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舞弊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是出自易经的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人初得重用,不仅要整天自强不息,发奋有为;而且一天到晚都要心存警惕,好象有危险发生一样,才能免除灾祸,顺利发展。
不知是不是题目出的太吉利,君子肯定是终日乾乾的,但是夕惕若就不太好,王家屏表示现在很有咎。
监房内啪的一声大响,门外的小吏脸皮为之一抽,这才刚开考,王阁老就如同吃了枪药一般,火气这么大,这都一连砸两个茶盅了。
王家屏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人,此刻更是面容狰狞,额头青筋崩起老粗,那有半分内阁大臣半点风范,将手中一页薄薄的纸丢到顾宪成面前,低声吼道:“看,这是谁泄露出去的!”
那张纸入目赫然便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下边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着关于这个题目的八股文章,刚一开考,外边监考官已经捉住了十几个举子,每人都拿着一模一样这张纸,一个或许说明不了什么,可是十几个很显然不是巧合!
这意味着什么,后果有多严重,做为主考官王家屏和同考官顾宪成心里比谁都清楚。
脸上虽然没有象王家屏那样气急败坏,强自镇定的顾宪成一如往常不动声色,可是心里惊天骇浪只有他自已清楚明白,这次摊上大事了!
科考舞弊历朝历代都有,每一次都是以腥风血浪而平息。纵观明朝这一百几十年来,每逢科考个别做案层出不穷,可象今天如此大面积的舞弊,还真的是首次。
“王阁老息怒,据这些被查举子所说,此物在考试之前有人在考场周围兜售,据说有好多人都已经买了……”一个问讯回来的监考官脸色发白,小声回禀。
科考是为国家选器拔才的头等大事,就算再不着调的万历皇帝,每次殿试也从不缺席。身为主考官也必定是德才兼备,声望卓著者方可胜任,但荣耀的同时也有责任,考场一旦出现乱子,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主考官!
王家屏脸如死灰,坐在椅上呆若木鸡。饶是他久经风雨,这时候也心乱如麻,没了主意。自已一辈子清白为官,这临了想着风光一把,这下不但攒了半辈子的名声赔个干净不说,这条老命能不能保得住都在两可之间。
到底是顾宪成定了定神,将所有的事情前后在他脑中过了一圈,忽然琢磨出几分古怪来。
申时行避嫌、王锡爵不在的情况下,王家屏身为此届的主考官名至实归,但自已能够被提上来做为仅次于主考官的同考官,这个旨意不仅让顾宪成一头雾水,也让朝中百官议论了好一阵子,后来一打听,据说这是上头的意思,众臣这才愤愤罢休。
本以为是郑贵妃在皇上跟前吹了枕头风所致,顾宪成为人一向低调,觉得此举除了树大招风之外没别的好处,但是事已至此,只得先将差事办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可是万万没想到,开考第一天,就出现了这种事情!
这件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联想前因后果,顾宪成瞬间清醒过来,看来自已是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一步不好,恐怕就是个粉身碎骨,顾宪成越发脸阴沉起来。
“王阁老,下官抖胆问一句,今年这考题是何人所出,除你我外可还有谁经手?”
一言惊醒梦中人,王家屏是关心则乱,这时渐渐冷静下来,遂细细沉思。
“考题是由王锡爵拟定,送交皇上御批后一直秘存宫中。开考前三日才由黄公公亲自送到内阁。”
“难道是王阁老?”二人不约而同交换了个眼光,随即各自摇头,不可能!王锡爵为人端方正气,口碑极好,就算顾宪成一向视他为心腹大敌,可即便是对手,王锡爵也是一个让人值得尊敬的对手,对方人品放在那里,这种下流龌蹉的事绝对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干得出来。
即然不是王锡爵,那又是谁?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个考题必不是等闲人等,“阴谋,这绝对是个阴谋!”一拍桌子,近乎悲愤的王家屏似乎已经想到是谁了。
“这次您为主考官,这同考官为什么不是沈一贯沈大人来做而是选中了下官,王大人可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无独有偶,顾宪成的一针见血更加坐实了王家屏心中的那个猜测。
“沈一贯,你个奸贼!”王家屏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一句话。能够有机会接触到试题的除了沈一贯、黄锦之外再没有别人,黄锦绝不可能。联想起这一阵子沈一贯阴阳怪气的表现,王家屏已可以断定这个泄露考题的人十有**便是他。
不就是因为自已在折子上将他的名字属上,害他担了几天惊吓,这个家伙就怀恨在心,在这个时候摆了自已一道,其心恶毒,竟想置自已于万劫不复之地!
顾宪成远比王家屏想的更多更远,在他看来沈一贯此举绝对不单单冲着王家屏,若真是他所为话,这是个一箭三雕的恶计!
此计若成功,一可将王家屏这个眼中钉拉下马,身为主考,出了如此大纰露,搞得好丢官回家,搞不好至少也是个流放。二就连在家侍疾的王锡爵都免不了责任,毕竟题是他出的,王锡爵跑不了一个问责下场。而自已……官即不高爵又不显,这种时候当炮灰最合适不过,一刀见红能不能平息愤怒举子的心头之火还在两可之间呢。
够毒辣,够阴险,看透此计的顾宪成几乎要鼓掌叫好!
一次冒险终生安逸,此计若成,从此内阁一沈独大,再无对手!重新认识了沈一贯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毒辣,远远超乎了顾宪成的对他平素认知。
“事到如今,这试不能再考下去了!”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现在必需反击!
王家屏颓然抬起头来,“叔时,为时已晚,一则进宫面圣,临时换题最快也要一天才能批下来;二则众举子已然进场,中途停考,必生哗变!”无论那一样,后果都是不堪设想。
“阁老,我们不能再等了,拖得越久你我越是百口莫辩,单一个渎职之罪,到时除了伸头一刀,再没有别的路好走。”生死关头,顾宪成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大意。
“依你说怎么办?”多年的政治风雨不是白淋的,事情轻重王家屏比顾宪成拎得清。
“二选一!既然停止考试不可行,那就换……考题!”
虽然有思想准备,还是被顾宪成抛出这个炸弹炸得一阵头皮发麻!……考题是随便换的么?那必须得皇上的御笔朱批才可以知道不?臣子擅换考题,那就是藐视皇权,这……这不是作死么?
“阁老,上前是一刀,退后是一刀,何去何从,两害相权取其轻,叔时陪着您便是!”顾宪成真急了。
王家屏入阁多年,老成持重,经他的手处理过的国家大事何止千万,可从没有一件这么让他如此左右两难,束手无策,似乎无论怎么做都是错,一时头上汗如雨下,彷徨无计。顾宪成心中一阵绝望,难道真的死局已成,无可分解了吗……
忽然门外有人禀报,“阁老,大人,贡院门外皇长子殿下驾到,有急事找阁老要说,不知……”
这个时候皇长子来干什么?王家屏和顾宪成对视了足足三秒,忽然二人眼中不约而同的露出狂喜之色,异口同声道:“快开门!
考试开始后贡院大门必须关门落锁,众兵防守。三天之内,苍蝇也不许飞出一只,所有参试的举子除了文房四宝,还要带足干粮、水等物外,就连马桶都是自已备下,一入考房,就算是死在里边,三天内都不会有人问津的。这是规矩,也是法度。
看看守卫森严的贡院大门,叶赫面无表情,“你确定你能叫得开门?要不要我用轻功带你进去?”
“叫不开贡院大门,说明我纯粹是没事找事,杞人忧天,这个纸就是一个巧合,可如果叫开了门,那就说明这事情和我想的一样,事情大了!叶大个,你只管叫门,咱们有枣没枣先来三杆子,试试看就成。”对于叶赫的挪揄,朱常洛胸有成竹。
科考舞弊历朝历代都有,各朝都想尽了办法,施尽层层手段加以防范。可再严密的手段也有以身试法的,比如朱常洛手中拿着的这张纸,象这种类似小抄的东西在参考的举子们中流通十足平常,但比起一般小抄上边最少也有五个六个的题目,这一张通篇只有一个题目就显得有点神秘和古怪,也就是这一点不寻常顿时引起了朱常洛的注意。或许是凑巧,或许……?
事实证明,门开了……
朱常洛带着叶赫走了进来,先免了王家屏与顾宪成的行礼,一眼看到摊在桌子上那页纸,不由得笑道:“看来两位大人已经发现了,这东西我也得了一份。”说完将手中那页纸递了过去。
王家屏就扫了一眼,直接就跪地上了,“老臣无能,辜负圣恩,万死不足惜,只是此事若不及时阻止,只怕大乱就在眼前。”
顾宪成站在王家屏后边,默默打量朱常洛。对于朱常洛他有太多的好奇,严格来说是对现在的朱常洛,而不是以前那个唯唯嚅嚅的皇长子,三岁看老,以前的朱常络在顾宪成看来就是一个废物,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可是现在这个……
这个半大少年,先是让郑贵妃一再受挫,后又有老爷子飞鸽示警,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个皇长子不是个简单人。
同时他也在好奇,就凭一张小抄朱常各是怎么发现这舞弊案的呢?这点引起了顾宪成的兴趣,更好奇朱常络要怎么来破解这个局。
“王大人,事情紧急,不可拖延,马上换题!”
“殿下,临时换题必须报知陛下才可施行啊……”身为主考王家屏顾虑深重,朱常络微微一笑,“事急也可从权,嗯,主考官和同考官都在,不知这场有多少位监考官?”
这句话却是向着顾宪成问的,顾宪成收摄心神,恭声答道:“禀皇长子,共有三十六位。”
“好,马上召集起来,在众位大人面前,将这份考卷废掉,重拟新卷再考!”
第62章 算计
论起当机立断,顾宪成比王家屏来得干脆。不再理会尚在迟疑中的王家屏,转身命令小吏敲响明远楼大鼓。
这鼓可不是随便敲的,鼓声一响,考试开始,鼓声再响,就意味着考试终止。
听到鼓声的众举子们大为愕然,就连一众监考官也是不明所以,刚开考不到半个时辰,这鼓响的算怎么回事?一时考场上下一片骚乱。
看着号房内表情各异的举子,有惊诧的、有惊慌的、有愤怒的、也有平静的。三天会考后,这些人其中大部份将成为这个日幕西山、病近膏肓的大明朝廷的新生力量,这其中当然有不少人买了考题,正准备混水摸鱼,妄想一步登天……朱常洛忽然笑了起来,不管泄露考题的人出于什么目的,自已既然插手,他的算盘注定就要落空!
停止考试,临场换题这个决定实在惊人,连王家屏这种天生一根筋的人都需顾虑重重的事,这个皇长子居然在转瞬之间就做出果决大胆的决定,这点让一直在观察他的顾宪成大吃一惊!
老爷子曾夸他天生一双识人之眼,无论什么人,是能是熊,是贤是愚,一眼便可看透,对于这点顾宪成自信从没走过眼,现在的朱常洛在他心里已经远远超过他这辈子所见的任何一个良才,甚至包括目前他最看重的叶向高。
一边感叹,一边打量着朱常洛,心中意味万千,若让此子成了气候,不知这天下还有几人能是他的敌手。想起自已以后难免要和这个人面对面展开明争暗斗,对于这个连老爷子的红丸相思血都毒不倒的家伙,顾宪成脸色和心情一样的阴云密布。
鼓响之后,王家屏知道此事再难转寰,“殿下,这是一湾混水,您是千金之躯,这是何必……哪。”欲语还休,惟有叹息。
科考舞弊是件天大的事,谁不知道这是滩混水,换成任何人躲都来不及,傻子才会凑上来,这基本上和引火烧身没多大的区别,天家无父子只有君臣,就算他爹是皇上,象他这样僭越也是犯了大忌讳。
考题泄露的事一众监考官此刻都知道了,都是为官多年久经杀场,谁都清楚明白这是一件多严重的事,搞不好在场的人个个都得跟着吃官司,待听到要临时易题之后,众官更是纷纷交头私语,窃窃议论。
“诸位臣工,听我一言。”朱常洛声音清朗,“春闱科考,关乎朝廷选才择器大计,半分马虎不得!这次考题泄露的原因不明,凡在场诸位,都难保有嫌疑。这种情况下考试如果还要继续,一则枉顾圣恩不说,二则对不起参与考试的一众举子!换题之事勿需犹豫,必需马上实行。”
“殿下,我等人微言轻,临场换题这事太大,必需圣下下旨才合法度,若圣上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当不起。”监考官里一个胆大的战战兢兢的说道。他的话符合大多数人的心理,一言出来,顿时引来好多人低声附合。
“此事拖得一刻便严重一刻,换题由王阁老与众位进行,其他的事我一力承担。”
朱常洛一句话斩钉截铁,可惜这些官个个都是官场里的老油条,皇长子身份虽然贵重,到底不是皇上,到了大家的眼光全都投向了王家屏,毕竟他才主考官,在考场,主考官的态度决定一切!
望望一众监考官,已经拿定主意的王家屏没有半分罗嗦和迟疑,“我来出题,你们出去维持好秩序,就这么定了!”
主考官即然都发话了,又有皇长子撑腰,监考们全都松了口气,天破了有高个子顶上,大将在场小兵们又何必操这二门后的心,众监考们安下心来,出得考场,将一众举子的卷子全都收了起来。
果然,所有参与考试的举子一律感觉莫名其妙,一时间骚乱伴着嘘声四起。
“喂,收我的卷子干什么?”
“搞什么搞,出什么事了?”
“不要收我的卷子,我还没答完呢……”
若不是举子们都在号房内蹲着,只怕出来撸袖子动手的也大有人在。监考官们的喝斥弹压虽然起到了一定效果,可是很多考生不平不愤的表情被朱常络一一收在眼底。
“各位举子,因为考题泄露,这次收卷重考,实在是情非得已,相信在场各位不少人手中都有一份那样的小抄吧……”朱常洛沿着号房边走边说,澄清如水的目光在一众举子脸上扫过,有不少人心怀鬼胎的低下了头。
“三更灯火五更鸡,寒窗苦读十年,谁不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说到这里朱常络话声一寒,“对于朝廷来说,三年一次选才择器,是何等的重要之事,若让一些宵小之辈混水摸鱼侥幸成功,将来害的必是一方百姓,动的是我大明基石!”
“今日重考,只为公平二字!”朱常洛提起一口气,声音渐高,“一考跃龙门,若无公平二字,试问你们可心甘?今天重考势在必行,若还有疑议者,今年也就不必考了!”这几句话说的嘎嘣乱脆,不容反驳。
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讲话获得场举子中大多数人的支持,其中一句话更是打中了所有人的心坎,若真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试,高中者脸上末必有光,不中者心中必然不平。
读书人都是有风骨的,不要脸的毕竟是少数。
沉默片刻后,号房内哄然响起一片叫好声,有些激动的举子甚至鼓起掌来,有少数人虽然不服,但被现场这正气所压,也就灰溜溜的偃旗息鼓了。
熊廷弼远远看着挥斥方遒的朱常洛,心中佩服的无以复加,隐隐更有一种自傲,只有这种英名之主才配得上他熊廷弼生死追随。
考试终于在一个时辰后重新进行,王家屏出题,顾宪成、朱常洛和三十六个监考官现场画押做证,将底题封存。王家屏是主考,坐压全场不得轻离,便由顾宪成带着底题还有王家屏的一封奏折,入宫面见万历,当面陈情。
考试开始后朱常洛也不得再逗留考场,便和顾宪成一块出来。看着上轿要走的顾宪成,朱常洛压在心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顾大人,常洛一看到你就觉得好眼熟,以后我们多走动亲近才好。”
从听到顾宪成这个名字开始,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一直让朱常洛很纠结,好象隔着一层窗户纸,朦朦胧胧的就差一指头。
“下官微末之辈,能入得了殿下的法眼,是顾叔时的荣兴。”顾宪时心中一动,放下撩起的轿帘,“下官人微言轻,有句话想进于殿下,只是难免唐突,若蒙殿下不罪,下官才敢说。”
“顾大人太客气了,有话请直说。”
“好,”顾宪成毫不掩饰对朱常洛的欣赏,“依下官一点愚见,此时殿下身处风雨飘摇之间,智者当要明哲保身,安分通达为上;圣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依下官看人生不过弹指,能得逍遥时且逍遥,何必自惹烦恼?”
朱常洛眼眉一皱,这位顾大人几句话不多,可是这意思……似乎信息量很大的说……“顾大人志向高远,见解独到,常洛佩服。敢问顾大人平生志向为何?”
朱常洛神色细微变化没有逃过顾宪成的眼底,很明显对方是听懂了自已的意思,这个半大少年再次让他生出了极深的忌惮,小小年纪便能做到宠辱不惊,老练至此,这个对手诚然可畏可惧。
“顾某一生,不求高官厚禄,不想闻名显达,此生求一红颜知已,得清风明月相伴,回故乡办一书院,每日读书讲学,闲时吟风弄月,余愿足矣!”
书院?书院!朱常洛眼前忽然一亮,“先生祖籍可是江苏无锡?”
“嗯?殿下如何知道下官老家?”这个变故连老谋深算的顾宪成都有点蒙。
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大名如雷,如何不知?朱常洛压下心中惊骇,深深的看了顾宪成一眼,“凑巧一猜罢了,大人还要进宫面圣,常洛不敢多加担搁,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一拱手,拉着叶赫带着小福子扬长而去。
目送朱常洛离开,上轿后的顾宪成不由的叹了口气,若是自已保的皇三子能有皇长子一星半点的本事,自已这一番苦心也算没有白废,可惜造化弄人啊……想起那个一脸福相的朱常洵,顾宪成除了叹气也只能叹气了。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事的时候,进宫面圣要紧。
东林书院,东林党!这两个名字一路上在朱常洛脑海交替出现,心中一片轩然大波,难怪听到顾宪成这个名字自已一直会觉得耳熟,敢情在自已眼皮子底下还有这么一尊大佛,真是走了眼了。
“朱小七,今天的事是不是有点太莽撞了。”叶赫忧心仲仲的凑了上来,口气中责备的意思很明显。
“啊?那件事?”还沉浸在东林书院带来的冲击波中的朱常洛有点茫然。
“你还装糊涂!”
“你是说我今日闯贡院的事情?”
看着一脸严肃的叶赫,朱常络有点啼笑皆非。入宫后的叶赫已经不是先前那个醉心武功的懵懂少年,朱常洛什么处境他看得很清楚,今天这个事肯定不会那么容易了结,叶赫表示很担心。
“叶赫,在山上的时候宋大哥和我说起你为人看似单纯简单,可是这心思细密着哪,看来宋师兄法眼无差,看得果然不错。”
其实宋一指那日的原话是这样的:“论洞悉人心,叶赫不如你,可要论直问本心,你不如叶赫。你们两个一繁一简,各擅胜场。你们这样的的人,天下但凡有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天下但凡有想要的东西……也一定能得到。”
不理会朱常洛的马屁,叶赫冷哼一声,“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才不象你,那个位子真的就那么好?值得你天天殚精竭虑的算来算去的,快说,今天你这样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天下一盘棋,讲究一个均衡,也讲究伏一子算百步,”对于叶赫,朱常洛没有什么好隐瞒,脸色严肃,沉思片刻,“叶赫,你知道我的时间不多,等待时机已经不是我最好的选择。”
第63章 梨花
三月雪连夜,未应伤物华。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
一阵风来,花落如雪,伴有暗香扑鼻,沁人心腑。万历帝扶着白玉栏杆深吸口气,他已经许久未来这梨香馆,想起自已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陪着皇爷爷来过这里,如今弹指几十年,梨香依旧,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万历玩赏春光,对早就跪在一旁良久的的沈一贯视如不见。一贯滑头的沈一贯一动也不敢动,黄锦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有如泥雕木塑。
时间仿佛静止,直到沈一贯身上落花厚厚积了一层远看着就象一层雪,额头上黄豆大小的汗珠子一颗一颗滴下来时,万历方才轻哼了一声,沈一贯如闻雷震,身子一个哆嗦,连忙将头又低了几分,几乎已经碰到了地面。
“起来罢,你要谨记你是朕挑上来的人,这次科考舞弊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朕心里也清楚!”沈一贯的脸比落在地上的梨花还白。
“朕没有决断之前,你且回去听旨吧。记着,好好当你的差,这次的事朕给你记着帐!”
沈一贯起来的时候一个跟头差点跌倒,跪得太久,血脉闭塞导致一双脚如同针扎火燎般难受,几乎走不动道,咬着牙磕了个头,一瘸一拐的去了。
黄锦全程不动声色的瞧着,在他看来,这个沈大人完全是自作自受,皇上御极十几年来身上贴满了冷酷、暴虐、贪色、不朝等种种标签,可要谁以为当今皇上昏庸无能,可以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那他就是瞎了眼!
“是不是很奇怪朕为什么这样对待沈一贯?”
“陛下您圣明,老奴这点心思总是逃不过您的法眼。”明知黄锦这是在拍马屁,可是万历还是觉得很舒服。
“这些臣子啊,口中慷慨激昂忠心耿耿,他们那点小心思还瞒不了朕!以为朕不上朝,便可以当朕是三岁小孩胡乱愚弄那可错了主意……”万历阴沉一笑,“言官和大臣互相倾轧多年,彼此牵制,互相制衡,可最近朕冷眼看着,他们倒有点想扭成一股的意思了。”
原来沈一贯的青云突起是万岁爷刻意为之,总算解了黄锦心中一个谜团,原来皇上存了一个分而化之的心思,帝王心术果然今人难猜。
“朕提拔一个沈一贯,如果能把那些平时隐藏在暗处不敢妄动的魑魅魍魉全勾出来,朕就算没白赏识他一场!”看着万历嘴角那一丝阴沉笑意,黄锦悚然一惊,圣上之心如海如渊,就算他日夜陪在皇上身边几十年,时至今日越发看不透猜不明了。
“黄锦,你说朕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这次皇上的声音中没有愤怒,倒透出了几许无奈,“朕就纳闷为什么每件事都有他的出现?他到底想干什么?”
黄锦哑口无言,皇上的家事是他一个奴才能插嘴的么?多年陪王伴驾的经验告诉他在摸不清情况的时候还是装哑巴最好。可惜这次万历不想让他这么糊弄过去。
“怎么了,平日话不是很多么,真让你说了为什么不说话?”
看看躲不过,黄锦陪笑道:“圣明不过皇上,这次小殿下虽然做的鲁莽,可是这次科举因为他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不是?再说您早有主意了,何必要老奴多嘴。”
说完偷眼观看皇上神色,万历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去叫那个孽障来,朕想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朱常洛来时就看到了这一幕,梨花纷落香如海,老爹万历板着一张脸,一脸肃杀的正在等着自已。
“儿臣见过父皇,祝父皇万寿无疆。”朱常络来句吉祥话后跪在地上请安。
“有你这种儿子,朕那敢万寿无疆!你年纪渐长,胆子越发大了,是不是觉得朕不敢治你的罪?”
疾声厉喝,怒气勃发。一旁的黄锦脸一黄,看来这次皇上是动了真气了,小殿下你这下可怎么过关哟……
“身为皇长子,身份贵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这个道理你不懂么?不在宫中修养,闯入贡院,擅改考题,朕倒想问问你,谁给你的权利,谁给你的胆子?”
一连串的逼问下来,梨香院气氛已如冰冻。
“陛下龙体要紧,先喝口参茶消消气,依老奴看小殿下不是个莽撞人,先听听他的道理再处置不晚……”黄锦硬着头皮上来打圆场。
话没说完,万历狠厉的一个眼刀瞪了过去,吓得黄锦浑身汗毛直竖,直停停跪下,伸手打了个自已一个嘴巴,“啊哟,叫你个老货多嘴,万岁爷别恼,等老奴打死他给您出气!”
看着黄锦一个又一个耳光打了下去,一张老脸转眼之间已经红了,万历又好气又好笑,毕竟是从小就服侍在自已身边的老人了,万历有点不忍心。
“罢了,下次再敢多嘴,朕绝不轻饶,滚到一边去。”
感激的看了一眼黄锦,幸亏有他这么一插科打诨,他和万历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缓和了很多。
“禀父皇,儿臣今天是送一个朋友去会试的,在贡院门外巧得了这张纸。”说完从袖子中取出那页写满考题的纸,黄锦连忙取过递给万历。万历没有接,只用眼光淡淡一扫,鼻中冷哼一声,示意他已经知道了。
“儿臣看到好多举子都买了这样一份纸,便觉得不对劲,思忖在三,这才决定到贡院看看。”
“你到是乖觉的很,科考舞弊是大事,现场改题这种连王家屏都不敢为的事,你居然敢做,可见你仗着皇长子的身份,就可以无君无父,胡作非为,横行不法么!”
“儿臣知道僭越是大罪!可是今天当着父皇的面儿臣再说一次,就算时光倒流,儿臣再度身处其间,依旧会那么做!”朱常洛抬起头来盯着万历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极其清楚。
“哦?”万历怒极反笑,这个儿子总能带给自已惊喜,他很想听听这个家伙自已要怎么分辩,“朕想听听看,你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你要记着,朕就给你这一个分辩机会,只这一次!”
黄锦脸已经彻底由黄变白,担忧的眼光落到了朱常洛身上,这种情况他已爱莫能助。
“儿臣不才,也知事急可以从权。今日众举子已经进入考场开考,除了停考或是更换考题,别无他法。三年一度的为国选器的科考是何等神圣之事,若是贸然停考,必然受到来自天下各方莘莘举子们的质疑与怒火,到时朝廷颜面何存?父皇威严何在?”
“儿臣虽然小,也知道现在朝廷内忧外患不断,父皇为此睡不安枕,食不知味。听师傅讲史书上记载前朝发生过科举舞弊之案,无一不是惊天骇浪,血雨腥风收尾,儿臣私心想着为父皇分忧,为朝廷宁事,为大明选才,明知僭越之举罪在不赦,也硬着头皮担了下来,父皇圣明有如日月,当知儿臣是一片忠孝之心。”
一个僭越就这样活生生变成了一片孝心,不但无过,竟然有功!万历瞠目结舌,黄锦目瞪口呆。
“陛下,皇长子一片孝心,实在难能可贵。”做为皇帝身边的心腹,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老奴一直琢磨不透这个事和小殿下没有半点关系,是个人大可抽身事外,置之不理,何必自惹麻烦?如今听下来这才明白,小殿子这是一心为皇上您分忧哪……朝堂那些官员若个个都象小殿下这样为皇上戮力尽忠,陛下也能清静几天,过几天安心日子。”
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万历的心里去了,自从申时行避嫌不朝之后,自已这些天过得什么日子他心里清楚,“你这老货的嘴就会讨朕的好,滚起来罢!”
转头凝视着朱常洛,似乎想在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与刚才的雷霆万钧的气势大不相同,万历眼神渐转柔和。
“你擅闯贡院,僭越改旨,姑念是一片忠心,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着你在永和宫禁足六个月,闭门思过,你可服气?”
本以为这次要吃一番大苦头,没想到居然只是禁足六个月,意外的朱常洛再看这个偏心眼的爹瞬间顺眼了好多。
“服气服气,儿臣谢父皇开恩……”顿了一顿,抬起头看着万历笑道:“父皇要是不解气,打几下也行。”
从没一个儿子敢这样和他说过话,就是他最宠爱的朱常洵也没这样过,一时之间,万历瞪着眼看着这个狡童,有点手足无措,可是心底一股暖意终于使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滚蛋吧,老实回去闭门思过,若再敢生事,数罪俱罚,定不轻饶!”
“谢父皇。”朱常洛一骨碌爬了起来,笑嘻嘻转身刚要走,背后传来万历一声轻叹。
“朕答应过你不会阻止你的路,可是今天父皇有一句话送给你,你要好生记在心上。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也不要强求,你懂么?”
这算是告诫么?刚刚的温馨之意瞬间一片苦涩,朱常洛回过身低低应了一声是,低头转身疾步离开。
“陛下,您这是……”话说到一半,黄锦没再接着说下去。
梨花纷落如雪,万历随手接起一朵梨花,“这梨花开在枝头洁白如雪,莹然可爱,可是如果掉在了地上,染了尘沾了土,便可惜了了……”
翌日万历帝发下圣旨,命锦衣卫严察万历十六年春闱舞弊一案。重点是严察不是严办,一字之差,其中意思落在有心机的人心里自然是玩味非常,随着锦衣卫倾巢出动,到处鸡飞狗跳的同时,上面对参与科考的一众人等的处罚旨意也下来了。
擅闯贡院,更改考题的皇长子朱常洛禁足六月,主考官王家屏罚俸一年,同考官顾宪成降一级留用察看,而沈一贯却被意外的被提升为内阁代首辅,这个旨意在朝廷中如同引爆了一颗炸弹,巨大的冲击波顿时将放在科考舞弊案上的视线尽数挪到沈一贯的身上!
一时间大明朝廷风云突变,各方势力纷纷蠢动,一片零乱,一地鸡毛。
“朱小七,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厚颜无耻说一大堆拍马屁的话,好象申时行那只老狐狸一个样哦。”
“你懂个啥,那叫拍马屁么?再说了,申阁老可是个奇人,在朝堂只要他一开口,龙颜必定大悦,明明是歌功颂德了还让人以为那是因为皇上太过圣明,不见山不露水的事情就办成了,事后你再看,别人办不成的事人家办成了,这说明什么,这叫能力懂不?这叫成大事不拘小节懂不?”
“无耻之徒!”
“……”
第64章 申危
会试完了就是殿试,小半年没上朝的万历终于舍得露了回面,将这三年一度的选才大典的气氛顶上了**。当熊廷弼和一众举子……现在应该叫进士,站在巍峨雄伟紫禁城中,看着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光荣和梦想闪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普天下的所有读书人,穷尽毕生所学,从稚龄到白头,十年寒窗苦,一朝人上人。今天能踏入这高高的庙堂,往昔种种辛苦,一切就都有了回报。
有幸福的就有倒霉的。虽然皇上态度暧昧,但奉旨调查科考案的锦衣卫该走的过程还是要走,这一下甚至让远在苏州太仓老家的王锡爵都没得安生,在得知考题泄露后,这位王阁老铁青着脸做出一个让前去问讯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目瞪口呆的决定。
他的儿子王衡少年聪敏,去年乡试第一名,这次会试也参加了,本来信心满满的要拿个状元回来。可王锡爵愣是快马加鞭,连夜派人将儿子叫回家,不考了!一直到十三年后王锡爵下台回家后,王衡再度出山,会试一甲第二名,殿试御笔钦点第二名!
得到灰头土脸的纪纲的禀报后,万历先是愕然,后来摇头报之一笑,果然是王锡爵的风格,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因为沈一贯这个代首辅的横空出世,朝廷中最近越发热闹,申时行在的时候,朝廷中只有言官和大臣两派相顷轧,大家都说乱,现在申时行称病不出,大家才知道什么才叫真乱。
眼下朝廷中风波频生,暗流涌动,已经隐隐衍生出三派甚至几派的苗头。党争之势,初现端倪。
“沈一贯这个狗东西,当初没有我们拉他一把,他娘的还在户部喝西北风呢,这刚进了内阁,就掉腚不认人,等我明天进宫找贵妃娘娘奏他一本,这家伙有病,得好好治!”
郑国泰气的一身肥肉抖个不停,大吵大叫,可他这种做派落在一旁的顾宪成和叶向高眼中,难免好笑,有病?找点药先治好你的蠢病再说吧……这草包混蛋仗着有个贵妃妹妹庇荫,从未经历过艰险,遇上了难题,不设法出奇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得甚事?
“郑大人,沈一贯为人奸滑老练,可现在不是动他的时候,在找娘娘前,首先要看清他后面站着的人是谁!”毕竟是一条船上的人,叶向高忍不住出言警醒。
“管他身后是谁,还能大过咱们娘娘不成?”猪就是猪,永远不要奢望它会有人的智商。
“守成!进卿说的对,现在沈一贯已非昨日阿蒙,至少在眼前我们谁也碰不起,不但你我,就是贵妃娘娘也碰不得!”盯着郑国泰那瞪得老大快要掉下来的眼珠子,顾宪成一字一句清析无比。
“因为他的身后站着的那个人就是皇上!”
郑国泰刚拿起的一杯茶,一哆嗦就全倒在身上了,滚烫的水使他杀猪般嗷的一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这不可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无论信或不信,事实都摆在那里。顾宪成冷哼一声,懒得再搭理他。思绪随着眼神飞到窗外,“进卿,你说皇长子现在在干什么呢?”
最近很多人都在挂念着朱常洛。熊廷弼、王家屏、顾宪成、甚至还有沈一贯和叶向高等人,当然还有受益于此次****的一众进士们,毕竟没有朱常洛给他们的一个公平,也没有他们的今天。所以在很短时间内朱常洛声名大躁,如今街头巷尾,酒肆饭馆,皇长子勇闯贡院,智换考题一事成了众人津津乐道一大热门。
这些事自然瞒不过一直在关注朝廷风向的一个人,避嫌在家的申时行在官场混了一辈子,很清楚现在的自已圣心已失,再厚颜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之所以一直没有递本请辞,申时行是在等一个人回来。
“申忠,王阁老还没有回来?”
一旁伺候的申忠连忙答话,“老爷,我去问过几回了,王府那边的消息说阁老最少还有几个月才能回来呢。”
没有了王锡爵,申时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申忠,咱们到了该回苏州老家的时候啦。你来伺候笔墨,我要写折子。”见自家老爷意兴萧瑟心灰意冷,申忠心里难过,想劝却又无从劝起。
朱常洛老老实实在永和宫关禁闭,每日以看书打发时间,外边的消息有叶赫在,一丝半点的也瞒不过他,得知熊廷弼在会试中了南榜二甲第一名后,不由得大为兴奋。叶赫见他高兴,连连撇嘴,“又不是状元,有什么好高兴的?”
“叶大个,你这就不懂了,熊廷弼能在南榜中二甲第一名,这个水平已经很恐怖了。”
朱常洛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明代的进士不象现在全国统考,统一排名,而是按区域分南北榜的。这个习俗得追溯到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时期,不知是什么原因,南边富庶,北边贫寒,这教育水平也南高北低。每次会试时都是南人考得相当好,好到北边就没有几个人能挤上榜,时间一长,乱子频出,老朱考虑到实际情况,便设下了南北榜,各取贤才充斥朝廷,这个法子就一直沿续到今朝。
熊廷弼能在考中二甲第一名,那就是总榜第四名,这个成绩可以说非常骄人,朱常洛自然与有荣焉。
乾清宫的万历皇上这阵子累得够呛,好歹忙完了殿试,正准备好好放松一下,黄锦捧着一本奏折小碎步颠了进来,万历顿时皱起了眉头,又是奏折!
“万岁爷,这是申阁老的折子。”一听申时行的名字,万历满心的不奈渐渐消散,毕竟申时行是老臣,又是他的老师,在皇上的心里份量和其它臣子自然不同的,“好久没见过他的折子了,不知又有什么事,呈上来吧。”
接过黄锦双手奉上的折子万历没有急着看,直接丢在案上,将身子倒在龙椅上,闭目养开了神。黄锦体贴的站到万历身后,轻轻给万历松起肩来。
“哎哟,看看万岁爷这肩膀都僵成什么样了,可见这几日累着了,要说这个王家屏大人真是不济事,想当初申阁老在的时候万岁爷可没这样操过心呢。”黄锦有意无意的略过了沈一贯。
万历似笑非笑的睁开了眼,黄锦连忙陪笑,“老奴一时又吐噜嘴了,万岁爷您可别怪我。”
“罢了,你说的也是实话。”触动心事的万历颇有几分感概,“申师傅在的时候,朕确实没有这样累过。王家屏?那家伙就是一个搅屎棍!除了每天给朕添堵,他还会干什么!现在提拔上一个沈一贯,除了会耍滑头,不堪大用!”
“那是,老话说的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眼下这内阁真不知申阁老那一代能干。”
“你个老货,朕发现你这嘴越来越碎了,什么事你都能插一杠子。”万历哈哈大笑,神情甚是愉悦,“你知道**星前天上了一道折子么,要朕亲贤臣远佞人,依朕看你就是那个佞人。”
“陛下抬爱,赵大人说的什么佞人老奴可当不起。老奴就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要说这狗还有五德呢,一见主而摇尾,礼也;二见贼而扑咬,勇也;三见险而护主,忠也;四猎物以报主,义也!五嗅味而寻踪,智也!老奴也不爱当佞人,只求当陛下身边有五德的一条狗,这辈子余愿已足啦。”
片刻寂静后,万历发出一声暴笑,伸手指着黄锦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你个老货在朕眼里可比那些自栩忠臣、直臣的家伙强得多!不过这文绉绉的一个笑话必定不是你能想得出来,快点老实说,这是谁教给你的。”
“陛下圣明,这个笑话是奴婢那天去永和宫传旨,皇长子说了几个笑话给老奴听。”一听是朱常洛所为,万历的笑声渐缓。
“万岁爷,您好久没这么开心的笑了。奴婢听说,笑一笑,十年少,你最近笑容可是越来越少啦。”几句话说的情真意切,万历心中一暖,“罢啦,他最近在干什么?”
黄锦心中讷罕,这可是皇上生平第一次关心朱常洛,“皇长子每天在永和宫读书,那里也没有去,可老奴看他精神不振,想来少年人活泼好动,难免气闷了些。”
“哼,他是自作自受,怪得谁来!”万历说完这句话,拿起申时行的折子,翻了开来,一边看一边说,“去永和宫传朕的旨意,让那个家伙自下个月起就不必禁足了,也别让他来谢恩了,看见他就烦!”嘴上说烦,可是语气却是一点烦意也没有。
“陛下圣明!老奴这就去传旨。”和朱常络接触过几次后,黄锦越来越喜欢这个知情识趣的皇长子,和储秀宫那位比起来,是龙是虫高下分明,想起那个跋扈身影,黄锦轻嗤了一声,不屑之色一隐即逝。
折子洋洋洒洒了写了很多,字字句句真情流露,发自肺腑,万历很认真的看完了,天子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心里反复琢磨着要不要按黄锦说的,现在是时候将申时行叫回来?
想到这里,万历欣然提起朱笔,“申师傅的意思朕已明白,你且暂在府中休养,待过几日,朕再下旨召卿入主内阁理政。”写完后将这本折子丢在案上,解开心结,一身轻松的万历以为这事就算完了。
让万历和申时行都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封折子,将本来已呈乱象的大明朝廷再度带来了一场暴风雨,其势之大之猛,让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申时行,差点在阴沟里翻了船。
折子在几天后发到了内阁,王家屏这几天被弹劾他的折子搞得大光其火,根本没空理会。倒是沈一贯发现了这份特殊的折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嘴角露出一丝老奸巨滑的笑容,随手将这份折子发到了礼部。
发现这个折子的人是礼部给事中罗大厷,发现折子里一句话的人是吏部给事中顾宪成。
据说当顾宪成看到这个折子的抄本后,向来不动声色稳如泰山的他放声大笑,其表现之疯狂让闻讯赶来的叶向高和郑国泰吓了一大跳,顾宪成见着他们时就说了一句话:“申汝墨此次必死无疑!”
第65章 三礼
这天深夜,一条人影出现在了永和宫角门,小福子悄悄开门将他引了进去。一路穿花绕树来到侧厅,只见一枝红烛下人影绰绰,正是皇长子朱常洛。
来人脱去宽大的披风显出瘦小的身材,储秀宫小太监小印子恭敬的请安行礼,“奴婢见过殿下爷。”
“嗯,你深夜来此,有事直说吧。”烛光下的朱常洛似笑非笑,神情淡然。
“今日郑国泰大人进宫来瞧娘娘,兄妹二人说话时将宫里大小人等全都遣了出去,看二人好象很欢喜的样子……奴婢便留上了心。”
“可听到他们都说了什么?”
“好在郑大人嗓门大,影影绰绰听着有一句两句好象是申阁老还有折子什么的事,不过不太真切,再多的奴婢就听不来了。”小印子口齿伶俐,话说的流利干脆,今人只觉得如同亲眼所见。
“自殿下回宫后,奴婢很少看到娘娘象今日这般欢喜的日子,奴婢琢磨着这事没准有什么腻味人的地方,便来向殿下禀报。”
说完话后站在一旁的小印子眼光闪烁,偷偷打量朱常洛的脸色。让他微感失望的是,烛光下的皇长子脸色温和,即无喜也无惊,凭着他的机灵劲,愣是猜不透自已这次的主动投诚示好合不合这个小主子的胃口……一时间心中惴惴,患得患失的感觉让他坐立难安。
“你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以后象这样的消息多留心多打听些罢。来这里时手脚可利落?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危,莫要让人发现了,若出了什么事,让我上那再找你这样忠心的奴才呢。”
小印子狂喜,身子激动的颤栗起来,“谢殿下爷关怀,奴婢就算是为殿下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嗯,且去吧,这次的事我记在心上了,以后有你的好日子。”
目送了小印子出门,敏感的叶赫发现朱常洛脸色大不对劲了,刚才见小印子的淡定荡然无存,现在的朱小七活象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正在地上不停的转圈子。
“叶赫,你现在得帮我去做一件事!”
“……”等朱常洛伏在他的耳边如此这般说完之后,叶赫长长叹了口气。
“要是让师尊知道,他老人家煞费苦心教的徒儿学了一身武艺,竟然要去干这种事,只怕他老人家会气吐血归天的。”埋怨归埋怨,叶赫收拾了一下,转身消失在沉沉夜空。
是夜一场倾盆大雨不期而至,惊雷电闪,狂风咆哮,老天爷肆意渲泻着他的脾气,也不知让多少人心惊肉跳,睡不安枕。经一夜大雨冲洗,整个京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所有人的心情,也变得这天气一样干净舒服。
申府内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刻正袖着手打量着书房墙上挂着的一幅对联。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吟诵几遍后朱常洛点了点头,果然好意境。不知这世上有几个人真正能够做到联中所说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呢……拢在袖中的手轻轻捏了下那个东西,这可是叶赫忙活了一晚上,直到清晨才带回来的成果。
“老爷,您可回来了,小殿下等得可有一会了。”喝了好一阵茶后,随着一阵脚步声响,有人急向这里走来。
“快,快,引我晋见。”随着申忠撩起的门帘,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迈步进来。在朱常络看来,疾行进来的申时行脸上有惊喜,也带着明显掩饰不掉的焦虑和急燥。
申时行现在心情很糟糕,很坏,坏到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起因是礼部右侍郎张位天没亮时就登门拜访,几句话后申时行脸色大变。
“阁老明鉴,那折子落到了罗大厷手中,就等于落入了郑国泰的手里。下官虽然身为礼部右侍郎,却是弹压不住罗大厷。下官若是没料错,只怕这两日言官们必有一番动作,阁老可要速速想办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位这样说不是没有原因,他也看过那个折子,不但是他,礼部好多人都看过了。说实话他简直不相信那个折子是出自申时行手笔。可是笔迹宛然,又有皇上御批,这个是绝假不了的,张位只能感叹一句老话真没说错,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
“惟亲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这是申时行折子中最要命的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皇上你自个说了算,自已拿主意,不要理会那些小臣就可以了。
谁是小臣,谁是大臣?我们是小臣,你是大臣?!
刺眼入心,难以忍受!
同样一句话,若是一个普通官员说出来,那真的没什么。可是身为一阁首辅,以申时行在众臣中的威信与人望,这句话说的后果就是完全不可原谅!因为这句话打击面太大,几乎囊括了朝中上下所有官员。造成的影响力之坏,就算是把持内阁十几年申时行也担不下来!“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申时行的下场已经注定。
这次危机让入仕几十年来的申阁老破天荒首次感到六神无主……此刻的他不怕丢官,他怕丢人!
自万历十年入主内阁以来,旁人只见他在内阁首辅位子上风光无限,可有谁知他忍辱负重上下协调,独撑大局,他受的苦只有他自已知道。时至今日,对于首辅这个位子申时行虽有遗憾却无留恋,自避嫌在家这么多天,他想过很多种自已最后的结局,可眼下这一种要赔上自已一辈子的官声和名誉为代价,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张位走后,申时行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坐轿来找礼部科给事中胡汝宁。胡汝宁是罗大厷的上司,这是申时行这一辈子第一次低三下四的求人,胡汝宁很给面子,可惜罗大厷不给面子。
事情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从礼部出来后申时行几乎是瘫在轿子中回来的,这个时候皇长子来干什么?
带着疑问打量眼前这个勉强可以称为少年的皇长子,眼白眸清,丰神俊秀,申时行一阵恍惚,似乎瞬间回到几十年前自已在裕王府初见万历时的情形,心底一阵悲伤,眼圈随即一红,醒悟到自已的失态,不好意思的强笑道:“老臣年迈眼花,见殿下风采酷似陛下当年,一时失态,殿下莫怪。”
“阁老真情流露,常洛感同身受,不敢见怪。”
二人分宾主落座,申忠送上茶来。申时行一身家常便装,显得随意安祥,可是脸上颓废落寞之色却是遮掩不去。
“常洛不避耳目前来叨扰,是有一物来交还阁老的。”说完在袖中取出一物,交到申时行手中,笑吟吟道:“完壁归赵,也省得阁老为此事日夜焦虑。”
这不正是递进宫里那份折子么?可是此折子不是在罗大厷手上么?如何又会到了皇长子手里?申时行永远忘不了刚才罗大厷面对自已时那种嘲弄、戏谑的表情,还有那和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又惊又喜的申时行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折子,在看到上边的御笔朱批后,眼泪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难言。
旁边伺候的申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转身用衣袖拭了拭眼泪,转身奔去厨房,今天一定要留皇长子殿下好好吃顿饭,这个主他做定了。
等申时行情绪平静的差不多,朱常洛缓缓开口,“折子虽然在此,可是此事已为众臣知晓,依常络看压是压不住的了,明日早朝之时,阁老还需想法子堵住一众言官的唇枪舌剑才是。”
“多谢殿下援手之德,本以为这辈子攒了点的名声全要在这本折子中断送殆尽,没想到柳暗花明,这个恩情老臣铭记在心。”放下心里一块大石的申时行苦笑着拍了拍折子,脸色黯然平静。
“不瞒殿下说,老臣于仕途一道已然心灰意冷,就算没有这次折子事件,老臣也决意告老还乡,如今幸得殿下援手老臣保得晚节,夫复何求!至于那些言刀霜剑,不外乎是想逼老臣让位就是了,与老臣所愿殊途同归,倒也不算什么,遂他们心愿就是。”
面对心灰意冷的申时行,朱常洛昂然站起,正正衣衫,恭恭敬敬的对申时行躬身施了一揖。申时行哎呀一声,连忙站起躲避。
“申阁老,今日常络冒昧来府,除了送还折子外,还有三礼相谢。”
见朱常洛一脸正色,不似玩笑,申时行一愣,下意识反问:“殿下此言,却是何意?老臣不懂……”
“这一礼,常洛替父皇谢你!老大人一生为国尽忠,十几年如一日,独撑朝局,上下协调,若没有老大人十几年殚精竭虑,不知这朝堂上还能剩下几个为国尽忠办事之臣!老大人不计声名,忍辱负重,以一已之力避免了多少朝局动荡,这一礼你受之无愧!”
申时行蓦然呆住,露在袖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将他此刻激动的心情表露无疑。
“第二礼,常洛替大明百姓谢谢老大人!当年老大人顶着骂名废除张居正的考成法,开辟大量田地,安置流民无数。世人无知,都道大人媚上背义,却谁知大人身背大义,上要进言事君,下为百姓做事。卧薪尝胆,劳苦功高。这一礼受之应当。”
二揖施罢,饶是老练圆滑如申时行,也被心里涌上滚滚热流搞得眼眶湿润。话不多暖人心,理解万岁啊~
同为一代首辅,和光彩压目如日中天的张居正相比,申时行更象是一个隐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几十年宦海浮沉,朝中朝外暗地都在叫他和稀泥阁老,这个名声并不好听,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都忍下来了。
士为知已者死,如今皇长子在自已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跑到自已面前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有一个人都知道,都放在心里,什么叫知遇之恩?对于这个词申时行此时有了新的理解和体会。
“第三礼,这一次是常洛自已谢谢老大人!老大人所受今日种种,都是因常洛一身而来!”
前两礼受也就受了,这最后一礼申时行却是决不肯受,“殿下,老臣所尽不过是本分,若受殿下这一礼,老臣岂不愧死!”
“老大人,这一礼您是必受的,受了这一礼,常络还有事求老大人呢!”
第66章 四季
花开两生面,人心迥不同。五月榴花正盛,开得如火如荼。心情好的人看着赏心悦目,心情不好的人却觉得刺目碍眼,乾清宫内的万历皇帝明显就是后一种,看着桌子上摊开的奏折,皇上的脸同宫外盛开的榴花一样灿烂如血。
罗大厷是个很合格的言官,一本折子写的辛辣无比,摆事实讲道理,痛斥申时行为官不正,两面三刀,上不足报天恩,下负百官之信任,其人阴险,其心当诛!
“陈词滥调,鬼域之心,说的冠冕堂皇不过是排除异已,估名钓誉之流!”万历冷冷哼了一声,伸手将折子狠狠的丢到了地上。
一个罗大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好多个罗大厷……仿佛是约好了一样,吏部给事中钟羽正、候先春,中书黄正宾等人俱有本章,无一例外将枪口一致对准了申时行。
和大臣言官斗了半辈子的万历深知,这只是个刚开始。如果搞得不好,紧接着再来可不就是这几个,想到铺天盖地喷来的唾沫星子。万历头大如斗,身心俱疲的瘫倒在龙椅上,生平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已为了打倒搞臭张居正,解放言官这个做法是真的正确的么?
黄锦悄悄将掷了一地的折子收了起来,一脸忧色的看着正按着额头,无限烦恼的皇上。
“陛下,您看……”
“看什么看,这个罗大厷朕决不能放过他,如果不是他将这事捅出来,何至如此!”说完这句后,忽然又暴怒起来,“内阁那些家伙全都是吃干饭的么,这种密奏怎么会发到礼部去,好好给朕查下,这事只怕有人存心使坏!”
黄锦口中连连称是,心里却在暗暗埋怨:明知这是密奏,万岁爷您当咱家这个秉笔太监是死的不成?交给咱家来办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现在怨张怨李的,顶什么用啊……
腹诽就是腹诽,面上却不敢带半分来,皇上的脾气他太清楚了,错是别人的,对是自已的,总之这辈子他老人家决计是不会承认有错的那一天就对了。
“罗大厷免职,让他有多滚多远!这种估名钓誉之辈立在朝堂之上,朕看着恶心!钟羽正、候先春等跟风之人一律罚俸一年,若再敢无事生非,跟风起哄,朕不介意他们与罗大厷一块回家!”
黄锦脚不沾地将旨意送到内阁,光看王家屏和沈一贯接旨时那错愕的神色,黄锦明白皇上这次的决定,怕是在往烧得滚热的油锅里添上了一瓢凉水,效果肯定是杠杠的。
旨意一下,朝廷内外一片哗然,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皇上正在彻头彻尾的玩包庇!这下效果适得其反,本来有几个同情申时行的言官纷纷掉转了枪口,大家齐心发力,一场倒申运动就此开始。
锦上添花,烈火亨油永远是最现实的,在你如日中天的时候,人人笑脸相迎,拍马奉迎。现在倒霉了,时移事易了,就应了一句老话,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
多日不曾上朝的申时行今日受召站在太和殿上,终于体会了一把到张居正倒台时的痛苦。你能想象之前被人高高捧在云端上,一口一个阁老叫着时是何等风光,可如今还是这些人,唯一不同的是手变成了脚,一哄而上将你踩在脚下任意践踏的感觉么?默默打量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打量着自已奋斗大半生的太和殿,申时行心头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老大人通达一生,能忍人之不能忍,若能理解常洛苦心,大明幸甚,常络幸甚。”这是昨日朱常洛走时指着自已书房中那幅对联,含笑对申时行说的一番话。
对于申时行来说,忍这个字对他来说很擅长,张居正在位时他在忍,自已在位时更在忍,但让他不能忍受的是没有希望的忍。对于万历他已经绝望,但朱常络的出现,给他带来了希望。他相信自已从今以后不必一个人在黑夜中独行,他相信只要熬过这短暂的黑夜,黎明到来之后就有希望。
万历十六年五月,在科考舞弊案余波末了之际,太和殿上以罗大厷为首弹劾申时行的一众言官受到了皇上的严厉呵斥,极富戏剧化的是罗大厷意外失去了申时行的奏本,本来铁证如山的弹劾,硬生生改成了风闻奏事,变化之大连带着他自已都焉答答的没有了精神,顾宪成、叶向高一众人等脸若铁青,敢怒不敢言。明明这一场必胜之局,居然这样草草收场,实在让他们不甘心之至!
事情并没有这样了结,随后申时行的表现让太和殿上的一众君臣们全都傻了眼。明明已过难关的申时行坚决请辞,其意之坚之定,让皇上和百官为之动容,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万历恼怒申时行的不识相,一怒之下准了他的奏折拂袖而去,这意外让顾宪成等人喜出望外。一座不可捍动的大山自动倒了,怎能不让他们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可是有一点很奇怪,申时行辞官后并没有收拾东西打包回老家,而是在申府内悄无声息的隐居下来。对外称病,大门紧闭,所有亲朋故旧包括上门拜访一概闭门不见,一直到几个月后侍疾回来的王锡爵回来,这门才算开了。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荀子说的,老百姓就知道日子要过路要照走,所以申时行的离开只是标志着大明朝一个时代的结束,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上了那个汇集天下所有权力的地方……因为那里现在没有了首辅,只有一个代首辅,一个次辅。
天气已经变得很热,所有人都已换上了夏装,摇起了扇子。乾清宫殿内摆着几个官窑黄花斗彩大盆,斗大的冰块吞吐白烟,阵阵凉意驱尽暑气,和外头热的让人心烦意躁天气相比,这里一片清凉恍如洞天。
看着堆了一案的奏折,再看看愁眉苦脸的秉笔大太监黄锦,已经两个月没上朝没批奏折的万历有点不好意思的哼了一声,拿起手边一碗冰镇酸梅汁,“这个东西朕觉得甚好,清爽开胃,这几天暑热难忍,皇三子用的可好?”
能不好么?这三宫六院,论起奢华亨受谁能越的过储秀宫?黄锦脸上陪笑,连忙恭声答道:“禀皇上,三殿下特别喜欢这个,昨天已进了三碗,要不是贵妃娘娘拦着,怕是还能再喝上几碗呢。”
提起皇三子朱常洵,万历脸上露出少有的温馨之意。在黄锦看来,那是属于一个父亲的发自内心的慈爱,这个是装不出来的。
自进暑月以来,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一碗冰梅汤或许算不上什么,但这代表着皇上的一种态度。不必说皇三子朱常洵日日都有的喝,就连皇五子朱常浩都时有赏赐,可对于永和宫的皇长子朱常洛,似乎皇上再次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儿子。黄锦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看看,这些折子都是想着进内阁的,朕就知道这些人口口声声大义凛然,高官厚禄面前个个本相毕露。”随手翻了几本折子,万历一脸讥笑,看了几本后便不再看。
“传朕的旨意,内阁不可无主,即日起就着王家屏为首辅,沈一贯为次辅。内阁人手不齐恐有误政事,特选吏部左侍郎赵志皋、礼部右侍郎张位升内阁大学士,入主内阁,同心理政!”
这是申时行称病闭府前,派人递上的最后一道折子,向皇上推荐这二人补充内阁缺空。万历极度生气申时行的不识相,本来不想理会的,可到了今天也不得不佩服这位申师傅的眼光老道长远,思考再三,万历决定再听申老师一回话。
果然圣旨一发,几乎快要争到头破血流的各方势力都傻了眼,最有希望上位的叶向高再次没有被选中,这难免让叶向高、顾宪成等很多人的感到失落。赵志皋是老臣,论资格论能力入选没有人说什么,可是张位算什么?
最为难堪的是沈一贯,按照常理来说,申时行这个正主首辅走了,他这个代首辅肯定会水到渠成的转正为正职,可惜愿望是美好的,过程是曲折的,而结果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皇上圣旨下来后,沈一贯一连几天脸都是火辣辣的,走路都抬不起头来看人,一口火窝到心里出不来,直接在家称病不出。
前朝消息传到永和宫,朱常络会心一笑,低头看书。
时间过得很快,夏去秋来,又是一年白雪纷飞季。万历十七年的正月还没过完,一封奏折吹响战斗的号角,让万历过了没几天的安宁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
过了年长一岁的朱常洛彻底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稚童气息,成了不折不扣的小少年。除了身材渐高的变化,连带着名字也由朱小七升级为朱小八。对于这个新名字朱常洛表示深恶痛绝,满宫追着叶赫打。
窗外叶赫手持长剑平伸,剑尖光茫吞吐,对着一株老梅恍如老僧入定般不言不动,朱常洛开始写信时他这样,写完信后还是这样。
望着叶赫手中那柄望月长剑,想起叶赫送给自已那柄短剑伏犀,朱长洛忽然想起怒尔哈赤此刻也不知怎么样?此人一代枭雄雄才大略,在辽东虽然被自已重创,但假以时日,元气尽复之时终究是大明心腹之患,可惜自已眼前却顾不上他了。
实在看得无聊加气闷,朱小八忍无可忍。将手里一个废纸团成一团,向着叶赫丢了过去。瞬间无尽剑气有如江河流动,海潮奔腾,朱小八眼睁睁看着那纸团被剑光绞成粉末,随即颈间一寒,剑尖已点到了自已喉头。
“叶大个,你不想混了是吧!”某人又惊又吓,恼羞成怒。
“切,谁让你在我练功的时候挑逗我的。”
“你有还有理了!我是皇长子你懂不懂,你这是谋逆,是犯上,懂不?”**裸的威胁丝毫不起作用,在叶赫轻蔑的眼神下,朱小八的昂然气势一泄千里。
“哪,把这信给申阁老送去,可别让人看到了哦。”
“罗嗦!这一年我也不知送多少过去了。话说你们这样偷偷摸摸的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估计不会多久,好戏马上就要开场啦……”凝视着手中那封信,叶赫感觉眼前那张笑脸活似一只偷嘴成功的狐狸。
第67章 搜宫
申时行除了著书、书法,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听戏,他府里的申班曾是全京城里最有名气的昆班。在申时行眼里,戏台上的三五步行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如同这世上每一个人,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走卒,各人有各人的角色,每天粉墨登场,不遗余力的表演着各自的精彩。
在申忠将一封信送进来的时候,申时行忽然觉得自已的戏份到了,是自已上台表演的时候了,他这辈子演了太多悖离本心的角色,可这次的表演,申时行乐意之至。
申忠很开心,自家老爷自从致仕在府后,没有了半点先前颓废失意,心情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这身体比起当官的时候好的不是一点半点。每回想起这个,申忠就打从心里由衷的感激小殿下,特别想再请他来吃顿饭。
信是朱常洛来的,没等看完,申时行已经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申忠在一旁凑趣道:“老爷,什么事让您这么开心?”
申忠不是外人,不是什么大事申时行并不避讳他,于是拿起那封信读道:“何谓王道?……对手不乖,便从他身上碾过!何谓霸道,……乖的也碾过!何谓孔孟之道……碾之前和他打个招呼,然后再碾过!”
申忠噗的一声笑喷了出来,又觉得在老爷面前实在失礼,一时间又笑又忍很辛苦。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自他辞官下野,足足一年时光的韬光养晦,闭门不出,终于使那些时刻关注自已的视线丧失了兴趣,这正是申时行想要的结果。
一年里申时行和朱常洛偶尔笔墨往来,朱常洛待他如师长,他待朱常洛为知已,越接触越觉得这个皇长子年纪虽然小,心思却深如渊海,“寓义于谐,非常人所能。大明若得此人主宰,何愁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和申忠不同,申时行笑过之后更多的是钦佩和欣慰。“这样的皇长子却被当今不理不睬,一心一意只想立皇三子为太子,真个是有眼无珠、其愚之极!看来老夫也该出一下手,嘿!不乱不治,不乱不治啊……”申时行如是感叹。
“王道末证,霸道还须时日,现在只能试用一下孔孟之道了。”看看手中的信,申时行的笑容意味深长。
正月没过完,万历接到了礼部给事中李献可的上疏,疏中半点没提册立之事,可字字句句都在提醒皇长子已回宫一年,皇上先前信誓旦旦的说的诚待天下?现在打算怎么办?这一下好比拿手戮了万历的肺管子,万历无言以对,当即恼羞成怒,直接下旨将李献可降级外调。
处罚李献可,没有象处理罗大厷那样引起万历足够的注意。毕竟只是一个六品的礼部给事中,即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大事件,且在任何人看来这个处罚也不算太重。可就是这么一件事,居然象一块丢进了粪坑里的石头,随之引发出一系列的事情,让一心想过舒坦日子的万历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几天后,礼部给事中钟羽正上折子,公开支持李献中,万历没客气,前车后辙,滚蛋打包回家。又几天后,礼部给事中舒弘绪上折子,还是声援李献可和钟羽正两位先驱同仁,万历冷笑,发配南京。再几天后,户部给事中孟养浩上折子,这个人很了不起,折子写得水准之高让万历在看到后直接气得浑身发抖!
“去把王家屏给朕找来!”
怒不可遏的时候,内阁就是皇上的出气筒和顶黑锅的最佳人选。前几任首辅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惜这次万历错了主意,他遇上的是一直以一根筋著名的王家屏。
黄锦屁滚尿流的去了,一会王家屏很快就出现在了乾清宫,几个月没见圣颜的王家屏很激动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还没等他请安问好,一本折子已经迎面飞来。
“看完了再说话!”任谁都听得出这几个字是咬牙切齿崩出来的。
“臣闻朝廷贬谪贤良之臣,向为政风败坏之征。诸臣殚毕生之力事王,廉洁自矢,光风霁月。圣上乃是天子,不言而已,有言必行,有行必果,况先前更有诚待天之下言乎?此事陛下尽知,不待臣言之哓哓也。臣承恩于陛下,夙夜警惕,深恐稍有不慎,致大患于来日,今正义不行,贤臣远谪,臣纵欲默默岂可得乎?”
这只是折子其中一段,下边叭叭啦啦的就不用看了,王家屏好象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了,平静了下心情,“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这厮胡言乱语,辱及君父,罪在不赦!若不从重处罚,只怕群臣效仿,必乱纲纪!将他革去一切职务,拖出午门,重责一百杖!”
黄锦一旁脸一抽,三十杖皮开肉绽,六十杖骨断筋折,这一百杖挺下来,还能有一口气活下来的,那就是神仙了!皇上这是动了杀心啊……
“陛下,此事不妥!身为言官,风闻奏事乃是本职所在。折子所说言辞或有太过,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即使圣心不喜也不宜如此重罚,臣认为孟养浩恪尽职守,有功无错,恕臣不敢领旨!”
万历愣了,黄锦惊了!自从张居正下台之后,这是历任首辅中第一个敢这么直着脖子和皇上顶牛的人啊……黄锦很想给王家屏跪了,您要不要这么牛叉?您以为你是谁啊?……已经预见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黄锦不忍心的闭上了眼睛。
“很好,王家屏!自今年始大臣们屡次狂妄犯上,你身为内阁首辅,身为内阁大学士,不但不居中调和,反倒直言杵君,朕想问你一句,你可是要造反么?”刚愎自用的万历血贯瞳仁,语气森然可怖。
“陛下,臣之心天日可鉴,身为臣子怎能眼睁睁看着皇上倒行……”
“够了,给朕闭嘴!”一声断喝打断了王家屏苍白无力的辩解,“黄锦,传朕旨意,王家屏身为内阁首辅,几番忤逆圣意,一再直颜犯上,已不配为百官表率,即着革去首辅一职,即日离京,不得有片刻耽误!”说完后冲着王家屏森然一笑,“王阁老不是身体一直不好么,朕开恩让你回家养病去吧。”
什么叫霸道,刚和申时行探讨过这个问题的朱常洛总算开眼了,亲爹万历用行动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霸道。
要说李献可、钟羽正的发配在朝廷中只是稍稍引起一点反响的话,那么王家屏的罢黜、打成一滩肉糊的孟养浩,这些已经严重刺激和挑动了朝中大臣和言官们的神经。
暴风雨就这么来临了……
于是接下来……内阁次辅赵志皋上疏,被训斥。
再接下来……吏部右给中事陈尚象上疏,被革职。
再再接下来……御史邹德勇、户科都给事中丁懋逊、兵科都给事中张栋、刑部都给事中吴之佳、工科都给事中杨其休、礼科都给事中叶初春,六人联名上疏,万历丝毫没有留情面,降职的降职,发配的发配。
这一次可以称得上是朝廷的一场浩劫,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只有万历十四年郑贵妃加封时诸臣和皇上闹得翻天覆地可媲美。短短几天之内,万历已经罢免了当朝十二位大员的乌纱,这个纪录在明史上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事情暂时被压下去了,可火虽灭烬犹存,事情没有完。这点万历心里清楚,大臣们心里也清楚,皇权之威固然可怕,可有些时候也不能决定一切。
这场战斗中,沈一贯从头到尾没露头,滑头名字不是白混出来的,这种事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暂时接过王家屏首辅位子的赵志皋性子软,资历虽有却难以服众,而次辅张位是个胆大的家伙,接过王家屏的棒子继续和万历折腾,今天一个事,明天又一个事,没用几天,万历真的被折腾败了。
春寒料峭,北风呼啸,窗子开了些许缝隙,从其中可以看到院中那株老梅虬枝纷繁,点点红梅伴着星星积雪,红白分明。冷风顺着开着的窗缝钻了进来,可并不影响屋内的暖和,不仅桌椅都盖着软垫,连地上都铺了厚厚的地毯,紫檀几上的瓶中插着几枝怒放的红梅,地上青铜熏炉香烟袅袅。
朱常洛和申时行对面而坐,两盏清茶,香气四溢,“老大人果然好计谋,伏子一步,决胜千里。”
“老臣既然答应了帮助殿下,自然殚精竭虑,为大明择选明主,理所应当。”
“依老大人看,眼下时局下一步该怎么进行?”
“老臣愚见,现在这个内阁撑不了多久,赵志皋为人软弱,能力虽有但魄力不足,不足以弹压百官。而张位性如烈火,论脾气比之王家屏不遑多让。如今只等王元驭回归,大事便定!殿下只要守时安分,不留把柄于敌手,老臣乐观,多则五年少则三年,殿下所求便可实现。”
申时行一番话说的自信满满,可是朱常洛却是不置可否。过了个年,天王护心丹已经剩下九粒了,小腹处那片冰寒时时提醒他的时间一直在倒计时。三五年确实很短,可是朱常洛等不起。
以申时行的敏锐自然看得出小殿下对眼下进行的一切似乎不是那么满意,对于这一点他很不理解,经过这一年的朝廷动荡,事情已经在向好的一面发展,这个速度已经足够可喜,再快只怕会过犹不及,反易生变。
申时行长眉轻轻皱起,已经在心里打开了腹稿,琢磨着该怎么劝一下这个莫测高深的小殿下,在他看来毕竟小殿下才刚八岁,大好日子在后边,急于一时就要后悔一世。
就在这时候,门外小福子的声音低低传了进来,“殿下爷,请速速回宫吧。”
“出什么事了?”朱常络一怔,随口反问。“详细的奴婢也不知道,是叶少爷派人送信,让奴婢伺候您马上回宫,说有要事紧急。”
朱常洛不敢怠慢,连忙收拾起身,坐着轿子回宫而去。一进宫门,没顾的上拍打身上的雪,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得一呆。
眼前的永和宫内桌翻椅倒一片狼籍,几个宫女太监围在一块瑟瑟发抖,叶赫一脸冷笑站在一旁,一个老太监带着一群人,正在四处搜检着什么。
“咳!猴崽子们,这次搜宫都给咱家仔细点,若是漏了什么,仔细你们的皮。”认出这个说话的正是储秀宫总管太监李德贵,紧跟在李德贵身边的小印子眼尖,一眼瞄到从门外风风火火进来的朱常洛后,眼里瞬间有光一闪,随即垂下了眼皮。
第68章 诏狱
诏狱,历史上称之谓‘明之自创,不衷古制’,相比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法司大狱,隶属锦衣卫的诏狱级别最高,能进这里的最少也得是六部九卿、一方郡守这种级别的官员,一般和身份低的想进还进不来。
诏狱本来就是死人的地方,进来这里就算没死,也是活人中的死人。
手缚背后,蒙着眼睛的朱常洛被人一路推搡着来到这里,解去蒙眼黑布后,乍一接触光线,就算是微弱的烛光也极其刺目,朱常洛下意识的眯起了眼,鼻端传来尽是血腥气、臭气,甚至还有腐烂的味道。
“殿下爷,奴婢也是奉旨而为,在万岁爷下旨之前,只得先委屈您在这呆一会了。”不阴不阳的腔调在这阴森恐怖的诏狱中越发让人觉得牙碜,眼睛没习惯这片昏暗,可不妨碍他的耳朵,听得出这个声音正是储秀宫总管太监李德贵。
朱常洛没有答话,和这种阉人说一句都让他无比恶心。等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又试着动了动捆得发麻的胳膊,默默走到狱室内里那张铺着发霉的稻草地铺前,平静的坐了下来,闭上了眼,开始静静的沉思。
这情景落在诏狱一众人员眼里,无一例外都觉得非常奇怪,每年送进来的大官们不知多少个,只要进了这个诏狱,素日冠冕堂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方大员们个个本相毕露,哭闹者有之,求饶者有之,疯癫者有之,甚至就连吓死者也有之……唯独就没见过这样的!
他们眼中的皇长子神情安祥,态度冷静,进的不象是幽暗腐臭的诏狱,倒好象进了春风送暖、百花盛开的花园,这般气度风华让心里有鬼的李德贵无由感到一阵阵发虚。
“奴婢安全的将殿下送来了,马上回宫复命,殿下可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刚还是高高在上,现已经零落成泥,这变化委实太快了一点……再度打量了一次周围环境,朱常洛淡然一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公公好意心领不谢,只管回话就是。”
“这话殿下放心,奴婢一定给您带回去。不过恕奴婢多句嘴,殿下这话说不说都没什么用。依咱家看呢,那老话都说这人心大如天,可这人身子就是根贱骨头,不折腾个皮开肉绽的,一般都不肯说什么实话的。这道理连奴婢都懂得,想来殿下也是懂的。”
一阵稀疏声响,朱常洛已经躺倒在地铺稻草上,一句话也懒得和他说。
“即然如此,容奴婢再罗嗦一句,这诏狱可是咱大明朝最肮脏最暗无天日的所在。进了这地方不是要你生,也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生不如死,生死两难。”
李德贵的脸皮终于拉了下来,本想着撩拨着朱常洛心情激荡,盼着他能脱口而出来上几句怨怼愤懑之言那是最妙不过,可是万没成想朱常络没火,自已倒被他撩出了一身火气。
“多谢提醒,公公慢走。”手紧紧握死,闭上了双眼,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一直到耳边传来的脚步声远,朱常洛狠狠吐出一口气,喉头发出一声犹如困兽低沉的痛苦低嚎,眼底狂怒已经烧红了眼眸。
“镇定、冷静!”朱常洛心里一直默念这两个词,试图让自已冷静下来。因为他知道越是险境,越要保持清静,发怒于事无补,只会搞将事情搞得更糟。
他相信叶赫此刻已将消息送到了坤宁宫,他相信申时行这时候肯定也会得知了消息,可是朱常洛不敢有丝毫松懈,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在救兵来之前,一定要找出这个阴谋的破绽!因为这山高水长的人世,终究还是要靠自已走下去。强迫自已闭上眼睛,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一一回想……
从申府快速赶回,一进永和宫,朱常洛触目所见一片狼籍,不由得又惊又怒,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奴婢李德贵,见过殿下爷。”李德贵不阴不阳的一笑,上来行了个礼。
“我问你们在干什么?”
“禀殿下爷,奴婢领的可是皇上和娘娘的口谕,带人前来搜宫!。”
搜宫?朱常洛闻言一呆,再看一边站着的叶赫,对方轻轻点了点头,朱常洛脸色一肃“到底为了什么搜宫,公公也别藏着掖着了,一并说清楚吧。”
“这话说起来了可长了,这几日皇三子殿下玉体不安,圣上和贵妃娘娘心急如焚,钦天监夜观星相,见天狼星光冲斗牛,而其余相辅列曜昏暗幽隐,因为其光异在东而暗在西,恐有邪祟作法所致,因此咱家受了皇命,挨个搜搜宫,看看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克着了,殿下爷可别怪咱们这些奉命的奴才,搜下大家心里也都能清静不是。”
朱常洵病了?朱常洛有点愕然,自已这几日的心思全用到前朝上边,对于后宫变故就失于防范,可等他听到什么天狼,什么脏东西时,朱常洛一颗心已经沉底,直觉告诉他今天这次搜宫绝对不会简单。
“搜着了,搜着了!”随着一声惊叫,一个小太监疾奔上来,手中拿着一物,朱常洛眼光一扫,看见一个貌似小孩娃娃一样的东西,上边血红绸缎的小衣服触目惊心。
“禀公公,这是小的在殿下爷床下找到此物。您看这个娃娃上边有三殿下的生辰八字呢。”小太监说话流利干脆,朱常络神色一动,这不正是储秀宫小印子么。
“猴崽子,记你一功,这可不就咱们三殿下的病根么,即这么着,咱们就不用搜了,殿下爷您也别闲着了,劳您大驾,跟咱家走一回吧。”嘴上说的客气,眼角一扫,边上两个锦衣卫早就准备好一样,一左一右就将朱常洛的手架了起来。
朱常洛从容一笑,朝着小印子看了一眼,眼神中没有嘲讽,只是完全洞悉的清澈,小印子侧转了头,不肯和他对视,眼睛却盯着李德贵手上那个娃娃不放。
“谁敢!”叶赫一直冷眼旁观,见锦衣卫动手,鼻中冷哼一声,两指如电点出,直奔两人心口膻中大穴,那两名锦衣卫一个出掌,一个出指,不求攻敌先求自保,三人一碰即触,二人如受电击,身子一阵摇晃脸色剧变,显然已吃了暗亏,抓住朱常洛的手登时松开。
“哎哟,叶护卫这是想要造反?来人呐……来人呐……“李德贵一见不好,厉声尖叫,从门外哗啦啦涌进一群锦衣卫,足有二十几号人,全是有备而来,拉刀的拉刀,呼哨的呼哨,将叶赫和朱常络围了起来。
“殿下爷,奴婢劝您一句,到这个份上还是老实点罢。”抓着手中娃娃,李德贵很有几分得意忘形,“这是巫蛊之术,这次您可是犯了大忌讳啦。”他嘴里嘟囔着还没说完,忽然喉头一凉,叶赫居然在一众锦衣卫环伺之下,如鬼魅般出现在他的面前,望月冰冷的剑锋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听说太监都是没根的东西,这下边少了一样东西还能活,不知这上边少了一样东西会怎么样?”
寒气嗖嗖的顺着自个脖领子向下灌,李德贵吓得魂飞魄散,厉声尖叫,“你!你敢伤了咱家一根毫毛,贵妃娘娘饶不了你们!”
这种色厉内荏的威胁对于叶赫没有半点份量,冷哼一声,一道寒光耀目生缬,李德贵只觉得头皮一凉,一声杀猪般嚎叫到一半身子就象一滩稀泥软倒在地。
他带来的一众小太监大呼小叫的抢上前扶起,却发现李德贵的头上没了一大片头发,比起剃头铺用刀刮得不差分毫,锃光瓦亮的头皮上一点油皮都没伤着。
摸着光溜溜的头皮李德贵吓得魂飞魄散固不用说,在场一众锦衣卫无不心里发寒,能被选进锦衣卫的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在场都是识货的,这神来一剑实在让他们大开眼界。
“叶赫,住手罢。”
朱常洛的眼神大海一样平静,闪着黑幽幽的光,里面却深埋着足以摧毁一切的阴沉暴怒,叶赫微微一愣。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些人也都是奉命而为,何必难为他们。我且去储秀宫走一趟,你把桌上那瓶九花膏送给皇后娘娘,和娘娘说我去去就来,不必心急。”
看着捂着头直哼哼的李德贵,小印子眼底露出一丝怨毒,抢上去一边帮着拍打他身上的灰,一边拿起掉在地上的那个娃娃叫道:“公公,没伤着那里吧,哎呀,您看这娃娃上的茜香罗都弄脏了……”
刚还一幅马上就要咽气的李德贵顿时精神起来,一个窝心脚将小印子踢倒在地,恶狠狠道:“滚你个小免崽子,要是弄脏了这个物件,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挨了一脚的小印子脸上没有半分恼色,笑嘻嘻的爬起站在一旁,只是那只露在衣袖外的手背,几条青筋已经迸得老粗。
“你且去,就是龙潭虎穴我也会保你周全。”
摞下这句话后,叶赫一言不发纵身离去,一众锦衣卫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家伙简直是个杀神在世,这一身的杀气压得他们几乎喘不上气来。其中李德贵最没用,那一剑已然吓破了他的胆子,叶赫走前着意盯了他的一眼已经让他那一对不争气的腿,不能自制的哆嗦个没够。
就这样朱常洛随着他们来了储秀宫,得益于叶赫一剑余威,李德贵一行人恭恭敬敬将朱常洛围在中间,倒不象送来问罪,前呼后拥的好象太子出巡。一路行来朱常洛脑子中思绪纷杂,自已该如何自辩?这个局要怎么解?自已怎样才能够脱身?
可惜想的再多也没用,朱常洛一肚子心思全然白废。储秀宫门口迎接他的是捧着圣旨的黄锦。
“即着锦衣卫将皇长子朱常络纳进诏狱关押,无朕旨意,不得轻纵!”黄锦宣完圣旨,一脸忧色的看着朱常洛欲言又止。
第69章 待援
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谋取,很多事情都需要经过等待和忍耐,这是朱常洛在诏狱几天想通的道理。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暴怒渐渐变得平静而后麻木,这种诡异的感觉多少年后朱常络想起,还会感叹人的适应力果然是无穷的。
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也没有一个人来过问过他,甚至连预想当中的审问都没有出现。冰冷黑暗的诏狱中悄无人声,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幸亏地铺旁边爬进爬出的几只老鼠一直提醒着他还活着,这些平常看看都恶心的家伙,现在朱常洛眼中只只都那么可爱。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除了忍耐只有等待。
储秀宫一片愁云惨雾,进进出出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沉重,喘气都得加着十分小心,跪了一地的太医正轮流给三皇子朱常洵请脉。
郑贵妃失去了昔日明艳,眼睛红肿神色憔悴,而万历不停的在殿内踱来踱去,一脸的烦躁暴虐,活象一头择人而噬的狮子。
太医们集体会诊得出的结论极为不妙,热度退不下,什么药灌下去都没有用,更可怕的是三皇子连着几天高热不退,已经极其危险,再这样下去估计这储秀宫就该办丧事了。
得到太医的最后论断,暴怒的狮子终于咆哮了。
“废物,皇三子要是有个好歹,你们这些废物饭桶一个跑不了,都准备为他殉葬吧!”太医们不是神仙,救不了阎王要收的人,药医不死病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没有一个太医敢说,不说还能多活几天,说了只怕马上就得见阎王。
儿子……怕是真的不成了,郑贵妃眼泪直流下来,绝望、哀伤将她一颗心揉得几乎快要碎掉,直到此刻郑贵妃忽然省悟到,原那些滔天权势,无上的荣光居然也有这样的毫无用处的时候。
忽然想起那年朱常洛也是这般高热病倒,也是太医都宣告已经不行了,可那贱种都能活得转来,自已的儿子凭什么就活不过?郑贵妃不甘心,狠狠咬住了牙,想到关在诏狱中的朱常洛,妖艳的脸上现出一丝狠绝。
“陛下,娘娘,三殿下这是中了巫蛊之术所致,虽然从大殿下那里找到了盅人,可是三殿下还不见好,依奴婢看这宫里不见得就干净了,只有找出根源来,三殿下才能有救啊……”
“够了!”万历脸色铁青,一声断喝打了李德贵没说完的话,上次搜宫除了慈宁宫和坤宁宫外,已经将东西六宫搜了个遍,闹得鸡飞狗跳阖宫不安。对于李德贵的献媚万历只送了他一个字“滚!”李德贵瞬间就屁滚尿流的消失了。
这时候黄锦疾步跑了进来,“禀陛下,王锡爵王大人正在宫外请求觐见。”
“快宣,着他在乾清宫候着,朕马上就过去。”
这个消息使万历浑身为之一轻,久旱逢甘霖一般喜不自胜。朝廷中因为李献可的上疏引发的余波并没有平息,这几日先是礼部员外郎董嗣成、御史贾名儒、御史陈禹谟上疏,随后礼部尚书陈虢镇、吏部尚书蔡国珍、吏部侍杨时乔也上疏,无一例外都是支持和声援李献可。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更何况这一批官员级别明显高出李献可那一批一大截,万历再不靠谱也不能将这些人照着上一波那样随便免职发配,几近筋疲力竭的万历这次没有了任何反应,他实在是受够了!
这么多年来万历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交给内阁处理,可眼下这个内阁让他极度失望,赵志皋软弱,张位刺毛,沈一贯滑头,这让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极度渴望一个人出现……王锡爵。
乾清宫内,抬头看着几个月不见的皇上,光凭气色可以看出皇上这个年过得很并不顺心,脸色阴暗神情忧郁,看得出来被里外这些破事折腾得不轻。这次回来后,王锡爵敏感的感觉现在的朝廷内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暗流汹涌,连申时行这种老狐狸都栽了跟头,想到这点,王锡爵心生不祥,没准自已这次回来真不是件好事。
“王阁老回来的正好,拟旨!即日起擢升为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领吏部尚书兼太子太保,入主内阁,随朝理政。”
一连串的高封大赏不要钱般的洒了下来,让一旁拟旨的黄锦大为讶异,这阵子不是降级就是流放的旨意写到他手酸,象今这种大加封赏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恩宠荣光几乎武装到了牙齿,面对这份殊荣王锡爵的脸上并没有半点开心的表情,他太了解这个皇上,太了解这个朝局。王锡爵老先生人虽然比较实诚,但也是在官场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万历那点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
高官厚禄从来都不是白给的,皇上惹下这一堆乱摊子这就是要交给自已来擦屁股了。脑筋转了几转后,王锡爵谢恩后第一句话就让万历一个愣怔。
“陛下,老臣认为皇长子巫蛊一案大有疑窦,眼下朝廷内外无不都在议论此事,时间长了必生波澜。老臣想请陛下旨意,将这个案子交给三法司公开会审,还清白于天下,非如此不能平众议,还请陛下恩准。”
想起了那个跪在地上的倔强身影,万历心头茫然一阵异样感觉,对于王锡爵的上奏久久没有回话。
王锡爵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不给个结论决不罢休。不得不说万历的脾气这几天被百官折磨的好的太多了,“王卿远道归来一路辛苦,且回府休息,待朕好好想想再下旨罢。”
“陛下三思,老臣日后再来领旨。”即然皇帝没有一口回绝,就说明还有机会,该说的都说了,再逼就该跳墙了,王锡爵懂得分寸,转身告辞离宫找申时行商量去了。
王锡爵走后,万历顿觉无比头痛,以手支颌闭目沉思,黄锦悄悄凑上来,用手轻轻的按着他头两边的太阳穴,与前几番罗罗嗦嗦不同,这次黄锦闭上了嘴,一个字都没有说。
“黄锦,你去趟诏狱,问他可有话要说,速去速回,朕等着回话。”
黄锦不敢怠慢,说句私心话,他也很挂念皇长子眼下的境况,急忙忙请了皇上金牌刚出宫没几步,身边一阵凉风掠过,叶赫鬼魅般出现挡住了他的路。早已见惯不怪的黄锦苦笑一咧嘴,“你这小子,还真是无处不在啊……”只有天知道黄锦这几天过得什么日子,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他一动,叶赫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来得正好,跟咱家去一趟诏狱吧,你也可顺便见见皇长子,不过只这一次,以后可不许再烦我,哎哟……”话还没说完,黄锦忽然觉得一股大力拉着自已脚不沾地向前飞奔,“哎哎,说你倒是慢点呢,磕着我你可就倒霉了……”
慈宁宫里,王皇后脸色憔悴的跪在养心殿外,三天中除了喝了一点点水,没有吃一点东西,面色越来越坏,身子摇摇欲坠。
得到朱常洛出事的消息后王皇后二话没说,急急忙忙赶来慈宁宫,可迎接她的却是两扇紧闭的门。守在门口的竹贞嬷嬷传太后口谕:“太后娘娘让您回宫去,好好过自已的日子,闲事少管为妙,太后已经服药睡下了。”
呆立门口的王皇后心里一片冰凉,凭她的聪慧怎会不明白太后这一番话中的深意,太后也是一片保护自已的好意,这事说白了是皇长子和皇三子之争,也是永和宫和储秀宫之争,自已一个名不符实的皇后,贸然插手进来无异惹火烧身。
可朱常络的生死与自已休戚相关,王皇后不可能置之不理。于是就跪在这养心殿门口一连三日,任谁劝都没有用。
“娘娘,皇后在门外已经跪了足足三日了,再这样下,依奴婢看可快撑不住了。”竹贞一边服侍太后梳妆,一边和声细语。镜子里李太后脸色白嫩,若不是头上些许霜华,谁能敢相信这是个已经是年近五十半老之人。
“这个痴丫头啊,让哀家不知说她什么好,平素里看着她是个极懂事的,怎么一关系到大皇孙就方寸大乱呢?上前和郑氏在永和宫大闹一场,若不是哀家前去保着她,这会子没准早把冷宫坐穿了,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可看到皇帝现在对她多冷淡,她也就剩下个皇后的名份了……”
竹贞了然一笑,“太后眼明心亮,这宫里的事情那一点能逃得了您的眼呢。”
“什么眼明心亮,不过是老太婆一个,活的久看得多了罢了,这宫外人看着宫里以为都是泼天富贵,可谁知这其中的步步惊心,处处险境呢。”
一丝苦笑出现在李太后的嘴角,“依哀家看大皇孙是个好的,没准真的是冤枉了,他叫哀家一声皇阿奶,这事哀家不会置之不理,可是三皇孙病危在床,这时候哀家出面不合适!”
太后近乎唠叨发着牢骚,竹贞一边应是,一边笑道:“娘娘思虑周到,滴水不漏,皇后娘娘和大殿下若是理解娘娘一片苦心,可不知要感动什么样了,只是……”说到这里停了话头,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有话只管说,你在我身边一辈子了,有什么话还说不得?”
“奴婢听说……搜宫那日大殿下并不在永和宫,而且搜宫也是储秀宫的李德贵带着人去的,眼下宫中沸沸扬扬都在传贵妃娘娘利用三殿下的病,故意陷害大殿下呢。”
“当真……?”
“奴婢跟在您身边几十年了,您什么时候看过奴婢多过一句嘴?这次的事真是阖宫尽知,眼下宫女太监们天天都在议论这个事呢。”
竹贞跟着太后几十年,她的为人李太后再清楚不过,从她嘴里出来的话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她即然这么说,就不是虚话。
李太后脸渐渐沉了下来,手猛的妆台上一拍,“这个郑氏,竟敢如此骄纵刁蛮,欺压后宫也罢了,如今竟敢将手伸到皇嗣上来,哀家这个老太婆还没有死。怎能容她胡作非为!去叫皇后进来,哀家有话要问她!”
第70章 逆转
诏狱对于黄锦并不陌生,从他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以来,这么多年也不知有多少王公大臣在他眼皮底下进了这个地方,少数人有能出来的,大多数是不能出来的,说这个地界是人间的阎罗殿一点错也没有。
在他轻车熟路带着叶赫来到这里的时候,狱监使王绵儒已经候了好一阵子了,一见黄总管大驾光临,立马眉花眼笑的亲自提着灯笼一路送进来。
权势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用的东西,做了这么多年总管太监,黄锦精通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面上带着疏淡不失亲热的笑容,随口来几句辛苦有劳这种没营养的话,可就这已足够让王绵儒笑逐颜开。
等到了关押朱常洛的牢房,黄锦示意王绵儒可以离开了,王绵儒知道规矩,殷勤的将手中灯笼插入石壁上的灯孔,这才转身恭敬离开。
牢房中光亮大盛,被惊醒的朱常洛翻身坐起。借着灯光一打量,黄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这才几天哪,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皇长子殿下居然憔悴至此,此时靠着石壁正对着自已微笑。
看着朱常洛挣扎着要站起来,黄锦急着抢上几步,一把拉住朱常洛的手,触手只觉冰寒,“殿下,这几日……您可受苦了。”
“劳烦公公挂心,常洛还好,只是这牢中寒气太重,引发我的旧疾,别的也没什么啦。”这才明白刚才那只手为什么寒冷如冰,黄锦心中一阵难过,“等老奴出去时,交待下王狱监,给您多加两床被子。”
对于善意的好意,朱常洛自然不会拒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黄锦的来意,“公公来这里必是有父皇的旨意,请尽管示下,常洛洗耳恭听。”
黄锦惊讶的看着朱常洛!他幼年入宫,跟着师父冯保,一路伺候的尽是天骄贵主,眼下已是内宫中权力最大的秉笔太监,所见所闻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尖中人尖,象朱常洛这样的早慧聪敏者或许有之,可眼前这个仅八岁的少年居然有那种历尽人生、饱尝冷暖才能养就的洞悉人心的本事,这不能用聪明或者天才可以形容了,简直就是算神乎其神,这家伙真的还是个人吗?
视线中这个少年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里,是一片坦荡,处身如此恶劣的境况,没有抱怨、没有求情,态度不卑不亢,举止收缓自如,这份大气胸襟,这身风华气度,不禁让黄锦想起一句诗:金麟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皇上口谕,永和宫中搜出蛊人一事,问殿下可有什么解释?”
几句话黄锦好似用了丹田之气,喊得字正腔圆,倒唬了朱常洛一跳,随即醒悟过来,小心无大错,隔墙有耳从来就不少。
“王锡爵老大人已经回宫,现在已为内阁首辅,他已面陈圣上,要求将您这案子发到三法司会审,有王大人相助,小殿下必然无忧。”
黄锦压低声音的几句话,让心里一直紧绷着一根弦的朱常洛终于松了一口气!想都不必想,王锡爵肯定是申时行叫回来的,有他们的支持,自已暂时可以无忧。
因为自已的出现,历史的车轮已经偏离了原来既定的轨道,变得越来越难捉摸,历史上的王锡爵担任首辅时间是万历二十一年,而现在才是万历十七年,是好事还是坏事?朱常洛已经顾不上了。
就在这时,一直藏在黄锦身后一个人低声道:“朱小八,你还好么?”
清新的风吹散了狱中的浊气,迷蒙灯光下某人眼如明星,笑如夏花。
“叶大个,诏狱这个地方你也能混进来,真有两下子。”在这个地方再见好友,朱常洛又惊又喜。
“切,这天底下没有我叶赫不能去的地方,不信你问黄公公。”对于某人恬不知耻,黄锦摇头苦笑,这个祖宗有多难缠,他可算吃尽苦头了。
时间不多,叶赫也不废话,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至纯两仪真气有如一片沸水顺着他手上三阳经透体而入,穿紫府过重楼,遍行七经八脉,最后归于丹田。两仪真气驱走了朱常络身上的缠绵寒气,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黄锦这才明白为什么叶赫死活跟着自已,冒险混进诏狱的原因,敢情小殿下这旧疾真的挺重,眼看着朱常洛大为好转,心中颇为欣慰,“老奴有皇命在身不能久留在此,殿下有什么话要转给皇上的,就请说罢,老奴就要回宫复命啦。”
提起万历,朱常洛心里一阵难受,同样是儿子朱常洵得到的父爱是自已的几十倍,自已可着劲翻着花的努力折腾却换不来他的一点点关注,这让朱常洛有种很深的挫败感。
“常洛无所求,只请父皇还我一个清白。”
“殿下放心,即如此老奴便去啦。”黄锦点了点头,起身刚要走时,朱常洛忽然想起一事,“公公慢走!”
“殿下有事尽管吩咐,老奴听着呢。”
“问下……我那个三弟……”说的人别扭,听的人更别扭,“……他现在怎么样?”
“三殿下一直高烧不退,圣上为此忧心仲仲。”为了三儿子把大儿子关进大牢,这事搁谁身上也得有点看法,黄锦似乎已经明白朱常洛为什么要这样问了,就算是要幸灾乐祸,也是人之常情,结果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请公公回去转告父皇,如果三弟继续高烧不退,常洛或有法子可以一试。”
没有半分埋怨愤懑,还要给皇三子治病?黄锦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殿下,这……老奴没有听错吧?”
要说现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看透朱常洛三分想法的非叶赫莫属,就算他的表现在别人的眼里百分百堪称完美,可是在叶赫的眼里,早就发现了朱小八眼底那一丝狡黠的光。
“公公若是还记得,三年前常洛也是这样一场高烧,也是差点送命,可是今天还不是好好的活下来了?公公只将这句原话告知父皇,想必他会明白的。”相对于黄锦的惊讶,朱常洛表现的云淡风清,他相信不管是万历还是一心致自已于死地的郑贵妃,面对自已开出这个条件绝对不会选择拒绝。
“这狱中若有那些家伙对你不好,记不住名字就记住样子,回头我挨个收拾!”这是叶赫走时说的一句话,十足真金的可信度,朱常洛绝不怀疑。
叶赫一直是以自已大哥自居的,可是自已前后二辈子加起来,无论是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都是叶赫的两倍还多,可是这些有什么关系呢?有谁会拒绝别人真心的关怀和帮助?看着叶赫和黄锦消失在自已的视线,朱常洛轻轻笑了起来。
申府内灯火通明,申时行这几天是当几年过的一样,连带着头发胡须都白了一大半。看在申忠眼里又急又忧,照这样下去,等不到皇长子殿下出来,自家老爷没准就挂了……所以在看到王锡爵出现后,申忠哭得就象个孩子。
“我说申汝墨,什么时候你家申忠这么喜欢我啊?你看看见着我哭成这样,可见这几个月得有多想我了,哈哈。”
几个月没见王锡爵,这张难看的老脸在申时行眼里好象开出了花,怎么看怎么顺眼,一直到申忠送上茶来,闻这味就是自已最爱喝的雪顶寒翠,王锡爵很满意。
“皇长子的事陛下怎么说?”等他喝了几口茶,申时行这才缓缓开言。
提起这个事,王锡爵脸上笑容敛去,换上一片凝重,“我说来个三司会审,皇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等我明天我再进宫,看皇上怎么说。你知道咱们陛下的脾气,不能逼得太急,否则事得其反。”
“明天如果皇上还是不肯同意,我就亲去太和殿,赔上这一辈子的身家性命来个死谏!”王锡爵悚然而惊,瞪大了眼,“申汝墨,这种话你也说的出来?几个月不见你疯啦?”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错错对对,恩恩怨怨,终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所为弃者,一点执念而已。”申时行缓缓站起来,凝视着窗外沉沉黑夜。
“元驭,我上半辈子的执念就是登上大明朝权力顶峰,入内阁,当首辅,不辜负寒窗十年苦读,为大明为百姓做几件事,这些我做到了,可是现在……若我有生之年看不到皇长子登上皇位,看不到大明盛世由此开创,只怕我死不瞑目!”
“疯子疯子……”习惯了申时行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王锡爵,除了疯子两个字,不知用什么话才能形容这个周身散发狂热气势的申时行,拿着茶杯的手一直在抖,茶水都撒了一身,王锡爵混然不觉。
这个平静的夜晚注定很多人会睡不着,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论语。卫灵公中有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虑之不远,其忧即至。祸因多藏于隐微,而发于所忽。智者避险于无形,明者远见于未萌。诏狱内的朱常洛不停的反复背诵着这段话。
若自已重见天日那一天,象今天这种境遇、这种狼狈绝对不会让它重演,因为他不会再给对手这样的机会,中毒一次、诏狱两次,绝对没有第三次!朱常洛狠狠的对着一只抬着头望着他的老鼠郑重发誓,被煞气吓到的老鼠吱吱叫了两声掉头跑了。
得到从诏狱回来的黄锦回话,万历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你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说他可以治洵儿的病?”
黄锦心里一声苦笑,果然儿子间也是不同的,大儿子的生死远没有三儿子病来得重要,“陛下,殿下只说他可以一试。”黄锦谨慎的琢磨措词,可是他发现无论怎么说,都不如将朱常洛原话搬出来更好。
第71章 指证
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黄锦从诏狱带回的消息,让高兴两个字几乎写到了万历的脸上,虽然对朱常洛真能救人还是假能救人不无怀疑,可能是应了关心则乱那句老话,在一群太医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此时朱常洛的挺身而出,万历想当然心情大好。
万历抱着一肚子心思来到了储秀宫,将朱常洛的原话告知郑贵妃,果然没有出乎朱常洛的预料,尽管心里疑窦从生,可郑贵妃只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烧得奄奄一息的朱常洵就马上同意了。
一个溺水将死之人眼前就算漂过一根稻草,也会毫不犹豫的抓住!
就在万历刚要命黄锦去将朱常洛从诏狱带回来的时候,门外传来李德贵一声尖叫:“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驾到……”
一听这两个名字,郑贵妃头嗡的一声有点发晕,在这宫里她只怵一个人,那就是李太后。太后一直不喜欢她甚至已到厌恶的地步她心知肚明,仗着有万历的盛宠才使得她和太后这么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在这个时候太后和皇后的突然造访,让郑贵妃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心慌……
“皇上,……”郑贵妃的慌乱落在万历的眼底,这让他十分心痛,先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许是母后是听到洵儿不好,和皇后来看望也末可知,有朕在你尽管安心便是。”
此刻天色方暮,有宫女上前点起灯烛,灯火辉煌中李太后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缓步进来,虽然一身便妆,脸上带着几十年宫中生活养就的一贯笑容,可笑容再温和,也压不住藏在眼底那一丝冷酷。
太后左手边上正是王皇后,一身明黄宫妆,仪容严谨,只是脸色有些憔悴。
“儿子见过母后。”虽然奇怪这婆媳二人组的神兵天降,礼数不能缺,万历连忙起身撩衣施礼。
李太后先去后殿看了朱常洵,又向在旁侍疾的太医问了几句,得知三皇子不大好的消息后,就算再不喜欢他的娘,但朱常洵毕竟是自已的孙子,李太后心头很是难过,叹息一声后转身扶着王皇后的手来到正厅坐下。
坐下后的李太后沉着一张脸没有开腔,严肃的态度让万历难免惊诧。
自从永和宫自已一句宫女所生揭了老娘的短后,虽然事后竭力弥补,但是太后的脸永远是淡淡的,母子间这道裂痕始终无法完全愈合。而且万历已经看出来,这次老娘驾到储秀宫除了看望三皇子之外,肯定还有别的事要说。
“三皇子年纪还小,即便生病也不能劳动您来看他,可不是折了他福份了么,即然瞧过,母后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免得让儿子挂心。”难捱的一阵沉默后,万历率先打破了僵局。
“哀家养得好儿子果然孝顺。”李太后彻底放下了脸,“三皇子也就这样了,哀家的大皇孙现在何处?”
万历心中一沉,朱常洛进诏狱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提起这事所谓何来呢?“母后何必明知故问,他在永和宫私藏蛊人,儿子依律先将他拿到诏狱之中。”
“为一子损一子,哀家果然生了个好儿子、做的好事情!”这句话份量重让万历拿不上,同时心里也有些不高兴,“母后,永和宫里搜出的蛊人确确实实的铁证如山,这个无可分辩,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儿子将他先纳入诏狱关押,何错之有?”
李太后呵呵一阵冷笑,转头盯着郑贵妃,“郑妃,你可有什么说的?”
早在李太后提出蛊人的时候,郑贵妃已经变了颜色,今天太后杀气腾腾似有兴师问罪之意,难道那里露了什么破绽不成……心里顿时一阵发虚。
“臣妾无话……可说,洵儿眼下命悬一线,臣妾心里难受。”在郑贵妃无数次哭泣纪录中,这次为儿子流的泪这次绝对是情真意切,可这一番梨花带雨在李太后眼里,纯粹就是狐狸精放骚,不可容忍。
“既然如此,可将那个蛊人拿来与哀家一看。”
太后不是别人,即然她要看,既便是万历也不敢拦着,得了眼神示意的黄锦麻溜的转身出去,一会托着一个盒子就进来了。皇后打开盒子取出一个娃娃,接过后只瞧了一眼,李太后眼底便是一片嫌恶。
“母后请放心,儿子知道此事疑窦甚多,只等洵儿稍微好一些,儿子一定亲自过问此事,总之不会冤了他就是。”能做出这样的承诺对万历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了,可是李太后并不领情,举起手中娃娃指着皇帝,“皇帝不必再费心思审这个案子了,哀家和皇后已经给你破了!”
“啊?!”一语如惊雷,响在储秀宫每一个人的头上,郑贵妃的脸瞬间雪白如纸,万历这一惊吃得不小,“母后,您在说什么?!”
“陛下,今天见到这个蛊人后,臣妾可以确定皇长子是冤枉的。”没用太后说话,在一边默不作声的皇后迈步上前。
万历的回应是直接皱起了眉头,一脸的厌恶和不耐烦,“皇后没事就在昭阳殿呆着养身子,平时替朕多孝敬母后,就是你的功劳了。”
至深至浅清溪,至亲至疏夫妻,这话果然不假。皇上冷冰冰态度对王皇后来说如刀插心,痛彻心肺,可脸上神色不动,“臣妾并非僭越擅管此事,只是巫蛊事件发生于宫中,身为皇后,过问一下也是应该。”
“绘春,将那匹茜香罗拿上来罢。”
茜香罗三个字一出口,别人倒没觉得怎样,郑贵妃瞬间天旋地转,脚一软差点倒在地上,旁边的伺候的桂枝一声惊呼,“娘娘,您怎么了……”狠狠推开扶着自已的桂枝,眼睛怒不可遏的向一旁李德贵看过去,可李德贵似乎已经傻了,眼睛直勾勾只顾瞪着那个蛊人……还有那匹茜香罗,郑贵妃一颗心瞬间冰凉,如堕雪窟。
郑贵妃的异常,万历只当是这几日操劳过度,眼下支持不住,连快吩咐桂枝她扶到后殿歇息,王皇后拿眼斜着郑贵妃,冷笑不语。
“慢着,哀家还在这里,她要往那里去!老实呆着,一会还有话问你。”李太后一声断喝,郑贵妃苍白着脸没再动。万历沉不住气,“母后,您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候皇后手里拿着蛊人,绘春手捧一匹红罗走了上来,还是那个平淡的声调,“陛下慧眼,一看就知。”
万历恨恨的盯了他一眼,劈手夺过那个蛊人,又拿起料子细细一比,心里蓦然一动,脸色已变,果然是一模一样!
“你察到了什么,全都说出来。”
“这茜香罗是十年前暹罗国进贡之物,当年暹罗使节曾有言说是此罗是其国特有雪蚕吐丝织成,做天然血红之色,成衣在身,遍体留香,汗不浸身。”皇后清朗的声音在储秀宫回荡,偌大宫中无一声响,人人静听,只是神色各异。
“臣妾若是没有记错,此物慈宁宫有一匹,臣妾一匹,储秀宫中一匹,这个内司库都有档记录,可以察证。如今这个蛊人身上的红衣正是茜香罗,此物永和宫如何能有?臣妾据此断定,皇长子必是受人栽赃冤枉所致。”说完这些话后,皇后的眼光在储秀宫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某个人。
“此物珍贵稀少,宫中少有人知。看来做此物之人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就是此物竟然特异,以为是寻常衣料,就此留下破绽,这也是该着了。”
皇后说到一半的时候万历的脸已黑成一片,等说完时郑贵妃牙齿已死力的咬住嘴唇,这些李太后在一旁都看在眼里。
“哀家宫中那一匹福宁公主下嫁之时送与她做了添妆之物,现在远在云南。皇后这一匹原封不动在此,那这个蛊人身上茜香罗从何而来?”
情势顿变,一切的矛头全都指向了郑贵妃身上。
“皇上,茜香罗一事臣妾无可分辩,可是……可是臣妾如何也不能拿自已儿子做这种事,太后圣明,臣妾是冤枉的。”郑贵妃跪在地上冷汗淋漓,声音颤抖。
万历脸色铁青的吓人,转身对着黄锦道:“带上几个人,将储秀宫私库打开,找出那匹茜香罗,拿来给朕看!”
黄锦动作很快一会就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老太监,万历认得正是储秀宫管私库的李德海。
“陛下,老奴亲眼看了,库中茜香罗的裁口崭新,确是新近动过无疑。老奴问过守库李德海,据他说前些日子只有李德贵进过私库。”
此刻郑贵妃已经完全瘫倒在地上,全身力气似乎都已被抽尽,桂枝连扶了几次才勉强坐起。
“李德贵,你办的好事!万历近乎咬牙切齿喊出这句话,李德贵浑身抖如落叶,一向的灵牙利齿也没有了,一听皇上问罪,顿时软倒在地,“奴……才在……”
不管怎么说,蛊人这事已经和朱常洛没有关系了,眼下郑贵妃嫌疑最大,可是她怎么会……万历如何也不愿相信这事是郑贵妃干的,森然看了跪在地上李德贵一眼,转头向黄锦道:“拿朕的金牌,去将皇长子带到这里来。”黄锦大喜,连忙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太后和皇对视一眼,眼底都是一片欣慰。
“李德海,你说李德贵入私库拿了茜香罗可有记录?”
李德海摇摇头,“皇上,进入私库除了要拿大件在记物品有记录,象李总管这样取点小件什么的,是没有记录的。”
一听没有记录,李德贵马上精神了,指着李德海道:“皇上圣明,他这是诬陷!奴才为人一向最守规矩的。”又骂李德海道:“茜香罗肯定是你弄出去,让别人得了去陷害大殿下,又故意扯在咱家身上,你居心竟然如此歹毒!”
李德海一听连声大叫道:“皇上您圣明,奴才当差一向仔细小心,这么多年有个习惯爱记账,每回宫里的人来拿个什么小物件时,奴才都会记下来,方便以后查证。若是不信奴才这就去拿给您看!”
“这个习惯很好,以后也千万不要丢了这个习惯,你下去吧,有你的好日子。”转过头看着李德贵,“你怎么说?”
事到如今李德贵辩无可辩,浑身抖如筛糠,一对眼睛直直就向郑贵妃瞟了过去,郑贵妃脸色煞白,转过了头不去看他。就在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皇上,奴才可以证明,这个蛊人就是李德贵做的!”
第72章 奴才
储秀宫此时囊括了大明朝所有至尊之贵之人,皇上、太后、皇后还有皇贵妃,现在这些人的眼光全都不约而同的落到了这个突兀出现的小太监身上。可没人发现,郑贵妃长袖下攥得死紧的手已经悄悄松开了。
小印子神情紧张,浑身颤抖,可说话依旧干净流利,指着瘫在地上软成一团的李德贵,“皇上,他就是那个做盅人陷害殿下爷的人,奴才可以为证!”
万历自座上凝视着小印子,半晌弯起嘴角,笑了笑道:“你叫小印子?可是一直在这储秀宫当差么?朕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你?这个李德贵是你什么人?”
每问一个问题,跪在地上的李德贵就哆嗦一下,他久在宫中知道规矩也知道万历的脾气,此刻他若是敢插嘴多说一个字,只怕立时就会被他命人拖出去打死。
虽然不敢开口说话,可一双眼睛如毒蛇一般,怨毒之极的盯着跪在自已身边的这个小徒弟。
“禀皇上,奴才一直在储秀宫二门外当差,万岁爷不认识奴才那是应该的,李德贵是奴才的师父。”脸色发白身子颤抖,明明怕的要死,可一连串话说下来,连个磕巴都没有打。
“好,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眼珠滴溜一阵乱转,小印子忽然跪倒在地,叩头在地咚咚有声,“奴才怕死的紧,这事压在心上一直没敢说,求陛下饶奴才一命罢。”
万历冷哼一声,“尽管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只要属实,朕就免了你的罪。”
小印子露出狂喜之色,“是,师父的屋子一向都是奴才打扫的,那几日师父很奇怪,屋子窗子全都关紧任何人都不让进,奴才担心师父生病,便在门缝里悄悄瞧了一瞧,看到师父手中正在做着什么物件……”
“你这奴才倒也心细,即然早就知道,为何现在才说?”
小印子口齿琅琅,“陛下圣明,师父对奴才一向严苛,稍有过犯非打即骂,奴才实在不敢,再说当时奴才就是从门缝中看了一眼,虽觉得古怪也不敢乱猜什么。一直到那日搜宫,奴才看着那个东西就觉得眼熟,直到今天奴才联想起来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万历一阵大笑,半晌才停住,“你倒是乖觉,李德贵,你徒弟都这么说你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奴才冤枉,这个小狗得了失心疯,胡咬乱攀!奴才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什么该做什么该说都是懂得的,做蛊人这种事杀了奴婢也不敢为的。娘娘,您是最知道我的,您给说句公道话吧。”
被点到名的郑贵妃脸色闪过难堪和愤恨之色,“你胆大包天,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来,让本宫如何容得下你!但你的确是储秀宫内最忠心的奴才,你的好处本宫会记在心上的。”前两句疾言厉色,后两句即低且柔。
一语带双关,别人听没听得懂不知道,李德贵是听懂了,扯着嗓子的哀嚎戛然而止。抬起脸来怔怔看着郑贵妃,一张老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看上去又恶心又可怜。
万历无比嫌厌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脸如白纸的郑贵妃,神情一派萧瑟厌恶,“小印子,你的师父不认账,你可有什么证据拿出来堵住他的嘴?”
“有,奴才看到师傅将那些没用完的东西都放在靠床第二块青砖下边!”这句话一说完,李德贵瞬间如同一个被抽了骨头的野狗,直接瘫在了地上。
万历一挥手,门外进来两个锦衣卫带着小印子就去了。时间不大,锦衣卫拿着几样的东西就进来了,入目除了一包金银珠宝之外,还有一块没用完的茜香罗和一些针线之物。
万历点了点头,指着抖衣而颤的李德贵,“刻毒阴诈,蛇蝎心肠!”
言者有心,听者也有意,一旁的郑贵妃,脸色倏的白了几分。
人证物证俱在,李德贵辩无可辩,万历阴鸷的看着李德贵,“这个阉货心太毒了,杀他只怕脏了刀!赏他二百廷杖,如果不死就将他撵出去罢。”
三十杖皮开肉绽,六十杖骨断筋折,不用二百杖,只一百杖打完这人就成了一个血布袋了。
李德贵知道死字临头,逃是逃不过了,转过头对着郑贵妃磕了个头,惨笑道:“娘娘,奴才虽然是个阉奴,但也懂得忠心,时到如今奴才什么也不说了,一切都是奴才做的便是!可到了奴才服待了您一场,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就不能赐奴才个全尸?”
被万历那句话惊到的郑贵妃,那里还敢再说话,一张粉脸拧到一边,紧抿双唇一言不发。李德贵见状叹了口气,转向小印子道:“好徒弟,不枉师傅教你一场,一招借刀杀人用的青出于蓝!今天师父栽在你手里,就先走一步到下边黄泉那等着你啦。”说完疯了般哈哈尖笑不停。
万历暴怒:“还等什么,拉下去,往死里打!”
一众锦衣卫虎吼一声,上来几个将李德贵倒拖了出去。一路上李德贵尖锐刺耳笑声不绝,“娘娘,奴才去了,您一定要保重,奴才不能再伺候您了……”声音惨烈,激荡人心,闻者无不变色。
郑贵妃再度狠狠捏起了手,咬着牙强逼着自已不动声色。从头看到尾的李太后一直没有说话,知子莫如母,只看万历此刻神情,知道皇上心里头已经是什么都明白,即然这样,自已再多说就是何必了。李太后是聪明人,知道做到那一步最合适。
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事情既了,哀家也乏了,皇后陪哀家回慈宁宫罢。”
李太后看透的王皇后也能看透,凭一个蛊人远远不足以扳倒郑贵妃,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太后都放手不追究,自已再扯着不放就是不识时务。
李太后的放手表明是一种态度,这让万历的铁青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母后,等常洛来了,儿子让他去慈宁宫给您请安去。”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李太后心里叹息一声带着皇后就回去了。
储秀宫中静寂无声,一片死寂。万历转身回到座上坐下,抬眼见小印子跪在一旁没有站起,“你也起来罢,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储秀宫总管太监,去内司库记个档,从今天起就当差吧。”
郑贵妃脸色一变,刚想张嘴说些什么,万历一道满含怒火的眼神猛然向她射了过来,这一刻郑贵妃清楚明白的感受到了从万历那里传来的森然杀意……皇上对自已生了杀心?完全不敢置信的郑贵妃又惊又恼又委屈,“皇上……”
一声皇上没叫完,万历猛然站起身来,几步来到郑贵妃面前,一声清脆,郑贵妃的粉嫩的脸上五个手指印瞬间高高的鼓了起来!
郑贵妃痛呼一声,跌倒在地,发髻膨松,嘴角流血,一脸惊恐的看着万历……他居然打了她?
“不要再挑战朕的容忍,再有下次,没准朕真的会杀了你!”说完站起身来便走,小印子慌忙站起身来跑到门口恭送,却被万历一个窝心脚踹倒在地。
万历十七年这桩巫蛊案就此落幕,主犯李德贵受一百杖之时已经气绝,可是行刑的不敢弄巧,打足了二百杖,直接成了一滩肉酱。
进言天狼犯斗的钦天监正使李如晦斩首,其余从者汤泼老鼠般死了一窝。
被冤入狱的皇长子即刻回宫,立刻被太后、皇后召见,诸般温言抚慰,各有赏赐。
乾清宫里万历疲惫非常,但还是召见了朱常洛。父子二人见面,谁都没有先说话,气氛极其微妙。最后还是万历先开了口。
“你的事已经调查清了,是储秀宫李德贵构陷害你,如今他已被处死,你清白得雪……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朱常洛半晌无言,忽然冷笑,“父皇说什么就是什么,儿臣有几点不明白地方,想请问父皇赐教。”没等万历恩准,直接开炮。
“李德贵一介阉奴,和儿臣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何必害儿臣?钦天监说什么天狼犯斗,也是李德贵操纵的?私库守卫何等严密,若无人命令李德贵如何能够进入取物?儿臣不懂,请父皇赐教!”
一席话顿时将万历僵在那里脸色尴尬说不出话来,关键时刻还是黄锦,连忙出来打圆场,“陛下,小殿下刚从诏狱出来,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不如先请他回宫歇息,改天再说话?”
都给搭好台子了万历连忙就势下台,“既然你身子不好,就先回宫养着吧。”说完这句话又有点后悔,待要回口又觉得别扭,朱常洛心里冷笑一声,看这表情就知道,这是记挂着三儿子的病,想开口又不好意开口呢。
“儿臣身子不打紧,劳烦黄公公带我先去看看三弟罢。”
看着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朱常洵,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真见到了朱常洛还是吓了一跳,伸手在他的额上试了一下……一片滚烫。
旁边的侍女拿了一块毛巾,浸过冷水给朱常洵压在额头,朱常洛摇了摇头,这等高热,光用这个办法退烧是不行的,转头问储秀宫新任总管太监小印子,“可有烈酒?”
从朱常洛进来到现在,小印子一直在偷眼打量朱常洛,见朱常洛问话不由一愣,“有是有的……不知殿下爷有什么用?”
“去取最烈的酒,再拿一条干净的毛巾!”虽然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可是小印子听话的准备去了。
从黄锦的嘴里朱常洛已经知道发生在储秀宫这些事,在听到小印子突兀出现时,朱常络方才微微动容。联想到搜宫那日小印子诸般表现,看来自已真是小看了这个小太监!这个小印子即狠又忍,心计诡谲深沉,用的好对自已是个助力,用的不好,这就是条噬主的毒蛇。
一会酒取来了,朱常洛拿起火折子,对着酒碗一晃,一道蓝莹莹的火光冲起,把一旁的小印子吓了一跳。朱常洛瞟了他一眼,低声道:“这次的事说起来也多亏了你,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小印子长出了一口气,眼神中无限欢喜,也用低低的声音道:“奴才还有用,殿下饶了奴才这一次,以后就看奴才的罢。”
第73章 预立
不责人小过,不发人**,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听说按这句话要求做的话,不但可以培养自已的品德,还能避免意外的灾害。对此朱常洛表示怀疑,以他切身经历为经验,这句话似乎不那么靠谱。
在这花花江山、极致尊荣面前,忠恕待人,养德远害也不过只是一种理想境界而已,自已就是块挡了路的石头,任是谁都想将自已一脚踢开,只是这块石头不再象以前那么好踢就是了。
当看到朱常洵那白光光的大后背时,不得不再次感概这便宜弟弟营养的真不错。他八岁的身子还只有这个仅四岁的家伙一半大,想到这里,朱常洵忍不住啪得一声就给这个大胖屁股上来了一记。
这一巴掌打下去令好多人心痛,包括站在身边的万历还有一直躲在后边偷看的郑贵妃。母子联心,这宫里对于朱常洵的病最紧张最关心非郑贵妃莫属。说实在话郑贵妃很想出来看的,可惜她半边脸肿得象猪头,实在没法出来见人。
朱常洛决定尽全力试着救治朱常洵,不管他和郑贵妃如何誓不两立,眼前的朱常洵也不过是个孩子,见死不救的事他干不出来。
用毛巾沾着烈酒,在朱常洵腋下,手心、脚心、四肢处一一抹匀,这些奇怪的举动让万历有些糊涂,忍了半天,终于开口:“这是在做什么?”
“回父皇,这是梦中白胡子老爷爷教儿臣的法子。”说的人表情淡然,听得人心里一跳。
其实这就是个后世最简单的物理降温的法子,小印子拿过来的烈酒虽然远不如酒精纯度高,可散热降温远胜凉水。假意托辞老爷爷,只能说是朱常洛成心发坏,因为他知道万历不爱听这三个字……好吧,他承认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老爷爷三个字果然有效果,万历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老爷爷牌的广告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看广告看疗效。每隔上半个时辰,就这样来给朱常洵全身来上一遍,这一夜颠来倒去的折腾极为折磨人,他从诏狱出来时已经极度困倦,可是朱常洛不在乎,反正他不睡也会有人陪着的。
果然他没睡,万历也没睡,郑贵妃也没睡,等到了天明时,三人六只熊猫眼,当然辛苦也没有白费,物理降温对于退烧的效果是显著的。
“好了好了,三殿下不烧了,不烧了!”全程陪同的太医一诊完脉就惊喜的叫了起来。此刻郑贵妃顾不上肿成猪头一样脸疯了一样就冲了出来,抱着朱常洵痛哭流涕。倦到极处朱常洛瞬间目光炯炯,直冒火花……郑贵妃这脸太有特色了,如果不多看几眼,他会后悔一辈子。
万历终究是一国之君,讲究一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虽然心里极是欢喜,脸上淡淡的装得很是平静,咳了一声,向边上一溜喜气洋洋的太医们问道:“三皇子真的没事了么?”
“禀陛下,三殿下高热退去,便无大碍。大殿下神仙手段,臣等自愧不如……”说话的是太医院的李太医。赞美朱常洛的这几句话说的真心实意,不带半分虚假,这点通过边上的几个太医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就能得到充分验证。
每每见他们会诊的时候,个个引经据典次次争得面红眼赤,象今天这样一致同声,倒是稀罕。
“那依你们说,三皇子就没什么大碍了吧?”这句话是郑贵妃追问的,激动的眼泪流个不停,还是李太医回话,“娘娘放心,臣等马上用药,三皇子鸿福齐天,这点病还是捱得过的。”
看了一眼正抱着朱常洵心啊肉啊的摩挲的郑贵妃,又看了一眼下焉头搭脑疲惫不堪的朱常洛,万历心里第一次觉得,有这么个儿子……感觉好象也不是那么坏。
从储秀宫回来以后,朱常洛结结实实的睡了三天,睡到小福子快沉不住气的时候,这才悠悠醒转。而此刻皇长子大展神医妙手,救治皇三子的事已经在宫中内外竞相传诵,一时间什么天命在身,什么以德抱怨,种种溢美之辞似乎不足以形容皇长子仁德于万一。
不但如此,随着朱常洵的日渐好转,储秀宫流水般往永和宫送东西,这几日小印子送赏赐来的次数,加起来估计早已破了从永和宫建成至今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这些接踵而来的赏赐,似乎表明了储秀宫对永和宫的一种态度,可是朱常洛对于眼前的名利双收很清醒,因为救了朱常洵,郑贵妃此时或许对自已真有一些感激,但朱常洛坚信,好了的伤疤如果不揭,就没有几个人会记得当初是怎样疼的。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是一个月。
今天乾清宫内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高踞宝座上万历皇帝看到这个情景,居然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申时行和王锡爵的联袂出现,让万历乍一见犹如身置昨日,想起申时行当首辅时自已的逍遥日子,再看看眼下自已一派水深火热,怎不让万历心生唏嘘、感概万千呢。
申时行辞官后这是首次进宫,也是来辞行的。做为三朝老臣,一代首辅,要走之前和皇上打个招呼是个必备的礼仪,他这次回家并不是回家养老,而是因为他的养父徐尚珍的三十年的冥寿之期快到了,他必须得回家祭拜扫墓去。
申时行二十八岁之前叫徐时行,说起来这个故事坎坷更传奇。五十年前申时行的父亲申某某来苏州经商,邂逅了一位女子,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菩提水滴入红莲,徐时行的诞生,算是见证两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结晶。
爱情就象烧热的水,热得快凉得也快。因为申时行的生母身份特殊性,注定两人的结局就是个悲剧。因为这事别说在当时的大明朝,就算搁到朱常洛来这之前的时代,也绝对是个爆掉一众人眼球的大新闻……申时行的亲娘是个尼姑!
尼姑生子,天理不容!所以申时行生下来就注定是个见不得见的私生子,申某某拍拍屁股回家了,尼姑妈妈无奈之下只好将孩子送了人。不得不说申时行命好,收养他的人是当时的苏州知府徐尚珍。
申时行的出生或许源于一个美丽的错误,但是因为徐尚珍,他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过得非常幸福。
一直到申时行二十八岁时考中了举人要进京会试的时候,徐尚珍这才将真相和盘推出,可以想象申时行当时的心情么?会试之后状元及第的申时行再度回到老家,苦求要入徐家祖谱,可是徐尚珍推辞了,这位父亲用实际行动表示了他对申时行的爱只有付出,没有收获。
从此徐时行变成了申时行,可是在申时行的心中,他的父亲永远只有一个。
人生很漫长也很短暂,时至今日徐尚珍已经做古多年。每年到了父亲冥寿之期,因为政务繁忙,申时行只能在府中设祭遥拜,现在辞官一身轻,这次父亲三十年的冥寿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
对于申时行的辞行,万历没有理由拒绝。以前种种恼怒误会经过这么多事后万历已经选择性失忆了,毕竟申时行在的时候是万历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就算到了现在,万历也没死心,还在想着怎么能让申时行再度出山。
可是随后王锡爵的话就让万历这难得的好心情瞬间变得忧郁。要知道李献可上疏案的风波并没有完,这一阵子皇上的精力全被皇三子那点事占了去了,可那毕竟是皇上的家事,大臣们并不买账,幸亏王锡爵德高望重,连打带吓才勉强将那些官员安抚下去,但那只是暂时的。
有些事情不能靠一个拖字就能解决,万历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不打算再拖下去了。
“众臣关心国本,心忧社稷,都是为国担忧。但册立之事,祖宗规矩有定,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幼。朕自当秉承承祖训,等明年便册立皇长子为太子,届时出阁册立等事一并解决,王卿可晓谕群臣,就不劳他们再催了。”
泱泱大国,诚信为本。万历这句话一出来,申时行和王锡爵登时如坠梦中,这是真的么?申时行和王锡爵面面相觑,从对方眼底看到的除了惊喜就是感概……两人颇有些行遍大道三万里,一入桃源不知疲的玄乎感觉。
直到二人出了乾清宫,看看手中捧着的圣旨,犹是晕乎乎的不太真实。
“申汝墨,要不你掐我一把吧?”
“干嘛,皮痒痒了?”
“不是,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可思议了,哎,你说,是不是皇上吃错药了?这怎么可能呢?”
“噤声!你当上首辅怎么嘴倒不老实了,皇上是天子,有你这么说的么?”
“嘿嘿,我这不是高兴的么,哎,你说,咱们皇上不会再改主意吧。”
“……不能吧?”申时行脚步为之一缓,本来轻快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一辈子的朋友,半辈子的同僚,几十年养成的默契不是白给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放缓了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黄锦在后边急吁吁的跑了出来,“两位阁老留步,皇上有请!”
二人再度来到乾清宫的时,万历的身边多了一个人。经过一月的将养,大病痊愈的皇三子朱常洵体态越发健硕,腼着小肚子站在万历身边,嘴里不知塞着什么东西,正吃得高兴。
申时行和王锡爵再度交换了个眼神,实在看不出皇上这是唱得那一出。万历指着皇三子,眼底一片慈爱与安祥,“皇三子已经四岁了,朕唤他出来和二卿见一面。”
刚刚说了明年要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现在又把皇三子朱常洵叫出来给他们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74章 变卦
这次乾清宫诡异的经历,让申时行和王锡爵心里很是不安了一阵。事后无论是乾清宫还是储秀宫都异常的平静,事实证明他们好象是多虑了,王锡爵乐观的将那次突如其来的见皇三子的举动,当成是皇上的一时心血来潮。
申时行归期已定,不能再耽搁下去,和朱常络悄悄见了次面后,就回苏州老家去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波平镜则暗流潜伏,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江湖永远都不会是波平浪静的,此刻郑府秘室内还是四个人,上首两个座位上依旧是郑国泰和顾宪成,下首两个座位上一个是叶向高,只是原来沈一贯的坐位换成了现任都察院佥都御史李三才。
在座四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眼下朝廷中正在进行和发生的事情,一切的迹象都在表明形势在向着他们不利的方向发展。
尤其让他们心慌气沮的是,一向对郑贵妃百依百顺的皇上,居然破天荒的一个月没有到储秀宫去,这个消息比明年将立皇长子为太子的消息更加让他们心慌。所谓爱屋及乌,因为皇上盛宠郑贵妃,皇三子才有机会上位,如果皇三子不能上位,那么他们这些人一场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进卿,你说说看,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顾宪成依旧的镇定自若,只是极其罕见露出的慎重之色证明他对眼前的事态,也不敢轻忽以视。
被点名问到叶向高没有说话,过了个年的叶向高越发显得成熟,这点让顾宪成非常欣赏,在沈一贯叛出后,叶向高在这个小团体中的份量越来越重,他的意见自然是重要的。叶向高既然没有说话,就表示他还没有考虑成熟,于是顾宪成的目光就移到李三才身上。
李三才是陕西临潼人,万历二年时中的进士,顾宪成进入户部的时候认识了他,一路飞黄腾达成了现在都察院的佥都御史,眼下已是言官一系中的杰出人物。当然他能升迁得如此之快,无庸置疑的要感谢的人就是顾宪成。所以在沈一贯自立门户后,李三才当仁不让的取而代之成了这个秘密小集团核心成员。
“大人,先生,依下官愚见,眼前大可不必惊慌失措。你们注意到没有,圣旨上只说了明年会立皇长子为太子,并没有说已经立了皇长子为太子。”
话说的很绕口,但是在座的人除了郑国泰全都听懂了,顾宪成和叶向高交换了一个赞赏的眼神,击掌称赞,“道甫真知灼见,话不在多一句就灵。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咱们大家集思广益,商量个妥当法子,断不能叫王元驭、申汝墨之流心愿得偿。”
“眼下之计,依下官看不必再纠结圣旨如何,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立谁不立谁,咱们说了不算,王申之流也说了不算。”李三才嘴角浅笑,双手向上一拱,“只要想办法重荻圣心,一切就都来得及!”廖廖几句,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垂头丧气的郑国泰瘫在座位上长长叹了口气,没了精气神的一团肥肉让人看一眼就倒掉了几天的胃口,“老才你不知道,皇上这次恼了娘娘,已经快一个月没去储秀宫啦。”
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事他只和顾宪成一个人说了。那就是郑贵妃破天荒居然挨了皇上的打!妹妹那肿成一团的脸,足可以证明这次郑贵妃的弄巧成拙,已经让圣心暴怒到了什么地步。
他没有察觉在听到郑贵妃挨打消息时,顾宪成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鸷铁青之色,虽然只是一瞬间也足够让见过的人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李大人说的有理!”一直没有说话的叶向高终于开腔了。“事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我们最要紧的不是去帮皇三子抢位子,而是要帮娘娘尽快重获圣心!这个是重中之重,片刻不能耽搁。”
郑国泰茫然不解,李三才若有所思,顾宪成眼睛一亮,“好!就依两位所说,圣心即然不高兴,咱们就想法子让他高兴起来便是!”
八月仲秋,正是秋霜白露金风送爽时节。郑国泰进宫敬献祥瑞白狐,万历龙颜大悦,重赏了郑国泰,是夜驾临储秀宫,帝妃二人重和于好。
祥瑞什么的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就连叶赫都偷着出去看了一回,回来后直摇头,“那也叫祥瑞?不过是就是一白毛狐狸罢了,我们龙虎山多了没有,十只八只总有的。朱小八,要不要我回去逮个十几只来,也送给你爹当祥瑞?”
“祥瑞不是大白菜,白毛狐狸别人送进去就是祥瑞,咱要送进去那就是狐狸。”朱常洛哭笑不得,斜了他一眼,这个叶大个有些时候说话就是这样不经过大脑,“送的是情,收的是心,这里头里文章大着呢。”
“照你说,这还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不成?”
眼望长天,秋月正白,清辉遍地。
“叶赫,等着瞧吧,用不了几天,这朝廷中会再次热闹起来的,不过这次,我不会再这样站着不动了!”
翌日,朝中以叶向高、李三才等人为首纷纷上疏进言,自古除了立嫡立长一说,立贤者也是大有人在,三皇子朱常洵钟贵毓质,聪敏机慧,假以时日足以匹配大明英明之主。
仿佛是为了见证朱常洛那句不象预言的预言,短暂平静后的朝廷再度分成两派,围绕是立长还是立贤的问题每天争来吵去,折子奏疏如雪片一样送到乾清宫,可是奇怪的是,当今圣上万历居然一言不发,所有诸如此类的折子一概留中不发。
皇上这种暖昧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渐渐地各种版本的言论慢慢涌现出来,开始时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到后来就成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时间一长,朝中很多人都开始坐不住了,打头第一个就是王锡爵。
做为如今的大明内阁首辅,王锡爵不可能对这个乱局坐视不管。于是将自已的想法和现在朝中的诸般表象,写成一疏递了上去。希望皇上象上次那样发一道圣旨,那朝中这流言妄语立马便会消停。
可奇怪的是折子递进上去有如泥牛入海,一个月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眼见天越来越冷,王锡爵的心也越来越冰,多年的从政经验告诉他,事情好象不对劲了。
直到等来黄锦传来口谕,皇上在乾清宫召见。
就在他的轿子快进入乾清宫的时候,一阵清风袭来,一封信神不知鬼不觉的顺着轿帘丢了他的怀里……
“几日前朕夜读祖训,忽然想起一事竟致夜不能寐,朕先前确实有言要立长子为太子,但皇后正值盛年,一旦有子,如之奈何?一旦有了嫡子,如果将嫡子封王,便是违了祖训,但如果要封太子,那便有两位太子,天下岂不大乱?不但朕、便是卿等也都成了大明罪人。”
王锡爵呆呆站立,一言不发。
偷偷打量了下这位王阁老的脸色,见他一脸震惊过度的样子,万历不由心中一阵打鼓,但即然已经开了口,硬着头皮也得说下去。
“为此这几日朕夙夜忧虑,想到如今膝下只有三子,不如先将三子俱都封王。等过了几年,皇后若无所出,到时朕必实现前诺,再立长子为太子,非如此不为万全之策,王卿以为如何?”
在万历一生和臣子说话的纪录中,象今天这样和风细雨自从张居正死了之后这绝对首次,如果形容词可以再过份一点的话,用低声下气来说也不为过。因为皇帝现在心里虚得很,无论是谁将自已说出口的话再翻回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九五之尊金口玉牙的皇上呢。
他喜欢郑贵妃,喜欢皇三子,虽然郑贵妃的接连几次举动都让他非常反感甚至厌恶,但是奇怪的是,不管是谁都无法取代郑贵妃在他心里的位置,这种缘法让他自已都解释不来。
今天他叫王锡爵来是试水的,只求这位王阁老别喷自已一脸就不错,做出这个决定,他认为自已是万不得已。虽然他这辈子,已经有过太多次这样的万不得已。
皇上说完了,王锡爵也醒了,定定的看了皇上一会,没有开口表态,这难免让万历一阵忐忑。同样是阁老,他在和申时行说话的时候远不用象和王锡爵说话这样加着小心,原因很简单,想当年王锡爵抓着一点错处就能将如日中天的张居正逼得差点自尽,前鉴在此,万历不能不加着小心。
“即然陛下圣心已定,老臣也无异议,请陛下择日下旨,交由礼部拟定诸王封号,早行大典罢。”
事情的变化永远是出人意料的,王锡爵的给出的答案,让万历瞬间和王锡爵一样易位而处,这下轮到他呆怔出神,恍如大梦。
寒冷冰凉的空气压不住王锡爵心头嗖嗖直冒的火气,从乾清宫出来后,他边想边走,等停下脚步时,忽然发现自已竟然站在永和宫门前。
“殿下,您知道老臣最奇怪的您什么地方么?”
坐在朱常洛对面的王锡爵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茶杯中袅袅升起的轻雾将朱常洛的脸缭绕得高深莫测,长睫投下月似的弧影,遮不住一双清眸的睿智清澈。
“陛下的真正意图你懂,老臣也懂,可是老臣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投入轿中的信上只有八个字:三王并封,顺势而为!落款是朱常洛。这是王锡爵在万历张嘴后就一直呆怔的原因。
“不是您太聪明,老臣这双眼这辈子看过多少聪明绝顶之人,可是他们都不如您……”王锡爵近乎自言自语,“有些时候,不管什么事您都能一眼看出关键,这得是多大的本事?老臣不敢想象,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事发生?”
相比于王锡爵没头没脑的问题,朱常洛显得胸有成竹,他知道王锡爵在惊奇什么,但是他没有说话。他能和王锡爵说他是几百年后来到这里的人么?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有些事可以说,有些事是不能说的,而且就算说了也不见得有人信。
“殿下莫测前知,老臣依命而为。只是明知陛下心思并不在您身上,就该据理力争,如今皇上搞的三王并封在老臣看来于殿下无异是自毁前程,恕老臣愚钝,可否请殿下指点迷津?”
朱常洛的眼神飞到了窗外,寒风瑟瑟百花凋零,一株老梅疏枝横斜,群苞累累。但是远未到盛放时节,不知何时枝头一朵已经悄然开放,一眼望去红得象血开得象火,“东风才有又西风,只有梅花吹不尽。只是还未到你开的时节,着什么急呢……”
第75章 分封
天行有道,不以尧存,不以桀亡,世界法则亘古未曾改变,天秤公平却永远会向强者倾斜,神佛慈悲却看不到弱者的眼泪,即便是自已由后世来到这里,比别人多了几百年的见识,回过头想自已以前种种行事,朱常洛深刻认识到自已所做的一切,还是太急了。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从那朵开得触目惊心的梅花上收回视线后,做为对王锡爵的回答,朱常络淡淡说出这样一句话。
一直到王锡爵告辞离开后,朱常洛犹自沉浸在长长的思考之中,及至回神时,已是晚来欲雪,寒风呼啸。
“朱小八,你不觉得你很让王大人失望么?”
三王并封这件事对自已影响不大,但是对于一阁首辅的王锡爵来说,可以想象领了上谕回去的王锡爵必将承受来自朝中群臣的怒火与责难,这难免让朱常洛歉意满怀。
“从万历十四年开始,我和郑贵妃斗智,她在我手下连连吃亏,看着象是我嬴了,可是别人不知你是知道的,一碗毒粥使我只有了十年之寿。”一阵风来,案上红烛昏昏欲灭,叶赫屏住了气息,听朱常洛清朗的声音在殿内流动。
“后来和你去了辽东边塞,大败怒尔哈赤,和李成梁订了攻守同盟,可是又如何?难不成到最后的要让李成梁发兵一支,保我上位?”案上红烛终于撑不过,剧烈跳动几下后熄灭,黑暗中叶赫眼如寒星,静静凝视着那只犹冒着青烟的残烛。
殿外雪光如莹,殿内人如青霜。
“亲身经历过赫济格城一战后,我才知道战乱一起,人命如狗、白骨遍野,天下苍生何其无辜,这个大明朝已经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若是再因我之故惹来战乱,就算我如愿以偿坐上了那个位子,又有什么可开心!”
“所以,你打算放手了么?按照你父王给你做好的路,一辈子当一个逍遥王爷,安稳富足的过完一生?”叶赫的声音里隐隐有了些许怒意,如果朱常洛真的选了这条路,叶赫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
“怎么可能?”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大明天下而来!”语气优雅从容,恍如闲谈夜话,可在叶赫听来,犹如无声处落下惊雷,即便他和朱常洛亲如兄弟,见惯了他的平淡低调,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样霸气纵横的一面。
“我只觉得以前做的那些事方向错了,从今天开始,我要换个法子,再来斗上一斗,试上一试。”
凝视着黑暗里的朱常洛,恍如心理感应一般,朱常洛微侧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叶赫忽然心中热血如沸,他认识的朱小八在怒尔哈赤金刀下不曾露出半分怯色,在得知自已只有十年之寿的时候没有半点灰心颓废,在进了人畏如虎的诏狱中依旧冷静睿智,这样的人,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拦得住他的前进脚步!
“总有一天,我要让当今圣上亲自走到我的面前,求我承继皇位!我要让现在朝中争吵不休的群臣,心甘情愿奉我为主!我要让这大明天下,在我手中换个模样!叶赫,你说能有那么一天么?”
对于自已重新选择的这条路,朱常洛心里已经思过千遍万遍,在这之前,他完全是按照既定历史前行,可是每次提前一步,就将原先的历史既定的进程打乱,从日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朱常洛已经可以清楚明白的断定,现在决对不能再按照原来既定历史走下去了!
不知何时起天已静静发白,一道曙光映亮了叶赫的脸,一只手放到了朱常洛的肩头,“无论你做什么,你只要记得你身后永远有我支持你就可以了。”
经过长时间的密谋和策划,万历十八年正月二十六日,万历一道圣旨发到了礼部,正式晓谕天下:“朕有三子,册立之事需依祖训有法,有嫡不立长,有长不立幼。如今皇后正值盛年,此时册立太子时机不宜。为万全计,特将皇长子朱常洛封睿王、皇三子朱常洵封福王、皇五子朱常浩封瑞王。来日若有嫡子,就立嫡子为太子,若无太子,就立长子为太子!”
这道旨意一下,朝野之中一片震动不啻一场地震海啸!要知道几个月前皇上发的圣旨笔迹还没干呢,多少人翘首以盼今天册立太子这一场大盛事,没想到盼来盼去,太子没盼来,反倒盼来了个三王并封?……搞什么!
旨意一下,内阁中时任次辅的赵志皋和张位都惊呆了,这么大的事情,内阁居然一点没风声没听到?这事情怎么说也是不合常理,二人一商量,带着这道谕旨去问皇上。皇上肯定不会见他们,乾清宫门前他们见到的是苦着一张脸的黄锦。
“两位大人请回吧,陛下有旨意已下无可更改,如果那里不明白,请回去问王阁老。”黄锦觉得败兴极了,也没力气和这些大人们扯皮,交待完话头也不回的去了,对于万历这道旨意,黄锦私心里也是很有看法,诚信是金啊皇上……
做为资深秉笔太监,黄锦已经可以预见皇上这个年怕是又开了个坏头,这往后的日子有的精采呢。
郑府大厅内温暖如春,还是四个人四个座位,与上次焉头搭脑神情颓废截然不同,如今这四位笑逐颜开,一脸春风,就连顾宪成脸上都带上了几分喜色。
四人中李三才最为得意,年初已接了任命,除了佥都御史一职外,又领了凤阳巡抚一职,再过一阵子就要前去赴任了。比起佥御史这个职务,凤阳巡抚是正二品封疆大吏,风光尊荣自然不必说。
“幸赖诸位同心戮力,才有今天这等大逆转,各位功不可没,顾叔时在此敬各位一杯,聊表心意。”想到这次的成功来之不易,高举酒杯的顾宪成越发志得意满。
在座除了郑国泰一仰脖干了个精光外,叶向高和李三才恭敬的站了起来,对着顾宪成施了一礼后,这才一饮而尽。
酒席上各种精美佳肴自不必说,四人开怀畅饮,酒酣耳热之际,李三才凑趣笑道:“郑大人,酒好肴美无可挑剔,只有一点不好,却嫌太素。”说完哈哈大笑,叶向高微微皱眉斜了他一眼,神色有几分不喜。
郑国泰哈哈大笑,“老才,嫌菜不好就直说嘛,来人,把那个新请来的张师傅叫上去,让他烧几个上好的荤菜送上来,”一脸红光向郑三才道:“老才,这个可是我从江河楼新请来的大厨子,烧得一手好淮扬菜,一会你尝尝就知道啦。”
李三才目瞪口呆,叶向高摇头苦笑,顾宪成忍了三秒,忽然暴发一阵大笑,李三才和叶向高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郑国泰不知所以,明知他们在笑自已,可是……自已怎么了嘛。
顾宪成停下笑声,将手拍了几拍,一阵丝竹声乐恍如穿林渡水而来,一群身着火红舞衣的乐妓带起一阵香风翩然入厅。乐声精妙,舞姿婆娑,看得人无不目眩神驰,恍入神仙境中。
这才明白李三才说的什么是素什么是荤,郑国泰哈哈大笑,对着李三才后背就是一巴掌,口中大笑,“你们这些酸不溜的混蛋们,就知道愚弄我这个大老粗。今天只能算是个小乐,等我们福王殿下登基那日,那才叫大乐呢。”
“大人慎言,须防隔墙有耳,事尚末成,太过张扬却是不美。”说话的是叶向高。
郑国泰酒劲上头,嘴上也就没了把门,“小叶,我就看不惯你这个调调,天天都是仔细啊小心啊,怕个鸟哩。咱们当今陛下只喜欢贵妃娘娘,皇后?嫡子?我呸!你知不知道皇上有多久没去找皇后了……”
此时顾时行离席洗手去了,叶向高弹压不住这只草包,见他信嘴胡说,除了又气又急外真是无可奈何。郑国泰被李三才劝到一边,口中犹自大喊,“老才,我和你讲,你等着瞧吧,用不了几天,圣上就会下旨封咱们福王殿下为太子啦,你知不知道,咱们娘娘都已经拿到了密……”
就这最后一句话,顿时起了李三才的兴趣,密……什么密?
正要竖着耳朵听的时候,离席回来的顾宪成和忍耐到极点的叶向高不约而同的大喝一声,“闭嘴!”两人这下死力一声大喊,不但把郑国泰的酒吓醒了一大半,也让李三才为之一愣,顿时乐止声息,众舞妓不知那里触怒这些权贵,连忙跪在地上叩头求饶。
李三才心里难免不快,可以断定必有一件事他们三人避讳着自已,这一点让他心里顿生不满,他心计之深不逊于顾叶二人,脸上却不露分毫,连忙打着哈哈圆场,可惜气氛已冷,一场酒宴就此不欢而散。
谁也没有发现,这大厅中发生的一切一点没拉的全都落入一个人的眼里耳中,夜幕沉沉中如同飞鸟一般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二月二龙抬头,过了今天,代表春天正式来临,同样的万历的好日子终于来到了。
光禄寺丞朱维京上疏,痛斥当今说了不做、做了不说的种种恶行,并将此事升级,力指皇上出尔反尔,愚弄天下臣民,这让本来心虚的万历皇上登时就觉得火辣辣的,脸皮被扯掉一层。
仅过了一天,刑部给事中王如坚又来了,“万历十四年时,圣上您说长子幼小,稍大即办。十六年时,圣上您说诚待天下,回宫即办,万历十七年,圣上您说来年春月册封,现在万历十八年了,您又改成三王并封,臣请问皇上,以后您说的话,臣等该信那一句?”
这下不但脸皮,人皮都被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