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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辰雨星痕     大明小皇帝txt下载     大明小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暗流

    在万历看来,朱维京、王如坚之流和先前处置的李献可一样,全是置君父于无颜无地之境,一心只为成全自已声名的鸡鸣犬吠之辈,这种酸丁腐儒若不给他们个厉害看看,没王法了都!

    流放、降职已经不足以平息万历的愤怒,直接将二人充军!在明朝官员冒犯皇上的下场不外乎那么几种,最体面的一种就是主动辞官,然后依次是降职、流配、杖刑、再就是充军最后就是死刑。之所以说充军仅比于死刑的低一级,因在明朝眼下这个局势,充军基本上和死刑也差不多少,不过一个早晚而已。

    随着礼部主事顾允成、工部主事岳元声、光禄寺丞王学曾等人继续上疏,万历连理都懒得理了,命黄锦出面挨个大骂一顿,众臣灰溜溜讨了个没趣。奈何不得皇上,众臣这一肚气就撒到了一个人身上。

    这几日王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喧嚣,一年四季算下来大约就在过年时候才有会这么热闹,可谁知在王府大厅内并非一片祥和,反倒正上在演着一场唇枪舌剑。

    自从永和宫回来,王锡爵心情一直郁郁,这几天吃不好睡不香的反复琢磨着皇长子和他说的那句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可是他无论怎么想,也觉得这样做后果利大于弊,以他对万历的了解,若是让了这一步,下边的事情只怕真的会失去控制。思忖再三,他决定再进宫找皇长子再深谈一次。

    计划没有变化快,他还没有去找皇长子,倒先有一群人上门来先找他了。来访者以礼部给事中史孟麟还有前几天被皇上大骂一顿的工部主事岳元声打头,前后一共五个人,得到消息后王锡爵眉头皱了起来。

    直觉告诉他这五个家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等他收拾好出来,见岳、史等五人端坐于座,手边茶几上的茶杯动也不动,一个个铁脸铜面,全是煞气。对于今天这个场面,王锡爵从乾清宫领了旨意出来的那一刻已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么早就沉不住气。

    五人分工明确,史孟麟做为代表第一个开炮,“王阁老,三王并封此事绝不可行!圣上屡次出尔反尔,其中猫腻您心中明白,如此倒行逆施,身为臣子决计不可袖手旁观,阁老身为首辅必须将圣旨封还!”

    封还?谁不想?王锡爵不紧不慢的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这几天他天天都在要不要想封还圣旨这个事,但在没有得到朱常洛同意前,他不打算贸然行动。可是这些话王锡爵不愿和史孟麟这样的人说,既然说了没用,何必废话饶舌。

    事实摆在眼前,这些人是来闹场子的,看着他们五个怒火冲天的脸,王锡爵心里微微冷笑,和老子玩这套?这些都是他当年玩剩下不带玩的!想当初十六年前风华正茂的自已,曾大摇大摆闯入张居正的府中,一顿慷慨陈词差点把张阁老逼得上了吊。

    史、岳之流算什么?再多来几个也不会放在王锡爵的眼里。

    王锡爵的无视引发了这五位官员的怒火,在他们看来,这事就是王锡爵和皇上沆瀣一气搞出来的,今天他们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想逼王锡爵将圣旨封还!

    封还是内阁首辅的权利,圣上有不合理的旨意,内阁可以封还不遵,可是想当然的也必须承受之后皇帝接踵而至的滔天怒火,……王家屏王首辅是怎么走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三王并封,圣上按祖训行事,也并非全无道理,至于封还圣旨,非同小事,诸位可再等几日,静观其变。”

    终于表了态的王锡爵这句话已经说的很隐晦了,可惜岳元声等人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可王锡爵向来说一不二威严深重,怎么肯被这么几个小官辖制,一番吵闹之后王锡爵拂袖而去,众人不欢而散。

    自岳元声等人从王府出来之后,在接下来的几天内,王府陆陆续续前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可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走亲和路线的、有善意劝告的、也有来吵架的,其中还有几个撸袖子开打的……

    可无论这些人怎么晓以大义或是直言利害,王大人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律不松口。

    来来回回几次过招,王锡爵可就招了众怒。一时间攻讦王锡爵的折子如同雨后春笋,纷纷涌向乾清宫。顾宪成等人对于王锡爵的忌惮仅次于申时行,见此情景,在背后推波助澜,就盼着能趁着这次机会一举将王锡爵扳倒。

    朝廷中乱纷纷的闹成一片,每天吵吵嚷嚷的如同东大门外的菜市场。在王锡爵看来,这些人全都是一群呱呱乱叫的乌鸦,除了会叫,会吵,还能干什么?所以他准备任人笑骂,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时间会证明他的忍辱负重。

    天阴沉沉的黑,一道瘦小的身影轻车熟路的来到了永和宫角门处,没等他敲门,候着的小福子已悄悄打开门,黑影一闪便进了去。

    还是那个房间那个人,小印子摘下斗篷时,发现灯下的皇长子这一年长大了好多,容貌越发俊秀,气质一如初见时的优雅,可是唯一不同的是,眼神中似乎多了些东西,小印子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怎么形容,只觉得那双眼如同出鞘利剑,满含锋锐飞扬后的沉静。

    小印子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光,机灵的请安行礼。朱常洛放下手中书卷,似笑非笑,“上回让你查得那个事,有没有结果?”

    “回殿下爷,这事奴才一直放在心上,娘娘宫中好象有一个秘室,奴才刚当上差,现在是进不去的,也许那里边有殿下爷要的东西也末可知。”

    一样的口齿伶俐,一样的言语爽快,朱常洛赞赏的看了这个家伙一眼,别看他说的简单,但凡加个秘字的东西不用想也能知道是何机密的事情,小太监在这么短的时间居然能够查出这样的机密,果然是个厉害人物。

    “很好,你做的很不错。”该给的夸奖朱常洛绝不吝啬,“切记一切以自身安全为要,宁可不冒险,也不要将自已折了进去,多留心打听多看着那点那秘室,有什么变故记得来通知我。”

    温声安慰让小印子喜欢之极,伏地磕了个头,“殿下爷放心,秘室的事交给奴才,您就瞧好吧。”

    “即如此,你便悄悄的去罢,不要惊动了人。”

    小印子爬起来刚要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来,脸上有些犹豫,似乎有些东西要说的样子。

    “你有话便说即是,不必吞吞吐吐。”

    小印子应了一声,“殿下爷,您可还记得彩画么?”

    彩画?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使朱常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如何能够不记得,自已和母妃中毒全是她的手笔,可她不是死么了?

    “怎么?为什么这样问?”

    “前几天巡宫之时看到花园角落处有火光,奴才悄悄上前一看,原来是桂纸正在那烧化纸钱,爷是知道的,宫中入夜是禁火的。奴才留了心眼便没有喝止她,躲在一边听她说……”

    朱常洛脸色已变,“我倒想听听她在说什么?”

    “奴才怕惊了她,老远远听着好象说什么彩画死的冤,让她冤有头债有主,不要去找她……她边哭边说,颠颠倒倒的奴才也能听这一些了。”

    目送小印子离开后,转头见叶赫正在蹙着眉着沉思,“那日我在郑府听到郑国泰说的密……难道就是储秀宫里的秘室?”

    “也不见得,没准此密非彼秘。但是无论如何,既然能称之为秘室,里边玄妙就不能少了。”收起淡淡笑容,忽然正色道:“叶大个,眼下时机不到,小印子刚说的那个秘室你不要随便去探!”

    望着这个过年后由朱小八成功升级成为朱小九的家伙,叶赫颇为愤愤不平,自已在朱常洛眼中就象一碗凉水,一眼就被他看个透底。可是自已看朱常洛,撑死也就能看个三分,同一屋檐下长大的两个人,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为什么,即然知道有那么个地方,我正准备去探一探呢。”

    朱常洛一脸的郑重,“千万不可!那个地方早晚要去但不是现在,你一定要听我的,不是担心你的功夫,若是因此惊动了郑贵妃,只怕会影响到今后全盘计划。依我猜那日你在郑府听郑国泰酒后的说的那个密字,肯定不是什么秘室,没准不是密信……便是密旨!”

    朱常洛忽然兴奋起来,凝视窗外沉沉夜幕星河璀璨,“能让顾宪成和叶向高等人如此重视的秘密,太早揭漏了就没有意思了。”

    “放心,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你说不动便不动。”

    “叶赫,这几天你帮我盯着一个人。”

    “谁?”

    “储秀宫大宫女桂枝。”

    揪住小的才能拖出老的,桂枝不是重点,重点是郑贵妃。

    “我天天有的忙,那你干什么?”言下之意,很是不平。

    朱常洛瞥了他一眼,仰起头,负手看天,“我要看书!”

    叶赫嗤的一声笑喷,换来朱小九的怒目相向。

    “看啥书,呶,祖训、太宗实录、英宗实录,还有你家老太爷的世宗实录呢,您这是在学着怎么做皇上呢?”

    “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要翻身关键全在这几本书里呢!”

    “……”

第77章 逆鳞

    夜风轻柔,远方飘来凤凰花的淡淡香气,天边晚霞灿烂如锦,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倦羽斜飞,一腹心事的万历独自沿着石路踽踽独行,身后紧跟着圆脸白面的黄锦。

    这几天一直压着一桩心事,看皇上今日难得心情平静,黄锦心里琢磨了一下,趁机碎步急走了几步,开口陪笑,“陛下,老奴有一事禀报。”

    “说吧,朕早就想听听什么事能让你这几天百爪挠心一样,别以为朕看不出来。”斜了黄锦一眼后万历淡淡哼了一声,不愧是长年累月彼此相处的二个人,黄锦懂万历,万历何尝不懂得他。

    黄锦呵呵一笑,“陛下您圣明,几日前皇长子殿下,啊呸,是睿王爷……”说这到里,轻轻给自已来个嘴巴,“陛下您别怪老奴,这过了个年,年纪长了这记性倒不长了。”

    听到皇长子三个字万历的脸登时沉了下来,没等他发作,被黄锦这么一插科打诨触动心事,眼光落到了黄锦的头发上,不由得心中一愕,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头发已经渐变花白,到底是从小看着自已长大的人,嘴上虽然不说,但黄锦在万历心中的份量只有他自已知道,那股升起的无名邪火不由得就消了。

    “罢了,朕不怪你。自从朕九岁登基之后,你和冯保就在朕身边伺候,如今时光恁冉,朕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自打你师父冯保去了之后,陪在朕身边的也只有和你还能说上几句心里话。近日时气不好,回头去找李太医让他好好给你瞧瞧。”

    “不当陛下关心,老奴贱命一条,身子结实着哪。”黄锦心里一热,听得出皇上这心里终究还是有自已的,下边臣民都说当今皇上刻薄寡情,那是事实,可在黄锦看来皇上终究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人该有的感情也一样都不少,看他对郑贵妃和朱常洵就知道,这个皇上不但不寡情,相反的还长情着呢。

    可是就纳闷了,连自已都能在皇上心里有个位置,可皇长子那么好的孩子,皇上为什么就喜欢不起来呢……黄锦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睿王爷托老奴向皇上请旨,他想见您一面,有事当面禀告。”

    “哦?知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事?”

    一听要见面,万历的眼眉就紧了起来。

    难不成他也想和朝廷上那些群臣一样,要来质问自已为什么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事情么?这是万历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冷笑一声,眼底已经升起了一片寒意。

    “什么事睿王爷没有和老奴说,只是走的时候再三嘱咐老奴,说春寒料峭,季节变幻时节最易伤身,要老奴注意您的起居饮食,不可大意。”

    在他身边伺候了半辈子,只消看下万历的一个眼色,听下他说话的一点语气,黄锦就能断定皇上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当然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能让至尊万岁心情高兴也是他的拿手本事。

    望着远处晚霞余晖笼罩中的凤凰花树,树梢上垂下的长长的花串耀眼欲燃,如锦如霞,万历忽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走吧,咱们去趟永和宫。”

    没想到皇上这么痛快的就答应了,倒让黄锦怔了一怔,一转眼皇上已经迈步走到前头了,连忙小跑步上前,“陛下,容老奴先去永和宫报个信,还得给您准备鸾驾呢。”

    万历沉吟一下,“不必,咱们就这么走着去,顺便看看他在干什么。”

    永和宫中春色如酒,夕阳西下,桃李芬芳,花压枝低,轻风一过,落英如雨。

    叶赫伏在朱常络耳边说了几句话,脸上现出一丝讶色随即平复,点了点头,叶赫轻身而起,几个转折便不见了。

    万历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过了个年的朱常洛比之正月拜见的时候身材见长,少年风华,挺拔修长,此刻正恭谨站在门口候着自已,一身白衣硬生生压下了院中一树桃华烁烁,似天边一抹清冷月色。清风徐来,衣袂飘扬。

    这情景好象在那里见过,万历一阵恍惚,不由得停住脚步,怔怔出神。

    黄锦一旁察颜观色,早就猜出他心中所想,眼睛一转,小声陪笑道:“过了个年,小殿下越发生得好了,这样子不由得让老奴想到了您当初登基时的样子,啧,陛下恕老奴多句嘴,几个皇子殿下中,只有皇长子最肖您。”

    黄锦的话给还在迷惘中的万历提了醒,再看朱常洛这才省悟了那股不知来由的特殊熟悉感从何而来,三十年时光历历在目的明晰,恍惚触手可及。

    朱常洛整衣上来拜见,见万历身着一身黄龙便装,没有带冠,头发用白玉环随意束着,嘴角温和笑容犹末消去,可惜笑容再温和,却藏不住那眼底俯瞰众生的一抹冷酷。

    “你要见朕,可是有什么事?”拒绝了进宫去坐着的万历,就坐在桃树下黄锦搬来的锦墩之上,淡然开口。

    说句心里话他很想知道这个儿子要为什么见自已,三王并封无异掩耳盗铃,对于朱常洛他心里不乏歉意也有心补偿。可既便是这样,如果他要质问自已册立之事……万历在心里冷哼一声,眼底又添了几分狠厉。

    他的神情变化一丝没拉的落在朱常洛的眼里,心头涌上一阵酸涩,看来自已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心底暗叹了口气,一双清眸透过弯月一样的睫毛凝视着万历,略低一下头,“儿臣要见父皇,是想告诉您,对于您的三王并封之议,儿臣没有异议。”

    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在这迟暮春光中让听得人不啻惊雷震心。

    万历的真的惊讶了!下意识的就回头看黄锦,只见他也是嘴巴张得大大的,和自已一样也是吃惊不小。

    自从自已提出三王并封以来,来自朝廷内外反对的声音如海潮决堤,光看摞在乾清宫龙书案上堆集如山的折子就知道。前朝如此,后宫中也是风雨将临,这几天李太后打发人接连下了请字,万历明白这是太后在对自已的做法明公开表示不满了,眼下虽然没有发作但不代表将来不发作,应付太后不比糊弄群臣,这让万历很头痛。

    不得不说,万历这几天已经在想着三王并封这个旨意是不是该撤回来了?做为一国之主,他觉得自已特别憋屈,一国之君连说句话就得看天下人的脸色,天底下有自已这样的皇帝么?

    在这个时候朱常洛居然选择做出这样的决定,怎能不让万历又惊又喜,“你说的可是真心话么?想必你也都知道,朝中群臣都在为你抱不平,朕不信你就没有点别的想法?”

    朱常洛摇了摇头,“儿臣已经想得很清楚,如果父皇同意,明天儿臣就上奏折,有儿臣的态度,朝中群臣风波很快就会平息的。”

    如果真的这样,那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上佳主意,如果这样不但朝廷纷争可息,就连母后那一关自已也有理由搪塞过去了。

    转念想到朱常洛近来几年的几次出色表现,无一不是锋茫毕露,当年永和宫中自已盛怒天威犹压他不住,直着脖子和自已要公平,这件事时至今日万历记忆犹新。

    “你能这样想很好,朕这样做深意日后你自然明白,若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来,只要不过份朕都可以为你做到。”

    身为帝王自然明白有失就有得的道理,他不相信这个儿子会这么轻易放手,现在是看他的亮底牌的时候了,这个才是关键。

    可惜下边发生的事再次让所有人见识了什么叫出奇不意,朱常洛大大方方的跪了下来,“父皇有心赏赐,儿臣却之不恭。”

    “起来说话罢,来之前朕已拟好旨意,回头择个日子让你出阁读书。如今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说看。”

    出阁读书?这的确算是个不错的补偿……要换在几年前可能自已会很高兴,可惜现在……自已要的已经不是这个。但对于这个原本历史上在万历二十二年才有的出阁读书的恩典,如今在万历十八年就下了旨,这让朱常洛觉得即荒诞又好笑。

    “多谢父皇恩典,儿臣只有一个要求,恳请父皇应允。”

    没用万历再多问,朱常洛稍一停顿,开门见山,“儿臣想要入朝理政,为父皇分忧,为大明做事。”

    这句话不啻一个超级炸弹,顿时将听到这个消息的万历和黄锦炸了个粉身碎骨,就连在老远的地方运功偷听的叶赫都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你说什么?”万历猛的站起身来,指着朱常洛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请父皇恩准,儿臣想随朝理政!”

    声音坚定平静,掷地有声。这让万历确信了这个决定确是朱常洛深思熟虑的结果,决非一时兴起的随意而发。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啊……黄锦在一旁叫苦不迭!在他看来,这个一直被自已高看一眼的小殿下这次却是过份了,古来就有天无二日之说,天子卧榻之旁怎容他人酣睡!随朝理政?这大明朝除了太子守驻东宫,所有皇子在成年后必须远离皇宫,到自已的属地就藩,其意为何,不言而喻,皇长子此时提出这个要求,这不是找皇上的忌讳么?

    桃花树下,风似乎停止了流动,一片死寂。万历居高临下死死的盯着朱常洛,伸出手指着他一字一句道:“身为皇子当知我朝祖训,你难道不知除事急太子可以监国外,皇子不得理政么?”

    低沉肃杀的声音如刀般割裂了空气,森冷寒意宛如无声寒流奔涌,边上伺候黄锦已经一头大汗,远处的叶赫身上的肌肉如猎豹般崩紧如箭,在场每个人的情绪就好象一根崩紧的弦,断或不断只在一瞬之间。

第78章 请藩

    人之至亲,莫亲于父子,故父有天下传归于子,子有天下尊归于父,此人道之极,这是朱常洛从汉书中看到的一句话,可是此刻看到万历眼底那抹残烈的杀气时,朱常洛想到的却是唐朝武氏则天一句经典: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想江山万里,悉数一人掌握;芸芸众生,尽是手中棋子,挥手千钧,一言九鼎,天下能有此极致尊荣者只皇帝一人。皇图霸业面前,什么父子兄弟,血脉亲情,统统变成了土鸡瓦狗般的不堪一击!

    万历的咄咄逼问,朱常洛早有准备,这些天他悉心钻研太祖实录、太宗实录,甚至世宗实录颇有心得,纵观明朝开朝至今一百多年历史中,能够参与朝政监国理政的皇子只有懿文太子、建文帝、仁宗、宣宗、襄郑二王、景帝和庄敬太子几人,前四人权力较大,到襄王时,就几乎没有权力了,只是一个象征而已。

    襄王的监国甚至有一次是秘密的状态,景帝居守时也没有丝毫权力,只是在特殊的条件下才得以监国。这显然与他们的藩王身份有关。在正常情况下,对严格遵守嫡长继承制的明王朝来说,藩王很难染指皇权,对于这点朱常洛比谁都清楚。

    “父皇息怒,儿臣也是一片为国为君为父担忧之心,并非心存冒犯,即然此事不可,儿臣不敢强求。”

    这话顿时使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万历眸光深沉,铁青着脸坐了下来,惊魂甫定的黄锦擦了把脸上的汗,一颗心犹在扑嗵狂跳不停。

    “你年少说话不知轻重,朕不再多和你计较,但出阁读书后朕会嘱咐你的师傅对你严加教导,下次再敢出这放肆之言,朕不会再容情,你懂了么!”对于万历的告诫,朱常洛没有反驳,恭敬的点头称是。

    此时天色渐黑,宫中各处已经点起了灯火。万历意兴阑姗,缓缓站起身来,刚准备回宫的时候,朱常洛的声音再度响起,“父皇即不允儿臣随朝听政,那就放儿臣就藩吧。”

    这话听到黄锦的耳中,刚正常跳了没几下的心猛的又剧跳起来,心里一阵阵气急,今天这个皇长子到底吃错什么药了,说话行事一次比一次离谱,你知道就藩是什么意思么?皇上虽然下旨封王,但是并没有让你就藩,而皇子一旦就藩就等于自动放弃了皇位!

    黑暗中的万历怔在那里停了片刻,猛回头时却见朱常洛眼神中满是愤懑、伤痛、戒备,还有一丝深埋的脆弱。

    “你确定要这么做?不后悔?”声音低沉,喜怒难辩。

    朱常洛低了头没说话,黄锦见状连忙凑上来,“陛下,天色已晚,有事咱们明天再说罢……”然后转头对朱常洛笑道:“殿下年少爱开玩笑,您才九岁,离成年早着呢,就藩的事急什么哪……”

    此时月上东天,万点银辉洒在万历高大的背影上如雪如霜,停在那个背影上的眼神恰似天上寒星,晶莹清澈却又坚定无比,这样的眼神没有逃得过在一旁看着的黄锦,他忽然就死了再劝几句的这个心。

    面对一个定了主意的人,劝说已没有任何意义,黄锦颓然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啊。

    “父皇当知儿臣在宫一天,朝廷上那些群臣就不会让父皇清心,这点您心里清楚儿臣心里也清楚,臣议如沸,朝廷不宁,除了放儿臣就藩别无他法。”

    月光下朱常洛似笑非笑,声音清朗,“黄公公说儿臣九岁年幼,那也不值什么,父皇九岁便已登基掌理天下,儿臣资质虽不及父皇万一,但前去藩属之地又不是行军打仗,身边多带几个人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说完,撩衣跪倒,情真意切的道:“儿臣一片赤子之心,请父皇成全。”

    自从看到朱常洛那一瞬的眼神后万历一直没有说话,背转身也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静寂间只有夜风吹动了他的袍裾忽忽做响,忽然迈步往外疾走,直到要踏出宫门的时候,蓦然停住脚步。

    “好好做你的睿王……这几日那里也不要去,等着候旨罢。”

    看看疾步而去的皇上,再看看朱常洛,黄锦不由得咳声叹气,“殿下啊殿下,让老奴说您什么好呢……”嘴张了几张,到了也没说出什么来,恨铁不成钢的跺了一下脚,连忙追皇上去了。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就连叶赫什么时候出现到他的身边都没发现,叶赫神情复杂的望着朱小九,就藩这个决定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可努力这么久就这么样放弃,怎会甘心?

    “说吧,你是有目的吧,”叶赫的声音透着促狭,“是不是想以退为进,反守为攻哪?”

    回过神来愕然望着叶赫,朱常洛忽然展颜笑道:“你真是越来越懂事,越来越会说话,连成语都会讲,真让我刮目相看。”

    明显被嘲笑了的叶赫恼羞成怒,一把扯住想要跑路的朱常洛,恶狠狠道:“快说,咱们皇长子殿下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说清楚有你的的好看。”

    朱常洛收起脸上笑意,对着星河璀璨的夜空吐了一口气,“一个皇长子的身份能给我多大的天,你知道不知道?”用手比划了一下永和宫,脸上尽是惋惜之意,“呶,只有这么大一点……”

    看着他手划过的圈子,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叶赫兴奋道:“你的意思是……”

    “我说过要换个方式,换个方法,再来斗上一斗!这个皇城里约束太多,与其在这里和这些人勾心斗角,不如走出去,长江大河任我放手一搏,胜似每天在这里缚手缚脚提心吊胆!”朱常洛性子看似随意平和,却性格深沉,骨子里更是硬朗。

    被他几句话说的叶赫怦然心动,他自小在草原上长大,稍大点又去了龙虎山学艺,十五年来一直是自由自在、少有拘束,陪着朱常洛在宫里呆了这两年,叶赫早就够够的了。

    “朱小九,你这样一走,那个位子再争起来会不会太难?”兴奋归兴奋,做为朱小九的唯一好友,这点心事逃不过叶赫的眼睛。

    黑暗中的朱常洛眼睛闪亮,“那怎么可能?我的愿望从来没有放弃过!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心甘情愿请我回到这里来!”

    万历回到乾清宫如何决断没人知道,一连几天乾清宫都诡异的没有消息,叶赫有点沉不住气,倒是朱常洛一脸的坦然,“你放心啦,我开的这个条件皇上是不会拒绝的,等着瞧吧,这几天圣旨就会下来了。”

    “其实我想想吧,这事是不是还是有点欠妥?”叶赫迟疑了下,欲言又止,朱常洛一看就笑了,放下手中书卷,“来,和我说说,那里不妥了?”

    叶赫冷哼一声,“虽然我不懂得你们这些尔虞我诈,你这一走,真的不怕你那没良心的爹立了那猪三弟为皇太子么?到时候你再想干点啥,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谋朝篡位的反叛了么?”

    一心醉心武学不理庶务的叶赫居然能想这么深远,倒让朱常洛刮目相看,看来宋一指对叶赫的评语真的法眼不差,叶赫不是不懂权谋,只是不屑权谋罢了,嘴角不禁露出笑意,“叶大个,我和你讲,就算我就了藩,那个位子也轮不到朱常洵做!”

    “这是为何?”叶赫真的奇怪了,“你都倒出位子了,不是说立长不立幼,你既然就藩了,再往下轮可不就是朱常洵了么?”

    “祖训有言: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朱常洛嘻嘻一笑,“你还说我看祖训没有用,我说用处大着呢,这不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

    看到朱小九眼中再次出现那狐狸般狡黠的光,叶赫心头一道灵光划过,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指着朱常洛,“你个家伙,真个奸滑似鬼!”

    事实确是如此,就算朱常洛走了,朱常洵也改变不了皇三子的事实,想改变这个现状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郑贵妃取王皇后而代之。母亲成为皇后,朱常洵就可以变成堂堂正正的变成嫡子继承皇位。可郑贵妃想要实现这个梦想,只能说山高水长,道长且阻……有李太后在,这基本上可以说是死路一条。

    经过中毒垂死,经过北疆厮杀,经过诏狱惊魂,漫长的等待煎熬,漫长的隐忍策划……只为了换来区区一个睿王么?仰头观月,朱常洛轻笑……

    这几天王锡爵府中冷淡了好多,难得的清静终于让坐困愁城的王锡爵清醒了脑子,经过这几日的深思熟虑,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一定要面见圣上,将三王并封这个旨意封还!

    但是在这之前,他要和朱常洛见上一面,也算打个招呼,透个声气,顺便再劝下皇长子,按眼前这个形势,只要坚持下来,皇上早晚肯定会屈服,就算旷日持久多费点功夫,那有什么打紧。

    可是谁知道出了文华殿往后宫而来的庆华门上,居然多几个锦衣卫守候,对于王阁老想要进宫的请求断然拒绝,守门的锦衣卫态度坚定,言明必须有皇上手谕才可以进宫,否则一律宫外候旨。

    这个不同寻常的变故顿时引起了王锡爵的注意和担心,在他的印象里除了当年嘉靖帝殡天之时,景王带兵把持宫门意图逼宫自立,幸亏当时首辅高拱早有准备,携裕王带兵闯入内禁,更有除阶拿出嘉靖传位密旨,景王大势已去,被几个死忠高手保护突围而走,从此消声匿迹踪影不现。

    当时这庆华门也是这般守卫森严!王锡爵仿佛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的气息,这个极其不好的感觉在几天后得到了印证,一道谕旨象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将这个本来就乱轰轰的大明朝廷,瞬间炸了个底朝天!

第79章 将行

    乾清宫里,万历心神不定,堆得小山一样的折子只批了几本,便阖着眼支颌休息。黄锦悄悄推开宫门,手中丹盘之上放着一盏参汤,轻手轻脚的放下之后,刚准备挪步后撤,万历忽然睁开眼,“黄锦,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黄锦闻言一愣,随即明白万岁爷还是在为就藩这事头痛呢,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乾清宫首领大太监,黄锦的意见对于万历一直很重要。可这个事黄锦知道没有自已能插嘴的地方,沉吟一下只得实话实说,“陛下,说真的老奴不懂睿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口口声声是为朕分忧,可是在朕看来,你还是对这个位子没有死心啊!既然如此,你的封地朕还真不能放到远处了……”自言自语的万历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中居然带着些许纵容还有温情,这让黄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永和宫中,朱常洛和叶赫大眼瞪小眼,呆若木鸡,手上捧的是黄锦刚刚送来的圣旨,“叶赫,我不是在做梦吧……”虽然黄锦已走了好久,可做梦的感觉从刚才接旨的时候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少过多少。

    叶赫笑容灿烂,“没错啦,你没做梦,你的封地就是在山东济南府!”

    明朝设有两京十三司,其中南京、浙江、江西、湖广、四川为中五省,京师、陕西、山西、山东、河南为北五省,广东、福建、广西、贵州、云南则为南五省。

    明朝的藩王封地一般都放在南五省居多,这也是因为藩王本身特殊的身份,为大明江山稳固,不生乱子自然是放得越远越好。当然也有特殊情况,比如自已的三弟福王朱常洵,就被万历封在了河南洛阳,做为大明龙兴之地,河南的意义自然可见一斑,同时也可以看出万历对这个儿子的眷顾之心。

    这几天朱常洛和叶赫讨论过多少次,认为自已的封地肯定在南五省这几块地,可是没想到居然能是北五省中的山东济南府,要知道大明时山东虽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可比起穷山恶水的南五省,却是要好上太多。

    喜过之后朱常洛神情凝重,这道圣旨一下,自已的后路也就绝了,要换以前自已还可以学着前本尊那样来个苦熬死守,怎么也有一个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他现在就如同身处一座摩天悬崖之上,站在这个高度,上下毫无依凭,头顶是一片接近黄昏的晚霞,脚下则是万丈深渊。强劲的寒风呼啸而过,随时都能把人卷起或是掷下,湮灭在这天地之间。

    路是自已选的,绝境过后或许是风光如画,或许是万劫不复,这一步走出去终究没法再回头。

    就在这个时候,小福子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脸沉重之色,朱常洛定了定神,“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禀殿下爷”小福子人如其名,圆圆的脸全是福相,虽然没有小印子的灵慧通透,但胜在忠厚老实,“这是王阁老托人送来给殿下爷的信。”

    望着这封信朱常洛久久不语,自已就藩的消息对于朝廷里那些立长派大臣来说,不啻是灭顶一击,乱是正常的,不乱倒是不正常了。对此他有思想准备,当然自已那个和朝中大臣们斗了半辈子的父皇也有思想准备。

    王锡爵的信写的不长,但措辞极其严厉,字里行间尽是诘问和责备,可以想象这位入朝几十年的阁老对自已的怒火与失望已经到了何等地步。不动声色的快速浏览一遍,沉思片刻后将信放到烛上,绚烂的火光映亮了眼眸,他理解王锡爵的苦心,但是他给自已设计的路已经不适合自已。

    辜负了这位忠心正直的老大臣,朱常洛除了抱歉没有后悔。

    至于那些疯狂上疏叫骂的大臣,朱常洛倒没有太放在心上。纵观明朝史记,曾见无数的直言犯上者,可是只有细细分析之后,你才会发觉,犯上是一定的,但直言却是不一定的,因为在那些直言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所谓的被压制者,未必真被压制,所谓的压制者,未必真的就能压制的往。

    “叶赫,帮我把这封信传给王大人,就藩之事我无话可说。只盼他身体安康,日后终有报答。”

    不得不说,对王锡爵朱常洛还有很歉意的,因为要解自已诏狱之困,申时行才将他拖出山的,短短一年时间,这位王阁老因为支持三王并封,已经使他半辈子积攒的名声输得一干二净,名声这东西对于士大夫们来说,那可是比命还金贵的东西。这让朱常洛心中着实难安,一封信或许改变不了什么,所求的不过是个心安。

    看着叶赫点点头拿着信去了,朱常洛叹了口气,自已可以无视群臣,亏欠王锡爵,但是有一个地方却是万万不能不理的,现在是该去那个地方走一回啦。

    坤宁宫昭阳殿,殿中心香炉之中香烟袅袅,其时已至春暮,天气和暖,可昭阳殿内没了往日的祥和宁静,果然心境变幻,纵身处盛夏心犹似寒冬。

    朱常洛跪在地上,王皇后面无表情,与平常见了朱常洛欢喜的神色大不相同。绘春看出不对劲,先将殿中诸等闲人全遣了开去,担心的望了一眼皇后,转身出了宫门,和几个大宫女在外边轮流巡视,以防隔墙有耳。

    绘春出去以后,王皇后的怒火便再也压制不住,“洛儿,你好糊涂,母后怎么也不会相信你居然会主动要求就藩!你可知此一去济南府,从此再也没有半点机会得登大位,你……你好生让母后失望!”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在朱常洛看来,王皇后现在就是这个状态,跪在地上淡淡一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儿臣很快就会去山东就藩了,走之前有几句话要跟母后说。”

    缓缓闭上眼,全身力气似已被抽空,“什么都不必说了,从此一去天高水长,你我母子再无见面之期。可惜我却是白操了一片心!你尽管好好去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王皇后脸色极坏,语气苍凉,“你的母妃放在这我里尽管放心,有我在一日,郑氏就作践不了她,别的母后就再也做不到了,你今后……好自为之罢。”

    这一站起忽觉头中一阵晕眩,身子猛然晃了几晃,到底没能站住,直挺挺跌了下来。朱常洛大惊,急行几步一把将王皇后扶起,“母后,小心。”

    王皇后茫然定了定神,忽然一把将朱常洛推开,脸上泪水纵横,几十年养成的高贵娴雅荡然无存,嘶声喊道:“你让我小心做什么?小心有什么用!我十四岁嫁与你父皇,当初那几年也是好过的,可惜天不佑我,老天罚我无子无女,一直到遇上了你……”一个你字出口,却已是哽咽难言。

    看着王皇后眼泪似决堤般喷涌,朱常洛心里极是难过,王皇后对自已的诸般恩惠,他一直是铭刻心上,如果没有王皇后屡次护佑,估计自已现在能被郑贵妃灭成七八回渣了。

    等王皇后渐渐平静下来,朱常洛犹豫了片刻,伏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王皇后身子一颤,抬起脸讶异的看着朱常洛,满眼尽是难以置信。

    翌日,睿王朱常洛的一封奏疏,就象一瓢凉水给开了锅一样的朝廷降了温。折子中对自已欣然接受三王并封的旨,并自请就藩的事祥细做了解释,对于皇上和群臣的厚爱表示感谢。这封奏疏让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群臣们顿时撒了气……自已在这折腾,人家正主已抓起腚跑了,这还有什么意思……

    一些大臣到底不肯死心,总觉得皇长子这样做,肯定是受某些人的利诱威胁,所以短暂的消停之后,又可着劲兴起一阵闹腾。这次万历没有手软,看来廷杖已经没有什么用了,那就充军,充军不成,那就杀头!

    事实证明,挨几板子换个名声是值的,可是要用脑袋来换名声就大大不值了。如是几番之后,朝廷中渐渐也就消停了下来。

    作为首辅的王锡爵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在接到叶赫托朱常洛转交的信后,第二天就上了请辞折子。可是万历死活不肯放他走,折子递上去就石子入水,连个声都没有直接沉底了。王锡爵无奈,接连上本请辞无果之后只得闭府称病。

    自打从坤宁宫回来后朱常洛也挺忙,就藩的旨意一下,礼部忙得鸡飞狗跳,因为事起伧促,光赶制金册金宝就够忙活一阵了,随之而来的一长串的繁文缛节,将朱常洛折腾得可是不轻。

    也非止一日,眼见诸般手续差不多都已齐备,钦天监也择好了睿王就藩的日子,定在了端午节之后的五月初九,据说是个黄道吉日。折子上午递上去,下午就批下来,速度之快让接到旨意的内阁赵志皋一等人目瞪口呆,可是也无可奈何,只得依旨施行,明发各处。

    永和宫这几天也没消停,小福子领着众人里外一通收拾,将朱常洛用惯的一些东西统统带走,自然也少不了各宫的赏赐,其中以储秀宫为最,各种大箱小箱,珍宝玉玩赏了不少,朱常洛来者不拒,一一收纳。

    与此同时,郑府内叶向高凝视着顾宪成,一脸疑虑。“先生,睿王就藩行程在即,可是这几天皇上这流水般的赏赐是不是太过份些?”

    身为礼部尚书的叶向高这样说是有发言权的,此次睿王就藩除了钦赐三护卫外,又赐田两万顷,银十万两,并许其可自行任免随行长史之权。田地和银子倒也罢了,这三护卫让叶向高心中着实难安。

    自太祖定制以来亲王就藩能得赐一护卫实属正常,三护卫实属罕见。要知一护卫就是三千人,三护卫那就是万人了,这个规模已足够惊人,这些恩典加起来只能用破格二字形容。叶向高心生不安,连忙跑来找顾宪成问计。

    顾宪成脸带微笑,微微摇头,“进卿,你心思缜密,虑事周详,可惜到底差了点火候,历练不够,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是没有看懂咱们陛下的心思啊。”

    看叶向高一脸迷茫,不由得莞尔微笑,“进卿钻牛角尖了,可曾听说‘天欲予之必先取之’么,别看咱们圣上日日不朝,他的心思深沉着呢……你入阁之期不远,圣上的心思还得下点功夫揣测一番才是。”

    想起当日考场上当机立断、挥斥方遒的少年身影,顾宪成目光神秘变幻,“祸之福所伏,福之祸相倚,古之常理。皇上诸般破格放权,看似恩深,何尝没有存着试探之意?这一去,若好好当他的睿王殿下就罢,若不然,乱臣贼子……只怕人人得而诛之啦!”

    近乎自言自语的话听到叶向高耳里,直如醍醐灌顶一般,连忙起身、整衣,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脸上钦佩之色丝毫不加掩饰。

第80章 馒头

    初夏五月,天刚微热,正是一年中最舒服好过时节,按照惯例,端午节是京城上半年里最热闹的时候,这个当口任何一个初到京城的人,都会被眼前汪洋人海而震惊,朱常洛和叶赫从礼部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种景象。

    虽然离端午节还有几天,京城中大街小巷已经是热闹非凡。放眼望去,大明门、东华门外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爆竹声,谈论声,叫好声,杂耍的,练摊的,撮弄的,蹬长竿的,几乎每一处有热闹可看的地方都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转个身都困难。

    想起过了端午就要远离京城,朱常洛和叶赫对视一下,二人心意相通,朱常洛咳了一声,忽然一指天上,“看……那是什么东西?”

    身后几十个贴身护卫的锦衣卫猛的一惊,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再回头时,睿王殿下早就没有了踪影。锦衣卫们面面相觑,知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过有叶赫在殿下身边,他们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地方,乐得清闲呢。

    叶赫拉着朱常洛的手,左一转右一转在街上人群中穿梭不已,以叶赫的功夫,居然也差一点被街上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潮和朱常洛冲散,更别说身后小福子跟得辛苦之极。

    二人都是少年心性,一路走一路玩,直到时至正午这才找了一个酒楼,上来找了个临窗雅座坐下。酒楼名叫六必居,门口一副对联:一网打尽南北客,行人驻马闻香来。

    店小二殷勤跑来招呼,“三位爷,想点几个什么菜,咱这可是百年老店家了,拿手好菜酱肘子,当年太祖爷来尝过都叫过一声好的!除了这些,还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醋溜排骨,松花小肚儿……”

    上百个的菜名脱口而出,舌头都不带打个结的,朱常洛还好,叶赫反倒成了土鳖,盯着人家舌头看个不停。随意点了几个菜,当然酱肘子是必不可少的,朱常洛兴致盎然看着窗外风光,叶赫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抛给了店小二,“除去会钞,剩下全给你了。”

    这锭银子最少也有二两,会完钞也能足剩一两之多。要知道一两银子时下足够四口之家一年的家费,店小二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手里好似捧了块炭,红着脸期期艾艾道:“小的……谢两位爷的赏,只是太多了些……”

    果然财宝动人心,刚那舌头和抹了油一样,一锭银子砸上去立马就不顺溜了。小福子喝道:“爷赏给你的尽管拿着就是,告诉后厨好好伺候着就成。”

    店小二一迭连声的应道:“知道知道,爷们请稍等,小的这就下去准备,您们就瞧好吧。”说完脚底抹油,一阵风般的飞了出去,观那身法,比之叶赫或是稍有不及,但比起大内禁宫里的一众锦衣卫不遑稍让。

    和风时来,舒服惬意,临窗而望,见街头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平安繁荣,眼下的大明朝,是一个政治纷乱却经济繁荣,文化灿烂又生机勃勃的大明,这个时候的大明虽然沉疴已久,但还远没到久病不治的时候,但如果再过两年……

    再过两年就是万历二十年,到那个时候,这个大明朝才会真的走向黑暗,历史上著名的万历三大征将这一年将拉开序幕,前后长达八年的战争,开支高达一千一百六十多万两白银,将大明家底掏了精光!雪上加霜的是在万历二十七年的时候,假借修复三大宫之名,万历始收矿税、商税,其敛财之狂暴、手段之狠辣前所末见令人发指,明朝也就由此真正进入了日幕西山,病入膏肓,救无可救。

    时间已经不多,自已的路还没有真正开始,能不能挽回这一切,朱常洛心里没有底。

    菜肴流水般端上来,荤素交叠,色泽鲜艳,果然色香味俱全。在小二特意的关照下,那头珠帘边上来了两人,一坐一站,开始弹唱助兴,声音低低切切,温吞如水,没有盖过几人说话的声音,恰到好处。

    “退亦是进,失亦是得,”叶赫筷如流星,夹起一只鸡腿在朱常络眼前一晃,“朱小九,想成神先呆会,此时祭五脏庙要紧,天大地大肚子事情最大,还是先吃饭罢。”

    叶赫一句话说中了他的心里去,管他明天会如何,自已只管放手往前走就是!受叶赫感染朱常洛展颜一笑,眼角眉梢尽是清澈纯净,笑容落到酒楼角落处一个青衣人的眼中,一瞬间竟然有些出神。

    一餐饭即将用罢,忽然窗下传来一阵骚乱,放下手中筷子,好奇的向窗外看去,街头不远处跑来一行人,打头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光脚飞奔,后边一行人紧紧追赶。

    “站住!小兔崽子,咱们京城是有王法的地方,抢了东西居然还敢跑……”

    “抓住了往死里打,这些东西天天闹事,最可恶不过……”

    等那孩子跑到楼下时,朱常洛居高临下看得清楚,那小孩身上衣衫破烂,脸黑漆漆的好象几年没有洗过,手中紧紧攥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飞奔,奈何街上行人太多,忽然一个跟头绊倒在地,麻杆一样的身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却顾不得脸上手上擦出的血痕,捡起掉在地上的馒头就要跑。

    可是已经迟了,后过追上的人已经将他围了起来。领头一个赤膊大汉一把将小孩提了起来,二话没说,莆扇也似的大手正反先来了两下,两声脆响过后,那孩子嘴角已经流出血来,可是手里却死死攥着馒头一句话也不说。

    朱常洛的脸沉了下来,刚刚的好胃口荡然无存,小福子心里暗暗埋怨,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殿下爷吃饭的这个点来,无端搅了兴致真是晦气,没等他腹诽完,身旁清风一阵,叶赫已从窗口跃了下去。

    下面那一群人骂骂咧咧还没有完,那胖大汉只觉耳边清风一阵,半边膀子瞬间没了知觉,哎哟一声没叫完,小孩已到了一个玄衣少年手中,边上那一群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大怒,七嘴八舌骂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管我们的闲事!”个个伸手撸胳膊,可被叶赫寒冰似的眼神一盯,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动手。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有话好好说,何必喊打喊杀伤了和气。”

    小福子一马当先分开看热闹的众人,朱常洛缓步而进,清亮的眼光扫了那一群人后,便落在叶赫手上那个小孩身上,见他脸颊红肿,口角有血,眼角似有泪痕,可又拚了命忍着不哭。

    看到朱常洛走上前,小孩却退开两步,警惕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直击朱常洛内心最柔软处,那眼神既强悍又脆弱,既冷酷又纯真,一张小脸上全是警觉,将手里那两个馒头藏到身后,眼睛狠狠盯着他,小小身子不住瑟瑟发抖。

    朱常洛转头对那个胖大汉含笑道:“这位大叔贵姓,不知这小兄弟有何冒犯的地方,今天在下管个闲事,帮你们分解一下如何?”

    那胖大汉被叶赫一指点到臂上,直到现在半边身子犹酸麻不已,本来怒火冲天,可是被朱常洛一身清贵之气所逼,一肚子火不翼而飞。

    “公子,不是俺们要欺负他,这小子不是一回两回了!咱们不比您是大富大贵之人,这点破事您别管了,只管将这孩子交给俺带回去就是。”

    说完伸手就捞,朱常洛踏上一步,挡在那孩子跟前,那大汉光看朱常洛这一身装饰打扮已怵了三分,叶赫寒冰也似的眼神向他一扫,刚刚好点的那只手忽然就又麻了起来了。

    惹不起只能躲得起,那胖汉瞪起眼朝那小孩喝骂道,“小狗子,今天看两位……少爷脸上就放过你,下次你再敢去俺家偷东西,腿不打断你的!”说完看了朱常洛和叶赫一眼,愤愤然朝地上吐了唾沫,转身便走。

    敢情这孩子手中紧攥的馒头是偷来的,这敢难怪人家生气,可是也不至于为两个馒头这样喊打喊杀。

    “这个你们拿去,权当他吃你们的馒头钱!”

    叶赫一扬手一道银光直奔胖大汉而去,势如奔雷避无可避,光听风声已吓得胖汉魂飞魄散,躲闪不及腿一软滚倒在地,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一锭银子从空中砸在他头上,力量不大不小,恰好刚够将他的头砸出一个包。

    对叶赫童心不泯难免好笑,给银子就给银子,非要搞出这么个阵势来,把胖汉三魂吓走了两魂才甘心。旁边有人将胖汉扶起,将那银子交在他手上,顿时引起周围一行人此长彼短的一阵吸气声……那银子足足有五两之多,别说两个馒头,两个馒头山也买得下来。

    虽说连惊带吓,可得了这意外之喜,胖汉拿着银子二话不说,狼奔鼠窜的去了。小福子连摇头带撇嘴,那么大的一锭银子哪……叶少爷真不会过日子。

    要债的走了,围观的人也散了,朱常洛的目光再度落到这个小孩身上,这小孩自始至终咬着牙没有说一句话,就算是挨打时也没象平常孩子那样没命哭喊,这点挺让朱常洛觉得挺意外。

    “喂,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抢人家馒头?”

    小孩挺倔,依旧不肯说话,只是在听到抢馒头三个字的时候,硬梗着的头居然低了一低,朱常洛也不愿为难他,转过头看了小福子一眼,小福子会意,伸手自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小孩的手中。

    “算你走运,遇上咱们殿……公子爷,这银子拿回去,够你们全家吃一年馒头的啦。”

第81章 仁义

    村口歪歪斜斜的插一块写着仁义庄的细木牌子,这个村牌做的相当没诚意,风一吹就得倒的样子,等看了里边内容后,所有人都感觉这村名起的果然仁义的很……放眼望去没有一间房子,全是大大小小不一的棚子,甚至有一些人连棚子都没有,就在那露天地躺着的大有人在。

    所谓流民,也就是难民,形成这个现象原因很多,天灾、瘟疫,更多的是**!屎尿的臭气、腐烂的臭气,随时出没的老鼠,成片的苍蝇,随地遍流的黑水,拿自已住过的诏狱和这里比起来没有多大分别,唯一不同的一个湮没的黑暗中,一个暴露在阳光下。

    对于眼下大明京城来说,象这仁义庄这种地方早就屡见不鲜,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流民涌进京师,他们拖家带口,携儿带女,青壮的进城里打工,老弱的只能要饭,年成好的时候勉强能混上个温饱,年成不好的时候卖儿卖女者有之,卖身为奴者有之,到最后……揭杆起义的也有之!

    眼下大明流民现象还不算严重,朝廷每年多少也都会拨出一些银子安置,利益矛盾也并不是那么尖锐,可是朱常洛知道,在几十年后,将会有一个人高唱着“吃他娘,喝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带领这些流民将整个大明彻底掀翻。

    朱常洛和叶赫能来这里得感谢一个人,这个人还是个孩子。

    离开六必居没多久,朱常洛和叶赫带着小福子准备回宫,没等走多远,叶赫猛然转过身,视线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慌乱的闪到一个小摊后边躲了起来。别说叶赫,就连朱常洛和小福子已经发现了,后边跟着正是那个偷馒头的小孩子。

    小福子几步上前,从那小摊后把那个蹲在那里的小孩扯着耳朵提了出来,“说,还有什么事?”小福子愤愤的看着他,银子也给了,事也给了了,跟着咱们殿下你还想怎么着哇?

    小孩不答理他,一对大眼盯着朱常洛不放,还是那种强悍又脆弱的眼神,“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

    小孩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朱常洛感觉挺无奈,突然那小孩光着脚冲上来,拖着朱常络的衣襟就走。一个小孩能有多大的力气,只是这动作委实吓了众人一跳,小福子脸上变色,几步上前,抬脚就踢,“你要作死么,什么人也是你乱动的,还不快松手!”

    “住手!”朱常洛喝止了小福子,低下头,此刻小孩黑乎乎的脸上,因为饥饿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光剩一对大眼珠子了,与先前满眼的倔强凶狠不同,此刻眼中蓄满了泪水,可是手中紧拽的衣服越发紧了紧,看来准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叶赫,要不咱们跟他去瞧瞧?”

    “殿下爷,咱们可不能再担搁了,要是误了时辰,这宫门关了,这事可就大了。”叶赫还没说话,小福子倒凑上来了。

    抬头一看天,果然从礼部出来到现在,这太阳在天上都下去一大半了。就藩在即,朱常洛不想再多生事端,转过头看着那个小孩,咧嘴一笑,“我叫朱常洛……”

    看那小孩惊慌的脸色,朱常络第一次觉得自已笑的挺失败,难道自已笑得不是那么慈祥?于是又咧嘴笑了下,“你要找我帮忙,总得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

    “哎,你这是胆大啊还是胆小啊……”看着那小孩象被吓着了一样往后躲了一躲,朱常洛扭头看叶赫,无奈的问:“叶大个,你说咋办?”

    自从阿蛮出现在叶赫的生活中后,他对于一切低于十岁的孩子完全没有任何沟涌的兴趣,这个观点在遇上朱小九之后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所以对朱常洛的求援,叶赫选择性无视。

    “得,你爱说不说,你站着吧。”朱常洛的耐心终于消失,转身要走。

    “我叫杜松。”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怯生生的。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被杜松拉着来到他的家的时候,朱常洛呆了,叶赫也呆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几块砖垫起一块薄薄的木板上躺着一个人,说什么骨瘦如材都是虚的,其实就是一张皮罩着一副骷髅,这是杜松的爹。杜松心情很好,将怀中已经不成形状的馒头掏出来给他爹吃,杜大通接过来狠狠的咬了几口,忽然眼眶中大颗混浊眼泪就流了出来,在杜松出去打水的时候,杜大通终于有气无力的开了口。

    “不怕两位少爷笑话,俺们是陕西榆林人。万历十四年的时候,俺那地大旱三年,实在饿得不行了,村里人能跑的全跑了,俺带松儿一路来到京城,头两年勉强还能过活,这些年坐下了病根,这身子越发不成了,可惜了松儿这孩子,每天在外瞎逛,每回看着孩子身上一块块伤疤,俺这心里……”

    杜大通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一直到杜松打水回来这才不再说话。杜松伺候完他爹,转过头凝视着朱常洛,恭恭敬敬的跪下,来了一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且没得商量的话。

    “俺想跟你走!”

    杜松黑黑的小脸一阵潮红,眼里似有水光,可还是狠狠的咬着牙,还是那句话,“俺要跟你走!”

    这句‘俺要跟你走’果然跟着朱常洛走了一辈子,一直到多少年后在辽东疆场上,这个黑瘦的小孩变成了挥着大刀奋勇杀敌铁铮铮的汉子,人送外号“杜太师”。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结局完全不同,前世的假太师,这世真的当上了太师。

    没法拒绝的朱常洛点头答应了,叶赫没别的说,踢了小黑货一脚,“以后不准偷人家的馒头,要出息点知道不?”

    “不偷就饿肚子,大不了我让他打就是了。”从今天始杜馒头的外号跟着杜松半辈子,一直到他改为杜太师后才算完。

    解决了杜馒头的事,朱常洛不想在这里多呆,可就在他准备回宫的时候,才知道自已走不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杜松家的帐蓬外头围了一片人,个个鹑衣百结、面黄肌瘦,一见朱常洛出来,不知谁带了个头,黑压压跪下了一大片!

    男女老幼都有,朱常洛傻眼了……这是要闹那样?

    “贵人,求您发发善心,咱们大伙都是逃难来到这里的,您都看到了这里没有地没有住的没有吃的,天天捱着这口气,能活一天便算一天,俺们这群老的就算了,可是这些娃都小,您就当行善积德全收了吧,给娃们一口饭吃就成!”

    “俺们不是卖娃,俺们不要钱,您发发善心吧。”

    “您能收下杜小子,就把俺家娃也都带走吧,求您了啊。”

    不知是那个打头先是一声低泣,随后一片哭声,最后万声齐嚎。

    朱常洛转过头去看杜松,这熊孩子一脸赫然,胀红着脸嗫嚅道:“你别怪俺,李叔平常很照顾我,他问我的话俺不敢撒谎。”

    朱常洛叹了口气,眼神从跪在地上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看着他们衣衫褴褛,看着他们面黄肌瘦,看着他们的眼里脸上都闪着一种叫希望的东西。这些人在旁人眼中是最低贱的流民,可试问谁又愿意远离故土,来到这头无片瓦,下无立锥的京城,过着朝不保夕受人白眼的日子,而所求不过是一餐三饱而已。

    可是眼下的朝廷居然连这点都做不到,朱常洛没来由有些愤怒!

    一个大胆的主意在朱常洛心里成了形,以至于他在这一刻怔忡出神。

    几步上前扶起那个领头说话的汉子,直截了当的说道:“李大叔,仁义庄象你们这样的流民有多少?”

    “回公子话,老老少少加起来,最少也在五千多。”

    还好不算多,朱常洛沉吟了一下,“你们起来吧,我有两条路你们自个选!第一条路,愿不愿意跟我去山东?到了山东后有地种、有衣穿、有饭吃,如果愿意你们也可以在那安家落户。第二条路,回头我派人送点钱来,虽然不多,但是救急是可以了。”

    叶赫大吃一惊,连忙拉了他一把,“朱小九,你疯啦,这……这么多人你带到山东干么啊?”

    李老大简直不相信自已的耳朵,哆嗦着嘴唇,话都说不利索了,“公子,您说的都是真的么……”

    杜松大喊一声,“当然是真的,公子是好人,他不会骗咱们的!”

    这句话所有人全听到了,瞬间场中爆发出一阵轰天叫声,叫声、哭声、惊喜声喧天盖地。叶赫脸一黑:得了!啥都不说了,现在就是想改口也不能够了,可是随后就被众人狂喜情绪感染,忽然觉得朱小九这事做的虽然有点冲动,可是……也挺仁义。

    喧闹声着实太大,直到李老大再三呐喊,众人这才从交头接耳中静了下来,选都不用选,傻子才会选第二条!

    在明朝这个重农轻商的时代,能有田种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只是……眼前这个少年穿着气度看着不似寻常人家子弟,可他真的有这个能力么?

    有没有这个能力很快得到了证实,仁义庄这块地动静委实太大,早就惊动了这方地保,以为流民暴动闹事了呢,屁滚尿流的报了上去。

    这天子脚下,出点什么事官位不保是小事,保住脑袋可是大事。没用片刻,京兆府尹张问达带着一千军兵就来了,可等见了朱常洛之后,气势汹汹的张问达瞬间就怂了,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当即从马上出溜下来。

    “殿下?睿王爷?您……您怎么来这里啦?!”

    什么都不用说了,流民加官兵滚地葫芦一样的跪倒一片。

    不远处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的青袍秀士频频点头,想自已自万历六年起游历四方至今,所见所闻论震撼人心以今天为最,一时间似有无尽感叹:“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82章 殇心

    “夫攻不足者害有余,度彼之才,恢复固未易言,令专任之,犹足以慎固封守。”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以这个人的才能,恢复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将权力交给他,稳定固守现有的国土,是足够可以的。

    这段话出自明史,记载的是一个在明朝后期可谓是惊天动地,力挽狂澜的人。

    他是明末最伟大的战略家、怒尔哈赤、皇太极的克星、京城的保卫者、皇帝的老师,这些帽子加在一块,就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八个字的代表者,孙承宗!

    望着眼前这个正对自已躬身施礼的青袍秀士,朱常洛一颗心猛得剧烈跳动起来,极度的亢奋使他呼吸急促,头上冒汗,激动、燥动、心动什么的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

    绝对称得上异常的表现引起了叶赫的注意……第一反应是他中的毒发作了!

    “孙承宗见过王爷,”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向闻殿下聪明睿智,就连今上赐王封号也有一个睿字,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请教一二?”

    眼前的孙承宗还很年轻,大约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铁面剑眉,短髯戟张,丝毫没有现下读书人那种文弱骄矜,观其举止豪迈疏狂,颇有古风。

    “今日相逢,便是缘份,先生有话尽管问罢。”

    “殿下大度有容,在下便大胆僭越一回。”

    其时夕阳将下,淡淡余辉洒下,将在场每一个人身上都渡上了一层金色。见朱常洛一介少年,通身不带分毫稚气,倒见一襟清华高贵气度,孙承宗的眼神越发深不见底。

    一旁弯着腰伺候的京兆府尹张问达老不大高兴,想自已堂堂四品大员那点比不上这个酸秀才了,可睿王爷从开始到现在除了淡淡看了自已一眼,连句好声气的话都没舍得说,只管可着劲对这个布衣秀才大发殷勤,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请问殿下,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何解?请问殿下,文成武德功过荣辱何解?请问殿下,圣人有云,民为重,君为轻何解?”

    朱常洛还没回答,张问达真的不高兴了,什么狗屁问题……这个青衣秀才就是打谱来拍马屁沾光的!现在京城里谁不知现在睿王爷是皇上看重的人?

    人都说圣上不喜欢睿王,现下看来,纯是谣传!不信光看这次就藩的三护卫,这种隆遇远远甩过有史以来就藩的皇子几条街了,这样的大腿本官都没抱得上,哼,凭你也配!

    刚准备厉声喝斥,忽见朱常洛正色答道:“政宽****慢,慢则纠之猛。猛****残,残则纠之以宽。宽以猛济,猛以宽济,政是以和。先生以圣人大义相问,常洛也只能将圣人之言搪塞,前两问不过是瞬息兴亡,过眼云烟罢了,想要江山长久,只有善待百姓才是安定根本。常洛这个回答,先生可还满意?”

    孙承宗半晌无言,三息之后平心静气的长揖一礼,良久方才起身,“恕在下不敬,前在酒楼中见睿王殿下仗义出手,为民解难,胸襟气度不同凡俗,承宗粗鄙愚陋,今日冒昧前来自荐于殿下,此生如能得睿王护庇于万一,必肝脑涂地,生死以报。”

    这几句话说得比较文诌,简而言之就是说:看你象个人物,值得我孙承宗追随,所以我毛遂自荐,你要是收了我,我肯定好好对你,就这么简单,你收不收吧?

    “先生之请,固所愿,不敢请。从今日起常洛待先生以师礼,朝夕相随,不离不弃!”

    孙承宗不知道自已在这个睿王爷眼里已经成了一件会走的活宝贝,也不知道他已将自已身后几十年的历史看得清清楚楚,眼下的他还不是以后那个名垂青史的民族英雄,而只是一个游历四方的小秀才……

    本来只想投奔个明主,没想到三句话没完,就当上了睿王殿下的老师,人生际遇变化太快,这让生性豁达孙老师除了感动还有什么说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什么都不说了,士为知已者死,缘份呐……

    一旁的张问达犹如五雷轰顶,秀才转眼就升级成老师了,坐火箭也没得这么快!

    一边的叶赫忽然就想起龙虎山下朱常洛看熊廷弼时那眼神了,瞬间恍然大悟,悄悄凑上去,“喂,搞什么搞,这难不成又是一个人才?”

    “六必居的肘子果然没白吃,你越来越聪明啦。”

    被夸了一句的叶赫恼怒的哼了一声,看着孙承宗不由得就想到熊廷弼。自从殿试之后,熊廷弼去了河定保定任一名六品推官,因为就藩一事于几天前已经传讯给他,估摸这日子也该回来了。

    朱常洛此刻心情好到无以复加,恨不得拉过杜松亲上几口。这做人真是得厚道啊,若不是遇上小杜松,上那找孙承宗?要说他运气真的不错,杜松也是块宝。

    正准备和新认的师傅好好攀谈几句,老远见一队人员骑马奔来,为首一人正是小福子,圆圆的脸上尽是汗珠,见了朱常洛连忙下马。

    “殿下爷,皇上有旨,召您速速回宫觐见。”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朱常洛也懒得问,自请入藩给万历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正当红着呢,眼下那怕自已把天捅个窟窿出来,相信这个皇上爹也不会说什么。再说为安置流民的事,就算万历不找自已,自已也想去找他。

    皇命在身不敢怠慢,朱常洛收起一肚子的话,“先生,常洛要见宫面圣,只能等来日请教。”转身命领小福子,“将这位孙先生和小杜子好生安置,不可慢待。”

    小杜子就是杜松,先生是那块云彩蹦出来的?……小福子一脸愕然。

    孙承宗从容淡定,一拱手就站到一旁,倒是杜松恋恋不舍,拉着朱常洛的手不肯松开,朱常洛温声安慰,“杜小子,安生呆着,过几天带你到山东去玩!”

    摸着颌下短短胡须,孙承宗脸上神色变幻,果然没担了这个睿字!这样一个英明之主,真的从此甘心一隅,做一个安平富足的藩王?

    看着朱常洛离去的背影,孙承宗展颜微笑……

    回到乾清宫时天色已晚,朱常洛稍微收拾了下,便随着黄锦来到了正殿,烛光下万历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自从下了就藩的主意,随着礼部按部就班的准备就绪,万历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自已这个长子、他一直认为最不喜欢的一个儿子,是真的要离开自已远去了。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召儿臣来有什么事?”

    好心情没能逃脱万历的眼,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很生气,看来离开皇宫对他来讲真的一件挺高兴的事,冷哼了一声,“就藩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九,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该准备的都可齐备?可还有什么欠缺的地方?”

    关心?讶异的抬起头来,看着端坐在龙书案后的皇帝,这一刻,仿佛他已不是高高在上执掌生杀的皇上,而是一个担心孩子即将远游的父亲?朱常洛在这一瞬间竟然产生了一丝混乱。

    “朕逆了众意没有册立你为太子,是不是很不服气?”

    这个问题一问,顿时使原本空旷的大殿瞬间静得可怕,灯火辉煌照得满殿亮如白昼,却照不到阴影处低垂的脸,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不妨碍万历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眸中微光闪烁,浓重的压迫感充斥在大殿中每一寸地方。

    原以为对自已真的还有一丝半点父子之情,却原来不过因为自已主动请藩心存歉疚罢了,用自已的走换他一个耳根清静?用自已的走换他中意儿子的稳如磐石的太平江山?

    朱常洛忽然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可说出话却是无比的虔诚尊敬。

    “父皇多虑了,儿臣不敢也不会有,一切都是自已心甘情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儿臣有一事希望父亲应允。”

    “讲罢,朕先前就许你做一个一世富足安康的王爷,只要不过份,想要什么朕都会满足你。”

    “父皇赏赐三护卫,儿臣想换上一换,不知成是不成?”

    “三护卫乃是你就藩护卫所用,如何能换?难道……”难道三护卫犹嫌不足,还想加人不成?万历瞬间警觉起来,脸登时沉了下来,眼神变得凌厉如箭。

    朱常洛嘴角含着一丝微凉淡薄的笑意,“父王格外加恩,儿臣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今日在城北遇上一群流民,看他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儿臣一时冲动就允了他们随我一同就藩,没有提前请旨,希望父皇不要责怪儿臣。”

    万历脸上凌厉之色大为缓和,好象明白了朱常洛要求什么事,“你的意思是……”

    “请父皇允许儿臣带这些流民就藩,一者流民聚众颇多,又无田产家园,天长日久难免生事。二者都是我大明百姓,见他们短衣缺食,风餐露宿,儿臣看着不忍心。父皇赐儿臣的三护卫,儿臣想将这些流民以数充之。”

    凝视着万历的眼睛,朱常洛侃侃而谈。

    “一可解京师隐患,二可安父皇忧心,眼下太平盛世,儿臣孑孓一身,要那些护卫也没用,这些流民可以安排他们耕田垦荒,如此三全齐美,不知道父皇能不能赏下这个恩典?”

    万历瞪着这个儿子,眼中满满尽是不可置信,赐他三护卫没出顾宪成所料,他心里末尝不是存着个试探的意思,可没想到这个儿子居然提出这样一个主意,用三护卫来换流民,这是在自已摊牌表示他没有异心?甘于藩王之位么?

    “传旨,允睿王所请,可将三护卫替换流民,另外加银二十万两,以做流民安置之用。”凝视着笑逐颜开的朱常洛,没好气道:“不过给你加了点银子,至于笑得这么开心?不成器的东西。”

    朱常洛笑嘻嘻抬起头:“儿臣替那些流民谢父皇恩典,前些日子看书上边有一句话写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儿臣自问当不成大丈夫,只能当个有钱的小丈夫啦。”

    “好好就你的藩,钱少不了你,权也少不了你的!”一时间乾清宫大殿内尽是万历朗声大笑,一派和气。

    从大殿出来,走出几步后朱常洛停下脚步忽然回头看去,在沉沉夜色掩映下,乾清宫没有了白天里那种高檐飞角,灵动舒雅,倒似一饕餮巨兽盘踞如山,有风吹过,檐角悬挂的铜铃声音清脆悠扬,似乎淡泊空灵,又似潜藏杀机。

    静谧的夜里似乎听得到怒气和血在身体里奔腾流动,黑暗中朱常洛越走越快,快到后边提着灯笼的送行的小太监骇然停步呆望,搞不懂这睿王殿下这是怎么了?

    前方不远处叶赫忽然现出身来,伸手轻轻拦住了他,担忧的问:“你没事吧?”

    看江山如画,可让人为之生为之死,为之折腰相待,为之犯尽杀戮,就连父子之间那一点微薄的怜惜愧疚之情,原来也可以拿来利用的……

    朱常洛似乎已经倦极,阖着眼摇了摇头,“你说呢?”

第83章 摄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五月初五。这一天永和宫大摆香案,黄锦将圣旨交在跪在下头这个头戴王冠,身着四爪金龙正服的少年睿王手中,看着他恭谨领了册封旨意,受了金册金宝,态度恬淡平静,脸上不动声色。

    黄锦眼底精光闪烁,右手伸入怀中摸了摸那件东西,原本不算坚定的那个心思在这瞬间坚定如恒。

    “恭喜睿王爷,过几日王爷就要起程就藩,老奴人微物贱,没有别的相赠,这点微末东西,就请王爷不嫌弃,收了就是给老奴长脸啦。”说毕,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绫小包,递给朱常洛。

    自从大太监冯保倒台,黄锦继任为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内宫首领大太监,其权势之显赫无人可撄其锋,做为皇上身边唯一近臣,既便是内阁首辅见着黄锦也得陪笑说话,给他送礼的人更是无计其数,收不收还得看人家黄公公高兴不高兴。

    这样的人物朱常洛从来不敢慢待,更何况黄锦一连几次都帮了自已的大忙,这份情他一直记在心里,如今见黄锦给自已送礼物,不由微一错愕。一旁的小福子眼尖伸过手去要接,不料黄锦举着那个黄绫小包纹丝不动,脸上笑容颇有意味。

    朱常洛一怔,随即了然,挥退一脸惶恐的小福子,亲自伸手接过,入手轻飘飘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常洛一向多受公公恩惠,此情没齿不忘,日后必有相报。”

    见他慎而后重之放入怀中,黄锦一张老脸笑得开花,越发认定自已的眼光没错,笑嘻嘻一拱手,“睿王爷天纵聪明,老奴一向是佩服的紧,再过几日王爷就藩时,老奴或许不能再相送,这里一并祝愿殿下此去一路顺风顺水,扶摇青天啦。”

    朱常洛笑如春风,“借公公吉言,常洛相信来日不久,必有相会之日。”黄锦眼底有光闪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带着人回乾清宫复旨去了。

    “老师,流民人数可曾清点好了?”

    孙承宗恭敬站起身,“已经清点好了,老弱妇孺者有三千一百人,青壮者八千六百人,俱已造册列名,登录在案。”

    短短三五天,居然将散沙一样的流民安排的井井有条,果然人材就是人材。可是重点不是这个,看着手中厚厚册子,朱常洛差点将喝进嘴里的茶喷了一地。

    “不是说才五千多么……什么时候出来这么多啦!”

    孙承宗但笑不语,扭头只看边上一本正经的叶赫。

    京城流民不止仁义庄一处,孙承宗清点造册之时,四周流民听到风声纷纷来投,一样都是苦哈哈的流民,收谁不收谁让他为了难。叶赫不管那么多,一个牛是放,两个牛也是放,大手一挥,全收啦!

    看着洋洋得意的叶赫。朱常洛狠狠瞪了他一眼,趁孙承宗和熊廷弼不注意,对着他伸出中指比划了下,虽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凭叶赫对朱小九的了解,铁定那不是什么好意思,叶贝勒报以怒目而视。

    “殿下,河北那边我已经上吏部交待清楚了,从今天起,你上那熊飞白就上那,不要想丢下我。”熊廷弼笑嘻嘻凑上来,朱常洛哭笑不得。

    又是‘你上那我就上那’这句话,朱常洛耳朵快要听出茧子了。前有小杜馒头,后有熊大经略,看来这句话要火啊,要不怎么谁见了他都要来上这么一句呢。

    熊廷弼自从接到自已的一封信,二话不说立马辞官从河北跑回来,就凭这点就证明自已眼光不错,看看叶赫、孙承宗、熊廷弼,对于既将到来的山东之行充满了信心。只是眼下离宫在既,有一件事一定需要一个完结。

    天如人心,变幻不定,刚还明月清风,转眼乌云卷积,狂风骤起。

    桂枝正在灯下做针线活,鸳鸯戏水图案衬着石榴红绫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亮,今年是自已在这宫中最后一年,前几天她哥哥托人捎信来,说为她定了一门亲事,桂枝的大脸上浮上一层红晕,手底下的针一起一落尽是情丝绵绵。

    这一走神,连雨什么时候下的都没觉察到,直到一阵风带着雨点扑到了脸上,这才醒了过来,哎哟一声,连忙起来收拾关窗。风扑到桌上油灯,灯花连闪火焰吐红,“哔剥”之声乱跳,奄奄欲灭。

    桂枝转身拿了灯罩,忽来一阵凉风似贴着耳边吹过,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外头狂风扑打门窗吱哑作响,黑暗中一股莫名的诡异气氛在屋内迅蔓延开来。

    “唉……”一声荡气回肠的叹息响了起来,桂枝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黑暗中两只眼瞪得大大的,“谁……谁在叹气?”

    桂枝的声音已然完全变了味走了调,可是她自已完全听不出来。没有人回应,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和越来越压抑的诡异,桂枝壮着胆子哆嗦着摸到桌前,伸手摸桌上的火折子,嘴里不停咕噜着:“三清道祖,玉皇大帝,各路星君……”

    一道闪电劈透重重乌云,在夜空中划出一个树杈般形状,刺眼的白光透过窗将屋内映得一片惨白,伸出的手猛然僵在半空,眼睛死死的瞪着的不是桌上的火折子……而是自已精心绣制的鸳鸯戏水……

    不知什么时候,那红绫已经被一剪两开!一道鲜血从绫下缓缓流出,由细到粗,由缓到疾,浸过红绫,漫过了鸳鸯,慢慢流过桌沿滴到了地上。

    ……嘀答嘀答……

    闪电一闪即逝,屋内由极亮变成极暗,可是那滴答之声依旧不绝于耳,桂枝傻了一般僵硬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石化,窗外轰隆雷声炸响,一阵狂风将窗户轰得一声向两边吹开,桂枝叫都没叫一声,直停停的倒了下去。

    外面依旧风急雨暴,惊雷电闪,朱常洛披着一件长袍,凝眉长思。叶赫在一旁懒洋洋的坐着,随着外头一声叩门,朱常洛沉声道:“进来罢。”

    门开了,当先进来的是小福子,后边跟着一个正是小印子,依旧是一幅机灵通透的样子,反观小福子倒是一脸的激动兴奋。

    “禀王爷,全都问出来啦。”小福子兴奋的直嚷嚷。小印子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多的是鄙夷轻蔑,这一切朱常洛都看在眼里,温声笑道:“办成了?”

    话是向小印子问的,能进桂枝房里装神弄鬼,没有他这个储秀宫新上任的首领大太监是办不到的。

    “果然不出王爷所料,那个桂枝被我们俩都吓傻了,小印子扮得好象,殿下你没看到,那窗一开,小印子白衣飘动,长发披散,哎哟……连我这个有准备的在一边都觉得寒毛直竖。”

    小福子一脸兴奋边说边比划,忽然发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笑的意思,小福子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没了声。

    “爷,桂枝全招了,当年腊八确实是她找到彩画,逼她把药放到您服用的粥里的。”小印子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莫名的狠辣。

    小印子接着道:“桂枝说是领郑贵妃娘娘之命,说那药是娘娘从怀中一个玉瓶中倒出来,红艳艳极是好看,再多的她就不知道了。”

    能从郑贵妃贴身拿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是凡物?只是有一点朱常洛想不通,即然下毒,求的就是个见血封喉,象什么鹤顶红、孔雀胆之类的一滴下去绝对没救,可是为什么自已吃下一碗毒粥,居然被叶赫救了过来?难道叶赫给自已服的天王护心丹天生就能克那种毒?

    这些问题在朱常洛的心头翻来复去,却是越想越糊涂,各种线索搅在一起,好象一团乱麻,明明有无数个线头,可是无论那一个抽下去,却发现都是个死结。

    “桂枝那边都料理干净了么?”

    桂枝?这会已经在梁上吊着了呢……小印子心里颇为快意,想当年桂枝骂自已阉奴的时候是何等的气焰嚣张,记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报了仇,眼底难以掩饰的闪过一丝得意,却没能逃得过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叶赫。

    “奴才做事爷尽管放心。”小印子跪了下来,“告别的话,奴才就不说了。奴才见识浅,但知道爷是要做大事的人!可惜奴才没本事,帮不上爷别的忙,只能在这里帮您看着这宫里头的动静,小印子一心一意,只求爷事事顺心,光耀天下。”

    “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忘了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聪明人不要办糊涂事就好。”

    眼底那丝得意终于不见,头上不知何时竟然冒出了冷汗,低声道:“爷放心,您说过只容我一次,小印子不敢忘。奴才的小心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王爷,这点奴才很早就知道。”

    看着小印子交上来的桂枝的供词,朱常洛猛然推开窗棂,望着暴雨如瓢泼一般哗哗直下,似乎正在冲刷着这个肮脏的世间,冷笑一声,哧哧几声,将那纸撕成粉碎随手丢出窗外。

    “那个小印子心计太沉,你还是要防着他一些才是。”

    “我知道。”带着几分怅然还有几分狠意,“小人有小人的用法,用的好了也有大作用。”

    两人都不再说话,窗外风雨越发猛烈,一如二人此刻的心境。

    储秀宫寝殿里,郑贵妃纤纤素手沿着镜面缓缓勾勒着镜中容颜,露出一抹灿然的笑容。想过再过几天便再无后患,这大明天下终究将由自已儿子执掌,怎不让她心得意满,笑靥如花。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支温润的玉瓶,怅然出神:“若无你为我挡风遮雨怎能有今日局面,只是欠得太多,却让我如何还你?”

第84章 佳人

    万历十八年五月中旬,睿王朱常洛一行车驾已入了山东地界。

    这日山东巡抚周恒、济南知府李延华为首,率领各府、州、县大小官员百余人出城三十里,迎接来自京城就藩的睿王千岁。初夏天气在别的地方或许还是刚开始热,可是在济南已经是骄阳似火,这让等了有一阵的官员们都是一脸一身的汗水。

    巡抚周恒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浸淫官场三十年,练得一身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人送美号‘万金油’,可眼下的周大人眼望驿道尽头,不知为什么,总有些神思不定,心神不安。

    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已身边的知府李延华,见他一脸的混不在意,手中折扇轻挥,颇为怡然自得,不由得一阵气恼,咳了一声,嗓门略提了一提。

    “李大人,此次睿王爷来咱们这里就藩,断不可轻忽以待,否则圣上怪下来,咱们可是担待不起。”顿了一顿,随即放低声音,用只有自已和对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那些事可都处理干净了?莫不要露下什么把柄!”

    这个警示意味浓重的提醒,李延华只在心底哼一声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对于周恒这种一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作风极度不屑,自已在济南这么多年见过的风浪多了去了,有姐夫罩着,怕个鸟哩!

    于是扯开嘴皮笑肉不笑的咧了一下,算是对周恒的答复。

    周恒自然看得出他的敷衍,不由得心下大怒,对于李延华这种狂妄自大,只知有已不知有天的家伙,他有一万种手段让他化灰变尘!可是一个李延华不足惧,他的姐夫沈一贯却令人很足惧!

    李延华知道周老狐狸想什么,也知道他在怕什么,可来的不就是顶了个王爷帽子的九岁小孩么,说破天也就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娃娃,给他根糖没准都能乐上半天,放着这么一堆大活人要是玩不过一个孩子,那也别在这地混了。

    看着一脸铁青的周恒,李延华心底一阵快意,嘴角露出了几丝琢磨不透的笑意。

    那些府县主官在这大热天里吃了一嘴的灰尘、晒了半天的太阳,一肚子的怨气几乎全都写在脸上,他们没有二位顶头上司想得的那么多,只盼着这个睿王殿下早点来早点安置,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舒服过日子才是正经。

    “来了来了……”随着驿道上尽头烟尘翻滚,这让等的几乎失去耐心的官员们又惊又喜,一阵骚动。

    要让朱常洛用一个字形容对济南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那就是热!两个字,很热,三个字,非常热!

    虽说过了端午,已经进式进入夏季时节,可是京城大多数人都还穿着夹袄,赶上那天来个翻天什么的,还有点凉嗖嗖的倒春寒的味道。可是自从往济南一路行来,一边走一边换衣服,等到了济南府,所有人都恨不能打个赤膊才好。

    看着前边旗幡招展欢迎队伍,知道到了地头的朱常洛心潮难平,自已的人生将从这个地方开始书写新的篇章,写的好还是不好,那可要看自已的本事了。想必因为自已的离开,大明朝廷上也会平静一阵子,但是朱常洛绝对相信,就算自已远在千里之地的济南,也会有无数只眼睛关注着自已一言一动。

    看吧看吧,全都把眼睛放亮,看着小爷怎么一步步的走回去!

    等睿王殿下的车驾全部停下来的时候,以周恒、李延华为首的一众地方官员一致呆若木鸡!这是一队什么样的队伍啊……圣上钦赐的三护卫,这可是大明朝自太祖建国以来少有的藩王殊荣。

    ……可是眼前所见,就是传说中三护卫?

    如果认为山东大人们吃惊的合不拢嘴是因为少见多怪那可就错了,这支别开生面的就藩队伍从京城开拔的时候,就连见多识广京城百姓们都惊碎了一地眼球。

    除了一马当先玄衣黑甲的叶赫骑着乌云盖雪,一身的英风锐意俘获京城无数围观少女的芳心外,大多数的人都被睿王殿下这支三护卫惊呆了……

    虽然换上了统一发的新衣服,可是这支队伍中着实太有特色了!洋洋万余人,男女老少间杂,老的却嫌太老,小的又嫌太小,后边妇女队伍中更是热闹,怀抱孩子的、拿着锅碗瓢盆的、推着小车的,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精神亢奋,这一路欢声笑语,别提有多活泼了。

    这个奇特的就藩情景传到乾清宫,听完禀报的万历半晌无语,忽然拍案哈哈大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开心,笑到最后眼里居然都有了泪花。

    黄锦在一旁静静的瞅着,忽然觉得自已陪了半辈子的皇上挺矛盾,将这个他不喜欢的儿子的打发走,看来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开心。

    “万岁爷,且把心放肚子里,山东周大人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人送美称‘万金油’呢,他又是您一手提拔的,睿王殿下去了山东,有他在您就放心吧。”

    对于朱常洛的离开,黄锦心情真心不太好,可是天大地大,皇上最大,做为皇上的身边人,永远得想皇上所想,急皇上所急,皇上想听什么话的时候就得说皇上想听的话。

    “朕才不会担心他!路是他自已选的,没有人逼他。”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色,万历意兴阑姗的一摆手,“走吧,咱们储秀宫走一圈罢。”

    世人都说皇长子懦弱无能,可周恒初见睿王第一个念头就是:传言果然不可信!

    初见睿王朱常洛,眼神清澈明净似深不可测,态度和蔼中暗藏疏淡,这让这位惯识人心善察颜色的周大人心里顿时波翻浪卷,思绪纷飞之下,一时倒有些分神。

    “莫不是周大人见了本王,可是欢喜的怔往了?这大日头底下不是说话的地,快些劳动周大人头前领路,咱们这一群人还等着安置呢。”

    话说的的风趣,引得后头那些‘三护卫’一阵善意的大笑。

    周恒等人这才醒过神来,连忙整束衣冠,恭敬的上来见礼。“参见睿王千岁,王爷一路远来辛苦,下官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随后一行人各种相见恨晚,行礼不迭,朱常洛顾盼神飞,笑如春风,应对间举止进退火候恰当好处,这让一直在暗暗观察他的周恒又是一番刮目相看。

    一城山色半城湖,四面荷花三面柳,和外头骄阳高照尘土满天相比,这城内诗景相应,道路两旁触目所见俱是人抱来粗的垂柳,万条碧绦如同一片绿盖,放眼顿觉暑气渐消。

    叶赫和熊廷弼对于脚下青石板路下时不时迸出的清泉大为惊奇,泉城之名对于朱常洛并不陌生,孙承宗游历四方见多不怪,抚须笑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摩诘果然大材,若是将松换柳,更应了此情此景。”

    朱常洛点头,“济南泉城名不虚传,就算没有王摩诘,此地来的名人也不少啦。”二人谈谈说说,甚是相得,倒让一旁引路的周恒下死眼的看了孙承宗几眼,孙承宗面色自若,只当不见。

    进了城有人前来迎接安顿,行军大队的事一直是孙承宗和熊廷弼在管,这安顿大军的事责无旁贷。朱常洛和叶赫一个王爷一个贝勒身份尊贵,就由周恒和李延华亲自引到遐园之中安置。

    遐园坐落在大明湖西南角,其内曲桥流水,幽径回廊,假山亭台,十分雅致,一向被用来迎接皇亲国戚或是高官贵爵来济时临时休憩之地。遐园中景色秀雅,更可放眼大明湖,可见水色澄碧,堤柳夹岸,莲荷叠翠,亭榭点缀其间,南面千佛山倒映湖中,浑然一幅天然画卷。

    周恒果然没白担个“万金油”的美名,深谙官场上花花轿子人抬人那一套,服侍殷勤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却没有丝毫反感,就连一向比较难伺候的叶赫都对这个周大人高看了一眼。

    论起周大人堂堂二品大员,这些事交给下人来做也没人敢说他个不是,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凡事亲力亲力,从王爷到随从或是护卫,他一个都不怠慢,言语妥帖,举止得当。

    这让在一旁想插手都插不上的李延华气得要死,暗恨这个老东西果然是老而不死,碍眼的很!

    晚上的大明湖凉风习习,碧波映月湖心,说不出的华美璀璨,李延华更是大手笔,让人在湖上放起了无数荷灯,放眼望去好象天河倒置,众星捧月美的不似人间。

    初到济南的第一宴,便安排在了湖心小岛上的历下亭上。此亭据传唐天宝四年间,著名诗人杜甫曾与北海太守李邕饮宴于历下亭,并写下《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从此名声大燥。

    一行人沿着曲榭游阆一路行来,见水光映月,青荷临风,廊桥曲径,小巧精雅,耳边水声潺潺,幽香缕缕不绝,萦绕满园。亭上筵席已就,周恒等一众官员恭敬的起身恭候。

    酒席上菜肴之精自不必说,众人觥筹交错,交谈甚欢,酒过三巡,济南府尹李延华已有了几分酒意,转头对周恒道:“睿王殿下远来,大人怎可如此慢待,下官准备了一番歌舞前来助兴,如此方不负这良宵美辰。”

    众官齐声喝采称好,只有周恒脸色颇为不豫。

    这个李延华自称下官,可是这态度口气丝毫没有下官的觉悟,这个发现让朱常洛觉得很有趣,他初来乍到,少说多看,权作壁上观。

    一声清朗悠扬笛声在这夏夜明湖上荡漾开来,让人耳目为之一清。一个白衣人影翩翩而来,皎洁月色下身上白纱轻罗在轻风鼓动荡漾,象欲乘风飞去一般,腰间一条长长缎带恰到好处的将纤腰束成盈然一握,发盘高髻,赤着双足,脚腕上几串金钏叮铃做响,面覆轻纱,但颈上一段雪玉一样的肌肤足以让人一见神摇魂荡。

    “贱妾愿为王爷一舞,祝王爷福寿绵长。”声如珠玉,悦耳动听。

第85章 交底

    清冷月光下,白衣女子随着笛声翩然起舞,初起时似如蝴蝶徜徉花丛,说不尽的优雅可人,到后来笛声繁急嘹亮,女子长袖飘飞,脚下疾步飞舞,化成了一团白影越转越疾,随着笛声一声高亢倏然断绝,余音伴着湖光月色凫袅不绝,女子一个高跃而起,腰肢恍如无骨般迭了起来,酥胸波浪起伏,双手向前伸出。

    谁家吹笛画楼中,断续声随断续风,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到帘珑。今日在座个个都是十年寒窗,一肚诗书之人,观看了这出神入化的一舞,心里不约而同都想起了这首诗。

    一片静寂,轰然叫好。

    这个女子是三天前晚睛楼中新来的舞女,随便跳了一舞顿时让老鸨惊为天人,立马当成了眼珠子、宝贝蛋,唯一可惜的就是卖艺不卖身。老鸨虽然不悦,但是看在她舞艺精绝的份上,暂时也不和她计较,青楼楚馆中最不缺的就是烈性女子,在老鸨看来只要呆的时间长了,就算是块百炼钢早晚也能让银子砸成绕指柔,这种假清高老鸨见的多了,当然自信的得。

    今天为了夺周恒荣宠在睿王眼前露脸,李延华派人去晚睛楼挑人献舞之时,老鸨拍着胸脯力荐了她来。晚睛楼在山东一府可是行馆中的金字招牌儿,有老鸨的保荐,李延华没有多想,便招她来此。

    没想到果然一舞成功,看着那高挺颤动的酥胸,月色下倍显绝代风华,李延华心头火热,狠狠的灌了几杯酒,打定主意宴毕之后就带着女子回去轻怜蜜爱一番。

    朱常洛嘴角噙笑,一双眼却有月华般润光流动,刚才那个女子反腰弯折,双手后仰,掌心正对着朱常洛,在旁人来看似是美人邀怜投怀送抱,可在他这个角度却清楚明白的看到那两只向着自已纤纤掌心中,一个写着‘冤’字,一个写着‘救’字。

    朱常洛脸上春风不改,饱含深意的盯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轻纱覆面看不清表情,但一对秋水清眸中已经泛起了水雾,哀求之色不言而喻。

    “曲可响遏行云,舞做天魔之态,李大人有心了!”朱常洛笑嘻嘻先伸手出一个指头抬起了那女子的脸,然后自然而然的拉住了她的柔荑,轻轻一提,那女子借势轻如飘雪般轻盈站起,朱常洛笑道:“你且站在一边服侍罢。”

    白衣女子乖巧的站在一旁,身子却在微微颤抖,自已费尽苦心,甚至不惜自甘下贱潜入娼馆只为了今日,也不知道那位高人说的话信得过还是信不过,若是这小王爷也象在座这些衣冠禽兽一般,自已岂不是自入虎穴,一时间心潮起伏,颇为不安。

    同样难受的还有济南府尹李延华李大人,早在朱常洛将那女子拉起的时候,他的一张脸已变得难看之极,这些都没逃得掉周恒的眼,心情瞬间变得好极,起身陪笑道:“小王爷金章玉质,也只有这样才貌俱佳的佳人才配得上,如此星辰如此夜,怎叫佳人立中宵,小王爷当为佳人三杯为贺。”

    这话一说完,顿时响起一片应喝声。但也有一些官员心中作呕,暗道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样无耻的,这马屁拍的实在有些太过。

    李延华在心中更是破口大骂,暗恨老狐狸居然敢在自已伤口上撒盐,顾忌睿王和众官在场,纵使平日不将周恒放在眼里,这种场合下也不敢太过放肆,心下定了主意,等会回府就修书一封送到京城,有你的吃苦头的时候!

    “周大人风雅,本王自叹不如。只是觉得这女子一舞动神,殊是难得。”转过头对那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跳得是什么舞?”

    “贱妾姓苏名映雪,这舞的名字叫汩罗舞,舞技荒疏不敢当王爷夸赞。”依旧轻纱罩面,不见庐山真容,声音却是朱落玉盘般的好听,旁人也还罢了,李延华头一个色授魂与,不得立马将她拿到怀里,扯下她的罩面,剥光她的衣衫,恣意轻薄一番。

    “好名字,果然如雪如玉,亚赛璧人。”朱常洛眉眼含笑,觉得这苏映雪越来越有意思,舞名汩罗不说,手上还写上救冤二字,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这是有冤屈在身呢。

    可这在座济济一堂高官,可以说是济南府甚至山东一地大小官员齐聚一堂,却谁也不选,单跑自已眼前一番做作,明显的是冲自已而来。朱常洛忽然想起王皇后走时送给自已的一句话:人心胜过毒药,不得不防却又防不胜防。

    “月上中天,宴残酒冷,多谢周大人和诸位大人款待,只是这一路车马劳顿却是乏得狠,等来日小王准备薄酒,再和大人们一醉方归可好?”

    睿王都这么说了,这些官员都是知情识趣的,当下由周恒带着,一齐站起身躬身一礼:“是下官等失礼了,即如此便散了筵席,睿王爷早些安顿休息。”

    看着站在朱常洛身边的苏映雪,李延华叹了口气,勉强堆起一脸笑容,“睿王爷身份尊贵,身边不可无人服侍,苏姑娘温柔婉栾,下官做主便由她来侍奉王爷左右,不知意下如何?”

    这顺水人情送得李延华心如刀割,说完这句话后一双眼死盯着朱常洛的嘴,巴不得那嘴说出一句不要的话来,自已绝对连客套话都不讲,拉着苏映雪就跑!可惜理想永远是美好的,可是结果一般是你不想要的。

    朱常洛一脸微笑,眼神深遂,“苏姑娘舞艺绝伦,本王很是喜欢,即然李大人肯割爱,却之不恭。”说罢携起苏映雪的手和叶赫一同起身离去,惟留李大人对月吐血,一地肝碎。

    他这一番做作能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叶赫,情知朱常洛此举必有深意,走时李延华死爹一样的表情看在叶赫的眼中,好笑到不行。

    “济南府是睿王封地所在,你虽是朝廷钦封四品府尹,说起来也在他的治下,若是因为一个女子,惹到他不痛快,就算沈阁老亲来,只怕你也得吃亏。”到底和他在一块为官多年,知道这个家伙是个色中饿鬼,别说苏映雪这种绝色,平常在大街上看见个头脸略微齐整些就走不动道,周恒忍不住开口半是嘲讽半是警醒。

    李延华失魂落魄,也没了和他一争长短的心思,随意拱了下手,“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看得出他心不在焉,根本没将自已的话放在心上,周恒重重的哼了一声,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大人慢走,下官不送了!”笑容凝固在嘴角,李延华一肚子邪火终于发了出来,抬起一脚将眼前桌子踢翻,杯盘砸了一地,“水仙不开花,装什么大瓣蒜!没有老子的姐夫,你能当上这个巡府么,现下跑李某跟前抖威风,瞎了你的眼。”

    一行回到遐园之后,见孙承宗和熊廷弼一身便服,正坐书房内候他,一见他和叶赫进来,二人站起笑道:“听说一场接风宴,殿下抱得美人归,实在可喜可贺。”

    消息走得要不要太快?朱常洛对这消息传播神速惊讶不已,呵呵一笑,“你们来的正好,咱们的人可都安置好了?”

    这大半夜的孙承宗和熊廷弼就是为这事来的,收了脸上戏谑,正色道:“这边给选了几块地方,都是大营重地,可咱们带着多的是拖家带口的流民,男女混杂,暂且住人倒也是可以,不过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来向殿下来讨个主意。”

    依这一路上孙承宗对朱常洛的理解,肯将三护卫换成这一万多流民,垦荒屯田这个可以有,可在孙承宗看来,这些流民更有一番大用处。不过在他开口之前,他想先听听朱常洛的想法。

    这不能怪孙承宗不肯剖心以对,毕竟他所图太大,甚至可以说是犯了忌讳!虽然认定朱常洛是自已今生追随的明主,但这事如果皇帝不急,光太监急是没用的,孙承宗是聪明人,也是稳重人,在没有看到朱常洛底牌前,他不会贸然将心底的想法和盘托出。

    月光如水,夜风微凉,朱常洛缓步站起,围着这个陌生的书房踱了一圈,遐园果然与众不同,触目所及无不精雅美观,这间书房布置书香墨气,比自已的永和宫可是强的多了。

    看了叶赫一眼,叶赫点了点头,捷如狸猫快如飞鸿般的掠身而起,孙、熊二人只觉眼前一花,二人对视一眼心底都颇为讶异,早知叶赫武功精深,没想到居然如此身手矫捷。

    一会儿叶赫已经再度现身,对着朱常洛点了点头。这一刻间,他已这将这书房里外周围看了个遍,确定了没有什么眼线机关之类的东西。示意四人坐下,神色肃穆,“在座四人,叶赫是我的兄长,飞白是我的朋友,您是我的老师,今日常洛便向你们交个底,咱们以后方便行事。”

    这是要摊底牌了吧?叶赫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心情各异。孙承宗暗暗点头,早说他绝不是池中之物,自已在他手下必会有一番作为。一声朋友听得熊廷弼心里热乎乎的,所谓士为知已者死,说什么都是多余。唯有叶赫,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可是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不知何时悄悄正了起来。

第86章 选择

    杨朱是先秦有名的哲学家,他有一天走到一个三岔路口的时候,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有人大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痛哭,杨朱回答说:“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那人不以为然,结果杨朱鄙夷地看了看他,满脸忧愁地说:“你哪里知道,人生到处都是这样的三岔路口啊!

    这个杨朱临路而泣的故事告诉所有人,选择人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当然这个事情对朱常洛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已经站在历史巨人的肩上看得又高又远。可是对于叶赫、对于熊廷弼,还有孙承宗来说,朱常洛给他们出的选择题实在称得上很难。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书房秘议了什么只有当事人知道,小福子只知道他打着呵欠朦胧着睡眼守在书房门口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时紧闭了一夜的门才打开了。首先出来的是熊廷弼,瞪着一对红红的眼珠子活似一阵风一样就冲了出去。

    随后出来的是孙承宗,这位老成持重的孙老师依旧步履沉着,可是小福子却惊讶的发现,孙老师走了几步后,居然差点撞上了拐角处的柱子。

    小福子最看好的叶赫少爷果然没让他失望,可是他拉着自家殿下的手,坚定不移的说了一句话,“不管做什么只管去做,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能护得你周全。”

    小福子忽然就不蛋定了,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殿下、少爷,你们想闹那样啊……

    日子过得飞快,睿王来济就藩已经一个月。在巡抚周恒和府尹李延华看来,这个小王爷做事太奇怪,每天不是带着叶赫或是孙承宗东走走西逛逛无所事事,而他从京城带来的蔚为壮观的‘三护卫’,依旧住在临时军营驻地。

    一切都在正常中透着诡异……周巡抚日夜提心吊胆,自从历下亭一宴后,对于这个睿王爷他没有一毫一点的小视之心,想自已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只要再混上两年就可以回乡荣养,周大人在心底暗暗给自已打气,只要再撑两年就可以!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府尹大人李延华则不然,这一个月来天天魂不守舍,心心念念都是那个月下精灵一样的苏映雪,因为这个缘故他连周恒都懒得理了,天天派人盯着遐园,他把注意力全放在苏映雪身上,却没发现的是朱常洛身边已经少了一个人。

    不但是他,就连一直提着一万分小心的周恒都没发现,毕竟在朱常洛身边的几个人中,熊廷弼即不象叶赫那么英风锐意,也不如孙承宗一般老成持重,可是熊廷弼上那去了呢?

    今天朱常洛在书房中拿了一本风物志看得入神,叶赫无聊的拿出望月不停的擦拭,而孙承宗则一直在流民安置大营中理事,他为人端正理事公平,流民人多难免摩擦生事,有孙承宗在自然相安无事。

    正式进入伏天的济南越发象下了火,小福子打外头跑进来,圆圆的脸上全上汗,“禀王爷,熊大人回来了!”

    “快请!”朱常洛眼睛一亮,放下手中书卷,没等他站起身来,熊廷弼一身风尘仆仆的打外头进来,二话不说,先拿起桌上的茶壶仰头灌了一气。出去大半个月,除了衣服和牙是白的,整个人比以前黑了一圈。

    朱常洛笑嘻嘻的看着他,“熊大哥,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熊廷弼大口喘了几口气,脸上似有光流动,“殿下你真是神人!我这几天跑遍了章丘、济阳、齐河、长清这几地,果然和你说的一样,这些地方皇店、卫店、绅店比比皆是,这种情况只多不少,百姓苦不堪言。”

    叶赫奇道:“那来这么多名义的店,都是干什么的?”

    “所谓皇店,就是宫里太监以皇帝的名义开的私人店铺,这是皇帝增加内帑收入的一种方式,至于那些卫店、绅店自然就是那些锦衣卫、高官、宦官甚至地方官开的店了。”

    回答叶赫的是朱常洛,脸色虽平静但隐约有些不好看。明朝万历时期商业极其发达,资本主义初现萌芽,虽然士农工商,商业依旧排在最后,可那也只是嘴上说说,没有人会抗拒银子的诱惑。

    明朝有国库和内帑之分,名义上来说国库是国家的,内帑是皇上自已的小金库,可实际上皇上花的银子没有一分是从自已内帑中出,每年养护皇室的巨额银两开支全都由国库负担,到最后一样不拉的全都摊到了老百姓身上。

    即便是这样,为了增加内帑收入,就有了这些皇店的诞生。皇上开店可以,可皇上不可能出宫查看,这些事情只能交给身旁的太监一手包办。于是宦官们利用皇帝名义狐假虎威,私开店铺,中饱私囊的,也有扣下收入,只上缴一小部分的。

    这种做法的结局就是皇帝自己得的好处不多,却还落得个坏名声,替那些太监们背黑锅,但因为这种铺子,毕竟能给皇帝自己带来收入,所以历经正德、嘉靖、隆庆几朝都不曾禁绝,到了万历这一朝反而愈演愈烈。

    与民争利,天下安能不乱!

    “这些事积来已久,就算是想解决也不在这朝夕之间。”朱常洛神情淡淡,“这些早晚都要禁掉!别的地方怎么样我不管,但是在我这一亩三分地,这样子可不成。”

    朱常洛心思之深谋略之远,熊廷弼早就领教了,当年大庚县义救莫江城,雪冤莫兰心的情景历历在目。在他的心里,这个少年睿王的手段一向如春风化雨,看着温柔无形,实则无孔不入。朱常洛即然说要管,那肯定就有办法,他这些日子一路察访下来,只觉得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艰难,心里很是替百姓欢喜。

    “小福子,去请苏姑娘来,就说我要见他。”

    苏姑娘就是苏映雪,自从那天将她带回府中,朱常洛一直没有见她。这位苏姑娘也很沉得住气,每天呆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小福子乍一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一声,腿脚麻利的就去了。

    踏进书房的苏映雪脸上古井无波般的平静,可在心里早已翻开了巨浪。她知道自已长得好看,也知道自已的容貌对于男人意味着什么,昔日千金小姐,今日以色事人的感觉让她觉得屈辱又难堪,但想起死在大牢中的父亲,悬梁自尽的母亲,还有一门几十余口血淋淋的躺在血泊中的情景……复仇怒火日夜焚肝炙心!

    默然打量眼前这个清秀华贵的朱常洛,想起那位好心救了自已的恩人用无庸置疑的口气告诉她,天下只有这个少年王爷可以帮她洗雪沉冤!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因为将要溺死的人是没有条件选择什么的,那怕漂来只是根稻草。

    她有很多怕,因为她输不起。所以这些天苏映雪貌似过得挺平静,其实每天都在犹豫猜疑中煎熬,十几天下来居然清减了一圈,可是容光却如雪中寒梅,越发光彩照人。

    “苏映雪见过睿王爷。”没有自称贱妾,在她报出名字的时候,她不再是那个下贱的舞妓,而是大明督察院十三道御史中山东道监察御史的千金之女、苏映雪!

    依旧一身白衣,脸上轻纱不再,脚步轻盈象踏着晨曦薄雾而来,同时也真的象一片冰雪跳入熊廷弼眼帘,一见之下瞬间眼前发黑,此来彼去的尽是这个女子鲜活靓丽,苏映雪的容光丽色对任何一个男子来说都是无可拒绝的诱惑,对于熊廷弼这种青涩小伙的杀伤力不言而喻。

    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注视片刻展颜笑道:“大家开门见山,当日历下亭中,苏姑娘一手是冤,一手是救,本王今日找你来想问问这是何意?”

    苏映雪被他盯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几有一种无可遁形之感,胸口贴身亵衣处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这是能证明父亲被冤的最后证据,如果自已这次看错了人,将此物交出后,苏氏一门的冤屈只怕再无翻身之日。

    看出了她的犹豫,朱常洛微笑叹息,“看来这十多天的时间,苏姑娘还是没有选择好,既然如此,小福子好好送苏姑娘回去休息罢。”

    “不必了!”苏映雪眼睛一闭随即睁开,身子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伸手从贴身亵衣取出一本小册子,双手高高举起,郑而重之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道:“民女苏映雪,代父苏德公告山东巡府周恒、济南府尹李延华徇私舞弊、收受贿赂、侵吞公粮……还有杀人灭口!”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静静翻动册子的声音。册子不厚但字小如蝇,其上记录的同容让每一个看的人都会心惊肉跳,朱常洛很快就翻完了,眼底有淡淡血气一闪而过,轻轻阖上吐了口气。

    “你父亲苏德公现在怎么样?”

    许久不听父亲名讳,乍听恍如隔世,眼角已有泪光,“遗书是父亲在大牢中受尽酷刑之时所写,幸亏狱卒王勇曾受过家父恩惠,不忍见家父屈死,才将此物偷偷送到家母手上。父亲屈死之后,母亲悬梁自尽,出殡那日晚间来了一群强盗,满门连老带幼几十余口全都死了。”

    一番话说出来,在座几人无不动容。小福子最没出息,居然在一旁抽抽答答抹起了泪。熊廷弼一拍桌子义愤填膺:“这个周恒、李延华竟然如此狠毒辣手,灭门这种事居然也做的出来!”

    叶赫眼底有火光隐现,“即然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苏映雪脸色苍白,缓缓摇头,“可能是天爷护佑,许是我命不当绝,恩公救了我出去,将父亲遗册交给我,又指点我来找王爷,说只有你才能使苏家一门沉冤得雪!”说到这里苏映雪忽然激动起来,“映雪所言句句实言,没有丝毫隐瞒,如果有半句虚假,就让我苏家满门几十口沉沦地府,永世不得投胎!”

    朱常洛默然半晌,“救你那个人是谁?”

    苏映雪脸色瞬间变白,“王爷恕罪,这个映雪不能说,当日救我之时有诺在先,不许我泄露他的形容来历。映雪虽是女子,也知千金一诺,更何况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叶赫眼底幽深,腾的一声站起抽步就往外走。

    “大明讲究的以仁治国,以法为辅,就算苏姑娘说的都是真的,以暴制暴虽可快意恩仇,但于理不合,于法不公,不是正道。再说回来了,这天下贪官恶霸多了去了,就凭你一人一剑,杀得过来?且回来,等我想个法子罢。”

    朱常洛声音冷静又柔和,叶赫顿时止住了脚步。

    “苏姑娘,实话对你说罢,就算有令尊的秘册血书,眼下也不见得能够扳倒他们这一伙人。你若是信得过我,就请耐心等待,若是信不过,此物你拿过去再另请高明,你看怎么样?”

    苏映雪是冰雪聪明之人,她看过父亲留下的秘册血书,知道里边记录之事、牵连之广确实不是简单一句申冤就可以办到的事,就算自已告到京城三法司,只怕也难有出头的一天,这也是她迟迟不敢随便申冤的原因,机会只有一次,失去不会重来!

    忽然想起恩人指点自已时说过:“你父亲这个案子除了当今皇上,只怕天底下的官没人敢接,要说有一人能够办到的话,除非皇长子朱常洛莫属,只要他肯应承下来你父冤屈总有一天会雪。”

    “只要有王爷一诺,就算十年八年苏映雪也等得!”说完盈盈下拜,白衣翩翩,“映雪曾在父母坟前立下重誓,无论是谁为我父雪冤,映雪愿为奴为婢一生一世。”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香风已沓佳人远去,朱常洛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喃喃道:“不用十年八年的那么久……叶大个,熊大哥,你们说这姑娘不是拿咱们当冤大头,这算不算是吃大户啊?”

    叶赫“……”

    熊廷弼“……”

第87章 决定

    一间极其普通的三进小院,白墙灰瓦,半面墙上爬满是青翠欲滴的长青藤,门口左边一块小小菜地,里边种着些黄瓜青菜,黑漆小门静静的掩着,安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中间小厅内阴晦沉静,四壁空无一物,壁角处烧着几支红烛。一个黄衣人背面而坐,身后一个人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着,没有人知道他这样站着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可是奇怪的是,这人脸上没有一丝不敬不悦之色,若是郑国泰在这,打死他也不会承认这个神色近乎于虔诚的人,正是他认识的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顾宪成。

    “苏映雪已经进了遐园了吧?”声音空幽沉静,在空旷的室内低低回响。

    顾宪成语气恭敬,“师尊放心,已经进去一个多月了,依苏映雪的姿色与报仇心切,自然会马到功成。”

    “师尊明鉴,睿王虽然不凡,可是从他就藩那日起,就已失去了和我们角逐天下的资格,依宪成看来,师尊大可不必对他如此防范。”

    “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黄衣人一声冷嘲,“你未免太小看那个皇长子了!就藩难道就没事了么?不要太天真了,难道忘了咱们大明成祖皇帝是怎么得的天下,当年他也是藩王!”

    顾宪成默然不语,额角微有汗滴。

    黄衣人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喜怒难辩,“历练了这么久居然说这样的话,着实让我失望。”

    顾宪成猛的抬起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紧紧闭上。

    “眼下朝局动荡渐止,申时行致仕,王锡爵请辞,赵志皋软弱,张位性暴,这些人都已不足为惧,惟有沈一贯为人奸猾,又在朝中拉党结派,却是有些难缠。”

    “他有皇上撑腰如今重掌内阁,暂时动不得他。苏家满门被戮,我单留下苏映雪一人,现下安排到他的身边,挑动他们虎狼相斗,我们坐收渔利便是。”

    顾宪成垂下眼睫,叹服同时心头油然一阵苦涩。在这位师尊的心里,只怕是这天下人人都是棋子,无不可算可利用之人,即便是自已这个得意弟子也不能免俗。

    “师尊苦心孤诣,步步神机,弟子敬服。”

    “戒急用忍才是上道!几十年都等了,绝不能急在一时,以致功亏一篑。”语音铿锵,雄心万丈中似有无限感概,“你要谨记!行大事者决不可轻敌冒进,否则必坏大事!想当初我若不是……”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顾宪成心头一阵怦怦乱跳,单从师尊这一句话中他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这位师尊心思之深、谋虑之远,实在远远超出他所能想象。

    “师尊教训,弟子记下了。”顾宪成神色变幻不定,忽然低声恳求,“他日大业有成之时,求师尊开恩成全,放弟子仿范大夫泛舟五湖,平生所愿惟此而已。”

    湛湛眼光有如实质落在顾宪成身上,良久之后叹了口气,“你才智超群,天生就是伊尹、吕望一类人物,可惜情孽纠缠却不思解脱,终难成大器。”心痛之意,溢于言表。

    顾宪成脸色一暗,“是徒儿不成器,让师尊失望了。”

    黄衣人冷哼了一声,师徒二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后,“这几日我便回去,京城有你坐镇,我很放心。”

    顾宪成颇有些不舍,“师尊来的时间不长,为何不多住些日子回去。”

    “出来已久,也该回去看看了,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的孝心我知道。”得到师尊温言安慰,顾宪成心里一暖,黄衣人呵呵笑道:“回头去护国寺买点糖葫芦,我要带回去。”

    护国寺的糖葫芦天下闻名,可顾宪成不禁为之愕然,什么时候师父还好上这一口了?他事师极诚,心中好奇也不敢多问,连忙应承下来。

    “师尊,这几天朝中事情已经不多,有叶进卿和李三才等人在,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我想瞅空回趟老家。”

    黄衣人没有太过在意,“随你吧,不要误了正事就好。”

    “师尊放心,弟子晓得轻重。”

    前几天接到兄弟顾允成和好友高攀龙的来信,得知常州知府已经批下专款,书院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现下又得到师父应允的顾宪成心情变得很高兴。

    江山万里如画,引无数英雄为之摧眉折腰。人生也如同一出大戏,彼方唱罢我才登场。就在顾宪成等人踌躇满腔,指画风雷的时候,身在济南的朱常洛也开始了一系列的动作。

    朱常洛这几天很是忙活了一阵,毕竟还有一万多人天天的吃喝拉撒等着自已,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流民如何安置的问题。

    书房内朱常洛在墙上挂起一幅济南地形图,指着其中一块地方,神情笃定,“我们就到这里安家吧!”

    孙承宗、熊廷弼、叶赫三人六道眼光一齐落到朱常洛手指的那个地方,等看清了之后,不由得都为之一怔。

    山东这个地方在大明来说,虽然不如江苏湖广一带富得流油,但也绝不是穷乡僻壤之地,朱常洛的封地是济南府,辖地有四州十五县。四州分别为泰安、德州、武定、滨州,四州中论富庶当以泰安为首,而最穷的当属滨州。

    对于朱常洛的问题,孙承宗没有表态。

    “王爷,你确定要将流民全迁到这个地方?”沉不住气的人是熊廷弼。

    做为四人中唯一实地考察过的熊廷弼,他最有资格问这个问题,随着朱常洛头点了一点,熊廷弼一颗心忽悠一下就沉了底,当即跳了起来,“殿下使不得,四州十五县中最穷最贫瘠的就是滨州啦!”

    在他看来,滨州那个地方有山有海还有河,看起来挺好,可是山是穷山,河是黄河,海是渤海,可是那里的地除了少数一点凑和外,大部份除了长草什么都不长!

    要将这一万多口子拉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喝西北风么?这不是要作死的节奏么?

    看了一眼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朱常洛,孙承宗再度觉得这个事没有那么简单,伸手拉了一把犯了熊脾气的某人,“飞白,莫冲动,静坐听听殿下的道理。”

    叶赫瞄了他们两个一眼,心里暗暗好笑,这两位还是跟朱小九处得时间短啊,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位主是从来不会吃亏的么?他对于朱常洛的决定从来不担心,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对于这个多智近乎妖的家伙种种出人意料的主意,叶赫早就练成一颗平常心对待,多离奇的主意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老师,流民名单做好了吧?”

    孙老师对待工作一向是仔细认真,诚诚恳恳的,伸手从袖子中拿出一个小本,递给朱常洛,“由京而来流民中,老弱妇孺者三千一百人。青壮年者八千六百人,按照你的要求,我已挑出了五千人精壮者为练兵之用。”

    “嗯,这么说除去这五千人,咱们手里还有三千六百个青壮劳力可用。”

    “其实不止,老弱妇孺也并非什么都不能干,种种田什么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也就是这样,谁说女子不如男,除了不能上前线打仗,论起种地什么的,女子并弱于男人。

    朱常洛点了点头,“嗯,现在说下我为什么选择滨州这个地方做为安置之地罢。”这个才是正经话题,孙承宗还好,熊廷弼眼睛瞪得溜圆,就连叶赫都扬起了眼皮,看这个家伙要出什么妖蛾子。

    “诚如熊大哥所说,四州十五县中可能拿出个地方都比滨州好,我也绝对相信,只要我去找周巡抚拿皇上赐给我的二万顷地,他绝对会给咱们安排最好最肥的地,可是……”说到这里朱常洛顿了一顿,澄清如水的眼神最终落到了熊廷弼的身上,这难免让熊廷弼心中惴惴。

    “有得必有失,咱们得来的地,必定就会有人失去。官老爷们手握权力,再怎么也不会让他们自已有半点损失,那么损失的就是那些苦哈哈的百姓!”

    在座都是聪明人,响鼓自然不用重捶,熊廷弼的头忽然就垂了下去,孙承宗肃然起敬,能如此为民生着想的来日必是一代明主。

    “百姓何辜,要因为我的就藩让他们失去全家倚之糊口的土地?难道将流民从京城带过来就是为了抢山东老百姓的口粮?这种事可不是我的本意。”

    熊廷弼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朱常洛就是一礼,大声道:“我错啦,是我只知有已,不知有人,我……我真是惭愧的紧。”

    “大哥莫要放在心上,虽然一时想不到,却不是你的错。”得了安慰熊廷弼心里好受了很多,孙承宗脸带笑容,意味深长的道:“殿下莫要再卖关子,有话就请对我们直说便是。”

    “滨州这个地方南临黄河,北濒渤海,四周山恋无数,你们都认为那里土里贫瘠,这是事实。”每年黄河泛滥必定成灾,海边土地因为盐分太大,更是不适合耕种,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情况,可是他们不知道是在滨州的那些秃秃的大小山头里,有着丰富的铜、金、银矿么?在那些人见人走的盐碱地里,有煤、有石油么?

    一想到这些,朱常洛都开心的要死,让种粮什么的去死吧……

    “老师,你和飞白回去安排下流民大军,收拾东西,等我和叶赫去见周恒回来,咱们就开拔动身,前往滨州安家落户!”

    动了真格的这下连孙承宗都有些沉不住气,“殿下,拔营起寨好说,但是能不能交个底,咱们去了干什么?那里土地贫瘠,这屯田养兵之事如何进行?”

    “谁说咱们要去种田了?”

    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别说孙、熊二人,就连叶赫都瞪起了圆圆的眼睛!

第88章 霸道

    踏进周府大厅的朱常洛和叶赫很是惊诧了一番,虽然不能说是四壁皆空,平常人家该有的这里也都有。可帷幔是旧的,家俱也是旧的,就连墙上挂的字画都是黄焉焉的没有精神……估计进来这的人第一个反应就是山东这地日子过恁苦呢。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下人送上茶来,二人端起来喝了一口,叶赫脸色骤变,一口就喷到了地上,茶杯里边翻翻滚滚的全是黑糊糊的茶叶沫子,还是喝一口就往牙缝里涮的那一种。

    若是在没看苏映雪带来的血书秘册之前,朱常洛铁定会认为这个周大人绝对是大明朝难得的一个廉洁清明的好官,而现在亲眼所见的一切除了好笑之外,就一个感觉:太能装!如果可能,朱常洛很想把自已前世一句经典送给他: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等周大人由内堂出来,第一眼对上的就是这个笑得一脸春风的小王爷,不知为何,眼皮先就不由自主的突突跳了几下,在那双澄清如水的眼眸之下,自已肚子里那点弯弯绕绕便有些暴光天日下的透明之感,这让他极不舒服。

    周恒为官三十几年,至今已是官居二品的封疆大吏,能成为这大明官场中出名的‘万金油’,除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手段外,更是深谙低调三昧,装穷示弱这一手绝活也不知瞒过了多少人的眼睛。当然也有例外,想起那个他最不愿想的那个人,周大人含着笑的眼底忽然闪出几丝阴冷和狠厉。

    “王爷驾临,蓬毕生辉。”不露痕迹的别开眼,拱手打哈哈,“下官没能远迎,望小王爷和贝勒爷不怪才好。”

    朱常洛眸中清光流动,意外的在周大人这身旧的发黄的袍子,袖口、袍底上发现了几处小小的补丁,看似不显眼,可随着一举一动,绝对能恰到好处的现到你的眼底来。看着他的精湛表演,朱常洛叹为观止,这人做官可惜了,如果去学戏必定是一代名角。

    “是本王冒昧拜访,大人莫怪才是。”朱常洛笑容不减,而叶赫哼了一声,依旧一副晚娘面孔。

    宾主一番寒暄之后,三人一同端起茶叶沫子抿了一口,朱常洛笑如春风,“无事不登三宝殿,小王今天来是想请巡抚大人行个方便。”

    “不敢,小王爷有事尽管吩咐,但凡下官力之所及处,无有不应的。”

    不知为什么,隐隐然有些不安稳,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那本王先多谢啦,来济已有一月,京中带来的流民尚没安置,这心里老觉得是块心病,想这济南一府四州十五县都是本王的封地,权衡再三,本王决定放他们去滨州安置。”

    去滨州?说笑话么?这是周巡抚下意识第一反应!早在睿王就藩前,皇上的圣旨早就来了,两万顷养藩赡田是个什么概念?一顷折地一百亩,二万顷就是二百万亩,对于这个问题,周恒倒没什么发愁,毕竟山东这点地还是有的,倒霉肯定是老百姓,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两年!管他翻天还是覆地,只要再撑两年自已就能回老家亨福了,这些都与自已没半毛钱的关系。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心里已定了主意,拿出茶碗狠狠灌了一口……真他妈的苦!

    “哎呀,小王爷不要和下官开玩笑!圣上钦赐于您的二万顷赡田下官早就准备周全了,王爷放心,下官为您取得尽是这四州十五县的肥沃膏腴之地,滨州那种穷僻地方小王爷如何能去,断乎使不得!

    “那个本王不要!”说的人云淡风轻,听的人石破天惊。

    灌到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周恒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什么叫不要?这小王爷是个傻的不成!那些藩王只恨自已赡田太少,远的不说,只看几个月前就藩河南卫辉当今皇上亲弟弟潞王就是例子,光赡田就是四万顷,这还不满足,天天要这要那,搞得民怨沸腾怨声载道,折腾的河南巡抚欲哭无泪,一直在往上递请辞折子呢。

    “周大人细心体贴安排,本王感同身受。便若因本王一人之利害了一方百姓,这事太缺德,本王不屑干!”

    这句话差点没把周巡抚噎死,一张瘦小枯干的脸上尽是尴尬,额上青筋跳出老高,这算什么事,自已这不是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上么?

    “王爷爱民如子,体贴民情,下官还有什么说的,只是皇上那边若是责怪下来,下官……”欲言又止,欲诉还休。

    朱常洛冷笑一声,“大人放心,若有那一日,本王自会上疏和父皇分解明白,绝对不会怪到大人身上就是。”

    虽然看不透这个小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人家愿意自讨苦吃,自已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君子有成人之美,周巡抚脸上笑容灿烂。

    “王爷有命,下官只得从命。不过赡田的事先放一放,殿下且去滨州转一圈,如果不好尽管回来,下官拚着犯个众怒,再帮殿下转寰便是。”

    万金油之名真不是白给的,如此长袖善舞果然不是简单人。朱常洛和叶赫倒对这个家伙有了几分敬佩,这么摔打他,人家还能这样贴心的为自已着想,能练成这样没皮没脸的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稍后在看到完朱常洛笑吟吟递给自已的一张单子后,周恒脸上的笑僵住了。单子上列的是各种农用工具,种子及一些生活物品,这些都没有什么,可是上边列出的一样东西顿时让这位周大人加起了十分小心。

    “请问王爷,这五千军兵要用的马匹、还有盔甲、武器这是怎么回事?”一边擦着头上渗出的汗,一边指着这最后的一条小心询问。

    “父皇赐我的三护卫被我换成了流民,可是王府不能无人守护,本王着意从流民中选出五千人,稍加训练以做看家护院之用,大人觉得那里不妥么?”

    朱常洛说的随意之极,脸上笑容不再,眼睛盯着周恒,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周恒顿时招架不住,言为之阻。

    “不敢不敢,王爷说的有理,是在下疏忽,请王爷容下官几日,马上备齐。”

    一直到朱常洛和叶赫告辞离了周府好久,周恒还象喝了几坛酒一样,盯着那张单子晕晕乎乎的不知东南西北,别的都好说,这兵马一事可是京里那位下了命令让自已盯紧的,为稳妥计得马上写个折子,这事太大,自已可做不得主。至于睿王这边,周恒阴鸷一笑,上边没来消息之前,拖就一个字,且等着吧。

    刚把主意打定,下人一声禀报说是夫人来了,这位周大人顿时皱起了眉头。

    与瘦小枯干的丈夫不同,周夫人极具福相,一身肥肉好象活的一般随着步伐上下颤动,伸手揪住一省巡抚的耳朵,出手亚赛风雷,奇准无比。若叶赫没走,肯定会对这式化繁为简的擒拿手大赞三声。

    “你个死老头子,睿王殿下来了都不留着吃顿饭?听说王爷身边那位叶少爷生的极是俊俏,咱们姑娘都十八了,就因为你天天装孙子到现在也没人给说个婆家!留下吃顿饭能吃穷了你不成?”

    转眼看到桌上那三碗黑糊糊的茶,指着周恒失笑道:“又是这一套!要我说你不装能死么?这种茶也是拿出来给小王爷吃的么?”

    周恒又气又急,可惜被夫人拿住了耳朵,“你这个婆娘快松手,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

    “呸,我不懂?也不看看老娘是谁?”伸手拍了拍壮实的胸脯,砰砰作响,“当初你还是个吃不上饭的穷秀才,要不是你老岳父看中你是个人材,我这朵鲜花也不能插到你这牛粪上!可惜俺那爹聪明了一辈子,怎么就给俺挑了你这么一个人……瞎了眼呐。”

    周恒气得胡子乱颤、脸色发白,一群丫环婆子怕出事,连忙围了上来,劝的劝,说的说,可是周夫人使发了性子,大吵大叫不依不饶,幸亏丫头春香机灵,“夫人,咱们少爷和小姐一大早出去了,这天色都晚了还没回来呢。”

    “当真?”一提自个儿子闺女,周夫人瞬间不闹了,“这天都黑了,要是饿了些可怎么着,还不快些派人去找。”转头又指着周恒骂道:“小王爷这么个尊贵的人,也不知等自家儿子回来见上一见,你这种人那里还有个当爹的样子哦,杀千刀的龟孙。”

    望着丫环婆子簇拥着远去的夫人背影,周恒气得捶胸顿足,倒在椅上呼呼直喘,“都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有你这悍妇,老爷我早晚得死在你手里!”

    万历一朝社会风气极为开化,到了晚间大街小巷人流抟动,倒比白天还热闹一些。朱常洛一时兴起,打发了随从先回遐园,决定和叶赫两个人一块走着回去。

    “你和那个周大人要兵马辎重,看他的脸色不象是很情愿的样子。”

    “你也看出来啦,”朱常洛微微一笑,“肯定不会很容易,京城从上到下多少眼睛看着呐,若我料不错,这个周大人正奋笔疾飞写着折子呢,嗯,密信也不能少了。”

    其时天色渐黑,夜色似乎和他的眼睛溶为了一体,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就这一眼,叶赫忽然就放了心。

    济南府天热,这大街上男男女女穿什么的都有,叶赫生于草原长在深山,这热闹情景看得稀罕。

    “济南白天其热如火,人都猫在家里辟暑,这晚上可不得都出来了?你真是少见多怪。”

    被嘲了一回的叶赫一口气憋在胸口,刚准备出手给朱小九个厉害看看,忽然听“哎哟”一声,转头见朱常洛倒在地上,随着他一块倒下还有一男一女。叶赫吃了一惊,一闪身就将朱常洛拉了起来,“没事吧?”

    不过是跌了一跤能有什么事,朱常洛笑着摇摇头,转身扑打衣服上灰尘,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那家不长眼的臭小子!若是碰坏了我妹子,问你有几条命赔!”

    嚣张的声音划破夜空,顿时引起街上一众行人的注意。朱常洛和叶赫惊讶转身去看,为首一个少年穿着极其奢华,容貌也还算清秀,可就是鼻孔朝天,神情凶横,霸气两个字都快写到额头上了。

    其实严格来说是那人撞的自已,可在这人流如织的街上,实在说不清对错是非,朱常洛不愿生事,“这位大哥,这位小姐,就算是我撞了你们,对不住啦。”

第89章 胁迫

    世人都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三分心平气和,这个道理很简单,可是就是有人不懂得。

    打量着眼前这一男一女,穿着服饰精美华贵,必定出自大家豪门,朱常洛心下了然,看来必是大户人家出行,只因夜市中人流熙攘,接踵摩肩,所以对方不得不舍了马车轿子,徒步前行。

    少女身着锦红纱裙,广袖中露出一只皓腕,几根手指在夜色微光中显得纤细如玉,温柔敦厚的脸上微带赫意,目光却在叶赫身上转来转去。而那个少年明显就是被惯坏了,不过被撞了一下,便是一脸的倨傲不愤,气焰骄横不可一世。

    这时少年身后抢出十几个人来,手里大包小包提满了东西,其中有几个灵透的,看自家少爷声气不对头,顿时气势汹汹的围了上来。

    不想惹事,但并不代表怕事,太过份就没有意思了,目光转向少年,朱常洛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位兄弟,夜市之中人来人往,难免有个碰撞,我赔个不是,咱们就此罢手如何?”

    少年还没有说话,后边几个家丁顿时叫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东西,知道咱们少爷是什么身份么?说出来吓死你!”

    “你说罢手就罢手?碰了我们公子,识相的还不快些跪地求饶,否则有的你苦头吃!”

    有爪牙助阵,少年越发洋洋得意,少女眉头一皱,觉得颇有几分不妥。

    朱常洛收敛了笑容,冷冰寒雪的眼神扫过那几个叫的最凶的几个人,被他的无形气势一压,那几人心里不由自主的打了突,顿觉后背发凉,寒毛直竖。

    叶赫更是干脆,抬步上前就准备给这些不识相的家伙个厉害瞧憔,可见朱常洛冲自己深深一瞥,似有意阻止,当下收手不语。

    斜着眼看了那个霸道少年一眼,“不过是些许碰撞小事,何必如此不容人?你纵容这些下人狗仗人势出口伤人,如果不好好管下,一旦替你家大人惹出祸事来,就不是几句话能了的事情了。”

    这口吻实在太过刁钻,完全是大人教训晚辈的语气,几句话连大带小全都教训了个遍,少女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心里埋怨兄弟霸道,眼光却停在叶赫笔直如剑般身影之上,生怕对方因为这个讨厌了自已。

    察觉有人在看自已,叶赫长眉一皱,一对灿如寒星的眸子向她看了过来,周静玉如被电殛,急忙转开了头,心里一阵小鹿乱撞,红晕上脸。

    “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教训我们!”周静官怒不可遏,涨红了脸,挥手大力推开劝他的周静玉,“我家的下人如何管教,那里轮到你这狗私孩子多嘴!我周静官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教训我。”说完伸手一拳,虎虎带风向着朱常洛面门打来。

    叶赫眼底戾气一隐即逝,猱身上前,伸手一指点在那少年胁下,周静官拳出半空,只觉得半身酸麻,唉呀一声叫了出来,边上几个家丁看少爷吃了亏,挽起袖子就围了上来。

    和叶赫动手,结果是注定的。片刻之后,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呼爹喊娘的倒了一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叶赫,周静官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变色,“你……你不要过来,我告诉你,我爹是山东巡抚大人,你敢放肆?快点跪下和我赔罪,否则……否则,有你的好看。”

    色厉内荏,死不悔改。

    原来这一男一女,正是周夫人的一对眼珠子,大小姐名叫周静玉,小少爷名叫周静官。今日恰逢泰山娘娘庙会,姐弟二人图热闹瞒了父母,带了十几个家人偷偷跑了出来玩了个尽兴,等发现天色已晚这才忙忙往回走,没想到快到家的时候居然遇上这么一桩事。

    周静官是独子,向来被周夫人宠得无法无天,仗着自已爹是巡抚,在这济南城里一向是横着走的,夜路走多总算遇上鬼,流年不利惹上了朱常洛和叶赫这两个天生克星,现在心里又怕又悔,只能祭出自已爹是巡抚这尊大山,能压住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就好。

    没有人发现在他报出家门之后,朱常洛已经笑眯了眼。

    刚刚还在发愁怎么搞定周恒这个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呢,这才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自已今天拜望周府,象那些种子、农具什么的并不是重点,重点就是为了那五千兵马辎重,这些才是他想要的。

    朱常洛很明白,这些东西不好要!先不说坐在乾清宫那位会不会同意,就凭朝中那些一心捧着三皇子上位的大臣们,也不会让自已轻易拥有这些东西。别看周恒嘴上答应的痛快,可糊弄不了朱常洛,他有一万个理由相信,自已想顺利将这些兵马辎重拿到手,还差着老大一截火候。

    要抢在朝中那些人反应之前搞定这件事,关键就在周恒身上。只要木已成舟,就算那些人想动点什么脑筋,自已也不必理会。可是要怎么辖制住那个滑的象油一样的周巡抚?朱常洛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万万没想到,没用他多费脑子,机会已从天而降。

    周静玉带着一群家仆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周府,此刻周恒和周夫人正在内室里急得团团乱转。天色已晚,可这儿子和女儿到底也没个影,虽说身边跟着不少人,可是到底不安心。

    “妞儿,你这眼睛怎么啦?你兄弟呢?”

    早就心急火燎的周夫人一见女儿眼睛红肿,顿时心痛的不得了,转眼再看不见了儿子,心里咯噔一下,眼珠子不见了这还了得,抓起女儿的手一迭连声的发问。

    “娘,静官……被人拿去了。”周静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情茫然有如一团乱麻,眼前不断出现的尽是那个人利剑出鞘般的笔直昂扬,看着他带走弟弟,周静玉倒有一丝羡慕,恨不能以身相待。

    一眼钟情,再眼生情,三眼过后便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了。

    一听儿子出事,周夫人胖胖的身子瞬间就往地上瘫了下去,周围丫环婆子一阵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周恒在一旁大怒,指着周静玉骂道:“孽子孽女,一天到晚就是出去瞎玩作耗,看吧,现在玩出事了吧!”

    周静玉又急又委屈,又不敢辩,只能拉着母亲的手默默流泪。

    “说,静官让谁拿去了。”

    周静玉一边抽泣一边将在夜市上发生的前后说了,等听到拿走自已儿子的是一个身穿玄衣的少年之时,周恒脸色已经变黑,犹是不肯死心,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沉声问道:“就只是一个黑衣少年,还有没有别的人?”

    被父亲那亮得刺眼的目光吓着了,周静玉不敢看父亲的眼,低下了头,“在场还有一个穿着黄衣的少年,看年纪不是很大,比静官还要小着几岁,可说话极是厉害,哦,走时他们说……请父亲到遐园喝茶。”

    喝茶?喝你妈的茶!周恒心里仅有一点希望破灭殆尽,一脸绝望的转过身指着周夫人放声大骂,“泼妇!老夫早就说过慈母多败儿,看你教出这一对好儿女,冲撞王爷,罪同犯上!惹出这样大祸事来,可怎么办才好!”

    周夫人生性凶悍,瞪着眼向丈夫吼道:“你个怂货,自个儿子被人拿去了都不管,只管冲老婆女儿耍那门子威风!什么睿王不睿王,老娘自个去要人!他若是不放,我就和他拚了!”说完挣起身就往外跑,丫环婆子拉都拉不住。气得周恒急跺脚,“站住,你个妇道人家去干什么,放着我来!”

    遐园大厅里,熊廷弼好奇的打量着捆在椅子上,正睁着大眼的狠狠盯着着他的周静官,“这就是周大人的公子啊?哎你说,周巡抚那么个八面玲珑个人,怎么生出这么个……勇猛的儿子呢?”

    朱常洛含笑的眼神在这小子身上打量了一下,旁人看来明明是暖如春风,可周静官偏偏觉得如堕冰窟,两只大眼中的愤怒之色瞬间变成了求恳之色,熊廷弼忍不住失笑,“周公子安生待一会,一会你爹来了就可以把你领回去啦。”

    话音刚落,小福子急匆匆跑了进来,“殿下,周大人在外边求见。”

    在座几人会心一笑,朱常洛脸如春风,“咱们刚回来,周大人就来了,这速度够快的。小福子,请周大人去书房等我。”

    坐在书房里的周恒脸如死灰,直觉告诉他今天这一关,恐怕不会轻易让自已过去了。小王爷来这一出,目的为什么他心里很清楚,可是自已若是从了他的愿,势必要得罪京里上上下下一干人等,这前程从此也就到了头。

    转念想到周静官,顿时牙根痒痒,若是没有这个东西,自已何至于如此被动!恨不得马上拖回家狠狠打死,老话果然没有错,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

    依旧是那淡而不疏的笑容,依旧是那一潭深水似的双眸,周恒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长揖一礼,“犬子无礼冒犯小王爷,请看在下官三分薄面,让下官带他回家好生教训。”

    低垂着眼睑的朱常洛也不客套,淡淡的道:“大人客气,一句教训就完了?那有这么简单。”

    周恒被逼急了,也生出一股狠劲,一咬牙:“王爷,明人不说暗话,犬子冒犯是实,不过王爷毫发无伤。周家虽然不成器,但也不是随便人能够欺侮的!”

    “冒犯?周大人还真是以已度人啊。”随着朱常洛一声不屑轻嗤,周恒立时白了脸,只觉得一脚踏在了悬崖外,一颗心忽忽悠悠的惊怖欲死。

    “周静官恃强横行,唆使众奴,辱骂殴打本王,这岂止是一个冒犯就能扯得过去!周大人为官多年,说话怎能这样没有轻重?”朱常洛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温雅,“此事若是被御史言官知道,必参大人一个冒犯尊上,藐视皇上,不知周大人面圣的时候,也能象在本王面前这样说的大义凛然,理直气壮么?”

    周恒浑身冷汗淋漓,一双眼死死的盯着朱常洛,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知道自已今天是栽了!颓然闭了下眼,再睁眼一片昏黑,叹了口气,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跪下,“王爷有事就请吩咐吧,只要能饶了下官一门,无论何事,周恒一概应承!”

    “识时务为俊杰!大人果然睿智!”朱常洛端坐没有起身,眸光有些冷凝,眼底却翻涌着凌厉的兴奋,声音淡淡,“既然周大人有诚意,本王自然不能辜负了你的好意。”

第90章 秦风

    时近酷夏,太阳炙火熔金般烘烤大地,在这盛夏正午之际,皇宫内院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外头树上知了拚着命扯着嗓子叫个不停。

    乾清宫正中大殿内几个冰盆吞吐白烟,执拂站在一旁的黄锦偷偷打量着皇上的脸色,这位陛下自从皇长子就藩后,已经接连二个月就没有上过朝,朝廷内外所有一切大事便都交给内阁处理。自打王锡爵托病坚辞首辅之位后,内阁中也是有了变动,赵志皋和张位再度屈居次辅,一切政务全都交由复出的沈一贯打理。

    看着蹙着眉头的皇上,黄锦就想起了那个远在山东的皇长子。所谓能者无所不能,这个皇长子果然不简单!就藩走时带走上万流民,到现在京中百姓一提起个个都是交首称颂。没想到到了山东两个月不到,据锦衣卫的几次密奏,此刻山东地界人尽皆知睿王甘愿放弃赡田而去滨州牧民,上到八十老者下到三岁孩童没有一个不称赞睿王千岁爱民如子,仁德如海的。

    万历正在看的奏折的是山东巡府周恒的密奏,奏折写的并不罗嗦,可以说很简单,寥寥几句话用词很是隐晦,可就是这份折子,居然让久已不理政的万历坐在龙椅上老半天没动窝,做为资深秉笔太监的黄锦自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黄锦,他在山东这几番折腾,如今又从周恒那领了五千军兵的辎重,你说他想干什么呢?”

    窗外光线投在这位九五至尊的脸上,斑斑驳驳似明似晦,轻轻的眯起了眼,脸色深沉的有些古怪。

    对于这个问题,黄锦略一思索,一张圆胖白脸上笑意不减反增,“陛下圣明,依老奴看睿王殿下倒是一片孝心使然。”

    “哦?”这个回答大大出乎万历的意料,微闭的眼睁了开来,脸上浮起一丝奇怪的表情,“你倒是说说看,他有什么孝心?”

    黄锦陪了这位皇上一辈子,对于他的喜怒哀乐、爱憎喜怒清楚如同自个的五个手指,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这八个字在这位至尊身上体现的可谓淋漓尽致,大位孤独,容不得一丝挑动!看来皇长子取兵五千这件事已经触动了这位皇帝老子的忌讳和底线。

    “老奴一点愚见,顺嘴瞎说,如果说错了陛下您可得饶了老奴。”

    “讲!”对于黄锦提先打下的埋伏,万历没上道,一个讲字平添了几丝肃杀几丝寒冽。

    清凉的大殿内凉风习习,可黄锦脸上已出了一层密密细汗。

    “老奴和陛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去年潞王殿下就藩的时候,先不说各种皇庄店铺,光赡田就是四万顷!就这样潞王爷还天天上折子要这个要那个,上边有太后在看着,下边皇上顾念手足亲情,可是皇上您受了多大累多大难,老奴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

    话音里带上了感情,眼睛里隐有泪光,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十足十的声情并茂。

    万历终于动容,“这宫里也就你还知道朕的难处!潞王就藩,母后心里难过不舍得朕都明白,可是祖制在此谁能违抗?拚着朕受点委屈,尽量在这些东西上给他弥补一下罢了。”忽然又怒道:“可即便这样,潞王还是三番五次来闹,朕就算把这大明江山送他一半,只怕也满足不了他!”

    “皇上息怒,从潞王再看咱们皇长子,就拿将三护卫换成流民的事来说吧,陛下您是不知道,现在京城比之以前可是大变样,以前流民时不时就出个乱子,百姓们都不堪其扰,可现在去了这个病根,京城里百姓没有一个不感激咱们皇上恩德,人人都夸陛下是有道明君,大明圣主呢。”

    方才还怒气冲冲,此刻嘴角不知不觉竟露出一丝笑意,谁不爱当圣君?没人愿当昏君,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黄锦这段话顿时令他心里阴霾散了大半。

    “护卫换流民是那家伙做的事,干朕何事?”看皇上有些矫情,黄锦正色道:“皇上您这样说可就不对呢,睿王殿下所做这些,那样也少不了皇上在后边撑着,百姓们的眼明心亮,这个功德该记谁身上分得清着哪。”

    传说中拍马屁的最高境界就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再说皇长子去了济南封地连一分赡田也不要,就这么光着杆去了滨州,所谓至亲不过父子,有皇长子这例子,正好可以显出陛下待潞王的重情重义来,不但太后心里高兴,就是潞王爷也不好意思再和您闹什么了不是?”

    黄锦这几句话引得万历心中一动,潞王就藩引起各种风浪至今让他头痛不已,河南巡抚王之洞天天哭着闹着要不干的折子还在自已案头压着呢,对于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贪心不足,万历已经是不堪其扰!如今有朱常洛这个就藩的由头,以后就拿这个堵住那些藩王的嘴,想想确实好处大过坏处。

    到此刻心里那点疙瘩全部放下,轻哼了一声,“就你这个老货会说话,依你说他的所做所为倒也不是为了自已沽名钓誉,置君父于无地无颜的人了?”

    “皇上圣明,皇长子仁德,乃是大明之福,陛下之德。”在万历身边几十年,深深了解这位皇帝的想法,经过自已一番巧言令色,看来皇上心上这块石头是扳掉了!黄锦笑逐颜开。

    “说了半天,你也没说他为什么强拿五千兵马的辎重?”

    黄锦微微一笑,圆胖白脸上全是恭敬,“陛下圣明,无弗不照,何必又来考问老奴?睿王金枝玉叶、天皇贵胄,就算他简朴低调,为了皇家体面计,五千兵马守卫却也不算太多。”

    偌大的乾清宫内这一刻内静寂无声,万历微眯着眼打量着黄锦,这位在臣子与万民眼里的一代昏君,此刻的眼中露出的却是说不出的深沉智慧,一直看到黄锦嘴角那丝近乎谄媚的笑几近凝固,脸上的肉都开始酸痛的时候,万功终于转开视线。

    “以后不要叫他皇长子,他是睿王!”合上手中的周恒的奏折,可就是这么一句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已经让黄锦悚然而然,汗湿衣衫!

    殿外传来嗵嗵一阵脚步声响,“父皇,儿臣来找您来啦。”正是三皇子朱常洵,几天不见,依黄锦来看,这家伙又胖了一圈。

    “你不在你母妃那,跑到朕这乾清宫做甚,下次再敢胡来淘气,小心朕的廷杖。”语生恫吓,可是个人都能听得出话中的浓浓溺爱之情。

    “儿臣最听父皇的话,父皇怎会舍得打儿臣呢。是母妃让儿臣来请你去储秀宫吃好吃的,母妃说只有儿臣来请,父皇才会赏面子。”

    面对内宫之中人畏如虎的皇上,朱常洵丝毫不怕,笑嘻嘻的一顿说。

    万历开怀大笑:“好吧,你母妃这句话说对啦!天大地大,没有咱们三皇子的面子大,走吧,咱们去储秀宫。”

    其时夕阳将下,彩霞满天,一切都在夏初落日中显得平静美好,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风云骤起。

    黄锦心里叹息一声,同是父子,何厚此而薄彼之极?看着父子携手离去,脸上笑容渐渐隐去,这个大明皇城终究是需要一位真正的明主,就凭这个小胖子?切!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一挥手中拂尘,追着皇上的脚步去了,

    远在济南的朱常洛率着大队人马,在滨州知府高学东的陪同下,经过几天的跋涉,张于来到了滨洲辖地邹平县。提前十几天来此准备的孙承宗早就迎了上来,将大队人员引到了鹤翔山下新建大营当中。

    进大营对朱常洛来说已不是第一次,想起上次和叶赫黄闯建州女真大营的情景,二人心有灵犀般互望一眼,各自会心一笑。

    这个大营是孙承宗在这十几天,带着大批流民提前在这里选扯开营动工,根椐朱常洛指示方针,孙承宗将大营安在这鹤翔山下,这里山势平坦,地处平原,视线开阔,乃是安营扎寨最佳之地。

    引着朱常洛、叶赫和熊廷弼三个人进营参观,朱常洛一路走一路感叹,见大营完全按照自已的设想的那样分成三进,第一进由精选的五千军兵住,第二进是朱常洛等人的住处,以及仓储、辎重等重要的地方。后边一进则是大量的小帐篷组成,这是安置流民居住的住处。

    “大丈夫顶天立地,生于人世间,当为天下、为百姓做出点事来,不建功、不立业枉生为人!”

    四下打量一周,朱常洛眼生笑意,忽然手心向上平伸,叶赫伸手啪的一声将手压了上去,熊廷弼哈哈一笑,也压了上去,孙承宗深深吸了口气,将自已一只手压到了最上边。

    目光闪过每一个人的脸,叶赫依旧没有表情,可是双眼已亮如寒星;熊廷弼则是激动脸红心跳,连气都快喘不匀了;孙承宗神情淡然中有疲惫,可是压不住心底那股喷薄欲出的热切。

    这里将是大明真正奋起的地方,自已也将从这里长成羽翼,化成九天巨鹏,从此挥扬铁翅,搏击万里风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孙承宗和熊廷弼都是博学多才之士,知道朱常洛诵的是诗经中秦风无衣一篇,讲的是秦军作战时团结抗敌的情怀,表现的是英勇无畏的尚武精神!闻者心动,心情越加澎湃!叶赫虽然不懂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听朱小九读的铿锵有力,只觉得胸中热血沸腾,直想跳起来大喊三声,方可消却胸中块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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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小皇帝介绍:
主角穿越明朝,发现自已居然变成一个熬了三十几年,却只当了三十天皇上的悲催人物!做为一个现代人,信奉的理念是人定胜天!怎能甘当一世炮灰?大明小皇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小皇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小皇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