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集会
新建大营演武场上,黑鸦鸦一片人头涌动,无数道感激、焦虑、疑惑还有不安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聚焦到那对面金色大帐那两扇紧闭不动的帐门上。
“李老大,小王爷有没有说召俺们来有什么事?”一个中年汉子凑了上来,一脸紧张的向李老大发问,这一个问题顿时引起了周围一群人的骚动。
“是啊,王爷从京城把咱们带出来,不就是让咱们屯田垦荒的么?可是这里是山沟啊……”这是疑惑的。
“王爷不会反悔了吧,这要是不给我们地种,咱们可怎么活啊……”这是悲观的。
“管那么多干嘛,没准王爷是叫我们来种果树的呢,俺老家时候家里都是有果园子的,要论种树俺是行家!”这是得意的。
“我呸!睁开你狗眼看好了!这鹤翔山上光秃秃的就几颗歪脖子老榆树,那是能种果树的地方么?上吊还差不离!”这是有远见的。
“不管怎么说,这几天咱们可没少享福,每天大馒头大肉块,咱们有多少年没过这种日子啦。”这是乐观的。
种种议论,花样百出,每一种都能引起周围人或好或坏的一阵共鸣。
“不管咋说,我跟着王爷来就是图有块地种,这是王爷答应咱的,要真是让咱们来干别的,我……我可不干!”说话的人叫王有德,年少时读过几年书,在一众流民中声望仅次于李老大,他这样一说也有不少人发声呼应。
方才还是笑脸的李老大顿时阴沉了脸,冷冷瞥了王有德一眼,高声道:“大伙都安静些!别他妈的一天没事净想些有的没有!看看你们身上穿的,想想你们这些天吃的,是人就别丧良心!咱们这么一群废物累赘死皮没脸的赖上了小王爷,这几天过的日子顶得上以前几年!”
斜了王有德一眼,眼神中尽是鄙视,伸手指着王有德和那几个出声相和的人:“之前咱们是什么东西?是谁看了都绕道走的流民!是王爷拿咱们当人,不管王爷要咱干什么,就是王爷要俺砍人,李老大眼皮也不带眨下的!”
一声断喝:“那些骚话、屁话都给俺夹住了,要是再有一星半点落到俺的耳朵里,别说老李拳头底下不认人!
李老大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四溅,一根胡萝卜样的手指几乎戮到王有德的眼上!
杜松跟着父亲杜大通在后边看得真听得清,杜大通还没怎样,杜松眼珠子都红了,上前一头就将王有德顶倒在地,脸胀得通红,“再敢说朱大哥一句坏话,我饶不了你!”
吃了小亏的王有德不是好欺负的,李老大他不敢惹,可是杜小子他还没放在眼里,怒叫一声抓起来就要动手,李老大踏上一步,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他,脸上阴沉沉的颇为不善。
有几个和王有德关系不错的流民连忙将他拉到一边,当着这么多人丢了面子,王有德气得一张脸煞白,可是惹不起李老大,只得咬牙忍气的退到一边。
帐外的风波频起怎瞒得过帐内人眼睛,叶赫眼底有光一闪,说不出的锐利深遂。
“你有句话还真是说对了!”
忽然受到夸奖的某人一时间有点愣怔,忽然醒悟,不由失笑,“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
门外脚步声响,却是孙承宗和熊廷弼联袂而来。朱常洛懒懒的伸了下腰,笑容似春日暖阳,“老师,熊大哥,我给你们的方案都看过了么?可都有什么想法?”
如果有可能,他很想扒开这个小王爷的脑子里看下里边到底装着些什么!自从在遐园书房朱常洛给他们交了那个天大底线之后,从那之后孙承宗几度在心里告诫自已,今后任这个小王爷做出更离谱、更惊人的事,他决不会惊讶。
可惜这个想法,在打开朱常洛交给他这份练兵纪要后,再度彻底颠覆了个干净!
“若登高必自卑,若涉远必自迩。”
伸手从怀中取出那份练兵纪要放在案上,恭敬的弯腰一礼,“王爷神机睿智,孙承宗心服口服!”
对于这个叫计划书的东西,刚开始虽然搞不太懂是什么意思,随着一页页翻过,里边的内容向他展开了一个他完全不熟知的世界,孙承宗天生一代军神,对里边各种新奇的练兵之道乍觉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便发现其中关键所在,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大开眼界之余对于朱常洛之能只能用叹为观止四个字形容。
熊廷弼也是一样,他拿到的是一份和孙承宗完全不同的内政纪要,说真的熊廷弼并不喜欢内政,少年热血,谁不想跨马扬刀意风飞扬?可不容否认的是,在看完这份计划书后,他承认已被那里的各种数字诱惑了!
熊廷弼性子急燥,没有孙承宗老成持重,现在几乎已经迫不及待的想按照计划书所写的那些马上实行起来!
孙、熊二人兴奋看着朱常洛,灿烂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乌黑清澈的眼眸深不见底,墨玉一般折射出琉璃一样光泽,见他淡然一笑:“深山藏猛虎,大海纳细流!咱们大伙都别急,这日子长着呢,稳着点,一步步来!”
话是说给别人听,何尝不是说自已听?看着自已苦心算计的步子终于要迈出第一步,就算是朱常洛自已心里也是极为激动。
压下心潮澎湃,朱常洛双手一拍,“得啦!许人一诺,千金不移,各位大哥们,现在我们该出去,解决下咱们的信用问题了。”
没有让在帐外的流民们等了多久,随着几个兵丁推出的两辆大车,上边用红布罩着看不清里边是什么东西,众人交头接耳,难免又是一阵低声猜测。
随着帐门开处,朱常洛在先,叶赫、孙承过、熊廷弼四人鱼贯而出,踏上事先搭好一处高台之上,清澈如水的双眼往四下一扫,众人不由自主全都屏声静气,静听这个年纪不大却威严深重的小王爷发话。
“承蒙各位父老乡亲不弃,跟着本王不远千里来到山东。今日本王几句心里话和大家讲讲。”说到这里,随着他手一挥,几名兵丁挥手就将那小车上的红布扯落!
场上顿起一片嘘声!一辆车上银光刺眼,一锭锭锃光闪亮的银元宝垒叠如小山,而另一辆车上是一层摞起的红绳扎腰的黄色纸卷。银子都认得,纸卷是什么流民们大多不认识,总算有个眼尖的惊喜的叫了起来,“那些莫不是地契么?”
人群顿时再度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所有的眼光全都汇集在此,恨不能在那些上边穿出几个窟窿来!二者若是选一的话傻子都知道该选啥!银子诚可贵,地契价更高,若能两者全,性命也可抛。
朱常洛拍了拍手,清脆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来之前我答应过各位,只要跟我来山东,愿种地的有地,不愿种地的拿钱回老家。如今咱们大营新立,正是用人之时,现下本王再问大家伙一次,可否有人愿意留下来?”
此时的朱常洛扬眉抬颌,时来山风乍起,远处松涛阵阵,莫名一种不可抗拒的霸气逼人而来
“如果不愿,便上来拿一锭银子,或是选一份地契,去留两便罢。”
这个诱惑太大,所有的流民都交头接耳起来,偌大的演武场上一片嗡嗡之声,朱常洛混不在意,脸上神情平静,静看这人性百态。
“俺既不要这银子,也不要这地,俺就想跟着殿下!”一把推开眼前的几个人,李老大嗓门大,一声吼出,全场皆闻。
场中一片寂静,唯有轻风吹过山巅,发出阵阵轻啸之声。
朱常洛丝毫不掩饰自已的赞赏之意,“欢迎之至,如果大家信得过本王就请留下来。这样罢,如果想留下来,就站在左边,不想留下来的,就站在右边,一会拿了银子或是地契就出去好好过日子罢。”
李老大毫不犹豫的迈起大步走向左边,杜松拉着他爹紧随其后,一万多流民中除去孙承宗精选而出的五千精兵外,剩下这几千人男女老幼都有,每个人都望着那亮闪闪的银子和黄澄澄的地契犹豫。
慢慢的人流动了起来,很快就有一部分人站在了李老大身后,一小部份人跟着王有德到了右边,正盯着银子或是地契流口水。而大部份人则站在原地,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李老大勃然大怒,脸胀得血一样红,“你们妈的这些怂蛋,丢咱们流民的人!要不就是左,要不是就是右,难为个鸟!俺李老大撂下这句话,今天站到右边的,以后别说咱认识你们!地算个毛?银子算个球!问问这里的人,那个当初家里没有几十亩地?”
一声冷笑,“怂包蛋们快拿着银子和地契快滚得远远的吧,俺们长着眼看你们过好日子哩!长鸟的、有志气的就跟俺李老大站到这左边来,咱们有小王爷罩着,这辈子再也不用看人白眼、受人欺侮,值啦!”
一顿痛骂使站在右边的王有德等一群人全都低了头,而在原地左右为难的几千人如同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其中一个人忽然高声喊道:“李老大,你个贼厮骂得好!俺们险些就糊涂了!从今天起,俺就跟定小王爷啦!”
又有一人长叹道:“咱们都是有了地又怎么样,达官贵人想要,咱们小老百姓还不是一样保不住让人夺了去!大伙别不长脑子啦,不如跟着小王爷,还能给咱们后代挣个出身!”
人心移,泰山移,随着一声喊,无数人一齐奔向左边,王有德身边的几十人个个面带赭色,忽然有一个跺了下脚,捂着脸就奔了过来……有一个就第二个,转眼间这右边只剩下王有德和十几个孤零零的人。
李老大高声大笑:“俺就说你们都是些贱皮子,一天不骂你们就不知道好歹!”
众人轰然爆发一阵大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王有德狠狠咬住的嘴唇,低着头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第92章 虎贲
《周礼·夏官·虎贲士》注云.王出将虎贲士居前后”,古代称王候禁卫军的将领为虎贲,也称勇士为虎贲,虎贲的意思是如同老虎勇猛地奔走追逐野兽。
今天,朱常洛赋予了这个名字新的意义。
鹤翔山大军营前,众人目视着王有德带着十几个人拿了银两地契灰溜溜的离去,李老大等人报以一阵嘘声。熊廷弼眼明心亮,转头悄声对孙承宗道:“大哥,这个王有德目光闪烁,似有怨恨之色,这种小人早晚必是祸患。”
孙承宗默然点头,“多加提防也就是了,眼下人心刚定,就算他是个祸害,咱们现在也得好好对他。”
阳光自山外斜射过来,落在演武台上昂然而立朱常洛身上,淡淡金光勾勒出他的身影轮廓,因王有德引发的风波,方才还在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的众人忽然就没了声息,一道道望向台上的目光中只有尊祟。
面对所有人兴奋的目光,朱常洛做了一件事,自袖中拿出伏犀短剑,划破手腕,鲜血滴落手中金碗,“大明睿王朱常洛对天盟誓!从今而后,咱们大伙同心协力、祸福与共、不离不弃!”
一句话,如同一股暖流涌进所有人的心里,不知是谁带的头,在场所有人一齐跪倒,对着那金光万道中的身影诚心一拜。
“祸福与共!不离不弃!祸福与共!不离不弃!”海潮决堤一般的喊声震动山谷响遏行云,远远的传了开去,正低头鼠窜疾行的王有德霍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大营方向,眼底尽是怨毒之色。
万历十八年夏月,睿王朱常洛第一只护卫正式命名:虎贲卫!
中央大帐内,长条大案后朱常洛正中而坐,孙承宗和熊廷弼两边站立。二人惊讶的发现,高踞上座的少年睿王依旧笑如春风,可是雄霸天下的气势已如骄阳破雾,潜龙将升,已是谁也阻碍不了的了。
“从今天开始,老师就任虎贲卫指挥使,只管负责练兵一事。”
缓缓伸出双手接过那份练兵纪要,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可朱常洛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惊讶还有惊喜,更有不尽的决心。孙承宗的镇定、从容无不都在表明,他将竭尽所能,用最合适的方法将今天的虎贲铁卫,练成明天的虎贲雄师,
而这只队伍将在日暮西山的大明王朝的万里江山上纵横捭阖,所向无敌。
对此这一天的到来,朱常洛无比坚信。
“王爷看重,承宗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刚把眼神转过来,熊廷弼立时会意,笑嘻嘻上前:“练兵没有我的份,那我只能管内政啦!”朱常洛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将那份内政纪要递给了他,“熊大哥大才,从今天起就屈就咱们王府里的长史一职吧,今后咱们是吃肉喝汤,可就全看你的啦!”
熊廷弼拍了拍那本内政纪要,豪情满胸,“有王爷这份东西,熊飞白若是干不出点什么来,我宁可去死!”久不见这蛮子发脾气,顿时引起所有人一阵大笑。
无规矩不成方园,随着虎贲卫和内政司成立,眼前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从大帐出去后,孙承宗连夜制定训练计划去了,对于朱常洛练兵纪要中提到那些方法,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试一试。
而熊廷弼的才能再次证明了朱常洛的眼光没有错,熊廷弼很快就拿出了一个关于内政司管理详细章程,将剩余的六千余人分成三队,青壮男丁的每年二两银子,跟着自已上山选矿开工。妇女闲时只管做饭,农忙时可以帮着收拾一下,也是一两银子。其余一队屯屯田垦荒收成归公,每年一两银子。
朱常洛略一沉思提笔最后加上了一条:“所有人不管在那个队中,年底总评之时,功高者、有贡献者一律奖银一百两!同样,若有偷懒怠工者,违犯规定者,一律遣返出营。”
有奖振奋人心,有罚震慑人心,正应了那句‘政宽****慢,猛****残,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的圣人名言,所有人无不死心踏地的服气。
一百两银子别说别人了,就连熊廷弼都觉得眼花,更不要提公示出去后的众人反响热烈。如同热油中浇了一盆水,要不是李老大拚了命狠狠弹压,这大营里几乎快要炸窝了!
虎贲军民个个欢呼雀跃,兴奋之情洋溢于脸。已经荣升内政司总管的李老大意气风发,庆幸自已果然没有选错路,当然,和他有同样想法何止他一个!
看着缓步而来的朱常洛,杜松忍不住放声叫道:“朱大哥……”
慌得他爹杜大通一把捂住杜松的嘴,慌张道:“娃儿,可不敢这么叫哈,这是救了咱们一万多流民的睿王殿下,他是千岁爷!”
杜松已能清楚的看到走近自已的朱常洛脸上那熟悉的温暖笑容,一把挣脱他爹的手,大声说,“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千岁,他就是我的朱大哥!”
看着扑到朱常洛怀中撒欢的杜松,李老大满心满眼的艳羡,“老杜!你们家小杜子是个有福气的,跟咱们王爷这么投缘,俺那婆娘怎么没生出你这样一个有福气的儿子来!”
杜大通呵呵一笑,“咱们现场这几千多口子那个是没有福气的?睿王爷把我们带过来,每年二两银子年俸。问问咱们这些人,就算家道年成好时,有几个见过这么多银子的!不说年底的那泼天大赏,就冲这年俸银子,就够咱们大伙可得好好干的啦,否则天雷打不死,唾沫也被淹死啦。”
宁夏居黄河上游,北倚贺兰山,南凭六盘山,人称塞上江南,以西夏安宁得名。
明初在宁夏设府,后改卫。曾增设宁夏左屯卫,中屯卫和前卫、中卫、后卫。后改设宁夏镇和固原镇,长城沿线设九个防区,称九镇,为明代边重镇之二。
宁夏城都指挥府,前年已经致仕在家的总兵哱拜高坐在上,方头大脸,虬然满腮,一脸横肉,下边站着他的儿子咯承恩,义子咯云,虽然已经致仕,可是身为宁夏新总兵的咯承恩站在他爹面前连声大气也不敢吭。
“这个月的兵饷可发下来了?”伸手拿过一碗茶,哱拜轻轻的啜了几口,一脸的志得意满。
哱拜本是鞑靼部落中一个小酋长,因为和部落大酋长英吉台水火不容,不得已才带着全家及手下一千多人于嘉靖朝时投了大明,后因屡建战功,渐渐由把总升至守备、游击、参将,并授宁夏卫世袭都指挥使。虽然因为前宁百般巡抚梁问孟以怀柔之术逼他退了位,可哱拜没放在心上。
兵权终究还是没跑出别人的手心,到底落到了自家儿子的头上。
哱云偷看了一眼哱承恩,见对方眼皮低垂,嘴角微不可察的抽搐一下,顿时心里有了底,上前一步,“回义父,今年的兵饷已经领下来了,共计十六万两。”
“嗯?”拿着茶碗的手蓦然停在半空,厚厚的眼皮猛得睁开,一道凶光笔直刺向哱云,“你说什么?去年我尚在位时,明明是二十六万两,如今只一年时间,居然少了十万之数,这个亏空让你们俩吃了么?”
这次哱云顶不住了,同样都叫爹,他只不过是义子,这个罪名是吃不起的。哱承恩恰到好处上前一步,躬身低声道:“爹先息怒,这事怪不得咱们!是党馨那个狗官从中做梗,儿子找他领饷之时,他不知从那搞到兵丁花名册按名发饷,有实有据在手,儿子也不敢和他太过闹起来。”
几句话犹如火上烧油一般,哱拜肥大威猛的身子猛然站起,将手中茶碗狠狠掷到地上!锋锐碎瓷四溅,离他最近的哱云和哱承恩顿时遭殃,手脸上点点鲜血淌了下来,二人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党馨狗贼!老子在位时候,问他敢不敢这般放肆!”哱拜脸上一片阴云密布,咬牙狞笑道:“前年老子刚退位,今年他就敢欺负上门,惹怒了老子,拿他的狗头祭我马刀!”
哱承恩脸上不动声色,眼底浮上浓浓阴鸷嗜血,“爹说的是!想咱们祖上也是一族酋长,遨翔雪山上的高贵雄鹰居然要受这些汉狗的欺侮,想来真的委屈的狠!”
“不必委屈!他即不仁,就怪不得我不义!”哱拜肥大的手掌嘭的一声拍到桌上,“回去叫刘东旸、许朝、刘川白、张文学到我这来一趟,有些事不得不提前准备下了,党馨这个奸狗一心和咱们做对,当咱们三千苍头军是白吃饭的么!”
哱拜自从在宁夏站稳脚跟后,通过招降纳叛,吸引地痞恶棍,在家中豢养号称武装家丁三千余名,起名“苍头军”。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平时无恶不作,凶戾无比。
看着暴怒已极的哱拜,哱承恩的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狞笑。哱云在一旁看得分明,连忙低了头,手心已有汗渗出。
因为躲避英吉台的追杀和报父兄之仇不得已才投了明军,可是哱云知道,他这个义父从来就没有以自已明人自居。自从哱承恩接替哱拜当上了宁夏都指挥兼副总兵一职后,宁夏巡抚党馨对哱家多方节制、动辄得咎,如今更把手伸到哱家视为性命的兵饷上来!
断人财路,便是自找死路!
入夜的鹤翔山,千里万簌俱寂,山风掠过林梢,圆月洒下清辉。
大帐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箩筐,里边一无例外的全是大大小小不等的石头,叶赫只看得几眼便皱起了眉头,“你确定这些就是你想的东西?”
“确定、肯定、认定以及一定!”一连串的词不足以掩饰朱常洛此刻的惊喜,直起腰来,一脸的喜不自胜,笑嘻嘻道:“鹤翔山方园千里,看似穷山恶水,实际上处处都是宝。从今天开始,咱们这一万来人过不过得上好日子,就全靠这座山啦!”
“不但这些,还有煤矿、油田呢,这下你知道我在遐园中说不种田的理由了吧?种地是个死办法,若是将这些矿藏开发出来,咱们就算上天入海,有了这样的坚强后盾,还有什么可怕!”
静夜中朱常洛的眼神有如大海一样平静,闪着黑黝黝的光,几句话除了信心满满,更有无尽豪情冲天。
叶赫象不认识一样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凉凉的来了一句,“他们一个练兵,一个开矿,咱俩干嘛?”
“咱俩……搞科研好了!”
一屋子人倒了一地!
第93章 遇险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日出日落,不管你是勤劳的还是懒惰,时间就那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时间带给鹤翔山的喜讯一个接着一个,首先见效是熊廷弼为首的内政司,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已经找出一铜一银两个矿脉,两矿的发现,将会给虎贲军团带来多大的财富,朱常洛比谁都清楚。
相比于内政司的辉煌战果,虎贲卫的表现相对逊色的多,但只要经过营地的每一个人,都会听到从里面传来阵阵令人胆颤心寒的的虎吼声,无一不在预示着这只正在成长的战斗力将来会有多可怕。
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不少,鹤翔山属于风化岩类,石质疏松,造成开矿初期很容易,可是随着矿洞的深入,一个最严重的问题出现了!这几天朱常洛接连去矿洞里看过多次,每次出来都是心事重重,他发现洞壁多处地方出现了越来越深的裂缝,如果不找出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矿井只能废掉了,因为朱常洛不敢拿人的生命开玩笑。
今天秋阳高照,万里无云。朱常洛拉上叶赫再度进了鹤翔山,对此叶赫没什么反应,这几天他天天拉着自已进山找这找那,他早就都习惯了,唯一让人不爽的就是每每自已问他来找什么时,那个可恶的家伙只是但笑不语。
按进山的规矩叶赫刚打好帐篷,忽然脸色一凝,猛然直起身来!
深山野岭之中,可怕不是什么老虎长虫之类,真正让人望风而逃的是那些黄蜂、蚂蚁之类小东西,一只两只不足惧,但面对千只、万只一哄而上,就算你有三头六臂,除了逃跑没有别的路可选。
叶赫从小在龙虎山长大,一听这由远而近传来的嗡嗡之声就知道不好,“朱小九,你个家伙跑到那去啦?”这一声远远的传了开去,山谷之中到处都是回声。
“叶大个,我在这里!”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朱常洛撒着脚丫,沿着一溜羊肠小径飞快跑了过来,叶赫一颗心立刻就揪了起来,耳边嗡嗡之声越来越响,一蓬黑雾一样的东西紧跟着朱常洛追了下来!
叶赫眼睛差点没瞪出眼眶来!祖宗,就搭个帐篷这点功夫,怎么把这些东西招惹出来了!
叶赫两仪真气一提,拧身腾空飞起,疾若星火的奔上前,几近脚不沾地一般拉着朱常洛奔到了帐篷中,迅速闭死帐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再回头见朱常洛手上脸上身上,落满了一层黑黑麻麻的东西,而后面被帐篷挡住的那些正在疯狂的扑上来,碰得帐篷砰砰直响。
叶赫皱着眉铁青着脸,帮着朱常洛将那些东西一一拍落,那层黑黑的东西赫然是一群巨蚊,幸亏时近晚秋,朱常洛身上穿得比较厚实,既便是这样,露在外头的手脸颈等处,已被咬得鲜血淋漓,刚开始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已经又麻又痒又痛。
叶赫连忙取出药给他敷上,朱常洛惊魂甫定,算上辈子加这辈子,他也没见过这样恐怖恶心的东西,随手拍死几只不知死活犹在朝自已疯咬的蚊子,比起家里常见的蚊子体形大了一倍不止,一看就让人不寒而栗。
看叶赫恼怒的朝他瞪眼,自知闯了祸的某人不敢分辩,讪讪一笑,献宝一样将手中的东西递了上来,“呶,找到啦!都是为了找这个东西才惹到这群家伙的。”
神色死不悔改,语气沾沾自喜。
“这不就是石灰石么?“在看清朱常洛手上那一块灰白色的石头后,叶赫肚皮都快气炸了,望着朱常洛怒目而视。某人很无辜的搔了下头,“你不要小看这个石灰石,有了这个东西,我就能做出一样东西来,到时候……哼哼!”
没等他哼完,外边的帐篷传来的隐约天光,忽然暗了下来!一句话没说完顿时吞进嘴里,脸上惶然变色,“天黑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叶赫脸色凝重,忽然捡起地上一只蚊子的尸体仔细观察,朱常洛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脸的嫌恶“快丢远些,又黑又臭,看那恶心东西干嘛!”
微弱光线中看它体带黑纹,长嘴如针,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冲虚真人曾和自已谈过天下各地中诸般奇异之物,其中有一件就说的是深山之中有一种蚊子叫黑斗蚊,只有要有人侵入它们的领地,便会群起而攻,若是将它们同伴打死,这些蚊子嗅觉极为灵敏,闻着味道追击,若是被它们围攻,就算是大象水牛,顷刻也会被它们吸成肉干。
“完啦!”看了朱常洛一眼,长叹了口气,“为了找石灰石,居然惹到这些家伙,这下好啦,这次咱们俩只能在这等死啦。”
看帐篷周围黑压压的一层,再摸摸脸上手上又痛又痒的累累大包,到了这个时候,朱常洛也不得不相信叶赫的话是真的,这些黑斗蚊果然名符其实,又黑又好斗!
外边蚊子闻到帐中人的味道,更是疯了一样围着帐篷不断的飞舞巡睃,叶赫早有准备,和朱常洛两人用泥土将帐篷四周深深埋了起来。过了片刻那些蚊子似乎失去了耐心,嗡嗡之声大作,忽然一群群飞了起来,冲着帐篷就猛冲下来。
听着帐篷发出的砰砰之声,叶赫和朱常洛二人不约而同的黑了脸!
一**冲击越来越猛,看着帐顶渐渐塌下来的一块,朱常洛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咱这帐篷坚固的很,它们冲不进来的,再过一会它们就散啦。”
“散?”叶赫对某人的自我安慰极其不屑,“美的你!师父说过,这些东西同伴死的越多,就越能激发它们的凶性,不信你看着吧。”
时间证明叶赫说的是对的,果然在以后的几个时辰内,嗡嗡之声不但没小,反而越来越大,外面到底有多少蚊子二人看不见,可就凭帐篷顶传来一波又一波的砰砰之声,可以想见帐蓬承受的压力有多大。情势险崚不容乐观,眼前黑斗蚊虽然冲不进来,可是这样子下去,二人早晚得被困死在这里。
此刻帐篷里恍如永夜,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色已晚是一方面,蚊子围的太密才是主要原因。黑暗中叶赫的眼睛如寒星闪亮,满是焦虑之色,朱常洛无限遗憾的再度端详了一下手里的石头,“本想着用它做做水泥,这下可真是赔了夫人了又折兵啦。”
“水泥是什么东西?”
“嗯,这要和你怎么说?……总之这个东西若是做出来了,那可了不得!”
黑暗中看不清朱常洛的表情,可光听这家伙说话的口气,就能猜出某人此刻脸上必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叶赫不由翻了翻白眼,下意识的挫了挫牙。
“比那个神火弹还厉害么?”
“切,那没得比啊,两者功能不一样。这个水泥要是做成了,不管是民用还是战场,都能派上大用场的,可惜啦……咱们能不能出得去还是一说呢。”
“过一阵子如果还是这样,我护着你闯出去就是。”
一阵难言的沉默后,叶赫如是说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这个家伙就这么折在这里,大不了自已先闯出去,引了这些黑斗蚊离开,朱常洛自然就安全了,至于自已安危,叶赫没想那么多。
二人相识已久,他的心思瞒不过朱常洛,听帐外传来嗡嗡的声响,不难猜出此刻帐外的黑斗蚊,已是自已刚进帐时的几十倍,朱常洛厉声道:“不到最后关头,不准你打这种傻主意!”
“这些蚊子极为难缠,只要我们在这帐里一天,它们就不会散去,只会越来越多!你看这帐篷……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伸手一触,由帐顶传入手心全是沉重之感,就算叶赫心里早有准备,可还是被吓了一跳。
黑暗中看不清叶赫的脸色,可是听到他发出的低声嘶气,就知道情况极坏。外头黑斗蚊本来有些消停,这一下感觉到帐中有了动静,瞬间嗡声大作。
“别做傻事!咱们加起来还不够这些东西塞牙缝的,就算现在你出去引开他们,咱们还是一个逃不了!”
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叶赫烦恼已极,“那要怎么办?”
二人一齐无语,片刻后异口同声的叹了口气,静默片刻后,二人哈哈笑了起来。
“眼下只能等着啦,再过一会,就会有人来寻咱们,都说天无绝人之路,是死是活全看天意好了!”
等外援倒是个不错的好主意,叶赫点了点头,至于天意?叶赫只希望这帐篷能够支持到老天注意到他们的那个时候。
“叶赫,今天咱们要是喂不了蚊子,以后你还要回那拉河么?”
对于某人无聊的没话找话,叶赫很不想理会,到了还是认真的想了一想,“不知道,我想回龙虎山练武,又想回阿济格城看阿玛和兄长。”
想起那个一脸威严的清佳怒和酷似叶赫的那林孛罗,不知为什么,朱常洛忽然想起一件事,让他瞬间产生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而这个预感居然让他在这片刻间忘记了身处险境,就连外边震耳欲聋的嗡嗡声都已经沓不可闻,只觉得心跳如雷,手心汗出,浑身发凉。
虽然是黑暗中,丝毫不影响叶赫的灵敏感觉,几息之间就已发现朱常洛的不对劲,“你怎么啦?是不是毒发了?”
下意识去摸他的脉门,不料朱常洛忽然猛的缩开手,“我没事!是我想到了一件事……”
“放心好了,这帐篷坚固的很,一时半会咱们还死不了。”
叶赫标志式的嘲讽中藏着的却是安慰。
被嘲笑了某人没有意料中的反击,微微急促的呼吸将朱常洛的焦虑心境泄露无疑,这让叶赫难免有些奇怪。
“轰隆”一声霹雳,惊雷划破长空,几道刺眼的电光闪烁,一阵狂风卷着大雨,辟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黑斗蚊就算再凶悍无敌,遇上这倾盆大雨也只得败退,没用片刻,就被滚滚风雨连冲带刷半点不见。
危机解除,叶赫激动的满脸通红,一口大白牙笑得煜煜生光。朱常洛心里却是一阵浓浓的苦意。
帐外风雨急雨暴,帐内人心波浪汹涌。
第94章 重逢
乾清宫里的万历皇帝一脸怒容,挑眉似剑,眼底阴戾火焰熊熊燃烧,黄锦圆白胖脸上尽是冷汗,就凭皇上这眉眼越竖越高,脸色越来越青便可断定,这位大明朝九五至尊现下暴怒已极,雷霆震怒只在顷刻之间。
自从申时行、王锡爵从朝廷隐退,当今皇上有什么感觉不知道,反正黄锦觉得累得很,这事一桩接一桩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看看万岁爷那张要吃人的脸,黄锦眼一闭,得啦,雒于仁,你请等着倒霉吧!
自从万历十五年开始,皇上就不怎么上朝了,借口常用的是“偶有微疾”,可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偶有就变成了常有,到现在直接就变成了没有。
幸亏内阁有申时行把持,大明朝这台庞大的机器运转的还不错。
对于万历皇帝坚定不移的要寻自由、要过幸福生活的决心和行为,想的开的大臣们自我安慰:皇上不过是不爱见人,虽然不上朝,但并不是不理朝政,虽然送上的折子大多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有朱批,但毕竟皇上还是会看的。
想不开的大臣们还是会不依不饶的上疏进谰。前几年有卢洪春因为这个事上疏进言,当然下场是人尽皆知。随着万历一声疾言大喝:“叉下去!”卢大人挨了一顿廷杖之后,得了个削职为民永不叙用的下场。
敢骂皇上的都不是一般人,因为骂的时候说白了就是逞一时之快,后果却是惨重无比的,打板子什么的都是轻的,重的连小命保得住保不住都是个问题。
一样米养百种人,历朝历代总会有那么几个与众不同的个例出现。
大理寺少监雒于仁,陕西泾阳人,这个人平时不太爱出风头,可是有一个犟脾气,想什么就说什么,不怕得罪人,象他这种‘一根筋’的人能在官场干了这么多年,没让人穿小鞋、套上麻袋丢进金水河,实在称得上奇迹。
眼下万历捧着雒于仁最新大作,气得浑身哆嗦……事实上从这以后,每次想这个奏疏的内容,万历都会不停的哆嗦上那么一阵子。
陛下之恙,病在酒色财气者也,夫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伤肝,将万历近年来所有的毛病,一切的过失,全都归结在这酒色财气四个字上。
一篇酒色财气疏,纵观全篇,下笔之狠、骂法之全,自大明立朝建国以来,无出其右者。
“他说朕饮酒,试问谁人不饮酒?他说朕好色,朕只宠郑贵妃,朕何曾有偏?说到朕贪财,更是可笑!朕是天子,富有四海,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这天下都是朕的,朕难道还要贪财吗?说到气,俗话说‘少时戒色,壮时戒斗’,朕岂能不知?但勇即是气,人孰无气!他们家里养有童仆,难道平日里就不责罚吗?宫里有的宫女、太监是自己病死的,怎么都说成是杖责而死呢?凭什么都算在朕的头上!”
万历怒不可遏,每说一个字,手便狠狠拍一下桌子,每响一下,黄锦的心就跟着跳一下,小心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惦着脚步硬着头皮凑上前,和风细雨道:“皇上骂的是,都说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依老奴看这个雒大人就是沽名钓兴誉之辈,皇上不值当为这种人生气!”
“前有卢洪春,现有雒于仁,看来朕平时对他们太仁慈了,一个个都放肆起来,试问在他们眼里还当朕是君父么,是天子么!”万历咬牙切齿,脸上肌肉扭曲狰狞,眼底杀气弥漫,“去叫沈一贯来!如果不好好治下这个雒于仁,朕就算白当了这个九五至尊!”
沈一贯来得很快,万历不由分说,先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猛喷,最后做出指示,“将这奏本拿出去,票拟重重惩处,以为百官戒,决不可姑息养奸!”
沈一贯低着头一声不吭,直到此刻才抬起头道:“陛下息怒,雒于仁这等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污蔑圣君,确应重惩!陛下也知他是沽名出位之徒,如果从重惩了他,岂不正合了他的心愿?依老臣看对于这种人,不如暂不理他,这种跳梁小丑,正可彰显得陛下圣德气度有如渊海,无所不包、无所不容。”
黄锦在一旁叹服,皇上有无所不容没看出来,沈大人这张利口可真是能把死人说活了!不过黄锦对此丝毫不意外,能混上内阁首辅的那个也都不是个省油的灯,不管怎么样,皇上总算让他劝住了,这让黄锦安慰不少。
可是黄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沈一贯随后呈上的一本奏疏,让万历本来消了的火气瞬间爆棚!
如果说刚才雒于仁的奏本让万历气得蛋痛的话,那沈一贯现在送上来的这个奏本,则让万历气得肝痛!
甘肃副总兵在巡边的时候,遭遇埋伏,全军二千人无一生还,下黑手的正是蒙古鞑靼部落的顺义王扯立克。
王位是大明朝廷封的,可惜即不顺也不义。
严格来说扯立克是顺义王三世,第一代顺义王是蒙古俺答的封号,俺答死后,这个顺义王就让他儿子断承了,后来儿子死了,就传给了扯立克。此人狼子野心,和怒尔哈赤有得一拚,每每嫌在互市中获得的物资太少,于是四处联合蒙古、西藏大小部落,终于顺利和西边洮河的火落赤部勾搭上,这才有了袭击李联芳的事件发生。
和雒于仁上疏的事比起来,这事就大的多了。堂堂大明天朝,地方被占了,人被杀了,任谁看来这都是叔能忍婶不能忍的事情,更何况正好赶在万历一脑门火憋着发不出去的时候,于是破开荒的开了金口。
“明日早朝,群臣都来议下这个事,至于雒于仁,将他罢职去官,永不叙用!”
第二天早朝之时,所有大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好几年了……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皇帝金容,于是所有人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瞬间全部变成民族的英雄,正义的化身,一口同声群情激愤!
打就一个字,绝不说二遍!
就在朝廷上下一心准备狠狠给这个狼子野心的扯力克一个厉害看看的时候,远在山东滨州的朱常洛带着一身土灰从一个灰窑中钻了出来,看着一堆灰扑扑的灰面子,朱常洛笑逐颜开,见证奇迹的时刻到来啦!
挖矿都快挖到眼红的熊廷弼、练兵练到不成人形的孙承宗,还有跟着朱小九折腾近两个月差点喂了蚊子的叶赫,全都被逼着放下手头的活,三人六只眼,傻傻的看着眼前这一堆灰黑的石沫状物体。
“水泥是一种水硬性胶凝材料,遇水硬化后具有一定的强度,可以用来建造建筑物,水泥的生产工艺,以石灰石和粘土为主要原料,经破碎、配料、磨细制成生料,喂入水泥窑中煅烧成熟料,加入适量石膏,然后磨细而成。”
叶赫:“……”
熊廷弼:“……”
孙承宗:“……”
什么叫曲高和寡?什么叫对牛弹琴?瞪着眼看着自已这几位左膀右臂,朱常洛很愤怒!水泥是他来明朝之后,继神火弹之后做出第二件产品,做这个东西的本意是想用它来加固矿洞,可是后来思维一发散,发现这东西以后在战场是也是极为有用。
用水泥来修个城墙,造个碉堡什么的,虽然比不上那些青石垒成的城防坚固,可是这个东西胜在快啊,同样造一座城,那样的没有几年的时光根本造不出来,如果用水泥就可以大大缩短这个过程,而且论坚固程度比石制建筑更耐久耐用。
朱常洛越想越开心,再一次狠狠用眼角拉了这些有眼不识金香玉的家伙们几眼,同时决定用事实狠狠打他们的脸!
几天后演武场上,这次围观的人不止熊廷弼几个了,而是济济一堂,军团里今天所有没事的人全来了,包括李老大等人都在内最少也有接近一千多人。
人群里一个青年也来到了现场,一脸好奇的伸着头往里看。
演武场上放了几大块光光的板子,有几块青石板大家都认得,可那种板子是什么?众人好奇的上去摸了一下,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光光滑滑的泛着一层青灰色油光,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众人交头议论的时候,朱常洛带着几人含笑进来了。莫江城在人群中看得真切,几年不见朱常洛,看他的身材比之先前高了好多,阳光如金洒在身上,真如玉树临风一般。
“各位,在场那个力气大出来一个?”
论力气大李老大当仁不让,“小王爷,俺来试一试。”
朱常洛笑得一脸狡黠,“请吧,很简单,用力把这两块板砸碎就成啦!”
李老大敬重朱常洛如同敬重天神一般,上场后先恭敬的施了礼,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高高抡起铁锤,气沉丹田,大喊一声“开!”
一锤虎虎生风,流星赶月般照着那板石板就下去了,一声大响之后,碎石四溅,火星乱迸,这青石之坚可见一斑!
打脸三人组中以叶赫为首看了一眼朱常洛,他们三个心里明镜一样的,青石板边那个就是朱常洛发明的水泥做的水泥板……看这个意思,是想拿这个玩意和青石板做比较不成?
事实证明叶赫真的不是后知后觉,随着李老大两膀轮圆,铁锤带风,轰的一声砸到了水泥板上后,全场静了一刻后,随发爆出一阵嘘声。
“哎!奇了怪了。”看着水泥板的那个白点,李老大几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
“李头儿,今天早上嫂子没给你做饭吧?”
“行不行啊,要不放着我来!”
众人起哄声中,朱常洛笑得活似一只偷鸡得逞的狐狸。
生怕让殿下小看了自已,顿时胀红了脸,“妈的,俺就不信了!还奈何不了你不成!”说完高举起锤,大喊一声,铛铛铛一连砸了三锤,喘着气停下再看时,所有人的笑声不知什么时候都没有了动静……
李老大惊得张大了嘴:“俺的个神啊,这是什么玩意啊这是……”
同样的火星四溅,同样的力大势沉,青石板上已经是裂缝横生,不消三锤就会报销了帐,这可这是个什么东西造的,一锤下去,居然只是一个白点?三锤下去纹丝没动?
打脸三人组面面相觑,眼底都是一样的难以置信。
隐在众人中的莫江城眼睛放光,在他看来眼前的朱常洛虽然不能坐拥天下,却已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天下大局的本事。
第95章 土豪
人生际遇真是奇怪,一别经年,当年的弱质少年现已成为翻手能云覆手能雨的小王爷,而自已得益于他才重获自由,再度振兴莫家,晚宴归来后在帐内休息的的莫江城回想前尘种种,颇多感概。
视线移到桌上一套文房四宝,这是走时大庚县令陆文龙拖他捎给睿王朱常洛的,看着黑黝黝的甚不显眼,可若是随便一掂就会惊讶的发现份量相当古怪,莫江城心里有数,这套家伙全是赤金做的。
古人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这话真的半点没错,眼下自已在陆县令的眼中,已经和当今睿王爷这颗大树绑在一块,想起陆县令的诸般殷勤谄媚的表演,莫江城哑然失笑,权势,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用最实在的东西。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身为商户从来就被士族中人所不齿,纵然家财万贯,一朝惹到当朝权贵,破家败亡也只是一念之间,这一点莫江城最有体会,在遇上朱常洛之前他已经习惯了低人一等的生活。
自古以来,历朝当政者都视商贾一流为卑贱之徒,更规定了种种限制,远的不说,大明当朝太祖甚至不允许商人穿着绫罗绸缎上街,莫家曾希望借联姻的力量改变家族地位,才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了罗家,没成想害得莫兰心惨死,刻骨锥心的教训一次就足够。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可是从开始到结束,不管是朱常洛,还是好友熊廷弼,对将自已从江西召到这里的原因一字没提,这难免让他觉得有些一头雾水,幸好莫江城年纪虽轻,可是性子却磨练的极为老诚,他们二人不说,他便沉得住气不问。
心里虽然难免忐忑,但既来之则安之,有些事水到渠成才算火候到家,久做生意的莫江城深谙这个道理。
鹤翔山地处北方,老山深秋之际,入夜寒冷异常。
莫江城是南方人,初来乍到对这里气候自然不习惯,一时也懒得睡下,披衣起来倒了杯热茶慢慢啜饮。看窗外月华圆满,听耳边松涛萧瑟,倒勾起一腔心事,怔怔出开了神。
忽然一缕笛声悠悠传来,登时进耳入心,夜深人静之时,格外深刻清冽。
虽然是商户出身,但莫江城极好音律,曲子正是古曲《绮思》,而吹笛之人更是技艺精湛,让人闻之出神。静听片刻不由得轻声吟道:“问君食可足,谓君衣可暖,心念不敢对君语,恐君有所牵,卿今随军往,他年何时还,念君不许,心虔一卦祷君安。”
冷月清风中,一阕绮思吹得荡气回肠,在这寂寥之夜格外动人情思,莫江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推开屋门,循着乐声寻了过去。
月影摇帘,清霜遍地。
“明天您要见江城?”
对于这个消息,熊廷弼并不意外,毕竟千里迢迢把人叫来不可能就是为了吃一顿饭,但是他确实想不出小王爷到底为了什么事要用到莫江城,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自从开矿开始,这个大营就已经完全封闭,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也别想有人能进来。
至于封山的原因,看看那一座座小山高样的矿石便不言而喻。
朱常洛在山外各个入口处贴出王命告示,只说王驾在山中围猎,等闲人暂时不能出入。这个理由并不能让人信服,想当然就有一些人听到动静上来打听过消息的,可是孙承宗早有防范,每天派出几队精兵把守上山要道,时间一长,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也就暂时死了念头。
这个当口叫莫江城来的原因就很微妙,熊廷弼一脸疑问的看着朱常洛,自从下午试验过那个古怪的东西之后,他对朱常洛的评语由原先的‘莫测高深’四个字的基础上,又加了四个字……‘心服口服’!
“熊大哥,你是内政司长史,你说这几个月,咱们已经有了多少家底了?
现在提什么也千万别和熊廷弼提这个,只要一提这个事,眼睛立刻就变得奇光闪烁,屈指算了一下,对着朱常洛伸出五个手指一反一正的转了一下。一边上叶赫不明白两人的手语,不过熊廷弼伸出五个手指头他看得真真的。
“五万两?”
朱常洛微笑不语,旁边的熊廷弼压低了声音,“错啦,是十万两!”
叶赫瞪大了眼,猛的站了起来,“三个月,就有了十万两?”
熊廷弼洋洋得意,“这十万两只是咱们山上白银的产量,真正大头的铜矿咱们都还没来得及提炼,如果算上铜矿收入咱们最少也是五十万两……而且,这还只是刚开始!”
想到以后的辉煌前景,眼前都是一片金灿灿的颜色。
惊讶有余的叶赫轻咝一声,看来朱小九这个家伙果然算无余策,鹤翔山果然真的是一座名符其实的金山。
月光下的少年比白天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分清贵,长睫在脸上投下一弯阴影,漆黑的眸子里尽是笑意,“熊大哥,叶赫,这几天我便要上奏折,将这里发现铜矿和银矿的事上奏朝廷,所以眼前这些,也许是我们最后能够拿走的一些东西啦。”
一块巨石落入平静湖面,霎时惊起千层涟漪。
熊廷弼瞬间瞪大了眼,“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是咱们辛苦挖出来铜矿,凭什么要交给皇上?”
在叶赫这个角度看过去,阴影中朱常洛眉眼有如刀削斧刻一般,一双深黑的眸子与夜色浑然天成,相比于熊廷弼的激动,叶赫更注意的是朱常洛的淡定,经验告诉他:朱小九从来不办吃亏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换句话说,这天底下的东西都是稳坐京城里皇上的,既便这个地方是我的封地也是一样!出现铜矿银矿这样的大事,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与其等人告发,不如抢先一步!”
嘴角挂上一丝嘲讽,“象我这个不受待见的皇长子,如果再被有心人参上一本拥私自重、贪财不轨的的悖逆大罪,你们会说我那位父皇会怎么对付我呢?”
“所以你打算先发制人,抢在那些人头里主动交出来,堵住那些人的嘴?”
熊廷弼反应很快,马上明白过来,看着朱常洛气度雍然,侃侃而谈,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早就智珠已握,不由得心生感概:看看人家想想自已,果然应了一句老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铜矿也好,银矿也罢,不过是些许外物罢了,不值得放在眼里。他若是想要,便尽管拿去便是。我已经有新的目标,只等明天早上莫大哥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
熊廷弼看朱常洛意舒态闲,举手投足处,言语笑谈间,昔日潜龙蛰伏已然苏醒,只要时机成熟,一日得遇风雨便可摇头摆尾上天下海,从此遨游九天播风弄云,世上再无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而且熊廷弼莫名有种感觉,这一天怕是不会很久。
“熊廷弼三生有幸遇上殿下,今后但有所命,无不依从。”话说心悦诚服,礼行的恭恭敬敬。
第二天一大早,莫江城来了,先送上陆县令托他带来的“土仪”,朱常洛伸手一拿顿时觉得手酸,不由哈哈大笑,“这土仪可不土,十足真金呐。”
在场几个人都是见过陆县令的,想起那个滑不溜手的家伙,不禁相对莞尔。
莫江城又送上一个盒子,看着朱常洛眉眼略动,展颜微笑道:“王爷放心,这是真正的土仪!”
莫江城是聪明人,凭他印象中的朱常洛,如果真的拿来什么金银财宝,那才是落了下乘。对于这点朱常洛自然心里有数,想当初莫江城龙虎山下出手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就凭这份眼光和气度就不是一般人可比。
沉思片刻,朱常洛决定开门见山,“莫大哥,这次劳你千里奔波来这里,是想和你做一桩生意。”
生意这两个字一出来,在场的叶赫和熊廷弼都是一愣。
“前天你见到那个水泥效果如何?不是我夸口,此物用途极广,修桥、造屋、筑路用处极多极广,若是大量发展生产,那就是一个掘之不尽,取之不竭的金窟!”
莫江城愕然抬起头来,几瞬后随即就是一阵狂喜!他从小跟着父叔走南闯北,经多见广,任何商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一少年弱冠,自从接手莫家生意短短几年,家底就比之前翻了一倍还多,足以证明他确实是个经商天才。
朱常洛一句话,顿时让莫江城马上就想到昨天在演武场上看到那个新奇玩意,叫什么来的……哦,水泥,不得不说,这个名字真的够土……
名字土可以改,这个不是问题,以莫江城的头脑眼光,早就断定这个东西如果做大做强,朱常洛形容的金窟绝对不是夸大其辞。
熊廷弼脸带忧色,不由得出声提醒,“殿下,这事如果皇上那边……”一句话没说完,意思已经很明白,朱常洛冷冷一笑,“现成的矿山我送他两座,你觉得他还好意思和我争这个?”
叶赫眉头微微拧起,虽知道朱常洛不是个吃亏的主,可用两座矿山换取那个什么水泥的买卖,是不是有点以小换大?
可是朱常洛心里清楚的很,造水泥的成本比起开矿的成本,那绝对是一个天一个地,虽然眼前来看虽然矿山的收益绝对大过于水泥,但是从长远看,几年?十年?甚至更久以后,朱常洛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二方一拍既和,剩下的就是细节上的事情了。
“莫大哥愿意出多少?”
做生意自然要投资。
莫江城一脸诚挚的笑容,伸出两个手指。
朱常洛蹙起眉头:“二十万?”
莫江城摇了摇头:“二百万。”
二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万历初期时,号称大明脊梁张居正管家的时候,大明国库的现银收入为三百万两左右,到了申时行时期,每年都维持在二百万两左右上下。
土豪,绝对的土豪!
第96章 大志
历朝历代史书留名,名彪青史的巨富屡见不鲜,古有邓通石祟,富甲天下,今有开国之初的沈万三,以一人之力助朱元璋修了三分之一南京城墙,又请求出资犒劳军队,换来的却是朱元璋的猜忌与勃然大怒:“匹夫胆敢犒劳天子军队,居心叵测,当速诛之!”
这些人生不同时,但是下场结局都是惊人的相似。
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头的椽子必先烂。
在大庚县人人都知道莫家有钱,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莫家居然有钱到了这个地步。
大帐内寂静无声,熊廷弼瞪大眼,张大了嘴,似乎这是第一次认识莫江城一般审视着他,朱常洛不动声色,眼底却似有火静静跳动。
水泥这个东西一旦做出来,其应用广泛可想而知,可以预见便是源源不断的财富,朱常洛比在场这些人多了几百年的见识,对于这点自然是心知肚明,可是莫江城一个当代商贾,真的能有这样的见识和眼光?他怎么就敢这么笃定,这是一份稳赚不赔的买卖?
二百万两的确是令人震惊的大手笔,相对于这个出奇不意他更在意的是莫江城真正意图,他需要一个理由。
莫江城很快就给了他这个理由。
“江城自幼读四书五经,很多圣贤大义,当时以为懂了,可是经过这么多年商海浮沉,又经历了兰心惨死,江城这才懂得就算你富甲天下,酒池肉林又能如何?低贱的商人在权贵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也似。”
莫江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书上说人的心胸多大,事业就有多大,有百年的的眼光,就有百年的事业!江城在世上二十几年摸爬滚打,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道理。江城愿舍尽家财以助殿下成事,只请殿下不要嫌弃江城愚钝无能便是大幸。”
不惜自露底线,将全部的身家拱手奉上,这将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大一笔生意,而且这一生也许只能做这一次!
深深的看了莫江城一眼,朱常洛忽然笑了起来,“有莫大哥这样的人材,实在是咱们大明之幸,日后就是做个六部九卿也是措措有余。”顿了一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洞悉世情的清明。
“即然这样,我有一件要紧事托付给莫大哥来做。”
莫江城一直紧提着的一颗心忽然就松了开来,不知不觉间头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自已的心思逃不过小王爷的眼睛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朱常洛能不能接受自已的一番诚意。
一阵狂喜过后又是一阵忐忑,直觉告诉他朱常洛要说的必定是大事,一双眼紧盯着朱常洛,生怕那张嘴说出什么自已做不到的事情。“殿下有事尽管说,但凡江城能做到的,赴汤蹈火也不推辞。”
“倒也没有那么难,现在有几句话想对莫大哥讲明白。”朱常洛清澈平静的目光含笑望着他,“莫大哥富甲一方,想必家里生活过得很好。”
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么不靠谱的一句话,一时间颇有点拳打棉花的感觉,莫江城下意识的看了熊廷弼和叶赫一眼,对方两个同样也是一脸迷惑,一愣之后,回答道:“莫家生活确是无忧,可是商户微贱,终究还是被人看不起的。”
“人言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读书可治国兴邦,经商可富国强民,农耕可温饱养人,做工可发展技术,在我看来,四者同样重要,缺一不可,没有那个多高贵,也没有那个多低贱,莫大哥切不可妄自匪薄,这一切并不是铁板一块,想要改变也不难!”
莫江城心里一阵砰砰心跳,他是聪明人,联想到朱常洛身份,过这一番话难免让他想的更远更多,可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么?
“莫大哥经商多年,走遍大江南北,对地民间百姓生活,必定比我了解的多,不知对当下百姓的生活是怎么看?”
莫江城根本跟不上这位少年睿王的跳跃性思维,对于这个突兀而至的问题,有点猝不及防。
“这个……这个江城不敢妄议。”
确实不能妄议,但不代表不知道。
南有倭寇作乱,北有蒙古劫掠,自从万历十年之后,大战役虽然没有,可是小打小闹接连不断,大明朝现下说是只剩下个空壳子绝不过份,更兼这些年各地的天灾**,更是雪上加霜,触目所见各地都是流民,而且这个趋势还有愈演愈烈的动向,朝廷虽有救助却无异于如杯水车薪。
“现在的大明已经不是以前太祖、成祖时期的大明了!”朱常洛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眼下的大明别说大风大浪,就算来一场小风雨只怕都已经不住!坐以待视是不成的,外敌强盗来了要打出去,贪官污吏要揪出来除掉,不平等的制度要推翻重建,唯有这样,才可以改变现状,国强则民乐,国富才民安。”
几句话中包含的信息量之大之强,要问莫江城的感受是怎么样的,看看他那那张大着合不拢的嘴就知道了。
“莫江城今天才知道,殿下才是真正的有大志成大器之人!”
莫江城的眼底有热血,有激动,这句话确实从心底而发。可笑自已刚还说有百年的眼光,能立百年的事业,可是这位殿下几句话,心胸眼光比自已高出十倍百倍还多,与他相比,自已真是萤虫与皓月争辉。
心服之余,脑海中忽然响起那个清冷如雪的声音:“不管小王爷要公子做什么事,你都尽管放手放手去做便是。”
忆起昨夜,凉风吹在身上极是寒冷,莫江城就着月色一路闻声而来,沿着小路弯弯转转,忽然停住了脚步,前面不远处,一颗月桂树下的一抹清影直飞入眼帘中来。
头顶一轮清辉满月,无尽的月华清雪银霜般映在她的身上,好象一株落了雪的梅花。笛声已停,声音犹如玉石相撞,琅琅悦耳:“笛遇知音而乱,月夜相逢,贱妾苏映雪,敢问阁下大名?”
莫江城脑中轰然一声,只觉天地万物一片死寂,迷迷糊糊抬起头来,这一眼望了出去,一颗心无端坠入红尘梦,一世情惹却三千烦恼丝。
昨夜到今日,一切似真似幻,事情高低起伏,使他的整个人好象做了南椅一梦般的不真实。
看着好友莫江城呆呆出神,一边熊廷弼真心的喜不自胜。
这段话正是莫江城是第一次听,可叶赫和熊廷弼却是第二次听,他绝对能够理解这段话带来强烈震撼,当初自已和孙承宗、叶赫在遐园书房初听这些话时,心中的震撼比此刻莫江城的震撼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说明莫江城从此刻起已经正式被朱常洛接纳,和自已、叶赫、孙承宗一样,成为睿王殿下心底最信任的人之一!
“江城,还不快谢过殿下,从此咱们就是自已人啦!”
一言惊醒梦中人,莫江城从那一片白色清影的梦里醒过神来,连忙撩衣跪倒,“承蒙殿下不弃,莫江城愿意追随左右,效鞍马之劳。”换了个心境的莫江城突然发现这位年少睿王,无论是站是坐,腰背挺直如剑,说不出的气度端凝严谨。
“快请起,莫大哥不用多礼。”朱常洛忙将他拉起来,笑道:“莫大哥不必多心,安心的做你的生意就好,眼下有一事要你去做,你可认识弗朗机人?”
弗朗机人指的是逗留明朝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以后变成了所有进入明朝的欧州人的统称。万历朝时重开海禁之后,这些人乘船不远万里来到大明,初来者贸易,也有一些是为了传教而来。
而大明对这些夷人管制极严,不允许他们随便深入内地,这些人只能在海边几个小镇内小范围活动,莫江城和他们做过多次生意,能有今天身家,全是得益于此,当然也很是认识其中几个人。
搞不懂朱常洛问这个的原因,莫江城小心的回答,“我和弗朗机人有过几次生意往来,认识其中一个船长,名叫朱利安。”
“很好!”朱常洛兴奋的拍了一下手,“这就是我要拜托莫大哥要做的事,莫大哥去和他们接触一下,看能不能搞到他们手里的一批火枪来,不用多,百十来支就可以啦!”
本来听到火枪那两个字,莫江城心里就哆嗦了一下,这个东西威力极大他是见识过的,就算是他和朱利安关系不错,如果大批量搞恐怕也不是件易事,他为人沉稳,没有急着应承,先考虑一番,然后回答,“且容江城考虑一下,想个万全的法子才能实行。”
朱常洛微笑,“这事不急,莫大哥放在心上就行,时间还有。”
其实明朝此时已经有了火枪,但是数量极少,辽东李成梁之所以百战百胜,所向披縻,很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军队有火枪队,这在大家都还用冷兵器的时候,火枪的威力已经慢慢突显出来。
朱常洛可以造出水泥,也能将石油简单的变成所谓的神火弹,可是现在他最想做的东西,就是枪!做为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对于眼前这种火枪他根本看不上眼,之所以让莫江城去搞,说白了就想搞几支来做实验,美其名曰:借鉴!
大事就此定下,莫江城花了二百万两买下了一个让他没有丝毫后悔的生意,朱常洛的小班子里再度多出一个优秀的核心人材,皆大欢喜,人人满意。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朱常洛拉着莫江城将水泥的做法和配比详细的教给莫江城,并再三嘱托他有机会找下朱利安,对于这位欧州来的船长,朱常洛很有兴趣见上一面,对于这个要求,莫江城自然是满口应允。
一切事情安排定了之后,莫江城准备告辞起程,朱常洛也没有留,毕竟好多事都要等着去做,他也该写个折子,是时候问候一下自已那个皇上老爹了。
莫江城走的前一晚,又去了一次月桂树下。可惜月移人去,惟见半窗疏影,琴歌萧萧笛声怜,一直等到天色发白才失魂落魄的回到住处,回来后却在无意中发现地上有一枚雪一样的信笺,喝了半宿的寒风顿时化成了丝丝缕缕的甜意。
莫江城走了没有几天,给皇上的奏折刚写了一半的时候,鹤翔山大营再一次来客人了。
第97章 问心
在听到小福子报出来人名字后,朱常洛为之一怔,正在写奏折的手停在半空,一滴墨自笔尖滴下,在洁白的宣纸晕开一滩刺眼的痕迹。叶赫恰好看到这一幕,眼中锋锐飞扬之色一闪即逝,转头问等着候命的小福子,“是谁来了?”
小福子恭敬的回答:“是吏部文选司郎顾宪成顾大人。”
与此同时,在离鹤翔山几百里地外的济南府尹府大厅内,面南正中座上东西坐着两个人,李延华坐在右边,左手上正是山东巡府周恒,下边光可鉴人的青砖地上站了一个人,正是不久前从鹤翔山大营出来的王有德。
此刻周恒一脸的含怒未发,神色极为难看,而李延华则是一脸的阴阳怪气,端起手中茶碗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斜了一眼周恒,开口道:“大人,人证都在这里了,若是这个贱民没有说假话,小王爷看来真的是在那干了点什么也末可知!您是一省巡府,这事可不能光看着不管,要是上头怪下来,咱们一个个都得跟着吃罪不起。”
周恒脸色阴沉欲雪,眼神如寒冰般从王有德脸上一溜看过去,最后落到李延华身上,无形气势使一边站着的王有德体如筛糠一样的抖了起来,就连李延华心里都是一突突,万没想到这个平时焉焉的老狐狸居然有这样凌厉阴鸷的一面,惧意过后顿时大生恼意,嘴角的笑意已经凝固。
“本府问你,所说一切可都是真的?你一介流民不知道大明律法,本抚告诉你,污蔑王驾千岁,罪同谋逆,当诛九族,受千刀万剐之刑!”
王有德虽然读过几本书,可毕竟是个乡野之人,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他那点小聪明被周恒几句话吓得魂不守舍,一时间悔意大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求救的眼神向李延华看了过去。
恼怒之极的李延华将手中茶杯砰的一声丢到了桌上,溅出的茶水洒得到处都是,这茶杯摔的是谁是人都能看得出来,堂堂一省巡抚,李延华居然敢当外人给自已脸色看,周恒脸上神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隐在袖子里的手已经狠狠的捏了起来。
和李延华在一块为官几年,李延华心里在想些什么,有什么目的他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对于那个小王爷,周恒心里不可谓无恨,可是比起恨意,他对朱常洛有的更是深深的顾忌。
就凭这个来自鹤翔山的流民说的几句话,就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包李延华?想扳倒睿王爷?
再度想起那个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的少年,想起他看向自已那别有意味的眼神,周恒心头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本来以为他去了鹤翔山,自已非但没能图个耳目清静,反倒是日夜寝食难安,心惊肉跳总有一种前路不吉,要发生什么事的感觉。
忍字头上一把刀!猪一样的李延华不可惧,他惧的是李延华身后的沈一贯,只盼着老天爷高抬贵手,让自已平安顺利熬过这最后两年任期,到时候管他是睿王爷还是沈一贯,全他妈的滚蛋!狠狠一闭眼,一咬牙,周恒强压了下心头蹭蹭直窜的火气。
“此中事大,不可不慎。”周恒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李延华,“睿王爷放弃赡田去了鹤翔山,济南方圆千里之地无人不念其恩德,你没事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睿王现在民望已高到了什么地步,就凭这个流民之言远不足采信,此事依本抚来看还须谨慎斟酌,暂时不可轻举妄动。”
周恒一番老成持重的金玉良言,在李延华看来,纯粹就是这个老东西在玩太极,本来就对他极度不满,这下再也按捺不住,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用手点着周恒,“大人美名下官是知道的,您不怕这万金油就没有不灵的时候?扒了皮见骨头,谁不知道谁?平日比这厉害的多了的事都做得,想当初,那个苏……”
“闭嘴!”周恒一张老脸变得血一样红,再也按捺不住,瞬间拍案而起,怒声喝道:“放肆!你还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看着眼珠子都红了,一脸狰狞似要吃人的周恒,李延华自知失言,被他气势所慑,一时间不敢再说话。
周恒气得浑身哆嗦,和这只猪再说一个字,他都怕自已忍不住会出手掐死这个人渣。
“本抚今天把话放在这里,鹤翔山一事,任何人不许肆意妄为,若出了事休怪本抚不留情面!”说完冷笑一声,一挥袖子扬长而去。
丢下李延华在后边瞪着眼气得发晕,心道这个老家伙今天是吃了枪药还是得了失心疯?妈蛋的信不信老子一封信送到京城,立马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有德一脸惊惶的看着周恒怒气冲冲的走了,不由得傻了眼,“大老爷,这可怎么办是好?”
原来王有德领着十几个臭味相投的家伙拿了银子离了鹤翔山,到了邹平城里好生过了一阵好日子,每日吃喝嫖赌,日子过得逍遥潇洒,一直到那天在街上偶尔遇到一个鹤翔山下来的采买日常用品的同乡,王有德存了个心眼,便拉上他去酒楼吃了一顿,想从他嘴里套点有用的消息。
不料那个人除了絮絮叨叨的说了几大车留在山里的各种好处的话外,就一直埋怨他们不该一时意气用事,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云云,等听到死对头李老大现在已升了王府总管,各种荣耀风光名利双收,这一下就戳到了王有德的肺管子上,勾起新仇旧怨,怒火涌心上头,连眼睛都烧红了。
陪上一顿酒除了捞到一顿埋怨外,真正想打听的一句没打听出来,王有德不肯死心,偷偷潜回山上几趟,处处留心之下还真让他打听出点几丝蛛丝马迹。一咬牙便带着几个手下,一口气来到济南,找到济南府尹李延华举报领赏。
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沈一贯对这个小舅子为人极为看不上,但念在老妻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便将他丢到济南,反正出小事有周恒罩着,出大事有自已坐镇,这也造成了李延华这些年横行霸道,无所不为,济南一带百姓有冤无处诉,苦不堪言。
李延华一生有两大爱好,一时贪财,二是好色,也是因为这两个毛病害他多年不得升迁,但兴趣所在,正是百折而不挠,屡挫而不改。
王有德带来的这个意外的消息,正中李延华下怀。
一来几个月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苏映雪,越想就越深恨朱常洛这个家伙人小色大,居然敢将自已心头上的人抢去不还。二来听王有德说鹤翔山上出现金矿,顿时贪心大炽,恨不得现在就带人上山,分上一杯羹。
于是兴冲冲带着王有德来找周恒,万万没想到,一向对自已百依百顺的周巡抚三句话不到,先是向自已大发雷霆,后来更是疾言厉色的训斥一顿拂袖而去,正自觉颜面扫地的时候,一见王有德凑上前来,一肚子火顿时有了发泄的地方,抬起就是一脚,踢得王有德成了一个滚地葫芦,“狗奴才,你若是敢骗老爷,小心老爷抠出你的牛黄狗宝来!”
王有德后悔的脸色发白,不过他也知道此刻已不能回头,低声赔笑:“大人放心,给小的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骗您的。”
“哼,谅你也不敢!滚下去老实呆着,等用着你的时候,好好出把子力,老爷亏待不了你!”王有德如蒙大赦,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唯唯诺诺的滚下去了。
“你不仁不要怪我不义,看来这个巡抚的位子坐得久了,是时候该换人了!”李延华站起身来,手狠狠的拍在案上,“来人!召集两班衙役,跟老爷走一趟罢。”
大帐内,朱常洛静静凝视着面前儒雅的中年文士,二人相对而坐,煮茶长谈。
“自与先生自考场一别经年,当日就有会晤之言,没想到这一诺居然到今天才得实现,先生不远千里而来看望,常洛感激不尽。”
顾宪成未说话先叹了一口气,目光中毫不掩饰对朱常洛的欣赏之意。
自从离京回家已有几个月,眼见东林书院已经正式挂牌成立,顾宪成便将书院中一切大小事情交待给兄弟顾允成和好友高攀龙打理,挂念京中的事情,择日动身往京城而来。
一路上途经酒肆饭馆,大街小巷议论的都是睿王甘愿意放弃赡田,带着流民去了鹤翔山,听了满满一耳朵的顾宪成脸色越来越阴沉,思忖再三,终于临时起意,就有了今天的上门拜访。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顾宪成也不含糊,一拱手,“小王爷,下官是特意专程拜访而来,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有话但讲无妨,能得先生教诲,是常洛的荣兴。”
朱常洛说的不是客气话,做为东林党的鼻祖,顾宪成一手创立的东林书院可是在大明中晚期几十年中,焕发出了无尽的神奇力量,可以说无数人的命运,包括大明朝的结局走向,都被这个眼前看着和朝廷没半钱的关系的地方和其中的人操纵掌握。
面对这个写下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千古名联的人,即便是朱堂洛也是心怀敬畏,不敢有半点轻忽以待。
“睿王殿下这些年一来,做下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自就藩以来,济南大街小巷口口相传尽是殿下的盛行,王爷可谓得尽天下人之心矣,王爷胸怀大志,宪成虽然不才,但也能看出一二。只是在宪成看来,睿者通达圆慧,睿王爷只怕是白担了王号中这个睿字了。”
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朱常洛一瞬间微有讶意,随即如常。顾宪成看到的却是他眉宇间掠过一道近乎执拗的坚持和不悔。
不由得再度叹了口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事有可为有不可为,王爷既然离了朝堂,何必执意逆天而为?不如扁舟散发,逍遥江海寄余生不是更好?”
朱常洛默然半晌,淡淡道:“先生明见千里,当知三千微尘里,各有业障。先生所说这些,常洛不懂。”
望着朱常洛清如雪水,冰寒透骨的双眸,顾宪成微微眯着狭长的眼,眼底带着岁月沧桑,更带着说不出的深沉智慧:“睿王爷说话,习惯说一半留一半,不打紧,我帮你说出来就是。”
“世人都道王爷自请入藩,已经甘心放弃了王位之争,宪成大胆猜测,王爷非但没有放弃,反而正好相反,眼下种种所行难道不是厉兵秣马,卧薪尝胆之举?小王爷好高超的技艺,就连宪成险些也被王爷瞒了过去。”
第98章 拉拢
鹤翔山大营门前,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大嗓门正在扯着嗓子开骂,声音宏亮杀猪也似,“王有德你个怂蛋,咱们王爷那里对你不起?从京城一路好吃好喝带你到山东,是你自愿不留在大营,咱们王爷仁义又给银子又给地,可有一点对不起你们过!”
李老大怒目圆睁,一张黑脸气得通红,指着王有德泼口大骂,“你说你还能算人么?喂条狗还知感恩图报,你个怂人竟然反咬一口,带人来搜山,来来来,今天俺李老大不收拾了你,咱就跟你姓!”
“李老大,你骂错啦!说他们是猪是狗,那是污辱猪和狗啦……摆明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话顿时引起周围看一群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声,被骂的男主角王有德换了一身暂新的衣服,本来大马金刀的准备上山来显摆给昔日好友看的,可没进营门就已犯了众怒,先前趾高飞扬早就焉了,老实的躲到高知府的身后,焉头耷脑的活象遭了鸡瘟。
“高大人,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领头的滨州知府高学东死爹样的带着一脸苦色站在营门前,恨恨的盯了一眼这个叫自已拿主意的王有德,就是他昨夜带着一纸公文来到府衙,并有私信一封,交待的很明白,让他带着这些人搜山!目的很明确,就是想方设法,无论如何也要查到小王爷在鹤翔山到底在那干什么。
官大一级压死人,高知府是个温吞性子,接到这个烫手的山竽,思来想去一宿没睡好,他既不想得罪小王爷,更不敢得罪顶头上司,犹豫了一夜也没拿出个正经主意,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人上山来,心里就想着见风使舵,随机应变。
万万没成想这个王有德竟是个会走路的搅屎棍子,这连大营门都还没进,就先挨了一顿喷,看着营门内群情激愤,高知府脸色煞白,心道这要是进了营,保不齐还怎么样呢。
“安生呆着,等着小王爷安排!”高知府嫌恶之极瞅了王有德一眼,要不是看在李延华份上,高知府踹死他的心都有,现下只希望小王爷开个恩,让自已上山走个过场就得了。
拿主意?高老爷这一辈子就会拿银子,最不会的就是拿主意!
大帐内气氛微妙,朱常洛和顾宪成相对而坐,小福子一脸难看的急匆匆闯进帐来,“殿下爷,滨州知府高大人带着一群人,说是奉了济南府尹李大人的手谕有事前来拜访。”实在忍不住又低声道:“奴才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有几个还高喊要搜山什么的呢。”
“哦?”朱常洛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都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看来有些人还真当自已是个任人可捏的软柿子呐……眼神瞟过那写了一半的折子,最后落在顾宪成身上,嘴角已是露出一丝浅笑。
不作死就不会死,即然自已敢送上门来找死,自已不介意出把力挖个坑埋了。
乍听这个消息的顾宪成同样是微微一愕,他在吏部任职多年,济南府尹李延华他是知道的,当然也知道李大人也是沈一贯的妻弟,这个人官声风评都是极差,全仗沈一贯出了大力气死保,至今才能安坐不倒。
敢来找这位小王爷的麻烦,可以预见沈一贯这下麻烦可大了,视转到朱常洛身上,不由得就是一怔。
朱常洛泰然端坐着笑如春风,嘴角挂着一丝人畜无害的笑容,浑身上下散发一种谈笑既风云、挥手是苍生莫名意味。
“些许小事,去前面营中找孙大人,传我的口谕,将营门大敞,任他们进罢!”
一语惊四座,顾宪成瞪大了眼,真的这么好欺负?小福子更是急的一脸通红。
可是朱常洛下一句话就出口了,声音冷似寒冰,“有胆敢往里进一步者,往死里打!不必手底容情,出事有本王担着!”
“唉!奴才知道啦!”小福子一蹦老高,撒着花就蹿出去了。
转身依旧是一幅云淡风轻的笑脸,“人的名树的影,常洛从小在宫中受欺惯了,你看这倒了济南山沟里,还有人追到这里来问罪闹事的,改天回京可得找钦天监李大人批批八字才是。”说完畅快大笑,言者有心,听者更有心,顾宪成只觉得刺眼扎心般的讥诮。
看着顾宪成勃然变色的脸,朱常洛适时止住笑声,“先生不要生气,不要让这些蚊蝇之辈搅了咱们谈话的兴趣,咱们继续说正事,在回答先生那个问题前,常洛有一个问题想先请教下先生。”
“不敢当请教二字,有什么话王爷尽管示下罢。”被暗讽了的顾宪成强压住心头翻滚的怒意。
“常洛自幼失教,读书不多。前几日看论语中有一句君子群尔不党,小人党尔不群,不知先生能不能为常洛解惑?”
浅笑晏晏,锋锐暗藏。
顾宪成静默片刻,“自古以来,结党便为帝王所忌,古来帝王防臣下结党,甚于防川,可是犹百禁而不止,其因为何,王爷聪慧,自然不消下官饶舌。”
朱常洛微笑点头,“大人的意思是帝王厌恶结党,是担心妨害帝位,但须知古往今来的名臣,若要做出点事来,哪个不党?若不党,如何做事?”
“王爷聪慧的紧,说的很好!”不愧是开书院的人,夸人都带着三分先生夸弟子的韵味。
顾宪成脸上昂然放出光采,“历朝历代结党的大臣历历可数自不必说,远的不说,就拿咱们大明来说,宪宗一朝时阳明公创立心学,至今洋洋弟子数万人,道统连续不绝,直到世宗一朝前首辅张居正,都是心学门人,这些人那个不是呼风唤雨之辈?”
“依下官愚见,结党本身并无好坏善恶之分,区别只在于人心耳!能臣结党,自然能建功立业,奸臣结党,则免不了误国误民,身败名裂。”
东林书院东林党,看来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朱常洛心里慨叹脸上依旧微笑,“先生见解独到,一言中的,但愿先生永记今日之言,常洛也有一言送于先生,党争不谓不可,但若党同伐异,则免不了日后受人唾骂千夫所指。”
刚还洋洋得意的顾宪成忽然怔住,一句党同伐异让他隐隐想到了什么,却又琢磨不出来,一种异样感觉使他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本能的觉得这个小王爷心思之深,谋虑之远,实在已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在这里出开了神,朱常洛微笑着拿起笔认真继续写奏折,落笔不疾不徐,字字风骨清秀,分行布局,疏朗匀称。转眼写就,放下手中毛笔,等墨迹稍干,取出一个锦盒封好,一切步骤做的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做完这一切后对着顾宪成微微一笑,“现在我可以回答先生的先前的问题啦。”
顾宪成脸色一肃,凝神倾听。
“先生眼光锐利通透,直视本心!你看的不错,我确实登位之心,从早就有,而且从来没消过。”
想过千万个朱常洛的回答,却没料到这个小王爷居然回答的如此之简、之直、之白!
如同挨了雷劈一样顾宪成不复镇定,一颗心乱翻翻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脑海中却已在响起离京前在秘室中和师尊一晤时说的话:“藩王就不能登位了么?当初的成祖皇帝也只是个藩王!”
嘴角已有了一丝苦笑,果然是老师法眼无差,远非自已能及。良久之后,顾宪成苦涩开口,“王爷身为睿王,已极尽尊荣,何必非要行这失道妄为之事?难道不怕史笔昭昭,落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乱臣贼子这个名声我当然不要,那位子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拿回我的东西,难道还听别人说三道四不成?”朱常洛温声轻笑,眼底几丝不屑,“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顾大人当知我五岁落入千鲤池?可曾记得腊八离宫?母妃至今还躺在昭阳宫,咱们大明诏狱又安静又清凉,先生没事可以去体验下,想必会令先生终生难忘。”
笑容依旧温和清雅,让所有见过的人都有如沐春风之感,可在顾宪成看来尽成了冷澈骨髓的心寒。
片刻惊讶过后,不管心内有多惊骇,顾宪成表面上又变回先前那种万事在心,成竹在胸的模样,“承蒙殿下坦白,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不知……”
“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的这么明白是不是?”
这一句彻底击中了顾宪成,强自镇定的脸色再次变化,一只手微微颤抖,狠狠捏住了手中茶杯,手心已经汗湿。
“响鼓不用重捶,就凭先生不辞千里之地来到这里,我的所做所为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你,这些话和别人是说不得的,但是和先生说说也无妨,与你要扶植福王相比,我们二人那个最适合坐上那个位子,先生心里肯定是有数的。”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今天常洛推心置腹问一句,先生可否转戈助我?共开大明盛世,救万民于水火,彪大名于青史,方不负先生一腹韬略平生志向,可好?”
顾宪成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的迷惑和冲动,他很想应承下来……
看着顾宪成叹了口气,眼神里那一丝犹豫挣扎几下消失殆尽,朱常洛也叹了口气,他是真心想把顾宪成拉到自已这边来的,可惜事不遂人愿,顾宪成终究还是站到了自已的对立面。
从顾宪成神色可以察觉出一丝异样犹豫,难道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不免引起了朱常洛的好奇。
“下官承蒙王爷厚爱,只可惜质钝才疏,不足以追随王爷于左右。不过王爷放心,今日一会,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王爷尽管实行你的计划,下官也会尽一切所能保三皇子上位,鹿死谁手,日后自有分晓。”
“就依先生所说。”朱常洛默然,今日的事目的已经达到,是友是敌已经试过,再动手便无遗憾。
帐内陷入沉默,似有风吹过,衣袂微动。
朱常洛心中有遗憾,他心中何尝不是一样?朱常洛这个对手实在太过强劲,如果有可能顾宪成死也不愿与他为敌,可是想起站在自已身后的那个高大身影,顿时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喘不上气来。
“话已说明,下官不便在此多呆,就此告辞了。”顾宪成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朱常洛也不挽留,双手一拱,“顾宪生一路平安。”
小福子引着顾宪成出去时,恰好与进来的叶赫打了个照面。见叶赫扫向自已的目光冷酷锋锐似夜色中一记刀光,顾宪成微微一愕,却连头也没有回,脚下生风般的去远。
第99章 铁血
鹤翔山军营大帐中,朱常洛拿着一卷书看得正自出神,忽然叶赫撩帘进来,一股寒风卷起烛火一阵摇曳,朱常洛放下书,展颜笑道:“你回来啦,奏折送出去了么?”
接过他送过的热茶喝了几口,淡淡水雾蒸腾而上,一双寒星样的眼睛居然有了些暖意,却依旧深遂明亮,“睿大王爷有令,小的怎么敢不听话,放心吧,已经送出去了。”
朱常洛低头看书,罕见没有和他斗嘴,这让叶赫倒有些不习惯,凑了过去,“你打了那些狗腿子,依我看他们必定不会甘休,可有什么打算?”
听叶赫提起这件事,朱常洛嘴角挂着浅笑,眼底神色却透着坚定和不屑,“那些家伙打就打了,有什么打紧,不过咱们也得早做准备了,不用多少天只怕还会有人来的。”烛光下的朱常洛笑得开心,“不过这次,恐怕没有那么好过关。”
叶赫拧起了眉,瞪着那个笑得好似狐狸的家伙,心里蓦然有些紧,手心已经被汗浸湿。
轻轻放下手中那卷书,“叶赫,你我相交最久,有些事我从不来瞒你,记得以前我和你说过,这天下便是一盘棋,我既已执子,便没有停手的道理。”
忽然微笑起来,眼底有光一闪,“世人因无法预知黑暗的前路是走向光明还是面临终结,是坐在高堂之上还是躺在黑木棺里,只能一看天意,二就全凭本心,至于走到那一步就到那一步。”话音一转,语气忽然变得自信,“可唐朝王积薪所做棋法十诀有云:动须相应,舍小就大,人生自当如棋,也需正确谋划。”
叶赫静静的凝视着他,“你的说棋法十诀我也看过,除了你说的那两法,还有贪不得胜、势孤取和之说,”眼底已有了三分怒意三分担忧,“朱小九,行险弄巧,不是你的风格。”
看着他神色淡淡,拿攸关性命的大事如同说别人一样轻松,叶赫莫名有一种将他痛扁的冲动,可是随后朱常洛一句话如同当头一桶雪水淋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时间剩的不多,实在是耽搁不起啦。”
神情似笑非笑,眼底却有不语惊秋的凄凉。
看出了他眼神里忧伤和坚定,叶赫眉锋蹙起,寒星般的眼眸锋茫毕露,“你尽管放手去做,有我在,保你平安无事。”
虎贲前营,演武台上,朱常洛和叶赫、熊廷弼三人站在高台之上,台下孙承宗手执令旗,下边三千军兵气势高昂,军容如山。
随着孙承宗手中令旗一挥,三千人一声大吼,声可震天动地,齐唰唰对着演武台行了一礼,随即挥刀操盾,操演起来,一招一式,整齐划一。
三千人的勇猛气势连成一片,动时如江海倒置铺天盖地,静时如五岳屹立坚磐不移。熊廷弼看得眼都直了,只觉得浑身血在沸腾,嘴张开了合不拢来,就连一向冷静的叶赫呼吸都有些凝重。
只有某人不合时宜的摇了摇头,“不过是花拳绣腿,用来锻炼体魄还行,离我心里的理想队伍差得远了。”
叶赫和熊廷弼齐齐飞起一对白眼,这还叫弱?那什么叫强?叶赫尤其感触极深,他从小在父汗清佳怒身边长大,对于军事练兵一道颇为精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打造出这样一支悍勇如此的战队?朱小九,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孙承宗手执战旗,手抚短须,三个月来他真的做到了朱常洛要求的什么事也没管,一心只按照新的训练方法来练兵,如今战果初现,望着雅雀无声,笔直如剑的三千勇士,孙承宗欣慰中更有敬色,因为他知道,能够撑过训练站到此地的每一个军士,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勇气,他们每一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眼光转到台上朱常洛的脸上,对这位小王爷死心塌地的佩服,是他的魔鬼训练策划将这几乎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孙承宗知道,这位小王爷已经为自已打开了一扇大门,里面风光灿烂瑰丽,足够他一见入心,终生难忘。
自从训练开始,五千人每人都领到了一张训练计划书,以每百人为一队,而训练的科目更是让人大开眼界,那些老一套的武技、盾牌、刀枪一概不用,而用泅渡、障碍、越野、格斗而取代,如果有可能,朱常洛还想加上一个项目,那就是射击,可惜这个项目估计得一阵子才能实现。
残酷的训练的背后是丰厚的回报,每一个军兵在训练初始的时候就已被明白告知:只要挺过去,成为真正的合格虎贲一员,年俸白银二十两,立功受奖者翻倍,若是表现优良突出,不论出身如何,一律提升为军佐、副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朱常洛选的这些人是极具战斗力的群体,流民!
所谓流民,即无房也无地更无产,可这种三无人员一旦拚起来命来,所爆发出来的力量足可翻山倒海!事实证明,朱常洛的选择是无比的英明正确。
既便是这样,这些严酷的科目操演没有白叫魔鬼之名,做为计划的实行者和参与者,所有兵士逢从训练开始每天都能看到同伴受伤,看着在泥水里痛苦地翻滚的同伴,可是没有人上来理会,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因为自顾不瑕。
训练到后来几近残酷,所有人都坚信,就算是有人死在这场训练中,也不会有人过来看一眼!
面对天天疲惫不堪累得象狗,吃得象猪的军兵,孙承宗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王爷失望!
你可以不把训练当战争,但战争来临的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因为朱常洛给孙承宗下的命令就是,这五千个人中他只要三千个!
这三千人就是未来的大明雄师,虎贲铁血!
无比丰厚的条件的背后是无比残酷的训练,无比残酷的训练带来的是无比残酷的淘汰!三个月后的今天,呈现在给所有人面前的,是一柄柄竖着的尖刀,三千人汇集而起煞气冲宵而上,足以将天捅出个窟窿!面对这样一支军队,就连叶赫这样武功高强心如磐石的人都难免一阵悸动,更别提熊廷弼在一旁更是激动的眼睛都红了。
一步步沉稳走上高台的孙承宗,慢慢走到朱常洛跟前,猛然单膝跪地,“殿下所托,承宗幸不辱命!”
除了山风呼啸,全场静寂无声,所有人屏息静气,心里不约而同都有一个想法,有这样的圣明之主,何愁没有灿烂的明天!对这一点,自上而下,无人不坚信这一点!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三千虎贲,浩荡中华,凡我汉旗所指、无不望尘遁逃!
又是一年风雪频来季节,万历皇帝身着银色狐裘,双手笼在袖中,眼眉拧在一起,远望空中彤云密布,雪花搓絮揉棉般自空中飘散下来。黄锦体贴的凑上来,轻轻拂去落在他肩上的雪,轻声劝道:“这天冷,万岁爷还是回乾清宫吧,要是冻着龙体可是大事啦。”
万历微微一哂,“朕这个皇上当的真是累!哱拜的事情还没有解决,那些大臣们天天上折子请战,可是国库空虚拿什么打?前阵河南又报了雪灾,南边戚少保也来折子催饷,如今再要发兵甘肃,却如何周转的过来?可恨眼下内阁竟无一人可替朕分忧!”
静静的听着皇上发牢骚,黄锦心头也有无限感概。外头大臣明里暗地都在骂皇上不上朝,只顾贪欢享乐,可是有谁知道皇上这个九五至尊的位子并不是那么好坐,今天这里搞叛乱,明天那里来天灾,一个不慎,屁股底下的位子就有可有保不牢,被人取而代之。
可皇上不上朝,却能将朝中群臣紧紧的捏在手心里,黄锦自小进宫,由小太监开始到现在的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见过多少自栩厉害的大臣,在这位皇帝的手里全都栽了跟头,这位陛下的心智与手腕可见一斑。
“不但这样,居然还有上来凑热闹的。”万历终于将眼睛从落雪上挪开,冷冷啍了一声,“昨天济南府送来一份密奏,你可知道上边说的什么?”
一听济南府三个字,黄锦的心忽然就停跳了一拍,连忙陪着笑试探着问道:“莫不是睿王殿下……?”
“你倒是乖觉!”不着喜怒的瞥了他一眼,“济南府尹李延华参睿王悖逆犯上,私自在鹤翔山开发金矿,得利极丰,他曾派人上山察看,却被痛殴一顿尽数赶了下山,你说这事有几分可信?”
这是又要让自已发表意见么?黄锦心里头又苦又涩,习惯性的先抬眼看皇上的脸色,却不料万历好象看透他的心事一般,厉声喝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天天看朕的脸色,你不烦朕都烦了。”
这些年万历脾气越来暴虐,内监宫女稍有过犯,便即拖出杖毙,既便是黄锦这样的陪在万历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也不敢有些许大意,骇得连忙低了头,额上已经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不住口的称是。
细细思忖了一番,方开口道:“济南府尹弹劾睿王一事,老奴认为蹊跷甚多。第一,此事如此之大,为何只有李大人一已密奏,而不见巡抚周大人的折子?第二,依这位李大人所奏,睿王开矿一事他也只是听闻,并没有亲眼实见,这个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其中或有下情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再说这位李大人的为人,老奴也曾有过耳闻,官声和风评都不怎么好,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还需仔细斟酌。”抬头觑了万历一眼,“这是老奴一点愚见,陛下您能听就听个一句两句,不可听就当成耳旁风,吹过就算,咱不当真啊……”
万历噗一声笑了出来,“老货真个滑头!不过你说的也有你的道理,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李延华再混蛋再不靠谱,没有几分证据,谅他没这个胆子敢将本送到朕面前,这事得彻察!”
说完拔步就走,倒把黄锦闪了一个愣怔,急叫道:“陛下,您慢些,仔细脚下雪滑。”
万历疾步急行,头也不回的喝道:“去召刑部王之寀来见朕!”
王之寀,字心一,时任刑部主事。官虽然不大,但是其人审案极具手段,可以说术业有专攻,经过他手里的犯人,就算是个铁打的金刚,用不了几天也就会老老实实的招供,
自从乾清宫面圣之后,这几天来王之寀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这个案子看起来并不复杂也不难审,鹤翔山有没有金矿,看下不就知道了?若是真的有金矿,也不会凭空飞掉。若说是去巡山的被打一事,那就更没什么了不起,别说堂堂睿王爷打个把人,就是一时性起,杀上十个八个的,估计也算不上什么大罪。
王之寀一生都在刑部打滚,审得尽是高官要犯,耳濡目染,深通官道,一眼就看出,这个案子是真的不好审。堂堂睿王,天潢贵胄,私自开矿,敛财自肥这个罪名可就大了……
皇上的意思到是底是什么意思呢?这案子到底是严察还是严办?
想起见驾时皇上那阴睛不定的脸和讳莫如深的口气,王之寀一阵阵头皮发麻。
是夜,有人上门拜访,听家人报出来人正是自已好友罗大厷时,王之寀忽然就愣了,猛的想起一件事来,脸色蓦然阴沉了下来!
第100章 进京
睿王将被押解回京的消息一经传出,朝野上下无不震动!太和殿之上却是一派奇诡的不动声色,先不说内阁六部诸位大臣个个缄默不言,就连平日有个风吹草动便如蝇见血的御史言官们也是大反常态,全似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变成了哑巴。
京城的老百姓们犹还记得睿小王爷当日鲜衣怒马,带着洋洋万余人的流民大军出城的奇异景象。可是眼下不到半年,这位睿王爷居然扛着铁枷,坐着囚车再度回京,顿时引起市井之间一片哗然。
事关皇家秘事,天子**,升斗小民们如何敢议。但是人心总是同情弱者,何况这个昔日皇长子,今日的睿王素有贤名在外,于是各种版本的流言四起,喧嚣尘上。
权为己用,恩自上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鹤翔山大营中气氛紧张,李老大等几千人围在中央大帐外,人人脸上一水的焦灼忧虑。
时近隆冬矿井早已停工,现在更是想干也没得干了,继一个月前滨州知府高学东带着王有德等人,来搜山未果反挨了一顿胖揍之后,前天又有一帮不速之客驾临。
这次没人敢打,因为这些人来自京城锦衣卫。
朱常洛大开营门,将这些人迎进大营,亲自带着他们把要看的,想看的全都看了个遍,然后坦然之极的接了圣旨,坐上囚车,直奔京城而去。
消息一经传出,从鹤翔山到济南府,无人不惊,无人不怨!
睿王来济不过半年,半分赡田不征,对当地百姓、商户秋毫无犯,这让受够盘剥和压迫的百姓们如何不感恩戴德?百姓淳朴,没人去管那些什么异已倾轧的蝇营狗苟的卑鄙,他们只知道睿王是真心实意的对他们好,这样的好王爷居然都被绑进京?这天果然是黑的!
一时间山东各地民怨沸腾,更有几处差点生出民变!吓得各地官员全力弹压,可一时之间如何禁得住,自古法不责众,官员们无奈,只得纷纷具表向上告急。
看着案上一堆告急文书,山东巡抚周恒气得浑身哆嗦,指上一旁站立的李延华怒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次事情闹大,本抚看你如何收拾?”
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延华此刻脸色灰败,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承受周恒暴发的怒火他不介意,真正让他受打击的是昨天收到沈一贯的亲笔来信,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也似!而这次锦衣卫亲自搜山的结果也出来了,那里有什么金矿,虽然开矿确是事实,但金矿变铜矿,一字之差效果却不啻天壤,如果皇上要追究怪罪,自已的下场堪虞。
这些已经足以让李延华心惊肉跳,坐立难安。
恶梦变成了现实,昨天刚收到姐夫的信,今天早上一道圣旨诏他马上返京。
“大人,是我一时糊涂,如今事已做下,悔不当初也晚了。”李延华涕泪四流,忽然跪到周恒面前,抱着他的腿嚎哭,“大人不能见死不救,您不拉下官一把,下官这次就算完啦。”
周恒斜着眼看着这个跪在地上求自已的家伙就象看一只老鼠,心中升起一阵久违的快意,眼底尽是嫌恶之极的神色,冷笑道:“本抚早就告诫过你,鹤翔山一事必须慎之再慎,如今你一本密奏越过本抚好说,难道不该先和沈大人打个招呼再定行止?可笑你一为泄愤,二为抢功,居然直接上疏到了皇上面前!如今恕本抚无能,李大人好自为之罢。”
李延华脸如土色,忽然止了嚎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周恒,脸露狰狞,“大人骂的痛快,不过延华还是相信,你会想法子救我!”
周恒心中一寒,脱口而出,“为何?”
李延华站起身来,眼中放出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光茫,面上神情凶狠暴虐似择人欲噬,“如果我进了刑部大狱,大人也不见得清心,你所做的那些事我会全说出来,左右有人陪着一块上路,黄泉路上不寂寞,我也算不亏本!”
李延华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可是字字句句如同发自九幽地狱恶魔,每一句都直击周恒软胁,不待他说完,脸上已勃然变色,颤抖的手指点着李延华,怒不可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敢!”
“大人若是肯救我,我自然不敢!”李延华丧心病狂的哈哈狂笑,“大人若是执意见死不救,就请拭目以待吧。”
周恒一张脸已变得死人般蜡黄,刚才心中的那点痛快喜意,到了此刻连一丝半点都没有留存,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椅上,胸口一阵嫌恶,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到了地上。
鹤翔山大营总帐内,孙承宗镇定的坐在一边,叶赫神色淡然,身姿挺拔如剑,只有熊廷弼两眼通红,头发蓬乱,正围着帐内不停的转圈。
“叶赫,王爷走时交待这里一切由你做主,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说话的人是熊廷弼,从早上开始他已经急的吵吵了半天了,此刻声音已变得嘶哑哽咽,“要不咱们带人去把王爷抢回来,你们没看咱们王爷身上背着的可是十五斤重的枷啊……他如何吃得下那般苦?”
孙承宗黑着脸嘭得一声拍了一下桌子,“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急有什么用,想招才是正经!”
“还想什么招!熊廷弼愤愤不平,嘴角已有几分狠厉,“带上虎贲卫,把王爷抢回来!”
二人的争执,叶赫全程看在眼里,想起朱常洛被锦衣卫带走时,看向自已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心中一阵莫名酸涩,深恨自己无能,叹了口气,却终究冷静下来。
朱常洛的所做所为,就好比两侧开刃、无比锋锐的一把刀,纵然所向披靡,但一个不注意,或许割伤的第一个就是自已,叶赫不由得微微苦笑……这个家伙,果然玩的就是心跳啊。
“稍安勿燥,听我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叶赫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凌厉,“孙大哥务须约束好虎贲卫,切不可因为一时激愤闹出事来,那样不但帮不到王爷,反而会授人以柄!”
孙承宗沉默片刻,点头答应。
“熊大哥且放宽心,我马上动身,随着他一起动身进京,有我在,他少了一根头发你唯我是问。”
熊廷弼大喜:“我也去!”
叶赫摇了摇头,“眼下大营中人心浮动,孙大哥全力约束虎贲卫无力分身,剩下的几千口子,如果你不在,生出乱子来何人收拾残局?”
熊廷弼这才想起门外头还有几千口子等着答复呢,在外头那些人的心里,睿王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神,如果稍有鼓动,真的是要生出大变的!
二人都是才智绝伦之人,知道叶赫所说的方法是眼下最合适正确的办法,熊廷弼一跺脚,狠狠大声道:“记得你说的话,若是王爷不能平安回来,别说我熊飞白带着这几千口子折了你骨头。”
见叶赫一脸正色点了点头,熊廷弼心下稍安。
“飞白不必太过焦虑不安,”孙承宗为人外朴内明,又饱经历练,刚刚是关心则乱,如今冷静慧生,心下已有了主意。
“咱们王爷怎么说也是个睿王,就算到了京城,众目昭昭这下,那些人不敢太过为难了他,再说咱们在这也并非什么事都不能做,咱们做个万民表,送给咱们当今那位圣明皇上,让他知道自古人心不稳,便会政局不安!”
都说老实人发起狠来更毒,几句话说得熊廷弼和叶赫都是一愣,不过……这还是真是个好法子。
大雪漫天,狂风怒啸。
离京城三十里外一间室内,朱常洛静坐室中,抚着红肿的手腕不由得苦笑,自从刑部主事王述古带着锦衣卫受了皇命,将自已解往京城受审,这一路行来,称得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过了今晚,明天就能进京了,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将会如何对待自已呢?朱常洛心里百味杂陈之余颇多期待。
幸好这个王述古极会做人,除了一路经过州县府衙时才给自已戴枷之外,其余时间甚是优待。
与上几次难关相比,这次的自已羽翼渐成,如果还打着将自已当面团一样的揉捏的主意,想必会大大的失望。
窗棂忽然微微有响,似有风吹动,朱常洛愕然回头,却见叶赫一身黑衣轻如落叶般的翻身进来,朱常洛笑嘻嘻心情大好,“你辛苦了,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穿过层层守卫潜进的叶赫一言不发,冷哼一声就当是回答了,先将他的手抓起,试脉之时察觉他手腕红肿,眼底已有怒色。
朱常洛轻笑,悄声道:“不妨事,这个王述古对我已经很不错了。想来明日我到京城之后,就会转入三法司中刑部大狱。你可去找下黄公公,看下我的奏折是否已到了皇上手中。”
叶赫点了点头,转眼看到他神色颇为憔悴,想来这一路吃得苦头不小,“孙承宗和熊廷弼他们都很挂念你,你一定要平安无事!”说完转身穿窗而出。
看着微微颤动的窗棂,不由叹息,“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好。”
想起和叶赫相识以来,历尽重重艰险从不相弃,步步荆棘却始终伴随,不由得喃喃自语:“将来我若有仰承天命指画山河的一天,朱常洛的卧榻之侧,必有你们放心安枕的一席之地。”
近乎自怨的发泄一下,心中郁闷的沉重竟然消去很多,转身上床倒下,一枕安眠。
自从申时行和王锡爵致仕以来,科考一案中闹了个灰头土脸的沈一贯,终于凭借多年来练成的混事技术,力压赵志皋和张位成为内阁首辅。自上任以来首辅一职让他干的是游刃有余,左推右挡,活似沾了油的一只葫芦,可与他混风的风生水起的情况一样,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名声一贯的不佳。
此刻内阁中赵志皋已请了病假,内阁中除了张位,又多了两个新人,一个名叫沈鲤一个名叫朱赓,沈鲤是万历挑的人,而朱赓是沈一贯挑的人,而张位是申时行的人,所以这个新内阁很热闹。
此刻文华殿中,沈阁老的眼盯着案上一个锦盒,一脸的神情凝重。身为内阁首辅,自然知道能用锦盒承放奏疏的人,除了一方巡抚之外,只有宗室贵胄才有这种资格。看着盒上的火漆封口,沈一贯神色变得精彩无比,他知道这个折子应该以最快的速度交到皇上的手中。
盒子上的封签,正是今天已被押解到京的睿王朱常洛!想起这个自已教过几天的皇长子,他没有忘记几年前在梨香馆中万历是用何等语气告诫过自已,依他来看,若说这个皇长子在皇上心底没有任何份量,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而近年来朱常洛的所做所为,连他自已都极为忌惮不敢轻易招惹,一想起这个事,沈一贯就恨得李延华牙痒,这个猪一样的东西怎么就敢瞒着自已捅出这天大的蒌子来!
头前一个小黄门提着灯笼引路,黄锦一身便衣,慢悠悠回自已老窝休息的时候,忽然身边一阵凉风吹过,不知为什么黄大太监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这风……怎么就这样熟悉呐?
第101章 讯问
时近腊月的北京城,接连几天下了大雪,天寒地冻挡不住心急如焚,黄大公公一大早就被某人几乎是拖着来到了内阁处理公务的文华殿。
自从昨夜那一阵风刮过之后,黄锦的心情一直很忧桑很忧桑。
此时天时尚早,文华殿内除了留守的几个守卫,静悄悄没有一个人,黄锦未语先叹,“看吧,咱家说此时来得还早,让你耐心点,可偏偏就这般猴急沉不住气。”
被埋怨的叶赫也不理会,转身便要推门而进。
“哎哟祖宗!这个地可不是随便人能进的啊。”内阁重地,等闲人连靠边都靠不上,也就是黄锦身为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位高权重,终日往来内阁与乾清宫,守卫才没有阻拦,换成别人根本没戏。
既便是这样,见叶赫这般轻举妄动,黄锦顿觉一阵头皮发麻。
叶赫现在没有心思管这些,自从昨天从黄锦处得知万历并没有见过朱常洛的锦盒密奏,这个意外顿时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密奏对朱常洛意味着什么太清楚不过,有了这个东西,朱常洛做的一切都成了有理有据,没有了这个东西,朱常洛就坐实了敛财自肥,悖逆犯上的大罪。
“公公,劳烦你在这看着,我先进去看一眼,有人你就咳嗽一声,我立马出来。”说完不等黄锦答应,叶赫矫如狸猫一样一闪身就没了影。
“哎哟……这个猴崽子,咱家早晚得让你们折腾死!”黄锦一声没埋怨完,再看叶赫早就没有影了,气得直瞪眼,对于这个家伙他是半点脾气没有。
后天就是睿王开审的日子,李延华、王有德等一干与本案有关的人等也都到齐。与以前不太相同的是,这次御笔钦点了两名刑部主事,主审王之宷,次审王述古。
今天二人凑在了一起,各自翻看了一番李延华、高学东、以及王有德诸人的证词,令人奇怪的是山东巡抚周恒居然也上来凑热闹,力证朱常洛从自已手里强取了五千兵军辎重,这个突如而来的猛料顿时让两位主审为之侧目!
本来这个案子并不难审,说白了罪名也不大,不过是证明睿王私自开矿,敛财自肥而已,说到底睿王只要承认有罪,最多落个几句申饬,除了名声扫地不太好听外,别的也真的没有什么了,可周恒的证词突然提出了五千兵马的事,顿时让这个案子性质大变,凭空生出许多波折。
这两事一联系,王之宷顿时笑眯了眼,他是有心人,自然巴不得这种证据越多越好,嘴角挂着一丝阴笑,心中暗暗盘算不停。
王述古皱了眉,“王大人,你看睿王爷象是个要谋逆的人么?”
果然是个审案的积年行家,一句谋逆,直指核心。
翻着证词的手忽然慢了下来,王之宷和张述古同部为官多年,二人平日关系谈不上有多好,但是这次二人同审一案,不得不多加敷衍,沉默片刻,“依述古兄所见呢?”
对于王之宷来回踢皮球的手段张述古很是不悦,瞬间沉下了脸。
“这次是我奉了皇命去鹤翔山主持搜察一事,依我所见所闻,开矿之事确凿无误,可五千兵马没亲眼所见不敢置喙,但仅凭这几点就说睿王有悖逆犯上之心却是有失偏颇,依我看来周、李两位所说可信程度难免要打个折扣。”
王之宷冷嗤一声,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蔑视嘲讽,“述古兄说的很是,他们把咱们刑部的人全都当傻子了,在他们心中大约以为天底下就只他们两个最聪明。”
万没成想王之宷会用傻子来形容这两个人,王述古有些忍不住想笑,可是王之宷随后的一句话让他瞬间笑意全无。
“此地只有你我,话不传六耳,王大人,我倒有一句实话和你说说。”脸上笑容敛去,换上来的尽是刻薄阴冷,“要我说句先见之明的话,这个睿王爷就算此时给他断个悖逆犯上的罪名,胜过他日后篡位谋反!”
能在这京城里当官的,有没权的,有没钱的,也有没势力的,你可以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唯独不能没有心眼。
绝不缺心眼的王述古闻言又惊又怒,火烧屁股般一跃而起,“你……你好胆!睿王有恩于京济两地百姓,对这等贤明之王怎敢如此信口雌黄,单说你身为刑部主事,当知大明律法,诋毁王子,当夷三族!再敢说一句这样疯话,明日金殿之上我必参你一本!”
话不投机半句多,王述古不敢在这再多呆一刻,生怕这个王之宷再说出什么吓死人的话来,面如土色的狼狈去了。
王之宷铁青了脸,冷笑道:“我呸!针鼻大小的胆子,能成什么事业!”
文华殿上黄锦瞪着沈一贯,圆白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站在他身后的叶赫眼光恍如实质,恨不得化成利剑在沈一贯身上穿出几个窟窿来。叶赫进去翻了一早上空手而返,到底也没有找得到那只锦盒。
沈一贯的一张脸更是拉得比长白山都长!天地良心,他真没敢将那只锦盒怎么样,他即不蠢也不傻,更不缺心眼,所有折子入朝后都有内监专门详细登记,象这种锦盒密奏更是在几处都有留档记录,他的私心只是想着压它几天,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实在不行时再交上去也不迟。
面对黄锦阴沉欲雪的脸,沈一贯满心满口的苦涩,站起来拱手一礼,“黄公公,黄大人,老夫就问您一句话,您觉得我是能做出这种搬石头砸自已脚的人么?如果您说是,那老夫二话不说,咱们立马入宫见圣,陛下要杀要刮,老夫没有二话!”
黄锦瞪着眼看着耍光棍的沈一贯,折子自已不会长着翅膀飞掉,可是万历那边并没有看到,内阁这边又不见踪影,黄锦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借着几丝微弱的光线,打量着这个昏暗的刑房,和自已之前进过的诏狱相比,这里明显多了几丝人气。随处触目可见的刑具上,地上、墙上那层厚厚的黑乎乎的血糨,不管爱看不爱看,总会不自觉飞入你的眼底,浓重的血腥气中人欲呕,足以让每一个初到这里的人,不用审讯就已经头上三魂不全,脚下七魄不安。
坐在长条板凳上的朱常洛,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主审官王之宷,同样的对方也在不停的打量着他。
“殿下好,下官僭越问一句,殿下可知罪?”
“王大人好,本王不知有何罪,如何知罪?”
两人有如闲话家常一样,彼此客气相敬如宾,仿佛这里不是拆皮见骨的刑部大狱,二人不是一个主审一个嫌犯,倒象是久别不见的朋友相聚谈心,这奇怪现象就连一旁记录的小吏都不禁惊讶的住了笔,抬眼偷觑。
王之宷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说是无声就是声音压在喉头,发出沙哑低尖的声音如刀刮瓷,声音不大却使人牙酸刺耳闹心。小吏吓得连忙低了头,心里一阵砰砰乱跳,每逢这个王大人发出这样的笑声,那个被审的人下场都将是很惨。
“殿下说笑了,您在济南做了什么,还须要下官一一给您指出来不成?”
朱常洛清如雪水的眸子平静淡然,“久闻刑部诸大人断案明察秋毫,入木三分,今日一见确是名不符实,大人什么没问,先就一口咬定本王有罪,既然如此就麻烦你指出来罢。”
王之宷眉头一挑,神色已有几分恼怒,“济南府尹李大人参王爷私自开矿,隐匿不报,悖逆犯上,王爷认还是不认?”
“开矿是实,隐匿不报却不见得,至于悖逆犯上更是莫须有,大人所说这些本王一概不认。”
“殿下推得倒是干净。”
王之宷嘿嘿低笑了两声,“不过不要紧,不过下官有句贴心话送给王爷,这事其实王爷就是认了,不过是受皇上几句申饬之言,出了这里,依旧是个高高在上的王驾千岁,但如果王爷一意孤行,死硬到底,下官职责所在,虽然不便对殿下擅加大刑,但是……”
说到这里,王之宷脸上阴阴一笑,将头伸到朱常洛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王爷可能不知道,下官最擅长的就是刑讯。这刑部大牢中有四十八种大刑,是专门给那些硬骨头准备的,还有二十七种小刑,伺候王爷这样的皮娇肉贵的贵人最是合适不过,王爷如果不信,下官不介意一种一种的让您受用一番。”
说话的口气喷到朱常洛的耳边,就好象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缠到人的颈上,蛇信轻吐,毒牙突刺,说不出的恐怖烦人。
朱常洛厌恶的看着他的脸,心中更增鄙夷,冷冷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王大人的问题,本王无话可说,你的那些手段,也都留到公堂上说吧。”
“王爷即然执迷不悟,就不要怪下官无礼了。”王之宷已经失去了耐心,眼底凶光一闪,伸手狠狠一挥,后边两名刑吏抬过一张床来。
那床有头有尾,中间却是空的,四角处放着牛皮镣铐,碗口样粗的铁练黑漆漆的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诡异。
“此床名为神仙床,最是舒服不过。”王之宷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之笑,“王爷再不说实话,下官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请您上下神仙床,逍遥一下了。王爷可看好了,这床人躺下去,两头坚硬,中间虚空,看到那些铁练没有,它们会使王爷这小身子崩得直直的……不消片刻便会腰瘫腿软,遍体如酥啦。”
朱常洛惊怒交迸,那神仙床名字好听,可不用看便知是一种残酷之极的刑罚,不由得怒喝道:“王之宷,你敢对本王用刑,若是让父皇知道,你死是不死!”
“王爷言重啦,下官都是奉命而为,所以听下官一句劝多好,把该说的全说出来,否则……”
“否则你要如何?”一个声音似从天边漂来,可是听到所有人的耳中,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王之宷的眼神直勾勾的向身后看了过去,一张脸瞬间变得没有半点血色。
第102章 结怨
王之宷大冬天硬是出了一身冷汗,瘫倒在刑房内,三魂剩了一魂,脑袋里似乎掉进了一窝苍蝇,除了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作响。打死他也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人居然是连朝都不上的的万历皇上?可皇上怎么会在深夜来到这里?
“你还好么?”
声音冰凉沁骨如同三九冰冻,足以让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都打开了摆子。
论惊憾并不亚于王之宷,朱常洛低头视地,强行压下心头震惊,在万历看不到的眼底,透着一抹谁也看不到的寒凉。
“谢父皇关爱,您来的及时,再晚一些儿臣只怕躺在这神仙床上起不来了。”
声音中饱含愤懑瞒不过万历,心里叹了口气,皱眉看向那张神仙床,之后视线落到王之宷之身上。瘫在地上的王之宷浑身汗毛乍竖,吓得抖衣而颤,磕头不止。
“陛下……臣只是想吓唬一下小王爷,就算给臣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小王爷动手,皇上圣明啊!”
“滚去门外石阶上跪两个时辰罢。”万历嫌恶的瞅了他一眼,就象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否则朕不介意你来这个神仙床表演一下。”
滴水成冰的日子跪上两个时辰,这条命也就没有了半条。但比起上神仙床,当然是毫无犹豫选择前者,王之宷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撒丫子就飞了出去。
看着刚刚嚣张如虎狼,转眼变成猪狗的王之宷狼狈奔出,朱常洛脸上心上都没有丝毫快意,权势二个字果然可以颠倒人心,生死顷刻。
阴暗的灯光,诡异的气氛,刑房内的两人相对无语,朱常洛打破死寂,忽然开口道:“父王今天这一出,所为的是什么?”
万历长眉一轩,微有恚怒,“说的什么话!你这性子越发倔犟,早知道朕就该晚些来,让你吃点苦头倒也不错。”
朱常洛捏起了手,声音却越发平静,“父皇说的是,象儿臣这样无人痛惜的人,性子若不再劣一些,只怕此时也不能站在父皇面前说话了。”
万历垂着眼皮,负手在背,讥笑一声,“朕倒从来不知道你竟然这样聪明敏感,可听过刚极必折,慧极必伤这句话么?”
“谢父皇教诲。”朱常洛一咬牙,“儿臣也有一句话送给父皇,为人父者,不患不严,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
万历冷哼一声,“你曲改宋时司马光名言,可是在影射朕对你不慈爱么?”
朱常洛别开了头,避开万历投来的凌厉似要吃人的视线,“是非对错不用儿臣说,父皇心里有数,何必再来难为儿臣?”
自从万历十年之后,没有一个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万历说过话!如今被自已的儿子讥嘲挖苦,万历如何不怒,双眉渐渐竖起,低声咆哮道:“看来朕对你实在太过娇纵了,你如今越大越不知道规矩了!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敢拿你怎么样?”
面对这倒海移山的逼人气势,朱常洛说不害怕是假的,在九五至尊面前,什么父子亲情都脆弱的不堪一击,而且这次一向紧随身后的黄锦也不在身边,他不知道现在黄锦正被叶赫那阵风缠得头晕呢。
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多年的隐忍再也压制不住,一肚子的话既然开了头,便再也停不下来。
“同样是父皇的血脉,凭什么我就该从生下来被没人关注,而别人却能如掌上奇珍?同样是父皇的血脉,凭什么我就该在永和宫冷冷清清,吃得用得还不如一个有脸面的奴才,而别人却能终日锦衣玉食?同样是父皇的血脉,凭什么我坠入千鲤池,九死一生却没有一人来看一眼,而别人生个病却是千般呵护万般宠爱,恨不能以身相待……”
一腔怨气有如大江奔流般喷泻而出,说到后来情发于心,不知不觉居然泪流满面,哽咽道:“父皇还觉得是儿臣是在曲解司马光之言么?”
“混帐,你嘴里那个别人不是别人,他是你的弟弟!”万历怒不可遏,额上青筋迸起老高。
“父皇不要忘了,我也是您的儿子!”
一声父皇,掷地有声。
此刻微风飘动,刑室中已然悄无声息的现出四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看他们出现时无声无息的步伐,便知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刑室里这么大的动静,足以惊动守在外边全神贯注的暗卫了。
如此冲动到底是为什么朱常洛也说不清,他知道今天这事自已做的极为不智,可脑子一热那些话就冲口而出,拉都拉不住,而且就算能回到刚才那一刻,他还是会这样说,就算被万历拖出去杖毙他也不后悔。
万历的脸色如同开了颜料铺一样青红不定,露在袖外的一双手如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眼底怒火几乎凝成实质,心里一个念头,只想将这个胆大包天的杵逆家伙拿出午门杖毙!
一声“来人……”只喊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没了声息。
他看到朱常洛狠狠瞪着一双眼倔强的看着自已,眸光清冽象足了一个人!万历心中忽然轰隆一声坍塌了一半,冲天的怒火如汤沃雪一样瞬间退去,三十年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
那一天,她也是这样的看着自已……
倔强、傲慢、不知所以……
不知不觉间他居然……这样的象她……
“罢了,此间没事,你们出去吧。”颓然的挥了挥手,那些暗卫连忙躬身领命,如同黑夜里影子般无声无息的潜了出去。
朱常洛诧异的抬起了头,一双眼睛似被冰水洗过一样清澈见底。
缓步走上前,看着他兀自散发雾气的眼睛,万历又是一阵神思恍惚。
如同受了迷惑一般,将手轻轻放到朱常洛头上,意似轻抚。
“这么多年了朕一直在努力的想忘了你,可惜……”
感受到头上那只手带来的一丝暖意,朱常洛既惊又疑,颤声道:“父皇?”
一声父皇终于将万历从回忆中唤醒,眼前这个人终究不是那个人!
手僵在那里,暖意化成了冰寒,整个人都变成了没有生气的泥雕木塑,朱常洛很清楚的感觉到,刚刚给自已温柔抚摸的那个父亲已经不在,眼前这个还是那个一贯厌恶自已如鼠的父皇。
朱常洛心中一叹,轻轻一低头,不着痕迹的将头从万历的手下分离开来。
万历沉默一会,“你刚刚太放肆了,朕能容你一次,不会容你第二次,你且记下了。”
“父皇放心,儿臣以后远远躲到济南去。”朱常洛松了口气,这次危机过得真是稀里糊涂之极,心里一阵轻松,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我知道您不喜欢我,我躲远点就是了。”
听他这一句话说不出是该笑还是该气,最终化成一声冷哼,从袖子取出一份折子,丢到他的面前,没好气道:“你的折子我收到了,你和朕说实话,鹤翔山铜银矿你果真一丝没动么?”
“父皇放心,自从开矿以来,每日都有专人一本细帐,详细记录每日每月收入几何,父皇一看便知。儿臣知道国库空虚,如今内忧外患,都得从一个钱字上来,别的地方不能为父皇分忧,只能从这些地方出把力,助咱们大明渡过难关。”
万历板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忽然觉得这样有点不习惯,咳嗽了一声,冷哼道:“明明是一件好事,早些写折子何至于惹出这么多事,你心里的算盘以为朕看不透?真当朕是一代昏君可任你玩弄不成?”
朱常洛头上的汗终于下来了,吃不透这个父皇将自已看透了几三分,但是他知道此刻最好的方法是示弱,而不是分辩。
这是第一次生平第一次将这个儿子说的哑口无言,万历心中大快,那感觉实在太好,一时间口若悬河,痛斥他这几年侮君慢上,浮躁任性、骄纵轻狂、惫懒无礼种种,就连细微处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朱常洛低着头光顾着冒汗,却没有发现,万历嘴上虽然说的凶神恶煞,眼神却已如春冰化水一般,话没说完,早成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皇明见千里,英明无比,开矿这事儿臣确实不是故意不报,里面确实是有下情所在。”
“讲罢,讲得明白,朕还你清白,讲不明白,就安心受你的罚,没人救得了你。”
“父皇圣明,儿臣想想问父皇一句,还记得原山东监察道御史苏德公这个人么?”
“……”
紫禁城中,太和殿上,群臣再一次惊讶的发现,快有小半年没见的圣颜再次现了身!
有几个机灵通透的立刻就想到上次见到天颜的时候不正是半年前皇长子就藩的时候么?
人的联想力都是无穷的,人精的联想力就更是无穷的。能站在这个朝上的无一例外全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人精都是想得比较多的。
可是有两个人精没心思也没空想这些,一个是内阁首辅沈一贯,一个是内阁次辅沈鲤。
所谓同行是冤家,这话在用在当今首辅沈一贯和次辅沈鲤身上一点错都没有。沈阁老除了一身无比精纯的混功之外,还有一样更加过人的本事,那就是记仇!前几年一直死盯着叶向高不对眼,眼下又盯上了这个同姓本家沈鲤。
沈鲤这个人有才有能有资历,又是和沈一贯一样,由皇上钦点入阁,自然与众不同,尤其要命的是,沈鲤对于沈一贯这个本家一贯的看不上!
自从沈鲤入阁以来,沈一贯如果往东,沈鲤则必往西,沈一贯要撵狗,则沈鲤必定打鸡,时间一长,二人心里难免都存了点异样心思,只是无论私下怎么斗,面上这张脸上总还保得住。
可是从今天开始,沈一贯已将这个沈鲤恨进了骨头里。
就象黄锦说的,折子进了内阁不可能长了翅膀飞掉,那不用说就是有人搞鬼。果然,沈一贯当着内阁所有人的面一问,沈鲤第一个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沈元翁不必多虑,睿王殿下的折子昨日已由下官送交陛下御览。”
如果眼刀可以杀人,沈鲤早已千疮百孔。
就从沈鲤说完这句话开始,沈一贯已经做好了战斗的节奏,从此二位大臣的一生经历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咬牙切齿、有你没我,老天没有辜负他们的许愿,此后不久,这二人最后还真的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第103章 报应
天色已晚,狂风夹着雪花扑在窗棂门扇之上轰隆作响。
乾清宫内沈一贯和沈鲤敛声宁神,分左右静静站立。
眼神在手中两本奏折上流连不定,万历脸上神色阴晴参半,
“沈一贯,你是内阁首辅,来看看这两份折子,不论那一份,其中所奏之事可都精彩的很哪。”
沈一贯脸色一变,皇上的语气透着一股怪异,而且直呼其名,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道……是因为李延华的缘故让陛上迁怒到自个身上了不成?心中忐忑不安,手上分毫不慢,几步上前从黄锦手中接过折子。
待展开一看,触目就是一愣,没等看完几行字脸上就见了汗。
沈鲤低着头,可嘴角却带着笑。早在他将睿王折子越过沈一贯这个首辅转给皇上时,很清楚这一次做法必定会招致沈一贯的极度不满,可是他不在乎,只要自已有皇上仗腰,何必怕一个油头滑脑的沈一贯。
看到沈一贯神色剧变,不由得心中大为快意!天佑这一次这个家伙能失了圣眷,自已便有了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
可是为什么是两份奏折?沈鲤断定其中有一份必是睿王的,可那一份是谁的呢?
乾清宫大殿门外,站着一个人,跪着两个人。
站着的人一身雪裘,肩头发顶被风雪染得一片白霜,而地上跪着那两个更是不堪,冰凉的水磨青砖有如寒冰,只消跪上片刻,两条腿自膝盖以下已木木的没有了知觉,只要这样跪上几个时辰,这两条腿也就报废了。
李延华何时受过这种苦楚,初时还觉得膝盖处有万针攒刺,可是现在已经全无知觉,知道不妙,不由得骇叫起来,“周大人,我的腿不能动啦,不能动啦……”
跪在他身边的周恒脸色苍白,冰凉凶狠的目光剜了他一眼,近乎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哎,老天爷真是吝啬,就两年都不肯给我,我只要两年……”
一道身影在二人跟前停下,李延华一边呻吟,一边不由自主的抬起来向上看,映入眼帘朱常洛的脸比天上的风雪还要苍白无色,可是一双眼睛如同冰棱一样扎进他的心上。李延华蓦然呆了一呆,却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小王爷,是我吃了猪油蒙了心,受那个贱民王有德的挑拨,一时糊涂才办了这事,您手下留留情,大人有大量,求求皇上开开恩,放了我吧……”
朱常洛冷笑一声,视线落到一旁周恒的身上。
周恒慢慢抬起头来,扯动嘴上僵硬的肌肉,露出一个怪异之极的笑容,“下官不敢求饶,只是自从与王爷相遇,一向小心不敢得罪,王爷又何必如此斩尽杀绝,不留半分后路?”
后路?朱常洛张开没有半分血色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却如浸过冰水一样的寒冷。
“周大人以为是冒犯了本王才有今日么?如果你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啦。周大人是明白人,当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既有当年种因在前,就该知有今日之果,天理循环,报应虽然来得晚了一些,可终究也不算晚。”
似乎想到了什么,周恒猛的抬起头,眼底居然有了恐怖的绝望之色。
黄锦从乾清宫出来传旨的时候,被冷风一激,不由自主的打个寒颤,转眼看了立在周恒身旁的朱常洛,即便是在风雪中,也如那孤崖壁上的青松一般,腰背挺拔笔直,只是嘴角轻挑,神情中除了冷肃更有残酷。
郑府内顾宪成和叶向高相对而坐,案上茶香缭乱,室内温暖如春。
可是气氛却好象凝固冻结了一般,看着顾宪成脸色凝重,默然不语,叶向高不由得一阵奇怪。
自从顾先生从无锡老家回京,表面上看一如从前,可是叶向高敏感的觉察到这位顾先生已变得比以前沉闷,似有无尽心事一般。
思忖片刻,叶向高低声道:“御驾亲审,深宫问罪,睿王好大的面子。”
说实话对于今天这个案子,叶向高是抱着一肚子看笑话的心思,原因无他,就冲着自已的死对头沈一贯那铁青的脸,叶向高就觉得非常解气,可是奇怪的是,明明定好明日要在刑部大堂开审的案子,居然由皇上亲自下了御命,将一干有关人等,全都叫进了乾清宫,说是御驾亲审,这难免让很多人想入非非。
想起那日在鹤翔山一晤时的惊心动魄,顾宪成脸色变得难看,“进卿,咱们的计划要变一变了。”
“啊?”叶向高微微变色,搞不懂顾宪成为什么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顾宪成张嘴欲语,却被撩帘进来的郑国泰急匆匆的上来凑热闹,“老顾、小高,你们在说些什么,算我一个!”
一见郑国泰进来,顾宪成眼睛一亮,“守成,速去安排一下,我有要事必须进宫见贵妃娘娘!”
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郑国泰呆在当地,完全不知发什么了什么事,可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见贵妃娘娘?你以为是去买大白菜说的这么轻巧容易?深宫内院,自已一月不过也只能见个一次。
“老顾,写封信我给你带过去不行么,直接见面,这要是被人发觉,那可是大事!”
自从鹤翔山归来,顾宪成对于这个草包越来越没有耐心,对于他的问话直接转过了头,对着空气怔忡出神。
无端被嫌弃了郑国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要拉着叶向高询问,谁知没好气的叶向高先送了一句话过来,差点没把他的鼻子气歪。
“郑大人,麻烦你长点心吧!”
黄锦和朱常洛一前一后进了乾清宫大殿,见礼之后,万历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这时一个小太监跑进来,对着黄锦小声道:“公公,外头那两位跪得久了,已经站不起来了,您看……”
黄锦看了一眼万历的神色,轻声斥道:“不长眼的家伙,找上两个人,把他们架进来!”
看着蒌顿在地、了无生气的两个人,沈一贯脸色极度灰败难看,自从看完那份血书密奏,沈一贯清楚明白的知道现在瘫在他眼前这两个人,两只脚全都踏进了阎王殿,已救无可救。
“你们二人一个首辅,一个次辅,依你们看睿王这个案该如何了解?”
没等沈一贯说话,沈鲤抢上一步,“大明治国以仁为主,以法为辅,睿王殿下一片仁心为国取财,居然被无耻之人污为敛财自肥,臣以为若事属实,必须严惩不怠,当处凌迟极刑!”
万历看了一眼沈一贯,“沈卿以为如何?”
沈一贯只觉得一颗心被刀子割了几刀,狠辣辣的往外滴血,咬着牙低声道:“沈大人说的很是,老臣附议。”
周恒猛的就闭上了眼,而李延华却惊恐的瞪大了眼,发出一声惨嚎,“皇上饶命啊,就算我诬告了殿下,那也是受了别人蒙弊,罪不当死啊。”转过头看向沈一贯,“姐夫好狠心,你快和皇上说几句好话,也不为我求求情么……”
“闭嘴!”沈一贯额上青筋暴跳,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脚将李延华踢倒在地,抖手将两份折子摔在他的脸上,“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们做的好事,看看死得冤不冤!”
乾清宫内烧着地龙,李延华身上的寒气逐渐化开,此刻只觉得周身有如万针攒刺,冷不丁吃了沈一贯这一脚,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其中一份折子长长铺展开来,滚到周恒眼前,周恒睁大了眼只看了几个字,纸上触目惊心的点点血色便直浸眼底!
今天是睿王开审的大日子,任谁都知道关系到皇家这湾混水不好趟,一个不好,热闹没看成没准还溅一身泥点子,可是都说好奇害死猫,其实真正最有好奇心的动物绝对不是猫,而是人。
一大早刑部大堂门前就围满了人,老少兼有,人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怕事的没有敢来这里,来这里的都是不怕事的,随着人越聚越多,喧哗声也是越来越大,把个庄严肃穆的刑部大门直接搞成了东门外的菜市场。
人群中有一个女子颇为引人注目,一身白衣皎若白雪,面上覆着轻纱,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是光凭那弱柳扶风一般的风姿,已足以让人一见惊心动魄。这样的女子夹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扎眼,面对一片或好或坏或猜疑的眼神,苏映雪又羞又急,可是刑部大门末开,虽然难堪之至也保得咬牙忍耐。
日头越升越高,众人从天没亮一直等到日正天中,刑部大门如同铁铸了一样纹丝不动,有几个心急的躲在人群中向大门丢开了石头,场面顿时有些乱。
“肃静!刑部重地,不准放肆喧哗!”
刑部大门终于开了,众人顿时住了声,从中出了一个黑衣小吏,大马金刀的环视四周,使劲咳嗽了一声,“好教你们得知,今日睿王一案已经挪到乾清宫太和殿审理,看热闹的都散了吧。”
如同热油锅里泼了瓢冷水,登时炸了锅!
那小吏也不是好惹的,大声道:“吵个毛!睿王爷这案子是被咱们万岁爷提去亲审的,你们那位觉得自个有脸面的,不妨去太和殿听听,在这闹个有个鸟用!”说完冷笑一声,吩咐两边守卫道:“爷几个,关门放狗!这些人若是还要再闹,咱们刑部大牢这几天有的是空房,想来玩的尽管上吧!”
众人哄的一声做鸟兽散,开玩笑,刑部那地方是人能去的么。
一时间人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苏映雪一个人站在当地呆呆怔怔,自从朱常洛被锦衣卫带走,苏映雪便急得发疯,朱常洛死不死的她不关心,问题是自已父亲的血书秘奏还在他身上,事关苏氏一门的血海深仇,苏映雪思忖再三,一咬牙,瞅了空子独自一人离了鹤翔山来到了京城。
望着空旷的广场,苏映雪悲从中来,正自黯然神伤不知所措之时,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去给我把刑部大门拆了!我看那个胆子大,敢审我的夫君。”
苏映雪愕然回首处,只见长街尽头一骑烟尘滚滚而来,当头一匹胭脂桃花马上似一朵红云样从远处急速驰来。
第104章 隐秘
王之寀在刑部大堂上据案发怔,看着跪在地上的周恒和李延华,三天前噩梦一样的经历至今让他下半截还在发酸发麻,猜不透皇上是怎么想的,今天圣旨居然点着名让自已接着审睿王这件案子。
案子已不是那案子,人却还是那些人。
只是被告变成了原告,而原告变成了阶下囚。
颠倒乾坤,翻云覆雨。
想起那位脸上带着笑,眼里却似有万年寒冰的小王爷,这八个字足以让王之寀不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这辈子都不要再见这位爷。
双腿已废的周恒神色灰败,自从金殿上见了苏德公的血书秘奏之后,他整个人就象哑了一样,无论怎么问,愣是没有开过口。
可在万历看来,不开口没什么打紧。
有一个地方,能有成千上万种法子让不开口人开口。
王之寀精于刑讯,双眼一扫就认定李延华是个软的,周恒是个硬的。柿子自然先捡软的捏,于是先就先向李延华发难。
此刻李延华已完全慌了手脚,他已经死了对沈一贯的指望,但是面对阎王一样的王之寀的咄咄逼问,脑子里轰的一声,忽然跳了起来,狂叫道:“苏德公不是我杀的,是他杀的,是他杀的!”说完疯了一样往门外就跑。
王之寀阴沉了脸,“来人哪,给李大人请起来!”
边上四个皂袍刑吏各持一头红一头黑的水火棍,轻轻一伸,李延华便滚倒在地,四人叉肩别腿的将他架了回来,动作流水,熟练之极。
王之寀眼角微吊,冷笑道:“进了这个地界,不伺候好李大人,让咱们刑部的脸往那搁呀!小的们,看来李大人不太清醒,请出咱们的宝贝来,先给李大人提提神罢。”
旁边有刑吏应了一声,从后边推出一只桩,桩身有人来多高,桩头有一圆环,后边有绳垂下。
刑吏手脚麻利,伸手就将李延华的头套在圆环上,后边绳子狠狠一拉,李延华身子不由自主的提了起来,待身子笔直站立后,只觉得头胀欲裂,顿时放声惨呼。
王之寀点点头,“好教李大人知晓,这宝贝有个名字叫吉祥名叫加官进爵,也有个难听名字叫猿猴戴冠,可不管叫那个名,这滋味倒是一样的,如果这个还不满意,下官还有好多招没接着伺候。”
李延华痛得眼前一片漆黑,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却又不敢挣扎,因为那套是活套,越收越紧,片刻间已是脸黄如蜡,口中嗬嗬作响,气喘如牛。
“活罪好过,死罪难受!二位听下官一句劝,大家合作一下,彼此都好交差不是?”
这句话却是冲着周恒说的。
周恒紧抿了一下嘴唇,脸色微微发白,却依旧默不作声。
王之寀一阵冷笑,心中已在琢磨着用什么手段来炮制这个老东西。
正一手托腮,一眼望天盘算间,忽然外边有衙役前来禀报……睿王殿下来了!
看到这位一脸冷静深沉的小王爷,王之寀心里发寒,嘴里发苦,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堂来,远远对着朱常洛深深一礼,“殿下远来,下官没能远迎,万请恕罪。”
看着这家伙前倨后恭,想起刑房经历,朱常洛眼底有狠厉翻滚,强行压下想踹他几脚的冲动,“大人又和本王客气了,本王若是敢怪罪王大人,除非是本王想上神仙床了。”
一句话调侃的王之寀头上冷汗直冒,天灵盖大开三魂七瞬间跑剩了一半,话都说不利索了,苦笑着嗫嚅道:“不敢不敢,王爷说笑,让下官何以克当。”
朱常洛也懒得这个酷吏计较,伸手将手中苏德公的血书秘奏递与了他,正色道:“济南一府的亏空到底有多少,苏家一门几十口血案沉冤,就全看大人的了。父皇另有口谕托我明示于你:乱世须用重典,宁可失之于严,不可失之于宽!”
王之寀脸色肃然,连忙整治衣冠,跪领上谕。
“臣遵旨,必当公正审理,不敢徇私。”
朱常洛深深的看他了一眼,久雪方睛的阳光落到他的身上,整个人好象裹在金光中一样绚烂刺目,王之寀心里七上八下,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看着转身离去的朱常洛,躬身相送的王之寀目露敬畏,心情复杂,经过刑房一事,这个小王爷的心机之深沉已远非他所能猜测洞悉,要说他在刑部当差十几年,见惯了人心鬼蜮,并不至于怕成这样,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对朱常洛怕到了骨子里。
心下已打定了主意,回去就和罗大厷断交!自已真是糊涂了,为了给他的儿子报仇,差点将自已折了进去,这事办得着实糊涂!
脚步经过周李二人时微微一顿,见李延华头戴圆环,身子笔直站立,居然连个弯也不能打,滴水成冰的天气一身大汗已将浑身衣服浸透,若不堪言。再看周恒和傻了一样,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脸色灰白蜡黄,周身死气缭绕。
朱常洛叹了口气,想起历下亭初与这二人相会之时,当时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犹历历在目,可转眼二人已成死囚之身。
眼看朱常洛即将离开,周恒忽然大叫一声,“王爷留步……”
朱常洛脚步停了下来,却并没有回头,周恒双腿已废,以手爬地,艰难的爬上前抱住朱常洛的腿,嘴里喘着粗气,眼中却闪着希望的光茫。
“周恒有今日下场,实是罪有应得,怨不得谁来。我一生只有这一子一女,若是因我之故连累他们,便是下了黄泉也不会安宁,王爷心地高远,无所不容,请饶了他们吧。”
朱常洛依旧没有回头,轻轻将腿从周恒怀里挣开,而后大踏步就走了出去。
可周恒抢上几步,再度将他的腿抱在怀中,犹豫片刻,眼底放出难以言喻的光茫,用极低的,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自嘉靖三十年起在京为官,人活的久了,见的也就多了,殿下……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厌弃你么?”
感觉到那人身子瞬间变僵,周恒忽然嘿嘿低笑起来,放开抱着朱常洛的腿,因为他知道,此时让这个人走也是不会走的了。
直到此刻,周恒呆滞的眼里才有了几丝活人的气息。
朱常洛缓缓弯下腰来,眼底已变得冰寒一片,“你都知道什么,说出来我或许可以依了你的心愿。”
周恒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殿下和那个人生得好象……”
和谁生的好象?这句话似曾相识好生熟悉……朱常洛心里猛的一动,就在三天前,刑房中万历生平第一次抚着自已头顶,近乎自语时,也说自已和一个人生的好象!
呼吸早已粗重,浑身变得僵直,眼底的冰寒已经被紧张、愤懑、期待各种情绪混杂交织取代,脸色却如同一张白纸。
“只要殿下答应饶我一双儿女,我就将我知道的全部告诉殿下!相信殿下绝对不会失望。”
朱常洛狠狠瞪着他的脸,咬牙道:“好,我信你一回!”
看着朱常洛远去的背影,周恒如同被抽出了骨头一般,颓然倒在地上,两行混浊的老泪淌了一脸,可是嘴角却带着一丝笑,绝望又疯狂。
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周恒,王之寀不知为何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知人者明,知已者智。
想起自已在这小王爷手下吃过的苦头,讥笑的心肠顿时短了半截,“得啦周大人,咱们就别惦记孩子了,还是先想想自个吧,恕在下皇命在身,苏德公一案,你怎么说?”
周恒黯然闭眼,心底却尽是笑意,“王大人想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
王之寀:“……啊?!”
周恒真的没有半点保留,将自已在山东任巡抚一来种种,某年某月某时,事无巨细,一一在心,随口道来,王之寀在刑部混水二十几年,从来没审过如此聪明的犯人,也从来没审过这么惊人的案子,牵连人数之多之广,案情之重之大,当为万历一朝之最!
一场惊天大案就此告破。
当厚厚一迭供词送到了乾清宫,看着上边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名,万历的脸色铁青中透着几分快意。
“很好,平日看着个个清水明镜、道貌岸然,张口仁义道德,闭口圣人礼法的家伙们,谁知在银子美色面前都变成了人中禽兽,朕都不迫不及待想看看他们现在的脸色是什么样的了。”
“把周恒的供词发至内阁,将这些人名全都列出来,”万历砰的一声拍响书案,“传朕的旨意:山东此案,上下勾通,侵帑剥民,盈千累万,为从来未有之奇贪异事!凡涉案内各犯,俱属法无可贷。着锦衣卫即刻入山东,将所有涉案官员拿列归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勿必使一人轻纵,当杀者杀,当剐者剐!”
黄锦脚不沾地往内阁传旨之时,乾清宫的大门忽然开了一个小缝,一个黑衣暗卫悄无声息的潜了进来,伏在万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然后恭敬垂手站在一旁。
万历平静的脸色越来越黑,目光凌厉杀意盎然,“他本就是必死之人,去替朕解决了他罢!记着,别让他死得痛快了!”
那暗卫点头领命,依旧无声无息的去了。
万历伸手拿过案上茶盅,似要喝茶,可是不知为何,茶没喝成居然溅了一身茶水,登时勃然大怒,下令将殿内伺候的两个小太监全部拖出杖毙。
自内阁回来后,得知皇上暴怒的黄锦闻讯急匆匆赶来乾清宫,只见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此时却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龙椅上,果然不负寡人之名,既孤又独。
黄锦担忧的看着万历,做为皇帝的身边近臣,他已知道那两个倒霉小太监的死因为何,看来二十几年的时光消磨,那个忌讳在皇上心里到底也没消除,眼下看来,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永和宫内朱常洛怔怔抬头看天,忽然觉得脸上微凉,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已经下了雪,雪掉落脸上化成了水,那丝丝凉意却似融进了心里,冰凉的难以化解。
周恒那不能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见叶赫自远处疾步而来,朱常洛眼底忽然亮起了热切,一种秘密即将揭开的喜悦充斥了心胸。
第105章 隐痛
晋朝羊祜说过:“天下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於后时哉!”
朱常洛现在就非常的后悔,噬脐之悔!
不过才过了一天的时光,叶赫从刑部带来的消息对于朱常洛来说不啻睛天霹雳。
等朱常洛和叶赫赶到刑部大牢时,看着王之寀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朱常洛当既断定周恒死得必有蹊跷。
“说,他是怎么死的?”
王之寀冷汗淋漓,小王爷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已,让他觉得自已好象被人逼到了万丈悬崖上,对面的人只要伸出一个手指头,自已就能晃晃悠悠掉下去,而那一旦堕下,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个人就是睿王朱常洛。
嘴角凝着一丝冷意,眼底的冰寒已如出鞘的刀锋。
王之寀脸胀得通红,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蓦然跪下,“殿下,恕臣……不能说!”
本来以来周恒是死在王之寀酷刑之下,现在看下来竟然不是这样。
一句不能说就是说,不能说就是答案。
朱常洛默然不语,能让王之寀为难成这样而不敢宣之于口的天底下只有一人。
“带我去见下他的尸首罢。”
“是,殿下请跟下官来。”王之寀如蒙大赦,起初不觉得,这一站起来才发现前心后背尽已被汗水湿透。
牢室没有丝毫凌乱,周恒的脸象蒙了一张纸,一片白瘆瘆的惨白,两只眼半睁半闭,当真是死不瞑目。
叶赫上前伸手在周恒尸身上各处一摸,只觉胸口处微有塌陷,撩开他的衣襟,只见胸前微有青紫,若不细看轻易不会被人察觉。
看到朱常洛嘴角那丝淡淡微笑,王之寀就不自觉的心惊肉跳,低下头竟然不敢再看。
朱常洛讥笑着冷盯着他:“王大人好有意思,活的不怕死的怕?”
王之寀默然不语,片刻后用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调,低声道:“好教王爷得知,咱们刑部秘密处决犯人时,有一种法子,只要用六十斤沙袋压住胸口,不用片刻便会窒息而死。”
朱常洛静了静,“你下去吧,我在这待一会。”
虽然搞不懂这位小王爷抽得什么疯,但是此时他只求能够脱离这位小爷那刺目剜心的视线便是万幸,那怕他愿意在这牢房呆一辈子,王之寀也没半分意见,于是连句客套话都没说,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了。
牢房里静的能听到自已的怦怦心跳,唯有墙上火把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杂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阴森森的极是恐怖
看着死停的周恒,朱常洛感到极为沮丧。
回想起昨天周恒抱着自已的腿,就凭他望向自已那妖异之极的眼神,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周恒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绝不是单纯为了拖延时间在故弄玄虚。
周恒死的并不冤,按他这次涉案的罪责之重,不是腰斩也是个剐刑,可是他为什么急匆匆的要将他处决?到底是为了什么?
朱常洛忽然想起一句话,活人永远不能保守秘密,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叶赫从头看到尾,虽然不知道朱常洛为什么这样看重这个周恒的死,可是凭他对朱常洛的了解,就冲他此刻脸色苍白,眉头紧蹙成团,可以断定他必定是遇到了极其难解的问题。
“我不问出了什么事,只是我知道,这天底下的事急是急不来的,赫济格城救我阿玛之时,你送给我一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是你当初送给我的,现在我将它再送给你。”
回过头只见叶赫望向自已的眼神一派坚定纯净,没有半分犹豫不定之色。
朱常洛豁然开朗,暗道自已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死个周恒有什么打紧,天底下没有永久的秘密,该揭盖的锅早晚是会揭开的,现在只是时候不到罢了。
“叶大个,你说的对,果然是我心急了!”
看着朱常洛灿然一笑,知道他心结已解,叶赫一颗心便放下了下来。
即然人已死,再多留也无益。
朱常洛转过头看了周恒尸身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不是他的儿子周静官与自已巧遇留下把柄,自已想搞定这位号称万金油的巡抚大人,只怕真的是要大费一番周章。
堂堂一省抚巡、二品大员,就落了个暴尸大牢的下场,不谓不惨。虽然这是他罪有应得,但终究是因已而起。
看着他死不瞑目,想起他死前抱着自已的腿苦求之景,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覆到他的眼上,口中低声道,“好生的去罢,虽然你没兑现对我的承诺,但人死为大,你的儿女我保他们不死就是,你九泉有知,当可瞑目。”
叶赫好笑:“这眼皮睁得这老大,你说合就合上了?”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古怪,在朱常洛抬起手的时候,怒睁的眼睛真的合得严丝合缝。
叶赫惊得瞪大了眼,嘴合不拢来,太邪门了有没有?
朱常洛得意一笑,拉着叶赫刚要走时,忽然发现叶赫的脚步不动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周恒本来紧握着一只手竟然……竟然慢慢的张了开来!
手心中用鲜血写一个字!
玉……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万历端坐椅上,正兴致勃勃的看着内阁送上来的奏折。
若是此时申时行和王锡爵在此,必定不会相信自已的眼睛看到的这一切。
众所周知,自从万历十年以来,万历皇帝就没正而八经的看过一次奏折,一切全都交给内阁批阅并做出批示,这位皇上要做的只不过是同意或是反对而已,象今天这样自已亲看亲批,若是传了出去,必会惊掉一众大臣的下巴。
山东舞弊一案,上下牵连案子的官员竟达一百多人,几乎囊括了山东一省大小所有官员,若按大明律法,这一百多号人就该全部拖出去斩了。可是考虑到牵连实在太大太广,就算是万历这个手握生杀的皇帝,也不敢做这等大手笔的生意,无奈只得重下圣旨,只将贪墨一千两以上的官员拖出斩首。
午门外血淋淋一溜三十几个脑袋足够让很多人神魂不安,惊心动魄。
杀鸡儆猴,由此引发的效应是显著的。各省巡抚官员,无不提心吊胆,拚了命的填补亏空。因为大哥莫说二哥,山东如此,各地也都如此,谁的腚上都不干净!
朝堂百官风气为之一清,大臣们人人埋头干事,御史言官们全成了锯了嘴的葫芦,风头之上没人敢出头,生怕皇上那天一不高兴,鬼头刀就要落到了自个头上。
这几天可以说是万历亲政以来,少有的最高兴最舒心的几天,本来降到低谷的圣威空前高涨,所有呈上来的折子无一例外的尽是一片歌功颂德。
众口烁金,一代昏君瞬间就成了尧舜再世,圣君重生。
皇上也是人,是人都爱听好话。
至于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千古至理,在万历看来全都是瞎扯蛋,别人骂你没火,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话说的不够狠、不够绝,没有骂到你的痛点上。
更让他高兴的是派往山东的内监带回来的消息,睿王朱常洛在鹤翔山开发的铜矿产量极丰,银矿虽然不如铜矿,但是苍蝇再小也是块肉,在眼下大明朝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时候,这笔钱就象一场及时雨,来的正是时候。
名利双收,喜从天降。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万历都快笑得合拢嘴了。
好事成双,今日兵部来禀报辽东总兵李如松来到了京城请求觐见。
万历大喜过望,立命乾清宫召见。
都说一顺百顺,李如松是他下旨诏京的,目的自不必用说,就是为了打蒙古那个顺义王扯立克!
而且李如松没有空手来,他给万历带来了一个喜讯和一个……喜讯。
喜讯是李成梁在北方再度大捷,已将海西女真中的哈达部收伏,这是继海西女真中叶赫部俯首称臣后又一辉煌战果。这对于边患四起、暮气沉沉大明来说,无疑就是一剂强心针,其意义重大不言而喻!
万历龙心大悦,想当然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自已刚戴上的这顶圣君的帽子就再多了一层金粉。
可是随后的另一个……喜讯,李如松一反一贯的豪爽大气,一句话说了三四次都没能说出个意思来。幸亏万历心情好,耐着性子听他说明白后,万历差点气乐了!
在李如松别别扭扭的拿出朱常洛留下的定亲玉佩后,万历的眼立马就直了!
玉真的是好玉,细腻如羊脂,触手如丝滑,就算在奇珍异宝无数的皇宫大内也是顶尖之物,就算去郑贵妃宫里也找不出几块这样的无瑕美玉来。
从刑部出来后,朱常洛和叶赫随意漫步街头。
忽然想起一件事,叶赫瞄了一眼漫不经心的某人。
“朱小九,还有一个事,你要不要听?”
叶赫很少用这样的古怪语气说话,朱常洛奇怪的回过头来,蓦然发现某人一向冰山般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可疑的红色,这是大稀罕啊……
面对朱常洛不错眼珠的死盯,叶赫终于理解王之寀的痛苦了,忍不住怒道:“看什么看,李青青来啦!”
“啊……”本来还打算施展伶牙俐齿取笑一番的朱常洛,顿时被这个消息雷的外焦里嫩,果然是屋阴偏遇连阴雨,船漏又遇打头风,声音都结巴了,“她怎么来啦?”
叶赫忍住笑转过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自个去问她?”
这事没让朱常洛为难多久,刚回宫就见黄锦一溜小跑来了,老远就叫:“睿王爷,皇上在乾清宫等你,请您去一趟哪。”
“公公可知道父皇召我有什么事?”
“唉哟,这个老奴可说不好。”黄锦圆白胖脸上尽是笑意盈盈,“不过看皇上的脸色不象是生气的样子,小王爷尽管放心,您新立大功,皇上很是看重您呢。”
乾清宫空旷无人,万历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李成梁留下的那块玉。
卸下暴君的面具,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凡人。
就算时光荏冉流水,寒暑经年,忘不掉的人终究还是忘不掉,本来以为痊愈了的伤口却原来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经不起任何人轻轻一碰,便是再一次鲜血淋漓,痛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