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低眉
“这是我们归化城特产的阿拉汉果,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可是……钟金哈屯很舍不得你。”
“我喜欢你给我起的名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诉尽心中无限事。
乾清宫内,李如松已经走了多时,殿中万历负手望天,眼底有着悠然的莫测高深。
黄锦最是乖觉,立刻察觉皇上完全不是刚才那欢喜轻松模样,先递了一个警告担忧的眼色给朱常洛,轻声道:“陛下,老奴将睿王爷请来啦。”
万历不置可否,黄锦不敢多言,转身到一旁听声伺候。
朱常洛走上前跪下见礼,“父皇召儿臣来为了何事?”
万历闻声转过头来,象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一般,盯着朱常洛的眼底有光,却亮得瘆人。
原来三十年的记忆并未随着时光流水消除,原来自已的心里竟然没有一天忘记过她……忽然心里一阵异常的苦涩,直到今天万历才发现自已错了,错的离谱、错的悔心摧肝。
一直被自已视为草芥的儿子,竟然是她的留给自已的无上至宝。
时光静好,与君语;
细水流年,与君同;
繁华落尽,与君老。
当年誓言犹历历在心,只是那个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的人已经不在……
万历的脸蓦然变得苍白,再度看向低首跪着的朱常洛,眼光中已经说了说不尽的怜惜和温柔。
“山东肃贪舞弊一事,你做的很好,为朝廷立了大功。”
朱常洛脸色平静,“父皇过奖,肃贪一事儿臣不敢居功,有功者另有其人。”
万历点了点头,“苏德公刚直不阿,确是我大明一朝不可多得的铁面御史,与他比起来,现下这些御史言官却是一个不如一个,可惜……若是他还活着,朕定当以重位以待,听说他全家俱被血屠?”
“苏大人还有一女遗留在世,正是她找到儿臣,交出苏大人临终血书,这才有了沉冤昭雪的一日。”
“忠臣烈女,实是可敬。”万历沉吟了一会,“死者已矣,尊荣却须加倍。朕有意给苏德公一个谥号,你看如何?”
人都说盖棺定论,谥号对士大夫之辈来说,那可是至高的尊荣,可以说是终生孜孜以求,求之不得的荣誉。
朱常洛清雪一样的眼神动了动,思索半晌,“为文谥者,正忠恭成、端恪襄顺;为武谥者,忠勇穆刚、德烈恭壮,儿臣常听人说,为文官者生当太傅,死谥文正……”
一句话没说完,万历的眼早已瞪了起来,。
“狡童见识!咱们大明朝自开国以来,只有方孝孺、李东阳,谢迁三人得封文正至美之谥,苏德公虽然有功于社稷,但谥号文正却是不能的。”微一沉吟,“便追封他为太子少保,谥号文顺吧!”
声音肃然,语气严厉。
可眼底笑意却早已经春风化雨,温柔的入心入肺。
黄锦悚然而惊……
低着头的朱常洛没有看到这一切,他心中却是暗暗腹诽,文正和文顺有什么打紧,生前活的凄惨,死后就是极尽尊荣又能如何?但想到苏德公能够沉冤得雪,也算是不幸中大幸,皇上给他平反正名,自已也做到了对苏映雪承诺,这就很不错。
只是自已和李青青这件事要怎么破?朱常洛瞬间有些头痛。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在黄锦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锦不敢怠慢,低声道:“万岁爷,储秀宫贵妃娘娘遣人来请您过去一趟哪。”
万历拧起了眉头,半晌不语,“去告诉她,说朕正在与睿王说话,稍晚些再过去罢。”
黄锦微有些愕然,以前但凡郑贵妃下了请字,就算有天大的事,万历都是毫不担搁,立时就到的,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黄锦转身出去传旨,偌大的殿中只剩下二人,气氛静默的有些古怪。
龙书案上李如松拿来为证的那块玉佩莹然生光,万历的眼睛在上边停了片刻,终于开口,“这块玉佩是你给李成梁,做为聘证的?”
朱常洛的心里突突的跳了几跳,该来的总归是来,虽然已有思想准备,但事到临头,难免还是有些心虚。
“你胆子很大,居然都敢给自已定亲事了,你眼里还有父皇么!”
声音虽然凌厉,可是实在听不出有多少恼怒的意思在其中,这让朱常洛难免的有些莫名其妙。
“儿臣当日流落辽东,几近九死一生,若没有李伯爷多方护持,只怕也不能够平安回宫来,儿臣知道这件事实是僭越,不敢狡赖,父皇若要怪罪,儿臣心服口服。”
万历眼底有歉疚有难过有不舍,各种情绪交替轮换,到最后化成心里一阵酸涩,眼光渐转见柔,越发觉得亏欠这个儿子实在太多。
“罢了,论家世门第,宁远伯李成梁虽然不配与皇家结亲,但念在他对你的情份,这个恩典便赏给他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朱常洛恍恍忽忽觉得有些不真实。
本以为万历会大发雷霆,这一关怕是很难糊弄得过去,万万没想到,居然就这样的答应了?
提起李如松,朱常洛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一事。
“有一件事儿臣大胆问一句,父皇召李如松前来可是为了蒙古顺义王扯立克作乱一事?”
手抚玉佩心不在焉的万历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想当然以为是李如松已和他见过面,朝廷决定出兵打扯立克这件事早就人尽皆知,算不上什么机秘大事,“不错,扯立克这厮犯上作敌,居然与火赤部勾结杀了甘肃总兵李联芳,其人狼子野心,朕岂能容他?所以朕召李如松来,誓诛此獠。”
抬头见朱常洛一脸的不置可否,不由得奇怪道:“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和朕说一下。”
储秀宫中郑贵妃坐对铜镜梳妆,佳人青丝半挽眼波横流,岁月似乎在她身上没有留下痕迹,镜中人依然春花秋月,姣媚可人,可只有她自已知道,现下镜子中的自已只是一个假象,洗去脂粉后的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痕迹,即便是很细微,到底也还是老了。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郑贵妃是个极聪明的女人,能在这大明宫中力压皇后妃嫔,纵横六宫,十几年盛宠如一日,知道若是只靠着容颜事君,那是万万不成的,因为她的男人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他有着无可比拟的权力,可以呼风唤雨,可以生杀掳夺,在他有眼底注定是百花齐放,从来不会缺少任何颜色。
只有掌握住这个男人的心,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是自已拥有的。
是夜,郑贵妃散着一头青丝如墨般泼了一床,慵懒得躺在万历怀里,一双媚眼如丝般直欲淌出水来,轻绸寝衣摩擦间瑟瑟轻响,蚀骨消魂般的轻声呻吟从喉间慢慢的溢出,“陛下,你轻一些……”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种极致的诱惑,说不出的轻靡动人,换来的是万历如疯似颠的狂风骤雨。
云收雨住,余韵且长。
万历脸上犹带着激情后的迷醉,轻轻将郑贵妃揽在怀中,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画着她修长细致的眉,郑贵妃承宠已久,对于万历生活习惯了如指掌,知道每逢万历情事终了,有这个动作时就表示他现在心情非常好。
“这几日臣妾想违个例,召兄长进宫一次,臣妾自知宫禁森严,想讨陛下个恩典。”
“朕都恨不得死在你身上,这种小事何必来请旨,尽管叫他来就是,告诉郑国泰,等你父亲做寿之时,朕还有恩典赐下的。”
郑贵妃心里突的跳了一下,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居然连自已父亲生辰这种小事都知道?锦衣卫果然是无所不在。看来自已要见顾宪成这件事一定要仔细加谨慎。
笑如三月春花绽放,“臣妾自入宫来屡蒙陛下宠爱,自从身为皇贵妃以来,常思当为六宫表率,凡事更加不敢逾矩。再者臣妾知道不讨太后娘娘喜欢,臣妾也不敢因为自已一点私事为皇上招惹为难。”
提起太后,万历眼中浓重的**之色渐渐退却,““朕就是喜欢你这识大体,知进退。你做的很是,宫中礼法森严,规矩却是不容轻犯。”
郑贵妃似有意或无意的轻声问道:“陛下,睿王何时回归济南呢?”
一句话说出半天没有回声,本来在郑贵妃长眉上来回划动的手却停了下来。
郑贵妃心里一惊,慷懒的抬起上身,莲藕一样的手臂缠在了万历颈上,青丝如水漫了上来,眼底春光潋滟,手已伸进万历底衣深处,握住了一处坚硬。
万历浑身麻酥难当,只觉得小腹处似有火在烧,狠狠咬牙道:“你真是个妖妇!”
再度被压在身底的郑贵妃咯咯轻笑,伸手挡住急着要入港的万历,“陛下还没回答臣妾的问题呢……”
万历欲发如狂,伸手拉开郑贵妃的手,边喘边道:“先给他定了亲,回济南的事以后再说。”
“定亲?”这个突兀而至的消息顿时引起了郑贵妃的警觉。
“睿王什么时候订亲啦,这事臣妾怎么不知道呢?”
此时却已经不是再问什么的时候,伏在她的身上万历猛烈的抽动,没有带给添了一腔心事的郑贵妃任何快感,被动着承受着狂风暴雨,心里却飞速的盘算。
随着一声低吼,汗流浃背的万历伏在她的身上如死了一般。
郑贵妃伸出玉手,轻轻抚摸万历的全身,这种好似母亲般的安慰让万历心安无比。
二场近乎疯狂的情事,已将万历的全身精力榨干。
睡眼朦胧间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万历轻轻呻吟一声:“低眉……低眉,朕好想你……”
深宫静寂无声,万历的喃喃低语在郑贵妃心里却如惊雷电闪般的让她难以置信。
沉沉睡去的万历没有发现,刚才还伏在他的身底如妖如魅,带给他人生至乐的爱妃,此刻已是一脸的铁青,嫉妒的怒火几乎快要将她整个人炙成灰烬!
第107章 选妃
大明隆庆六年时,驻牧于土默川的蒙古族首领俺答汗召集各族能工巧匠,模仿元大都,在大青山之阴黄河之滨,破土建设了具有八楼和琉璃金银殿的雄伟美丽的城池,在层峦叠嶂的青山辉映下,显露着一派苍郁生机。
该城竣工后,明廷赐名为归化城。
归化城内顺义王府,银安殿上端正立着一位盛装高髻中年女子,高原苦寒,气候恶劣,日夕风刀霜剑,对于女子容颜来说摧毁尤甚,可是这位忠顺夫人却似格外得天眷顾,虽然年近不惑,但身材窈窕,容光丽色不殊少女,更尤有胜之,不负草原第一美女之称。
“那海,汗王和火赤部大军,已经走到那里了?”
那海是顺义王扯立克帐下一名千总,也是扯力克帐下第一巴图鲁,天生神力勇猛过人,极为扯立克看重,这次回来是受了扯立克之命,回归化调集粮草。
这位草原上的传奇王妃,在那海心中当她如同天神一样尊敬,见王妃动问,连忙以手抚胸,躬身一礼,“禀夫人,咱们王爷的大军已经和火赤部铁丹汗会师,如今屯兵洮河岸边,只等粮草一到就渡过洮河,挥师南下直取宁夏城!”
忠顺夫人这个封号是大明万历十五年皇帝钦封,其实在归化城,人们更乐衷于称呼她为三娘子。
自从她二十岁时嫁给俺答汗短短几年间,助夫远征瓦刺,后以以其聪明才智力排众议,积极主张与明朝政府和好。经过三娘子的不懈努力,双方终于宣布休兵罢战,化干戈为玉帛,实现了通贡互市。
塞外草原上的几千里边境地带从此出现了一派祥和、安定、繁荣景象,其聪明智慧便如归化城上的太阳一般光可夺目,深受俺答汗和草原众民的爱戴。
现在的三娘子已历经三嫁,可是无论在二世顺义王辛爱,还是现在三世扯力克眼中,对这位三夫人都极为看重,凡有军国大事,全凭三娘子一言而决。
这次那海被派回来搬粮草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扯立克让他来探探三娘子的意见,因为扯立克知道,他现在虽然是草原黄金家族的汗王,但无论声望还是权谋,比起三娘子来可以说是天差地远。
听完那海的话,三娘子并没有说话,迈步走出殿门,高高的蓝天空旷高远,狂风掠过雪山之颠,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响,修长的眉拧在一处,思续随着白云飘向那不知深处。
你们还过得好么……
当年离开你们非我所愿,可是时到如今我也不后悔……
心微动,奈何情已远;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重。
一声长叹,主意已定。
那海毕恭毕敬的垂手侍立一旁,一声也不敢吭。
“那海,回去告诉汗王,我不同意他攻打宁夏城!你骑快马回去,让汗王带兵回来见我,我自有道理。”
那海微微一愕,却一句话没说,翻身骑上马飞驰而去。
因为他知道这位辅佐三世顺义王的三夫人,一个淡淡的眼神,足已抵得上千万句命令。
与草原上的风波云涌不同,大明京城内这几日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奇诡的气氛。
做为奇诡气氛的中心主角,朱常洛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那感觉就好象倒霉半辈子的人,走路忽然踩上了狗屎,这几日大明万历皇帝一改常态,所有表现可以用反常二字来形容。
各种恩宠赏赐流水般涌入永和宫,金银珠宝什么的都不是事,古玩奇珍也只做等闲。
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少年睿王立了大功,去了山东几天,就除去了一窝巨贪的老鼠不说,还给皇上开出了一座铜山银库,立了这么大的功,做了这么长脸的事,赏赐一点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万历种种举动正应了那句事有反常必有妖异的古语,对应万历皇帝将要颁布的一个赏赐,足以使一个人寝食不宁,如坐针毡。
储秀宫中郑贵妃一脸铁青坐在黄绫软椅上,小印子迈步进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这位皇宫内实至名归的二皇后在生气。
殿内中间三足香炉喷出阵阵沁人心脾的清梨香气,梨香清甜名贵,有宁神静气奇效,六宫之中就连皇后也有此物,可在储秀宫却如同老百姓家里点的菊花蚊香一样寻常。
可惜今天无论点什么香,都忆无法压制住郑贵妃心底的焦燥。
见小印子进来,郑贵妃回过神来,“可见过皇上了,他怎么说?”
小印子身材见高,清秀的脸上苍白无色,只有一对眼睛灵动非常,声音依旧琅琅,“回娘娘的话,万岁爷要奴才回复您,让您好生安置,说明日再来看您。”
郑贵妃勃然色变,狠狠咬住了嘴唇,头上两只九凤朝阳的黄金步摇叮当一阵乱响,心底的恚怒却是再也压制不住,苍白着脸寒声道:“去,叫郑大人来宫里一趟,就说我有话要说。”
小印子不敢怠慢,连忙低头一礼退后出去,低下头那一刻,嘴角有一丝极为得意的冷笑。
郑国泰很快就来了,一身肥肉依旧,身边带着一个随从。
进宫之后,郑贵妃便将所有闲杂人等全部赶出了储秀宫,只说要与兄长说些家常话。
“什么?陛下居然要将慈庆宫赐给睿王?”
一听到这个消息,化身侍从的顾宪成大为惊愕,直接就从座上站了起来,脸上神色古怪莫名。
就算郑国泰再草包,此时也看出不对了,因为从他认识顾宪成那一天,就没见他这样惊慌失态过。
转过脸问妹妹:“慈庆宫?睿王不是住永和宫么?好好的为什么要挪宫?”
没用郑贵妃回答,一脸凝重的顾宪成接上话头,“慈庆宫又名清宁宫,论贵虽不及东西六宫,但是咱们当今皇上还是王府世子之时,就由嘉靖皇爷亲自指在这慈庆宫内居住。”
如果这样说,郑国泰再不知晓点什么,那真的可以和猪并列了。
郑贵妃给顾宪成递了个眼色,“顾家哥哥,我有一事要你拿个主意,哥哥且在这里喝茶,我们去去就来。”
望着二人隐入重重帐帷之后,郑国泰惊得目瞪口呆,觉得妹妹此举着实惊人,不是不妥而大大的不妥,这要是让人知道,那可如何是好?于是崩紧一身肥肉,支愣起耳朵,仔细听外边声音,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望着宫里四处摆满琳琅满目的赏赐,朱常洛和叶赫对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会心一笑,倒是小福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如同花间蝴蝶也似,手忙脚乱忙着归置不停。
随着这几天流水般的赏赐的到来,朱常洛本能觉得这其中必有猫腻。可到底为什么让万历对自已态度如此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朱常洛和叶赫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朱常洛准备去见下皇后,王皇后久在宫中睿智通达,没准能看出什么门道来也未可知。
可惜没等他出门瞧皇后,小福子笑嘻嘻的来了。
坤宁宫依然旧时模样,一见他来,绘春抢前几步打起帘子,“小王爷来啦,这一大早上娘娘可是念总叨了几回了,快请进吧。”
绘春姑姑温柔敦厚,朱常洛对她印象一直很好。
含笑进了门,半年不见的王皇后端正坐暖阁之上,气度越加雍容华贵。
朱常洛一阵莫名激动,几步抢上前,刚要跪下行礼,却被王皇后一把抱起,“好孩子,咱们娘俩不用这么客套,快让母后看看,这半年不见,虽然清减了些,可是这个头见长啦。”
见她脸上带笑,眼中含泪,显然情由心发,对自已这份关爱之心却是实打实的没有半分掺假,心里不感动是假的,“儿臣在济南,也是时时想着母后的。”
王皇后心里暖意满满,“你果然是个好样的,没有让母后失望,可笑母后白活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你一个小孩子有见识,当日你说三年必回,我只当你是敷衍乱说,可是没想到,短短半年竟然有此局面。”
听王皇后说的乐观,朱常洛忍不住插嘴,“母后,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过几天我就要回济南啦。”
王皇后脸露笑意,伸手点了他的额头一下,无尽怜爱道:“你真当母后老糊涂了么?母后这样说,自然有这样说的道理。”
这么笃定?王皇后不知所以的自信便朱常洛为之一怔,鸦翅一样的睫毛一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怀疑,嘴张了张,终究没说出话来。
半年不见,朱常洛居然做到喜怒收放不形于色,已具大器之质,不由得心下更是欢喜。
却见朱常洛举目四顾,“可是在找你的母妃?”
“你莫要急,皇上两日前来了圣旨,将你的母妃挪到乾清宫养宁殿,由太医院李太医伺候医治,务必要让你的母妃早日醒来!”
这个消息大出朱常洛的意外,不但是他,就是王皇后对皇上此举也是百思不解。但不管怎么说,这道圣旨是好事不是坏事。
“今日找你来,有一件喜事要和你说。”看王皇后眉花眼笑的样子,看来真的是喜事。
可是朱常洛油然有一种要掉坑的感觉……
“皇上有旨意来,要本宫替你定一门亲事,你说这可不是大喜事么?”
朱常洛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猛的就喷了出来,忸怩道:“……我不要。”
王皇后瞪起了眼,“这算什么话?你父皇说你在辽东的时候和宁远伯家的小姐已有了婚约,说起来宁远伯虽然战功彪柄,但是想配咱们的皇家长子却还是不够的……”
说到这里不无遗憾的摇了摇头,“我本打算从王家给你挑一个世家小姐,眼下看来倒是被李伯爷抢先一步啦。”
“母后,我还小呢……这事能不能晚一晚?”
见朱常洛磕磕巴巴,平时伶牙俐齿居然打了五折。
王皇后一阵好笑,拉过他的手,细细说道:“你年纪虽小,但过这个年也有十岁,要说成亲虽然还须几年,但是订亲却是不妨事。本宫私下揣度皇上之意,必是怕你私自底下未经父母之命与李家订亲一事传出,与你德行有亏,日后因此必受人诟病,所以才想出这个方法,咱们就来个宫中选美,如此名正言顺,再无祸患,岂不是好?”
朱常洛恍然大悟,既然这样自已就没必要推辞,想起那个火一样的李青青,自已与她定有三年之约,至今还有一年,时至今日真的能心甘情愿的嫁给自已?
说完笑着对绘春道:“传本宫懿旨,宣四位姑娘进来吧。”
朱常洛大惊,“为什么是四个?就让李青青自个来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她说呢。”
王皇后一本正经道:“胡闹,你是皇家长子,钦封的睿王,选妃一事怎能如此草率!难道是嫌四个少了?这也好办,你且回去,明天母后再给你找八个来就是!”
正巧绘春拿壶上来给朱常洛添茶,闻言笑道:“殿下不知道,您这选妃消息传出来,这几日咱们坤宁宫的门坎生生让人踹短了半分,如果殿下再不快些定,娘娘没准就成了大明京城里所有名门闺秀的公敌啦。”
第108章 心碎
一身正装的朱常洛被小福子拉去坤宁宫的时候,看他一脸的郁闷,叶赫在一旁笑得古怪。
“你既然不愿去,不如就去回了皇后,再挑好的不就成了?”
朱常洛叹了口气,眼底却有一抹洞悉尘事的冷静,“这你就不懂了,我娶的是媳妇也不是媳妇,至底我娶的是什么,这里头玄机大着呢。只不过……我不稀罕和你说。”说罢白了叶赫一眼,扬长而去。
自觉又被这家伙鄙视了的叶赫,气得直瞪眼跳脚。
一路宫廊两旁挂满了红灯,所谓宫灯夜明,昙华正盛,共饮逍遥一世悠然,对于十几年死水一潭似的坤宁宫来说,倒凭空添出几分喜气与生机。
王皇后笑吟吟看着眼前一溜四朵名花,个个如花容颜神采飞扬,心中很是满意。
身为皇后者,首重人品,必须心胸宽广其次要贤良贞静,如此一人便可保后宫宁静,后宫静则前朝安。若是选了狐媚惑主,便是祸国之源乱世之根,想起郑贵妃,王皇后的牙根不由自主的挫了几下。
平常老百姓家结亲,还得求个门当户对,而天家嫁娶,对于臣子来说则更多是一种无上荣耀,但凡能够晋身为皇亲国戚者,不是当朝宰辅,便是世家高门,不管怎么说,能和皇上做亲家,怎么说也得是一代国之柱石。
对于李成梁执意要将孙女许给朱常洛,王皇后想的更加多了一层。
不得不佩服这个大器晚成的宁远伯智丰谋盛,就连挑的说亲的时候就恰到好处,若是此时朱常洛没有就藩,还是以皇长子的身份时来提这门亲事,别说皇上不会理他,没准连他自已都会自身难保,必定招致言官御史们的疯狂围攻。
但这次选的不是皇后,也不是太子妃,而只是一个王妃。
睿王妃这个位子虽然珍贵,但是比起皇后或是太子妃来讲,却不是能够同日而语。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决不止王皇后一个人,看看眼前这几个女子,王皇后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丝轻笑。
二年后的李青青,已经出落的越发明艳照人,即便是垂手站立,眉睫低垂,那一身红衣就象一团热烈的火,无论谁看一眼,这团火便会一直灼烧到你的眼底。
本来旧相识,假做初相见。
朱常洛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肚子里藏着的几句私心话愣是没能说出口,原因太简单不过,李青青边上还站着一溜三个呢。
抬眼再看第二个,朱常洛心里发出一声哀嚎……居然又是熟人!这算那门子狗血缘份呐。
若说是李青青是火,这位便是反其道而行之,冷得象冰,洁的象雪,一派清冷灵秀,说不出的孤世傲立,如雪落寒梅般婷婷而立,一双眼如冰水浸出来的一样低视地面,就好象地上开着一朵牡丹花。
这不正是新封了太子少保,谥号文顺的苏大人的千金遗孤苏映雪么?
万历给苏德公平反,隆重加封,对苏映雪这位忠臣遗留的唯一骨血,更是大加嘉奖,命锦衣卫将苏映雪带到宫里,由皇后出面加以优容抚恤。
苏映雪绝世姿色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皇后一见就留上了心。妻当贤妾当色,皇后便存了个小心思,谁知这一细细问下来,得知苏映雪和朱常洛居然算得上别有宿缘,于是就动了心。
今日选妃虽然是走个过场,但除了内定的李青青,再多挑一个两个后备也是无妨。
第三位张家小姐在一行四女中最为不凡,乃是明朝开国第一功勋英国公张玉的后人,其父张元功于万历十年世袭祖爵。英国公家的小姐,论起身份贵重与皇室公主相较也不遑多让,顾盼雄飞的张小姐通身气势凌厉非常,公府贵女,自然目下无尘。
但和李青青和苏映雪一对并世双姝站在一起,就算张小姐素日对于自已的容貌颇有自信,此刻生生由珠玉变成了石头蛋。
第四位相对来讲就稍差了一些,她的父亲是现在朝中的安平候。四位候选小姐中论贵比不过张小姐,论艳比不得苏映雪,论势追不上李青青,但一派娇羞宛然,温柔敦厚,生生在四位小姐中占了一席之地。
手中拿着王皇后塞给他的一只金凤步摇,朱常洛脸上神色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算上前世今生加起来两辈子,他也没享受过这等艳福,不得已硬着头皮跟着笑嘻嘻绘春在一排小姐面前走过。
四位小姐神情各异,各有肚肠。
李青青抬起头来打量着自已印象中的那个小孩,比起二年前在辽东初见时身材长高了好多,模样也俊了些……想起三年之约和走时爷爷与父亲严辞警告,李青青一阵心乱如麻,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苏映雪态度冷冷,面上虽不动声色,可是隐在长袖里的手,早将一只帕子绞成了一团。自已一介孤女,皇后是什么意思她很明白,贵人有命不敢不尊,可是想到鹤翔山月桂树下的那个人……
郭小姐笑得亲厚可人,看着帅气如清杨的小王爷向自已走来,一时间脸红心跳,连忙垂了头,眼皮子余光扫到那双靴子在自已身前停了一刻后,终于还是挪开了去。
热血变成雪水,红晕化成苍白,眼圈先已经红了。
见郭小姐落选,张小姐心中一阵暗喜,按她的心里猜想睿王没有理由不选她。
她家世清贵至极,从小受到便是如何当皇后的教育,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将自已送来应选睿王妃,不过看在小王爷这人品还算好的份上,自已也就开恩不多计较了。
看着这位头几乎快昂到房顶,若是稍微抬下头就能看到她鼻孔的张小姐,朱常洛脚步如风走了过来,张小姐脸露喜色,芳心乱跳,正准备低头俯就之时,那风吹起耳边几缕青丝,人却直往苏映雪那去了。
张小姐自从落地起,估计就没受到这种奇耻大辱,脸上红白几度后,黑着脸起身一福:“皇后娘娘,臣女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不等皇后发话,气愤愤的转身便走。
伸手止住了一脸不愤的绘春,王皇后淡淡道:“高门贵女,有些脾气也是应当,不必理会。”
见朱常洛在自已面前停下,苏映雪勉强一笑,“若无殿下大义援手,苏氏一门血海深仇一世难解,臣女……莆柳弱质,若蒙殿下不弃……”话说半截,声音居然已经哽咽。
朱常洛一阵好笑,故意拿着金钗在她头上一阵比划。
李青青脸上色变,郭小姐黯然神伤,只有王皇后笑吟吟在一旁看笑话。
朱常洛哈哈一笑走开,苏映雪这才知道被存心捉弄,心底为之一松,喜不自胜。
四人中淘汰了三个,就剩一个李青青。
二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朱常洛振了振精神,低声道“李青青,当初咱俩定的三年之约,这才过了两年,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想好了,咱俩这事就算成,若是不愿意,咱们便一拍两散罢。”
手起刀落,嘎崩干脆。
饶是李青青将门虎女,脸皮厚底子壮,也架不住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样说,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事,劈手夺过那只金凤钗,咬着牙道:“听说济南那地很热?”
朱常洛惊得目瞪眼口呆,下意识回答道:“当然很热,怎么啦?”
“我……我不怕热!”话刚说完,瞬间化成一阵风飞了出去。
话将说完,一殿俱静。
郭小姐瞪大了眼,一腔委曲再也忍不住,从此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常恨水长东……哇得一声哭将出来,掩面奔出去了。
睿王妃已定,苏映雪尴尬的坐不住,连忙向皇后施了一礼,头也不抬的落荒而去。
王皇后一拍手,莞尔笑道:“傻小子,这就叫成啦,托你的福,这样别开生面的选妃,本宫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皇子订婚自然与民间百姓不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少一样也不成,皇室这些礼仪大多脱胎于民间,可论起各种讲究与繁琐,则远胜于民间。
和坤宁宫的喜气洋洋相比,一向门庭若市的储秀宫明显冷清了许多。
郑贵妃怔怔看着尚衣司新送来三匹蜀锦出神,蜀锦华贵秀美,素有一两蜀锦三两金之称。
一下子得赏三匹,三宫六院中能有此等恩宠者只郑贵妃一人,连皇后都拍马不及。
蜀锦在灯光流光溢彩,华美的如同梦幻,可郑贵妃脸上没有半分的喜悦之色。
纤细如玉的手指在蜀锦上轻轻摩挲,似无意身问一旁伺候的小印子,“今日可有去请过皇上?”
小印子低头躬身,“回娘娘,早上奴才就去过了。”
去是去过,可是没有下文。
转过身面对铜镜,镜中人胸口起伏颜比花娇,可不知为什么,郑贵妃竟然活生生看出几分将要凋零的意味。
这时皇三子朱常洵蹬蹬地跑进来,五岁的小孩已经长得非常高大,声音宏亮。
“母妃,父皇都十多天没有来,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啦?”
在宫中生活的人,无论大小,谁都知道皇上恩宠的重要。
郑贵妃赫然转过脸,眼底已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决断和狠意。
“洵儿放心,你是父皇最痛爱的儿子,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三个是字说的一个比一个狠,到后来几近咬牙切齿!
声音之大惊得朱常洵刚拿起的果子吓得掉在了地上,呆呆看着他的母妃,说不出话来。
小印子机灵无比,连忙拉起朱常洵的手,将他引了出去。
可是甫出宫门,眼角眉梢的喜色便已经溢了出来。
“睿王羽翼渐成,心有异志,如今再想克制于他却已是不易,眼下之计,需要促使皇上早些立皇三子为太子,不可迁延时日,否则必定夜长梦多。”
忽然想起那日在储秀宫里,顾宪成对自已说的话。
永远不会忘记说这番话时的顾宪成那郑重之极的神情,郑重到她的心里发慌发堵。
一声冷笑,伸手取过妆台上剪花小剪,对着那一匹的蜀锦猛然就划了下去。
哧得一声轻响,价比黄金的蜀锦早已无端划破。
人的心意,原本就是如此的脆弱,不小心轻轻一碰就已化做一地碎片。
第109章 请战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年底。
自明朝太祖朱元璋时起,定下了元旦,元宵,冬至三大假期,这里的元旦也就是一年节日中顶顶重要的春节。
从初一起至初五,罢朝五日,君民同过佳节。
皇宫从大年三十晚上起,贴对联,挂彩灯,内外灯火通明,各宫中酒食罗列,灯烛辉煌,乐舞杂技,百戏奏乐,热闹非常。
从乾清宫谢了赏回来,回到永和宫的朱常洛看着脸色平静,可是眼底的波涛起伏瞒不过叶赫。
“我说,你的父皇是不是太反常了些?”
叶赫实在忍不住,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从赏赐到赐婚神马的都说的过去,可是今天御宴上居然连慈庆宫都赏下来了,慈庆宫意义主何叶赫不太懂,可就凭乾清宫内大小一众贵人或惊诧、或艳羡、或嫉恨的眼神,但凡是个人也知道这个赏赐不同寻常。
为此叶赫着意看了下坐在皇帝右手边的郑贵妃一眼,那脸色……甭提多精彩了。
朱常洛的笑容有些发苦,“反常既为妖,连你都看出来啦。”
仰望星空,星宿罗列,寒冬夜风,凛冽如刀。
自已从济南回来不知不觉已经三个月了,万历十八年的最后一天再有几个时辰即将过去。
如今连慈庆宫都赐给自已,下一步呢?立自已当太子么?
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万历对自已的态度为什么会如此突然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隐约觉得和在刑室中那一晚有什么关联,但是无论怎么想,却没有丝毫蛛丝马迹可寻,这个问题让他很苦恼。
可时移事易,此刻的朱常洛已经不再贪恋和渴望来自那个人点点温情。
眼下他的羽翼已全,差的只是搏击风雨的火候,等他有一日真正飞云登天,试问天下还有谁能阻住他前进的步伐!
远处传来阵阵鞭炮的声音,朱常洛回过神来,对着叶赫会心一笑。
“叶赫,过了年咱们去甘肃转转罢?”
“嗯?”
“带上咱们的虎贲卫,去把扯立克平了!”
本来心不在焉的叶赫一听顿时瞪起了眼睛,惊喜莫名:“真的?”
朱常洛一笑转头望天不语,剩下叶赫捧着一颗心砰砰乱跳,生怕某人反悔。
民谚中有云: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转眼已是正月初五,朝中官员都已结束了年假正式上班,但京城大街小巷依旧沉浸在一片年味当中。
郑府顾宪成身披大氅,站在院子中来回走动。
神情中既有焦灼更有期待,上次从储秀宫回来至今已有一月,自已放出的三波信鸽到现也没有一点回音,也不知道老爷子那边到底会有什么指示。
最近皇帝对睿王的宠爱已经有目共睹,联想到几月前与朱常洛鹤翔山一席深谈,每当想起这些,都让顾宪成寝食难安,难以想象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自已穷尽半生心血的诸般谋划付诸流水也不是不可能。
忽然空中一道白影掠过,熟悉的咕咕声让顾宪成从沉思中猛然回过神来,瞬间喜出望外。
挥手示意,那白影在空中几个盘旋,终于敛翅落到了他的手上。
解开鸽腿上绑着的小圆桶,抽出里边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迫不及待的展开一看,字不多,但个个铁画银勾,力透纸背,确实是老爷子亲笔无疑。
顾宪成转身回房,对着灯光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等放下纸时,眼底居然有了一种不敢置信的莫名轻松。
良久之后忽然诡异的笑起来,他笑自已真的杞人忧天……在老爷子眼底手心,这天底下尽无不在其掌握之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乾清宫里传来熟悉的一声咆哮,对于在乾清宫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来说,这声音有如猛虎怪兽,唬得个个胆颤心惊,抖的如同风中落叶。
黄锦圆白脸上已见了汗,要知道自从睿王回宫以来,皇上可是好久没有发这么大的脾气了,偏生引着皇上发火的还就是这位小王爷。
“父皇先请息怒,儿臣这样说自然有儿臣的道理。”
朱常洛垂着眼皮跪在地上,浓密的长睫在他的脸上投下弯月一样的清影。
万历瞪着眼看着他,自从发现了朱常洛的真实身份,对于自已这些年如此冷待的这个儿子,用噬脐而悔这个词形容也不过份,诸般赏赐皆是由此而来。
恭妃依旧没有起色,孰不知万历早等着已经不耐烦,恨不得立刻将她从病榻上揪起来问她一句:低眉的孩子,为什么变成会变成她的儿子?
那个美丽又野性的女子,扬着长眉,对着自已恣意大笑,就好象盛夏正午的阳光一般炙热耀眼。
万历蓬勃的怒火已渐渐平复下来。
“说吧,为什么执意要去甘肃?你难道不知道朕调李如松来,就是让他带兵去平叛的么?”
大殿之上静寂无声,只有朱常洛清朗的声音回响。
“父皇当知,甘肃一带地广人稀,前有贺兰山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后有归化城襟四塞之要冲,蒙古扯力克为人桀骜不训,蛇鼠两端,这种不知进退的家伙不狠狠给他个教训是不成的!儿臣绝对坚信天兵一到,扯立克鸡狗之流必定土崩瓦解,但是咱们大明……所付代价必定极大。”
朱常洛抬起头来,眼神清澈宁静,语气却很平淡。
“父皇可听过一句话?”
看着这一双眼,那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再度袭来,万历竟然有那么片刻的一阵失神,几乎是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主战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
万历脸上怒色已经换成了讶色,就连黄锦都竖起了耳朵,一本正经的细听。
要知道朝中百官无论文武,对于扯立克偷袭明军,杀死总兵李联芳一事少有的一口同声的力主一战,而这位小王爷居然反其道而行之,但一番言论娓娓而谈,偏偏听起来头头是道,大有深意。
“据儿臣所知,扯立克虽然是黄金家族的首领汗王,但其属下部落众多,多数并不服从其辖治。其中而大多数部落对于贡市极其依赖,除了火赤落和卜失兔这二部外,其余大小部落多数并不愿意与我们大明为敌,此时如果贸然派兵前去,战火一起,便有池鱼之殃,若是激起其余各部义愤,导致战事扩大,反为不美。”
万历冷然一哂:“你说的不错,可是现在扯立克和火赤落相互勾结,杀我官兵,难道放任他们不管不成?置我大明天威何地?”
朱常洛直言不讳道:“儿臣几日前读孟子·梁惠王上书: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万历勃然变色,“你是在讽刺朕目光短浅,只看到小处而看不到大处么?”
黄锦暗暗叫苦,心道要坏事了,谁不知道这位皇上最是好大喜功,平日大臣敢说一句不好听的,不是廷杖便是充军,这小王爷胆子太大了,居然敢当面这样暗讽皇上,这不是作死么……
朱常洛微微一笑:“父皇误会儿臣了,儿臣只是认为那些一力主战的朝中大臣们只知坐在家中,看着书本子自栩知道天下事,却不知战场之事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睿智有如父皇,怎能不知朝中百官点火放炮者多,心怀大局者少?”
这一句话是彻底说进万历的心坎里了,不由得击案而起,“说的好!朕如何不知!各地督抚倚权欺压将官,使他们牵制掣肘,不得展布,有事却才用他。如果边将有功,则功劳尽归于督抚一人,而一旦边境有事,责任却是全归于将官!”
大明素来以文驱武,早已养成祸患。纵观明朝三百年来诸多边境战事,有很多都是这些掌管一方生杀的督抚们惹出来的,此时的万历居然能够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症结所在,怎能不让朱常洛刮目相看?
都说明朝始亡于万历,可是眼前这个慷慨陈辞的皇帝,真的是历史中记载的那个人?
但既知利弊,为何却放之任之,毫不作为?
朱常洛有这样一种冲动,很想这样问上一问,可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拐了弯。
“打仗二字,说穿了就是要对方听话罢了,但是打仗有好多种……如果儿臣有一种法子,既不必劳师动众,也不必远走奔袭,却能让对方吃尽苦头,领了教训,最后乖乖听话,父皇以为如何?”
朱常洛笑容有如碧空睛日,先不说万历是什么表情,就看黄锦那张胖脸已经灿然生光,激动到不行。
没等万历表态,黄锦扑嗵一声跪倒,扯着嗓子道:“万岁爷圣明,老奴拚着大回胆,请您准了王爷的主意吧。”
看着跪在地上的朱常洛,万历的眼底凭空添了许多莫明纠结情绪。
“说吧……将你的谋划说出来听听,如果可行,朕必依你。”
从乾清宫出来时,下了一夜的雪使整个皇宫银装素裹,在金色的阳光濯眼生花,叶赫远远的见朱常洛似从金光中走来,脸上灿烂的笑容似乎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几倍。
没走几步的朱常洛忽然觉心里有些郁闷,一种烦恶之感直冲入脑,这种感觉自从过了年已经有过好几次了,每次只要休息片刻,就和好人一样。
朱常洛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起,包括叶赫。
是夜,叶赫一骑绝尘,带着朱常洛一纸手令直奔济南而去。
第二天,兵部尚书郑洛郑大人忽然接到一份圣旨。
准备了几个月,本来以为是出兵平叛的圣旨终于发下来了,可是结果让郑尚书和所有朝臣目瞪口呆,圣旨上意思明白无误的写着暂不动兵!
旨意一经传出,朝廷内外一片震动。
可是皇上的意思就是如此,群臣没有法子,便去找内阁的事。就连因为受李延华牵连避嫌不出的沈一贯都惊动了,连夜进宫去见了皇上之后,带回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皇上说了,这件事交给睿王全权处理,别人一概不得插手。
军国大事,岂能儿戏,消息传出,一片哗然。
就连李如松都有些不快,当夜李青青就出去了一次,快天明时才回来,跑到书房和父亲说了半天,等再开门时,李如松脸上的那点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而李青青却是一脸的自豪,连眼底闪着水汪汪的光。
储秀宫里,郑贵妃对灯独坐。
在侍立一旁的小印子冷眼看来,这位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脸色煞白如雪,眼角眉梢却带着几分颓丧。
忽然外头跑进一个小黄门,识得正是乾清宫黄锦手下新收的小徒弟,名叫王安,为人极是极是伶俐,见了郑贵妃跪倒问安,瞅空还对小印子咧嘴一笑。
郑贵妃收拾起一腔怒意,冷哼一声,“可是皇上有什么事么?”
第110章 再会
王安天生一副喜眉笑眼,连忙应了一声是,“皇上命小的来,将这盒凤于黛送与娘娘试妆,皇上说娘娘长眉入鬓,最适合用这来画。”说完将手中托盘递了上去。
凤于黛,顾名思义取得是凤凰于飞,和鸣铿锵之意,寓义可谓吉祥长久。
可一听长眉二字,郑贵妃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直跳起来,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托盘,只觉怒气上涌,不可遏制,伸手取过那盒凤于黛,想都没想狠狠的掼向地上。
可怜王安孩子吓得惊倒在地,面目失色……
摔了圣赐这算不算逆君大罪?
小印子不动声色的将王安拉起来,送了他出去,但在出门的时候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金瓜子,王安若不机灵也不会被黄锦挑中,微愣一下后对着小印子会心一笑,转身回乾清宫去了。
回过头再看郑贵妃,已经转身面对铜镜,正自手拭长眉呆呆凝望。
果然如同万历所说,长眉如鬓,秀雅难言。
原来一切宠爱尽由此而来,原来到头来只是一个人的替代品?
随手拿起小印子收拾起来放在妆台上的细长的凤于黛,冷笑着用颤抖的手在眉上来回描画。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到头来说的u竟全是假话么?
半世恩宠,换来的竟是一个笑话么?
或许是手握得太紧,一声清脆,细长坚硬的凤于黛居然从中折断。
锋利的断头深深刺入白玉一样的掌心,鲜红的血滴滴淌下……
手上传来的钻心的痛使出神的郑贵妃清醒过来,却恍如不知般伸手入怀,拿出来时掌心中已现出一枚玉瓶。
晶莹生光的玉瓶,淌满鲜血的手掌,折断一半的凤于黛……
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却更有一种别样妖异的和谐。
刚过了正月十五没不久,孙承宗和熊廷弼已经带着三千虎贲卫来到了京城。
几个月不见,孙承宗的胡须见长,脸色更黑,刚三十岁的人生生让他整成了四十多岁的样子,但两只眼睛光华内蕴,深不见底。
熊廷弼性子依旧不改飞扬跳脱,一声欢呼,上前来就将朱常洛抱住,一脸激动的叫道:“殿下,可想死我们啦。”
朱常洛笑得开心,“我也想你们呢,小杜子呢,你们把他带来了没有?”
叶赫冷哼一声,“那小子倔得象头驴,谁不让他来他能和你拚命。”说着从身后将杜松拉了出来。
杜松一张小脸窘得通红,看向朱常洛眼神尽是祟敬爱载,孩子的心不象大人那么多沟坎,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半点假装。
短短几个月不见这些挚友,这乍然相见倒让朱常洛油然生出几许感概来。
孙承宗笑着拿出一面叠得整齐布旗,递给朱常洛,“殿下逢凶化吉,倒害得我们大家天天提心吊胆,这是咱们大伙组织百姓做的万民旗,可是没想到,旗刚做好,京城已经传来好消息,这东西倒没能派上用场。”
看着上边一个又一个签名,还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手印,略微一思索,便即恍然大悟,想来不会写字的人只能以手印代替,看着旗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与手印,朱常洛心中有一份甸甸的感动,尽自已的力量为这些人做一些事情,就算是死了也值得啦!
不知是不是心情激荡使然,脑中忽然又是一阵晕眩……
朱常洛这一瞬间的异样表现没能逃得过叶赫的眼睛,神情一冷,“你怎么了?”
挥手打开他探向自已脉搏的手,假怒强笑,“激动一下下不行么?”
叶赫眼底有光一闪,朱常洛慌忙叉开话题,“虎贲卫带来京城,鹤翔山营民可都安置好了?”
熊廷弼接上话头,“殿下放心,新来的山东巡抚孙大人亲上鹤翔山,说圣上有旨,已将犯官周恒和李延华的田产尽数归于您的名下,成为皇庄,如今咱们那些人全都安置在皇庄内。”
虽然对这个消息难免有些愕然,但朱常洛对于万历这道恩旨也没太大反应,习惯都成自然了,毕竟连慈庆宫都赏给自已了,这些赏赐与之相比只算得是场毛毛雨。
忽然想起一事,神情转为肃然,眼神已经看向叶赫。
叶赫会意点了点头,“周静官和周静玉,我已从牢中将他们救了出去,给了银两放了他们出去,周静玉不定期好,只是周静官那个小子脸色极坏……”
话说半句,意犹未尽,实际上周静官脸色不是极坏,而根本没有颜色,可是叶赫能看出他藏在眼底那刻骨的恨,虽然他已经尽力之极的隐藏。
朱常洛一点心事放了下来,“那就好,我也算对现了对他父亲的承诺。”
此刻熊延弼却在不停的东张西望,一腹心事重重的样子,朱常洛觉得古怪,不由问道:“熊大哥,你在找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孙承宗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杜松人小鬼大,“朱大哥,熊大哥在找苏姐姐哪。”
一句话笑了满堂,唯有熊廷弼的脸亚赛猴屁股。
几天后,莫江城来到了京城,见面的地方就安排在了听鹂楼。
听鹂楼位于永定门北走不远的钟鼓楼街上,触目一座气派十足的大高楼,衬着一街流水般的人头熙攘,让所有人都有一种感叹,想天下繁华之地莫过如此。
等上了楼,早就有人上来引进早就定好的雅阁内。掌柜的亲自执壶倒了圈茶,又恭谨的退了下去。
熊廷弼奇道:“哎……我们还没点菜呢。”
莫江城笑嘻嘻道:“好教熊爷知晓,来这里不用点菜的。”
听鹂楼内一道招牌菜金鱼鸭掌天下知名,曾有人冠之谓为天府名肴。
此菜对于材料、做法等要求极为讲究,想吃这道菜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能吃上这道菜却非得是大富大贵不能。
当然听鹂楼偌大的名声绝不止这一道金鱼鸭掌,还有龙舟活鱼、香酥鸡、罗汉虾这几道菜也都是上上之选,在这里吃一顿没有百十两银子是不敢来此的。
早有堂倌麻利的摆上酒器食具,见所用杯筷等物全是用象牙雕花镂刻,大气奢华间更显精致雅道,这下不但熊廷弼,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孙承宗都有些吃惊。
熊廷弼咂咂嘴道:“江城,我们不过是吃顿饭而已……”
莫江城见惯世面,自然不屑这这个土鳖兄弟理论,先招呼各人先用了茶水点心,然后关了雕花门窗。
一室幽静,清雅宜人,确实不负京城第一楼的名称。
朱常洛含笑望着他,“莫大哥破费了,不过我们都没有你有钱,吃你一顿也是应当。”在座几个人轰然一阵大笑。
莫江城大笑道:“托殿下的福,如今财路已开,别说这小小东道,如果殿下高兴,就是现在将这听鹂楼买下又有何道哉!”
土豪光茫,耀眼生缬。
朱常洛微笑道:“可是水泥这东西已见成效?”
被朱常洛点破的莫江城一脸兴奋,“殿下说对啦!这几个月来在山西、湖南、江西做了几个土厂试点,反响不是一般的好!现在手里握有的订单已经有三百万两之巨!这还只是暂时,因为产量不够,我已下令各商号停止接收订单。”
居然这么厉害?叶赫、孙承宗听到这个数字都已惊呆掉,只有朱常洛轻轻点头,短短几个月就能有此业绩,莫江城果然不愧是商界奇材,自已果然没有看错人。
而熊廷弼更是一脸祟拜望着好友,情不自禁摸了下莫江城的头。
莫江城一脸黑线,“你好不尊重!”
熊廷弼摸头讪笑,“我是为了沾点财神爷的仙气,以后也能走点财运不是。”
孙承宗忍不住笑道:“飞白,快些擦下口水,若是让你心仪的苏姑娘见到,只怕是再也不肯理你啦。”
一提起苏映雪,熊廷弼脸上顿时现出幸福笑容,一口大白牙笑得灿烂无比。
没有人发现莫江城脸上蓦然现出一丝古怪,本来兴奋的脸色忽然转为狐疑,忍不住看了一眼好友熊廷弼,不知道孙承宗提到的那个苏姑娘是不是那个苏姑娘,心底忽然忐忑不安起来。
此时点的菜一道一道的端了上来,掌柜再次登场,亲自送上来一坛十三年的竹叶青,碧沉沉的酒香扑鼻,几人杯觥交错,喝得极是开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常洛旧事重提,“既然如此,莫大哥就该扩大生产,我早说过,这东西用量大的很,慢慢的流传开来,便是一座挖之不竭的金窟!”
莫江城整理心情,“殿下说的是,这次来就是为了扩大产量的事情来的,我意在京城周围开设一个土厂,想这京城之中达官贵人如过江之鲫,若是打开了市场,单这京城一块地,一年最少也能有几十万两的银子进帐。”
朱常洛眼中尽是赞赏之色,忽然狡黠一笑“莫大哥好精明的算盘,是不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啦?”
莫江城呵呵一笑:“殿下天纵睿智,江城佩服,确实如殿下所想,别的地方设厂也就罢了,在这京城设厂,非得借殿下这块金字招牌不成!”
朱常洛自然懂得他的意思,沉思一刻后便应了下来,心愿得偿的莫江城大喜过望。
“今日一聚,有件事要和大家说下。”
除莫江城外,叶赫等人与朱常洛相识时间都不算短,就听他的话话的口吻,就知道肯定有大事要说,于是各自放下杯筷,宁神肃听。
朱常洛意气飞扬,“咱们虎贲卫练了这么多天,也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顺义王扯立克作乱,咱们去趟甘肃平了他如何?”
一言出口,一片寂静。
在场几人除了叶赫知道情况外,熊廷弼和孙承宗对视一眼,二人脸上不约而同的现出兴奋之色。
几个月的魔鬼训练,虎贲卫已经大成。孙承宗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试验一下这支按照新方法训练出来的虎狼之师的威力。不经过血与火的战争浴洗,这支队伍就是一群绑着翅膀的鹰,戴着嚼子的老虎。
孙承宗恭恭敬敬的站起,深深一礼,“天地可鉴,孙承宗必不辱使命!”
字字铿锵,斩钉截铁。
熊廷弼热血沸腾,脸激动的通红,“太好啦,终于可以跃马扬刀,一展抱负,扯立克,我来啦!”
“熊大哥,你不能去。”
“为什么?”
熊廷弼如被五雷轰顶,两只眼睛瞪得圆如铜铃,委屈伤心的几乎要掉出泪来!
第111章 兄弟
“为什么不让我去!”
近乎悲愤的熊廷弼真的很伤心,试问热血男儿生在乱世,那个不想志在四方,建功立业?熊廷弼的毕生梦想就是跨马扬刀,耀武九边,在鹤翔山看着孙承宗一手训练三千虎贲卫已经让他眼热到不行,如今去甘肃居然又没有自已的份!
熊廷弼眼睛瞪大,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孙承宗一脸的尴尬,他本来就是少言少语的人,此时更加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无言。
莫江城一腔心思被孙承宗那一句苏姑娘搞得翻来复去的神魂不定,想起月桂树下的一抹清泠,就连天下闻名的金鱼鸭掌吃到嘴中都如同嚼蜡,一颗心颠颠到倒,完全没发现场中气氛已经冷了下来。
只有叶赫眼含笑意,坐看朱常洛吃憋。
朱常洛无奈的叹了口气,狠狠的瞪了某个幸灾乐祸的人一眼。
“熊大哥,非是我厚此薄彼,你愿意带兵立功,我只有支持没有反对,但这次去甘肃,充其量也就是练练兵,打仗二字却是谈不上的!”
这一番话不但让熊廷弼瞪起了眼,就连孙承宗都提上了精神,蒙古铁骑来去如风,极是难敌,黄金家族和火赤落部几万大军驻在洮州,虎视宁夏,打不起来?不可能吧?
“扯力克不过是癣疥之患!说白了不过是有点为祸一方的本事,却没有问鼎天下的本钱,这种人不足为惧。”
朱常洛目光深远,嘴角有一丝莫名意味的笑,“这次和孙大哥前去甘肃,一者为了练练兵,二者想去拜望一个人,试探一个人,这两个人无论拿下那一个,扯立克与火赤落不攻自破!”
在别人眼中视同雄狮猛虎一样的蒙古铁骑,在这位小王爷的眼里口中居然成了土鸡瓦狗,当真能象他说的那么容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或是听别人说出这番评论,铁定会让在座一个人都当成一个笑话、疯话来听,可是这话从朱常洛嘴里说出来,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有任何一丝怀疑,他说是那便是。
“熊大哥雄才大略,你翱翔展翅的天空决不在此!”
朱常洛凝视着熊廷弼,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却胜过无数风雷大作。
熊廷弼绝望的觉得自已真是没救了,满满一腔怨气被人家一句话硬生生说成了一腔热血。
“我已向皇上请旨,三日后熊大哥去兵部领了辽东六品副指挥使之职,便随辽东总兵李如松将军去辽东吧,从此天高海远,任君遨游。”
人生大起大落要不要来得太快?熊廷弼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
孙承宗艳羡之极,抬手捶了他一拳,“飞白,王爷对你的厚爱胜过我们在座任何一人,我真是有点眼红啦!”
调侃之后放声大笑,笑声中那有半点妒忌的意思,一派欣喜开朗。
万历一朝,边境之乱层出不穷,象扯立克这样的充其量只能说是个小打小闹,算得上心腹大患却只有两处,一是福建一带的倭寇作乱,但那里有戚继光治军有方,十几年励精图治,倭寇已不象在嘉靖一朝时那么猖獗,这几年少有大的战事。
从隆庆四年起,辽东的形势已经极乱,闹事的部落很多,总的来说以蒙古和女真为首。其中闹得最凶的蒙古以插汉部、泰宁部、朵颜部三部为首;女真方面则是以建州女真王杲部和海西女真中的叶赫部、哈达部为首。
蒙古铁骑来势汹汹,马蹄溅起的烟尘遮天弊日,明军望风而逃,一直到李成梁接手辽东的时候,当时的辽东总兵王首道已经死在了蒙古人的手里。
从万历初年起到万历十年,李成梁用了整整十多年时间把蒙古几大部落折腾的奄奄一息,时至今日蒙古诸部已是昨日黄花,真正让朱常洛视为心腹大患的是女真一族,不是海西女真,而是建州女真。
因为建州女真的首领名字叫怒尔哈赤!
当日赫济格城没有将这个祸害一举除掉,朱常洛至今想起来犹是恨得咬牙。
机会只有一次,打蛇不死的后果就是必被蛇咬。
以怒尔哈赤之能,东山再起之时,只怕便是无人能敌。
动须相应,入界宜缓,这是安排熊廷弼入辽东的主要目的。
眼下朱常洛做到的只能是未雨绸缪,伏子百步,以待来日。
做为熊廷弼自然不会想到这么多,他只知道能去辽东很好,能见到所有大明人心中的英雄李成梁,并在他的帐下听命,是他这辈子做梦都不敢的想的事情。
看着这人一脸激动到要死的表情,朱常洛决定给他泼下凉水。
“熊大哥,路我已给你铺好,依你才能必然胜任无疑,但是你的性格暴躁,好治气又不悔改,如果不加以克制,早晚有一日会酿成大祸的。”
这样说决不是朱常洛虚声恫吓,想到历史记载中王化贞大败广宁城后,若不是熊廷弼与王化贞政见不合,如果当时他听了王化贞提兵守住宁远防线的建议,结局可能完全不同。
但熊廷弼做出了一件从来没有人敢做的大事!将自明朝开国以来,稳固统治两百余年的辽东,拱手送给了怒尔哈赤!
虽然撤出的时候坚壁清野,虽然怒尔哈赤得到只一片千里无鸡鸣,万里无人烟空地,但无论如何,熊廷弼都没有理由、没有道理那样做!
在朱常洛看起来,熊廷弼只是为了和王化贞争一口气而已……
“有胆知兵,善左右射,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
这是历史对熊廷弼的评语,也是朱常洛对他一直不象孙承宗一样放心的原因,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可以重来的机会,那他就有责任决不让这样的悲情历史重演。
虽然不太懂得朱常洛这一番正色疾色说的话有什么意思,但想到从认识他以来发生的这些事,熊廷弼不敢有任何疑问,脸上激动的红潮疾水般退去,神智恢复清明,连忙站起来,“承王爷今天教诲,熊廷弼一定时刻放在心上,矢志不敢忘。”
“但愿熊大哥能谨记今天说的话,日后必定是我大明一代名将,就算那一天我不在了,”忽然自觉失言,连忙改口,“……就算我不在你的身边,也可以放心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叶赫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慌乱,从济南回来后朱常洛的几次异常表现一直让他心里隐隐不安,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等晚上定要逼他说出实话来。
听鹂楼一宴,宾主尽欢而散。
是夜,叶赫瞪着眼死力盯着某人,不言也不动,有如石雕铁铸。
某人先前还拿着本书装孙,然后就觉得如茫在背,各种别扭……书挪到左边,又挪到右边,最后直接背转了身,片刻后朱常洛就觉得后背如马上就要穿两个孔般的难受……
叹了口气,举起了双手,“我服了你行不行?得啦,有什么话就问吧。”
叶赫寒星一样的双眸没有任何笑意,“你的毒发作了?”
朱常洛神情淡淡:“这都让你看出来?”叹了口气,“你有这份眼光,若是跟着王之寀混刑部,不出三年必定有大出息的。”
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叶赫居然怒了,脸涨得通红,低吼道:“若是我看不出,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朱常洛转过身,不再看他的双眼,沉默良久方道;“自我七岁中毒,如今已经三年,你师父冲虚真人给的天王护心丹也只剩了七粒啦!他老人家明见万里,果然说的不错,护心丹能护得我的心脉,却不能解得毒性。从今年开始,我就觉得这身子忽冷忽热,不是不故意不告诉你,真的只是一小会就好了。”
叶赫低叹:“你是傻子么,难道不知道这只是开始,随着时间愈久,毒性发作的时间就会越来越长的,这……这可如何是好?”
久病成医,自个的身体自个有数,朱常洛知道却只能装做不在意。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死是生之始,生是死之果,你看佛门大圣说的多好,若都是象这你这个人一样,又笨又不看书,生死看不透却是一门钻死脑筋,才是如何是好呢。”
叶赫默然不语,忽然开口道:“咱们出海寻药罢,十方灵芝虽然难寻,胜似在这慢慢等死!”
朱常洛缓慢但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怕死,只怕时间不够用,如果在我死的时候,能够完成心中愿望,做上几件事,到那时候死有何惧?”
叶赫怔怔看着他,眼中有莫名光茫闪动,不禁脱口而出,“好!你有什么愿望,我一定会帮你完成!”
一句简单的承诺却似有千斤之重,沉甸甸压在朱常洛心上,本来口若悬河忽然哑了嗓子,好多想说的话居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过你放心,你没那容易就死,我也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掉!”说这句话的时候,叶赫的心里似有火在烧,说完砰的一声摔门而去,一路上叮叮当当声音不断,也不知踹了多少物件东西。
一声兄弟,一世兄弟,肝胆相照,相濡以沫。
怔怔看着兀自震动不休的门,朱常洛忽然怒道:“还长脾气了都!居然敢摔脸给老子瞧,老子是王爷,你这是犯上懂不……”
小福子闻风前来,还没张嘴就受了这么一大顿话,顿时吓得一脑门汗。
朱常洛转身伏在榻上,忽然发觉眼睛酸涩的厉害。
江西龙虎山思过崖,依旧是云遮雾绕,和下边的青山绿水不同,这崖壁方圆百十丈内如同受了诅咒一样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山洞内一个顶着一头乱七八糟头发的精瘦汉子正在聚精汇神的做着什么,如果有人再靠近点的话,就可以看到他此时眼睛几乎快瞪出眼眶,而鼻尖上的汗滴正一滴滴的渗出毛孔,让人一看就觉得难受,恨不得替他拭上一拭,可是本尊却丝毫未觉,聚精会神只管盯着手中两只瓶子发怔。
将手中一只瓶子放在案上,将剩下的一只瓶子拔开瓶塞,慢慢对准案上那只玉瓶口,一滴近乎妖异的蓝液缓缓滴了出来,划出一道细长蓝线,注入案上的玉瓶之中。
但听那只玉瓶中忽然发出轻微不断的哔剥之声,随后一股奇特异香自瓶口溢出,苗缺一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忽然直着眼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都说水火不相融,却不知火上水下,水中火轻!”
伸手拿起玉瓶,往掌心中一倒,一滴殷红似血珠的液体滴落下来,在他的掌心滚动几下,随既凝固,化成一颗红丸。
此刻夕阳的余晖透过洞口,恰好将一道人影映射进来。
苗缺一一声怪笑,头也不抬的道:“宋一指,今来来得倒早,难道知道你输了,是向我来求饶的么?”
影子拉得老长,依旧挡在门口,对于苗缺一的言语一无所动。
苗缺一动作忽然涩滞起来……慢慢的转过身,脸上的笑意蓦然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第112章 真相
夕阳落山,天色渐暗,黑夜如墨浸水一般晕染开来,天地似乎化成了一片亘久未开的混沌。
苗缺一跪在山崖前,身子在锐利如刀的山风轻轻发抖,冷风不足惧,他在十二岁的时候一身功夫已至寒暑不侵之境,风寒好说可心寒难御,天底下也只一个人才能让桀骜不驯的苗缺一心甘情愿的拜服。
冲虚真人黄色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生响,深不见底的眼睛和漆黑的夜色混成一块,看不出任何喜怒。
苗缺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师尊……”
冲虚真人负着手似在仰头观星,这高有千尺伸手可触天穹的崖顶之上,触目尽是乌云密布。
眼底有杀意一闪而过,可惜苗缺一低着头没有看到,冲虚真人终于打破了沉默,“说吧,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问的人直接了当,一针见血。
跪的人看不到表情,但是身子微微颤栗将他心情表露无疑,冲虚真人的握着的手已经缓缓伸直,心意已经定了,就再也没有了任何的犹豫。
虽然冲虚真人的口气极为平静,似乎在和徒弟闲话家常,可苗缺一已然脸色大变,眼底惊惶、疑惑之色交缠,只觉得嘴里似乎有无尽苦涩,低声道:“上次叶赫小师弟带那孩子来过一次思过崖……”
“好,很好!”冲虚真人轻轻拍了下手掌,慨然而叹,“都是我的好弟子啊,没有我的命令居然敢上思过崖,看来平时是我对你们太过温和,你们大了也长本事了,都不再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了。”
苗缺一的头几乎碰到了地面,“徒儿不敢!师尊恕罪,是小师弟救友心切,这才带那人上山的。”
想起那个阳光般的小师弟,苗缺一心里黯然沉重。
冲虚真人认真的凝视着他,淡淡道:“你从那时候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发现?
冲虚真人无头无脑的问话,别人听不懂,可是苗缺一听得懂。
“是!”声音低的几不可闻,但终究还是承认了。
“那孩子身上毒性之中有一道冰寒气息,弟子偷用七心海棠练过天蓝神砂,所以就大胆用雷火金针试了一下……”
因为天蓝神砂,苗缺一才被罚上思过崖面壁,从头到尾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冲虚真人终于笑了。
“我冲虚教出的弟子,个个都是人中精英。”
平时若是得了师尊夸奖的苗缺一必会大喜过望,可是如今没有半分喜意,脸已变得煞白,满身的精明灵俐似乎早已飞到九宵之上。
“你可对他们两个说过些什么?”
“师尊放心,徒儿识得轻重,并没有对小师弟说过一个半句,当时就将也们赶下山了。”
冲虚真人轻吐一口气,眼底渐有无法掩藏的尖锐阴冷,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
“你不该去盗我的七心海棠和血龙参,你自个说,我该怎么罚你。”
跪在地上苗缺又惧又愧,一咬牙道:“弟子自知犯了门规,这只手便请师父拿去罢,弟子心甘情愿的认罚。”
手中精光一闪,一枚亮如秋泓的匕首高高举起,对着自已枯材一样的胳膊就落了下去。
冲虚真人屈指一弹,一道指风无声无息正好打在匕首之上,一声尖响,匕首挣脱苗缺一之手,化成一道银光往山崖之下落了下去。
“师尊?”苗缺一又惊又喜!
难道是师尊原谅了自已?顿时心中一松,连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暖意。
冲虚真人缓步来到跪着的苗缺一身前,苗缺一不由自主仰起脸朝上看去。
只见冲虚真人脸带微笑,一如自幼见惯的和蔼模样,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苗缺一大喜!眉花眼笑的拉住师尊的手,感受到师尊手心传来的温度,看来师尊到底是原谅了自已,连忙伸手入怀,献宝一样拿出一样东西,嘻皮笑脸道:“师尊,你看……看……”
一个看字没说完,笑容已经凝固在了嘴角。
下腹丹田处传来一阵绞痛,难以置信的目光向下一扫,那位脸上犹带着温和笑容的师尊,一只手已经印在自已丹田之上,那只温暖的手上传来的沛然巨力瞬间摧毁了他的五脏六腑。
张嘴一口殷红鲜血狂喷在地,其中更夹着点点血块,苗缺一满眼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为什么杀我……为什么?”
瘫倒在地的苗缺一脸白如纸,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位几十年来在自已心中尊敬如天、爱戴如亲的师尊。
冲虚真人转过头,避过苗缺一的眼神,“你从小性子聪慧机敏,于武道虽然平平,但是于毒道却是极有天赋,你和宋一指争了一辈子第一第二,我知他却是及不上你的,可是这次为师不得不重罚你。”
冲虚真人猛然转过头来,眼底已有一抹嗜血一样的妖异深红,脸上几十年养成招牌一样的慈祥和蔼尽数被阴狠纵横的狰狞取代,在濒死的苗缺一眼中,此刻的师尊身上全然尽是凌厉霸道的杀伐之气。
难道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才是真正的师尊本相?
体内的剧痛远远比不上心里的惊涛骇浪,苗缺一能做的只能是瞪大眼,无力的看着这不可置信的一幕。
“你怎么敢私练红丸?你居然能练成红丸!现在你该知道,红丸练成那一刻,你的死期已定。”
若是此刻朱常洛在此,必定会领悟到当日在冲虚真人净室看到那个杀意纵横的道字的由来。
只是见过冲虚这真正一面的人,注定全都是死人。
“这天下曾经差一点就是由我来主掌!可是功亏一篑,便是半步沧桑……他成王,我为寇!”
“就算他得到了这个江山又能怎么样,六年……他穷尽心机也只不过坐了六年而已!”
“从我离宫那日起,从他登位那刻起,我就对天起誓:总有一日,我要堂皇正大的走进紫禁城,登上太和殿,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我要打开他的棺椁,问问那个装了一辈子的家伙,当日假惺惺放我走,到现在可会后悔!”
“我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了几十年,眼见得即将功成,无论是谁妨碍了我的路,结局只有一个!”
沉墨一样的夜色再也无法掩盖冲虚真人刺目亮眼的光茫,脸上狰狞纠结的神情将他的心迹表达的痛快淋漓。
这真的是自已心中的那个师尊么……
苗缺一手足冰冷,面如死灰,恍然间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
“师尊要杀那个小皇子就象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您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你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提起朱常洛,冲虚真人的眼神变得神秘缥缈。
“这个小孩身上有太多神奇的秘密,……在我没有全部看透、找出原因之前,他还不能死。”
“所以你给他下了毒,又安排小师弟在他身边,又给了他十粒天王护心丹……七心海棠和血龙参水火中和,便成无解之毒,就算他们找到师尊说的十方灵芝,也是全然无用,师尊,我说的对不对?”
苗缺一卧在血泊之中,气若游丝,但是这一口气总是吊着不肯下咽。
“你太过聪明,但就是这份聪明断送了你的性命。早先我将你罚上思过崖的时候,你就该有警觉,可惜……”
躺倒在地的苗缺一觉得生命的力量,正在一点一滴的离开他远去,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思过崖上的寒风居然是这样的冷,刮在身上竟然是这样刺骨戳心般的疼痛。
冲虚真人大袖轻扬,浑身是血的苗缺一有如浮萍,如枯叶一样飘飘荡荡往断崖下飘了下去。
耳边传来一声长叹,“无解之方,毒上之毒!若有来世,我不介意你来找我报仇。”
千丝万缕般的疑惑,被这一句话醍醐灌顶般点了个通透,迷雾重重的混沌豁然开朗,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猛的瞪了开来。
师尊,到死前最后一分钟终于给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小师弟,你要记得师兄给你说的话,人心最毒!
苗缺一疯狂笑吼之声瞬间就被呼啸的山风吞没的点滴不剩,一切静静的尽归虚无,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道惊雷穿过厚重的乌云,一场倾盆大雨不期而至。
龙虎山精舍内冲虚真人深深凝视着挂在大厅中间那个道字。
道字入眼,却不在心。
这一辈子罪孽深重但已无法回头。
角落处的阿蛮静静的看着冲虚真人高大的背影,一只小手颤抖着使劲捏成了拳头。
听鹂楼一宴结束后,参与会宴的几人都特别忙。
熊廷弼跟着李如松回了辽东,走之前朱常洛把熊廷弼叫到宫中之间关上门说了半天,说的什么内容没人知道,只看从秘室出来的熊廷弼脸上一片凝重之极的脸色就知道事情非小。
莫江城也挺忙,土厂之事已经定下,随之而来的选址、招工,各种要办的手续多如牛毛,幸亏头顶睿王这块金字招牌,一切都在忙中有绪中进行。
直到此时朱常洛才知道,水泥这个词已被莫江城换了个超级霸气又有点玄幻的名字……五行土!
对于这个新名字,朱常洛无话可说,五行土就五行土。
名字不是问题,卖的好才是正经。
至于挂在二人心头的苏映雪,熊廷弼和莫江城都没见着。
原因是苏映雪温柔大方生得又好,很对皇后的眼缘,回了太后之后便一直留在宫中恩养,甚至有传言说皇后要收苏映雪为义女。
乾清宫大殿内,万历皇帝不停的来回踱步,黄锦在殿角侍立,朱常洛站在一旁。
“你确定就带三千虎贲卫就能拿下扯力克?”
“父皇放心,儿臣此去先去归化城拜会三娘子,扯力克只是黄金家族名义上的首领,真的说了算唯有三娘子一人,只要她说不打,扯力克便是一只拔了牙的狼,不足为惧。”
“就算没有扯力克,火赤落部那里又该如何?”
虽然停止了踱步,但是话声里关切急燥,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出来。
“父皇不必担心,恶人自有恶人降,听说火赤落部的铁丹汗最怕一个人,我去将他搬出来,让他们狗咬狗便是。”
“传朕的旨意,授睿王甘肃安抚使,另授秘旨一道,凡属甘肃、宁夏二地官员将领,一律听睿王所命,凡事可自行决断,不必传奏朝廷。”
黄锦咋舌难下,他在万历身边几十年,却从没看到万历对任何一人下过这样的恩旨。
朱常洛也是一样,忍了片刻后,便决定问个明白。
“儿臣有个疑问,不知……”
“什么都不必问,朕知道你想问什么。”
“等你从甘肃回来,朕会原原本本和你说个明白,到时朕还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第113章 乱象
从明朝成化年间起,宁夏、陕西、甘肃形势最为严峻,围绕着河套地区,朝廷与蒙古各部展开了反复争夺,后来经过隆庆和议,明廷与蒙古各部结束了敌对状态,但是西北局势仍然不安稳。
万历十九年,以蒙古黄金家族的扯力克和火赤落部的铁丹汗两大股势力重兵集结,屯兵于洮河边上,其势汹汹直逼宁夏城。
和平已被打破,乱象已生,危机四伏,牵扯其中的汉蒙藏回四族人民更是惶恐不安。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无论何朝何代,只要战火一起,倒霉的永远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
幸亏他们还有三娘子,在蒙古族人心中这位嫁了黄金家族三代首领的奇女子,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有她就有和平,这点不但是蒙古人这样认为,也是生活在甘肃宁夏一带所有人的共识。
渴望和平的人们无论远近从四面八方一齐涌到归化城,求见三娘子,请她出来主持大局。
归化城内顺义王府内,三娘子一身便装,脱去繁琐装饰的她减了几份雍容华贵,却增了十分妩媚娇艳,只是眼角眉梢颇见疲色。
这让此刻在室内恭敬立着的一个人十分心痛,正是顺义王府内木者奂。
木者奂是草原上蒙古阿勒泰部落的王子。
万历九年时三娘子嫁二代顺义王辛爱时,曾在归化城大宴四方草原贵客,那一天木者奂初见三娘子,从此广袤无际天空上所有星星全都失去了光茫,一望无野草海上所有的花朵全都失了明媚。
情之所钟,虽百死犹不悔。
木者奂抬眼着了一眼三娘子,踌躇一下,终于还是开口。
“这几日归化城里难民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汉书中有一句成语叫三人成虎,一个人跑了可以带动十个人,十个人便可带动百人、千人……长此以往,必成大患,不可不早做绸缪。”
三娘子缓缓睁开眼,眼神幽暗动人,更有一种别样慵懒之美,“你说的很对,这样下去真不成,是该想个法子啦。”
“那海已经走了几日,估计早就到了洮州,扯力克应该知道了我的意思,难道说他真的要一意孤行,执意与明朝为敌?”
提起扯立克,木者奂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扯力克志大才疏,有头却无脑子!受了火赤落部的铁丹汗蛊惑杀了明军闯下大祸,只是我想不通的是,铁丹汗和镇守宁夏城的哱拜乃是世代死敌,他如今屯兵洮州,与哱拜的宁夏城相隔不过一道洮河,却为何迟迟不见他发兵,这事可是稀罕。”
言语之中对于扯力克极尽鄙视,可是三娘子却丝毫不以为忤,在她看来,木者奂对于扯力克的评语很是公正。
三娘子嘴角含笑看了木者奂一眼,“果然是咱们蒙古草原上最聪明的智者,你来说说,这个局要怎么破才好?”
木者奂见她轻笑婉盼,心里一阵急跳,连忙转开了眼。
“想来他不会也不敢违逆夫人的意思,若说到现在没有回兵,想必是因为杀了李联芳和二千多官兵这笔官司,生怕既便是现在退了兵,但大明朝廷那边会就此罢休么?”
木者奂嘴角冷笑,“想让他退兵,除非明朝那边不再追究此事,否则这一战必然难免。”
三娘子灿然一笑,击掌赞赏道:“木者奂就是木者奂,果然明见千里,那依你看现在我要做什么呢?”
痴痴的看那张绝美的脸,眼中**裸的爱意几乎无法遏止流露出来。
“钟金哈屯,你慧珠早握,何必又来逗我。”
许久没有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乍听入耳浑身为之一僵。
三娘子长眉微蹙,“你先出去吧,我有点累,想歇一歇,外头那些事情,劳烦你先帮我挡挡。我估摸着这几天明廷那边也该来人了,佛祖保佑若是来个象你一样的明白人,这场战祸自然平安无事,若是来个糊涂人,这笔帐且有的算呢。”
“还有……你要记着,我早就是明朝钦封的一品忠顺夫人,钟金哈屯这个名字以后……不要再叫了,我很不喜欢!”
轻叹一声,暗香流动,人已远去。
只有木者奂傻子一般痴痴望着来回颤动不休的帘子发怔。
跟着三娘子小婢女阿香天真烂漫,毫无机心,转头频频偷窥木者奂。
“夫人,您快看木者奂大人,呆呆的好象一个傻子哦。”
三娘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个傻丫头,这话若是让他听到,以后可有的苦头吃,若说他是傻子,这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啦。”
阿香掩嘴憨笑,“有夫人在,我可不怕他!咱们王府的人都知道,木者奂大人只听夫人的话。”
身后忽然传来木者奂一声大吼,“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一个人,你不喜欢我叫你的名字,我不叫就是了!你只要记着木者奂这辈子心里只有你一个!”
声音痛若狼嗥,把个小阿香骇的瞪大了眼,蒙人豪放不羁,喜欢就是喜欢,从不来不遮不挡,可是象木者奂这样的阿香却是从没见过。
三娘子笑容凝固在嘴角,思绪如同长了翅膀飞过了时光,回到了那个人的身边……
“钟金哈屯,你不要走,我这辈子都听你的话还不行么?”
“钟金哈屯,等你生下孩子,我就去找母后,不,去求张居正,让他们同意让你入宫好不好?我会建一座大大的宫殿给你,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可好?”
“钟金哈屯,这是我在内库给你挑得最好的玉,只有它才能配得上你!”
忽然觉得脸上热热的似有虫子在爬,原来以为自已忘了那个人,到头来却是自已在骗自已!
回忆如墓,淡薄如素。
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忘却……
看着停住脚步的夫人,阿香脸上笑容消失不见,期期艾艾道:“是阿香说错了话惹夫人不高兴,夫人不要生阿香的气。”
三娘子擦去脸上的泪,将阿香拉了起来,笑道:“不关你个小妮子的事,是我被风迷了眼啦。”
风迷了眼?可为什么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阿香本能觉得这说法实在站不住脚,皱眉想个不停,还没等她那小脑袋瓜转起,再看三娘子已经踽踽独行去得远了,不由急叫道:“夫人等等我……”
大明京城内春光明媚,处处鸟语花香,街头巷尾人流拥济,一派百业兴盛之景。
没有人知道此时宫内,已是几度风雨欲来波诡云谲,丝毫不逊于洮河边境的铁蹄强弓千钧一发。
自从皇上委任睿王为甘宁安抚使的旨意一经发出,顿时在朝堂上引发一片轩然大波。
一时间奏折上疏雨点般递了上去,无一例外全是要求皇上收回成命,马上派兵前去剿灭扯力克,以正大明天威,否则边境诸獠必会上行下效,永无宁日。
这些折子中有一本引起了万历的注意。
折子是时任吏部考功司朗中的**星写的。
除了要求皇上撤回成命,更将矛头指向了朱常洛,讲明自太祖时起,除太子可以参政之处,藩王一律不许问政。
被万历叫进宫的朱常洛拿起这份奏折看完后,忽然就笑了。
**星是顾宪成的人,顾宪成是东林党人,**星是东林党最重要的骨干。
**星上这封折子,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在后边推波助澜。
“你都看到了,祖制有定,他们说的有理有据,这些言官太过凶悍,这下连朕也不能拿他们如何。”万历阴沉着脸,一脸的不高兴。
朱常洛微微一笑,“父皇何须为难?您只须把这些折子一概留中不发,他们闹得再凶,您只作是春天来了,鸟儿叫得声音大一点吵一些也就是了。”
万历愕然的瞪着眼看着朱常洛,良久忽然哈哈大笑出声。
皇上与睿王在乾清宫议事,龙颜大悦,放声大笑的事很快的传了出去。
大多数人对这个消息都表示很意外,从这次睿王从济南立了大功回来,皇上对待睿王的好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好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太过了些……
可是消息传到了储秀宫,郑贵妃异常的没有丝毫所动,只是脸更白了一些,牙咬得更狠了一些。
万历十九年春,睿王朱常洛带领自已三千虎贲卫连夜出城,走的低调淡然,没有惊动任何人,等朝中那些大臣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在三日之后了。
宁夏城总兵府,牛高马大一脸横肉的哱拜大马金刀的盘踞在座,一只手不住摩挲着嘴角两撇弯月胡子,一对长在肉中的小眼,抬起眼皮眨动时凶光直冒。
下首一溜坐着几个人,以现任宁夏副总兵哱承云为首,下边坐着土文秀、哱云、刘东暘。
这四人中一个亲儿子,一个干儿子,土文秀是军师,刘东暘是副将。
还有一个许朝前往洮河一带办事没来,现在能在这里坐着的,全是哱家班中的核心成员。
“阿玛,朝廷那边来消息了,说是睿小王爷已于三日前秘密来甘,你说咱们该准备点什么不?”
说话的是哱承恩,自从哱拜于万历十七年致仕在家后,子继父职成了新一任宁夏副总兵兼指挥使。
“可是那个办了山东一省官员的皇长子朱常洛?”
哱承恩点了点头,“正是!”
摸胡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深埋在肉中的眼睛撑开厚重的眼皮,半晌没有说话,哱拜似是陷入了沉思。
刘东暘一拍桌子,“管他来的是谁,什么皇长子小王爷的,关我们鸟事,这是咱们一亩三分地,上到这地界来,就得认咱们哱家这块金字招牌,是龙得盘着,是虫就爬着,否则就给他个颜色看看!”
哱拜瞪了他一眼,“不可大意!你们不认识周恒我可认得他,连那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居然都栽在这个小皇子的手中。”转头问哱承恩:“老大,有没有打听到他带了多少兵马来?”
“听说……只带了他自个三千虎贲卫。”
哱承恩皱起了眉头,脸色阴沉不定,他也不太敢相信这个数字。
“才三千?”
别说哱拜为之一愣,就连一直没说的咯云、土文秀都是一怔。
忽然一阵狂笑声起,众人为之侧目。
却是刘东暘实在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得打滚。
“哱爷你别骂我……哎哟笑得我肚子痛,才三千好干嘛,就这个能平得了扯立克?这不是纯他妈的在扯蛋么?”
哱拜默然不语,忽然将头扭向土文秀。
土文秀人如其名,自从跟着哱拜以来,深得其信任,每有大事不决,往往全凭土文秀一言而定。
二人相处的久了,那怕就是哱拜的一个眼神,撅下屁股,土文秀就知道这位草原土狼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摸了把颌下山羊胡子,咳嗽一声,“这个小王爷来意如何确实难猜,眼下一动不如一静,咱们能做的先做好准备,以不变应万变乃是上策!”
刘东暘冷哼一声,“土秀才,老子就看不惯你这个调调,前怕狼后怕虎!听说你前些日子霸了一房小妾,被人告发,让党馨那个狗贼打了二十大板?这屁股打破了,该不是连胆子也被打破了?”
土文秀瞬间气得发抖,猛得将身站起,伸手指着刘东暘脸红脖子粗,“你……胡说!”
第114章 乌雅
刘东暘口中所说的党馨是现任宁夏巡抚。在哱拜他们一伙人的眼里,这位党大人的存在就是为了给他们添堵而出现的。
自从此人上任以来对于哱氏一族百般刁难,双方屡有冲突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只要是有关这位哱氏一族的事,党大人从小事到大事,锱铢必较。
几个月前查出哱承恩冒领空饷之事,断了哱家财路,哱拜与哱承恩对于此人已经恨之入骨。
前几天又因为土文秀强行娶妾之事,当着宁夏所有将官的面,扒了裤子打了板子。
士可杀不可辱,这事被土文秀引为毕生奇耻大辱,没想到被刘东暘再一次提起,土文秀焉能不怒!
刘东暘得意洋洋看着土文秀满脸紫胀,窘到极处的样子,心底一阵莫名快意,可惜这高兴没有持续多久。
“住口!”一声断喝尖利刺耳,有如深谷枭啼。
哱承恩几个箭步来到刘东暘面前,脸色阴沉狠戾,阴郁的眼神如同要吃人一般。
哱拜猛然站起,喝道:“老大,你想干什么!”
知子莫如父,哱承恩平常虽然不言不语,可是论性子狠戾阴沉,眼前这些人中以他为最,惹着他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哱拜绝对相信,就算有一天自已和这个儿子站到了对立面上,这个儿子绝对会毫不犹豫的举起手里的刀砍向自已。
正因为这一点,哱拜心里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远不如义子哱云来得重要。
刘东暘性子大大咧咧,说话不经大脑,但是跟着自已这么多年冲锋陷阵每次在前,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勇将,无论从那一点哱拜都不会容忍哱承恩在自已眼前放肆,想当然的厉声喝止。
面对哱承恩狼盯猎物一样的目光,刘东暘心里一阵阵发寒,“哱兄弟……您这是什么意思?”
声音宏亮中有了颤抖,脸上笑容变成了恐惧尴尬。
哱承恩狼盯猎物一样审视了他半晌,直到刘东暘脸上见了汗,忽然咧牙一笑,笑声有如刀刮铁锅一样嘶哑刺耳,拍了拍他肩膀。
“老刘,以后不要随便惹土文秀,我的话你要放在心上,今天是最后一次,下次就算有阿玛在跟前,我会也将你牛黄狗宝挑出来,知道么?”
刘东暘又恨又惊,垂下头,一声不吭的坐下。
土文秀什么时候成了哱承恩的死党?
哱拜厚厚的眼皮底下射出一缕狐疑,看向哱承恩的眼光,就好象即将老去的狮王看着一头既将长成的小狮子一样,警觉又嫌恶!
土文秀一口窝囊气出得干净,不由得意气飞扬,剜了刘东暘几眼,心里对于哱承恩死心踏地的感激。
厅内的气氛几近凝固,除了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哱云,余下几个人各有心思,僵成一块。
哱云终于开口,“阿玛,如果小王爷来了,问起我们为何不出兵洮河,要怎么办?”
哱拜高大的身子腾的一下站起,疾步在厅内转起了圈,“铁丹汗是我哱拜死敌,可是现在不能动他。”
“自从万历十年后,这甘宁一带少有战乱,依我看党馨那个狗东西对咱们久有裁撤之意!这小王爷要是来了,正好探探他的意思,如果证明党狗所做所为全是朝廷的意思……狡兔死走狗烹,他们若是对咱不仁,那也就别怪我哱拜不义了!”
这最后一句话里的信息实在惊动人心,本来心里各种想法的几个人都齐刷刷的抬起了头。
哱承恩阴沉嘴角却有笑意,哱云铱旧面无表情,而土文秀微点着头,已经开始盘算前后进退诸事,只有刘东暘眼底有疯狂嗜血的兴奋。
许是因为激动的缘故,哱拜脸上的横肉居然微有抽搐。
甘肃官道上远远一道黄色烟尘滚滚而来,当头两匹马上正是叶赫与孙承宗二人。后面三千虎贲卫一水黑衣软甲,纵然策马急驰,但个个身姿矫健,斗意昂扬。
其实朱常洛本来也想过把瘾骑次马的,可是叶赫连理都懒得理他,随手将他丢入一辆四匹马拉得七香车内,这只甘宁巡抚使的大队人马就此开拔。
一路上披星戴月,一连走了十几日,已进入了甘宁边界。
面对前面一条分岔路口,孙承宗命令众人驻马休息。
朱常洛出了车,伸展一路颠得几乎散架的身子,吡牙咧嘴的左右活动,一边接过叶赫递过来的水袋,仰头灌下几口,长长的出了口气。
回过头瞅见叶赫一脸坏笑,孙承宗一脸关切,不由得大窘。
“其实我也能马的,是叶大个不让我骑。”
叶赫一声不吭收了水袋,转身去到护卫人群中坐下,直到此刻不得不承认,自已居然让这个家伙嫌弃了。瞪着眼看到他和那些侍卫有说有笑的打成一片时,朱常洛有点不敢相信,转过头问孙承宗,“老师,我没看错吧?”
孙承宗黑脸上带着温逊的笑容,“叶兄弟外冷内热,武高又好,现在虎贲卫的心目中可是一等一的盖世英雄,估计他要说一句话,就连我这个指挥使都得望尘莫及。”
朱常洛默然不语,叶赫本来就是天上雄鹰一样的人物,因为对自已的一个承诺,跟着自已绑在宫中这几年想来也真够憋屈的了,看来这次甘肃事完之后,自已是不是也该放他自由了。
孙承宗拿出一份地形图端详了半天,递给朱常洛,“眼前路分两条,一条是通宁夏城,过了宁夏城便是洮河。这一条却是通往甘肃归化城之路,你看我们要往那一边走呢?”
“先去归化城,再去宁夏城!”
朱常洛命令三千虎贲卫暂时驻扎在离城门十里之处,自已带着叶赫和孙承宗徒步一路行来。
归化城里一如即往的平静和热闹,入城以后,几个人都被眼前繁华景象惊呆了。
看眼前熙熙攘攘,摩踵擦背的人流,就是他们全都是京城来的,也都为这个丝毫不逊于京城繁华热闹的归化城震惊。
“来得这么快?”
顺义王府内,三娘子一脸讶异的看着前来送信的人。
木者奂随手挥退来人,“夫人,我先出去看看?”
三娘子挥手止住,眼底深遂沉思,将三千卫兵放在城门十里驻扎,自已徒步入城?这位小王爷当真是没有半分架子。
“来人是明国皇子,又是当今睿王,还是我亲自出去一趟的好。”
木者奂不再言语,转身退了出去。
阿香带着一众侍女,驾轻就熟的将三娘子妆办齐整。
看着镜中自已眉似远山,腮凝新荔,三娘子低声叹了口气,明媚鲜妍全都是假象,心底的沧桑枯老谁人知道?
阿香在一旁瞪大了眼,她真是搞不懂,为什么这几天夫人这几天唉声叹气的次数加起来比以前几年还多呢?在阿香看来,夫人如此美丽,又深得众人爱戴拥护,如果换成自已不知要乐成什么样子了。
若是阿香知道在三娘子心中,一直在羡慕她的天真与单纯时,不知会不会吓得睡不着觉。
在朱常洛一行三人溜达到顺义王府门前时,三娘子已经一身盛装,阖府官员分列左右,看着那样子,似乎等了有一阵子了。
万万没有想到三娘子居然能够这么快就得到自已到来的消息,并且算定自已会前来探府,这一下以有心算无心,顿时让朱常洛提了几分精神。
三娘子在历史上被誉为蒙古一代奇女子,大名之下,必然无虚。
既然人家划出道,自已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大明睿王朱常洛,见过夫人。”
声音朗朗有如金玉互击,脸上笑容温和既真诚。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
侍立两旁王府一众将官,本来听说来的这个睿王爷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儿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难免都存了轻视之意,这一点就连木者奂都没能免俗。
可是这个向他们缓缓走来的少年,脸上虽然挂着谦和却疏淡的微笑,可是身上那种上位者的气息却令在场每一个人都觉得一种深深的压力,那感觉就好象一个高贵无比的主人,向着他的奴仆们问好一样。
施礼者落落大方,可是受礼者无有不安。
本来还稍有喧哗的声音瞬间全都安静下来,所有人全都屏息静气,场中静得雅雀无声。
对面正向自已走来的这个恍如谪仙一样的少年睿王,三娘子湛如秋水的眼神一阵波动,对于朱常洛的弯腰一礼,居然不言不动,怔在那里出开了神。
这一瞬间,三娘子的思绪已经好似飞到了三十年前与那人初见的一刻。
王府诸官一阵轻微哗然,有的人以为这是夫人故意示威于明国之举,已经在暗地拍好叫好。也有些精明通事的,心下隐隐不安,这样对待明朝来使的王子,是不是有轻慢之嫌。
木者奂一看不好,连忙抢上一步,低声提醒,“夫人?”
三娘子霍然而醒,躬身施礼,“睿王大驾光临,顺义王府蓬荜生辉,快些请入府奉茶。”
朱常洛含笑逊谢,“夫人客气,常洛愧领。”
入厅内坐下后,朱常洛将叶赫和孙承宗二人向三娘子介绍了。
孙承宗沉静内敛也还罢了,叶赫浑身气势有如出鞘的刀锋一样锐利无匹,蒙古人最喜欢的就是勇士,等听到叶赫真实身份是辽东海西女真叶赫部少主之时,就连三娘子都下死力的盯了几眼。
叶赫虽然不凡,但是三娘子的注意力全在朱常洛一人身上,见他人虽小,但是待人接物却是老道无比,不由得越发另眼相看。
当天三娘子在府中广发消息,周围草原上各大部落首领、酋长闻风而至。
扯力克和火赤落部杀了明朝官兵一事,草原上大小部落都知道。
对于边患明廷历来强势,这一次必定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听到明朝王爷驾到,这些部落首领们蜂涌而至,其中多的是不愿打架流血,但也不能不承认,也有一些存心不良,此来便是为了看风向而来的。
朱常洛来者不惧,依礼相见。强者不示弱,弱者不骄横,应对有理有节有据,丝毫不见慌乱。
木者奂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对这个少年王爷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是夜,三娘子在归化城举行了盛大无比的欢迎晚宴。
以三娘子为首的众位蒙古贵族众星拱月一般的围着朱常洛团团而坐。
巨大的篝火冲天而起,一只只整个的黄羊在火堆上烤得金黄冒油,温热的马奶酒一碗碗倒了上来。
春夜的草原深遂寒冷,可是再冷的寒气也被这热闹之极的气氛驱赶得无影无踪。
朱常洛总算见识了一把蒙古人的豪爽,触目所见全是一手持大个的海碗喝酒,一手撕着一条羊腿大快朵颐的情景,叶赫快活的如鱼得水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到了这草原之上,就如同他回了家一样自在。
让朱常洛比较欣慰的一点是,还好三娘子不是那副吃相。
只见她手持金刀,将烤得喷香的黄羊削成薄片,递于朱常洛食用,朱常洛含笑谢过。
三娘子吃相虽然文雅,但是喝酒丝毫不逊男子,和男人一样抡起大碗,但有前来敬酒者,无不一碗干净,不留涓滴。
正高兴间,远处忽然一阵悠扬琴音流出,在这如火如荼的草原之夜显得悦耳之极。
正在喝酒吃肉划拳的众人忽然止住了声息,片刻宁静后随即爆出一阵轰天叫好声。
“咱们草原上最耀眼的娜仁花来啦!”
“大伙快看,是乌雅格格来啦!”
第115章 条件
初见乌雅,朱常洛忽然想起一句很俗的话: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这是一个象风一样的女子,足以惊艳任何一个初见她的人,包括朱常洛。
说起来他认识的女子不多也不少,朱常洛忍不住拿眼前这个女子和李青青比,失之娇艳,和苏映雪比,失之清灵,和王皇后比,失之雍容,和郑贵妃比……朱常洛摇摇头,这实在没有可比性。
郑贵妃之美有目共睹,但是好象看一副画,美则美,却了无生气。
说起来乌雅的五官生的并不好看,眉头太高,鼻子很直,额头却嫌太宽,但是她有一对带着褐色光影的眼睛,粼粼波光就象是空幽的山谷,深遂的大海,让人不由自主深陷进去并且无法自拔。
正因为有了这么一双眼,那些乍一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看的眼和眉全都鲜活了起来……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样的人不算美女,那天底下就没有美女了。
这是在场所有男人的共识,包括朱常洛。
悠扬的琴声中一条洁白的哈达如同悬挂在高山的瀑布,在她的臂上随风飘荡,带着风铃一样的笑声,乌雅从远处走来。
她的出现吸引了场中所有男人的目光,使这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刀相向的粗蛮汉子们瞬间都变成了红着脸、温文有礼的雅士。
三娘子眼底带笑,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乌雅笑着向前,将哈达放到朱常洛颈上。
敬献哈达是蒙人招待贵人的最高礼节,朱常洛不敢托大,站起来躬身回礼。
乌雅银铃一样的笑声清脆入耳,“不敢当王子大礼。”
一边笑,一边端起一碗奶茶奉上,朱常洛连忙双手去接。
乌雅眸中满承笑意,突然伸出手指蘸了一滴点在朱常洛额头,朱常洛有点傻眼……这个是什么意思,自已这是被一个姑娘调戏了么?
见他一脸窘样,乌雅越发笑得花枝乱颤,转身就走,身后一群侍女围着上来,走了老远却忽然回头。
“喂,我叫乌雅,你不要忘了我!”
蒙人生性豪爽,向来不扭扭捏捏,爱就是爱,喜欢就是喜欢,直接了当,从不拖泥带水。
下边围观的一群人一片哗然,乌雅这一句话也不知碎掉了多少蒙古少年的心。
这一幕尽数落在围座在地喝酒吃肉的一众蒙古贵族眼中,其中塔塔尔部的首领格勒什向泰合尔部的首领别哲笑道:“老哥哥大喜,咱们草原上的明珠,我的侄女乌雅终于有了心上人,天上的月亮掉入色楞格河,这可是大喜事呀。”
别哲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摸着颌下半长胡子,不言不语。
看一眼被一群蒙族贵女围在中间的女儿乌雅,又掉头仔细审视那个睿王朱常洛,眼底神色变幻不定,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
发生的这一切尽数收在三娘子的眼底,乌雅是她特地叫来,其中自然大有深意,如今事情正在向她想象中的那样发展,不由得展颜欢笑,熊熊火光下艳色倍增。
一旁的朱常洛一眼扫到,突然发觉三娘子笑容晏晏的样子很象一个人!
可没容他再多细想下去,边上又来了几个敬酒的人,朱常洛知道规矩,到了这草原上喝得越多,越表示你对主人招待的满意程度,如果不喝,别人就会当你看不起人,这个是真会出人命的。
朱常洛不害怕,因为他身边有三娘子。
三娘子肯定不能让朱常洛喝多,一个眼色过去,早有木者奂冲了上去,将前来敬酒的全部挡下。
三娘子含笑看着朱常洛,“王驾此来,肯定不是来做客这么简单,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眼底似有薄雾再动,深浅不定让人摸不透虚实。
听三娘子开门见山问自已的来意,朱常洛微笑,“小王虽然年幼,但在宫中是常听夫人事迹,都道夫人心智高绝,以一人之力,护持明蒙边界十几年不起战事,边境百姓无不奉夫人为万家生佛,实在是世间一等一的奇女子。”
一听宫中二字,三娘子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黯然。
虽然只是一瞬,却被朱常洛看在眼中,心里难免就是一动。
“今日有幸一见,却让常洛知道世间传言,果然太多以讹传讹,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顿了一顿,哂笑一声,“但是夫人容貌确实如同传言一样,美丽如仙。”
三娘子之美,长眼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但朱常洛先是对其色一字不提,只以心智高绝四字嘉奖,这几句马屁拍得既不显山露水又高明无比,听得木者奂等人无不喜笑颜开,可谁知后面这一句却使所有人的脸上变色,连三娘子都包括在内。
中国的语言博大精深,夸人和损人都有好多种方法。比如看到一个人写字,边上有人不住口的啧啧称叹,可是细听之下却是赞得纸是何等的白,墨是如此的黑……又比如看到一个美女,只管赞其衣是何等的锦绣,鞋子是如何的精致,至于别的……也就没有别的了。
说声听音,锣鼓听声。
木者奂第一个将脸放了下来。
可是三娘子眼底带笑,斜了朱常洛一脸,“王爷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别人说什么,激怒不了我,有什么话就请王爷指教罢。”
居然毫不动气?看来自已的用意已经被她看透?朱常洛有点小沮丧。
“夫人以一女之身,嫁二代顺义王辛爱之时,曾对其说过明朝待我者甚厚,岁通贡市,坐享全利,而无后忧。孰与夫冒矢石,出万死,幸不可知掠获也,不知是真是假?”
本来镇定如恒的三娘子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这话确实是有,可这些是秘事,一个少年王爷从何而知?
当年二世顺义王辛爱对父亲俺答汗对明朝的一味恭顺不满,又嫌从边市中获得好处太少,一直在心里打着劫掠边市的主意,三娘子就对他说了那番话,让辛爱就此打消了举兵劫掠的念头。
“夫人辅佐黄金家族三世顺义王,贤名扬遍草原,可不知为何夫人改了初衷,竟然纵容扯力克兴兵做乱,屠戮我大明官兵?”
语气肃然,已含刀锋,兴师问罪之意不言而喻。
三娘子冷笑,语气淡淡,“王爷言重,我可担不起如此夸赞,扯力克是我们黄金家族汗王,他不喜欢当顺义王,我一介女子,可管不了那许多。”
“他不喜欢做顺义王没事,但是扯力克无故杀了大明李总兵和二千官兵,夫人应该知道此事一出,明蒙两方再无宁日!”
朱常洛清澈的眼光锋茫毕露,琅琅声音如同浸了雪水一样冰寒沁骨。
“大明朝廷上下一片震怒声讨之声,是小王力排众议,自请前来面见夫人。若是夫人听我好言相劝,这事情还有转机。若是夫人置之不理,两边战火一起,边市自然关闭,再现当年嘉靖一朝对蒙古诸部的诸般经济封锁,草原牧民生活将会是何等艰难,夫人聪慧,当知后果。”
三夫人昂然抬头,“你说这些可是在威胁我么?”
心底的恚怒再也压抑不住,两道长眉斜飞入鬓,昂然间自有一种钢刀出鞘,不见血不还的英气薄发。
朱常洛摇头微笑,“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是治国治家之道。”
“小王窃以为,其义精华用于此刻情势再恰当不过,只要夫人意诚心正,便可救家族于水火,化草原战火于无形。”
“当日明蒙和议若不是夫人一意从中斡旋,那有今日明蒙边境的和平繁荣?夫人能以一女子之身辅佐顺义王三世,天下有目有心者无不尽知夫人是何等不计荣辱、深明大义,为了草原和靖,为了两族人民的幸福安康,小王希望夫人再度出手力挽狂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娘子笑容已经消失,换成一脸肃重。
“扯力克杀死李联芳,大错已经铸成。我纵然有心全力约束,却不能坐看他让你们杀死报仇,这个结子解不开,便是我也没有主意。”
朱常洛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用极低的声音道:“扯力克志大才疏,已不配为这草原之主,夫人雄才大略,何不自立代之?别人不知,小王却知道在这草原之上夫人才是这黄金家族真正的主人。”
声音低的近乎耳语,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够听得到,可这一番话,三娘子就如同当头挨了一闷棍般天旋地转,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胸口如同压了大石一样重重得喘不上气来。
木者奂一直关心这边情况,见朱常洛嘴角带笑,意态闲适,而三娘子却脸色发白,形容慌乱,不由得大惊失色,几步抢上前来,急声问道:“钟金哈屯,你怎么样?”说完向着朱常洛怒目而视。
朱常洛耸了耸肩,摊开双手以示无辜,向叶赫投向这边关注的目光摇头示意无事。
三娘子定了定心神,挥手推开木者奂的手,不耐烦道:“我没事,你去那边去,我有事和睿王殿下说。”
多喝了几杯的木者奂眼中有千般不舍万种柔情,“钟金哈屯……”
“够了,我和你说过不要叫这个名字!”
声音虽低,可是语气中的凌厉与厌恶却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得出来。
木者奂低了头半晌无语,再抬头时俊朗的容颜上已满是憔悴,眼中遍布血丝。
三娘子心中有些不忍,“木者奂……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是……”
不是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但是眼底眸光里的忧伤、失落和一丝慌乱却是再也掩饰不住。
木者奂霍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往走了出去,脚步由慢到快再到后来迈步飞奔,显然心情激荡已极。
朱常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三娘子脸色虽然苍白,可是神情早已镇定淡然。
“王爷今日所说是你的意思,还是当今皇上的意思?”
明显能够感觉到三娘子的紧张与关切,对此朱常洛有些莫名其妙……是谁的意思真的有那么重要?
“好教夫人得知,全朝上下一力主战。”
三娘子忽然闭住了眼睛,片刻后方才睁开。
“我可以将扯力克叫回,也可以保证他以后不再与明廷为敌,可不可以放过他这一次?”
朱常洛冷笑一声,悍然拒绝。
“杀人者人恒杀之!夫人当大明李总兵和二千士兵的血是白流的么?今天就和夫人交一句底,想要和议,扯力克必死!将他的命交由夫人之手解决,已经是给足了他顺义王的面子!”
第116章 见血
三娘子毫无疑问是蒙古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伟大女性之一,在蒙古草原部落崩散离兮的情况下,她以一人之身维系了草原各部落的团结与稳定,对于这一点朱常洛看得很准。
在三娘子的心目中,草原的宁靖与蒙人的福址和扯力克比起来,扯力克连条狗都算不上,同样的在蒙人的心目中,扯力克和三娘子比起来,也是连条狗都算不上。
嘴角已经带上了笑,扯力克必死无疑!
朱常洛深沉的眼神里闪过一道杀戮的寒光,让三娘子心乱如麻。
她的这一生中有过太多次不得已的抉择,每次选择都让她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当年那个面带孩子气的人也曾逼着自已做出选择,今天的情景与十几年前那一日是何其的相似……
当初的自已选择了成全,因为成全他就是成全了自已。
不管他知道不知道,无论他想得到什么,只要他想得到,钟金哈屯便做的到!
怔怔望着朱常洛,就好象在看着那个人,眼神由苦涩变得坚定。
“兹事体大,王驾容我细想几日。”
“这是自然,相信夫人一定会慎重考虑小王提出的条件,明蒙和议能否继续推行,全在夫人一念!为了报答夫人大义,我当会向朝廷申请扩大互市,鼓励两方通商,夫人也可以组派人员到京城学习各种技艺。”
朱常洛笑得灿烂:“以一人生死换万人和平,孰重孰轻,全凭夫人自决罢。”
三夫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急促起伏的胸口,渐渐发亮的眼神无一不在表示,这番话已经彻底击中了她的心坎。
转眼已是三天,住在顺义王府客房内的朱常洛手持一卷蒙古的风物志看得出神。
孙承宗自从草原晚宴后便搬去和虎贲卫住在一起,虽然对三娘子的人品很笃定,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朱常洛近身有叶赫,外有孙承宗率领虎贲卫坐镇,如此进退无忧,自然可以放心安枕。
三娘子对于朱常洛的这些动作视若不见,一切尽如朱常洛之意,每日供给极为丰厚,可是奇怪的是一连三天没有再露过面,无声无息也不知在搞些什么。
朱常洛不急不燥,条件已经开出来,总得给人家时间让人家慢慢想明白,不过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三娘子会很快给自已答复的。
可三娘子没等来,倒是等来了一个人。
这一日,门外忽然有人来报,有客来访。
一阵香风袭来,朱常洛愕然,原来是乌雅一身火红骑马装束推门而入。
“喂,远来的客人,天天在这窝着不嫌气闷么?敢不敢跟我去一个地方玩?”
身为一个男人,这一辈子除了不能说不行两个字之外,当然不敢这两个字也是在忌讳的范围之内。
归化城北的赛马场一望无际,东西几百里极是广阔。
蒙人祟尚武技,酷爱赛马、摔跤、射箭。
依朱常洛放眼来看,此地闲时可为赛马场,若是战时怕是立刻就会变成演武场了。
平日这里人流就不少,今日越发热闹。
消息传的飞快,不一会,几乎全城贵族子弟全都蜂拥而来,一时间搞得骞马场上人头撺动,热闹异常。
原因很简单,因为乌雅来了,而且还有几乎是所有蒙古少年的眼中钉……朱常洛。
不过这个眼中钉实在不好惹,场中这些蒙古新贵少年们只能远远的咬牙切齿,却不敢上来决斗,一是顾忌朱常洛的身份,二是顾忌朱常洛身后的叶赫……
朱常洛将这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不由得暗暗好笑,瞟了叶赫一眼,忽然想起前世一句笑话:保镖不白雇,关键时真给力。
看着某人笑得邪恶,叶赫莫名其妙,可是他的注意力就被这久没见过的骞马场吸引过去。
乌雅清脆的笑声不断,毫不避嫌的拉着朱常洛的手走走看看,却不知道这一路也不知踩碎了多少人的心。
叶赫一身玄衣,标枪似的身形挺拔如剑,骑着马跟在朱常洛和乌雅马后,神情自若。
要说现在此刻场中乌雅忆将所有少年的心全部砸碎的话,那叶赫就是将身在场中的所有蒙族贵女的心俘获的一干二净,叶赫走到那里,那里就是一片低声尖叫。
蒙族贵女们向来爽快,一个个眼神**盯着叶赫,议论不停。
“他生的好俊……不知他订过亲没有?”
一句话顿时招来一阵附和声。
“哼,乌雅真的瞎了眼,放着叶赫少主这样的勇士不挑,却挑了个半大孩子!”
边上顿时有人反驳,“你才是眼光不好,那明国王子温温雅雅的,多斯文俊秀,我就喜欢这样的。”
顿时又是一阵轰笑……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没用一会,觉得自已太招人恨的朱常洛好别扭。
对这种场面乌雅见得多了,笑得眉眼弯弯,“喂,不要怕她们,我会保护你的。”
朱常洛又好气又好笑,“我有名字的,我不叫喂!”
乌雅笑声止住,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阳光下脸笑得通红的乌雅洋溢着一股难言青春活力,朱常洛忽然脸就红了。
忽然冷不防一匹马斜刺里急速奔驰,一个身着锦袍蒙古少年打马飞驰狂奔,光看那马身上的金蹬银鞍,就冲这种装扮便可断定这个少年必是贵族中贵族。
在场蒙人中有眼尖的立时认出这个少年正是归化城中一霸,号称银枪小霸王、顺义王扯力克的长孙卜失兔。
乌雅座下桃花马顿时受惊,嘶叫一声,双腿直立而起。
朱常洛一看不好,连忙催马上前,喝道:“快到我马上来!”
乌雅花容失色,虽慌却不乱,甩离鞍蹬,伸手一按马背,飞身便上了朱常洛马背,这一下兔起鹘落,快的无与伦比,一众蒙人都是识货的,对于乌雅这下急中生变,俱是同声喝彩。
朱常洛和乌雅一骑双乘,一对壁人越发亲密无间。
那横冲出来的霸道少年脸色铁青,本来想惊马之后,他将乌雅抢到马上带走的,可是没想到被朱常洛坏了打算,看着乌雅在朱常洛怀中情意绵绵,不由得醋火大帜,三角眼瞪得圆圆,狠戾之色大盛。
举起手中持着缠着金银丝的马鞭凌空对着朱常洛就抽了下来,鞭梢带起尖锐唿哨风声刺耳之极。
这一鞭便是挨实了,这一条命不死也要去半条。
朱常洛马术不精,马鞭来得又着实太快,电光石火之间,朱常洛神智不乱,暗忖若是此时自已避开,这一鞭必定要打在乌雅身上,忽然听乌雅又惊又怒喊道:“卜失免,你居然敢如此无礼!”
一听这个名字,朱常洛忽然就笑了,然后没有丝毫迟疑,将乌雅一抱入怀,那一马鞭登时便抽在了朱常洛的背上!
这一鞭是卜失兔凝聚全部妒火抽出的一鞭,可以说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其力之大的难以想象。
其时刚正春天,天气寒冷,这一鞭的力量何其巨大,从朱常洛身上穿着的厚厚的皮袄在这一鞭之下毛皮纷飞便可以看出,一道血箭登时迸出老高,抱着乌雅从马背上摔到地上。
见朱常洛中鞭倒地,卜失兔嘴角露出一丝刁蛮狞笑,呸了一声,“活该,一个汉狗居然敢抢我的乌雅,这下看你死是不死!”
奇变陡生,叶赫护卫不及,看到朱常洛落马倒地,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可怖,伸手从腰间拔出望月,双脚一点马背,身子已如箭矢流星一般射向卜失兔。
卜失兔身后忽然抢出几十余人来,“外来的汉狗居然敢对小王爷无礼,咱们看你是活的够啦!”
弓弦急响,已有十几箭挟携着劲风射向叶赫。
场中一片惊叫,有些见机不好的,连忙飞马驰去王府,给三娘子报信去了。
心急如焚的叶赫忽觉身后劲风紧急,望月化成一道银光,顿时将袭来箭矢全部劈断,伸手抓住一只箭头,抖手朝一个正在拈弓向自已放冷箭的家伙掷去。
只听一声惨呼,箭头穿那个人厚厚的皮甲,胸口血如泉涌,从马上掉落地上,圆睁双目,死的已不能再死,脸上兀自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包括卜失兔在内所有人都是一脸不可置信,随手一掷居然胜似强弓硬弩?这怎么可能?
一下立威,卜失兔带来的那些随从侍卫心胆俱丧,气为之夺。
忽觉身后有风飒然,卜失兔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怪叫道:“你……敢!”
叶赫眼底血红有如修罗降世,脚尖点在卜失兔的马臀之上,望月剑尖喷出尺许长的剑茫,对着卜失兔的头就是一剑。
卜失兔吓得魂飞魄散,幸亏他这马上的功夫着实了得,间不容发之际缩颈藏头,总算让他躲过了这一剑削头之灾。
头上带着的豹皮帽子连着半块头皮俱随风飘去,鲜血瞬间淌了一脸,顿时痛得大吼大叫。
一剑没要得了仆失兔的性命,叶赫眼里快要喷出火来,望月顺风回转,再度猛劈了下去,这一剑要是是劈实了,卜失兔避无可避,必定是一剑两半。
从卜失兔挑衅到朱常洛落马,再到叶赫怒而追杀,几件事发生的快如电光石火。
静静的着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上演,骞马场上所有人全都惊呆了,刚刚还是一片和气融融,转眼竟然变成了流血战场。
就在这时几声破空劲响,又有三箭后发先至!
叶赫来不及回头,劈向卜失兔的望月剑已由劈改削,将那只袭来三箭一削两断,只觉箭上传来的力量并不大,微觉讶异,转头一看落到地上的箭并没有箭头,不由得就是一怔,耳边传来一声高喊,“住手,有话好话!”
一阵马蹄疾响带着几道黄烟远远如电驰来。
射箭喊话的是木者奂,后边一骑绝尘,正是风姿盖世的三娘子。
乌雅从朱常洛怀里挣脱出来,带着哭声喊道:“喂,你怎么样?你这个傻子谁让你替我挨鞭的,我身上有软甲你不知道么……不要吓我,快点醒来。”
眼泪如珍珠,已经滴了朱常洛一脸。
第117章 旧事
三娘子来到赛马场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倒在乌雅怀中的朱常洛,脸上因为痛苦显得有些扭曲,一双眼似乎比高挂天上的太阳还要闪亮,热烈而帜热。
三娘子既然出现,叶赫已不能再追杀卜失兔,伸手拿住哆嗦不住的卜失兔,将他狠狠掼向地上。
这一摔差点没将他肠子掼出来,卜失兔连哼都没哼一声,当场就昏死过去。
边上几个随从要抢上来救,叶赫黑眉微扬,霸气纵横,喝道:“我看谁敢!”
煞神降世,众邪退却。
果然没有一个人敢动。
三娘子下马缓步上前,清水样的目光先在瘫泥一样的卜失兔的身上转了一圈,竟停也没停的落到了朱常洛的身上。
聪明人和聪明人交流有些时候没有必要说话。
朱常洛此刻明显的有这种感觉。
三娘子眼神凌厉:你够了啊,凡事有个度,折腾太过可就不好了。
朱常洛嘴角微撇:敢情挨鞭子是我不是你,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
三娘子长眉一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卜失兔是扯力克长子嫡孙,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的。
朱常洛吡牙一笑:这些我都知道,但他今天为一女子打了大明睿王,你觉得他还会有机会坐上顺义王四世的位子?
原来如此……三娘子终于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又无奈,深深的看了朱常洛一眼。
“叶少主少安勿燥,先给王爷治伤要紧。至于今天的事,必会给你们一个交待就是。”
话是冲着叶赫说的,眼睛却是看着朱常洛。
朱常洛挣扎着想站了起来,可是换来的是乌雅的警告眼神。
无奈看着三娘子微笑,声音微弱却坚定,“夫人说的话,小王自然信的过。”
“来人,还不快给小王爷看下伤口!”
一群医员抢上前来,一拨涌向朱常洛,一拨涌向卜失兔。
此时卜失兔已经醒了过来,躺在担架上哼哼唧唧的大声呼痛,三娘子扫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嫌恶。
挥手让人将他抬走,便向朱常洛这里走来。
触目一道长长的鞭伤,三娘子心里一抽,暗恨卜失兔果然该死,居然下如此的重手。
此时医员已在快速的给朱常洛包扎,三娘子将要移开的眼神忽然落到朱堂洛背上的一处地方……
就在那道伤口的末端,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小小青色花纹……
阳光骤然变得刺眼之极,眼前一阵阵的漆黑,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住手……”声音嘶哑难听,登时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正在指挥善后的木者奂第一个快步奔了过来。
见三娘子的神色异常,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你怎么啦,是不是那里不舒服?”
三娘子伸手按住了头,使劲闭了下眼,然后睁开,忽然迈步就向朱常洛走了过去。
朱常洛愕然转过头,看着三娘子一步一步的向自已走来。
不知不觉间,三娘子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颤抖着手推开正在给朱常洛包扎的那个医员,然后用颤抖的手将覆在伤口上的绷带揭开。
乌雅不解的瞪大了眼,“夫人……您这是?”
话没说完,拉着她的手蓦然一紧,却原来是朱常洛一脸凝重的拉住了她的手。
手心传来那人的体温,乌雅轻轻低下了头,心中一丝甜意却再也遏制不住。
此刻演武场上事早已传出,得了讯息的蒙古贵族们纷纷打马而来,转眼间演武场马嘶人喊,论热闹程度就算祭敖包时也不过如此。
三娘子已揭开了那层绷带,众人围了上来,所有视线都聚在了朱常洛背上。
可是她的眼神却落在朱常洛背上的那一处地方之上,看了很久然然后木然不语,整个人和呆了一样。
众人看到那一道从上到下狰狞翻卷血肉模糊的伤口时,所有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群蒙族贵女顿时响起一片哗然,有几个脾气暴燥的已经开始骂卜失兔心狠手辣。
独有三娘子呆呆的望着朱常洛的背,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木者奂不安的凑上前来,“钟金哈屯,你怎么啦?”
三娘子这才如梦初醒,却不言不答,亲手取过绷带,慢慢的帮朱常洛包扎起伤口来。
动作极尽轻柔,神情慈爱和善。
好象包的不是一个伤口,而是在包一个珍贵易碎的宝贝。
其中有几个医员上来帮忙,却被三娘子一一推开。
朱常洛皱起了眉头,眼睛在三娘子身上转个不停。
终于包扎完了,三娘子缓缓直起身来。
嘴角露出一丝快慰的笑容,伸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然后抬起头,出神的伫望空阔高远的蓝天,忽然身子摇了几摇,就如同一片落叶一样倒了下去。
“夫人……”
“夫人晕倒了,快来人啊……”
“钟金哈屯,你怎么样!”
呼叫声此起彼伏,三娘子明明听到了,却不想睁开眼。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三娘子从赛马场抬回来后就一直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一直做着恶梦,不停的说着胡话……
迷迷糊糊中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耳边响起,声音即威严又庄重。
“这里你不能再呆下去了,收拾一下罢,即刻有人带你出宫去。”
冷酷无情的声音象一把刀刺入她的心,皮开肉绽,鲜血奔流。
顾不上产后身子空虚,钟金哈屯挣扎着爬下床,“太后娘娘,这宫里这么大,为什么不容下我一个人?我什么也不求,我不要什么名份,只要……能让我守在孩子身边,守在他的身边就可以,好不好?”
李太后冷泠的打量着她,“没有廉耻的东西!你还记得你的身份是什么,你是朝廷刚封的蒙古顺义王的继室!”
“你以为和皇上偷摸生下个孩子,哀家就可以坐视你们苟且不成!快些死了那些痴心妄想,若不是看在明蒙和议不久,边靖已安的情势下,哀家早就一壶毒酒赐给了你!”
跪在地上钟金哈屯心底一片冰凉,双眼一片死灰。
“既然如此,就请太后开恩,将我的孩子送给我,我马上就回草原去。”
“白日做梦,实话和你讲罢!”
李太后猛的站起来,头上的金凤步摇晃得人眼花缭乱,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你的孩子就是孽种,孽种是不配活在这个世上的,更何况皇室血脉不容玷污,你听好,哀家给你二条路,你要仔细选择。因为一旦选好,就容不得你反悔。”
“第一条,带着你和你的孽种一块去死!”
钟金哈屯难以置信的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眼底无限恐惧,“我自已万死不惜,只请太后放过我的孩子!”
李太后森然冷笑,脸如铁石,讥嘲道:“哀家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挑三捡四!”
“第二条路,哀家会留下孩子一条命,但是你必须听我的安排,老实回你的蒙古去,依你的美貌和心计,俺答自然会盛宠你的,好好为大明守边吧……从此以后,哀家会当你死了,你也只当你是死了,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提起皇上、孩子……想都不能想!”
“两条路,一是生一是死,你好好选择!”
“不要指望皇上会救你,他现在不知道,以后更不会知道,他的心尖人会是顺义王的妾室!”
看着跪倒在地的这个女子,纵然伤心憔悴依旧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这种祸水绝对不能留在皇上的身边,李太后刚刚柔软一点的心再度坚硬。
“哀家会让皇上下旨,以后你就是蒙古顺义王的一品忠顺夫人。”
“从现在开始,无论你怎么选,你都已经是个死人了!”
钟金哈屯抬头看着这个高高在上,通身有着说不出的高雅华贵的女人,可是那一脸寒澈入骨的微笑让她刹那间只觉一阵又一阵头晕目眩,心里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
“求您留下我的孩儿一条命,只要他活着,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一切但凭所命。”
李太后的选择象把双刃刀,无论选那一面,都能将她割得鲜血淋漓,痛不欲死。
钟金哈屯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浑身的力气如同凭空抽出一般。
眼泪顺着抠偻进去眼眶大颗颗的滚落出来,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
李太后深深凝视她片刻,目中有锋利的光芒闪动。
“很好,用你的一生记着你这句话,只要你能做到,那个孩子哀家便会留他一条命!你好自为之,就当为你的孩子积德吧!”
慈宁宫外,紧闭的门前,钟金哈屯伏在地上良久不起。
近乎喃喃自语:“求太后开开恩吧,只要让我再看一眼孩子,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好不好……”
一次又一次的磕头,真到额头变青变红,最后鲜血流了一脸。
钟金哈屯如同不知痛一般,一个又一个的磕着,直到一双脚出现在她的眼前。
竹息一脸的不忍之色,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对上钟金哈屯激动的目光,竹息忙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唇上比划了一下。
钟金哈屯连忙捂住了嘴,可是眼中的狂喜之色却是再也遮掩不住。
竹息叹息一声,伸手将婴儿递给她,“您快看几眼吧,时间不能太多,奴婢要马上抱回去的。”
片刻后竹息再度进来的时候,钟金哈屯正抱着孩子轻轻呵护。
竹息伸出手时,钟金哈屯有片刻的犹豫,吓得她一颗心都快蹦出了嗓子眼。
到底还是交到了竹息的手上,同时孩子的身上多了一块玉佩。
君无无故,玉不去身。
玉寓平安,玉意吉祥。
从此大明宫里再没有了钟金哈屯这个人。
蒙古草原上却多了一位智慧传奇的三娘子。
第118章 离别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曾照彩云归。
几天后高烧昏迷的三娘子在顺义王府中睁开了眼睛,她的醒来让得到讯息的所有蒙人谢天谢地,蒙人最敬佛祖,一时间归化城内各大寺庙香火极盛,民众自发的去给他们心中最爱戴三娘子烧香还愿。
倒在霉堆上的卜失兔几乎被归化城里所有人的口水淹没,人人认准了三娘子这场大病就是因为这个小霸王活生生气出来的,所以这位昔日横行无忌的小霸王,最近在归化城内街头巷尾炙手可热,人气之高,就看三姑六婆、贩夫走卒天天翻着花样痛骂可见一斑。
所以最近卜失兔的日子相当不好过,说严重一点,估计出门都有被人打死的可能。
三娘子没醒的这段时间,朱常洛那里也没去,只在自已的室中喝茶看书,吃饭养伤。
虽然没有出王府,但是来访之人络绎不绝。
乌雅天天带着东西上门,将个守卫森严的顺义王府,直接变成自家的蒙古包,来去有如平地。
各大部落的首领也都纷纷备了礼物来看望这位当今睿王。自从朱常洛在赛马场替乌雅挨了一鞭,这件事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远近皆知。但凡长点心的人都可以断定乌雅的好事将近,试问谁不想和这位未来的草原姑爷拉拉关系,亲近亲近?
对于每一位来访者朱常洛礼数周道,谦和之余不失气度,在蒙人眼中看着这位小王爷虽然太过斯文秀气,但言谈中自有一种傲视凌人的凛凛风骨。更妙的是这位小王爷将所有来人的礼物无论厚薄全部收下,这一点让所有来拜访的人极为满意。
见叶赫瞪着眼瞅他,朱常洛却一边微笑,一边意味深长的说道:“他们送来为了图个放心,只有我收了他们才会安心,彼此有益的事,何乐而不为?”
叶赫眼露不屑,“幸亏你还是个皇子,若是为官做将,必是一方贪官巨恶!平常倒也看不出你居然这般圆融狡诈,看来卜失兔的鞭还是吃得轻了。”
本来还得意洋洋的某人登时大怒,可是没等他发作,叶赫早就化风而去,徒留某人对空差叹,长恨自已交友不慎。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月。
春日草原草长鹰飞,碧绿成茵,艳阳正盛。
这些日子三娘子虽然一直没有见他,但对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关心,一饮一食更是亲力亲为,听说他整个人虽然瘦了一圈,可是精神健旺,伤势已经大好的时候,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朱常洛的伤好得很快,也好的正是时候。
二人一直没有见面,可是奇怪的是好象有心理感应一般。时间火候已到,答案也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这一日早起,朱常洛刚梳洗整齐,门外一声银铃脆笑声中,乌雅兴冲冲的闯了进来,“朱小十,叶赫哥哥,咱们去骑马吧。”
对于这种称呼,朱常洛很是无奈,叶赫从朱小七叫一直到朱小十,反对了多少次都没用,如今可好,一个叶赫没搞定又多加上了一个乌雅。
就在这个时候,木者奂大踏步进来,几个人连忙互相见礼。
顺义王府内室,朱常洛好奇的抬头打量周围的摆设。不知为什么,这殿中的格局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熟悉的感觉,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模糊的想不太清楚。
三娘子的出现吸引了朱常洛的注意力,她并没有象先前几面那样的博冠正服,现下身着一身便装,长长的头发梳成发辫盘在头顶,整个人精神又利落。
二人相对无语,良久之后,朱常洛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小王归化盘恒已久,今天来见夫人一是想问先前提议想必是已有了主意,二是君命在身,诸多大事未办,不敢在此多加耽搁,夫人到底要怎样做,请明示罢。”
三娘子眸光清澈,神情凝定,“明蒙和议事关草原蒙人百年福址,任何人不可动摇破坏。一切便如王爷所愿,扯力克便交给我解决罢。”
虽然事先料定三娘子女中豪杰,处理大事杀伐决断,从不犹豫,在扯力克和明蒙和议之中,朱常洛绝对自信她会选择后者,但那只是想象,对于三娘子会不会如他所愿,他的心里并没有十成把握。
如今心愿得偿之下难免大喜过望,只要解决了扯力克,剩下一个火赤落,就好解决的很!
起身对着三夫人便是一礼,“夫人深明大义,为了边境两方百姓幸福安康,夫人忍辱负重,小王真心佩服。”
三娘子脸色复杂,眼底有如一汪深潭,似有无尽波澜湧动。
朱常洛看出奇怪,“夫人若有话,尽管说便是。”
三娘子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声音苦涩,“敢问殿下,生母是那一位娘娘?”
对方一双眼中三分犹豫、三分忐忑、三分渴望还有一分狂热,搅在一起,如此复杂的眼神顿时让朱常洛觉得十分不安。
缓缓抬起头来,眼睛如星般闪亮,“我的母妃是永和宫恭妃娘娘。”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恭妃王氏?那又是谁?三娘子眼神闪过一阵愕然。
她在宫中时,只有皇后王氏新立不久,象郑贵妃这样大名鼎鼎的宠妃对于她来说也只是耳闻。
“……傻孩子,若是我没猜错,你就是我的孩子!”说完这一句话后的三娘子整个人忽然轻松下来,只觉得压在心头几十年的苦涩一朝尽去,心里一阵空空如也,眼泪只在眼眶打转,却硬撑着不让它流下来。
殿外一道惊雷划破长空,刺目的电光银也似的白。
归化城终于迎来了万历十九年开春以后的第一场雨。
雷声、电光、大雨交织在一起,雄伟壮观,声若万马奔腾。
可是外面的声音在响,对于殿内的朱常洛和三娘子二人,似乎全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室内只有三娘子静静诉说的声音。
朱常洛屏息静气的听着,没有插一句嘴,实际上他想插也插不上。
因为三娘子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当中,他能做的只是当一个倾听者而已。
再长的故事也得有结束的时候,直到殿内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故事终于结束了。
黑暗中朱常洛的眼睛闪闪发亮,三娘子低垂着头,从心到嘴,全是苦涩。
“母亲……”
如同一汪春水破开了三九寒冰,也化开了那颗久经冰冻的心,虽然由麻木到苏醒的痛苦让人不堪忍受,但是有这一声的回报,一切终究是值了。
大殿内依旧黑漆漆的一团,黑暗中三娘子的轻轻抚措朱常洛的头发,静静听朱常洛从五岁时的经历说起。
说人的淡然无比,可是听的人早已泪流成行,到最后极尽温柔的将他揽在怀中,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将她心中无尽的歉疚表达于万一。
二人心里都明白,过了今夜,一个还是大明朝的睿王,一个还是名震草原的三娘子,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改变。
一道曙光穿破云层,照得殿内已经渐渐发白时,朱常洛知道,是到了该自已离去的时候。
三娘子忽然激动起来,“既然他对你不好,又何必回去,就在这草原上咱们母子逍遥自在岂不是好?”
晨光中的朱常洛笑得柔和,“母亲,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何必说出来为难我。”
三娘子怅然半晌,不得不承认朱常洛说的是对的,他们的身份注定永远是个秘密,一旦身份败露,那便是血流成河,内外俱不得安生,就连这天下也得大乱。
“是我对不起你,当初我就不该将你一人弃在宫中的。”三娘子眼中酸涨难受,这才知道原来痛到极处是没有泪水的。
朱常洛微笑道:“母亲不过多自责,人生在世,自然有许多的不得已。”叹了口气,“生在帝王家,更是如此。”
听他如此说话,三娘子脸上除了痛楚便是苍凉,毅然而然道:“当日李太后以你的安危为胁,使我连嫁黄金家族扯力克三世,如果有一天你要坐上那个位子,我可尽起草原之兵助你成事!”
第一次体会母爱的磅礴如海,朱常洛说不感动是假的,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三娘子耗尽半生心血换来两边的和平,怎能因为自已一已私利擅起战火。
路再长也会有终点,夜再长也会有尽头,不管雨下得有多大,总会有停止的时候,乌云不会永远遮住微笑的太阳,自已的路终究是要用自已的脚一步步走过才有意义。
望着朱常洛远去的背影,三娘子眼里有难以言喻的难过与悲凉。
如果有可能,她很想再回一次大明皇宫,找出那个人问他一句……为什么?
几天后,朱常洛率领三千虎贲卫离开了归化。
与来的时候低调不同,走的时候送别的人夹道盈街,当三千精锐虎贲卫,黑甲长刀,气势凛然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无人再对这个少年王子有一丝一毫的小视之心!
乌雅出乎意料的没哭,胸口剧烈起伏不定,忽然冲了上来。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少女的眼中波光粼粼,脸色半红半白。
“我知道,你叫乌雅。”
“你不要忘了我!”
乌雅赌气一般扭过身,眼神热烈又执拗,“忘了我也没用,我会去找你的!”
天上太阳很高很亮,洒下漫天的金色光线。
三娘子骄傲的看着坐在七香车向自已挥手的那个少年。
假以时日,朱常洛这三个字必定会成为这天下间的传奇。
对于这一点,三娘子无比坚定的相信!
金光勾勒出他的淡淡身形,却已经看不清他的脸。
阳光着实刺眼恼人,三娘子伸手覆面,眼睛忽然酸涩的难受。
从归化一路往东,走了已有十几日。孙承宗心中暗暗计算,按这个速度走下去,后日便可赶到宁夏了。
天色已晚,倦鸟西归,叶赫下令停下行军,扎下帐篷休息过夜。
忽然远处蹄声得得,听声似有马队正向这边过来。
只是似乎有些乱……片刻后,叶赫霍然站起,脸色已变得凝重,手已按在望月剑柄上。
远处尽头已出现了一支人马,马踏烟尘冲天而起。
朱常洛忽然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跑在最前面骑在马上的人脸上惊惶恐惧的表情,而后边传来的狞笑和隐隐的刀光呐喊隐约可闻。
孙承宗脸色平静,一挥手,“全体虎贲卫听命,上马亮刀,护卫殿下!但有靠近者,格杀勿论!”
第119章 屠戮
天边夕阳还没有全然落下,淡淡余晖下所有人看得清楚分明,前头跑来几十匹马上的人一边仓皇奔逃,一边惊恐呼救,看衣衫服色不似平民所穿,可神色极是狼狈不堪。
再看后边追来的一群黑压压的人,朱常洛已经皱起了眉头,身着青衣,黑布扎头,如狼群觅食一般控马在后紧追,笑声肆虐无忌,在他们眼中那被追的几十个人已成了肥美的羔羊。
朱常洛的眼神盯在为首一人身上,一脸横肉神情凶悍,手中高举长枪,口中哈哈大笑,正在策马狂追。
孙承宗见多识广,在马上一看心里便已了然,转头对朱常洛道:“跑得这些人必定是来往甘陕一带的商户马队,后边追的这些人……看这个样子怕是遇上了马贼啦。”
朱常洛皱起了眉头,那人穿着一身是明朝将领服色……这难道也是抢来的?
孙承宗解得其意,说心里话他也搞不懂这个人从那搞来的这样一身衣服。
就在这个时候,商户马队已被那些强盗追上,一个身着将官服色的人手起一枪,登时将落后一个人挑在枪上,那人放声惨呼,鲜血四溅喷得那人一身一脸,那人却觉得十分有趣一般,枪尖挑着尸身在空中摇来摆去,放声大笑。
其余商户吓得哭爹喊娘,拚了命打马奔逃,可是就凭他们那里跑得过那些人,只片刻便被那些围了起来。
马贼围成了个圈子,将这些人圈在其中,不住的恐吓取乐。
商户队队追赶中突然奔出一个小孩,哭着扑向那个丢弃在地上的尸身,口中不住的哭喊:“爹爹快醒来……”
围在一起正在瑟瑟发抖的几十人中有几人连声大呼,想让那孩子过来,可是已经晚了。
那个将官服色的汉子跳下马,狞笑着持着手中长枪向那小孩走了过去。
朱常洛眸光变冷,“去救下那个孩子,那个人不要杀了他,砍下他一只手,带过来见我罢。”
看着对伏尸大哭的小孩,嗜血的快意使持枪的刘川白莫名的兴奋,就在枪尖毒蛇一样将要钻进那个孩子的肚中时,忽然身后一阵金刃破风之声,心中骇了一跳,连忙侧头躲避。
耳边响起冷笑一声,刘川白就发现自已的右手蓦然一凉,长枪连同一只手,伴着一道血箭跌落在地。
呆呆盯着掉在地上的手,一时间愣愣的没有反应过来,叶赫一把拖住他的头发,如同拖死狗一样快步倒提而行,刘川白伤口剧痛钻心,顿时惨嚎起来。
这一下变起肘腋,一众马贼瞬间惊呆,初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到此刻,才呼哨一声,纵马向叶赫追了上来。
孙承宗手势一挥,三千虎贲卫策马狂奔,将这近千马贼堵了起来。一时间马嘶人吼,刀枪并举,双方战在一处,场面极度混乱。
倒在朱常洛马前的刘川白着实是个狠角色,失了一臂却不改其凶戾,咬牙狞笑:“你是谁?咱们并没有惹到尊驾,识相的收了你的兵,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说完死死的盯着由上而下俯视着他的少年。
“你今日伤了我,一会我必让你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面对他的疯狂叫嚣,朱常洛表现的丝毫不怒,脸色极其平静,可是身上的气势却比正在厮杀的千军万马更令人心惊胆丧。
自已的恐吓除了在这个少年眼眸中浸上一层冰霜外,别的一无所动,就算刘川白杀人如麻,在这冷冰冰的如刃刺心目光之下,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惊骇欲死的感觉。
刘川白悲观的有种感觉,现在的自已在对方的眼中,似乎已是个活着的死人。
虎贲卫个个可以一当十,战力强悍,出乎意料的是那些马贼战力居然不低,和虎贲卫斗得旗鼓相当。这一点不但让朱常洛惊奇,就连孙承宗和叶赫都有些惊讶。
但这些马贼虽然凶悍如斯,却远不是虎贲卫的对手,片刻之后,朱常洛已经挪开了视线。
孙承宗露出微笑,挥动手中令旗,指挥虎贲卫此进彼退,潮汐拍岸一样的交替进攻。
猫捉耗子,蜘蛛食蝇,这是**裸的戏弄!
叶赫看得好笑,孙承宗居然将这些马贼当成了虎贲卫练兵来用了。
刘川白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呆呆着看着这一切……
“看你身上服色,象是明朝六品副将……莫不是你是哱拜手下的人?这些人头着黑布,莫不是哱拜手下苍头军?”朱常洛眼中有了然之色一闪而过。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心胆皆丧,刘川白脸色早已苍白如纸,眼前这个少年看着文雅清秀,可在他的眼中无异于恶鬼厉煞,说不出的凶厉恐怖。
“你既然知道,还不快放了我!咱家哱爷战无不胜,你惹了他就别想走出这片天!”
在甘陕一带,哱拜和他的三千苍头军的名字,随便提起那一个,真可使小儿止啼,可使大人惊魂,几乎等同于阎王鬼使般的存在。
这是刘川白最后倚仗的一线救命指望,色厉内荏的喊出这句话,却从对方脸上得到的只有一丝轻蔑。
万历十九年,鞑靼部扯力克联合火赤落部西犯,甘肃临洮、河州一带报警。哱拜不甘寂寞,遂自请率兵出征甘肃。时任宁夏巡抚党馨深知哱家军一贯漫无纪律,平时经常出塞劫掠人畜金帛,恐战时更难驾驭,无法节制,也是出于对哱家父子的不信任,便驳回了他的出征请求。
哱拜怒火冲天,便命令手下四出烧杀劫掠,刘川白流年不利,遇上了朱常洛。
朱常洛心下了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成啦,你留下个名字吧。”
刘川白忽然心生不妙,顾不得断臂之处痛彻心肺,转身倒着爬着就走,却被叶赫一脚踩在他的断臂之上,顿时剧痛钻心,惨嚎大叫:“我是哱拜大人帐下副将刘川白,今日带着一千苍头军出来,求你……”
凶威失去之后,便是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狗!
“够啦!”朱常洛一脸恶心的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有你一个名字就够了!”
苍头军是哱拜自蒙古叛逃投自明朝,在甘肃站稳脚跟后,蓄养的逃兵和亡命之徒,以青衣为衫,黑布蒙头,个个杀人如麻,战力彪悍,朱常洛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群草寇能和虎贲卫对阵一时也不落下风,已经是极其难能可贵。
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转头对孙承宗笑道:“这些家伙最喜欢杀人和抢东西,老师不必和他们客气,送点东西给他们罢。”
孙承宗轻声笑道:“正有此意。”
收起手中黄旗,将手中红旗轻轻摇了几摇。
叶赫看着那些兀自在拚死争斗的苍头军,眼神里已经带上戏谑的阴冷。
随着号令官一声喝令,虎贲卫后阵变前队,快速无比的瞬间后撤,瞬息之间场中空出一大片空地。
情势变化让这些杀红了眼的苍头军短暂的一呆,没等他们搞懂虎贲卫为什么要后退,整齐有序后退的虎贲卫忽然停住,前队的人员呈扇形散开,手中已经多出一个圆乎乎黑沉沉的物事。
随着一声杀喊,苍头军一窝苍蝇一样一哄而上。
孙承宗眼底有隐藏不住的兴奋,大喝一声:“杀!”
轰隆一声巨响,冲天的火光,刺鼻的硝烟,在狂奔而来的苍头军中炸响。
真的是血肉横飞,苍头军顿时便倒下了几十人,地上滚落的除了除了肉块就是残肢。
苍头军惊惶失措,顿时乱成一团,完全不知这是个什么状况。
可是很快他们就知道那些火光和雷声是打那来的了,前排疾冲的苍头军忽然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因为他们率先看到对面那些黑衣甲士手中正在朝他们抛出一个个黑沉沉的圆球,落到地上后便是一道火光,一声雷响,然后就是一地的血腥碎肉……
省悟虽然及时,想逃为时已晚,上百颗火雷弹扔了过来,将这块地界瞬间化成了一片火海,无数的断肢血肉冲天而起,到外都是焦肉鲜血的腥臭,汹涌喷溅的血肉,漫天遍野的杀戮!
夕阳映射出漫天的华彩,刚刚还是静谧祥和之地,瞬间变成修罗地狱。
硝烟散去后,一千多苍头军只剩下二百多人,个个面目呆滞,看着一地的身首异处,或是断肢尸首,饶是这些杀人不眨的亡命之徒也不免心胆惧裂,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虚晃一刀打马转头就跑。
孙承宗策马上前,低声道:“殿下,怎么办?”
朱常洛眼神如刀锋般犀利锋锐,嘴角轻笑炫目的惊人。
“玩够了就全杀了吧,一个不要留,咱们初来乍到,就当是送给甘肃百姓的一份大礼罢。”
孙承宗不言不语,将手中令旗一挥,虎贲卫齐声大喝,骏马往来奔袭,雪亮长刀如闪电纷纷落下,杀气却如寒风一样无孔不入,血花四溅处一颗颗人头冲天而起。
这一役,一千多余苍头军无一生还!
一地的尸首见证了这是一场魔鬼的盛宴,无情的刀锋象割草一样的收割着性命。
谁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向只有杀人的苍头军居然也有被人屠戮如杀鸡的一天?
刘川白张着嘴瞪着眼看着眼前一切,脸上已经完全是死人的神色。
周围一直观着全程的几十个商户傻了一样呆呆站着,所有人全都激动的浑身发抖,恐怖和恶心却压不下心头说不出的快活。
朱常洛挥手叫过犹扑在先前被他挑死的那个尸身上痛哭的孩子,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眼哭得象肿了的桃,抽噎不止,“我叫李世荣,跟着父亲出来行商,可是被这个恶贼杀死啦!”
朱常洛叹了口气,“杀人偿命,我杀了他给你报仇也就是了。”
李世荣瞪起双眼,捏紧了拳头,眼中尽是仇恨,忽然大声道:“谢谢你,我可不可以亲手杀了他?”
朱常洛倒怔了一下,伸手从怀中拔出伏犀剑,递给了李世荣。
李世荣双手拿着伏犀剑,浑身紧张得瑟瑟发抖,手却拚命的抓紧了剑。
一脸惊恐的刘川白,看着那明晃晃的剑尖,在自已眼前左右乱晃,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几乎要撕碎灵魂,浑身如坠冰窖般抖个不住,这种滋味实在比死更难受,死死的瞪圆了双眼,张大了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低沉的啊啊的野兽样的嘶吼。
忽然发出小狼一样的一声大叫,李世荣奋力举起伏犀,狠狠的扎了下去!
一下、两十、三下、无数下……
直到叶赫都皱起了眉头,暗叹这小子真够狠的……
“我说,你够了!”叹了口气,上去伸手将李世荣拖开,却发现那小子已经晕了过去。
第120章 高调
雷声电闪伴着大雨倾盆,老天象被捅破了一个口子,天河的水全都泄了出来一样疯狂的冲刷世间。
总兵府内哱拜脸色阴郁如同外边的天气,一脸的横肉随着雷声轰隆作响,时不时的抽搐一下,身旁的新纳的小妾紧张的偷觑着这位总兵老爷,一脸的胆怯,蜷在角落处不敢动弹。
哱拜心中一阵阵莫名的烦燥,这里面自然是因为最近党馨越发变本加厉,步步的紧逼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当然那个莫名其妙的小王爷居然临时拐了个弯直奔归化城而去,这变起不意不但让哱拜的算盘打了个空,也让他的心里极度不安。
小王爷没来,重掌兵权的计划却不能拖下去,想起前几日自已请兵平定扯力克,谁知党馨这个狗东西依旧不允,想到这里哱拜忍不住重重的拍案而起:“党馨,老子与你誓不两立!”
角落处传来因为紧张牙齿互碰咯咯的声音,哱拜野兽一样的目光落到小妾身上,忽然吡着牙笑了起来,小妾吓得脸色煞白,柔软的身子已变得僵硬。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哱拜脸色一肃,大喝一声:“是谁!”
脚步声停了下来,哱承恩有些急促的声音响了起来,“阿玛,快开门……出事了!”
哱拜微微一愣,挥手示意,小妾如蒙大赦一般跑出去打开门。
哱承恩一身**的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人,正是参将许朝。
与一脸阴郁的哱承恩相比,许朝显得垂头丧气,焉焉得没有半分精神。
许朝和刘川白不是带着苍头军出去劫掠了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哱拜忽然有些不安。
“出什么事了?”
哱拜冷眼一扫,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心里咯噔一下,对着各许朝厉喝道:“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回来?刘川白呢”
许朝跪倒在地,如丧考妣的嚎道:“哱爷,刘川白他回不来啦,还有……他带着的一千苍头军,全军覆没,让人杀得干干净净,连个囫囵尸体都没有留下。”
哱拜在这一瞬间很想吐血!一个刘川白死了哱拜当然心痛,可是一千苍头军的覆没却是如同中摘了他的心肝一样,瞬间眼睛都红了,肿眼泡瞪得老大,一个虎扑上前,揪住许朝的衣领,凶光毕露:“一个字不拉,给老子交待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雨洗过的天空晴碧如水,沁人心脾的空气卷着青草的气息空新可人。
朱常洛从车内钻了出来,伸了个懒腰,笑道:“终于要到宁夏城啦。”
回头招手叫过一直随队前行商队领头的叶万金,“到了此地,你们也就安全了,咱们也该分手啦。只是有一样,那晚的事最好别说,倒不是我惧怕什么,只是顾忌你们自身安危,叶老板好自为之罢。”
叶万金一辈子往来甘陕地区,走南闯北经验极是丰富,自然明白朱常洛说的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想起那恶梦一夜不堪回首的经历,叶老板腿肚子到现在还是有些转筋。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天佑遇上这一路莫名救星,自已这些人此刻只怕已经变成草原上秃鹰野狗腹中的食物了。
“多谢公子一路援助,救命大恩大德不敢言谢,这是我们商队所有人凑出来的一点心意,区区敬意,请公子收下罢,否则我们这心里不安生。”
他这样一说,商队几十个人全都跪了下来,却是实心实意的感激。
伸手接过那个大大包囊,触手处沉甸甸的,打开一角黄光耀眼,竟然是满满一包金叶子。
眼尖的叶赫嘴一撇,自然而然的想起某人在归化城养伤时,说的那一句经典‘收的是放心,不收不安心’的谬论来,于是很不给面子的大大哼了一声,将头扭了开去。
朱常洛牙一阵直发痒,狠狠挫了几下,重重的白了那个家伙一眼,转头看到跪在人堆中的那小孩,挥手将他召了出来,“李世荣,这些东西给你好不好?”
李世荣一对眼睛圆溜溜的甚是精灵,摇了摇头,“我不要,收了这些,我爹也活不转来!”
听他这样说,倒搞得朱常洛默然不语,叶万金在一旁微有不悦,心底很有些嫌弃李世荣不知好歹。
叶万金老于世故,生怕朱常洛因为这个不高兴,正要=张嘴再说几句,忽见李世荣哽咽几声,忽然猛的抬起了头,“哥哥,要不我跟着你吧?”
朱常洛大为愕然,还没等他说什么,商队中他的随从已经急声反对,“少爷,老爷虽然不在了,可夫人还在家等您哪……”
李世荣坚定的脸上顿时犹豫,朱常洛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你跟着我干嘛?我也是来这里办事,过阵子也要回家的,你还是老实回家吧,不要让你母亲惦记。”
说完随手把这一包黄金交给叶万金,“这些东西送给这孩子罢,这事就拜托叶老板,一定要将他平安送到他的府上。”
朱常洛此时在叶万金心里是如同神一样的存在,当下恨不能将胸脯拍破,赌咒发誓保证绝对做到。
李世荣人虽小性子却倔,脚下生了根一样,眼睛含着泪死活不挪窝,几个人拖都拖不动,当着朱常洛的脸叶万金又不敢用强,急着脸上都见了汗了。
朱常洛低着头凝视着李世荣,“山不转水转,必有相逢日,你回去好好读书长本事,我记得你的名字,李世荣,咱们在京城见好不好?”说完后伏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我叫朱常洛,等你大些长本事了就去京城找我,记住!我可不要没用的人。”
李世荣的眼睛变得亮晶晶,“你没有骗我?”
朱常洛笑如春风,“骗子是小狗!”
李世荣深深的看了朱常洛一眼,转身拉过叶万金的手,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
“你等着,我会很快去找你的,我会学一身本事,不会让你看不起我的。”
什么秘密不秘密的,这一句话全露馅了。
看了一眼李世荣,叶万金心中艳羡的要死,他走南闯北练就一对看人的法眼,就算不知道朱常洛的名字,可就凭那一身的气度高华,叶万金便能断定此人必是大贵无比之人。这趟生意李家虽然死了老子,却给小子换来了一场天大的机缘,虽然这样想着实有些不太厚道,但是,这买卖实在不亏……
看来自已可得和这李家好好打个关系,这李小子以后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目视着商队渐渐远去,孙承宗摸着胡子含笑上前,“殿下,只要进了这个城,咱们就成了肉在砧上,刀在人手,可有什么打算?”
听他说的风趣,朱常洛笑得灿烂。
“现在还不妨事,咱们就是送上门去,看他能拿咱们怎么办,这次就算是给他个教训,若是不知收敛,以后还有的闹呢。老师派人送信进城罢,让他们出来接咱们。”
一旁的叶赫奇怪道:“咦?这次不低调了?”
“低调要看对谁,”想起三娘子朱常洛变得黯然,叹了口气,振奋精神,“对于党馨和哱拜这种人,就得高调再高调。”
说完这番话后,朱常洛眯起眼打量着不远处那座高大坚固的宁夏城,心中有一种沉甸甸的沉重。
今年是万历十九年,明年是万历二十年。
《明史》载:“宁夏用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首尾八年,费帑金七百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三大征踵接,国用大匮”
从万历二十年开始到万历二十八年为止,大明万历一朝历经了宁夏战役、朝鲜战役、播州战役,这三场大的战役被史称为万历三大征,虽然三战都大获全胜,但是由此引发明朝国力损退,边境不稳,变相加速导致了明朝的灭亡。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那么万历三大征将在明年要拉开序幕。想起挽救明朝的命运的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只是将将开始,朱常洛如是感叹,心潮起伏不定。
直到宁夏巡抚党馨和总兵张维枣、副总兵哱承恩、以及一众大小官员,洋洋近百人列队出城迎接时,朱常洛这才从出神中醒了过来。
下面的程序一切都很简单,孙承宗宣读了当今万历的圣旨,当听到朱常洛有权调动兵事,甘陕宁三地的官员尽数受其辖治的旨意后,党馨和哱承恩的脸色都变得相当精彩,这些人阴奉阳违的表情没有逃得过朱常洛的眼底。
随后极其出人意料的是,朱常洛拒绝了党馨为他安排的驿所,带上叶、孙二人,住到了巡抚府中,至于党馨一家搬到那里,朱常洛一概不管。
对此党馨不能说没有意见,但是不敢,所以他忍了。
但是很快党馨就从忍升级到了忍无可忍。
这个不表现在自已的府第被强占,而是这位奉旨受命前来解决的扯力克之乱的王爷,对于洮河边上的乱子丝毫不加理会,反倒是盯着自已天天找茬。
找茬这两个不是虚话,自从这位小王爷驾到,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调动兵事,平叛兵乱,而是查老帐。
从府库钱粮一样一样的察,很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这让宁夏一地大小官瞬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由这位名声在外的睿小王爷种种举动,联想到那位因他倒台倒到家的山东巡抚周大人,同样身为宁夏巡抚的党大人终于坐不住了!
忍耐到了极处就是爆发,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更何况一向以刻薄、尖忌著名的党大人。
所以,袖子里塞上一本请辞折子,党大人决定好好和这位小王爷谈谈心。
这日子没法过了!
巡抚府内书房,孙承宗放下手中帐本,一脸不解的望向同样在看帐本子的朱常洛。
三天了,来到宁夏府什么也没干,就看这些劳什子账本,就连一向沉着冷静的孙承宗都有点沉不住气。
放下手中的帐本子,朱常洛叹气笑道:“久闻这个党大人刻薄成性,我以为是个多么清廉的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天下乌鸦一般黑,比起大明两府十三省那些膏腴之地,宁夏这个地方说起来也没有太大的油水。”
对于孙承宗的话,朱常洛不置可否,“从成化年间起,宁夏、陕西、甘肃的形势严峻,围绕着河套地区,咱们大明与蒙古各部几度反复争夺,后来又增设三边总制,为的就是节制三边,虽然经过隆庆和议,总算与蒙古各部结束了敌对状态,但是西北局势仍然不安稳,老师说宁夏贫瘠是实话,可要说这里没油水却是大错特错了!”
孙承宗的眼睛忽然就亮了,“你是说兵饷……”
朱常洛点头轻笑:“对啦,就是兵饷!这才是乱之根源,这块肥肉谁都想吃,一争一抢,不生乱子才奇怪呢。”
孙承宗若有所思,皱眉道:“殿下,恕我多句嘴,眼下重中之重不是平乱为上么?”
朱常洛笑得狡黠,说的话却有些顾左右而言他。
“老师,咱们三千虎贲卫就算以一当十,能打得过集结洮河的十几万蒙兵么?”
“若我估计不错,这几天咱们这里就该热闹了,等着瞧,这些大人物们会一个接着一个出现的。”
门外有虎贲卫进来亶报:“王爷,党大人在门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