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除甲下拜
中平元年,一八四年十月底,皇甫嵩与朱隽合兵一处,进围巨鹿.
十一月初,汉军与黄巾会战于平棘城外,斩级万余,攻下平棘,杨氏、安乡闻风而逃,连克巨鹿郡三县。
随后,汉军进围邺城,将张宝所率领十余万黄巾围困于城内,截断各地粮草,围城赶至军械。
十一月底,黄巾数次突围,均被汉军击回城内,黄巾粮草殆尽。
十二月中,邺城内再无可食的东西,也再无可守的用具。
旬月之间,汉军攻城三次,城内滚石、檑木都已经用尽,尸体都被当成石头扔了下来。张宝实在无计可施,命人将城墙上的女墙都拆了下来,却也无法再抵挡汉军,但几次攻城汉军也是一样的以伤换命,元气大伤,无法再组织大规模的进攻。
十二月底,事情出现转机,城中饿死之人超过半数,饿疯了的黄巾众爆发了内乱,张宝在乱军中被杀,余者逃窜于大山大泽之间轮为盗匪。
浩浩荡荡的黄巾之乱,终结。
朝廷拜皇甫嵩为车骑将军,领冀州牧,加封槐里侯,这位凉州出身的武人走上了他的政治生涯顶峰。
他也是刘宏时期第一个领州牧之职的朝臣。
马越领着伤兵一路慢行,赶着中平元年的尾巴进入了司州,伴着在颍川、冀州、兖州绝对无法看见的良田之地,一路到洛阳城外都亭给何进交了伤兵,卸下了肩膀上的重担,还来不及休息,就见到了天子使节。
老熟人,蹇硕。
“马兄,凯旋而归,可喜可贺。”
再见蹇硕,一样的威武高大,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倨傲,但对马越仍旧没有生分之情。
马越看着蹇硕每间的倨傲有些不喜,但面子上没说什么,对蹇硕作揖随后笑道:“这一次才是真的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啊,看起来蹇兄也有一番际遇,步步高升?”
蹇硕含笑点头,这一次坐实了马越口中的‘蹇兄’,接着便对马越说道:“马长水,陛下在园子里等你呢,快跟奴一道走吧。”
马越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尽管在任县休整了几日时刘伯与刘仲多有伺候,但终究大男人来的不是那么细致,马越上下看了看,笑道:“蹇兄你看某家这幅模样去面圣,合适吗?”
此时的马越仍旧一身甲胄,他的校尉甲在战斗中损坏了,此时穿着一身军候扎甲,兜鍪丢失于混战中,头发随意扯下一条碎步系着,这幅装束充满了粗犷的豪杰气质,却不合适面见陛下。
蹇硕嘿然一笑,不由分说地扶马越上马,随后命人牵着马越就走,自己也上马说道:“校尉这幅模样正好,陛下又不看中咱们的繁文缛节,走吧!”
马越在马上轻轻皱了皱眉,对于蹇硕的拿大心有不快,刚到洛阳的时候他就听说了蹇硕如今荣获圣眷,统领西苑骑兵,五军七署都能说上话。没见到蹇硕前他还有些替蹇硕开心,但现在是一丝开心都没有了。
抓捕马元义时,蹇硕对自己是何等的恭敬地称自己为‘马将军’,他记得清清楚楚。
东郡河畔驻军,蹇硕监军时对自己是何等的亲近,直呼兄长不见官职,他也都历历在目。
现在蹇硕做大了,掌管西苑护卫,地位水涨船高了,对自己不尊敬不亲切也就算了,居然强拽自己上马,让自己以如此落魄地一副模样就入西苑面圣,让他心中生出了间隙。
朝廷上下对十常侍的怨气很大,刘宏已经杀了两个了。千夫所指让十常侍尽管依旧强势,却已经奈何不了他了,他们在走下坡路了。而自己和蹇硕在走上坡路,蹇硕已经得到了果实,而自己还没有,看在如今一入洛阳就被召入西苑来看,张梁的那一颗头颅对自己来说只怕要比他活着的时候更有意义。
只有一个结论。
恐怕未来的几年里,自己是唯一一个和蹇硕争宠的人了。
或者说,未来的几年里,蹇硕是唯一一个能和自己争宠的人了!
其实马越错怪蹇硕了,如果他早些回到洛阳一个月,就会知道整个洛阳城里最牛的人就是蹇硕,拿鼻子看三公门生,用屁股对着十常侍假子这种事情他没有少干。就连大将军何进的帐他都不买,但偏偏所有人对他的评价还不错,因为这个人在得势之后仅仅是面子上牛一些,尽管没做什么好事,却也没有指使门生做什么坏事。仅仅是像个疯狗一样看谁都想叫两声罢了。
如果马越知道,他没准还会因为蹇硕对他的高看而开心,因为从蹇硕统领西苑之后,除了万金园里高枕无忧的刘宏,整个洛阳城里也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笑脸。马越几乎将蹇硕这一个月以来的笑脸与好语气见个遍了。
心里装着百转千回的心思,马越被蹇硕带着进了西苑,一路上亭台楼阁假山碧水看得他眼花缭乱,蹇硕带着他下马步行,扬鞭给他介绍各个景致,马越却在暗中观察各个精致中安插的重重暗哨。
西园骑从招募训练到成军护卫,整个过程都是蹇硕一手管理的,还真叫这么一个在宫学中学习五兵的宦官将这里保护的固若金汤,说真的,马越觉得刘宏确实很有眼光。
蹇硕,也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接着,马越就在万金堂见到了享受琴棋书画,纵览宫女娇娥的刘宏。
让他发自内心感激尊敬的先生,梁鹄也在这里,正写一副八分大字。
马越见到刘宏微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就做了一个决定,他一边快步朝刘宏走去,一边解开扎甲上的锁扣,走到刘宏身边的时候,扎甲已经被他随手递给旁边的甲士,穿着里面的左祍布衣便跪在刘宏面前,跪拜道:“末将马越,参加陛下,行全礼而除甲,望陛下莫怪微臣失礼,祝陛下万事如意,洪福齐天!”
刘宏身后的十常侍、侍中江览、任芝、贾护,奉车都尉乐松全都瞪大了眼睛。
这阿谀奉承的……太他娘的有技巧了。
去甲下拜,一气呵成,看得梁鹄在一旁字也不写了,扶着胡子偷笑,觉得自己收下的弟子简直是太上进了,在梁鹄的人生观里,懂的借力打力,就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懂得讨好陛下,就是努力上进!
唯有刘宏,看着马越愣住了。他见过太多领兵在外的将军,凯旋还朝之后大多是一句‘甲胄在身,恕末将不得行大礼。’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尊敬君王的将军。
恩,马越还不是个将军。刘宏拍了拍脑袋,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朕说他是将军,他就会是将军!
万金堂角落中跪坐着的年轻史官看到了这一幕,迅速地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一行字。
“中平元年腊月初一,长水校尉西苑拜天子,除甲下拜,帝大悦。”
——————————————————第二卷,完。
第一章 急流勇退
西苑之中,自有西园骑为马越送来御赐便服更换,又在宫中梳洗了一番,马越这才再度出来面见陛下。
刘宏看了看蹇硕腰间挂着的佩剑,又看了看马越空无一物的腰侧,摇了摇头命宦官再度取来一物。
“长水,把剑配上。”
马越一看宦官端来一柄汉剑,与蹇硕腰间的那柄几乎一样,急忙下拜说道:“陛下面前,微臣怎敢佩剑?”
刘宏也不强求,笑呵呵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说道:“也罢,蹇硕,命人将剑送到梁尚书府邸去吧。”
马越再度叩首谢恩,他不知那是什么剑,但看做工是非常精良的,天子赐下的宝剑又怎会差了?
“长水校尉此次阵斩张梁,立下了一大功,幽州和凉州,你想去哪个啊?”
按道理来说,除了州郡长官,其他的官职基本上都是由梁鹄所管辖的选部自行任命,交给皇帝看一眼没问题就可以了,不过梁鹄就在这里,马越想求什么官,基本上都是他和刘宏商量的结果了。
不过……刘宏这话,有深意啊。
“陛下要微臣前往幽凉二州?”
刘宏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幽州前刺史郭勋死在黄巾的战斗中,朕有意让梁尚书出任幽州刺史,哪里刚刚平定了叛乱,郡将减员不少,你可到幽州出任一郡太守,熟悉政事。朕以后将你调回来也能堵住众臣的口实……至于凉州,朕听说你在家乡有些能力,好结交游侠死士,那里兴起了一伙叛贼叛乱,你若有意,朕可令你为校尉,为朕平叛。”
掌管军权的校尉,两千石的官职,手握重兵在外,尽管权力大但对于马越来说基本上算是平级调动,不算夸张。但凉州之乱朝中许多人会将马越刺死北宫伯作为攻击借口,恐怕平叛之路不太好走。跟随三位中郎将平定黄巾让他清楚的明白,每一场战斗都有两个战场,一个近在眼前,一个则远在朝廷。这两个战场的任何动静,都可能导致一场大胜或是一场大败。
而幽州的一郡太守,对现在的马越来说是太夸张了。就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刘宏居然会打算让他出任一郡太守。太守是集军政大权为一体的官职,若他敢去担任,在朝中的风评只怕会更差,何况他没有治理一地的经验,现在做这些……他做不来。
想到这里,马越抬起头看着刘宏小心地说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长水校尉何时也学会吞吞吐吐了。讲!”
“微臣其实想闲赋在家一段时间,眼下中央并无战事,微臣蒙圣眷得了两千石的校尉之职,这次做的不好,臣希望闲赋在家吸取经验,学习更多的东西,将此战中得到的教训消化,也能在先生上任幽州前侍奉膝下,待陛下需要之时,微臣就能以更优秀的才学为陛下效忠了,望陛下恩准。”
马越这实际上是再无办法了,如果凉州没打仗,马越是绝对乐意回凉州做个校尉,可凉州如今乱了,他一年未曾与家中通报书信,他不知道那些不安于现状的朋友们是不是一起反了,如果反了他回去是讨还是不讨?所以在不明状况之前他不敢贸然回去。
刘宏看了看马越,突然笑了,说道:“也罢,朕便赐你十七等爵,驷马庶长,除购赏之外赐金百五十,锦百匹。便闲赋一段时间吧。”
马越谢恩,得了封赏后又与刘宏聊了聊作战时的情况,见刘宏不大感兴趣,便请辞离去了。
得了高爵,赏赐,尽管没有外放封官,马越还是比较开心的,这一次的高爵赏赐意味着以后他免除了所有杂役,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生活中的各项规格也有所提升,出则驾马车,入则着华服。最重要的是终于能闲下来一段时间,不必为幽州还是凉州而头疼。
惨烈的尸山骨海,让他厌恶了这种战争,这与抵抗鲜卑不同,大汉的子民相互搏杀……并不是他想要的。
一入府门,杨丰关羽等人便围上了问道:“主公,得了什么封赏?剑和金子都送到家里来了,咱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做官了?”
马越轻轻地笑了笑,说道:“我请求闲赋一段时间,就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啊?”阎行问道:“那……那咱们这场仗就白打啦?”
马越一看众人眼中皆是失落,这才不再逗弄他们,拍了拍阎行笑道:“我是要在家呆上一段时间,不过你们别想闲着!先生现在还在西苑里陪着天子呢,等大人回来了我会为你们求官,云长、阿若、公明、彦明,还有程夫子和小武,一个都不会拉下的。放心吧。那个……安……安木呢?”
关羽扭头说道:“安木去给你取剑去了,刚才我们把赏赐接到家里就高高挂了起来,现在你回来了,便让他去将剑取来。”
“恩,也好让我看看陛下赐的是什么神兵利器。”
“主……主公,剑来了。”
黄巾起义中马越没带安木,再见到这个生的威武高大的骊靬汉子时,他的模样已经大不相同了,深黄色的头发扎起来束着武人冠,一身汉服左祍而着,就连说汉语都不打结了,要不是高眉深目的,一眼看上去就像个身材高大的中原人。
马越接过汉剑,拍了拍安木笑道:“安木,这一年在家里过的还好?”
“承蒙主公挂念,有老大人照顾在家过得很好。这一年来家中一切都好,蔡小姐还教属下弹琴了呢。”
这个傻安木,马越问他怎么样,其实是想问问家里这一年什么情况,这家伙居然说梁鹄照顾他照顾的不错,他娘的,给马越都气笑了。
蔡小姐……妈呀,蔡琰已经在家里呆了一年了,还好自己闲赋了,有时间能把蔡琰送到吴郡去,也不知道蔡邕老先生在那边过的怎么样。
“蔡小姐……在府中过得怎么样?”
安木低头说道:“蔡小姐过得不大开心,洛阳城时常封锁四门,集市也不一定开,老大人让属下带着蔡小姐去了两次射猎,蔡小姐也不感兴趣,主公刚走的时候卫家公子请小姐去踏青了几次,却也难见欢颜,蔡小姐便整日在家中抚琴读书,时常挂念远在吴郡的蔡老先生。”
马越点了点头,说道:“我等会去后宅见见蔡小姐,过些日子你跟我送先生去幽州吧,你在那边呆几年,保护先生的安全。”
说着,马越拔出了手中汉剑,剑刃锋利无比,吹毛断发,剑身平滑如镜,竟能映出自己的脸庞。剑身底部刻着一行小篆书,马越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中兴,建宁三年,大汉天子刘宏铸。”
第二章 资质愚钝
建宁三年,刘宏初登大宝,海内皆定,凉州从事孟陀以敦煌五百人御使车师、龟兹等三万余人攻疏勒国。
那时的刘宏还有着雄心壮志,命将作大匠与他合铸四剑,并名中兴。
十四年后的中平元年,四剑在这一年被刘宏赠出两柄,象征着他的宠信。
此时的中兴剑,已经没了当年的意义,赐予的二人,也都不是能为他中兴汉室的人。只能说是……比较称心的玩伴。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许多年,马越深切的明白,东汉帝国的日薄西山,不是国力衰败,亦不是国库空虚,不是民心难觅,也不是战乱突生,是因为,王室失德。
封建时代最大的好处,就是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刘宏的一纸诏令,天下各州迅速地动员起近三十万的精兵强将开赴战场,不需要如张角十六年的苦心经营,不需要世家大族累数世之余辉,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全天下的敢战之士都能为他赴死。
东汉帝国的日薄西山,就从刘宏失去了雄心壮志开始。
在家的日子里,马越频频地擦拭这柄比自己小六岁的中兴剑,可他每一次怀着庄重的神情注视着这柄锋利无匹的宝剑,却总觉得是在缅怀当年下令打造这组汉剑的刘宏,那个时候的陛下,是什么模样呢?
这种感觉无比嘲讽,归家的第二日,马越将这柄汉剑赠与了杨阿若。
说实话,生活了二十年,下过大狱杀过人,击过鲜卑讨黄巾,做过官军结过婚,他已经彻底地融入了这个时代,有时他会觉得从前的生活只是梦中。
穿汉服,讲汉语,做汉人。他是心向大汉的。
可他心向汉朝,又有什么用呢?
闲赋的开始,梁鹄闲了下来,马越也闲了下来,新年之前,尚书台拟好了对关羽等人的封赏,杨阿若的功劳最大,新年之后将会上任陇关都尉,把守着司州到凉州的必经关口,那里属右扶风下辖,距洛阳足有千里。
关羽照着梁鹄的意思被选入东观校书,这个职位不高,也不是武职,不掌兵权,仅仅是在东观博览群书,订正讹误。倒是很得马越的心,关羽喜欢读书,这个职位刚刚好适合关羽学习。
阎行夺了黄巾的战旗,算是立下一功,梁鹄保奏其任长水校尉佐军司马,新任的长水校尉名叫刘珍,是东汉宗室出身,阎行就被派到他的麾下任职,在新年后主要负责招募新军的事宜。
徐晃的手臂被马越接的还不错,请来的鸿都门医匠称骨头长得不错,再有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这是可喜可贺的大事情,来年上任谷城令,升了十级爵位左庶长,免除劳役。梁鹄要走了,马越是一定要护送梁鹄过去的,到时候安木和他来自骊靬的二十个兄弟将会留在那里,随后马越打算送蔡琰前往吴郡与蔡邕相会,家里很长一段时间会空下来。
程立做了幽州从事,马越不能陪着梁鹄前往幽州,有心腹跟着总能放心一些,程立足智多谋又果决狠辣,有他辅佐梁鹄在马越看来是完全之策。一同前往幽州的还有程立的儿子,程武。
跟在自己身边奋战的兄弟无论大小,都有了个出身,马越的心头算是丢下了一块石头。
随后,便是快马加鞭遣随从打听凉州战况,一打听马越才知道,自家大哥非但没有反叛朝廷,马腾、马玩、程银、成宜这些人,都是帮助凉州政府抵御叛军的中坚力量。
这一下子,马越对于凉州的事情也放下了,这才能全心全意地休息玩乐一段时间。
年末,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置办新年府中所需衣物,食物,劈柴打井,马越却实实在在地闲了下来,每天的日子就是清晨习武,上午抚琴,下午遛马,晚上读史。
这里面,陪伴蔡琰占了很大的比重。
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马越与蔡琰相互之间的了解多了许多,蔡琰有着冰清玉洁的气质,马越则给人感觉威武狂放,实际上,他们两个都不是那种难相处的人。
腊月初五,中原大雪。
梁府中一会儿琴音绕梁,引人顿足,一会儿杂音袅袅,令人捶胸。
府邸中庭的亭下,小炉中炭火烧的正旺,暖意熏熏,炉上温着凉州烈酒,香气醉人。马越盘腿靠柱而坐,看着蔡琰弹弄着古琴。
马越在蔡邕哪里学过飞白体书法,也算是蔡邕的门生,蔡琰喜好抚琴,马越闲暇时便做个听客,听了几天便动了学着弹弹的心思,只是他羌笛吹的不错,古琴的悟性就勉强了,琴音在蔡琰手中婉婉流转,在他手里却向一只嘶吼的怪物一般,令人生厌。
难得蔡琰却是个有好脾气大耐心的好女子,温柔地一遍遍在他面前演示,一曲蔡邕的《幽居》愣是给他弹了数次。
一曲作罢,蔡琰起身坐到一边,目光温和地看着马越,没有说话。
马越苦着脸说道:“我这笨手笨脚地资质愚钝,奏出的尽是嘈杂之音……”
“没有关系,哪有一学就会的东西呢,奴家曾见马君将二尺铁矛掷到十余步外的藤牌上,难道那是马君天生就会的吗?”
“嘿,那当然不是了,我从十二岁开始就每天投矛的。”马越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地问道:“师姐……先生教给你这首曲子时,你学了多久啊?”
“阿父未曾教过。”蔡琰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低头轻轻地笑了一下,抿着嘴轻声说道:“听过一遍,就会了。”
尽管马越叫蔡琰师姐,实际上二十岁的他比蔡琰还要大上三岁。
“师姐灵心妙手,看来等去了吴郡,我要跟蔡先生请罪了,书史琴三绝的先生居然收下了我这个只会写字的弟子,唉。”
“噗。”蔡琰嘻嘻一笑,两个酒窝分外明显,说道:“原来威震黄巾的马将军也有认输的时候。”
“唉……我不是威震黄巾的马将军。”马越叹了口气,黄巾二字又将他的脑海拉到了那片不可触碰的血海滔滔之中,“我只是凉州游荡而来的孤魂野鬼。”
他的本意是自己只是侥幸在黄巾战场上捡回一条烂命的小人物罢了,蔡琰却想到了他在凉州被除出家谱,孤魂野鬼。
就在这时,黑夫顶着大雪步行至凉亭外,躬身说道:“将军,大鸿胪曹嵩府上随从来访,言沛国相曹氏公子操回京,腊月二十三曹氏射猎,邀您同行。”
“曹操?”
黄巾之乱中,他们虽合兵一处,却因蹇硕屯于长水营中别说是交际,就连招呼都没打过一个,这个时候居然请自己来射猎,看来曹家哥哥没忘了自己这个小兄弟!
第三章 腊月腊日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
中原人的习俗多了去了,自秦人起,十二月初八便被定名为腊月腊日,也称作腊八,这一日,天下百姓都要出城游猎,打来野兽来祭祀先祖,祭祀上天。
曹氏要出城射猎,梁氏也要出城射猎,对于曹操的邀请马越自然是欣然应允的,当天晚上便与梁鹄商量,最终决定马越与梁远代表今年梁府的射猎,领安木阎行与十个骊靬汉子前去,同行的还有一架马车,裴夫人与蔡琰也借此机会出城转转。
杨阿若因为路途遥远,要赶在明年开春之前上任,因此已经离开了洛阳,前往陇关上任都尉了。关羽也不在家,东观校书郎没有固定员额,所以他也是需要即刻上任的,不过毕竟还在洛阳城,休沐日便可回到家中。
这一日,马越也难得打扮了起来。
有梦想的人很少会在乎物质享受,马越就从未在乎过这些享受,但他不享受的原因并非是自己不想,而是没有机会。
从前家里穷的时候他就想穿锦袍,不仅自己穿,还想让全家一起穿,可那个时候没有钱也没有爵位,穿不来。现在有了爵位有了能力,却又没有时间,一年的时间都在征伐战场上度过,根本没条件去享受。回到洛阳,终于能放一放长戈刀剑,冬季的雪夜点着烛火就着炭炉读一读史书兵法,听一听蔡琰弹琴便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但这一日,他不能不打扮,梁鹄早就找人给他准备了一切需要的东西,腊八清晨他还在演武场上遛马就被起了个大早的裴夫人找来的几名婢女梳洗打扮。
耳侧的头发精心地编起三绺一指宽的小辫,头发梳拢在脑后,束上红色束带。内穿雪白襜褕,外套黑色红边交领右衽武服,胸前套武人护胸小甲。左臂青铜臂甲,右臂云袖着虎头护臂收袖。下着黄色绣云垮裤,掐边走金线,脚蹬犀皮履,小腿配铁护胫。腰缠玄色束带,吊着银色绶带装着的小爵印。
配上他的威武身材,看上去真是一幅豪杰之相。
透过铜镜,马越也觉得梁鹄精挑细选的这一套衣甲漂亮,单单是穿上收拾好就已经过了清晨,太阳高升了,这一身服饰做工、选材都是上上之选,造价不下五金,真是耗资过巨。
待他再走出门,曹家的随从已经在府门外叩门了,阎行与安木等人已经准备好了车驾,一行人都携矛牵马地等在门外了,马越请出裴夫人与蔡琰上车,随后他跨上骏马,由曹操的随从引路,朝着城西前行。
“小的早就听说马长水您威武万分,战场上令三军辟易,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请您随小的来,曹爷就在北门外等您,一同的还有大将军府的几位贤俊,袁氏的两位公子也在过去的路上。”
马越看这随从一副苍头打扮,二十出头的年纪嘴却甜得很,上来就夸得马越不好意思,什么三军辟易威武万分,根本就是扯蛋,老子真要能令三军辟易黄巾之乱也不用死上几十万人了,骑着马全国跑一圈就平定,早他娘的封万户侯了。
事儿是这么说,但这亲随嘴甜得很,马越又觉得面生以前没见过他,便问道:“这位小哥儿嘴甜的很,怎么之前没在孟德兄身边见过?”
那亲随策马于马越身旁引路,闻言笑呵呵地说道:“小的名叫秦宜,曹爷唤小子名叫宜禄,光和元年的洛阳北县衙小吏,那时候跟了曹爷,前两年在沛国谯县帮着曹家二老爷管些事物,最近才又跟曹爷来的洛阳。”
“秦宜……”马越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也没想起来这个秦宜到底是谁,只是觉得有些耳熟。
梁远策马于马越身边,他的一身装束完全不同,不着甲,穿厚儒服披狐裘,梁远是正儿八经的太学士子,尽管他的书法也不错,但梁鹄的意思并非要让他走书法一途,单论写字他还不如马越呢。但他熟读五经,熟知治政,是有真才实学在身的,他的腰侧挂着一柄佩剑,马臀上挂着一张反曲弓,两壶猎矢。
汉剑,可不是王公大臣士子儒生的装饰物,汉武时代就是靠着汉剑杀退匈奴千里,汉剑从来都不是用作装饰的,杀伤力不亚于环刀。
马越的腰侧挂着百炼缳首,插着两柄匕首,马臀上还挂着手弩,套马索,两柄短斧,三支投矛。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唯独不通射术。
常伴左右的两柄匕首也都是值得说道的,一柄嵌着琉璃宝石华贵非常,另一柄通体青铜朴实无华。一个是杀北宫伯夺来的匕首,马越一直将它当做自己的战利品,也作为一个纪念品,时常封存于家中,今天为了装点门面才拿了出来。另一柄青铜匕首则是氐人小孩李虎被他救下性命后来告别时留给他的,双刃不够锋利,但刺杀足够厉害,马越一直带在身边当做护身兵器。
到了洛阳城北外,老远就看到许多华服锦裘的公子哥儿们带着自家的随从等在这里,足有数百人,为首的就是袁绍袁术两兄弟。
这一次没有蹇硕,曹操倒是依旧热情,驾马迎着自己就走了过来,待到离近了朝他拱了拱手,指了指身后笑道:“呵,三郎可真是行伍出身的将军,你这些亲随行走之间甚为严整啊。”
马越轻笑道:“孟德兄这么说可是折煞小弟了,哪里还是将军,不过是一介白身百姓罢了。”
“平民百姓可没你那么高的爵位,来,今天来了不少青年才俊,兄长为你引荐。”说着,二人并驾齐驱到人多的地方,曹操笑着对众人说道:“这位便是大陆泽一战追击张角的长水校尉马三郎,三郎,这是本初,你见过的。这位是袁家公子公路……”
话才说到一半,马越正对着袁绍袁术作揖,就听到阴阳怪气地一句:“马将军您这是来射猎还是来打仗?短斧、投矛……啧啧啧,不简单呐。”
马越听到讥笑声,猛一抬头,他娘的,老熟人了。
河东卫氏大公子,卫觊!
第四章 邙山射猎
马越一看是卫觊,也没说话,眼神从他脚底看到头顶,又从头顶看到脚下,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理他,余光见到旁边的卫仲道,这才拱手作揖道:“仲道公子也在这里啊,许久未见了,身体可好些了?”
人群中卫仲道的模样甚是显眼,厚实的裘袍裹得严严实实,闻言点头对马越轻轻笑了一下,咳嗽两声才说道:“听闻三郎前线捷报,功勋卓著,心亦往然.”
曹操是认得卫觊的,关系还不差,不过这会儿他没有顾忌太多,接着跟马越逐个介绍,八厨之一的张邈张孟卓,前司空王畅的儿子现大将军府长史王谦,八及之一的宗室,新任北军中候刘表,大将军何进的异父表弟何苗。太尉崔烈的儿子,崔均(元平)与崔钧(州平)……
马越见礼一圈之后,谁都不记得方才卫觊的嘲讽,除了两个当事人。
马越瞄了卫觊一眼,自己的穿衣打扮不像射猎,他穿的就像了?别说老子还带了一张手弩,卫觊这家伙弓弩什么都没带,就在腰间悬了一柄汉剑,难不成是打算刺死猎物吗?
众人都来的差不多之后,便朝着邙山前进,在邙山脚下已经有袁家的仆人搭好了供贵人休息的地方,炭火酒食,遮风立帐应有尽有,数百名骑奴奔马于邙山之中,以木柱扎出了大片猎场。
这些骑奴超过半数都是袁家的,曹家的几十人,何苗带着近百家兵也都在四处帮忙,倒是像马越、刘表等人这种没有多少随从的就直接在休息的立帐中休息就可以了,不仅仅马越带了裴夫人与蔡琰,曹操袁绍等人都带着家眷,趁着骑奴们扎建猎场的时候,几人坐在一起聊天打趣,家眷们则也聚在一起说闲话。
“昂儿,来见过马叔父。”
马越转过头,便见到一个眉眼间与曹操有几分相似的总角小童咿呀咿呀地从母亲身边跑到曹操身边,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给马越作揖,随后憨态可掬地拱起小手说道:“曹昂拜见马叔父。”
马越摸了摸曹昂的脑袋,对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子非常喜欢,摸遍了身上却未曾找到一个能当做礼物的东西,裴莺儿送他的玉佩尽管挂在腰间,但他是万万不可能将之送人的,接着,他就摸到了腰间那柄镶着琉璃宝石的匕首,随即解下皮套,把匕首递给曹昂笑着说道:“不知不觉某家都成了叔父,叔父也没带什么礼物,来,昂儿拿着这个吧,权算作叔父的见面礼。”
曹操一见马越递了一柄华贵的匕首给自家孩子,面上很开心,他才不在乎这匕首的华贵,笑道:“三郎也真是妙人,恐怕三郎身上唯一一件有装饰的就是这匕首了,为兄就代昂儿谢过了。”
“嘿,孟德兄可别这么见怪,某一介武夫,身上哪能有什么装饰,也就这个好看点,勉强能当个礼物罢了。”
曹昂回到母亲身边,马越这时候才看了曹操的妻室一眼,这才发现曹操的妻子竟是所有人家眷中最美的一位,温文可人,美艳大方。马越笑着朝曹操拱了拱手:“孟德兄真有福气,嫂夫人如此貌美。”
“那是小妻卞氏,节俭可人,深得我心。”曹操对马越说道,接着他看到人群中安静坐在裴夫人身边的蔡琰,朝马越坏笑着努努嘴说道:“蔡小姐也到了及笄之年,三郎也该行加冠之礼了,在你邸中住了年余……你何时给蔡小姐一个名分呢?”
也就是曹操,居然能将蔡琰客居梁府说的如此露骨,马越看了看左右,急忙对曹操说道:“孟德兄不要瞎说,蔡小姐客居梁府我终日在外打仗,都没什么交集。眼下天下初定,过了年某便护送蔡小姐前往吴郡寻蔡先生,孟德兄千万不要乱说,到时候坏了蔡小姐名节。”
曹操的眼睛转了转,听马越这话的意思他对蔡琰没有半点的非分之想,又仔细地看了看不远处虽无一言一语却顾盼生姿的蔡琰,对马越挤眉弄眼地笑道:“三郎难不成就没一点的非分之想?”
曹操的话才说到一半,马越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如今的马越可不是刚到洛阳时候的傻小子,尽管从未与人有过勾心斗角,但光是在洛阳看到的就已经让他受益匪浅,眼睛瞟到曹操身旁侍立的汉子急忙拍着曹操说道:“孟德兄,身旁这位壮士是谁,怎么小弟都未见过?”
曹操刚想接着说,被马越这么一打岔也大概明白一点,笑着打了个哈哈,拉着那青壮坐下说道:“这是秦邵秦伯南,跟为兄一样都是谯县人,为人果敢凶猛,是为兄年少时结识的好友。”
秦邵闻言笑着朝马越点头,操着一口豫州方言对马越说道:“在下秦邵,见过马校尉。”
马越满不在乎地摆手说道:“秦兄不必客气,什么校尉不校尉的,如今在下闲赋客居洛阳,与兄长一般白身罢了。”
正说着,远方本来数骑拜倒在袁绍身旁说道:“公子,猎场搭好,可以围猎了!”
此言一出,一群不当家的年轻人都站了起来,跃跃欲试地准备射猎。
马越也站了起来,准备狩猎。
“安木,你跟兄弟们照顾夫人与小姐,来三个兄弟。”说着,马越整顿了一下兵甲,对梁远说道:“公子,咱们也准备走吧。”
马越话还没说完,那边的袁术已经领着十几个亲随上马,他看不惯袁绍处处都是老大的做派与模样,明明他才是嫡子,袁绍一个小婢生的却处处踩自己一头,明明自己官场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是折冲校尉,可他袁绍身边却总有那么多人亲善,难道那些人都瞎了吗?
越想袁术越来气,强笑着对袁绍喊道:“大哥,不如咱们今日就比比谁的猎物更多,如何?”
袁绍看了他一眼,扶正了头冠命人牵出一匹马来,轻轻点了点头。
奔马出去,袁绍落后自家弟弟一头,这才看着袁术的背影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弟弟哪里都好,只是生活太过于一帆风顺,为人处世全凭自己喜恶,偏偏仗着家世从未吃过亏,以后怕是会惹上一屁股的祸事。
想要悉心劝告,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不知为何,这个弟弟总喜欢和自己对着干,即便是自己去说,他也不会听。
随着袁氏的两位公子奔马而出,众人才一并驰向猎场。
第五章 较力野猪
百匹骏马一齐奔驰而去,各自分作数伙儿朝着被骑奴们围起的邙山冲了过去,林中的飞禽走兽算是遭了秧.
邙山脚下,曹操领着随从自官道上转头,扎进了林子里。
袁绍在更深处的地方,袁术也是一样。
马越则领着三名骊靬随从还有梁远,将马匹拴在官道旁,下马慢慢踱步进入深林之中。
论声望他比别人都要低上一些,但论狩猎经验,他足矣把这些洛阳城里的贵公子甩到陇关去,他们谁在森林里待过一个夏天?
马越此次射猎的目标并不多,他只需要打些像样儿的猎物装点门面好开展过年的祭祀即可,不过梁远肩上的担子可不轻松,新年伊始之时,百官都要穿着崭新的朝服向陛下贺礼,梁鹄现在是两千石的尚书令,需献上一只羔羊,家中就有,但来年转任六百石的刺史,则需要献上一只大雁,难度就大了。
这是冬季,大雁不好猎获,到时候多半要差人前去购置,不过如果侥幸碰上的话,梁远手上的弓箭也算有了用武之地。
四个正儿八经的凉州猎户提着标枪进了林子,很快四散而开寻找着猎物的踪迹,大冬天出来的动物不多,但还是叫马越寻到蛛丝马迹。
雪地里踩出的两瓣脚印,看上去很新鲜,只怕就是昨日黄昏留下的。
野猪多在黄昏行动,白天大多钻在树林里藏着,也有可能在河流旁边,这样在遇到天敌时就可以迅速渡河离去而不会留下气味,而马越,知道邙山最近的河流在哪里。
尽管野猪多群居,但对马越来说并不可怕,他们的投矛足够穿透野猪坚硬的皮肤,何况冬季群居要比夏季小的多,顶多三五只公野猪罢了。
沿着两瓣脚印追踪过去,马越又发现了被磨破的树干,雪地上冻住的尿迹,黑色的粪便……这一切都表面,他们越来越近了。
翻过山坡,马越等人的视野猛然开阔了起来,在禹水南畔,马越发现了目标。
这是一个小型的野猪群,看上去大概有十二三头的模样,有八九只一米多长的小猪,有三头大猪,其中应当是两公一母。只见两头公野猪体长超过一米五,上半身极其健壮,弯弯的獠牙闪烁着青光,任何人都不会想与这样的獠牙较劲。
马越对梁远打了个手势,让他呆在这里,领着三名健壮的骊靬随从绕过上风口摸了过去,手弩已经丢给梁远,马越左手提着短斧,右手握着投矛猫着腰走在前面,慢慢地接近着目标。对于野猪这种防御,手弩的威力太小了些。
汉弩分许多种,蹶张弩、臂张弩、猎弩、手弩,在这之中,手弩无疑是威力最小,也是射速最快的一种。打些兔子之类的小型动物还好,野猪这种毛皮坚硬的野兽,手弩造不成伤害的。
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野猪们好像察觉到了动静,两头健壮的雄性环绕着小猪们像四周探索着,母猪也变得不安。
马越等人急忙俯下身子,隐藏在积雪与蓬草之间,野猪是非常凶猛的野兽,冲锋的速度与力量甚至超过了奔驰的骏马,如果在不够近的距离被发现,一旦这种块头的巨兽先手发动冲锋,马越等人将会变得相当危险。
他们就这样蹲伏着一动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等待野猪失去警惕,这才再度向前移动,这一次比之前更加小心。
五十步,他们已经能够听到小猪哼哼的声音,继续向前!
三十步,马越等人停下了脚步,这里是下风口,他们的气味不会被野猪嗅到,但如果再贴近将有很大的可能被发现,但如果想要投矛有足够的伤害力,他们还得再往前走至少五步!
一步,两步,步步惊心!
马越四人的投矛都是工匠们精心打造的,臂长的投矛尺长的锋刃由钢铁打制成三个棱面,前重后轻,单柄重七斤,投掷之后会以弧形的抛物线打击敌人,造成的伤害比直线投掷更大,也更加有力!
“糟了,被发现了!”
当一头雄性野猪拧着鼻子朝自己歪了一下脑袋,马越就知道他们被发现了,当下毫不犹豫地后仰投矛。
与此同时,野猪强劲的蹄子踏在雪地上,朝他凶猛地冲撞了过来。
投矛破空而去,扎在野猪的背上刺入足有小臂深浅,但这没有对这头野猪造成丝毫影响,仍旧去势不减地朝马越冲撞过来。
马越直面过骑兵冲锋多次并侥幸逃过死劫,但凶猛的野猪朝他冲锋而来时仍旧感到一股不可自拔的心悸。
尽管没有骑士的刀锋。
马越从背上拔出第二支投矛,野猪已经到了十步之内,三个骊靬青年的投矛也激射而出。
一并投矛插在野猪身后的雪地上,另外两柄命中了野猪的身体,这才堪堪地止住了冲势,速度慢了下来,待到野猪冲到面前的时候,马越拧着投矛向左前方猛然跨步,几乎同时将短矛插在了野猪的双眼之间。
头骨,碎了。
根本没有喘息之机,第二头野猪已经近在咫尺,来不及拔出投矛也没有机会再躲闪,马越猛地向前倾着身子,就迎着飞奔而来的野猪撞了上去。
他的手斧被丢在地上,两手死死的握着野猪口中翘出的獠牙……双方较力的结果,马越完败,被野猪低着头拱地后退数步,双脚在雪地中犁出两条深可过足的印记。
马越憋着胸口的一口气,四肢百骸仿佛用不完的力气却都使不出来,只能被连着顶着后退,直到将野猪冲锋的力量完全消化,这才有机会猛地一拧身子,向前将野猪推地倒退一步。
就在马越与野猪较力的时候,骊靬随从们可没有马越那么闲,七八头小野猪在母猪的带领下都朝着他们冲了过来,说是小野猪,但全是春季产下的崽子,体重全都超过百斤,冲撞一下若是被顶实了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时间三个骊靬小伙子投矛飞斧齐出,朝着小野猪崽子们招呼。
就在一片小猪的哀嚎声中,马越猛地一声怒吼,硬生生地将与他较力的野猪摔翻在地,一脚踏在相对柔软的肚皮上,朝着狰狞的野猪脖颈上一拳擂了下去。
这一下子,才算干掉了这头凶猛的敌人。
环顾左右,已经有小猪开始朝着河流奔跑,母猪的身上被刺了一矛,艰难的逃跑,骊靬随从正要追上去,马越喘了口气,喝止住了他们。
“狩猎并不是为了生存,仅仅是为了脸面,不必赶尽杀绝。”
第六章 自惭形秽
马越带着猎物走出邙山的时候,时间才刚刚将近正午,马越不是第一个进山的,但他却是第一个出山的。
猎物不多,两头雄野猪五只小野猪,四个汉子扛着出来,重量不算少。
其实马越的力气比野猪要大,他这双臂一抖至少就是千斤的巨力,只不过野猪横冲直撞,那一下爆发的力量又何止千斤,没被撞翻就已经是万幸了。
袁氏的门客随从照顾的非常周到,尽管寒冬腊月,众人在这洛阳城外的邙山脚下搭起了木栏,随从在其间埋锅造饭,女眷们八九成群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炉子中的炭火烧得旺盛,倒也不会觉得冷。
马越牵着驮着野猪尸体的骏马走到营门口时,立即有自家的骊靬仆人接过缰绳,递给马越一件新罩袍,遮住一身搏斗后的污迹。
马越裹着罩袍走到裴夫人身边,躬身低头说道:“师母,徒儿猎到两头野猪,还有几头小猪。”
此时人们都正围坐在一起,大将军府的长史王谦在几案上拨弄着琴弦,琴声动人。旁边的侍女吹箜篌,与之正和。
“三郎回来了,辛苦了,快坐下来休息一下吧。”裴夫人朝马越笑了笑,马越坐在裴氏身旁。
“三郎怎么不跟一起前往幽州呢?你先生那性子,要有你这样的才俊为他出谋划策才好啊。幽州苦寒,有三郎在外照顾,老身也能放心一点。”裴氏的语气很和蔼,但马越听出了其中埋怨,幽州那种与边塞乌桓人接壤的地方,太容易发生危险了,裴氏是希望自家过去贴身保护梁鹄的。
“夫人放心,三郎会将先生平安送到幽州再返回,新任的幽州从事程立是个足智多谋的英杰,安木虽然是骊靬人,但武艺超群,到时候会时刻跟在先生身边寸步不离。”马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并非是三郎不愿跟随先生前往幽州,幽州苦寒却与凉州无二分别,北地长大的孩子怎么会畏惧那些,只是蔡小姐离开蔡先生太久了,三郎打算把先生先送到幽州,回来去一趟吴郡,到时候再去幽州寻先生侍奉膝下。”
听到这里,裴夫人才点了点头,说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小琰儿在洛阳滞留的时间也够长了,行了,你带着琰儿在附近走走吧,这些日子她可该是闷坏了。”
“诺。”
马越点头应下,踱步到另一边,蔡琰眉目含笑的欣赏着大将军长史王谦弹奏的琴曲,蔡琰旁边坐着卫仲道,这一次出乎意外地没有发现卫觊那个讨厌的身影,卫仲道与蔡琰一般很认真的听琴,马越也不好打扰,只好轻轻地坐在一旁,跟着听琴。
不过虽说是听琴,但马越觉得自己也许骨子里就是个俗人,高雅的琴音在他耳朵里愣是听不出雅意,只觉得跟蔡琰弹得差不了多少。
只跟蔡琰学了几日的音律,再美的丝竹之音在他耳朵无非就是个音乐,听不出好坏,也听不出琴意。
对牛弹琴大概就是个这个意思吧,反正马越就不觉得王谦一个老爷们儿坐在哪里左右抚琴有什么好引人注目的,想是这么想,但他心里对卫仲道与王谦这等才子打心眼儿里有了一种嫉妒与不屑共存的态度,有些对其的不以为然,又有些希望坐在那里抚出美妙琴声的男人是自己。
归结根本,有些自卑了,觉得自己粗人一个比不上他们,又不愿承认。
过了半晌,还是卫仲道先反应过来马越坐在身旁,这才拱手作揖说道:“马兄何时回来的?相比猎获颇丰吧。”
蔡琰也对马越行礼问好,还仔细看了看他身上,这才舒了口气笑着轻声说道:“马君回来了,这次没有受伤吧。”
马越先是朝卫仲道温和地点了点头,说道:“收获了一些野猪,不多不少。”接着对蔡琰不好意思地说道:“师姐说得成什么样子了,打个猎可还不至于受伤。”
“马君是做大事的人,战场上刀戈无眼,能不亲力亲为就不要总是逞强了。”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熟悉。”马越笑道:“师姐你怎么也学会我师母的那一套了,觉得我们凉人都爱逞强。”
马越的话里没什么想法,不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蔡琰白净的面上突然生出一股红霞,裴氏总说梁鹄爱逞强,自己说马越岂不是……
这一年来客居梁府,梁府的公子梁远跟自己倒没什么交集,何况梁尚书的公子又怎能娶自己一个罪臣之女做正妻,并且梁远一心向学,在洛阳的声望也比不上入则多生事端出则斩将夺旗的马越来的有舆论。许多好事者都觉得自己会嫁给马越,虽然蔡琰没这么想过,但这些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心中总要有些小旖旎。何况旁边还有个卫仲道,本来听父亲的意思自己是要许给眼前这个文质清雅的师兄,生活中却又冒出个凶悍壮武的师弟,这真是……等到了吴郡权听阿父的打算吧。
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
想到这里,蔡琰连忙说道:“才没有。”
马越看到蔡琰脸红,这才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失礼了,不过他也不爱道歉,或者说觉得这没什么,急忙撇开话题说道:“对了,方才师母跟我说你最近一直在家中没有出门,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我带你在洛阳郊外转转,师姐会骑马吗?”
蔡琰哪里会骑马,一听急忙摇头,不过听到马越要带他在洛阳附近转转,大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笑着说道:“咱们去哪里?外面冰天雪地的,不如去白马寺吧。”
白马寺在洛阳城东门外三里,是永平十一年建起的珈蓝寺庙,不过即便时至今日,东汉传播的佛教文化影响仍旧不深,影响最广的地方恐怕还是凉州,毕竟那里曾经是西域佛学传入的地方。蔡琰对佛学了解也不深,只是看过几卷经书,觉得有趣罢了。
马越见蔡琰应允便站起来,命安木准备驷马车驾,同时对卫仲道问道:“仲道要不要一起转转,孟津渡口估计结了冰,咱们过去看看,回城的时候再去白马寺游玩一圈,如何?”
马越心里对蔡琰有些小心思,也许没有多么强烈,但蔡琰冰清玉洁的气质总能不自觉地将他的眼神吸引过去,按道理来说卫仲道算是他的情敌,但他却很难把这个温文尔雅还总咳嗽的文弱公子当做自己的敌人。
每当他看到卫仲道,就总会想起八年前那个春天,带着自己远赴大漠的狐裘公子,那个两年前那个血色的婚礼上,那个怒吼着要为自己复仇的落魄断臂青年。
他始终对卫仲道提不起半点敌意。
第七章 孟津都尉
雒阳古城,驰道驿路,其直如矢,无远不达。
这里是放眼天下交通最为发达的地方,可容八马并行的王师之道就不必说了,便是常人行走的道路都可容驷马奔行,道路平整地夯实,马车走在上面几乎没有颠簸,让人很难想象车轮之下碾压的竟是黄土路。
驷马车驾从邙山脚下一路西行,要想走到孟津可是有百里距离,远游可不是行军奔驰,在路上就要走上近两个时辰。
好在,道路上的景致非常,几人一路游览倒也不觉无聊。
从邙山到孟津这一路可是好风景,官道的地势越靠近洛阳城地势越高,向北眺望便能俯视黄河,只不过如今刚好到了中游结冰的时节,黄河上大块的冰凌寒冬腊月看上去一派冰天雪地,倒也是一处风景。向南望去,则可望见远处巍峨的崇山峻岭与茂密的山林都挡不住的高大城阙。这个地方刚好能看到洛阳北城一脚的城楼,前些日子的大雪给整座皇城披上一层冰甲,远远望去看不透彻,仿佛梦在一层雾中一般,可望又不可即。
安木站在车辕上驾车,马越与卫仲道则策马于两旁,看得出来蔡琰今天的兴致很高,一会儿挑着北边儿的帘子看看风景,一会儿又到右边车沿上扶着车辕与卫仲道谈天,笑意就从未从脸上褪下过。
不过马越却不太舒服,尽管他看到蔡琰那么快乐他也很开心,但归根结底他一个武人能与蔡琰有什么共同话题,只能策马一旁听着蔡琰与卫仲道一路上从天文地理聊到诗词歌赋,从音律宫调聊到医理偏方。
而这一切,他都插不上嘴。
他拔出刀来可以随意夺走他人的生命,战阵上也曾所向披靡,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知的人。
卫仲道看着大河滔滔化为冰凌,诗词歌赋犹如信手拈来,他却只能想到河道结冰可暗度陈仓轻兵突袭。
卫仲道望见城阙素裹便是忧国为民,他望着城池雪漫却只能想到城墙冷滑攻城不易,兵者诡道。
这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卫仲道在蔡琰面前口若悬河,当蔡琰与他对话时他便越觉得言尽词穷。
前世种种,在今时今刻竟无法作为一丝谈资,上一世他也曾到过洛阳,具体的一切现在想来居然都泯灭在这些年的刀光剑影之中,无法对他有丝毫帮助,他仅是依稀记得那时候洛阳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高楼万丈比比皆是,可他却不知道那时的街道与如今宽阔的马道有何共同之处,他不知道五十到一百年前这座巍峨城阙有何奇人异士,也不知当朝何人曾在这黄河渡口吟诗作赋。
他突然有些羡慕,羡慕卫仲道的风度,羡慕他良好的家学渊源。
这是在面对袁本初曹孟德时都没有过的羡慕,因为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努力与贵人的扶持,终有一日也许他就能撵上他二人的作为,或许有一天他也能以一方诸侯的身份名传天下,因为他们殊途同归,无非是袁绍的实力最强,曹操次之,自己末尾罢了。
但他知道,只要他还希望自己变强,他就永远不会有卫仲道那样的机会,去饱读诗书,学习那些对他而言无用于将来的东西,无法自由的扩充自己的知识。他们的‘道’不同。
正因为知道自己也许永远都无法拥有,才会觉得羡慕。
不知不觉,抱着异样的情绪,车驾就已经到了孟津关,关外数里就是孟津渡。
孟津关,是大将军何进在今年年初黄巾之乱时设下的关口,当时发动了刚刚建筑完西苑的农夫,在这个黄河渡口的易守难攻之处修建起的一座雄关。距离渡口不过十里,这里把守着并州与冀州南下洛阳的要道,军事意义不必多言。
若是常人,想通过这孟津关还要费一些手段,首先是洛阳方面的户籍信件,再者是孟津县衙求的出关简牍,还要看守关的将领是否严查,不过这种事情对马越来说倒是非常容易,不用费半点精神。
把守驻军在此的,是他的认识的熟人。
前北军步兵校尉,徐荣。
起先马越并不知道徐荣在此地驻守,所以当守关军卒叫停了他的车驾盘查时,为了不让这些粗手粗脚的军卒惊扰到车内的蔡琰,也为了不让那些军卒搞坏了自己的车驾,马越便自报家门,请军卒通融一下。
马越还真没想到,此时他的名字在基层军卒中已经很有声望了,听起来前长水校尉的名字好像是个大人物一般,那军卒开始还有些不信,仔细看了看马越的长相与身板这才急急忙忙驾马登上城关内两侧的马道上到城楼上与驻守的长官通报,没过多时,马越就看到穿着都尉玄甲的徐荣挎着剑在城头上看了他一眼,登登登地走了下来。
马越一看这个从城关内走出来的将军自己认识,急忙翻身下马,尽管在军中时他与徐荣没有多少交集,就连并肩作战的机会也只有那么一次,但他可是知道徐荣这个人,可想跟他套套交情了,眼下机会来了,他又怎么能不赶紧往上蹭呢?
先前他还不确定这个徐荣是不是后来董卓麾下的那个连战曹操孙坚而不败的中郎将,但经过黄巾之乱之后,他基本上就能确定这个徐荣就是历史上那个常胜将军了。
北军五校,长水一营在冀州初阵就有近半骑兵没于阵中,回洛阳招募三河骑士一次。后再兖州被打残,在东郡招兵一次并扩军,后来又回洛阳招兵一次,最终凯旋回朝不过四百余人。曹破石一部更不用提,跟卢植被打散了两回,差点都组不成建制了。马日磾的射声营也是一样,一次夜袭在河里淹死了半个营的人马。鲍鸿的屯骑在冀州对阵张宝轻敌冒进葬送了九成骑士。
五校四营皆是如此,偏偏徐荣的步兵营从未招兵,战损最低,中期扩军到两千人后直至凯旋,他徐荣都带回了一千五百多人马,而且每次作战都有步兵营活跃的身影,尽管没有大功,可哪一次都没有怯战。这难道还不是名将之姿吗?
就冲着一点,就值得马越下马躬身拜见!
第八章 玄菟徐荣
“徐步兵,原来您如今做了这八关都尉之一,越没想到从战场上下来还能见到一同奋战的袍泽,请您受三郎一拜。”
二人隔着数步,马越便一边向前走一边说,说道最后就是躬身一拜。
这下可是让徐荣惊讶了,急忙扶着马越的胳膊说道:“马校尉莫要如此,前些日子听人说马校尉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功勋却请辞在洛阳闲赋,今日在此地见到,想必那些坊间传言是真的了?”
“一言难尽,稍后某与都尉详谈。”马越摆着手,回首一指身后的车驾说道:“今日腊八射猎,某带着朋友在洛阳附近转转,听说孟津这边是黄河结冰的源头,便想出关在渡口浏览风景,您看能不能让在下的车驾通行,给个方便?”
“这有何难,弟兄们,开关!”
徐荣一招手,挡在城关的大门便缓慢打开,安木驾着马车与卫仲道先行通过,马越则牵着骏马与徐荣一同步行入关。
“眼下黄巾初定,天下太平,在下授业恩师不日将要远赴幽州上任,因此便像陛下请辞处理一些家中事务,若将来战乱再起,再为陛下效死也不迟,毕竟……我这样的武人,除了上阵杀敌还能会些什么?”
“校尉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像您这样有贵人提携陛下青眼的年轻勇士,即便不上阵杀敌也可做县令郡将。”徐荣边说边笑,言语之间的神色有些羡意,看上去不像是作伪的好听话,只听他接着说道:“授业恩师,可是选部尚书令?”
“是啊,选部尚书令正是恩师,陛下因前幽州刺史郭勋被黄巾攻杀,眼下幽州没有刺史,便命恩师于年后出任刺史……只是听说幽州与我们凉州差不多,地处边塞汉胡杂居,恩师前去我这心里也不太放心。”
“幽州啊,幽州和你们凉州一样,那里是出勇士的地方!实不相瞒,早些年我就是从幽州边军经历了数场大战,累功升到洛阳做的校尉的。要不是那郭勋说我坏话,我也不会在校尉这种地方待上数年了。”
“徐都尉是幽州人?”
“是啊,诶,许多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家乡的那些朋友都还好吗……马校尉离开凉州多久了?”
“两……两年了吧。”马越一想,是有两年了。接着对徐荣说道:“都尉,咱们也别校尉都尉的了,您说马三儿一介白身您总校尉校尉的叫,叫的小弟怪臊的慌的,不如兄弟相称,我叫您兄长,如何?”
“好!那为兄便托大了。其实真羡慕贤弟你啊,想闲赋就闲赋,像为兄这样战功不厚,功劳不高,在朝中又无人提携的将领,天下一抓一大把,哪里敢请辞,就是家乡那边朋友的喜事儿都不敢回去。生怕辞了官回到家乡就被这天下忘了,你说咱们边郡的武人与弓马为伴不就是为了斩将封侯么。诶。”
徐荣这个为兄,可是一点儿都不托大,倒是马越有些托大了,徐荣如今三十有一,足足大了马越十一岁,何况如今官至比两千石的都尉,比马越一介白身不知大了多少倍,稳稳妥妥的不托大。
马越一听徐荣答应了,很是开心,对徐荣说道:“兄长不必懊恼,也许缘分就在将来呢。对了,兄长是幽州人,小弟年后将会护送恩师前往幽州,您可有什么家书,小弟可代为传送。”
马越说的亲热,可他与徐荣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同打过仗的交情罢了,容易变得亲密,但离推心置腹还远着呢,徐荣就算有也不会好意思让他代为跑腿,马越这说的只是一句客套话。
徐荣笑了笑说道:“贤弟好意为兄心领了,不过眼下还真没什么急信要送。对了,尚书令若到了幽州无人帮助,贤弟可前往辽东郡寻一位叫公孙度的兄长,他少时曾在尚书省做过尚书郎,后来在冀州做过刺史,如今闲赋在家,他那个人政令军略都有独到见解,是为兄的好友,可请他出仕帮忙。”
说话间,徐荣已经将马越送出关外,马越拱手向徐荣道谢拜道:“多谢兄长,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来日方长,兄长休沐时可来家中造访,小弟必然扫榻相迎,到时再一醉方休。”
“贤弟慢走。”
“兄长留步。”
马越说着告辞,这便跨上骏马追上车驾一同前往数里之外的孟津渡口。
见马越回来了,安木再度启动车驾,卫仲道在马上拱手笑道:“马兄,方才那个孟津关的校尉就是徐荣吗?”
“怎么,仲道认识他?”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号。”卫仲道笑道:“听说徐荣人缘不好,私下里许多将军都骂他叫‘老革’,从幽州调来朝廷七八年来的时候是个校尉,中间历任各郡都尉,北军校尉,到现在了还是个都尉,所以非常出名。”
“那是别人有眼不识泰山。”马越不屑地说道,他还真没想到徐荣这种良将居然会在洛阳有‘老革’的称号,这不就是骂他一副老兵做派嘛。
“他们不知道,这个徐荣是有大才的。”马越坚定的说道,“平定黄巾五校尉各部多有死伤,加在一起超过两万,徐荣步兵一营所战皆胜,班师凯旋之日手下不过战死五百,这样的将领才是我朝的中流砥柱啊!”
“若是像马兄这么说,那为何这个徐荣没有升官呢?如此优秀的战损,只怕做个中郎将都绰绰有余了。”
“他作战太过谨慎,不像许多将领喜好兵行险招,所以他杀敌少,不够突出。但同样的兵马,在别人手里死两个自己人斩三个敌人,比如吴郡来的那个孙坚,八百破千二,最后自己还剩二百人,但这是战功。可徐荣是死一个自己人杀六个敌人。所以他手里死了五百人,讨伐黄巾一战总共也才斩级三千有余,这样的斩级放到别人那里几千上万的,自然就不够显眼了,何况又没有靠山提携,他还怎么升官?”
卫仲道点了点头,对于军略他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还是随口问了一句,“那像马兄这样,一战下来就来镇守八关尚未出征的兵丁都识得大名,在讨伐黄巾的战役里又得斩级多少呢?”
“我没算过,最后的战报我请辞了,没有看。”马越低头想了想,随口说道:“大概三万上下吧。”
第九章 生于马上
孟津渡口,马越并未将车驾直指渡口,而是在渡口向西五里处的岸边停驻.
这边西侧有山崖遮挡,冷风没有那么剧烈,四人下车在岸边围坐生起火堆。
这是个观看风景的好地方,向西眺望还可看见波涛滚滚,到了孟津渡口河水逐渐缓慢,河面上凝出一层寒霜,河底已经冰封,从这里东望去则可看见整个河面像是披上一层冰甲,美丽非常。
坐在孟津渡口,马越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至今他还记得酒泉野店的那个夜晚,卫觊派来的杀手趁夜奔杀入店中,他躲在几案后面扣着扳机的手都在颤抖,弩箭钉在刀手身上的那一刻,他知道,他杀了人。
从那时起至今,粗略一算,在自己手上,在麾下兵马铁蹄之下,已有超过五万的生灵涂炭。
五万,那是凉州一个县的人口。
突然间,耳畔悠扬的琴声奏响,将马越从沉思中猛然惊醒,就见蔡琰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抬头眯起月牙儿般的眼睛对他笑了一下,接着低头抚弄琴弦。
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这一首曲子没有杀伐,没有激昂,听起来悦耳舒适,让马越觉得好像回到了他的家乡,头顶是蓝天白云,放眼望去一片绿意,小马儿载着自己肆意地奔驰,天大地大,内心祥和。
这还不算是个乱世,但人命早已贱如狗,我不杀人,人便杀我。既然选择了为将立功勋这一条路,哪里还有后退的路呢?
一曲作罢,蔡琰对马越展颜一笑,没有问题,也没有一句安慰。可在马越心里,这一曲古琴早已胜过千言万语,他站起身来,耳畔再度听到蔡琰与卫仲道讨论音律,这个时候,他却已经不再羡慕卫仲道,也不再觉得自己无知了。
人都会对自己所不能拥有的东西感到羡慕,但人世不如意,往往十之八九。可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只能寻求对自己最好的。
对马越而言,什么是最好的呢。
能保住性命,就是最好的。
这个时候,马越回头看了卫仲道一眼,这个翩翩美少年是极好的,博学而温和。可他活着的世界是一派祥和的太平盛世,就像是美丽的幻梦。
马越看了看自己,这也是极好的,雄壮而有力,他看见的世界是沉浸在一片血红之中的乱世,他生在马上,长在马上,活在马上,也终将死在马上。
扬鞭直指,马蹄所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叫做战场,又何尝不是荣誉而Lang漫的呢?
渐渐地,日暮西陲,天边染上了一层红色,趁着天色还没黑,马越一行人踏上了归家的路。
在路上浏览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风景,到了孟津渡口又闲聊了一些时间,蔡琰也有些累了,便不再打算前往白马寺,众人一路入孟津关,伴着车轮的吱呀声,在黄昏时分,车驾行至洛阳远郊。
就在此时,官道上的另一边,一支骑兵队伍也朝着洛阳奔驰而来。
这一支五十余人的骑兵队伍中带着两面旗帜,一面上书匈奴左贤王,一面上书万骑,旗帜迎风猎猎作响。
马队中的骑兵也是各个彪悍异常,少数人穿着皮袄披发左衽,更多的则是戴汉冠着汉服,但高眉深目的模样,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这支队伍清一色的是由外族人组成。
配上队中的几面上书‘万骑长’的旗帜,便不难想他们来自于哪里。
匈奴人!
马越一行走得慢,匈奴人们则是轻骑疾行,不过片刻迎着晚霞匈奴人的骑兵队伍就走到了车驾后面。
马越早就发现这一伙儿匈奴人了,不过他却没当回事,尽管匈奴马队人多势众,可这是汉帝国都城洛阳近郊,匈奴人能耍什么花招?况且道路就这么宽,这个时候马越就是想避让也无处可避。
“马兄,后面有不少匈奴骑兵,咱们的车架要不要让让?”
卫仲道小心地问了问,他看起来有些紧张,车驾后面的匈奴人们阵阵吆喝声越来越近,还有人喊着汉话要车驾避让,卫仲道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河东郡比邻并州,南匈奴客居并州,凶悍的名声早就传到河东,但他从未与匈奴人产生直接交集,此时看见这几十名彪悍的骑兵,心里说不紧张是骗鬼呢。
马越还未答话,就见两侧驰过几名骑兵奔到马车前方,领头一个穿着汉服面白无须的人躬身说道:“在下中黄门李坚,惊扰贵人车驾望您谅解,后方骑队为入京为陛下献礼的南匈奴小王,烦请贵人停下车驾,让匈奴小王的骑队先行。”
卫仲道没有答话,马车里的蔡琰也不出声,倒是马越看着这个年轻的中黄门直笑。这个年轻黄门不是别人,是长水营最初镇压暴乱前往冀州时的监军,是蹇硕的心腹。
马越本是不想停下的,不过如果是给陛下献礼,恐怕自己还真得停一停,更何况他跟这个李坚还有过一面之缘。
“李黄门,难不成不认得在下了吗?”
李坚以为马车边上贵公子打扮的卫仲道才是做主的人,也就没有多关注一旁武士一般的马越,听到这一声才打量了马越两眼,只听“哎呦!”一声,这个年轻的中黄门就已经滚鞍下马拜在马越马前作揖道:“小的真是瞎了眼,黄昏之时未能认出马校尉,望您海涵。”
李坚这么一下马,倒是让后面跟着的两个南匈奴随从大跌眼睛,这中黄门在南匈奴境内时可是傲气的很,听说是大宦官蹇硕的心腹,匈奴人的好生招待都不假辞色,送了不少财宝才让这一路稍显和睦,却不想到这边见到一个年轻人就滚鞍下马,这个年轻人是谁?如此年轻就被称作校尉。
马越也急忙从马上跳下,扶起李坚说道:“李黄门不必多礼,黄昏之时日光暗沉,您认不出在下也是情理之中,不必如此,既然如此某家便在这里等着匈奴小王过去便是。您的公务就快带着他们安置吧。”
“不敢,不敢。既然是您的车驾在前面,小人就带着他们跟在您的车驾后面就好了,怎敢劳您大驾在此等候。”
李坚这个人真有意思,这话也能说得出口。这也太不符合规矩了,但……那又如何,他这么干,陛下不会因为这个而责罚他,顶头上司蹇硕也不会,没准还能让蹇硕马越这二位大爷乐一乐呢。
“唉,不必不必,让匈奴的王爷跟在我这一介白身车屁股后面算怎么回事,与礼不合,您快过去吧,没事的。”
他能这么说,马越可不敢这么做,匈奴的小王来给陛下献礼,那就跟使节的地位一样,他可不敢怠慢。
第十章 匈奴刘豹
黄昏中,匈奴的骑兵在马越眼前渐行渐远,安木再度催动了马车,一行人走上回家的路.
匈奴骑队中。
“李黄门,方才在咱前面的车驾是西域哪一国的王族,难道比我匈奴还值得尊敬,居然让您那么客气?”
说话的人是此次献礼的使节,南匈奴左贤王於夫罗的长子,刘豹。
刘豹身长八尺,长得英武高大,戴汉冠着汉服穿汉履,腰侧还挂着一柄汉剑。整个人除了长相几乎看不出一丝匈奴人的模样,就连一出口都是一口的并州官话儿,俨然一副汉人武士的模样,哪里能看得出竟是匈奴人的小王子。
南匈奴如今的单于是羌渠单于,是刘豹的爷爷,左贤王於夫罗是他父亲,右贤王呼厨泉是他叔父,二十四万骑长之一的刘去卑是他小爷爷,尽管刘去卑跟他年龄跟他父亲於夫罗差不多大,而叔父呼厨泉又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匈奴的辈分很乱,但可以说,整个匈奴首领基本上都是一家人,有朝一日,他也会继承单于之位。
“什么西域的王族。”李坚白了刘豹一眼,说实话他对这个南匈奴的小王爷好感还是不少的,至少这位小王爷倾慕汉家文化,在并州那种地方,许多汉人都比不上这位小王爷。“小王您是有所不知,刚才马车旁侍立那位汉人武士,您注意到没有?”
“汉人武士?您指的是长得很高大脸上有一道刀疤的那个甲士?”刘豹在心里暗自嘀咕,那人竟是汉人武士?生的那么高大威武,头发扎了好几绺小辫儿,高眉深目的,一看还以为跟自己一样是归附汉朝的外国王族呢。只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对李坚说的,南匈奴的小王爷也只好暗自在肚子里腹诽一下。
“对,就是他,小王您的性子让人如沐春风,奴便多一句嘴,到了洛阳可要管着您手底下这些匈奴王骑。这天子脚下,您可是有两个人不能惹。”
“李黄门放心,我们是来给陛下贺礼的,在洛阳过了年就回去了。不过您还是给我讲讲是哪两个吧。”刘豹这么问仅仅是出于礼貌,他才不在乎谁不能惹。第一,他刘豹本身就不是个爱生事的人。第二,惹了你能怎么样,天子脚下谁怕谁啊?面上都得过得去,了不起惹了你你来并州找我啊?南匈奴数万精骑恭候大驾,能奈我何?
“小王您可不要不当回事,这天下什么王公贵族您拌上两句嘴,就是在洛阳皇城脚下打一架都没有大问题,但这两个人,惹上了可是要出人命的。”李坚心思千转百回,只是看一眼刘豹就知道他的不以为然,笑着说道:“第一个是袁术袁公路。出身汝南袁氏,袁氏您知道吧,累世公侯,从他们家祖爷爷开始就是太尉了,一家子四代人变着法的做三公,几乎这天下没有哪个地方没有他们家的门生故吏,并州那个董刺史,就是从做了他们公府幕僚开始发迹的。”
“居然连董刺史那样的英雄豪杰都能跟他们家扯上关系?那这个人确实惹不得,他家可还有后生晚辈?您一并跟我说了,我跟兄弟们告诫三分。”
“别人您不用在乎,家世是一方面,袁氏的公子本初比公路名气还大,但本初讲道理,不会撕破脸面。不光袁氏,弘农的杨氏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名族,但杨氏家教好,经学治家。唯独这个公路家世倾天还不讲道理的人,年少时就是名震东京的游侠,小王不知道,袁公路从前做长水校尉时在洛阳城东与人车架相撞不管是谁门下直接仗剑杀人。他不讲道理的,所以说您惹了他就不好收场了。洛阳谁不知道‘路中悍鬼袁长水’何况如今他做了河南尹,您要是见了他,可是要小心一些。”
刘豹是听明白了,李坚没唬他。庞大名族咱们不怕,人敬一尺我敬一丈,咱有南匈奴在背后撑腰,还能做个朋友。怕就怕这袁长水一般的混世魔头,他不讲道理先给你人杀了,到时候谁去讲道理。羌渠单于有十几个孙子,又不是左贤王,死一个刘豹不信自家那祖父能跟汉朝决裂,到时候报复不了别人自家的命先丢了。
“那另一个呢?就是方才那个汉人武士了吧。那位又是何方神圣?”
李坚点头说道:“不错,那个武士名叫马越,凉州武人一刀一刀杀出来的功勋到了洛阳,之前也是长水校尉。”
“好家伙,难不成长水校尉都这么厉害?”刘豹一听马越也做过长水校尉就乐了,接着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拉着缰绳勒马说道:“凉州马越,李黄门,我知道他!是不是光和五年袭杀西羌小王的那个马越?”
“哦?”马越当初在凉州做下的这件事本在洛阳无人知晓,但自从他征讨黄巾立功之后从前他在凉州做下的事情都被人一件件地挖了出来,也不知是有人别有用心还是如何,反正如今宫里朝中市井间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曾经杀过羌人小王,李坚问道:“您也知道这事就好办了,马长水没家世,但如今在陛下面前时一等一的红人,尽管白身也不可小觑,谁知道哪一天就又要复起呢。最主要是他老革出身,好勇斗狠即便到了现在也移不了本性,前些日子还在十万军中斩了黄巾叛军的人公将军。这个人要是被惹急了,真没准冲到并州去拔刀犯浑。”
“所以啊,此人比袁公路还要危险,袁公路还要家世所累,不会做的太过火,但马三郎孤儿一个无牵无挂,好像就有几个在凉州的哥哥。光脚不怕穿鞋的,您要是能跟他搞好关系是最好,他这人讲道理也有忠义,要看不上您就躲着走,千万不要跟他起冲突就行了。”
“在下谢过李黄门了!”
马背上,刘豹对着李坚行了个礼,眼睛雪亮,心中明朗。
起先李坚说那袁公路,刘豹是真打算躲着走,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纨绔子弟头顶着东汉帝国最大家族嫡子的出身,真胡闹起来落不得好处,何况那混世魔头欺行霸道的性子也让刘豹不喜,他压根就没打算接触。别的不说,但是那家世,就差了太远,中原大士族一样眼高于顶,就算勉强入了他们的法眼,自家匈奴小王子的身份做个陪衬也没什么意思。
但马越就不一样了,边地武人出身,刘豹生在并州,也是边地武人。并凉二州民风相似,况且马越为妻报仇那事情他是了解来龙去脉的,这么一个勇武刚胆北地汉子,哪里有不交往的理由!
李坚本来的意思是,羌人的小王都给马越宰了,你这南匈奴的小王……自己掂量吧。哪里想得到这刘豹竟然生出了结交之意。
如今南匈奴的小王含金量其实还不如当年的北宫伯,当年老伯玉刚死,羌族百部还被团结在一起,实力强的很。现在南匈奴尽管一样有两部贤王二十四万骑长,但说到底可战之兵也就那几万人,撑死也就跟联盟破裂的羌族水平差不多,何况人家北宫伯就一个弟弟,羌族就剩这么两个王种了,就被马越斩了一个。南匈奴刘豹的同辈兄弟可是有十几个呢,何况上面还有几个叔伯。
这么一看,高下立判。
可这南匈奴小王是个想到就做的爷们儿,就听刘豹驻马对李坚问道:“李黄门,可知马长水校尉宅邸所在何处?”
第十一章 挥戈止战
第二日一早,卫仲道便赶到梁府,叫上马越与蔡琰,三人一行三马一车,驶向白马寺.
今天的车驾不同于昨日,驷马大车威风是威风,但太过招摇恐他人不喜。
君不见,如本初,公路,孟德之辈,都仅仅是青衣快马出门,难道自家马三儿还能强过他们吗?
像袁术那么讲究排场,张狂的不可一世的青年公子爷,如今做了河南尹都有了一丝矜持的模样,马越是万万不愿那么张扬的。
因此,今天蔡琰就乘着双辕单马的小车出了门,这种小车挤挤能坐下两个人,不过正常的也就容一人驾车一人乘坐,没有伞盖没有花纹,算是洛阳常见的交通工具,简朴的很。
马越今天也只是穿着三层麻衣挂上一柄熹平小环就出了门。
这年头,怎么做都不好做,官不好当,民也不好做。
梁鹄快要下放地方的消息几乎人尽皆知,许多人瞅着这最后机会来给他送些礼物,哪里不求官员但求落个好,谁都知道梁鹄还是会回到京城的。这么一来不但梁鹄,上至裴夫人下到看门的张伯,管事的徐晃安木,出名的马越,一大家子都成了别人送礼的目标。这一下子可是热闹。
眼看着到年关,若是送些土产也就罢了,送来的金镯子玉首饰,家里人都不愿意要,却难以推辞,好不容易在不伤脸面的情况下把人送走了吧,再来些懂的投其所好特长钻营的人,可就不是那么容易推走了的。
北军的曹破石,遣下人给马越送来了这么一柄熹平小环,通体四尺,刃三尺三,柄七寸,刀尾有一寸长的小环,铸造于熹平年间,着力一斩可破双层皮甲。看见这把刀,马越就不由自主的收回了要推出去的手。
西苑侍中江览,差人送给梁鹄一支虎仆笔,虎仆,是一种长得像豹子一般的珍稀动物,生长于辽东,皮毛制成的笔分外珍贵,可遇而不可求。这么一支笔,也让梁鹄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哪里容得你拒绝?
众人就这么一路直奔洛阳东门外的白马寺。
顺着御道,刚出城时几乎没有同行的旅人,待到奔出五六里,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行至寺外,这才真是热闹,只见寺门两旁停下数十车驾,门桩上拴缚着骏马,红漆的院墙下游人如织,僧人们来来往往,有汉人也有西域人,那个头发卷曲赤脚披袍的是月氏人,这个长发蓄须罗圈腿的是安息国人……来来往往,僧人们披着袈裟往来解惑,香火燃起的香烟绕梁,真是人声鼎沸。
马越不自觉的问道:“这白马寺,怎么如此热闹?”
“马兄你们凉州不听佛的吗?”
听佛?马越只听过董卓问他听不听佛,可又哪里见过有人讲佛,笑道:“要是听佛的人能送两只羊,估计在凉州会有很多人会听。”
“哈哈!”卫仲道拍着手笑道:“马兄倒是务实。”
只是蔡琰不喜地白了马越一眼,耐心的讲道:“这洛阳的白马寺,源自我朝孝明皇帝做的一个梦。”
“什么梦?”
“孝明皇帝有一日夜宿南宫,梦见有六丈金人自西飞来,醒来后便召见群臣,有一位非常博学的大臣说可能是西域的佛陀,于是便派人出使西域请来沙门,以白马驮经回来,后来为了纪念白马驮经便设立了官寺,至今一百余年中数代沙门翻译经书逾三百卷,去年还有沙门译出《般若三昧经》呢,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道场。”
马越一听头都大了,孝明皇帝,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在西边这么多年,马越也没真见着一个光头的和尚背着经书过来,只好悻悻地说道:“这都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奴家也不知道,《汉书》上看到的,马君没有读过汉书吗?”
“《汉书》?某读过,读过艺文志……艺文志里面的手搏六篇。”
手搏六篇,还是出征黄巾之前梁鹄自东观给他顺回来的,薄薄地一小卷,不消多时就能看完,讲述了手搏击技中的要点,后来马越曾用上面的法门摔过关羽一跤。
“读过六页……也能算读过吗?”
在蔡琰心里,马越一直是个寡言少语,战场上能把敌人生吞活剥的疤面将军,尽管听过他和亡妻的故事,知道这个师弟心里还有着一丝柔软,却总觉得这个生猛的凉州汉子有些不近人情。
加冠之年秩比两千石的校尉,在世人眼中都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哪怕是在袁氏兄弟眼中,尽管有些看他不起,却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但在蔡琰眼中,她总是听说别人传言中的马越有多么威风,可难免在心里觉得他有些不学无术,穷兵黩武。
汉书只读过六页,汉琴又怎么教都学不会。
这是一个粗汉,不知风雅之物,只识刀兵之事。
蔡琰心里对马越刚升起了些许好感,又再度降了下去。这样的男人战场上固然英勇,可若入了家门,生活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马越挠了挠头,对卫仲道问道:“仲道,你都读过什么书?”
“记不清楚了,马兄怎么突然问这个?”卫仲道板着手指说道:“诗书礼记就不必说了,那是儿时启蒙读物。后来又读汉书,左传,再大了听乐府,听诗学赋,最近在学《九章算术》,大大小小百余卷吧。”
马越摇了摇头,年少时他曾觉得读书无用,自己脑海里见识过那么多的现代知识,难不成还要重新学习古文?他以为他所欠缺的只是这个时代应有的野蛮。
从他第一次提着手斧上彰山,已经八年过去了。
他用了八年的时间学会了这个时代的野蛮,他太偏信野蛮了,以为他可以野蛮到不需要文明。
他错了。
他已经足够野蛮,野蛮得让自己融入到武人这个集体,凉州这个州域,但他不够文明,让他难以融入有文化的圈子,他的朋友中多目不识丁,他只能看着别人出口成章。
“师弟,除了手搏六篇,你还读过什么?”
“读过一些书法的碑文,读的第一本书是十二岁时的《六韬》,后来就是拜在先生门下时读过春秋,还有《孙武子》《公孙鞅》之类的兵书。洛阳廷尉狱里陛下差人赐我礼记,手搏六篇是先生从东观找人拓下来的影本。就这些了。”
“马兄读的全是些兵书啊,咳咳!你的理想是什么呢?立功封侯?”
“立功封侯?仲道将我看得太肤浅了。”马越笑了,他才不想什么立功封侯。他说道:“我想让凉州百姓不再死于兵戈与饥饿,我想让孩子们在加冠前不用提着刀上战场,我想让我的家族延续,想让后辈荣光。”
挥戈,为止战!
第十二章 丹阳笮融
“师兄,近来你的咳嗽可是加重了?冬日可需注意身体,切莫令风寒入体。”
听到卫仲道咳嗽,蔡琰关切地说道,伴着自己玩耍学习数年的师兄,这几年的咳嗽越来越频繁,让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无妨。”倒是卫仲道十分想得开,根本不把这当回事轻笑一声,冬日里他的面庞更加苍白,但却有些眉飞色舞地说道:“马兄真是好理想,实不相瞒,初识马兄时仲道亦以为马兄粗鄙不堪,然结识越久,就越能发觉若马兄这般出类拔萃放在凉州武人中,只怕能将凉州武人的风评提上整整一个阶!”
“不敢当不敢当!”马越急忙羞愧地说道:“凉州武人亦是英才辈出,凉州三明哪个不是威震塞外,各个都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勋,何况其下杰出之士比比皆是,马越这点志向又算的了什么?”
“凉州三明?不提也罢。”卫仲道年少轻狂,不屑地说道:“张度辽一生戎马,晚节不保。段太尉威震边疆,血屠太学。小生看来也就皇甫将军称得上贤名,其他两人,倒还不如马兄这保境安民的理想!”
张奂被曹节矫诏一次,就平了功勋?段颍血染一生,历经一百余战平了羌人,就因为杀了千余太学生就什么都不是了?
马越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想和卫仲道争论,这个活在梦里的少年啊。
卫仲道见马越不说什么,昂着下巴笑了,对蔡琰问道:“师妹,你有什么理想呢?”
“奴家没有师弟那么大的抱负,只想父亲大人能被陛下赦免,能侍奉膝下就是最大的理想了,哪里还敢有什么奢望呢?”
卫仲道叹了口气说道:“愿这天下早日太平,琰儿妹妹也能早一日见到先生。”
马越附和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暗自笑道:当真是温室里长出的花儿,方才还不齿凉州百战百胜的段太尉,这会儿却对路途上的些许盗匪望而却步了,只能说点好听话罢了。
马越岔开话题问道:“仲道,还不知道你有什么抱负呢,说来听听?”
“我?”卫仲道憋着咳嗽,面色有些潮红地笑道:“这幅躯壳,能让我有什么抱负?只怕不久于人世,但需留下些什么以传后世,以证不白活二十载吧。”
“仲道……切莫太过悲观。”马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卫和,他对卫仲道抱有极大的善意,可因为蔡琰,又对他有些妒意。可这个时候他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不是医生,对于肺病的了解恐怕不比深宫里的方士懂得多,他帮不了卫仲道。
“仲道有几年未见卫和兄长了?”
马越决定了,让卫仲道去汉中找卫和去。看卫仲道如今这模样就差把肺片儿咳出来了,恐怕真的如他所说不久于人世,让他死之前再见卫和一面也是好的。而且也能把卫仲道支开蔡琰身边。
不然马越真怕到时候他送蔡琰前往吴地卫仲道跟着一起,恐怕他就没有一点机会了。尽管他现在也说不清蔡琰在他心里是什么感觉,但哪怕他只有一点感觉,就必须要去争取。不能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兄长……有许多年了,兄长丢了手臂之后便再没见过。”
“那你想不想见他?”
“马兄你终于愿意告诉我兄长在哪里了?”卫仲道听出马越的意思,一脸狂喜的神色在白马寺门口抓着马越的双臂说道:“我当然想见他了,他在哪里?再不见恐怕今生就没有机会了!”
“唉,兄长他隐居在益州汉中郡,信仰正一教。现在巴汉那边也在闹起义,你如果去寻兄长需要多带些随从。”
就在这时,迎面从山门下走出一壮士,双目有神四肢有力,汉服外披着一件袈裟,脖颈间挂着一百零八颗无患子,对马越躬身一礼后说道:“足下在禅宗寺门前肆意言谈它教,岂不失礼?”
马越一看这人就瞪大了眼睛,要不是此人长发刚须,拿上一柄水磨禅杖马越简直要拜倒大叫鲁大师了,不过一口子的南方扬州的口音,听上去有些跳戏。
他是惊讶,但他的面目本就长得凶悍,面无表情都有一股威慑,一瞪眼睛更是让对面的汉家僧人觉得非善类了,当下那人便后退一步,伸手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
佛家讲究不杀生,他出入寺院又怎能带刀?当下握紧了拳头就打算与马越对搏。
马越一看叫人误会了,急忙作揖行礼道:“在下马越,多有失礼之处还请足下勿怪,不知足下何人?”
虽然是行礼,不过马越还是对这个僧人有些不爽,他娘的,就因为老子瞪你一眼就打算操刀砍人,算哪门子僧人?活该长了一副酒肉和尚的模样。
“呵,长得彪悍说话却是文绉绉的,施主是文人武相啊。”僧人见马越倒还算讲理,也不多纠缠,行礼说道:“小僧笮融,扬州丹阳人,施主您跟那个将军同名?估计阵斩张梁的将军长得也得有您这么威武,啧啧。”
“洛阳这边儿还有第二个凉州来的马越吗?”马越笑道:“估计您说的那个人就是某家了,不过某先前不是将军,是校尉而已。”
“哟,见到真人了!”笮融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喜色,对马越说道:“马将军您信佛吗?不信也无妨,来寺里转转吧,佛家普渡众生。”
“你们扬州没有寺院吗?怎么来到这边修佛?”
笮融笑道:“扬州有几个小寺,小僧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前年跟随贵霜支谶法师在白马寺修行佛法,几位施主解剑拴马,这边入山门吧。”
一路上,笮融引着马越三人在寺中浏览,不愧是第一座大型庙宇,就连建筑割据都是依照官寺造的,对此马越早已熟门熟路。不过让他心中渐起疑问的是,这个笮融与寺中许多人相熟,而且……这些人多是身形健壮体态彪悍之辈,尽管穿着袈裟也盖不住身上的武人气概。
马越问道:“笮法师,一路上我见您在寺中很熟络,寺中僧人也多是健壮之人,为何要在这里修佛,却不出山平定乱匪呢?”
“哈哈,这便是您有所不知了。”笮融捋了捋袖子笑道:“前些时候您忙着在冀州打黄巾,小僧受议郎陶恭祖之邀在白马寺征起三百僧兵拱卫洛阳,当时就被编制在陈王刘宠的勤王军中,在孟津渡口阻击了河东南下的贼人,他们叫郭太的首领侥幸捡了条命回去。将军莫要小瞧了小僧,当年李君在塞外五千抗八万,带的就是我们丹阳人!”
第十三章 留名于史
马越三人在白马寺游玩了半日,这才辞别了笮融,回到家里.
当天下午,刘宏便派来小黄门命马越赶往西苑,说有要事。
一路疾行到西苑,马越才知道,曾任度辽将军保境安民,历任三公朝廷柱石,也是赏识曹操的伯乐,桥玄在黄巾之乱时去世,因战乱而无法回到梁国的老家下葬,现在黄巾平定,可以继续下葬了。
对于桥玄的病逝,刘宏显得非常悲伤,东汉帝国的肱骨老臣,又走了一位。
桥玄在洛阳为三公时,他的儿子被匪类绑架,向桥玄索取赎金,桥玄含着眼泪命人进攻,匪类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却令洛阳城的绑架为之一空。
他的父亲时一郡太守,祖父也是一郡太守,都是比两千石的封疆大吏。桥玄死后却家徒四壁,连下葬的钱都没有。
什么是士族,这就是士族。
这样一名高风亮节的名臣去世,令刘宏心头悲痛不已,破例没有在万金堂召见马越,而是在西苑里的偏殿中传达了一系列旨意。
马越负责督统朝廷的封赏与安排丧事,持使者节仗,领西苑百骑前往梁国睢阳主持桥玄的下葬事宜。
尽管马越对这些事情都不太懂,礼节事宜需要准备什么东西他也不清楚,但都没有关系,硬着头皮走一趟就是了。
送葬队伍里刚刚完成接待匈奴人的李坚才是主要主持送葬的人,马越只是个脸面,他是刘宏的亲信,历任县令、北军校尉,身子又比蹇硕干净。他是代表刘宏前往梁国的。
睢阳,属豫州刺史部,距洛阳七百里,一路看着都是大战过后的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里道为之一空。
尽管持符节行御道,一路上却难免颠簸。
出洛阳的第五天,马越一行入了豫州陈国境内,新任陈国相骆俊早安排了人在阳夏县官亭中等着使者,一路带着他们直往陈县休整。
陈国这个地方好,马越这一路都在观察山川地形,跟随皇甫嵩卢植等人打仗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无论走到哪里,头脑里都在设想若在此地遇敌该怎样,若敌军把守山岗又当如何。不停地在脑海中盐酸破敌之策。
豫州刺史部这个地方山林树木多,地形易守难攻,若是外军进攻只需把守住山岗凭借弓弩之利即可稳操胜券。
阳夏县是陈国下辖四县最外围的一县,与临州接壤,然而在马越看来这个地方却似乎没有遭受到黄巾的危害一般,百姓安居如初,全然不似其他州郡。
早听说陈王刘宠国力强盛,射术高超为人有力,为刘宏所喜,听说刘宠这个人曾经数次被人告状到皇帝那里,刘宏都没有杀他,到头来居然还是这个在自己的封国内私藏弓弩的国王前往洛阳勤王,真是……一报还一报。
若早年刘宏杀了私藏弓弩的刘宠,只怕单凭何进最后剩下的那点儿郎官,还真抵挡不住河东下来的那群贼人。
东汉对王室的法令不算严苛,但又一条,诸侯王不参政事,远离朝政,不掌兵权,藏兵者斩!
然而,这陈王刘宠却毫不忌讳,甚至独领一国四县之兵,比一郡都尉还要厉害。
只怕骆俊这个国相不太好当。
国相如太守,掌握一国军政大权,可如果这些大权被抓在国王的手里,那这国相还能做些什么呢?
但当马越见到了骆俊,才知道,这个刘宠完全不似自己想的那般模样。
“在下马越,见过国相。”
骆俊,马越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此前他在梁鹄手下做事,尚书台的工作做得很好,做事麻利从不拖泥带水。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才知道为何此人不但招梁鹄喜欢,也受刘宠喜爱。
这也是个年少成名走了好运的年轻人,跟自己一般。二十岁出头就做了国相,两千石,四县之内不受郡守管辖,直接对皇帝与诸侯王负责。
七尺有余的身高,看上去匀称健美,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须发修整得一丝不苟,面上带着笑意仿佛邻家兄长一般亲和,对马越摆了摆手说道:“马使节切莫如此,叫我孝远即可。早听说过您的威名,车马劳累,您有公务在身且入官寺休息,带您从梁国归来陈王将设下酒宴为您接风。”
老上司的弟子到了自己的管辖范围,骆俊尽管是第一次见到马越其人,却从言语到面容间都透着一股亲热。
马越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也想见见这个陈王,所以也不必作态拒绝,正跟着骆俊一同前往官寺,突然见骆俊朝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马使节,能否私下里求你件事?”
“孝远不必客气,称三郎即可,有事但说无妨。”
“前些日子闹黄巾时陈王在阳夏县引弓射死了匪首,有保境安民之功,在下为陈王写了一篇碑文,希望能得到您的誊写。”
“我?”马越打了个哈哈,我的天,这可是有人找自己写字了!长这么大有人请自己杀人,有人请自己保人,但跟着梁鹄学了五六年的笔法,却还真没人请自己写过字。
“好,孝远需要帮助,某家一定帮你写好!你等着,等某将桥太尉送回故土,回来了就帮你写!”
“那便一言为定了,在下谢过马使节了。”
“叫我三郎即可!”
“多谢三郎!”
骆俊走了,官寺中给他们这些人准备了一些饭菜,西苑的骑兵们各自三五成伙地聚在一起吃饭,马越则与李坚一同。
几案上没什么美食,送葬的队伍衣食住行都有礼法规范,就连马越也是外罩麻布罩袍,更别说他们吃饭了,不过尽管是很普通的饭菜,李坚仍旧吃的津津有味,马越则还陷在有人请自己写碑文的自得其乐中。
碑文这种东西是可以流传于世的,若他泯灭在将来的乱世中,后世挖出自己写就的碑文,依旧会大书特书,自己也就成了名垂青史的人物。
名垂青史啊!
“李黄门,你说……咱们这样的人,能名留青史吗?”
李坚一愣,随后笑道:“奴从前就是给陛下养狗的,这名字不留也罢。不过将军破黄巾,斩张梁。宫廷史官肯定已经为您记下一笔了,您就放心吧!”
“为什么都说我斩张梁,张梁不是我斩的啊!”
第十四章 桥玄丧礼
这世间被豺狼虎豹所占据,虎穴之中才可生得虎崽。
陈国为何躲过战乱,不是因为贤能,不是因为善良。
是因为这里诸侯王能打,因为这里的诸侯王在府中私藏了五百张劲弩。
说来好笑,但事实如此,在所有人都还未能注意到的时候,世界的天平已经悄然朝着乱世偏倚。
饥民饿殍,畏惧马越一行人的亮甲明刀而不敢上前。
一路上他们因为车驾沉重而拖缓了行进速度,三天就可赶到的路途足足走了快要一旬,走得越慢,他就越是心痛。
六百里路,马越看见惯了流民,他们步履蹒跚,他们面黄肌瘦,他们饥肠辘辘。
见得多了,他也就麻木了。
他真的想过一刀劈开刘宏赏赐给桥玄的陪葬箱子,十五架篷车,殉葬品足逾百金,足够养活上千流民了。
但他不能。
一刀劈下去,除了躺在棺材里的桥玄,这世上所有活着的人恐怕都会怪罪他。
梁国,睢阳。
赶到了目的地,一切都变得简单容易了,马越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代表刘宏露出悲伤的情绪即可。
一切事宜,由李坚代为操办。
这个年代,社会风气上推崇“厚死崇丧”,丧礼讲究一个排场,尤其是桥玄这种连天子都下诏书旨意厚葬的一国肱骨,更要体现出气概,对得起桥太尉的一世操劳。
歌舞优伶,陪葬的玉器、铁器,烧制的驷马陶车,应有尽有。
历任少府、大鸿胪,司空、司徒、太尉。殡葬用的三公九卿大印,十二个官位桥太尉陪葬用了五个。
墓道改建的工作,征发民夫数百,刘宏特许赐桥玄黄肠题凑,以诸侯王的规格处理墓葬,耗资甚巨,桥玄家徒四壁,这些钱都直接由国库出。
其实陵墓不需要大建,因为桥玄的弟子王谦是个非常孝顺的人,早在射猎结束的那一日,大将军长史王谦便已经日夜兼程的奔至豫州,着手与吝啬的刘宏也难得大方了一次,虽然是拿着国库里的钱。
桥玄的墓室,比他生前居住的房子还大。
前来吊唁的宾客从者上千,多是退居闲赋的老者,还有曾经的门生故吏,人群中,马越看见了曹操。
曹操铁青着脸,没有跟人一同哭号,他只是站在一旁远远地望着这边,披麻戴孝。
桥玄生前好友不多,一生廉洁得罪了不少人,来吊唁的也多是老者与青年,郡守国相一级的人来的不多,曹操算是有官职在身的最大的一个。
济南相。
人群都在哭嚎,吊丧,曹操只是站着。
人群献礼金钱,玉石,曹操只是看着。
祭拜的情况在马越看来就如同庆典一般,盛大而恢弘,宰杀三牲,祭拜天地。
马越此前听说,数年前的袁氏奔丧,从者上万,接天连地,当时觉得多半是夸张了,现在看了一点儿都不夸张。
丧礼结束,生死升天,桥玄一生丰功伟绩,但却与马越无关。甚至在桥玄在世时马越与其也不过是在朝会时匆匆一眼擦肩而过,他没有太多感慨。
人群结伴散去,曹操没有走,所以马越也没走。
从曹操灰败的表情上,马越知道,曹操这个时候比任何人都需要有个朋友陪在他的身边……今天曹操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衣衫上的尘土都没人为他拍打,腰间甚至还系着小巧的国相印,头发蓬乱,脸上甚至还有一撇泥水污迹,深黑的眼圈,显得疲惫而悲伤。
济南国距此地,可也是有着六百里路啊。
单人独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马越看着曹操,读到了这三个词语。
挥别了李坚等人,马越安静地站在曹操身旁,这时他才发现,曹操的手里提着酒壶与一只包好的煮鸡。
今天来的奔丧宾客,多数都给桥玄家属留下了一些东西,有留下钱财的,有留下牛马的,但马越就是没见到留下煮鸡的。
“三,三郎。”等了良久,曹操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你这一世,有没有什么特别感谢的人?”
马越没有答话,他知道曹操想听的并不是他的回答。
只见曹操缓步行至墓碑前,将酒壶与煮鸡放在碑前,他的眼里没有泪光闪烁,但语气却异常深沉:“建宁三年,阿父让我去拜访桥司徒,老大人没有以为我粗鄙不堪名声烂臭而将我拒之门外,反而亲待有佳,那个时候没有人在乎,没有人了解,曹孟德是个什么东西!老大人当年约我在偏庭谈话,聊了很多,那一年老大人刚刚从北疆下来,跟我讲述他做度辽将军时的事情,后来问我的理想,那时我说,我要像老大人一样,镇守边疆,将来要做这大汉的征西将军!”
建宁三年,那个时候的曹操连洛阳北部尉都没当上呢,顽劣不堪的名声传遍洛阳城,文不成武不就,却承蒙贵为三公的桥玄接见,莫大的荣耀加身,才让当年自卑自弃的曹阿瞒,长成了如今的曹孟德。
“老大人当年说,要是将来天下乱了,这重担就落到我这一辈的肩膀上,劝解我不要再贪玩,学习兵法多读诗书,好像他老人家一般可以出将入相。没有老大人当年的苦心栽培,哪里会有今天的我?”
听着曹操娓娓道来,马越心头默然,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桥玄那淳淳善诱的语气与表情,也假象出头上扎着总角的顽童孟德坐在一旁东张西望的模样。
“大人,您曾说,将来有一日您不在了,阿瞒若经过你的墓碑却不带一斗酒与一只鸡来祭拜您,您便要发动神通让阿瞒走出三步肚子疼,阿瞒将鸡和酒都带来了,尽管您是开玩笑,可若不是关系亲密,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呢?”曹操的话已经不是说给马越听,而是背靠着墓碑,将煮鸡撕开,昂首灌下一口酒,向墓碑下倒下一片,新翻起的土地马上像曹操的眼睛一般浸湿一片。
“自您去世,每当思量旧事就觉得悲怆。士为知己者死,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如今黄巾平定,边患再起,曹阿瞒不会忘记您的淳淳教诲,一定要扛起安定天下的重任,即使您不再了,我也会为您扛起大汉的天下!”
曹操背对着马越,向着墓碑虔诚跪拜。
那是面对父君才行的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