苦功高,在董重眼中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三郎,马三郎,听老兄一句,就这样吧。难不成你要为这事迁怒为兄?”
说到最后,董重脸上已带着三分怒气,一摆袖袍,转身说道:“本初,护送郑尚书前往尚书台述职挂印,差木石司为蹇校尉制作灵牌,半个时辰之内要送来。”
袁绍拱手,在百官之中拉着郑泰便向享殿外走,马越抱着手臂瞪了董重的背影一眼,扬起脸面正对着殿门,一言不发。
董太后则眯眼看着马越,刘协则走了两步,离马越近了一些,拽了拽马越的一脚。
天子在安抚他。
马越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看着殿门等待着什么。
在享殿门口侍从的武士,可是自己那便宜外甥裴若,能让袁本初走出殿门一步才怪。
“铛!”“铛!”“铛!”“铛!”
眼看着袁绍领几个侍从护着郑泰就要迈出门槛,握剑侍立的裴若一摆手,两侧立在神道上期门武士瞬间举起长戈叉在一起。
袁绍,怎敢迈步?
“哈哈!”着一身白衣孝服的前将军董卓指着门口吃瘪的袁绍笑出声来,猛然意识到这是先帝陵寝立即收住笑容,小气吧唧的左右瞟了两眼,这才尴尬的咳嗽两声,憋着脸立在武官当中。
“马君皓!”董重摆着衣袖,在殿中大迈着步子,不着痕迹地撤出数步这才回首一指马越喝道:“过分了吧!”
马越梗着脖子,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看着气急败坏的董重,抬手轻轻抓了一下头发,就听到周围有刀剑出鞘的声音,那是骠骑府的卫士。垂头,马越见到刘协仰着小脸儿,脸上的表情有些担忧,马越轻轻摇头,笑着半蹲着平视刘协,轻描淡写地说道:“陛下当面,下兵器。”
马越话音刚落,董卓一摆手,身后顶盔掼甲的华雄迈步而出,一声不吭地走到董重身后的卫士旁边,凶狠的眼眸对上洛阳城里娇生惯养的卫士,大手一张便将五柄出鞘的环刀缴了过来。
没有任何人怀疑,这个赤手空拳的关西猛汉赤手空拳那五名衣甲华贵的骠骑府卫士也不是对手。
这时,马越才起身向董重走了两步,笑着拱手道:“董骠骑,息怒。”
“君皓并非无礼之人,不如这样,让我问问郑泰,为何给蹇校尉立如此一方灵位,若他有理,他无罪。若他无理,黄门寺,如何?”
眼看着自己的卫士被董卓身后的关西武士下了兵器,董重又惊又怕地咬牙切齿,乍然却又听到马越这句服软的话,才长出了口气,点头,为了挽回颜面说道:“这次老夫不与你计较,三郎啊,今后莫要再如此冲动,教旁人看了笑话。”
“董骠骑教训的是,在下铭记于心。”
马越一脸歉意笑容,手拂胸口拱手,之后转过头朗声说道:“郑泰,且上前来。”
郑泰闻言,与袁绍对视一眼,尽管袁绍的手拉的很紧,仍旧挣开扶正了头冠,昂首阔步地走过百官肃立的享殿,抬着头轻轻拱手道:“光禄勋所问何事?”
郑泰的眉目周正,颌下蓄着修整齐美的胡须,挺拔的身子带着一股正气,就这么不卑不亢地站在马越身前。他在拱手,但马越却没看到他的低头。
马越以为,没有人能在自己面前高傲地昂着头颅。
“我要问你,为何为上军校尉做如此一块灵位。”马越问,“你不知他是陛下登基的从龙功臣?”
“回光禄勋,在下只知道陛下叮嘱崔公与蹇校尉与先帝同葬文陵已是为人臣子的莫大荣耀。”郑泰带着些许的倨傲说道:“光禄勋在朝堂上说崔公的王公之礼,依照礼制,宦者的灵位,便是如此。”
“的确是莫大荣耀。”马越眯着眼睛点头,手高高的扬起来,却缓缓地落下,叹了口气说道:“你走吧,安心做你的尚书令。”
马越恨极了郑泰这个人,偏又有些佩服这个敢昂着头跟自己说话的尚书令。只是有些观念,他无法认可。
若以蹇硕之尊贵,墓葬中甚至都无法写全自己的姓名都成了莫大荣耀……马越真想依照礼制再夹裹着私人感情把这个郑泰活葬在文陵,但那些都是狗屁。
率百官送葬返洛的一路马越什么话都没说,骑在马越缓缓踱步。
准备小皇帝刘协的登基,如何遏制董重的骠骑府迅速扩张的影响力,以及如何处理朝堂中百官关系是急需他考虑的事情,但在这些之前,他必须要做一件,是他所不愿的事情。
“三郎,最后放了那姓郑的就算了,还没有一点儿责罚。”董卓挺着肚子策马在马越身旁,那副悠哉的模样好似出府游玩一般,皱着鼻子眼睛却瞪大了带着贪欲,“一刀宰了多好,我可听说他是山东大豪,家里四五百顷土地,正好寻个顶撞上官的由头抄了分给士卒,多好!”
“仲兄说什么呢,杀人的事情再洛阳就别提了,这是天子脚下。”马越晃手握着马鞭指向四周肥沃土地说道:“我知道,下面兄弟赴死为的就是在洛阳享荣华,搏富贵,我知道。但不能因咱们富贵,就断别人的生路,唉,在这,难啊。”
邻近都城,马越拨马西望,摇了摇头。
“以后有机会,我要在凉州找一座最高的山,把为我赴死的兄弟都葬在那里,让他们看……”
“看什么?”
“看这天下因我马越,会有多少不同!”
第四十五章 功至封侯
先帝殡葬上的一出闹剧表面上停息,却再更深的层面引发了骠骑府与光禄勋府上无数次小的摩擦。
第二日的朝议,皇帝刘协下诏,加赐已故上军校尉蹇硕为忠侯。
七月初,原上军校尉部军侯裴若上表,请求领麾下六百西园骑移防文陵,作为守备文陵的禁卫。
这一表在朝会上引起轩然大波,霎时间令朝堂百官对裴若赞不绝口,皇陵禁卫与陵户不同于其他军备,以终生制与世袭制,也就是说,从这一表准奏开始,裴若今生今世都将领兵护卫文陵,在他死后,他的儿子将继承他的职责,继续统领禁军守卫文陵。
太皇董太后当朝应允了一个河东裴氏的子嗣领兵文陵,同时赐爵文陵侯,将六百西苑骑及家眷共三千余人迁至文陵。
中平六年,文陵侯裴若许诺世代陪伴长眠地下的先皇,今生效忠,世世效忠。
裴若走时马越站在洛阳城头远望,他们一同带走的还有三块石碑,崔公烈碑,忠侯蹇硕碑,及写了一半的文陵侯碑。这三块光禄勋马越亲手写就的石碑将会立在文陵宝城门口的谥碑亭中,位于孝坚皇帝碑之后。
这三块碑文立意不同,但在其中却如何都绕不开一个名字,马越。
七月中,汉帝刘协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洛阳城外上林东苑平地起楼观,在数万百姓的仰望下,新帝刘协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命百姓平身,宣示着另一个时代到来。
登基当日,皇帝下诏四条。
其一,光禄勋马越护驾有功,受辅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受封美阳侯。
其二,召国舅王斌为执金吾,封都亭侯。
其三,太学征天下贤才入京,每年向尚书台进百贤。重修鸿都门学,设木、石、铁、医、衣、画、字、赋八门,专司技艺。
其四,念及中平五年各地灾害不断,免赋一年。
后面两条标注着侍中马越进言,帝准的诏令传告天下,一时间马越的名字更是推至顶峰,民间传言四起。天下各地,也不再安分了。
增筑后的辅国府更加肃穆,门楣上挂上崭新的牌匾,上书着出自书法名家马越亲笔写就的辅国将军府。内里将蔡邕的家院一并合在一起,占地扩大一倍,一跃成为整个洛阳城皇宫之外最宽阔的府邸。几乎与张让权势鼎盛时的宅邸不分上下。
清晨,杨丰与辅国府外放的几位宫内将官带领麾下绕着洛阳都城奔跑训练完毕,在偌大的院中用井水洗了个冷水澡,一番打理之后推开马越房间却扑了个空,被褥整整齐齐地放在榻上,内里清凉。
远远看到书房窗户被支起来,杨丰叹了口气,与刚好走出房门的崔均聊了几句昨日递交名刺今日过府的达官贵人,一同走向书房。
“三郎,又一夜未眠?”室内香炉中冒着袅袅青烟,闻上去令人心清气爽,这是荀彧经常熏衣服的香料,放荀彧离开的第三天荀彧过府做客,一同来的还有这香薰。杨丰走到书案前整理着散乱的书简低头说道:“总是这样恐怕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差,休息休息吧,政务可以让崔公子替你打理,咱没必要事事亲为。”
“昨夜河东急报,白波贼复乱,兵进西河郡故地与南匈奴相攻。”马越揉着酸涩的眼睛起身抽出一卷书简递给杨丰说道:“我打算招降白波贼,给杨奉一个校尉官职,让他移居朔方郡以南与占据那里的鲜卑人作战,若胜了便在那里筑城立郡。今天你去尚书府将这个交于陛下,请他在明日的朝会上定夺。”
“让白波贼去打鲜卑人?那杨奉会同意?”杨丰摇头说道:“你不会打算让云长去劝杨奉吧。”
“云长?当然不会,这种事情云长也会不去做的。”马越摇头笑道:“我打算让牛辅去,率部督军告诉杨奉这个消息,如果能拿下那块土地,我可许诺他一个将军位,部下全部赦免,如果不同意就让牛辅平叛吧,河东离洛阳太近,不能长存。”
“这个,是给牛辅的。”马越又将一封信交给杨丰道:“若杨奉同意,可将兵与白波军同驻北地郡定边县长城内,北上击鲜卑,那块土地鲜卑人不多,三面都是大汉国土,西面的大漠只有小块缺口,可持此信寻求北地太守窦良相协。”
说着,马越转头对崔均问道:“今日都有谁要过府?”
“城门校尉曹破石希望调派人手,皇甫太尉之子皇甫郦询问四万扶风军的遣散进行如何,冀州刺史韩馥的使者请求朝廷调兵围剿黑山,尚书卢植之子卢浩询问对于袁术受推举任南阳太守当如何。”崔均念着一个个名字,到最后一个时皱了皱眉,“还有这个,一介白身的白马寺僧人叫笮融,请求朝廷开仓善待三辅因旱灾流亡的百姓……君皓,都见不见?”
“呼……”每天早上都要听如此一长串的名刺,马越长出口气说道:“见,都见见,让侍从过府通知吧,尽量早些,午后我还要入宫面圣,对了,猴子哥怎么样了,凉州军被调驻三辅,他过的如何?”
“骑从昨晚才回来,马玩在那边过的不错,长安令杜畿正好需要人,把他的六千军卒编入开水渠的壮丁里,反正粮食不愁了。”杨丰将简牍放入怀中,歪着头笑道:“从前三郎不是谁都看不起,城门校尉都成了小人物,如今怎么连白身都屈尊一见,哈哈。”
马越在书房中铜盆中就着清水洗了把脸,转头笑着回道:“对谁都不客气,那不就该着遇刺了嘛。咱们现在都是大人物了,大人物有的不仅仅是傲慢,还得不移蓬头垢面时的矢志,行了,你去忙吧,记得把那七十张强弩送到武库里,别落人把柄。”
“哈哈。”笑过了,杨丰扬长而去,马越想改变天下,他都看在眼里。
……
骠骑府,经过短暂的门庭若市,在辅国府建成之后备受冷落,不过仍旧有些从前忠于何进的士人只能投奔骠骑府,做着董重的幕僚。
“本初来了,近日过的如何?”董重听到门房报信袁绍来了喜出望外,在刘协登基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其实自己就是个空手将军,除了挂着名气之外对朝堂几乎没什么影响力,马越是青云直上,无论是五军七署、宫内宫外、尚书内务他都差得进手,而自己则是彻底被架空了。对于朝政上的事情如今最大的渠道就是自己的幕僚袁绍。
“本初见过骠骑将军,托将军福,南阳一行还算不错。”袁绍拱了拱手,随董重步入大堂,早有侍女将茶水点心准备妥当,喝上一口温汤,袁绍有些兴奋地说道:“南阳当地士绅皆交好公路,举他为南阳太守,还有盘踞在汝南的那些贼人,只需将军给他们封出一官便可为将军效力,还有长沙太守孙坚,只等郑泰一点头就成了,事情好的出乎想象啊。”
“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只要公路在南阳站住脚,咱们就有最大的外援了。”董重拍着手,脸上的神情激动极了,兴奋地在中堂踱步,片刻脸色一变,不着神色地对袁绍问道:“本初啊,你说我反对马越是担心其性情桀骜久生变故,可你袁氏豪门出身,为何也要反对马越呢?甚至比我还要热衷于此,这是为何?”
看了这么久的宫廷变故,眼看着马越从下属到宿将到红人,后面一连贯的刺杀夺权,出殡登基的,这个当年的孩子成了与自己并驾齐驱的将军,光禄勋给侍中,加封辅国大将军,比自己还要尊贵。这么多的阴谋仇杀,董重对信任与背叛已经非常清楚,再亲近的下属,他都会保持一份戒心,因为他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会让自己丢掉性命。
“呵呵,将军就是不问,本初也打算说的。”袁绍拱了拱手,挥手说道:“将军试想,马越身边都是些什么人。虎贲中郎将关羽关云长,从前在河东是杀人逃犯。虎贲军旗下的军侯甘宁,于长江之上纵横为贼,匪号江玲儿,杀夺掳掠无所不为。前将军董卓,军纪涣散为人凶蛮,至洛不足月,其下军卒所犯抢夺、奸淫,各式罪状在河南尹那里压得数不胜数。还有跟从身旁的剑客杨丰,就是那个握着先帝赐下中兴剑的俊美青年,从前于凉州酒泉为游侠,号鬼丰,私铸钱币,为人复私仇杀人为生。观其随,可视其主。”
“马越此人,如此没有识人之能且不必说。他的权势,地位,来得更是无道至极!”袁绍气急了脸色发红,险些咳嗽出声,抿口温汤这才接着说道:“也许很多人都忘了,但我袁本初还记得,大将军在世之时天下是如何政通人和,多少归隐山林间的能人志士都出山为大汉效力,然,本初亦记得,他马越是如何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阴杀大将军,很多人都忘了,我没忘!”
“任他马越是兵威强盛还是劳苦功高,我都不会忘记,他曾冷血暴虐地杀掉大将军,所以,哪怕只有我袁本初一个人,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也要跟他马越斗到底!”
“唉。”董重叹了口气,安抚袁绍说道:“本初,尽管你有私心在内,但本将军会帮你的,我会帮你。”
袁绍抬头看了董重一眼,笑着起身向外走着,走至门口回头说道:“我们都一样,将军。”
“难道您就没有私心在内吗?”说罢,袁绍头也不回的长笑而出,旁边的随从不明就里,只能看到追至门口的董重脸色一阵青白。
第四十六章 一战方休
杨奉不出马越所料,领白波一万七千军势出河东北上了,这一万七千人中有效战力只有四千之数,安坐洛阳的马越可以预见,这一路他们走到北地郡时可能会减员四分之一。
在白波贼之中,还有特意请命助战的曹操与荀彧。
在杨奉之后,皇甫嵩与牛辅督着隶属董卓的三千精锐及扶风军抽调的六千精兵位于其后督军。
与此同时,领北方长城沿线各郡增兵守备的诏令也已经下达,要时刻防备着鲜卑人的反扑。
之后是征发的三万有余民夫,两万有余的兵力出征长线作战,每日耗费的资财过巨,只要他们在外作战超过两个月,这一年大汉的财政便会露出入不敷出。
可以见到,马越在朝堂上是如何力排众议挺住小刘协准许此次出兵。
在此之前,马越与程立、关羽、裴氏兄弟、荀彧、曹操、崔均等人密谈过一次,对于此次出兵最终只总结出一条,若大军出关得胜,马越和小刘协便都坐稳了,若不胜,恐怕小刘协在位之日都难以支撑大汉对外征战。
年少时短暂的交集这个杨奉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尽管是个布衣之士却有胸怀天下之志,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如果可以不剿白波,马越是不愿对杨奉出兵的。一方面是自己不愿,另一方面杨奉对关羽有救命之恩,他不能让关羽对自己心存芥蒂。
所以必须要想出一个妥善的方法,让杨奉攻打鲜卑,牛辅督军无疑是最妥善的选择。
在鲜卑控制下的那块土地事实上最富庶的马场,上有朔方郡、下有北地郡,再加上那块鲜卑占有的土地,统称为河套,是黄河沿线最富庶的土地,受到良好的土地灌溉。如果大汉能够在这次土地争夺战中取胜,迁关东贫苦百姓及各地囚犯戍边,足够的人口进行如北地一般的军事戍卫,建设开发、屯田养马之后将整个河套地区连成一片,经过荀彧的筹划,三年之后北地、朔方、云中、定襄、上郡的赋税能够再向上翻两倍,可供汉军乘骑的骏马也会多出数万之巨。
这些赋税与军备便足够支撑长城沿线各郡县组备能够与鲜卑媲美的骑射汉军,五年之后便能够二度进攻鲜卑,夺取幽并以北大片草场。
很显然,如果这一战败了,大汉很大几率会失去二十年内北驱鲜卑的最大可能。
因此所有人都对此战非常上心,皇甫嵩、曹操、荀彧都是主动请缨出战鲜卑。调拨给汉军的军备、粮草均由长水校尉阎行亲自验查,沿途上护送民夫亦有西园军中左右助军校尉看护。
可谓万无一失。
汉军出征了,马越在将府中一呆就是十余日,朝会都没有参加,他的寝屋中悬挂天下地图,门口常有卫士看护,出入将府的多是武官与能臣,有能力的幕僚都吃住在府中,俨然成了继何进之后的第二大将军。
他再也不需要为钱财发愁了,不说他身上背着辅国大将军、光禄勋、加侍中三个两千石官职,他是列侯了,美阳县侯,食美阳一县四千户的赋税,足够他过上奢靡的生活。
可他要担心的事情也更多了。
冀州黑山军势力越发庞大,马越试着依照印象中的招降应对,可韩馥派出代表朝廷的使者被贼人杀了。想要强攻绞杀却面临七百里太行山脉,拿什么去剿?幽州牧刘虞和下属公孙瓒的关系也是乱七八糟的,他这才派出使节调停二人关系,辽东太守公孙度又上表希望同幽州北三郡一般增加守备力量,以便向东进兵开辟平州。
益州的道路联系被切断了,本来道路就被秦岭所阻,刘焉那个老滑头又故意派人劫杀使节探马,一下子非但益州,连着交州的路也不通了。等于一下子失掉二州偏偏还只能忍气吞声。
正是马瘦草黄的时节,否则马越也不会胆敢做下进攻鲜卑的决议,凉州的韩遂又闹了起来,越过榆中攻掠郡县,兄长马腾与前辈盖勋也等着他拿主意,琢磨着将蔡邕梁鹄等人送回洛阳,凉州的征战也已经无可避免。
才征发了三万民夫,这下子又要再向凉州运送物资,否则老家都没了,他马越还谈什么改变天下?
韩遂好歹还能与酒泉、敦煌一带越过大漠的商人交换物资,比凉州汉军要自由的多,马腾他们只能在陇关与冒着杀头风险的走私商贾和关卡守军交换一点物资,再这样下去早年积攒的财富不出两年就什么都没了,凉州赋税根本入不敷出,难啊。
当马越再一次力排众议在朝堂上建议开放陇关恢复对凉州的支援时,遭到的反对比开战还多,一个个平时都跟你笑呵呵的朝中大员,当你需要他们帮助时纷纷义正言辞地说到你哑口无言。
马越杀人的心都有了。
偏偏他还不敢倨傲,坊间传言来的厉害,谶言说的简单,槽里取天下。指名道姓地骂他马越有造反的野心,流言看不见摸不着,却比千军万马更令马越畏惧。
又一次的朝议不欢而散,府里的钟鼓乐器被马越砸了个稀巴烂,伏案写一封发往凉州的致歉信,他再坚持着试试,只怕亦不会有好效果。
“滚开!”府中传出一声暴喝,马越皱着眉头推开房门,就见门口的卫士被一只胖脚踹地在地上连翻好几个咕噜,顶盔掼甲的董卓提着一个衣甲带血的军卒大步走过来。
“仲兄,这是怎么了?”
“自己跟辅国将军说!妈的,这帮孙子。”董卓厉声喝出,肥手押着军卒后脖颈子按倒在地说道:“轩辕关大败!”
“什么?轩辕关?”马越皱起眉头,却仍旧保持着矜持坐在院子亭中摆手说道:“仲兄先坐下,莫急,让这兄弟慢慢说,轩辕关的王匡鲍信有何异动?”
董卓气呼呼地一拳擂在亭柱上,直锤得木制亭柱凹出个拳印儿,低头见那胡卒哆哆嗦嗦不敢说话,怒道:“再不说老子把你穿矛上挂城门吹凉风!”
“将军息怒,息怒,小人自轩辕关,樊军侯麾下,昨,昨日守军出关,一夜袭破段军侯营地,李军侯率军营救,半路被弓弩伏击死伤惨重,收拢兵马一路溃退至侯氏邬,联樊军侯合兵一处于嵩山下再战,再度败退,段军侯阵中被斩,李军侯率残军六百向河南尹撤退,派小人报信求援,请将军出兵!”
段军侯是董卓的部下,段颖的后人,段煨。
“贼人有多少,领军之人是谁,竟能连败仲兄麾下悍将,阵斩段煨?”马越坐不住了,起身对家仆丢出腰间玉珏挥手道:“入宫请关将军、虎贲四军侯,长水校尉及上军校尉赵瑾过府,我有急事。”
董卓说道:“郭汜华雄也在过来的路上。”
家仆领命便去马厩取马,叩首的董军士卒慌忙答道:“步骑三千,屯驻侯氏,军阵中有长沙太守孙坚的旗号,李军侯说只怕他在等待援军。”
长沙太守,孙坚!
这个名字令马越与董卓面面相觑,过了数息时间,马越说道:“本准备命虎贲军出战,没想到是孙坚杀过来了……”马越倒吸一口凉气说道:“仲兄,只怕这是一场恶战,绝不能叫孙坚兵临城下!”
“牛辅领军北上,某手中只有这点人马,挡不住孙坚。”董卓皱着眉头说道:“三郎,你再拨我三千兵马,我出城会会孙坚!”
鼻子哼出一口长气,马越坐在亭中低头沉吟,良久不出一语。
不是他信不过董卓,实在怕董卓有所闪失,如果董卓被孙坚击败,那他真的就一无所有了,他从不将个人生死寄托于他人掌中,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一次也不能例外!但偏偏他与董卓不能同时出皇城,他担心二人齐出,若不胜孙坚撤回洛阳还能背水一战,可如果洛阳城门紧闭,甚至城中叛党内外夹击呢?
“仲兄,先不要着急,等人手到齐,咱们再想办法,现在你我二人要先冷静下来,绝对不能自乱阵脚。”
董卓只能点头,他深知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没有他临阵击敌的经验充足,但对上孙坚?他真不知道自己这边城宿将能否低的过孙武后人。
时间在二人静默中流逝,最先抵达的是关羽带着程立、甘宁、彭式、朱灵赶到,华雄郭汜紧随其后,最后是城外的阎行。
“长沙太守孙坚领兵自轩辕关出兵三千,昨夜击溃李傕樊稠段煨,眼下敌军屯驻侯氏,根据李傕的预测,他们还有援军,最大的可能是南阳的袁术。”马越不管诸将的惊讶,一下子将消息全说了出来,直视众人说道:“因此,我打算率关羽、徐晃、杨丰、甘宁、华雄、赵瑾领上军校尉部出战,仲兄,城内也许亦有叛党,小弟希望你能为我镇守皇都,彦明夫子,配合仲兄守住皇城,一定要为我留出退路。”
长水军被裁得只剩五百,面对三千甚至有可能更多的敌人难以起到大的作用,倒不如领上军校尉部及部分西园军凑足五千之数,见过血平过叛的军队,还有几分胜算。
“彦明派人与长安马玩密会,让他速发凉州军前来支援。”见董卓想说什么,马越立即说道:“兄长不必多言,若我回不来,你便带上咱们所有弟兄一路撤回凉州吧。”
“来人,将请战书送入宫中,上表任仲兄为司隶校尉,赵瑾前去点兵,率上军部及赵融部洛阳南门集结,搬运粮草准备军械,准备出征!”
当马越挂帅出征,对阵让他感到恐惧的敌人,他上很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场征程时,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陇关上有白衣胜雪的美娇娘指尖触动焦尾琴,弹弄着凉州没人听懂的曲子眺望着洛阳的方向。
等意中凉人,策马而归。
第四十七章 左右驰射
河南尹地界上,李傕与撤退下来的六百兄弟聚集在此,郡治不让他们入城,只得流窜在山野之间,食不果腹。
屠格胡、南匈奴的战士作战凶猛是无话可说,顺风战舍我其谁,一旦出现败绩……许多人连语言都不通,一个汉人军官未必能保全十个下属,更别说数千人之巨的军队了。
当马越督着五千有余的大军抵达河南尹时,派出探马寻找李傕的残余,在河南尹城上便见到了有生之年最惨的凉州军。
丢盔弃甲都是轻的。
一番洗涮,李傕穿着一身布袍低着头走出治所,败军之将耷拉着脑袋,没了一点从前的锐气。
“李兄不必如此,眼下贼军的局势如何,可有攻城夺县?”
马越摆手让李傕坐下,大堂上双方将领都不少,马越这边各个威武锐气,董卓那边则只有华雄一脸傲气,其余如李傕、樊稠等人皆如霜打了的茄子。将是军中胆,若连大将都被人打得服了气,那士卒哪里还会效死力作战?
军心不可用!
马越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说道:“诸位兄长不必如此丧气,事发突然,以有心算无心一场败绩无伤大雅,我记得仲兄曾云轩辕关内驻扎三千有余,如今只有这六百了吗?”
两天时间,同等兵力几番厮杀五去其四,这孙坚简直是杀戮的鬼神。
“应该不止,今日驻扎河南尹属下已差遣人手散布各地收拢兵马,应当还能收拢五百之数。”李傕拱手说道:“斥候也都陆续回报消息,据属下所知其军驻停与侯氏与偃师,不再西进。”
李傕起身走了两步,地上铺着司隶地图,他趴在洛阳以东的地方说道:“将军请看,偃师、侯氏、轩辕关自北向南连成一线,其间隔不过十余里。并且眼下叛贼搭出深沟高垒,一副要据高城以死守的模样,但三地均无何紧要。”
“因此。”李傕抬着头言之凿凿地说道:“属下断定孙坚必有援军,他在拖延时间!”
“不好说,孙坚此人深谙兵法虚实之道,也许让我们看到的都是假象。”马越皱着眉头思考之际,关羽出言问道:“李军侯,可探明敌军补给辎重自何处运发?”
“嗯,业已探明。”李傕指着地图说道:“从南向北,自轩辕关发出,但辎重数量不大,无力支撑五千兵力以上……”
“从南向北就对了!”马越一拍手掌说道:“南阳还有个袁术呢,而前番撤退至轩辕关的王匡鲍信等人还不见踪影,恐怕他们已经合兵一处,如此说来,孙坚应当是真打算死守偃师侯氏三城,李兄,且将斥候洒出三十里,盯紧了南边的太谷关,全军造饭,一个时辰后拔营东进。”
人过一百,形形**。人过一千,扯地连天。
五千有余的兵马一启,浩浩荡荡铺开一立有余,有过长途行军的西园部军容严整,关羽在前徐晃在后,左甘宁右华雄,马越与赵瑾镇守中军各领千人,向着侯氏邬缓慢前行。
孙坚不着急,马越也不能让自己着急。
轩辕关为八关之一,易守难攻,何况容易被前后夹击,不在攻取范围之内。
偃师城亦高墙壁垒,难以攻破,眼下最容易进攻的就是侯氏邬。
只是马越想不清楚,为何孙坚会分兵双城,即便是犄角向望,终归他的兵力是少的,全军不敌马越的军势,却仍旧分兵……这里面是一定有问题的。
可以说,孙坚是在引诱马越前去攻打他。
“将军,将军,喝…喝…”探马上的骑兵垮裤被马背磨破,勒马在马越身前便摔落马下,手指着南方喘着粗气说道:“太,太谷关,袁术的兵马打出旌旗,四五千人,马千骑,正面北而上,急行军!”
袁术,还是蹦出来了!马越环顾左右,这里不是适合设伏的地方,急忙下令甘宁与华雄率部急行撤退至方才经过的山岗之间东西设伏,自己则率三军北上,放出探马十里。
时刻监视着袁术军的动向。
无怪袁术日后能够成为一方诸侯,单是这执掌南阳一月便聚起五千兵势,其中还有千匹骏马,也是有大才在身的人。
可惜这人总跟自己结仇。
马越吩咐军士故意将撤退阵型打散,旌旗拖地远远望去便是一帮乌合之众。只不过他这样的做法令跟在身旁的李傕面上无光……他们的士卒,就是这样撤退的。
也该当此大败。
李傕策马跟在马越身边,看着周围来自洛阳先帝刘宏拉起的西园军的军容,事实上在前日的战争开始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些洛阳娇生惯养的军士在大战之际能起到多少作用,但是现在,他的想法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们贪恋屠格胡与南匈奴人在并州反叛时表现出的顽强意志与强健体魄,在军纪严明的凉州军内吸收了大量胡族俘虏。
他们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并未整军训练便将这些胡族拉上战场,一次意料之外的突然袭击,他们最先乱了阵脚,撤退来得惨不忍睹,无数凉州好汉子因为身边没有能够伸出援手的袍泽而饮恨沙场,两千余人……孙坚的大胜有多畅快,李傕心里就有多愤恨。
“将军,袁术已派出先锋骑兵已进至五里之外,再有一炷香便会追上后军!”
“就怕他不来!”马越闻言面露喜色,勒马问道:“袁术主力何在?”
兵法有云,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何况袁术分兵先锋轻骑疾驰而来!
袁术啊袁术,恐怕你中了我的圈套啦。此时马越几乎遏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他似乎已经看到一场大胜就在眼前。
“回将军,袁军主力尚在十五里外,携带辎重器械逶迤而进!”
“好,好,好!”马越拍手指着伊川谷山岗上的一处高地喝道:“中军至此,搭旌旗隐于山后,静待袁术先锋前来,李兄,请将胡兵纵马护卫关将军侧翼,待袁军先锋驰至以骑射对峙,且战且退!”
李傕根本没想到遭逢一场大败马越竟会给他一雪前耻的机会,当即兴奋地抱拳应诺,翻身策马率领所剩六百余胡骑持弓向着前军奔去。
“传令关将军,勿要恋战,稍战既撤,以强弓应付,将敌军诱之此处,千万勿要乱了阵脚。”
“诺!”
片刻之后,马越中军已隐至山岗之后,左右大军亦于侧翼部下埋伏,只等关羽引着敌军步入死地。
此时此刻,督着大队人马进击洛阳的正是袁术在南阳结识的勇将俞涉。
初次为袁氏效力,草莽出身的勇将心中激荡非常,这一切都因为他的对手,以勇闻名至权倾天下的马越!
“校尉,咱们放慢进军,等待太守率大军一同前进吧,尽管贼獠窃据庙堂,终究是沙场宿将,此次不战而退不同寻常啊!”俞涉身旁司马张勋皱着眉头,对急功冒进的俞涉说道:“将军可莫要小看了马越。”
“董卓是否亦称名已久?”俞涉擎着一柄长刀,猛然勒马转头问道:“还不是被孙坚三次突袭杀得七零八落,张兄且看地下脚印马蹄杂乱无章,必是孙坚一战既克使其闻风丧胆,咱们可不能让那孙坚一介外人独占鳌头,要为公子争功啊!”
“这脚印……是杂乱无章不错。”张勋劝不动俞涉,他本事高,又在南阳广负勇名,有些自负张勋也能理解,其实他也看不出这路上马越撤退是否有诈,但心底终究有些不安,“大陆泽之战,马越单骑追杀十里斩张梁。荥阳之战又布下疑阵使贼人惊扰,乱战中部下取贼将首级。狡猾的很,校尉还是小心为上啊。”
“张兄莫要过多顾虑,若马越果真有谋,兄长自可挥军撤退,某这颗头颅便做冒进失责请罪了。”同是草莽出身的勇将,俞涉自有一股将头颅悬在腰间的觉悟,长笑一声说道:“若马越真过了气,勇逊当年,这袁氏公府的头功,俞某便取了!”
“张兄不要再多说,全军听令,死死咬住他们的屁股,让他们疲于奔命,我就不信两条腿能比四条腿轻松!”
俞涉一声令下,两千步骑轰然而动,紧紧跟随几里外滚滚烟尘奔去。
追去一里,俞涉眼见地上七零八落的脚印少了些许,正皱眉向前便见到前方奔回一骑探马,撒开护卫迎上问道:“来得正好,为何脚步变少了?洒出斥候再探!”
“校尉,前方,前方敌军左右奔出数百胡骑,左右驰射杀伤不少探马兄弟,掩护后军撤退,不能再派斥候了啊!”
“胡骑?”俞涉勒马扬刀笑道:“马越仅一鼠辈耳,不敢应战,出兵仅是为了救援这数百夷族,哼,胡骑有甚可怕?三千胡骑还不是被孙伯符杀得丢盔弃甲!传令下去,斩将夺旗者,袁氏从不吝啬赏赐,得胜之日,某将为尔等摆酒庆功!骑军左右掩护冲散胡骑,步卒随我冲锋,击溃他们,傍晚之前,我等攻入河南尹!”
“杀啊!”
袁氏大旗之下,如狼似虎的步卒在最后一里距离发动冲锋,两侧骑兵则如流水一般迎着胡骑的箭雨奔驰而上!
第四十八章 一场胜败
携同盟一场大胜之威的袁氏先锋军士气高昂,偃师一线已被孙坚的兵力全线封锁,整个东部的道路受阻,洛阳收不到一点消息,而他们知道,援军正在路上。
鲍信及王匡已经迂回至泰山郡,重整旗鼓。豫州孔伷,兖州刘岱亦打着勤王军的名号向关中出发,北海太守孔融及刚被马越任至荆州的刺史刘表不为所动,但谁都已经无法阻止联军已经形成,冀州刺史韩馥以黑山贼为患的理由拒不出兵,却已应下承诺,若幽州军南下援助马越,他会设法组织。
海内广负名望的宗室刘虞是无法令人忽视的庞然大物,谁都担心马越在外部除了凉州之外任何可能的外援出兵。
裁西园、长水,消扶风军力挺皇甫嵩入朝,顺水推舟支持汉军北征鲜卑,拱卫骠骑府……一切,都仅仅是为了赶走以马越为首的武人当政,让士人再度掌握朝堂。
伴着伊河的水声潺潺,东岸三十里山谷中,爆发以‘讨马’为名继轩辕关之后的第二场血战。
伊川谷,喊杀声震天,到处旌旗招展,骏马嘶鸣,作为袁术在南阳站稳脚跟的第一号战将,俞涉并非浪得虚名。
悍不畏死的南阳骑兵冒着箭雨撞入胡骑阵型之中,锋利的刀锋撕出一道缺口,紧随其后的步卒弓手则死死地咬住关羽后军的尾巴。
后军千人,陷入苦战。
关羽在旌旗中打马,不住地呼和稳定阵型,嘶吼声中有些慌乱,不断指挥士卒北逃而去,不过数息之间,便已有近百伤亡。
哪怕扬刀喝出‘后退者斩!’这样的吼声仍旧无法阻止自军宛若洪流一般的撤退脚步。
敌军主将的慌乱,那些东西乱晃的旌旗让俞涉心中萌生出更强烈的冲劲,他嘶吼着,奔驰着,强劲有力的臂膀挥舞着长刀收割追赶着面前每一名敌军。
“什么盖世英雄,一介草寇耳!”
急功冒进的俞涉却没有发现,战场正向着伊川谷偏移着。
“他妈的,跑啊!”关羽在心中大声咆哮着,他手下的袍泽在被敌人疯狂绞杀着,胡族骑兵已经成功牵制住袁军骑兵,己方步卒却被敌军死死咬住难以逃脱,为首的猛将更是左冲右杀无可挡者。
他端坐马上的每一息,都是麾下步卒生与死的交替。
关羽扬起左手,轻轻勾动。身后骑兵踢踏,那是关羽在出征时选出的二十余骑,皆是后军千人中剽悍之辈。
面沉如水,关羽迎着敌军前驱的剽悍猛将扬了扬手中环刀,驱马逆着人群前进着,掌旗官已经跟着大部向着伊川谷前进,他要为士卒杀出一条出路。
无论结果如何,他关云长都不能眼看着士卒受死……
耳畔充斥着袍泽哭爹喊娘的叫声,如果说开始还是士卒们遵从他的部署假装逃跑,现在真的是抱头鼠窜了,不过跑出一里路,袍泽已经被肆意砍杀了近两成,若这事还没有转机那就已经是一场大败了。
更不必说,李傕带着那班胡骑跑到哪里去了。
眼前的道路宽阔了,关羽领着二十余骑走出逃窜的人群,一夹马腹扬起环刀直冲袁军先锋猛将而去。
俞涉挥刀斩在一名中原士卒背后,前行数步勒马左右环顾,袁军步卒仍旧死命追赶着敌军,倒没出现他想象中被甩至百步开外的情况,只是四周敌军越来越少,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妥。
就在此时,俞涉猛然望见百步开外的敌军人流中一身形高大的赤甲武将扬刀策马冲来,身后还跟着寥寥可数的十几个骑兵,声势有些决绝。
“南阳俞涉。”俞涉提着长刀喝道,望见来人腰间悬挂的银印青绶甚是显眼,两千石的朝中大员,不是无名之辈,奔马迎着便冲了过去,“来将通名!”
关羽扬刀策马也不说话,蓄着力气咬紧牙关,眼中盯紧的只有一个地方。
俞涉的脖颈!
临近了,俞涉见来将不打算道出姓名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腰间的银印青绶,至于姓名,哼!
倒是提着脑袋寻袁公子领赏自然就知道了!
“驾!”
想到功赏,俞涉心头一热,一提缰绳猛地冲了出去,长刀猛然后摆便要将敌将从马上扫飞,来个人马俱裂。
刹那间,双马交错之际,关羽一踢马腹,速度竟又快了几分,手中环刀挥出却在即将碰到俞涉长刀时猛然一收,再度横刀而出。
俞涉的长刀,落空了。
错马之际,关羽的环刀却稳稳地放在俞涉的脖颈前,骏马的前冲已难止住,俞涉就这样眼看着锋芒利刃伸着脖子撞了上去。
“噌!”
他只能听到朔朔的风声,一颗好大头颅顶着兜鍪便飞了起来,骏马载着尸身再度奔出几步,长刀斜斜地扎在地上,无头尸身坠在地上。
关羽默不作声地收刀入鞘,拨马数步提住斜插地面长刀的刀柄,挑起俞涉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奔马数圈,周围的袁军士卒都被惊呆了,方才还士气如虹攻势迅猛,眨眼间先锋主将就被这赤甲红脸汉子向杀鸡一般宰了……一时间兵卒都握着兵器呆立当场,有人上前走两步却因身旁无人又再度退了回去。
“某乃虎贲中郎将,关羽关云长!”怒目圆睁,关羽挑着俞涉的头颅喝道:“尔等反贼还不速降?敢于王师兴兵者,宛若此獠!”
……
伊川谷中,马越皱着眉头按耐不住心头的紧张,紧握刀柄的手心中满是汗水,有些滑腻。
眼看着谷口烟尘滚滚,等了良久却不见后军入谷,他的心头始终像块巨石悬挂,不得轻松。
“将军,后军急报!”
前方的哨骑奔马而来,马越急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后军出了什么事?”
“关将军……关将军临阵斩将,敌军披靡,已经领几百人反冲三里,斩级二百有余,还有不少降卒,差属下回来问将军降卒如何处置。”
“什么?”马越愣住了,与身旁的樊稠等人面面相觑,马越伸手问道:“关将军将贼人击败了?”
哨骑不知为何马越如此发问,点头满面崇拜地回道:“是啊,贼军追击之际,关将军策马逆冲,一个照面便将勇猛无比的贼将斩落马下,后来弟兄们发现贼将被斩了便都反冲回去,所以将军,咱们胜了,不用退了,大胜!”
就在这时,奔马一骑再度而来,拱手说道:“将军,袁军主力向东部移动,可能是轩辕关或偃师城。”
“唉。”马越叹了口气,一场大胜,马越却高兴不起来,“有多少降卒?”
“回将军,有两三百呢。”
“罢了,罢了,你们下去吧。”马越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让云长自己处理吧,让他向南移动,于高地向阳扎营。”
马越心里沉甸甸地号令全军移动,疏通粮道,隐蔽谷中的大军移动。
关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终究还是少了大战磨砺……擅自出击影响了马越对于整个战局的思虑。虽斩了先锋主将,后军主力却无法上钩,迫使其至少四千兵力向南移动与孙坚部集结,固守坚城的七千人马,想想就令马越心头发寒。
他拿什么去打?
就身边这五千来人?
若关羽引先锋军入谷,厮杀之间袁术赶到加入战场,合围之下数名猛将领兵冲杀,关羽徐晃甘宁华雄齐出,且不论待逸之师对疲敝之军,单单是手下这些将领就能将他的军阵杀穿个来回。到时候降卒可就不是两三百,至少是两三千溃军!
两三百降卒……换来了久知兵事的江东猛虎率领之下的七千人马。
袁术在马越眼里充其量是一头攻势迅猛的野猪,战斗力足够却不知变通,观其麾下将领不过猛打猛冲,六千兵马被关羽一个人废掉千余。马越至少有七成把握给他把六千大军打成千人队。
他宁可面对袁术的六千兵马,也不愿对上孙坚的三千江东军原因就在此处。
可是现在,已经没机会了。
他又能如何呢?关羽不是阎行,要当这众将的面数落关羽?
他做不到。
眼下只能重新策划再一次的进攻方式,敌军依靠坚城,他就得背向山岗严加守备,重头谋划。
斥候洒至偃师城下,将敌军周围防备探个清楚,马越则率大部东进十里,与关羽汇合搭筑城寨,源源不断的物资从洛阳途经河南尹运送过来,如果没有奇迹出现,这将是一场伉长的苦战。
“诸位将军、校尉、军侯,关将军前番力挫袁军先锋,斩级上百,但未尊号令,本应处罚。”马越立在帐中,周围跪坐着满满一帐的将军校尉,关羽默不作声地坐在右首,马越拱手说道:“如今袁军主力与孙坚汇合已不可阻止,定计之时诸军将领皆不在近前,因此号令不通,此战失责在我而不在关将军。但是眼下,敌军偃师近在十里之外,我军如何克敌,还望诸为将军为我分忧。”
“将军,关某擅自出战,破坏将军筹划,罪责不在将军,关某甘愿领受责罚。”关羽起身,这个时候他也明白马越对于整个战局要比他看的远些,明白必须要有小的牺牲才能搏到大的胜利,不过他脸颊本就深红,也看不出是否羞愧,起身垂首说道:“属下认为眼下据守营寨,强据高地严加防备,敌军来则难克,不克亦难走,便可后发制人。”
“关将军所言不错,但贼军即在等待,未必这便出击。”徐晃答道:“将军,探马业已探明敌情,敌军多屯于偃师,侯氏邬贼人不多,况且互不统属,属下愿率一部骗侯氏邬,入坞坚守一日贼军必救,将军可伏于外部伏击援军。”
马越听了眼前一亮,眯眼说道:“如此,斥候上就要多下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