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绸缪
万历十六年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春风送暖的初春时节,自从皇上发下辽东宁远伯李成梁奏折的那一刻起,大明朝廷沉寂了几个月的这潭浑水湾终于又热闹了起来,失踪三个月的皇长子朱常洛再度成为了风云人物、众人焦点,围绕他的离奇辽东经历所引发出的轩然大波铺天盖地,夸张点说比山崩海啸也不差多少。
朝中壁垒森明的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申时行、王锡爵为首的内阁大臣简称立长派,另一派是以沈一贯、郑国泰为首的立三派。在这不得不说一句,本该在万历二十九年才混进大明内阁的沈一贯,居然硬生生提前了十三年,这一点让不久回宫后的朱常洛大为意外。
申府书房内,申时行一身家常便装坐在椅上,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虚阖。三月将尽,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所以书房内还是生着火盆,银丝霜炭微微吞吐火苗,映红了两个人的脸。
王锡爵实在受不了申时行这慢吞吞的性子,一拍桌子,“申汝墨,我说你有没有点正事,半夜三更把我从热被窝拉出来,合着就是来看你发呆的?”
“元驭,你今年五十有二了吧……”
王锡爵最恨别人说他老,尤其这个人还是申时行!顿时眼睛一翻,“啊,你记得倒清,那你今年五十有三了,比我还大一岁呢。”
申时行忍不住,哈哈一声笑了出来,指着王锡爵笑道;“你个老东西,这都半辈子了嘴皮上不肯吃一点亏,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王锡爵仰天打了个哈哈,“有事快说,别卖关子,你知道我的脾气的。”
对于申时行老是半夜将自已拖来骚扰的习惯王锡爵表示非常不满,可是下意识又觉得申时行肯定是有大事要说,所以王锡爵逼着这老狐狸快亮底牌。
“许国走了,沈一贯进入内阁,王家屏一直特立独行,眼下内阁四人中只有你我同心了。”想起自已入仕以来经历多少风雨,申时行似有无限感概。
“我们现下都已是天命之年,这个位子还能坐几年谁都说不清楚,可是在回乡养老前有一件事不办成,我恐怕到死都不会闭眼!”说着话的申时行罕见的激动起来了。
王锡爵和申时行在内阁中一个首辅,一个次辅,申时行擅长和稀泥,讲究一个治大国如烹小鲜,王锡爵却是刚直肃厉,眼睛不揉沙子的主,二人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互有所补。几十年掊养出来的默契不是白给的,对于申时行说的一定要办成的事,王锡爵心里很清楚。
大明内阁一般不会超过五人,这是张居正时定下的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已成惯例。许国离去后,沈一贯力压赵志皋高调进入内阁,其中意味万千。沈一贯的背后站着谁,代表着谁的意思,申时行和王锡爵二人心里都很明白。
自从腊八宫中进了刺客,皇长子离奇失踪后,申时行等人失了希望,个个沮丧之极。相反的郑国泰一干人等日益猖狂,对于王锡爵深感担忧。
可是任谁敢没想到,意外离宫的皇长子居然到了辽东,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没用大明一兵一卒一分钱粮,只用叶赫部就将建州女真打了个落花流水,其后更将海西女真首领清佳怒收降,递上降书顺表,言明永世称臣,再不犯境。
这个时候的怒尔哈齐在大明朝这里还不算什么厉害角色,可是海西女真一直是大明北疆的一个心腹大患,皇长子化大患为祥和,这个功劳比起开土辟疆也小不到那去。
“皇长子天纵睿智,有大功于社稷,福泽于万民,这次回宫来,必定是当仁不让的太子不二人选,你现在这态度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王锡爵说这话是有根椐的,自从皇上将李成梁的折子和清佳怒的顺表发下来,朝廷上下顿时刮起一阵风暴,先前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瞬间转向。郑国泰之流偃旗息鼓,或是称病不朝或是钳口结舌,让那些鸟人搅了几个月的朝野风气为之一清。
申时行摇了摇头,“元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子有句真言说的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就在申时行和王易爵忧心仲仲商量的时候,离申府不算太远的白水街郑府秘室内,正中东首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文士,西首椅上坐着一个胖子,正是郑国泰。下边两把椅子上依次坐着沈一贯和叶向高,这个阵容可比申府书房壮观的多。
身为国舅,郑国泰手掌五城兵马司要职,随着郑贵妃的地位越涨越高,皇三子越来越受宠,郑国泰的地位随着他的一身肥膘一样越来越厚。
沈一贯拿起盖碗,茶香伴着氤氲水汽缭绕而上,睨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叶向高,沈一贯打心底哼了一声,如果不是郑国泰找了郑贵妃说了句话,恐怕今天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就是这个小子了,想起郑贵妃,沈一贯的眼神悄悄落在郑国泰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东向为尊,能在郑府内坐到这个位子的人自然不是凡人,可好笑的是秘室四人中,就数他的官位品阶最低……一个六品的吏部给事中,顾宪成。
“今日请二位到此,朝廷这几日风雨喧嚣,几位怎么看?”沉吟片刻后顾宪成开口了。叶向高聪明的看了沈一贯一眼没有说话。郑国泰是个草包,你若是问他京城里那个小娘最美,谁家班子唱得最好,肯定张口就来。
做为内阁成员之一,沈一贯最有发言权,当仁不让的开口,“这几日朝廷中因为皇长子立下不世大功,要求立为皇长子为太子的言论喧嚣直上,其势之猛可称近年之最。”明知道在座都是保三派,他还故意这样说,足以证明沈一贯确实一如既往的耍滑头。
郑国泰拍案而起,怒道:“那些墙头草,咱们皇三子身份尊贵,那点比不上那个贱婢之子,一个个全是有眼无珠的腐儒混蛋!”
顾宪成皱起了眉头,不满的看了一眼沈一贯,挥手制住郑国泰的勃然大怒,随后目光就落到了叶向高身上,淡淡道:“进卿,依你看皇长子有功于社稷,一旦回宫,这太子之位是不是注定是他的了?”
叶向高今年才二十九岁,却是一脸的少年老成。沉思片刻,“依学生看也不尽然,皇子离宫,便是大过,即便回宫,想登大位也是不可能之事!”沈一贯手中的茶碗猛的一抖,他好象明白叶向高说的意思了。
顾宪成哈哈一声长笑,猛然从椅上站了起来,“进卿一言,正合吾心。明日我们各修本章,奏请当今速迎皇长子回宫罢。”
沈一贯和叶向高心领神会,可是郑国泰急了眼,急吼吼道:“大顾、老沈、小叶,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现在不应该想尽法子阻止那小子进宫才是么,你们干么胳膊肘向外拐?”
草包就是草包,沈一贯鄙夷的斜了这只肥猪一眼,摇头不语;叶向高呵呵一笑,抬头看天;顾宪成叹了口气,“守成,稍安勿燥,有些时候把看不见的东西放在眼皮底下,比把他放在看不到的地方要好的多……”对于这个说法,沈一贯和叶向高暗暗点头,只有郑国泰茫然瞪着眼珠子,不知所云。
就在众臣齐口同声要派人迎皇长子回朝时,远在辽东的朱常洛正坐在宁远伯府大厅之上,与上前被拦在小门不同,这次李伯府开大门,铺红毡,鸣鞭炮,奏礼乐,李成梁亲自出大门迎进来的,礼遇之高之隆,实属宁远伯建成以来第一人。
亲眼见识了宁远伯府的奢华无度,见识了他那倚山而建,附郭十几里不见天日的气派,朱常络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如此浪费钱财奢靡无度,就算军功大如天,也难逃后世史笔如刀。不过自已要成大事,眼下必需此人鼎力相助,这些事只能先放一放,时间长着呢,不必急在一时。
到了大厅坐下,朱常洛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心里难免奇怪,“李伯爷,不知九夫人那里去了?”
提起九夫人,李成梁老脸一阵恚怒!
自从上次突然想起朱常洛那句‘血色罗裙被酒污’,李成梁对自已身边这位九夫人就起了怀疑,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就在九夫人再度放出信鸽的时候,她的头颅随着一个木盒,被一同送到了赫济阿拉城。
这件事李成梁已不想再提起,尴尬一笑,随后从袖子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朱常洛,“殿下,这是京城申阁老快马加鞭给我送来的一封密信,老臣不敢耽搁,急请殿下来此就是因为此事。”
申时行来信给自已?朱常洛手里拿着的这封轻飘飘的信马上就变得沉甸甸的,接过后打开,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寥寥十六字:“皇子离宫,于礼不合;见信速归,迟恐生变!”
朱常洛心中忽然一阵烦乱,申时行的信中意思很明白,看来朝中有人要利用皇子离宫这件事闹妖蛾子了,不过自已中毒的事暂时还没有人知道,这倒是个好消息。
“老伯爷久历宦海,不妨帮我拿个主意。”抬起头李成梁正在微笑看着自已,朱常洛呵呵一笑,便将信递给李成梁,李成梁也不客气,抬手拿过略微一扫,脸上笑容隐去,“老臣愚昧,断不来这种大事。”
说完这句话,老眼余光觑了觑朱常洛,见他神态自若,喜怒难辩,心中惴惴不安,“老臣一颗忠心在上,唯皇长子惟命是从。”
朱常洛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看着他点了点头。
李伯府这大厅宽阔无比,可能是烧了地龙的缘故,非但不觉其冷,地面升起阵阵温度使这偌大的空间温暖如春,可是此刻的李成梁额上居然渗出冷汗,背心凉嗖嗖的居然打了一个寒栗。
第47章 蛮子
辽东的春天比起京城总要晚上那么两三个月,天道亘古恒久,从来不会因为那个人那件事而更改,可是人心里的春天要来,却是任谁也挡不住的,寒冬过了便是春。
朱常洛端坐椅中,厅外升起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如同镀了一层金辉般耀眼生花。朱常络忽然笑了,“老将军还记得你我在客栈的约定么?”
于赫济格城一役归来的朱常洛,李成梁没有一丝半点的轻视。这个半大少年此刻身上的超强气势,给他带来极强的压力和深深的忌惮。李成梁暗暗擦了把汗,低头恭敬道:“老臣惶恐,殿下神威天纵,老臣已经毫无疑心,决意跟随殿下,略尽鞍前马后之劳。”
“好!但愿老将军谨记今日之言,老将军不负我,常络决不负老将军,事成之后,必如你所愿。”李成梁等的就是这句话,心愿得偿,大喜过望。
“申阁老这封信,老将军可有什么想法?”这个问题再度问起,李成梁自然不会再装糊涂卖疯癫,沉吟片刻,“殿下,历朝历代离宫皇子未闻有再登大宝的可能……依老臣看来,您无故离宫之事只怕是已经授人以短。”
李成梁话虽没说完,意思已经很明白。皇子离宫就意味着丧失了皇权继承权,以朱常洛这种离奇出宫的尴尬处境,只要当今朱翊钧一道圣旨下来,本来就不受宠,再连身份都受到质疑的朱常洛,这辈子能做上个王爷就不错了。
可看着朱常洛那淡淡的笑容,李成梁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皇长子绝没有那么容易倒下,对于自已的判断,李成梁近乎执拗的坚信!
“沈师父曾教我为君之道,天子之道,治心之道。能够掌控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道。”朱常洛全身笼在阳光之中,声音清澈明亮,“常洛以为沈师父所教乃是太平盛世的治国之道,若是适逢乱世,依常洛来看,必要手执重兵,以杀止杀,方是治乱之道!”
几句话里李成梁愣是从中听出一股浩然而来的唯我独尊,统御四海的磅薄气势!
“这次回宫,必不安宁。如果到时……”朱常洛忽然转低了口气,“如果到时用到老将军,希望您谨记当日客栈之约,不负前盟就好。”
此刻的李成梁早已心悦诚服,心甘情愿的拜了下去,以近乎虔诚的口气道:“老臣李成梁,自今日起誓死追随殿下,李家兵马今日起便是殿下的御林军,但有所命,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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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自古便被称为“吴头楚尾,粤户闽庭”,又称赣鄱大地,其地三面环山,五河流淌,其中以龙虎山风景最胜。山上众峰或奇或雄,或陡或险,沿江而立,层云涌动,就好似一座天然的混沌迷宫,避开了世间的纷扰。
万历十六年初春,江西南安府大庚县。
日暮时分,一前一后走来了二个人,顺着蜿蜒的山路上迤逦前行。打头一个修身玉立,一身玄衣,一双眼睛光华内敛,五官如同剑削斧斫而成,英气勃发。他身后跟着一个勉强称得上少年的小孩,身形纤细,一双眼睛泓如秋水,眼底一块青色映着一张小脸白的清透。
后边一队人马,一个青年男子带着一队二百个亲兵护卫在后边紧紧跟随,这一行人正是从辽东而来的朱常洛、叶赫,那个青年男子就是李如松最小的一个儿子,松柏桢樟梅中的李如梅,比起他的四个大哥,刚过而立之年的李如梅显得朝气很多。
在与李成梁一番长谈后,朱常洛果断决定即刻反京,正如申时行所说,迟恐生变。李成梁对于朱常洛这个决定很赞成,当即再修本章,言明自已身有戌边重任,不敢轻离职守,派自已五子中的李如梅,护送皇长子驾返归京。
此举在叶赫看来大有拍马屁的嫌疑,护送神马的叶赫认为完全没必要,当初自已一个人不是也把朱常洛带到辽东了么……
朱常洛很佩服李成梁做事老道滴水不漏,自已离奇出宫已经授人以柄,如果再这么孤单单一个人再回去,路上若生出一二事来,那紫禁城的大朱门自已能不能踏进去都是个问题。
李成梁此举,是做给朝廷中人看,末尝也不是在做给皇上看。以李成梁今时今日的声望与地位,如此旗帜鲜明的表明态度,只怕会有很多人会坐不住了。想到这里,朱常洛小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朱小七,你敢走的再快一点不?”叶赫一脸的不耐烦,如果不是自已坚持改道来江西一趟,此刻他们估计直奔京城去了。这个死小孩对自已的中毒之事全然不放在心上,此时的叶赫颇有点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味道。
“喂,叶大个,我又没练过两仪真气,能走成这个样子就不错了,知足吧你!”朱常洛索性不走了,举起手里一根树枝,指着叶赫小声嘀咕道:“没让你背就不错了,还敢罗罗嗦嗦。”
李如梅带着一行人苦哈哈的跟着爬山路,想起走时老爹李成梁将自已带到秘室,疾言厉色的告诫自已,这一路上唯朱常洛之命是从,只要将皇长子安全的送到京城,就是大功一件!虽然不知道来这龙虎山干么,即然皇长子要来,他也不敢有啥意见。
正这时,从山上慌慌张张跑下了一个人,与其说他是跑下来的,更确切地说是滚下来的比适合适。倒把朱常洛和叶赫唬了一跳!
定晴一看是一个身着白色布衫的少年,身量高挑但是非常瘦,脸上一团污泥遮着的看不清长相,老远就看到一双眼睛很清很亮。从他露在衣袖外的手臂来看,肤色倒是相当的黑。
“坏了坏了……”少年爬起身来,慌慌四下打量,看那仓皇样子恨不能找个地缝藏起来,可是在这光溜溜山道上,那来的藏身之处。
朱常洛好奇的上下打量,叶赫微微蹙眉,在向那少年跌下的那条山路上尽头,隐隐约约一阵脚步之声传来,甚是急促。
那少年神情更是焦急,左右张望团团乱转,朱常洛不禁笑出声来,招了招手道,“这位兄台,这里有大黑石……若是紧急可以来这躲躲。”那少年微微一愣,呵呵笑了几声,一举手“多谢小兄弟指点!”
此时小路尽头现出几个带刀的身影,那少年不敢多说,一猫腰滋溜一声就钻到了黑石后边,朱常洛面色不动,踏上一步,将他露出的一角衣衫遮住。叶赫瞪了他一眼,但还是踏上一步,和他站在一块。
此时山上奔下几个捕快,为首一个大胡子中气十足,奔到叶赫面前停住脚步,四下打量了一番,和那几个捕快交换了眼神,“奇怪,那小子明明顺这条路奔了下来,为什么一转眼就不见了?”那几个捕快也是不明所以。
大胡子对着叶赫中气十足的喊道:“小子,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少年跑到那里去了么?”
叶赫那里肯会理他,鼻孔朝天,理都不理,连哼一声都欠奉。
这些捕快惯看颜色的,见叶赫满脸写着生人勿近,虽然心里有气,可是看叶赫这一身气度非凡,愣是没敢惹。
朱常洛笑嘻嘻道:“公爷好,我们兄弟是来龙虎山拜谒冲虚真人的,没有看到公爷说的那个人。”
一听是来拜谒冲虚真人的,那几个捕快的脸登时现出尊敬之色。冲虚真人是龙虎山正一教掌教真人,在这方园千里之地,冲虚真人堪比陆地神仙一样的人物。
看看朱常洛一行人个个风度不凡,那个大胡子不敢再为难,挠着头奇道:“邪门了嗨,上那去了呢?”自言自语:“这要让他跑了,回去县爷那里可怎么交待啊。”另外几个捕快接口道:“再找找吧,他又不是山上老神仙,还能飞了不成?”
朱常洛看得有意思,敢情这位少年身上还背着案子不成?
“诸位官差大哥,那个少年可是犯了什么王法么?”大胡子打量说话的这个人,这个少年和那个冰块脸不同,一张小脸笑得跟花一样,身上那一股难言的清贵气质,让他难以拒绝回答问题。
“小兄弟,那个小子不是我们大庚县人,可这小子蛮的很,居然跑到县衙痛骂我家大人为官不清,办案糊涂,你说这可不是做死么!”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朱常洛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自古官民两世人,这官骂民正常,民骂官可真的少见。
“咱们大庚县乃是阳明公归天之地,文风教化可不是吹的。县太爷震怒无比,发下令来,要将他拿捕归案。”
这个小地方居然是阳明公殡天之地?这点让朱常少大为惊奇。
王阳明一代心学宗师,更有大明军神之称。精通儒家、佛家、道家,而且能够统军征战,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全能大儒。他的一生功绩被后人用一句话概括“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虽久不废,谓之三不朽。”
他的心学一派在明朝政坛上更是影响深远,象徐阶、张居正等一代明臣都是心学中人,就是到现在,心学门人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视,只是再没有出过什么出类拔萃之人。
看着那些捕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分头寻找,待他们走远后,朱常洛拿脚踢了下石头后面那个黑蛋,“喂,你真的是骂了县官么?”
“骂了又怎么样,那狗官断案不明,草菅人命,骂他是轻的呢。”黑衣少年一个高蹿起来,机警的四下看了看,拍拍屁股就要走。
“县令虽然只是七品小官,可也是大明朝正儿八经的官职,代天子牧民一方,你一介庶民,敢与官抗,就是个傻子!”
“我倒不是傻子,他们都叫我蛮子!当官怎么了,等我做了官,必要将这些欺负百姓的狗官全部杀光!”少年气得脸蛋涨红,凶霸霸的瞪了一眼,转身就跑,一溜烟的很快就要没影了。
在朱常洛在听到蛮子那两字时,忽然心中一动:此蛮子是不是彼蛮子?伸手一拉叶赫,“叶赫,快,把他拦下来我有话问他!”
叶赫不知他又发那门子疯,懒得说话,脚尖一勾,地上一个石子凌空飞起,正要转过山弯的少年瞬间一个大马趴,唉哟一声摔得狼狈不堪。
第48章 援手
风丝袅,水浸碧天清晓。一镜湿云清未了,雨晴春草草。与辽东白山黑水不同,几场春雨过后,暮春三月的江西龙虎山放眼一片青碧,春意盎然。
被叶赫踢出的小石子击中腿弯,那少年一个跟头跌在路旁青草地上,所幸没有受什么伤,只一身白衣在地上滚得一片泥泞,显得很是狼狈,可倒霉催的是这一番声响,惊动了正在四周搜巡的一众捕快。
一马当先跑来的那个大胡子大喜,呼哨一声,“兄弟们,总算逮到这个小子了,交差收工回家啦。”众捕快拿人都是拿惯的,十几个人围上去,拿绳子的拿绳子,摁手脚的摁手脚,片刻间已将他捆了起来。
那个少年颇几分力气,奋力挣扎,口中喝骂不休,那大胡子捕快大怒,“你个小兔崽子,安生点让老子交差,别没事找事,不吃点苦头你道爷爷是吃素的是吧……”
那少年越加愤怒,一口唾沫喷了大胡子一脸,“狗官手下尽是狗仗人势的家伙,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就要害我,熊廷弼铁骨男儿,今天就算虎落平阳被狗欺!”
那帮捕快如狼似虎,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的,那里受过这等辱骂,那个大胡子勃然大怒,左右开弓几个耳光就拍了下去,熊廷弼满口鲜血,骂不绝口。旁边的一众捕快大光其火,其中一个举起手中刀鞘照着他的头就打了下去!
刀鞘带风,这一下打实了,最少也是个脑袋开花。随着一声惊叫倒下去不是熊廷弼,反倒是那个捕快身子凌空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弧,头上脚下的栽进路边草从去了。
出手的是叶赫,一双眼中精光四射,盯得那一众捕快心中发毛。
变故突生,一众捕快和熊廷弼都有点吃惊。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大胡子,呛啷一声掣出腰刀,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有公命在身,在此捉拿嫌犯,你们殴打官差,不怕王法么?”
这种小儿科的威胁,别说叶赫,就连后边跟上来的李如梅和那二百个亲兵护卫都觉得一阵好笑。朱常洛笑嘻嘻的走上前来,一身清贵之气尊贵无匹,那大胡子为其气质所夺,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几步,那些捕快更是哑口无声,不敢动弹。
早在听到那个白衣少年自称蛮子的时候,朱常络就已经心里一动,等到听到他自称熊廷弼时,朱常络笑了……
辽东三杰之首的熊廷弼熊蛮子,这是个继李成梁之后让怒尔哈赤闻名头痛的人物。这种人材跑到了他面前,那就是老天爷赐下的礼物,不收了就是暴殄天物,会遭天谴的。
“你是什么人?此人是我们大庚县要犯,我们捉拿于他,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放狗屁,我一没偷二没抢,没有奸犯科,清白做人,犯什么案子了!倒是你们县令收受贿赂,断案不明,判得一手葫芦案,我为好友仗义鸣冤,那狗官就派人捉我……”那些捕快不肯让他说完,纷纷喝斥。
朱常洛长眉一扬,“这么说来,这位熊公子并没有实罪在身,说白了不过是个嫌疑之名。你们身为官差,仗公家之名,行胁迫之事,按大明律例,轻者罢职,重者杖刑、流放!”
他声音朗朗,张嘴大明律闭口大明律,把周围一众人等唬得一愣愣的。可有谁知道朱常洛完是信口胡诌,不过他的一身金尊玉贵的气势压下来,蒙个把捕快那是富富有余。
叶赫大步上前,一股森然杀气逼出,那些捕快如遇瘟神,不由自主的连连退后。叶赫冷笑一声,拉起一脸迷胡的熊廷弼,骈指一划,绑在他手上的绳子节节寸断,比刀子还快。
“就烦这位差哥,回去回禀你家大人,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大明子民,稍后我便带着这位熊公子去衙门面见你们大人,是黑是白总会有个交待。”
大胡子捕快眼珠子转了几转,上前赔笑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小的回县衙也好有个交待……”
朱常洛哈哈一笑,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李如梅,“我们打辽东而来,要往京城而去,你只要这样和你家大人交待就好。”这一些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啥信息也没露。
可越是这样云山雾罩,越显得神秘莫测。大胡子捕头也算混出来的,就眼前这情况,别看这个少年笑嘻嘻的人畜无害,可明显就不是普通人,这一点看看人家身后那一二百个膀大腰圆的凶神恶煞就知道了。几个捕快交换了个眼色,形势比人强,虽然心有不甘,也不敢再说什么。
大胡子到底老成些,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那小的们就回去如实回禀县爷了,就请公子可怜我们这些听差拿饷的兄弟,说话算话就是大恩了。”
“尽管放心,本公子说到做到,断不会让你们为难就是。”那些捕快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一齐对朱常洛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见他们对自已凶神恶煞,可到了朱常洛这里个顶个和小绵羊一样,熊廷弼大为气愤,“狗仗人势的东西,欺软怕硬,有朝一日我当了官……哼!”
众人都伸长耳朵等着听他有朝一日当官会怎么样,那知道是一句大大的哼,顿时一片嘘声四起。
朱常洛一行人往这大庚县衙佯徜而来。叶赫一脸铁青,极不高兴,都到了龙虎山底下了,不能第一时间去看师父任谁也高兴不起来,板着一张脸,搞得一行人都离他老远远的,只有朱常洛怡然自得,扯着熊廷弼问了一路。
此时熊廷弼刚刚十九岁,由湖北广夏老家来江西看望好友,一个是为了游学增长履历见识,大庚县青龙港是阳明公的殡天之地,文人骚客每年来此凭吊感怀络绎不绝,文风盛行;二个是看望好友莫江城,熊廷弼从小出生贫寒之家,一边放牛一边苦读,今年十九岁的他,一身才学是没的说。这次来江西还有个难以开口的原因,就是想找莫江城借点银子上京****的。
等他来莫江城家里,放眼望去莫府中哭声震天,一片愁云惨雾。一打听这才知道好友已经被下了大狱,置莫家于这种凄惨境地的正是他们的儿女亲家罗家。
“是亲三分向,更何况是儿女亲家,能有什么大事,居然闹到这种地步?”不但朱常洛稀罕,就连叶赫和李如梅都竖起了耳朵。
“莫家的女儿兰心嫁给罗家的少爷罗退思为妻,过门三月暴毙,莫江城上门察看,罗家死活不许,活蹦乱跳的的大活人怎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没有了,莫江城一怒之下就将罗家告上了衙门。”熊廷弼叹了口气,为莫家也为自已叹息。
朱常络好奇,“事情古怪,你朋友这样做倒也应当,后来……”
“没想到没告倒罗家倒把将自已搭了进去,那姓陆的狗官昏庸无比,一心讨好罗家,不分清红黑白,将莫江城用刑坐实诬告之罪,关入大牢。是我气不过上堂鸣冤,那狗官先前还假惺惺的和我讲理,被我连驳几次,恼羞成怒,当场就着人拿我问罪……所以我就跑出来了。”熊廷弼愤愤然吐出一口闷气,横眉怒目不改蛮子本色。
朋友身陷囹圄,能廷弼一时激愤前去讨公道,没想到银子没借着,搞到最后就连自已都吃上了挂落。
看着熊廷弼朱常洛想起史书上对他评语:“有胆知兵,善左右射”,又说他“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看一知十,这个性子果然不改蛮子本色。
朱常洛点了点头,心下了然。难怪那个陆县令恼羞成怒,凭这位的态度与口才,一般人能受得住才叫奇怪。由这个案子联想到罗家身后的背景,一时间脚步放缓,细细思量起来。
熊廷弼虽然嘴坏蛮横,可是他也聪明过人,看着沉思中的朱常洛,忽然福至心灵,“朱公子,在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一句话说的吞吞吐吐,黑白分明的眼底带着几分歉意,几分乞求还有几分倔强,这些古怪的表情纠结让朱常洛看得好笑。
“嗯,你想让我救你的朋友?”朱常络半垂着眼,脸上似笑非笑,
一旁李如梅一脸犹豫之色,“殿下,走时家父千叮万嘱,要以殿下平安为要,尽快将您平安送到京城,这改道来江西已是不得已。这个小子的事有什么大不了,不必劳动您出马,让一个亲兵带着我的贴子,保他出来就没事了,您看如何?”
李如梅说的办法的确是好办法,不说李成梁堂堂宁远伯威名远扬,就凭李如梅堂堂四品总兵之职,镇住一个七品县令是富富有余,可是朱常络不想这么做。
因为眼前这个白衣少年是熊廷弼,别称熊蛮子!辽东三杰第一人,为他耽搁一点时间,若能将他收为已用,这买卖赚大发了!所以在熊廷弼对上朱常络那贼亮贼亮的眼神后,一种极不踏实的感觉让他差点拔腿跑路。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案子不过是口舌意气之争,等见县令说开就完了,这是小事。你的朋友的案子牵扯人命关天,还有诬告之嫌,你我萍水相逢,我凭什么要去趟这浑水?给个理由先?”
第49章 拜衙
佛祖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孔子曰:义之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圣人教诲,做人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么?
面对朱常洛近似戏谑的逼问,熊廷弼总觉那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那里不对,嘴巴张了几张,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与对方萍水相逢,一面之识,对方出手拦下官差,又答应替自已解脱官司已经很够意思了,自已身无长物,无权又无势,凭什么要求对方一而再的帮自已?自已眼下所为说好听的是不知轻重,说难听点就是不要脸。
觉得被人轻视了的熊廷弼一张脸由白转青,由青变红,慢慢的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公子不肯援手原也应当,在下不敢再劳烦公子,就此别过,熊廷弼就用这项上人头和那个狗官争个高下罢。”说完一拱手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果然是明史上出名的大毒舌,这几句话拐着弯的骂朱常洛是小人,不是君子。叶赫叶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倒还罢了,李如梅眉毛一拧就要发作。朱常洛没等他说话,一声断喝:“给我站住!”
“别以为自已读了点书,懂得了点道理,以为凭自已那点风骨热血,就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我看来,那些全是狗屁!想在这吃人的世间立足,想要完成你胸中抱负,就收起那一套假仁假义的假道学,先学会唾面自干,再忍得胯下之辱,做不到这些,你的傲骨热血包括你那个头,不值一文钱!”
这几句话骂得扒皮揭骨,痛快淋漓,把个熊廷弼骂得站在那里愣愣怔怔,同时也让旁边的李如梅大为惊讶。从古来到现在,敢将圣人之语斥为狗屁的人肯定有,但是敢说出来基本都是死的渣都不剩了,除了一个人,王阳明!
王阳明骂没骂过圣人不知道,可是时至今日王阳明心学的大量传播,以他的心学为本而创建的泰州学派已经狂到没边了,什么孔子孟子,什么三纲五常,在他们看来全是放屁,全是假道学。
一阵冷风吹来,李如梅哆嗦一下,这位小殿下不是阳明公附体了吧……
朱常洛这么骂有他的道理,历史上的熊廷弼倒霉就倒霉在这个脾气上了,彪悍、嘴臭,不肯吃亏,因为他的率性而为使大明朝受到极大的损失,他也因此赔上了自已的一条命,背了一世骂名。今天这痛快一骂,也算朱常洛的一片苦心,就当是末雨绸缪,看他能不能体会了。
“救人先救已,量力而行,我说的这些你要是都想明白了,再来找我去救人,你要是想不明白,愣要拿鸡蛋去碰石头,那就当我是放屁,你爱咋样就咋样吧。”
说完招呼叶赫和李如梅转头就走,叶赫转过头同情的看了眼熊廷弼,他经常被朱常洛气得死去活来,那一张嘴有多厉害,只有他最了解。
一行人渐行渐远,朱常洛几度回头瞄去,一直到竖木头一样的熊廷弼在自已视线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眼见再转过这个弯就再也看不到了,不由得叹了口气,“叶赫,我是不是说的太重了?”语气很有些忐忑不安的意思。
叶赫忍住笑,沉声道:“要不要我们再转回去?”
再次叹口气,辽东三杰啊,真这么放过了自已怕是得后悔一辈子。可想要收伏熊廷弼这种人,小恩小惠是不行的,必须攻心!只有让他心服口服,才能收为已用。
“不了,还是走吧。”话是如此说,心中不无遗憾,但朱常洛还是没有回头。
不过这心里真的舍不得啊,朱常洛边走心里边翻腾,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大叫远远传来,“公子留步,飞白错了……”
朱常洛大喜,立马停住脚步,熊廷弼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公子你说的对,是我莽撞行事,不但不能救朋友,反倒连累了自已,果然是愚蠢之极。”
朱常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急公好义是好的,可不能只凭一腔血气蛮干,天底下不公平的事多如黄沙,若不从根本上解决,你一人之力又能救得了多少?”
几句话发人深省,别说熊廷弼,就连一旁的李如梅和叶赫都低了头若有所思。几百年形成的痼疾想从根本上解决?说的倒容易,天底下有一个算一个那怕是皇帝也不敢说这大话。
“你有办法?”叶赫问。
“你猜我有没有?”朱常洛答。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忽悠,是说大话,可是从朱常洛嘴里说出来,叶赫第一个相信,熊廷弼第二个信了!
“公子若不嫌熊廷弼粗鄙无用,从此但凭公子所命,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即然相信了,熊廷弼表决心表态度什么的水到渠成。
不嫌,不嫌,喜欢都来不及呢,此刻的朱常洛笑得象只狐狸,“走罢,咱们闯闯大庚县衙去。”
“从辽东来往京城去,敢如此气势骄人莫非……”此刻大庚县府衙内,县令陆少龙一身官袍,坐在堂前,手扶案上,两眼望天,不停的琢磨刚才几个捕快带回来的消息……陆县令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没等他细细琢磨,有衙役飞速来报,门口有一行人在外求见。
来不及多想,陆县令慌忙收拾了一下,心中虽然有猜疑,在搞不情况下不敢太过张扬,也不敢太怠慢,为小心起见便在二门上守着亲自迎接。
朱常洛和李如梅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在看到后边跟着的熊廷弼时,陆县令一阵愕然。不过这个不是重点,这一行人的与众不同,连个捕头都能看出来个一二三,陆县令再看不出来,这官真做到狗身上了。
掸掸身上灰,正了正官帽,陆县令周身好似二两重的柳絮随风飘了过来,一脸笑容的真诚又温暖,“各位大驾远来小县,下官没能远迎,望请上官恕罪。”
其实陆县令自称下官,真不是他妄自菲薄。先不说朱常洛的那一身不言而喻的贵气,就凭立在眼前大马金刀的李如梅,陆县令就已经确定这个人官阶绝对在自已之上!原因很简单,七品官基本上是有官一族近乎最小的一种,是个官就比他大。
“贵县太客气了,在下辽东总兵李如梅,有事到京面圣。来的唐突,不要见怪才好。”李如梅冷哼一声,微微一拱手,算是还礼。
“辽东……总兵?那不知镇守北疆的宁远伯大人与阁下怎么称呼?”
“正是家父!”
人的名,树的影,先不说李成梁权倾朝野,威名赫赫,就是李如梅也是大名鼎鼎的李门五虎将之一,大明朝是个当官的都是如雷贯耳。
做梦都没想到自已的小庙居然能来这样的大佛,若在平时,陆县令早就身轻如燕,全力讨好献媚了,可是看到站在李如梅身后正朝着自已瞪眼的熊廷弼,陆县令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心里叫苦连天。
随后一行人的安置,陆县令卖力的亲力亲为,任谁拉都拉不住,忙得这叫一个鸡飞狗跳。好容易等他喘上一口气来,朱常洛开门见山,一句话让他又惊又喜,差点厥过去。
“我们这次来贵县,想找陆大人说个情……”朱常洛笑得如沐春风,态度好的不得了。
一见朱常洛说话,陆县令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回答,“小公子客气了,有事就请吩咐,下官无有不从的。”
拉过身边横眉立目的熊孩子,“这位想必陆大人也识得,他是我远房一个表亲,今日恰巧在路上碰到,他从小性子耿直,嫉恶如仇,见不得一些腌臜事情,听说他冒犯了大人,我想腼脸向大人求个情,不知能不高抬贵手放过他呢?”
一番话说的春风扑面,客气之极,可陆县令差点就跪了,这话里话外,言刀霜剑犀利锋茫,已令他心惊胆颤。
“公子太客气了,一切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当不起公子说情,就此揭过就是。”陆县令额头上刚消停的汗又冒了出来。
“即然是误会,说清就好,多承大人的情了。只是即然管了这一桩,还有一桩事不得不过问一下。”
陆县令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幸好他看到熊廷弼时已经有思想准备,于是添上了一句,“不知公子要过问什么事,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陆大人就是爽快!”朱常洛拍拍掌,“莫家告罗府害人一案,不知贵县是如何断的?不是我们要管闲事,只是那莫江城是我表兄的朋友,我们就是想问一问,没有半点干涉的意思……”
不干涉你个头!不干涉你问什么,滚蛋不就成了么?陆县令牙齿咬得死死的,先在心里诅咒一番后,可一开口便换了一番声气。
“莫氏兰心一案,经杵作验定,那莫氏确实是暴病而亡,这个都有卷宗在案的。至于莫江城状告罗家谋害一案,他即拿不出证据,又不肯罢休,一味搅乱公堂,下官不得已将他拿在大牢,即然有公子出面,下官着人放他出来也就是了。”
一推二做五,几句话推得干净之极。果然老奸巨滑,朱常洛呵呵笑了两声。
一旁的熊廷弼见他指鹿为马,大玩太极之术,不由得蛮性发作,正要破口大骂,朱常洛两道寒冰似的眼光横了过来,熊廷弼忽然就泄了气,低了头不再讲话。
“大人心如明镜,办案是错不了的。只是人命关天,莫江城与我表兄又是好友,我们既然遇上了,不搞个水落石出心中不安,我们想去狱中一探,不知陆大人肯或不肯?”
看来这趟混水是趟定了,到了此刻陆县令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你们李家势大根深,只怕对上那位主也得避让三分!
“公子有命,下官怎能不允,便由下官亲自带各位狱中一行吧。”陆县令没有迟疑,很痛快的答应了。这倒让以为要左推右挡磨叽一阵才能成的朱常洛小吃了一惊……这么痛快的答应,有点不太科学,果然……
“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第50章 剖心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这官也有官道,有些东西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对于借一步要说些什么的陆县令,朱常洛心领神会。
官场上的事颇为玄妙,有些事明明彼此明白却偏偏不能点破,一定要隔着一层纱。这层纱好比那戏台上的锣鼓,看似无用,却不可或缺。
初听戏的人不懂,以为唱戏有胡琴丝竹就已足够,可一出戏下来,锣鼓锵锵,轻重缓急,高低曲折,意味深长,听着锣鼓音,懂行的人便知道这戏该怎么唱了。所以说话听音,锣鼓听声,这个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下官能否抖胆问一句,公子和宁远伯是什么关系?”看着陆县令一脸紧张的表情,朱常洛差点笑出声来,忍了一忍,正色道:“在下不才,是他老人家的孙女婿。”
陆县令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脸上诌媚之色越发添了几分,紧接着压低了声音,“公子和狱中关押的莫江城有亲?”
朱常洛懒得和他废话,皱起了眉头,眼中飞起一点寒意,“我与莫家非亲非顾,陆大人有话就请直说吧。”
“好,公子玲珑九窍,下官一见投缘,有些话我就直说了。”朱常洛暗暗好笑,还好没有说什么敬仰如滔滔江水什么的,看来这个陆大人精通马屁之道,几句话就和自已拉上关系了。
“这个案子是苦主是莫家,可犯事的罗家少爷的父亲是朝中礼部给事中罗大厷罗大人。”朱常络看这陆县令神秘了半天,以为这个罗家少爷身后不知有什么样的背景,搞半天就是一个六品的礼部给事中?皇城中之中六品官多如牛毛,不夸张的说,一块砖头丢下去砸死几个,里边能有一半是六品的。
吏户兵刑礼工六部中,礼部也就是比工部强上那一星半点。若罗大厷是个礼部尚书还算得上是个官,可是一个小小的六品礼部给事中,至于将你吓成这个样子?
惯看颜色的陆县令已经猜出了朱常洛心事,苦笑一声,“公子以为我是怕那个罗大厷?谬也谬也……”
谬也?这话有意思,朱常洛从中听出了几分味道,顿时来了兴趣,“陆大人,话都说一半,不用再卖关子,咱们开门见山行不行?”见他罗罗嗦嗦不爽快有些厌烦,眼角眉梢带上了一点不悦。
“罗大人与郑国舅关系匪浅,这次他的儿子犯案,是郑国舅派人来信叮嘱,要下官酌情办理。”陆县令一咬牙,终于吐露了这个案子的真正猫腻。
原来如此,朱常洛恍然大悟。以郑国泰今时今日的地位,确实不是一介县令所能匹敌。当下点了点头,“多谢陆大人据实以告。可此事我即然插手,便得有始有终。”
满心以为抬出郑国泰肯定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知难而退,毕竟郑国泰身后是郑贵妃,郑贵妃身后可是皇上啊……可事实却令陆县令大失所望。
“公子,可否听下官一劝?这案子郑国舅已参和进来,公子虽然有李伯爷撑腰,可是郑家是天子近臣,又有椒房之宠,依下官看,公子此举实为不智。下官今日一再罗嗦,就是不想看到公子身处险境而不知。”陆县令苦口婆心,不见黄河不死心。
“举头三尺有神明,湛湛青天不可欺。事难两全,陆大人只知道明哲守身,却没想到已经辜负皇恩了。若是我没记错,再过两年就是京察大期,依我看,大人若不早做抉择,这顶乌纱是插花高升还是回家种田,怕是还在两可之间。”
朱常洛这番话意义颇多,似有所指,又拉又打隐隐还有威胁之意,陆县令如何听不出来,事关前程大事,陆县令头上又是一阵冷汗。
不过有一点陆县令是真心明白了,看这位小爷的意思,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摆明了没把郑家放在眼中,这是要叫板呀。他可不知道朱常洛听到这一个郑字,新仇旧恨齐涌心头,即然罗家是郑家的党羽,那就先砍了再说。
思来想去的陆县令终于叹了口气,自已一个芝麻小官这是何苦来哉呢,这个小爷身后是李成梁,罗退思身后有罗大厷和郑国泰。正所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自已居然还想从中调停,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罢了,本大人不管了行不行!想到这里陆县令倒也干脆,转身回到案前,拿出一迭文书交给朱常络,“话已说明,下官责任已了,这是审案前后卷宗,公子一看便知。”说完后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此案尚没有结案,眼下倒也还来的及。”
朱常洛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接过卷宗,“我敢保证,大人不会为今日选择后悔。”陆县令一肚子全是苦水,除了苦笑什么也说不出。
就在朱常洛一行人一脚踏监狱大门的时候,大庚县罗府内罗家少爷罗退思如坐针毡,自从陆县令派来的人离开后,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一种惶惶然大祸即将临头的灭顶之感几乎快要将他逼疯。
一阵刺鼻的香气袭来,门帘开处进来一个妖艳女子。见到罗退思这个样子,不由冷笑一声。“即有胆子做,便要有胆子应承,慌慌张张自乱阵脚顶什么事!”语声不大,却尖利刺耳。
“你还说,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把兰心……”一语没完,罗退思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都是你这个贱人,都是你都唆我做的!”
“呵呵呵……”那女子一阵冷笑,“罗家的人就是没种,你爹是这样,儿子还是这样,一对没出息的货!即然怕当初就别做,做了就不要后悔。”
罗退思双手抱头,痛苦的大叫:“贱人……贱人,你还要蛊惑我,你到底要害我到什么时候啊……”那女子笑颜如花,却遮不住眼底的冷酷怨毒。
天底下的监狱都是一样的。阴暗、潮黑,不见天日,狭小的甬路似乎通往地狱一般不见尽头。
踏进这大庚囚牢,首先入目的是几间狭小的石屋,在最高的地方才有一个小小的出气孔。墙壁上、地上陈年累积的血迹凝固成了黑色的褐痕,长长走廊上点着几个烧着的火盆,一股腥臭的霉气随着阵阵阴风中人欲呕。
一路走进来后,朱常洛才知道牢房也是有雅间和大通铺之分的。先前的石头房子比起眼前这大栅栏,那条件好的不是一点半点了。
借着走廊上昏暗的火光,朱常络看到栅栏里边烂稻草上滚着几十个衣衫褴褛,遍体血污的犯人。听到脚步声后,有几个抬起头来,眼睛闪动着求生的光,大多数则动也不动,如同死了一样。
一入狱中,这人也就不能算是人了。
陆大人以手掩鼻,嫌恶看着这些犯人,恨不得马上生出翅膀飞出这个地方,对着身边狱卒说了几句,狱卒举起手中火把,分辩了一下,对着其中一个吼道:“莫江城,出来!”
在熊廷弼看到一身血染囚衣的好友莫江城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这才短短几天,一个温文尔雅的文弱书生竟然变成浑身是血的将死之鬼,熊廷弼气愤填膺,蛮子脾气发作,捏紧双拳回身就要将陆县令痛殴一顿。
“飞白,不可!”到底是朋友,莫江城微弱的声音止住了熊廷弼的冲动。见到莫江城,朱常络也懒得再和这位油滑之极的陆大人虚以委蛇,淡淡道:“既然见到了莫公子,就不敢再劳烦陆大人,此地腌臜,大人还是暂退,我有几句话和莫公子说道。”
陆县令怎么肯退,正要嗫嚅着找个理由留在这里,李如梅呵呵一笑,拉起陆县令的手,“走吧陆大人,咱们打北疆来,听说你这大庚县名胜极多,你可得尽下地主之谊,好好的给咱介绍一下。”
陆县令只觉得手上如同套了把铁钳,身不由已一路哎哟着就跟着李如梅走了走去。
朱常洛蹲了下来,就着火光打量莫江城,可能是受刑太多的缘故,一张脸雪一样的白,透着几分死气,“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或许会帮你一把。”
一阵寒风吹来,似乎吹动了狱中的浊气,莫江城死人一样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
从大牢出来后,朱常洛淡淡的没有说什么,转身看着熊廷弼,熊廷弼很机灵,转过身就跑,“我去找小翠……”
小翠是莫兰心的陪嫁丫头,这个是莫江城在狱中提出的唯一线索,椐莫江城所说,兰心出事之前,小翠曾有一次去府里找过他,好巧不巧的是那时他正不在府中。至于小翠要说什么就成了一个谜,或许从她嘴中能够知道莫兰心的死因。
叶赫看着熊廷弼跑远的身影,回过头皱眉,“为了这个小子,你连中毒、回京都不顾了,在这耽搁时间值得么?”
“不止一个熊廷弼,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人……”对上叶赫惊讶的目光,朱常洛呵呵一笑,“叶赫,你知道我的身份,时到如今,我即不能躲,也躲不了。这天下一盘棋,不是黑就是白,不是生就是死,就这么简单。”
“你知道我到现在最佩服的一个人是谁?”对于朱常洛的反问,已经被他莫名情绪感染的叶赫,茫然摇了摇头。
此刻朱常络脸上笑容近乎自嘲,“我最佩服的人是怒尔哈赤!”这个答案大出叶赫的意料,惊诧不解的目光投向朱常络。
“你知道人活在世上本能是什么?是生存!为了一块土地,为了一块肉,就会提起刀子去杀戮去劫掠,只为了能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上一天。你可以说怒尔哈赤狡诈阴狠,也可以说他残暴不仁,可是他以十三副铠甲起兵,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就凭这一点,就值得我尊敬与效仿。”
“叶赫,对于我来说生存很困难,为了生存,我以后可能会比怒尔哈赤还要狡诈,还要残暴。这盘棋我即已执子,便不会收手!以后我还会收很多人,好的、坏的,只要对我有用的,我都会收罗门下,只要能为我所用!”
不得不说,朱常洛这一番话带给叶赫的冲击力太大,一直到朱常洛的身影在他视线内快要消失的时候,叶赫忽然放声大吼,“朱小七,你要到那去?”
“叶大个,快点跟上来,咱们得找死人说说话,眼下也只有死人能帮咱们一把了……”
第51章 请辞
就在朱常洛大庚县忙活着救人大计的时候,此时的京城风流云动,各种流言纷纷四起,却无一人敢宣之于口,这一切就得归功于快马送来的宁远伯李成梁的那份奏章。
据说万历皇上看完后不发一言,也没有象上次一样发下来由群臣商量审议,而是随即发旨,嘉奖宁远伯守北克土有功,加太傅衔,赏千金。
当天在储秀宫午膳时,嫌汤太热,勃然大怒,连郑贵妃都下跪请罪。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意无意中,李成梁折子中的内容还是慢慢流传开来,在得知李成梁派自已李门五虎一之李如梅保着皇长子已从辽东出发,不日即将回归京中,这个消息没有引起大家群情哗然,反倒是死寂一片。
但凡能在朝廷上穿朱戴紫,混上个官当的,个顶个都是人精中人精。李成梁打发自已的亲生儿子李如梅护送皇长子入京,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只要不是瞎子傻子的都能想出个一二三来。
若说以前的朱常络勉强只有一个皇长子的身份勉强撑得住架子,那眼下李成梁旗帜鲜明的态度,已经给朱常络身上添上了一块重重的砝码。
在沉寂了几乎一年后,消停了好大一阵子立国本的问题,在这个万历十六年春月再次揭开了盖头。首当其冲礼部尚书于慎行第一个上疏,强烈要求皇上将皇长子册立太子,其言犀利锋锐,招致万历龙颜大怒。
“申师傅,你身为内阁首辅,就是这样替朕管理朝政?领导群臣的?”一声讥嘲后面是怒不可遏,一本奏折就丢到了申时行的脚下。
申时行连看都不用看也知道这上这折子让皇上大光其火的是谁,先恭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陛下,国本之事悬而不决,群臣心中不安,老臣身为内阁首辅,不能为陛下分忧,是老臣无能。”
见申时行将姿态摆得很低,这让万历心里微微好受了一点,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事跟申时行就没半毛钱的关系,强自压了压火,“那依申师傅看,此事如何处理?”
“国本之事不定,难安百官臣民之心。依老臣看,皇长子睿智天成,定成大器,这是皇上的福分,更是天下臣民的福份,望陛下早定大计,朝廷幸甚,国家幸甚!”
万历瞬间黑了脸,叫你来是拿主意的不是唱赞歌的,“皇长子年纪还小,睿智一辞却有太过,依朕看众卿还是安心政事,多为朕为国分忧就好。至于于慎行,妄言指责圣躬,杵上不敬,罚俸三月,小罚大诫吧。”
没等申时行再说什么,随着一声冷哼,万历已经扬长而去。
望着万历远去的背影,申时行无奈的叹了口气,万历帝对皇三子朱常洵宠爱有加,这爱子之心果然可以让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好在这次皇上下手还算有分寸,于慎行只得了个罚俸三月,这已经是个非常好的结果了。
于慎行上书被罚的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好象一阵风吹皱了本来就不平静的一潭水,朝廷上下顿时风波乍起。可是让万历皇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跳出来和做对不是他意料中的大臣,更不是言官,而是他一直最相信的内阁。
文华殿内的沈一贯此刻的心情犹如风中零乱,而惹事头子王家屏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沈一贯忍不住了,嘭的一声拍了下桌子,“王阁老,于慎行一事皇上已经下旨,你何必又上本章,忤逆圣意不说,还将我们的名字都坠于本章之末,你居心何在!”
原来处置于慎行的折子发到内阁,要换成申时行也就那么回事了,不过是罚三个月工资罢了,对于六部九卿这种级别的官员来说,真不是个事。
可是王家屏不干,他直接上了一封奏折,公开支持于慎行,这也罢了,王家屏不知抽那门子疯,在奏折下边,将内阁四个人名字一个不拉的全属上了,让这本来一件普通之极的公事纠纷,直接上升成为内阁和皇权针锋相对!
折子一递上,想当然的换来龙颜大怒,即刻下命内阁四人无诏不得离宫,等候圣命。
沈一贯提心吊胆的过了三天,越想越多,越想越坏,联想自己被罢官流放全家充军甚至菜市口斩首的种种悲惨后果,终于忍无可忍,在今天这个时候发作了。
面对沈一贯的发难,王家屏冷冷一笑,“沈大人,我们都是内阁同僚,食君禄忠君事,眼见皇上行差做错,做臣子怎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沈大人来之前,我们内阁向来同进同退。此事是我疏失了,忘了沈大人新近入阁,原是不知规矩的,这次算是我对你不住,皇上但有怪罪,要杀要贬,王家屏一力承担,断不教沈大人受了牵连就是。”
一番话软中带硬连讽带嘲,把沈一贯气得眼前发黑,几欲晕倒。可是没办法,王家屏这个人就是这么膈应,此人在张居正当政时候就是一头出了名的二犟驴,别人都捧着张居正,他愣是不合作,等到申时行当政的时候,依旧还是死性不改。每次内阁讨论问题,即使大家都同意,他觉得不对,就反对,大家觉得反对,他认为对,那就是对。
申时行和王锡爵对了一眼,申时行一脸的无奈,可王锡爵却一脸的笑意。王家屏将内阁中人一块绑在一起的做法虽然不地道,可是对油盐不进的万历来说,就当是以毒攻毒,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
此刻坐在乾清宫里的万历皇上火冒三丈,一边的黄锦小心的看着皇上的脸色,自从接到那份折子,皇上的脸上阴云密布,就一直没放晴过。
“朕御极十六年,这些大臣们从万历十年起就逼着朕立储,以前朕以为申时行和张居正是不同的,有他在,朕也能舒舒心少些负担,就算天下人都反对朕,内阁也是站在这一边,如今看来,竟是朕想错了!”越说声音渐厉,胸口不住起伏,脸色潮红,说不出是亢奋还是恼怒。
黄锦几步上前,连连抚背,又进上参汤,小声劝慰,“陛下息怒,龙体要紧。依奴才看,申阁老一向为人谨慎,对陛下忠心,今天这个事不象他的理事套路,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万历怒气稍歇,微微阖目,甚是头痛,黄锦小心察颜观色,壮了壮胆子,“陛下,恕奴婢多一句嘴,这立储之事确实到了该立不可的时候了,这皇长子在北疆立下大功,这几日朝廷内外多是歌功颂德之声……”
黄锦话没说完,万历忽然从榻上翻身坐起,“放肆,一介阉奴,也敢妄议朝政,你可有两个脑袋?”
黄锦吓得魂飞魄散,立马瘫倒在地,“陛下,老奴打小在您身边伺候,老奴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么。今日僭越多嘴,都是不忍心看皇上为此事日夜煎熬受苦,一时失言说了几句真心话,请皇上降罪将老奴处死得了,只要皇上不生气,老奴就算是死得其所了。”说着说着,声泪俱下,倒让万历一阵好笑。
“起来吧,你个老货,朕随口一句话,倒招来你这一车的闲言碎语。”万历没好气的斜睨了他一眼。
被吓倒半条命的黄锦擦了把头上的冷汗,陪笑道:“皇上,您知道奴婢胆子小,可别再这样吓唬奴婢了,奴婢还想着陪皇上过上百八十年的呢。”
听他说的有趣,万历放声大笑。一肚子闷气被黄锦这么一打岔,倒是消了好多,黄锦一边陪笑,一边道:“皇上,奴婢抖胆再多一句嘴,文华殿那四位阁老可是三天没回家了,您看……”
万历笑声忽然止住,脸上阴晴不定,“才三天?急什么,再让他们呆几天,就当是静思已过,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他们自然有本章上来,到时再说罢。”
黄锦应诺一声,心道:申阁老,该帮的咱家可全帮你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可是让万历和黄锦想不到的是,天还没黑透,一溜四份折子就已经摆在了万历的眼前,万历狐疑的看了一眼黄锦,黄锦耸了耸肩,这次他真的不知道情况。
四份折子摆在眼前,第一份自然是申时行,折子上字字句句朴实无华,一如申时行的慢吞吞的低调性子,说什么身子不好,年纪已大,精神不济,看来到了该养老的时候了,同时又委婉的说了那个联名折子不是自已的主意,自已毫不知情,然后关键来了,他要求回家养病。
万历深深吸了口气,打开了第二份,王锡爵的折子,字飞如龙蛇,词藻如凤舞,写得赏心悦目,可归根到底就一个意思,家里母亲病重,他要回家侍疾。
万历黑着的脸能拧出水来,侍你妈个头!
哆嗦着手打开第三个,是王家屏的折子。对于王家屏这个刺头,万历一直是不喜欢的。要不是看在他为政还算勤勉,又编过世宗新录的份上,万历早打发有多远滚多远了。
不出意料的也是一份辞职信,可是看看这个辞职理由是什么!万历忽然就激动起来了,一抖手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全划到地上了,放声大吼:“混蛋,全他妈的混蛋!”
黄锦吓得屁滚尿流,看皇上气成这个样子,这次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黄锦绝望了,天子一怒,血光千里啊……
“黄锦,你来看看,申时行和王锡爵一个有病一个有事,可这个王家屏这厮的请辞原因是什么,气死朕了,气死朕了……”
黄锦哆哆嗦着拿起折子,字不多,却极清楚极明白极简单的写着:天下大旱不雨,身为内阁大臣,老臣有很大的责任,所以辞职谢罪!
第52章 引火
四个内阁成员的折子他看了三份,剩下一个沈一贯的他连看都没必要看了,就凭这四份折子一个时间送来的这一点,万历断定,这个内阁集体辞职了!
内阁辞职的后果是严重的,万历似乎已经看到堆积如山的奏折如雪片般向他飞来,而自已刚过上没多久的幸福生活正在和他招手做别……
一旁的黄锦悄悄的凑了上来,“陛下,依奴婢看,这事情透着蹊跷,不如奴婢去趟文华殿,探探他们的意思您看如何?”
被闷棍打得发蒙的万历总算缓过一口气来,颓然挥了挥手。黄锦边走边叹气,心道问不问都那么一回事,事情其实很简单,万岁爷您早些拿个主意不就完了,何必与群臣斗个两败俱伤,不值当啊。
就在黄锦去文华殿探风的时候,京城郑府另是一番光景。
都说清明断雨不断雪,昨天的京城还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今天忽然就刮起风,到了傍晚时分阴云四合,飘下一层密密的雪豆,连带着气温也降了下来,嗖嗖的小寒风刮得人心里发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叶向高踏进郑府顾宪成居室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个场面。
“先生好兴致,朝中都乱成一团了,您还在这里如同神仙一般。”随着叶向高进来,也带来了外头一身寒气。
“进卿来了,快坐。”不得不说,顾宪成对叶向高极为看重,连忙收拾起身,先将叶向高拉到火盆边坐定,又接过小婢手中茶壶,亲自布茶,一边笑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叶向高刚啜了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先生可是要离世出家么?”
顾宪成哈哈大笑,“进卿说笑了,你刚说我是神仙,我一时有感而发,胡诌几句罢了,我若是神仙,早就驾鹤云游四海,又何必在这尘世扰攘。”
“先生可听说今日朝中动向?”
对于叶向高的开门见山,顾宪成胸有成竹,“进卿可是因为阁老们在文华殿候旨之事而来?”
“先生果然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叶向高放下手中茶碗,压低了声音,“我听宫里传来的消息,今日内阁以申汝墨为首,四人集体上折子请辞,皇上为这个事大光其火,眼下人心惶惶,都在盯着圣上怎么发落呢。”
顾宪成不急不燥的转着手中茶碗,“进卿,你对当今圣上怎么看?”叶向高轻咝了口气,妄议圣上是犯上大罪,以顾宪成的为人怎么会不知道轻重,不知道他是装糊涂还是真迷糊,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转念想到顾宪成为人严谨慎重,说话有的放矢,他既然这么问,肯定有他的道理。
叶向高沉思了片刻,“当今圣上虽然多有……不羁之处,总算还是一个聪明之主。”聪明不是英明,叶向高说的隐晦又艺术。
“说的好!”顾宪成轻轻击掌,“进卿见解独到,与我心相合,坊间对圣上多有贬责,就连朝中大臣对于圣上所作所为也是多有非议,可是简在圣心,圣意变幻岂是他们那些凡夫俗子可以揣测的。”
叶向高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申汝墨老成持重了一辈子,今天所为如此贪功冒进却不象他的风格。”顾宪成呵呵一笑,“我若料不错,他们这次所为的目的,定是因为皇长子即日回宫,想早些为皇长子定下名份罢了。”
“即然先生心里都明白,为何还端坐这里纹丝不动?”叶向高真有点急了,“皇长子在北疆立下大功,又有名正言顺的长子的身份,如今再加上申汝墨、李成梁这样的文武大臣保着,我们还在此静坐不动,岂不是贻误良机?如果……”
“没有如果!”顾宪成一挥手止住了叶向高还没说完的话,“进卿,你还是没摸清咱们皇上的脾气啊……我断定申汝墨这次必定搬起石头砸了自已脚,不但他一心想立太子一事会成画饼水月,只怕他这辈子辛苦几十年累积获得的圣眷,这一下也都要折进去了。”
叶向高又惊又喜,申时行掌握的内阁几乎是铁板一块,虽然勉强安排进了一个沈一贯,可是他和顾宪成都明白,那也只是安排进了而已,并没有实质上多大的作用。
做为保三派的骨干一员,这些年他们不知费了多劲,设了多少圈套,愣是没找出申时行这只老狐狸一点致命之处,虽然也掌握了一些证据,可就凭那些想扳倒申时行无异于白日做梦。
现下的申时行就象一座高山,他一天不倒,就阻挡着他们永远登不上大明权力的最高峰!
“依先生所说,皇长子看来依旧不得圣心,那我们皇三子就大有希望了。”
看着叶向高又惊又喜的神色,顾宪成脸上笑容敛去,“到底立谁为太子,皇上的心思一直难明,这个事我一直颇费思量……”说到这里顾宪成也是摇头不语。
从郑贵妃那里传来的消息,最近只要有人提起皇长子的事情,万历脸上就会出现一种奇怪复杂的表情,就连最了解万历心思的郑贵妃都参祥不透,只得密信求助于顾宪成,可是顾宪成这几日为此事费尽心思,也是百般思之无解。
“先生,娘娘不是说她已得到上谕……”
“圣旨没下前,谁说的都没用,进卿慎言!”顾宪成脸色一肃,瞪了叶向高一眼。只要牵扯到郑贵妃的事,顾宪成都是慎之又慎,被薄责的叶向高脸上一红,低头认错。
“学生一时心急失言,老师莫怪。”
毕竟是自已一手培养看中的人,对于叶向高顾宪成一直是另眼相看的。拍了拍他的手,意示安慰。
“咱们那位圣上,这辈子最恨别人逼迫。张居正的下场你没有看到么?”顾宪成冷笑一声,“申时行举阁相胁,以为可以拿捏皇上逼其屈服。可是他也不想想,这天下是谁人的天下!一个失了圣心的首辅还能呆得下去么?”
一语有如醍醐灌顶,叶向高眉花眼笑,“申时行在内阁中大权独揽,我们不管做什么终究被他压制掣肘,老师想找个帮手太难了。”叶向高也不是简单人,几句话就小黑了沈一贯一把。
“沈一贯为人圆滑老练,对我们也只是虚以委蛇而已,日后你入阁后对他要多加提防。”顾宪成脸上笑容隐去,从开始到现在第一次换上一副严重的神色。
叶向高神色肃穆,似乎被顾宪成点醒了什么,可又有一点抓不着摸不到的感觉,“老师,你的意思是……”
顾宪成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伸了个懒腰,“进卿,这个时候,一静不如一动!申时行要闹就由着他们闹,太子的事你放心,就眼下这个情况来看,谁闹也白搭。简在帝心,立国本这个事玄着呢。”
“不过拜他们所赐,我们眼前也有了一件事也能忙活忙活……”顾宪成含笑看向叶向高。
心有灵犀一点通,叶向高眼神一亮:“申时行?”
“不错!”顾宪成毫不吝啬对叶向高的欣赏,“申时行这次犯颜直上,已经失了圣心。他独霸朝纲十几年,是时候该休息了。”
叶向高和顾宪成对视一眼,两人会心一笑,异口同声说出两个字,“言官!”
自文华殿回来的黄锦一脸黑色跪在地上,随着哐啷一声,黄锦闭上眼睛哆嗦了一下,如果他没记错的,这是万历皇上砸的第五个物件了,足可见圣心现在恼怒到了什么程度。
“传旨!”望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万历终于屈服了!没了内阁,万历这几天过什么是什么日子只有他自已知道,他快累死了都!为了自已的幸福生活,万历皇上终于不得已的屈服了。
“众卿议立太子一事,攸关大明江山社稷,事关国本,不得不容朕深思。朕诚待天下,等皇长子归宫之日,朕自然会有交待。”
与前番几次随口推搪不同,这次的是正儿八经下了圣旨,万历总算是有了态度。都说皇帝金口玉牙,那是戏文里说着玩的,皇帝也是人,也会玩赖,可是圣旨就不能闹着玩了,白纸黑字的圣旨说出来就得做得到,否则一个没信用的皇帝是自已在作死。
这道圣旨就好象和平路线图,时间地点结果都定下来了。对于这个结果,申时行为首的内阁中人除了沈一贯外都极是满意,这是一步可喜的成果。皇长子回宫在即,到时皇上想拖也拖不出个花样来。
对于立太子这件大事,他们没指望一步登天,一步一个脚印的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四人中除了王锡爵真的回家侍疾去了以外,那三位自然是该干嘛干嘛,一切照旧运转。
如同京城那翻来倒去的天气一样,从一本《论辅臣科臣疏》开始,貌似平静的朝廷已经注定不会再平静下去,写这个奏折的是一个言官,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
静静望着黄锦送来的这个折子,看着上边红笔朱批,申时行养了一辈子的泰山崩于前不形于色的脸终于变色了,那一个个红色淋漓的大字,每一个都让他心惊肉跳。
多年从政,有着无比丰富的斗争经验申时行意识到,看来火终究烧到自已身上了……申时行疲惫闭上了眼,嘴角一丝苦笑显露了他的心境。
第53章 太平
一向是能坐着决不站着、能躺着从不坐着的郑国泰,全然没了往日的悠闲,带着一身肥肉不停的来回踱步,脸上神色明显的急燥不宁。
“大人,顾先生出去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在一旁让他转得头晕的福建佥事李琯凑上前来。
“你问我,我问你老娘去么?”按理说福建佥事大小也是个正四品,与郑国泰的五城兵马官同品同级,可李琯在郑国泰面前老实的如同老鼠见了猫,被他一吼马上住了嘴,不敢再吱一声。
安静是安静了,可是郑国泰心头上的烦燥没有丝毫减弱。让他烦的主要原因就是顾宪成!申时行三朝老臣,论声望、论资历朝廷中无人能望其项背,想当初张居正那么霸道不容人的主,申时行在他手下都能混得游刃有余,就凭你顾宪成,能够扳倒这么尊大神?
虽然他们郑氏现在朝中已经有了一定势力,可是远远没到可以和申时行硬抗的地步。郑国泰不是怕顾宪成出事,他死不死和老郑家没关系,可如果因为他而连累到自已那可就大事不妙。
“顾大人回来了!”声落人现,门口有小厮挑开帘子,顾宪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了,抬头看到郑国泰和李绾,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大顾,你可回来了,我们都快急死了。”
一旁的李绾连连点头,以示他和郑国泰的心情一样。顾宪成并不理会他们二人,脱了身上斗篷,小厮捧过热水,净面净手之后,这才招呼二人坐下。
“那折子…递上去,怎么说?”郑国泰一脸阴郁的看着顾宪成,直接就开门见山讨结果。顾宪成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郑国泰,拿起手边的茶,一气饮下半盏。
你让郑国泰看个小画册小黄书什么的还行,你让他看折子,不如要了他的命。随手递给一旁眼巴巴的李绾,不耐烦的道:“你们这些文绉绉酸溜溜的东西谁看得懂,李绾,还是你看吧。”
李绾迫不及待的接过来一看,却是一份抄录的折子,顿时一愣。顾宪成意味深长一笑,“立德,看完再说。”李绾点了点头,就着身边的烛光就看了起来。
“妙、妙、妙……”李绾看完一遍又看一遍,随后手舞足蹈,不住口的称妙。郑国泰看不惯他这疯颠样子,冷笑一声,“李大人这么喜欢猫,一会老子让人送上十只八只到你府上,天天让你喵个够如何?”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李绾和顾宪成相视苦笑,对这只草包真的是无可奈何。
顾宪成自然不会理他,只管低头喝茶。可是李绾不敢怠慢,陪笑道:“郑大人有所不知,这个折子弹劾申时行专权跋扈,压制言官,误朝乱政几条大罪,果然不愧才名远扬的汤显祖,啧啧,科臣疏?苛臣疏!这一份奏章文辞尖锐,下笔如刀,足以揭皮见骨,痛快淋漓。”
李绾嘴下这个写折子汤显祖不是简单人物,今年四十岁的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名满天下。曾两度考中进士,却都因得罪了张居正被使绊子落榜,一直到十年之后才中了进士。可能应了那句话,才高者必傲物,连张居正都没放在眼里的汤大人,对于眼下持政的申时行自然也不大感冒。
申时行倒是爱才,可是架不住热脸老贴他的冷屁股,所以汤先生的下场是可以预见的,申时行人厚道,也没怎么太难为他,就让他在南京的礼部混了个差事。也就是在那时候,汤显祖认识了同样在南京坐冷板凳的叶向高。
这次弹劾申时行,叶向高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这个汤显祖。事实证明,叶向高的没有看走眼,汤显祖这一个开头炮打得极为成功和漂亮。
郑国泰一听是弹劾申时行的马上来了精神,一迭连声问道:“大顾,你快点说,圣上对这份折子是怎么批的?老沈那个家伙怎么说?”
鉴于郑国泰两只大眼珠子都快崩出眼眶了,顾宪成不再卖关子,“皇上已经下旨,汤显祖即日起发配广东徐闻做典史。”一句话云淡风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什么?”本来看顾宪成春风得意的样子,郑国泰和李绾都有一种错觉,没准这个折子真的能扳倒申时行不成?
可让他俩大跌眼镜后居然还是这个结果!要知道在明朝,广东徐闻那一块还是个没开化的野蛮之地,时不时还要闹个倭寇什么的,能发到那里的基本和判死刑差不多了。
申时行安然无恙,汤显祖发配广东,这说明申时行在皇上的心中圣眷还是极隆。依申时行的本事,一旦让他查出谁把老汤当枪使,那后果不堪设想。
沮丧之极的郑国泰伧徨倒在椅子上,抖着一身肥肉浑身无力,头上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一片虚汗。别看申时行这个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可能屹立朝廷几十年不倒,对于敢黑自已的人,其手段之狠厉老辣,绝对出乎一般人的想象。
“打蛇不死,必被蛇咬。大顾,不是我说你,这次你和小叶做的却是莽撞了!”
顾宪成丝毫不理会这个草包加怂包的埋怨,“守成,我问你,你可知以前弹劾申时行的言官大臣,圣上都是怎么处理的?”
慌了神的郑国泰那里还有心思想这些,再说对这些他压根就没留心过,倒是旁边李绾似有所悟。
“自从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三人弹劾申时行被发配之后,只要是牵扯到申时行,所有弹劾的无论是言官还是大臣都没有好下场,圣上对于申时行圣眷之隆,可以称得上群臣之冠。”
“自万历十年起入主内阁以来,虽屡有弹劾申时行者,陛下未尝不知道,闹得轻的,装聋作哑,闹得厉害了,或死或流!这次汤显祖被发配,乃是意料中事,重点是这份折子圣上着人送到了申时行的府上!”
“先生的意思是,皇上意在警告申时行?”李绾第一个省悟过来,又惊又喜。随即郑国泰的眼中也放出光来。“大顾,真的是这样?”
“立德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申汝墨所做所为已应了那句老话,天作孽犹可违,自做孽不可活!他圣心已失,大祸不远矣。”
这个断言委实有点惊人,李绾与郑国泰面面相觑,良久不发一言,最后还是李绾低声道:“先生,我们眼前要做什么?”
眼睛望着墙角那个正在冒着热气的小茶炉,顾宪成意味万千,“立德,你看那茶已渐开,我们眼下要做的,就是多加一把柴……”
茫然望望那个喷着水汽的壶嘴,再看看顾宪成嘴角那一丝喻意深长的笑容,李绾心里蓦然一片冰凉,“先生,我懂了……”
就在这个时候,郑府管家林福急匆匆的撩帘进来,先给几位大人问了安,然后伏到郑国泰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郑国泰正心烦,顿时皱起眉头问顾宪成,“前些日子,罗大厷因为他家里那点破事已经来烦过一次,这个时候,这个家伙又来干嘛?”
而此刻顾宪成的思绪早已飘向了远方,几日前接到老爷子的密鸽传信,信中措辞严厉,警告自已扳倒一个申时行并不足喜,提醒他要将眼光放的长远一些,现在埂在他面前的敌人不是申时行,也不是王锡爵,而是那个皇长子朱常络!
老爷子的命令他不敢不尊,只是那个才刚七岁的朱常络真的就比申时行、王锡爵朝中大佬还难以对付?顾宪成有点不相信,可是他更不敢不相信的是老爷子的预见,至少到现在,老爷子的指示从没失过手。
顾宪成对这个即将归来的皇长子忽然起了浓厚的兴趣,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就在汤显祖收拾东西踏上广东徐闻的那一天,福建佥事李绾的折子再次将炮口对准了申时行,比起汤显祖,李绾这次用词更狠,弹劾申时行十大罪状。万历也没客气,前有车后有辙,直接将李绾罢职回家,折子依旧转送申府。
申时行沉默不语,在第二天递了避嫌本章,不再上朝理政。万历破天荒的也没有驳回,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波诡云谲,气氛诡异。
这时远在千里之外江西大庚的朱常洛,完全没有发现历史已经改变了原来的轨道,将这些本来在万历十九年发生的事,居然提前了三年,而他心心念念要保住的申时行,如今已身处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境地。
朱常洛和叶赫现在来的这个地方很奇怪,一间小黑屋,门上头有一个黑黑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太平庄。
太平庄内很太平,因为没有人敢来。让看门小吏打开门,一阵阴森寒气扑面而来,几具末封钉的棺木整齐的现在眼前。
叶赫横了他一眼,挪揄道:“你打算要和其中那一位谈谈话啊?”
朱常洛紧了紧身上衣服,嘿嘿一笑,而身后的陆县令已经又是作呕又是打嗝,朱常洛本来就烦,让他一闹越加烦闷,“陆大人不必跟过来了,留下仵作金师傅,你且自便吧。”
陆县令如蒙大赦,连句客套话都没说,一溜烟的跑得不见踪影,观其身法比之叶赫这等一流高手也不逊分毫。朱常洛为之愕然,和叶赫对视一眼,二人哈哈大笑。
一旁的衙役把棺木打开,棺木中的莫兰心死亡已有一月之久,幸冬末春寒,虽然已经有些尸变,总算还能勉强收拾起来,若是再过一个月,天气一暖,这个尸体深度腐烂,那时就算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了。
仵作名叫金九,祖上三代都是干杵作这行的,经验极其丰富,不声不响将尸体细细检查一番后,恭敬上来报告。
“大人,经小的细细查验,四肢完好无损,周身上下并无伤痕,为防万一,小的就连发间都已细细查验,乍看确实象暴病而亡。”
朱常洛皱起了眉头,“金大叔,有些伤不一定非要搞在表面,比如中毒而亡?”
金九摇摇头,朗朗而答,“若是中毒,十二个时辰后指甲,牙齿必然变色,请小爷祥察。不过……”
第54章 断案
今天是莫罗两府结案的日子,一大清早的江西大庚县衙前就已经有不少百姓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不休。随着县衙大门一开,两边人众一涌而入。
朗朗大堂之上,明镜高悬之下,陆县令乌纱青袍,官服整齐,高踞正中。随着两班衙役齐声大喝一声“升堂”,水火棍咚咚一齐点地,庄严肃穆的气氛顿时使公堂上嘈杂的人声安静下来。
一时间人犯带到,在百姓看到被两名狱卒架上来的莫江城时,顿时发出一阵嘘声,不乏几个胆大义愤的在人群中嚷道:“莫家是冤枉的,大老爷断案不公”之类的抱不平之声。
陆县令勃然变色,一旁坐着的朱常洛微微一笑,“只有盛世清明之朝,民敢直言,臣敢死谏,大庚县民风淳朴,足见大人教化有方,实在令人叹服。”
陆大人脸色瞬间多云转睛,手中惊堂木一拍山响,“下跪人犯莫江城,你状告罗退思杀害你的妹子莫兰心,本官问你,可有真凭实据?”
一身伤痕的莫江城愤然抬起头来,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大人,小人妹子兰心身体一向康健,为何嫁入罗府刚满三月就暴病而亡?小人找上罗府,要求见妹子遗体一面,罗退思百般不肯,试问他若不是心虚胆怯,何必如此?小人断定妹子必定为他所害,如果是小人错告,要杀要剐心甘情愿!”
“莫江城!你妹子莫兰心,已有杵作查验,周身上下并无半点伤痕,确系暴病身亡,本官先前所判并无包庇纵容。今日是二审结案之日,若能拿出证据,本官自然给你翻案,若是拿不出证据,你难逃诬告之罪,你可知晓?”
被陆县令吃准了拿不出证据,莫江城脸色惨白,牙齿咬住了嘴唇,又气又急头上汗珠滚滚而下。
“陆大人,莫公子都快把牢底坐穿了,你让他上那找证据啊,倒是在下无意中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要证据什么的倒也不难。”朱常洛很是合适的把话头接了过去。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不管这案子结果如何,就凭这句话,莫江城对于朱常络已是死心踏地的感激。
“小公子明察秋毫,见识高妙,不管发现了什么?只管说与本县知道便是。”陆县令强做笑脸。
“请大人先将罗氏公子带上来,自古审案就没见过光审原告,不审被告的道理。”
一句话换来堂下众人一个满堂彩,一时间众人的眼光都聚在这个站在陆县令边上这个半大少年的身上。
碰了个软钉子的陆县令一脸讪讪,一挥手,下边有衙役将罗退思带上堂来。
罗退思身材瘦削,面色苍白,似有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一般,焉答答的没有半分精神。可是跟在他身后一行十几人中,其中的一个女子显得极为抢眼,顿时引起了朱常洛以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陆县令与罗府来往匪浅,一眼认出这个女子正是罗府三夫人,也就是罗大厷最宠爱的一房小妾,本来一直在京中随侍,因为一些事情前些日子回到祖居,暂时还没有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轻重大小他还是分得清的,陆县令有心讨好也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见正主来了,朱常洛站起身走到堂前,“大人,在下不才,找到几点证据,今日在这大庚百姓面前,要与这位罗公子当面对质。”
等陆县令点头应允后,朱常洛踱到罗退思面前,一双眼皓雪寒冰,罗退思不敢和他对视,目光游离,四处闪躲。
“罗公子,在下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望你据实回答。”
“是……”
“且慢,你是莫家什么人,这里审的是莫罗二家的案子,无关人等当是远避!陆大人,你说妾身说的是不也是?”厉声发话的是罗府三夫人。
没用陆县令为难,朱常洛早有准备,“好教你得知,若说在下没有资格可就大错特错,在下已受莫江城公子所托现为莫家讼师,你说这案子我问得还是问不得呢?可在下插手这个案子,不图金不图银,就图个路见不平有人踩!这点在场诸位乡亲都可为我作证!”
堂下众百姓轰然叫好,声音之高亢震得陆县令身惊肉跳,万万没想到莫家这个案子居然会在民间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一边擦汗一边暗暗庆幸:今天若是稀里糊涂的定了案,对自已官声风评必会大大的不利。
以三夫人为首一行人被这冲嚣而起的浩然正气激得脸色纷变,三夫人阴沉沉颇为不善的打量了下朱常络,不再说话。
“敢问罗公子,莫兰心自嫁到府上,可有什么疾病缠身么?”
“没……有,她身体一直很好。”
“哦,那莫兰心暴病身亡那日,你们夫妻可有发生什么争执?”
“没有!她得病那日,我并不在……府中”
“当真?”
“当然……是真的。”
“你撒谎!”
朱常洛连珠炮一样的发问几乎没有给罗退思任何思索的机会,这一声怒吼,如同一道惊雷炸在罗退思心头,一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双眼瞪得大大,惊恐的望着朱常络。
转身来到陆县令案前,伸手拿过陆县令手边的惊堂木,轰然一拍,也不管陆县令的嘴都快抽到脸的那一边去了,“带人证上来。”
下边早就准备好的熊廷弼一声响亮答应,带着一个丫环打扮的小女孩上得堂来,朱常络冷笑道:“罗退思,你可认得她是谁?”
“小翠,你个贱皮子,若敢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没等罗退思说话,三夫人第一个尖叫起来。
小翠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熊廷弼连声抚慰。朱常洛温声道:“小翠,不要怕,你家小姐暴病那日这位罗公子可在身前?”
小翠一边抽泣一边回答,“少爷他撒谎!那天他明明在场的,还和小姐吵了一架,砸了好些东西物件……我怕的要死,就躲了出去。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小姐就在床上打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嗓子里嗬嗬有声,手到处乱抓……”
回忆起当天的情形,小翠眼神空洞,神色恐怖,连说带比划,就连一众围观的百姓都觉得身边阴风飒飒,不寒而栗。
“罗公子不是说当日不在场么?如今怎么说?”朱常洛横眉冷笑,罗退思脸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
罗退思哑口无言,三夫人一声冷哼,“此案已有杵作验过,就凭一个贱婢的几句胡言乱语,不足为凭。”
“她是贱婢,你不是贱婢?一个不如流的小妾居然在这公堂上指手划脚,你算什么东西!”
围观百姓一阵轰然叫好,三夫人被骂得面皮紫胀,说不出话来。陆大人一脸苦笑,坐在椅上呆若木鸡。
“请大人传杵作金九上来回话。”
看着笑得象只狐狸的朱常洛,陆县令直如吃了三斤黄莲。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年纪不大竟然如此通达世情,真不知长成之后这天下还有谁能与之匹敌。想起二年后京察,陆县令一颗心就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打定主意这个案子结了后一定好好巴结下这个小公子,凭他李府快婿的身份,保下自已决对没有问题。
杵作金九拿着一个托盘走上堂来,对着陆大人磕了个头。陆县令苦笑道:“金九,再度验尸可有什么发现?”
验尸这话有如一道惊雷落在罗退思和三夫人头上,二人脸色瞬间成灰。三夫人再也按捺不住,一个跳起,伸手指着陆县令尖声叫道:“陆大人,莫兰心是我们罗家人,为何验尸不叫我们罗家之人在场,你可是要徇私枉法么?”
大厅广众之下被一个女子这样指着鼻子呵斥,陆县令登时沉下脸来,神色变得极为难看,“本官断案取证,还需尔等指三道四不成!”三夫人语为之噎,气得浑身发抖。
朱常洛讥诮一笑,“活人会说假话,可是死人却会说真话,不知你们信也不信?”
“金九,将那日太平庄所见说出来,让他们看看死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金九应了一声,先将手中托盘上打开,一时间万道眼光一齐聚在其上,盘子上几十块碎裂的薄薄瓷片,沾着一些腐烂的血肉,臭气触鼻,中人欲呕。
陆县令只看一眼,捂住鼻子,皱起眉头,“金九,这些腌臜东西是什么?”
“这是小的前日和公子一行二次验尸时所得,当时尸体周身完好无损,也并无中毒现象,只是小的发现其下腹坚硬,似有古怪。”
陆大人强笑,“莫不是尸僵?”
“大人明鉴,人死后二个时辰内出现尸僵,二十四个时辰过后就会周身变软,然后腐烂。那莫氏兰心死亡已足一月,全身已有尸变,单单腹部僵硬必有古怪。是小的禀明公子,公子命小的大胆开腹检验,有事他一力承担,这些碎瓷片就是自尸体腹中取来。”
“由此小的便可以断定莫氏兰死亡原因,必是有人用一个薄胎瓷瓶自下阴推入腹中,然后在腹外用软物击打,在外边看不见丝毫伤痕,可是碎瓷锋锐,片刻间便可将人肠断致死。”
陆县令倒抽一口凉气,事情真相已经昭然若揭!自陆县令到众百姓,这等歹毒的杀人法子真是听所末听,见所末见,一时间众人雅雀无声。
忽然“咕咚”一声,罗退思两眼翻白晕了过去。熊廷弼拿起托盘,送到堂下给百姓看了一圈,众百姓无不破口大骂,痛斥罗家心如蛇蝎手段毒辣。
陆县令此时已没了包庇之心,自然不会再容情,二话不说先将罗退思绑了起来,追问他杀害莫兰心始末,罗退思流泪不语。陆县令大怒,手中一把签子撒下,三十板子打得血肉横飞,罗退思娇生惯养,十几板子没打完,便已全都招了。
原来他与三夫人勾奸成私,被莫兰心看到,莫兰心性如烈火,见不得这种逆伦丑事,大吵一顿后当即收拾东西要回娘家。二人怕她嚷破奸情,情急之下,罗退思将莫兰心打昏,三夫人取一瓷瓶,推入她的腹中。
一个凶杀案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么离奇狗血的内幕,县衙内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庚民众顿时群情如沸,痛骂奸夫****,有些激动的竟将鸡蛋、菜叶等物丢了进来。
眼看就要激起民变,陆县令惊堂木拍得山响,众衙役连连喝止,暴乱的情况总算好了一些。
此时陆县令恍如包青天附身,雷厉风行的取了罗退思口供画押。本以为三夫人的厉害尖刻,必有一番纠缠,没想到和罗退思的瘫软一团成了鲜明对比,三夫人神色镇定,没有半分惧色,从容画押认罪,不见半分慌张,这点异常引起了朱常络的注意。
罗退思和三夫人当即打入死牢,只等文书送到三法司复验之后,秋后问斩。莫江城当庭释放,劫后余生的莫江城抱着熊廷弼放声大哭,其状之惨,观者无不落泪。
是夜月白风清,夜凉如水,朱常洛室中独坐。窗户轻响,一阵微风过后,叶赫落地无声。
朱常络懒懒问道:“可都打听清楚了?”叶赫倒了杯茶,一气饮下,“那三夫人姓王,祖上三代都为刑部酷吏。”
朱常络心下了然,怪道这么阴毒的法子都能想得出来,原来是家学渊源。不等朱常络在问,叶赫接着说道:“那王氏的父亲是刑部给事中王之寀的侄女,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给罗大厷做了妾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有什么难明白的,官官相护,党同伐异。我说王氏为什么镇定如恒,原来是上头有人啊。”
叶赫白了他一眼,“她可没想到,让她倒霉的是她上头有人的上头有人……她打算回京城再翻案这番心思算是白想了。”
“叶大个,有出息啦,你都会说笑话了。”
“笑你个头,明天老实跟我上山,找师傅给你解毒!”
第55章 阿蛮
在山脚向上看龙虎山叠嶂积翠,众峰或奇或雄,或陡或险,沿江而立,层云涌动,及到了峰顶,风光另有不同。迎面峰顶飞下一道银瀑,喷金溅玉一般注入峰底一汪深潭,水声如雷鸣,激起的水花汽雾随风四散成烟,潭水清澈如镜,游鱼历历可数。
比起眼前这风光如醉,正一宫的真容倒让朱常洛怅然失望,完全没有印象中斗拱飞檐、金碧辉煌,名虽为宫,实则就是一座筑在山巅小庙。
叶赫自小在这龙虎山巅长大,虽然离山时间并不长,可是自他踏下山的那一刻,这几个月的惊心动魄的经历胜似他在山上修行六年时光,回到故居,叶赫居然生出一番感概。
耳畔清风绕身,眼前青峰凝碧,天大的烦心事当此美景也自神清气爽,烦念顿消,“叶大个,你可真有福气,能在这种仙境长大,我太羡慕你了。”朱常洛发自内心如是感叹。
叶赫心头欢喜,忽然仰首作啸,清越之声比之万马奔腾的瀑布奔鸣丝毫不逊,远远的传了开去。
“年少不惧江湖老,放歌四海任逍遥,未解前路多少事,欲与青天试比高。”
朱常洛跟着叶、沈两大才子学了三个月不是白给的,当此时此景,一首七律已脱口而出。
“好诗!若是大师兄在此,定会将你引为知已。”人末至,声先至,一声爽朗大笑自远而近。
“二师兄,我要想死你啦。”没等朱常洛反应过来,叶赫已经凌空掠起,转眼携着一个中年秀士飘飘而来。
“小友做的好诗,在下叶赫二师兄宋一指。可惜大师兄久不在山中,若是在此定可与小友诗词相合一番。”秀士不住口的摇头叹息,甚是遗憾。
朱常洛不敢怠慢,连忙施礼,“二师兄,我与叶赫兄弟相称,你叫我朱小七就成,可别和我多客气。”
宋一指与朱常洛初次见面,没想到见他竟然没有半点拘束之感,大合他的脾气,不由心生好感,呵呵大笑道:“好好,我喜欢你这个性子,可比叶赫这个冰块要好上太多了。”
笑嘻嘻的叶赫对于冰块一说并不介意,事实也就是这样,正一宫弟子极多,他在山六年也只和二师兄和三师兄比较投缘,对于宋一指口中的大师兄他也没见过,因为他上山的时候,那位大师兄已下山历练了。
忽然宋一指脸上笑容敛去,神情甚是凝重,拉过朱常洛对着日光仔细打量,口中轻噫了一声,一指点在朱常络洛的脉搏之上,双眼轻眯,闭目不语。
叶赫对朱常洛以目示意,朱常洛不敢乱动,片刻后宋一指放开了他的手,叹了口气,“小七,你这毒中的古怪……”
“二师兄,你不是说这天下没有你治不了的病么?难道这毒连你也解不得?”
被自家师弟揭了短,宋一指的脸上顿时红了起来,有点恼羞成怒,“谁说的,我只是说他中毒古怪……解不解的了还须试过才有定论。”
朱常洛瞪了叶赫一眼,“二师兄,叶大个这个人说话一向不经大脑,他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一指见朱常洛给自已圆面子,心下对他越发喜欢,拍拍他的手,温声道:“小七放心,宋大哥一定想法子给你解了这个毒,否则也对不住我这医神之名了。”语气极是自负,一片诚意确实发自于心,朱常洛心下感激,眼圈不由得红了一红。
叶赫在一旁看得心里发酸,不由出言讥嘲,“才和二师兄说了句话,你就感动成这个样子,你可别忘了,你还是我从宫里救出来的呢,为啥就没见你对我这样好。”
没等朱常洛反击,宋一指一瞪眼,“小师弟,回来了有没有去见过师父?”这句话提醒了叶赫,哎哟一声,拉过朱常洛就跑。
宋一指在后边大笑,“师父在问月精舍闭关,你若要去见他老人家,小心门口的阿蛮找你算账……”又对朱常洛道:“小七,等随他拜见了师父,记得让他带你到我的百草居来。”
一边答应一边回头看时,宋一指早已没有了踪影,当真来如神龙去如风,就算朱常洛再没有眼力劲,也看出这宋一指决非常人。想想也没什么稀奇,光看叶赫一点年纪就已经这般厉害,想来能教出这样一众徒弟的冲虚真人到底是何等神仙?
在二师兄说给师父守关的是阿蛮那一刻起,叶赫现在非常怵头,看他一脸苦色,绝非刚才那飞扬跳脱的样子,朱常洛看得奇怪,拉了他一把,“叶大个,干么愁眉苦脸的?刚刚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叶赫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阿蛮是他师父座前一个小童,简单一句话形容,就是这个孩子极为难缠,可架不住师父对他极为爱护,搞得一点点孩子人如其名,又刁又蛮!
“莫非阿蛮功夫比你还高?”
“切,就凭他?”叶赫不屑的叹了口气,“他要是会功夫就好了,我一脚早把他踹飞了,他就占着一点功夫不会的份上,在这龙虎山上耀武扬威。”
二人穿花绕树,转过九曲围廊,不知不觉间眼前一亮,一间小小精舍现在眼前。老远看到一个小小道僮,小小的脸,小小的道袍,小小的发髻上别着一根小小的玉簪,正抱着一把小拂尘坐在太阳底下打盹。
就这样一个可爱之极的小家伙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叶赫这么忌惮?朱常洛顿时来了兴趣,刚走了几步,阿蛮一个高跳了起来,手中拂尘一挥,肥肥白白的小脸,两颗灿烂如星的大眼灵动传神。
“站住,这问月精舍是人都能来的地方么?”
朱常洛嘴角一抽,龙虎山出品,果然不同凡响,就冲这娃娃一句话,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叶赫咳嗽一声,从朱常洛身后挪到跟前,“阿蛮,这是大哥带来拜见师尊的朋友,不准没有礼貌。”阿蛮看到叶赫,一双大眼瞬间换上欢喜之色,嚷嚷道:“叶师哥,你回来啦,我的糖葫芦呢?”
糖葫芦?朱常洛好象有点明白什么了。果然叶赫一脸尴尬,糖葫芦这事真的有,可是谁让他一下山这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对于下山前阿蛮千叮万嘱的承诺还真是忘到二门后了。
“那个……小蛮,这次哥哥忘了,下次一定买好不好?”
阿蛮一对饱含希望的大眼瞬间失望,站在一边的朱常洛识相,快快让开三尺,开玩笑么,这怨气值都快爆了都。
“食言而肥的混蛋……王、八、蛋!”
第一次吃糖葫芦的记忆还是阿蛮被冲虚真人带上山来的时候,在阿蛮的心中,天底下的美食只有糖葫芦第一,他天天等日日盼,如今希望尽化泡影,让他情何以堪,阿蛮不干了!
“那个,这次是真忘了……”被骂的一头狗血的叶赫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陪着小心,谁让他理亏呢。
“阿蛮乖,这次是哥哥不对,本来是想着的,可是这位哥哥中了毒,为了带他上来找师父看病,所以才忘了的……你看这样啊,下次我回来时,给你翻倍好不好,二十支?四十枝?”
又被拖上来顶枪的朱常洛表示非常无辜,不过他也不能拆叶赫的台,迎着阿蛮询问的眼神点了点头,阿蛮哼了一声,非常不甘心。
“下次下次,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的孩子就能打酱油了!反正你们都是不能指望的家伙!”
阿蛮的碎碎念让朱常洛一口气岔在喉头差点没呛死,小阿蛮也就是三四岁的样子,怎么什么都懂啊,太早慧了有没有。
……看叶赫一脸平静,丝毫不以为怪,朱常洛的景仰之心瞬间犹如那个什么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了,看来龙虎山名符其实,果然是藏龙卧虎。
“想见师父,没这么便宜!”阿蛮一脸死罪可饶,活罪难逃的气色,“这样吧,我最近读了几本书,学会了几个对子,你们要是对得上来,我就去给你通传,否则,你们就等着师父出关吧,哼,我还告诉你,师父刚闭关没几天,你们要是等,就打好谱常住吧,没个三月半年估计出不了的!”
一连串的话有如珠落玉盘,把朱常洛和叶赫唬得一怔,二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阿蛮果然不好糊弄,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
“朱阿蛮,不要得寸见尺啊。”叶赫有点拿不住了,有暴走的趋势。
没想到和这小孩还是本家,朱常洛抢先笑嘻嘻一步近前,“小弟弟,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边去,少套近乎,谁是小弟弟,你才小弟弟呢,充什么大个啊,看你这样也比大不了几岁嘛,老实打点好肚肠回答的我问题吧,对答得好,啥事好说,答不好,你们就等着吧。”
看着朱常洛一脸黑线的退了回来,叶赫哈哈大笑。
阿蛮冷哼一声,高傲的背转小手踱了一圈,“我有规矩的,我出唐诗一句,你们要用一种食物对上,还得押韵合辙,更重要是要符合我的心意才算过关!”
这个小孩太难搞了,不走寻常路啊这是……
不管怎么样,两个大活人不能让一个小孩鄙视了,人家都划出道了,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着。
第56章 谒仙
明月精舍前一地阳光,松涛裹来鹤鸣,清风伴着花香,山中岁月,春日正好,出尘宁静。
“听好啦,我要出对子了……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什么对子,不就是对唐诗么?叶赫嘴快,声落声答,干净利落,脱口而出。
凭阿蛮如此鬼马精灵,会出这样的近乎弱智的题?打死朱常洛也不会相信。只看阿蛮红红的小嘴一撇,提着一口气的朱常洛知道不好,急忙大声喝道:“等一下……”
“晚啦!”阿蛮瞅了他一眼,得意洋洋,“小师兄你比大黑还笨,快站一边去,你已失去资格了!”大黑是条狗,与阿蛮素日狼狈为奸,最是相好。
“你们两人就剩下你一个了,想好了再答哦,机会只有一次,错了可不许改的!”阿蛮顾盼神飞,叶赫怒气哼哼。
“来吧,你尽管出对,若是我错了,我马上下山给你买一百串糖葫芦!”不就是脑筋急转弯么,哥哥上辈子玩剩下的不带玩的了……有叶赫垫底,朱常洛胸有成竹。
“真的,没骗我?”对于糖葫芦没有丝毫抵抗力的阿蛮小脸上顿时换上喜悦的光采。
“骗你就是你家大黑!”
再度提起这个话茬,某个人的脸瞬间变黑。不过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只得躲在一边生闷气。
“好,我相信你,你要是敢骗我,哼!”
“不敢,请出题!”
“床前明月光~~”
“鸭血粉丝汤~~”
“相见时难别亦难!”
“清蒸螃蟹别放盐!”
“曾经沧海难为水?”
“鱼香肉丝配鸡腿!”
叶赫在一旁嘴都快合不拢了,这样也能行?!
再看阿蛮小小身子上的小小道袍无风自抖,小脸上一派凝重,恍如一代绝世高手。朱常洛也是全神贯注,神情肃穆……叶赫一阵恍惚,这里绝不是龙虎山问月精舍,这里莫非是华山论剑……
“行啊,是我小看你了!果然有两下。”
“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龙虎山,还有什么道尽管划下,在下全力一试!”朱常洛一本正经,一脸的搏狮全力以赴,搏兔亦全力以赴的高手风范。
要不要这么恶心啊,会死人的有木有……叶赫一阵阵头晕目眩。
“君问归期末有期?夜阑卧听风吹雨?在天愿做比翼鸟?劝君更尽一杯酒?”
“君问归期末有期?红烧茄子油焖鸡。夜阑卧听风吹雨?犹记那盆水煮鱼。劝君更尽一杯酒?桂花元宵有没有!”
鸟飞兽遁,全场俱寂!阿蛮眼睛睁得大大,小胸脯一上一下急剧起伏。
朱常洛暗暗擦了把汗……天爷啊,幸亏哥是穿来的,要是被这种打机锋的小玩意难倒,这人可丢大发了。
叶赫早让这两个奇才雷得外焦内嫩,瞪眼张嘴活似一截木头。
一阵哈哈大笑传了出来,声音不大,却似乎在每个人耳朵边上响起一样清析入耳。朱常络吃了一惊,阿蛮和叶赫露出惊喜之色,不约而同的一齐恭身行礼,“恭迎师尊出关!”
吱哑一声门响,柴门开处,一个白须白眉的老道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对于冲虚真人,朱常洛早就加了十分小心,一见他现身那里敢怠慢,连忙随着叶赫行礼,“小子冒昧来访,惊动真人修行,还请不罪。”
冲虚真人抚须微笑,袍袖轻拂,只觉一股柔劲虚托着自已不由自主的直起身来。朱常洛惊讶的抬起头,眼前冲虚真人脸如童子,清癯如仙,一身淡黄道袍随风飘舞,果然陆地神仙,气象万千。
可是奇怪的是,他与冲虚真人的的确确是初见,可不知为什么,朱常洛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见到冲虚真人,阿蛮一个猴跳入怀。叶赫则老实的站在一边,眼角湿润,显然久不见恩师,心情激荡,情难自已。冲虚真人哈哈大笑,指着阿蛮的小鼻子,“阿蛮,你又淘气了,让你熟读唐诗三百首,你却天天想着吃。”
阿蛮红了脸,在冲虚真人怀里扭股糖般转个不停。冲虚真人笑着对叶赫道:“贵客远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让阿蛮引这位小友去精舍奉茶,你跟我取点东西,随后便来。”说完放下阿蛮飘然而去,叶赫不敢怠慢,连忙跟着师父去了。
朱常洛跟着蹦蹦跳跳的阿蛮进入精舍中,四下一打量,精舍之内四处空空洞洞,地上铺着晶光闪亮的水磨精砖,光可鉴人,上边放着一溜莆团。
正南墙上一张供桌,放着几样应时果品。正中一幅中堂,上书一个大大‘道’字,墨汁淋漓,笔走龙蛇。除此之外,四壁皆空,简朴之极。
朱常洛注意力被那个道字吸引住,看了几眼,忽然眼前一花,恍惚间只觉一股杀意奔腾而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闭了眼不敢再看。心下惊疑不定。
道家讲究冲淡平和,佛门注重四大皆空,这个道字如此杀气纵横,与道门宗旨相悖相离。不知道冲虚真人挂这幅字在此,有何深意。
这时阿蛮端着一盏茶走了进来,茶香扑鼻沁脾,朱常洛顿觉口渴,连忙伸手接过,阿蛮抓着茶杯却不放手,看着朱常洛笑嘻嘻。
朱常洛微微一愣随即明白,对于这个精灵古怪的阿蛮朱常络没来由的就是喜欢,突然学着冲虚真人一样,捏了下他的小鼻头,“放心,你要的糖葫芦我让人一会就给你送上来好不好?不但这样,象刚才那些螃蟹啊鸡腿啊什么,回头我都带你去山下吃好不好?”
好吃的诱惑对于阿蛮来说没有丝毫抵抗力,对于朱常洛捏自已鼻头的事毫不在意,兴高采烈道:“小七哥,你说话算话么?”
看着朱常洛坚定的点头,阿蛮一声欢呼,蹦到朱常洛的怀里扭个不停。推门进来的叶赫见到一大一小两个如此亲密,心里一阵惊奇,阿蛮精灵古怪,这山上的师兄弟没一个不喜欢,可是除了师父,阿蛮对这些师兄弟就没有过什么好脸色。
可朱常洛一个照面,一百串糖葫芦就把阿蛮轻易拿下,叶赫很是想不通,他不敢惹阿蛮,只得小声咕噜一句,“小吃货!”
冲虚真人随后进来,手中拿着一个葫芦。朱常洛连忙起身再次见礼,冲虚真人将手中葫芦交给叶赫,转头对朱常洛道:“小友来意我已尽知,且伸手容老道一试。”
看来是这一路上叶赫已经将自已的事情和冲虚真人说明白了,朱常洛不敢怠慢,冲虚伸手探其脉,闭目不言,良久撤手回来,又试了另外一只手,随即陷入沉思。
事关自已性命,朱常洛不敢大意。自从叶赫运用两仪真气将毒气尽数逼在丹田后,自已这小腹便是冰冷一片,身体更是较常人更加畏寒,稍微一点寒气,自已便吃不住,晚上睡觉时不盖几重被子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
良久,冲虚真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叶赫关心则乱,极是忐忑,前一步,低声问道:“师尊,小七的毒如何?”
冲虚真人叹了口气,白眉一轩,挥手拿过那个葫芦,交到朱常洛手中,“小友救我徒儿一族出水火,老道无以为谢,这是龙虎山老道自家练的十粒天王护心丹,你且收好。”
叶赫和阿蛮一齐低低抽了口气,不由自主的脸上露出羡慕之色。
天王护心丹练制极为不易,除了三百六十味奇珍药材,四时四节之水,材料珍贵,制作更是不易。前后历时三年,诸方齐备,才得九转成功,一次也不过炼制三十六粒而已。叶赫是冲虚真人的最心爱的关门弟子,下山时也不过得赐三粒护身。
朱常洛接过葫芦,沉默不语。冲虚真人避毒不谈,馈赠宝药,这是不是说自已的毒已经没救?不由一阵心灰。
想起自已这个身体的本尊朱常洛也是被毒死的,自已一心逆天改命,可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被毒死的命运,这难道真的是宿命所定,人力难逃?
“师尊,小七的毒莫非无解?”看着朱常洛黯然失神,叶赫极是郁闷,更有不忍心。
阿蛮瞪着一对大眼,瞬也不瞬的看着冲虚真人,在他小小的心里,早已认定朱常洛是好人,好人怎么可以死。
“非也非也,”冲虚真人摇摇头,笑道:“怪老道没有说明白,倒让你们担心了。老道刚刚试脉,发现朱小友中的毒极是奇怪,似有水火兼俱之相。老道一时也搞不明白,所以就先赠天王护心丹,护心丹药性中和,对各种奇毒都有压制之功,至于解毒,不搞明毒性来龙去脉,却是不敢随意轻动。”
“师尊,小七极是畏寒,何来水火一说,必是寒毒。”
对于叶赫的质疑,冲虚真人微微一笑。“制毒之人乃是个不世高手,若料不错,此毒必用了极南火山的七心海棠和极北雪原上水晶血龙参两味主药。这两味奇药水火兼聚,互相压制。小七身体畏寒,乃是你以二仪真气压制在丹田,此毒在下则为寒,在上则为火。”
叶赫和朱常洛对视一眼,这才明白了原来是这个道理。叶赫不由得发愁,“师尊,天王护心丹只能压制一时,不能长久,时间长了可怎么办?”
“解铃还需系铃人,眼下之道,一个是找出那个制毒之人,必得解药。二就是远去海外三仙岛,若是能寻得一味十色灵芝,以土克水火,或许可降伏这水火兼俱的奇毒。”
听了冲虚真人说的这两个法子,朱常洛微微苦笑,自已一头一身的事情都没有做,那有空出海寻药。
“真人,有这十粒天王护心丹,我还能活上几年?”
第57章 辞别
“这十粒天王护心丹可延你十年之寿,如果在这十年内不找到解毒之方,就得出海去寻十色灵芝,否则一旦毒发,水火交攻,神仙无救!”
真相永远是残酪的,朱常洛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脑袋里一片空白。似乎有无尽的心事象潮汐拍岸纷至沓来,细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此来彼去在脑海中搅成一团浆糊。
“如果你可以抛下俗世纠缠,留在龙虎山避世隐居,老道传你修炼之法,就算解不得这附骨之毒,益寿延年也是无碍。”朱常洛的茫然无措落在冲虚真人眼内,不由得心中不忍。
留在龙虎山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自从上山来朱常洛就喜欢上了这里的山明水秀,可是自已真能放下这一切,从此纵情山水,悠游一生?朱常洛在心里问自已……
答案很快就有了,这个答案或许在永和宫内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或许在万历面前大声说出要走自已的路的那一刻,或许在自已服下毒粥那一刻,答案就已经定下且无法更改!
就算还能再活十年,那十年就十年!如果这十年自已能够做成几件事,改变既定的历史,改变民族的命运,那才是自已穿来的真正意义,不枉自已两世为人,在这世上走一遭!
一天云翳消散,朗朗青天复现。恍如重生的朱常洛脸色平静,自莆团上站起,对着冲虚真人恭敬一礼。
“真人赠药大德,没齿不忘,不过常洛大俗人一个,神仙生活虽然好,我却是无福消受。”
对于朱常洛的婉拒,叶赫和阿蛮都是一脸的惊诧,冲虚真人明明已露出收徒之意,朱常洛居然几个呼吸之间就这么拒绝了?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天底下想拜冲虚真人为师的人到底有多少?
“大傻子!正宗大傻子!”阿蛮忽然大喊一声,怒气冲天的转头跑了出去。
叶赫也是极度失望,在对上朱常洛歉意却又坦然的眼神后,叶赫叹了口气,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缘法缘法,有缘才有法。小友心意坚定,老道不能强求,即然如此,你们便去罢。”
在朱常洛和叶赫转身离开之后,冲虚真人缓缓站起身来,凝视挂在室中那个大大的道字,深深的叹了口气,声音苍凉悲远。
“天意?天意……”
百草居名符其实,别人屋子前全是种的不是奇花异卉,也是古木秀树,可是宋一指的屋前真全是草,有没有一百种不知道,看那欣欣向荣的一片绿色,只怕是只多不少,放眼望去一片葱笼,虫鸣鸟叫,生机勃勃。
依着朱常洛的意思,自已这毒连冲虚真人已有了定语,就不必再来麻烦宋一指了,可是叶赫不依,二师兄之能,叶赫一向是很佩服的,抱着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心理,叶赫还是决定来一趟。
宋一指凝眉长思,又再次给朱常洛诊了脉,最后长叹一声,半晌不语。朱常洛淡淡笑一笑,“宋大哥,不必为难啦,最起码我还有十年好活。人活百年,难免一死,比起落地就夭折的孩子,我已经是赚的呢。”
见朱常洛反倒过来开解自已,宋一指越发难过,自已空有一身医术,枉负医神之名,面对朱常洛这怪毒有如老虎吃天,无法下口。朱常洛越是好言开解,他越是心烦意燥。
不忍心看他为自已伤神,“老神仙吩咐过,要是能找出练毒之人,必有解毒之法,宋大哥你放心吧,时间还长,总会有法子的。”
这一句话忽然提醒了宋一指,大喜之下一把拉住叶赫,“小师弟,你速带小七去找苗缺一,他可是使毒的行家。”
一言惊醒梦中人,叶赫一拍额头,“对啊,我怎么把苗师兄忘了呢。”
见朱常洛一头雾水,宋一指解释道:“叶赫的三师兄,也就是那我不成器的师弟苗缺一,极擅用毒,没准他能看出你这奇毒来历,顺藤摸瓜,若能找出练制此毒的蛛丝马迹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龙虎山最高峰思过崖,除了狂风尖啸之外,放眼一片全是光秃秃。与这位二师兄一见面,让朱常洛对龙虎山出品,必非凡品这句话又加深了几分深刻理解。
和宋一指的潇洒出尘截然不同,眼前这个苗缺一身材精瘦如猴,两只眼睛灼灼精光,与奇异的外貌比起来,更加让朱常洛叹为观止的是,这个苗师兄自打见了叶赫嘴就没停下来过,简直是一代话痨再生!
听了几句后,朱常洛也明白了。就因为他把天蓝神砂给了叶赫的事让冲虚真人知道后,便被罚到这思过崖喝半年凉风,这让活泼好动的苗缺一简直生不如死,如今可是见着叶赫了,攒了几个月的苦水怎能不尽数倒个干净。
叶赫心里有愧,连声安慰,又答应一会下山就去和冲虚真人求情,苗缺一这才止住了话匣子,叶朱二人心呼万岁:天下清净,耳根太平。
“苗师兄,二师兄说是你一代毒宗,你能看出小七身上中的是什么毒么?”上这思过崖都二个多时辰了,叶赫这才有空说出来意。
“老二真的这么说?”
自古医毒不分家,药能医人也能杀人,毒能杀人也能医人,可到底是医强还是毒强,这个问题堪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师兄弟二人争了半辈子也没个结果,乍听宋一指对自已如此评价,苗缺一心花怒放,笑逐颜开。
朱常洛刚要将已请冲虚真人看过的事情讲一遍,可苗缺一性子急,又爱表现,生怕朱常洛多说几句,显不出自已本事,那不变相就证明自已不如宋一指,这个万万不行的。
一看他要张嘴,瞬间出手如电,一指点在朱常洛的胸口膻中穴,一只银针已顺着他的指甲刺入三分,这几下一气呵成,朱常络啊一声没叫完,银针已经拔了出来。
苗缺一出手如风并不稍停,指出如风再度点到他的气海穴,依法又取了脚上食指之血,然后将针尖对着洞口光茫,眯着眼细细观察。
这个三师兄做事太莽撞,好歹等人家把话讲完了再动手也不尽啊,不过这扎也扎了,说什么也来不及了,看苗缺一少有的一脸郑重的样子,叶赫到了嘴边的话硬吞了回去。
“小七中的这毒很是奇怪,一时之间我也分辩不出来,这样吧,明天你们再来这,我好好想一下再和你们说。”
“好教三师兄得知,我们来这里之前,已经让师尊看过了,师尊说此毒中有极南火山七心海棠和极北雪原上水晶血龙参,他老人家也没有解法,只说是若得海外十色灵芝或许可解。”叶赫叹了口气,一腔希望又泡汤了。
“七心海棠?水晶血龙参?”苗缺一没反应过来,随口嘀咕道:“不可能吧?这二种毒,不经雷火金针取血是决对分辩不出来的,你们来看……”一手拉着朱常洛,让他看那银针,朱常洛发现那针腹部略鼓,浸血的地方,一针尖隐现红色,一针尖隐现蓝色。
“这毒……这毒……”苗缺一看看手中银针,再看看朱常洛,好象忽然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脸上忽然现出极为古怪的神色,挥手大力将朱常洛推开。叶赫大惊失色,拉住朱常洛将他护到身后,“三师兄,你怎么啦?”
苗缺一的脸色极其难看,脸上神色恐怖,恍如见鬼一般,忽然怒声大叫:“别问我,我不知道,你们快走,你们不走我走啦……”精瘦的身子凌空跃起,尖叫的声音一路飞速奔远。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良久朱常洛才回过神来,“叶大个,你这个师兄平常也是这么疯疯颠颠的么?”
叶赫如梦初醒,摸了摸后脑勺,茫然道:“三师兄平常虽然有些古古怪怪,今天这个样子可是第一次见。”
看来这龙虎山上从大到小,反正个个都有那么点不正常。朱常洛对于苗缺一也没抱什么希望,当然也就不存在失望。
从思过崖上下来,二人在山上住了三天。李如梅便有些坐不住,虽然没有好意思催,可是焦急的意思朱常洛还是看得出来。其实不用他急,朱常洛也挂心京城中的事,即然自已中毒的事已经这样,再留也是无益,和叶赫商量了下决定辞行下山。
拜别冲虚真人时发现问月精舍大门紧闭,守门阿蛮眉花眼笑的吃着糖葫芦,告诉他们冲虚真人已经闭关,叶赫只得恋恋不舍在门前叩头和师父告别。
对这位神仙一样的冲虚真人朱常洛也是满心祟敬,照样画葫芦学着叶赫上来行礼,站起身来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起那个杀气纵横的道字,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没机会再向冲虚真人当面讨教,对此不无遗憾。
知道二人要走,宋一指包了一大包丸丹药散送了下来,看着朱常洛叹了口气,“小七,不要担心,宋大哥一定会想法子解了你这古怪之毒,到时我一定会去京城寻你。”
连冲虚真人都解不了的毒,朱常洛也不抱什么希望,可是宋一指几句话中饱含的满满关怀之意着实让朱常洛心中发烫。
山上一众师兄们都有礼物相赠,唯独苗缺一一直没有出现。叶赫亲自去了趟思过崖山洞,依旧是空空如也,不见人踪,只有洞边一行粗野字迹:人心险恶,万事小心!
想起自已刚下山时,这位苗师兄特特跑到自已居处,大说特说人心险恶种种,叶赫不由得莞尔做笑。看来这位三师兄不知发了什么怪性,这次是死活不和自已再见面了。叶赫无法,“三师兄,叶赫要走啦,你自已保重,下次我回来时给你带好酒来。”
空山寂寂,回声荡荡,就在叶赫翻身下崖之后,山峰背阴处现出苗缺一的身影,头发蓬乱,脸上污垢纵横,显然这几天过得极是狼狈,狠狠抓了把自已的头发,低吼道:“小师弟,不是师兄不帮你……师兄实在是不得已啊。”
知道他们要走,最难过的却是阿蛮,大眼红红泫然欲泣,得亏朱常洛百般安慰,一直到朱常络答应了等再过几年他再大一些,就带他到京城玩,阿蛮这才破涕为笑。
第58章 归京
官道之上,车声辚辚,蹄声得得。马车宽大平稳,朱常洛卷起侧面车帘,半躺在车座上,慵懒闲适,出神的看着道上风光。叶赫笔直端坐,深沉的眼眸中只剩了空茫的沉静。一张脸毫无表情,似乎带上了一个冰冷的面具。
春天的山林有种令人微醺薄醉的味道,色彩迷离、浓淡适宜。坐在车上的朱常络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欢畅,眸子璨然生光,摸了下怀中那个沉甸甸的牌子,轻轻推了下叶赫:“叶大个,真没想到这一趟江西之行收获这么大!”
朱常洛说的收荻是有原因的。龙虎山和师兄们做别后,一行人下得山来。早就得了消息的熊廷弼带着莫江城在路边相送。经过这几天将养,莫江城精气神不复当日萎靡模样,濯濯少年,翩翩风度,和当日在大牢中判如两人,朱常洛差点没认出来。
“恩公,大恩不言谢,受江城一拜。”一见朱常洛,莫江城倒头就拜。朱常洛待要扶,却被熊廷弼拉住,“你看我一激动,把要说的正事差点忘了。”莫江城爬起身来,拭了眼泪,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木牌,塞到朱常洛手中。
手中这个木牌沉甸甸的,看着黑欪欪的有些年头的样子,“莫公子,这是……”朱常洛不明所以。
“公子对莫家大恩如天海一般,江城无以为报。这个牌子是我莫家祖传信物,持此物可在这大明所有各大钱铺兑银三十万两,公子不必担心银子,尽管取用,随用随有!”
三十万两??朱常洛被这天下掉下大金饼砸得发晕……三十万两是什么概念朱常洛算不出来,可是他知道一个正七品县令一年的俸银也就是四十五两白银!二两银子可以让一户四口之家一年过得衣食无忧。
自已无意中救了个财神爷啊,忽然觉得这太阳怎么这样温暖,这花怎么这样香,这莫江城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实在看不下去了的叶赫大大哼了一声,总算使掉进钱眼里的朱常洛挣脱扎着醒了过来。擦了把嘴角口水,不好意思的推辞,“这多……不好意思?快些收回去。”
牌子是递出去了,可抓牌子的五个指头就没有放松过,眼尖的叶赫郁闷的想:这家伙真的是皇子么?真有这样八辈子没见过钱一样的皇子?
还好莫江城死活不收,“公子是要成大事的人,江城文不成武不就,帮不到公子,些许银钱就算江城为公子大业尽的一份微薄之力,公子若不收,就是看不起江城。”
人家都这么说了,在不收下会伤人心的,朱常洛是多么的善解人意的人啊,自然不会让朋友伤心,半推半就的将牌子纳入怀中。
见朱常络洛了,熊廷弼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咧着大嘴笑道:“江城你看,我就说朱公子不会嫌弃的,以后咱们就跟着他奔,肯定会有大出息!”莫江城含笑点头,极是喜悦。
“我是跟定公子的了,不要想甩下我!”熊廷弼身上收拾了个小包裹,没等朱常洛发问,熊廷弼主动出击,语气坚毅果决,不容反驳。
朱常洛和叶赫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好吧,你不要后悔就好。”莫江城长揖一礼,“公子一路好走,江城家业繁杂,就此别过,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看着好友离去,熊廷弼感概万千。“江城家里做粮茶生意,家族分号遍布大江南北。因为他这几天入牢,各方生意往来乱得一塌糊涂,他身子刚好一点,就已开始管事,今日听说公子要走,这才撑着赶来相送。”
士农工商,商户自古以来地位不高,虽然有钱却难为上层世家大族看得起。有钱人家不是捐官为仕,就是想法和大族结亲。怪道莫家一介商户能和罗大厷攀上亲,想当然这罗家是看在钱的份上。想起莫兰心死的凄惨,众人唯有一声叹息。
望着莫江城远去的背影,叶赫凑到朱常洛身边,挪揄道:“朱小七,这也是个人才,你不快些收了?”朱常洛斜了他一眼,高声朗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叶赫被他突如其来掉书包搞处一阵出神,朱常洛哈哈一阵大笑,“长风万里送秋雁,此时不走,傻等什么哪。”叶赫暗恨自已不长脑子,和这个家伙斗嘴,就是自讨苦吃!
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马蹄声清脆流畅,清风扑面。
一众人马便向京城开发,一路上风餐露宿,快马加鞭,没用半月,已进了北京紫禁城。
外官无旨不得擅进京城,李如梅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将早就修好的本章命一名亲兵快马加鞭送了进去!
一石激起千重浪,朝廷内顿时激起一片轩然大波。
申时行因遭弹劾避嫌不出,王锡爵回老家侍疾不在内阁,内阁中仅剩的王家屏和沈一贯两个还互相看不对眼。对一根筋的王家屏,沈一贯自问惹不起,但能躲得起。无论大事小事,能推不揽,一切都交给王家屏处理。
偏偏内阁中万历看王家屏最不顺眼,每逢见他上的折子,万历都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批都懒得批,直接无视。王家屏里外受气,这才深刻理解了申时行在的时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王阁老没有办法,只得咬牙死撑。
就在这个时候,皇长子朱常洛回来的消息,如同一阵春风,让朝廷中一群人欣喜如狂,可是也样一些人气急败坏!
储秀宫雕梁画栋,锦缎飞花,满眼华丽的红色、黄色,就连屋里摆的桌椅都透着精致。郑贵妃妖媚的脸上带着华贵的气息,只是脸上的表情让人莫测难猜。
挥手打发奶娘将圆滚子一样的朱常洵抱出去后,郑贵妃忽然尖声叫道:“来人哪……”门外一声答应,储秀宫的总管太监李德贵快步上前,“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万岁爷有旨,你即刻带几个人去将永和宫打扫干净,皇长子不日就要回宫。”
“娘娘,自打恭妃娘娘被皇后娘娘接到坤宁宫荣养之后,那永和宫本就破败,如果要住且得好收拾呢……”李德贵小心回话。
对于万历这个决定,郑贵妃既火又恼,可是又不敢多加一辞。自从上次指使桂枝下了毒,据说是亲眼看着朱常洛吃下毒粥的,可是当夜一场变故,该死的贱种不翼而飞,这个结果明显不是郑贵妃想要的。
“无妨,去和内司库说下,无论用多少银子,用多少东西,三日内务必将永和宫收拾出来。咱们皇长子身份贵重,这一番杀反贼平叛乱的回来了,要是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传了出去,本宫这协理六宫可不让人看成了白吃干饭的人么?”
听着这话着实不善,李德贵头上一阵冒冷汗,不敢多说什么,一迭连声应是退了出去。不待他脚步声去远,郑贵妃的脸已经变得扭曲狰狞。
“既然没死就该不要再回宫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到闯进来,本宫不介意再送你一程!”
乾清宫内一片寂然,龙书案上摊着李如梅的晋见折子,万历皇帝几度提笔却又放下,黄锦在一旁看得揪心,低声道:“陛下,皇长子一行人已在城外等候三日,这事不能再拖了。”朱翊钧苦笑一声,思索良久,“罢了,着内阁王家屏,沈一贯,明日率领百官,出城迎皇长子回宫罢!”
黄锦大喜过望,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他,日日来往于内阁与皇权之间,朝廷这点事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对于这个一直悬而不决的太子的位子,皇上是怎么想的,大臣们是什么心态,他心里都有数。
就他本人来讲,照理说无论是皇长子上位,或是皇三子上位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就是个宦官,别看挨了一刀的家伙,无儿无女,只要好好当差,无论那个上位并不妨碍他回家过太平日子。
现在的黄锦不缺钱也不缺权,他就缺一样的东西……别人的尊重!他永远不会忘记,去年自已一次犯错,大冬天的被郑贵妃斥到乾清宫大门口罚跪的时候,人人见了自已都掩口而笑,只有一个小小孩童,蹲下来看着自已冻得发红的脸,往自已手心里塞了一个热热的鸡蛋,那一股热意直透入心,让他永志不忘。
那个孩子就是皇长子朱常洛,那一年他五岁。
人心都是肉长的,奴才也是人,黄锦打那根上就记往了这个不得志的皇长子。
大明十六年春月的最后一天,王家屏与沈一贯率领百官迎出十里之地,侍奉皇长子回宫,做为海西女真叶赫族少主也被点名一起迎接,这点倒让叶赫出乎意料。
阔别几个月后,朱常洛终于重新回到这个四九之城,紫禁之宫。看着装饰一新的永和宫,那有自已走之前的半分破败之相,朱常络嘴角一丝苦笑,叶赫踏前一步,将手放他的肩上,感受传来的关怀之意,“叶赫,我没事……”
就在朱常洛安顿下来不久,正准备打听一下母妃的去向的时候,门外一声喊:“禀殿下,奴婢储秀宫当值太监小印子,有事求见。”
一听这个声音,叶赫眉头忽然拧起随既放开,笑了……
第59章 进宫
跟着小印子一路来到东六宫之首的储秀宫,就算早有思想准备的朱常洛,还是被这满眼的金碧辉煌惊得一呆!他去过乾清宫,去过坤宁宫,也去过慈宁宫,皇城三大宫和这金堆玉砌的储秀宫比起来,庄严气派或许有余,富丽堂皇却是远远不及。
小印子的声音有些发颤,“殿下爷,奴婢就能带您到这了,皇上和娘娘都在里边等您呢。”
朱常洛没有答话,静静的凝视着他,一直到小印子额头上的汗一点一滴的落下来时,朱常洛才哈哈一笑,伸手将小印子拉了起来,顺便在他手中放了一物,小印子茫然抬起头来。
“有空多来永和宫走走,有你的好处。”朱常洛大有深意的盯了他一眼,转身拉着叶赫迈步踏进宫门,里边有人引着二人远远的去了。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小印子紧紧攥紧的手慢慢打开,一锭金元宝晃花了他的眼。
对于万历的召见,朱常洛没有丝毫意外,毕竟自已离奇出宫总得给个交待。可是在储秀宫召见,朱常洛倒是有点出乎意料,毕竟这里是郑贵妃的地盘,对于这个心心念念想置自已于死地的郑贵妃,说不紧张是假的。
叶赫察觉出他的一丝紧张,轻轻拉了他一把,朱常洛回过神来,报之一笑。
走过长长的夹道,步入正厅。大红的地毯,香炉里燃着熏香,精致的荷包和华贵的如意放在榻上。屋里华丽大气,一人高的两个瓷瓶摆在墙边。瞥了一眼那只如意,似乎在那里见过,直到请安的时候朱常络才想起来,在坤宁宫的昭阳殿,也见过这样一柄如意。
正面座上正是久已不见的万历皇上,一身明黄的金龙便服,头发用白玉簪挽着,显得随意又威严。下首陪坐着一身鹅黄宫妆的郑贵妃,高高盘起的发髻如龙飞舞,九凤朝阳的步摇映目生光,斜斜挑着的凤眼,未语含笑,面貌明丽,浑身上下都透着别样灵秀和妖媚。
“不孝儿臣朱常洛见过父皇,见过郑母妃。”朱常络压下一肚子的别样的情思,跪下来行大礼,后边跟着的叶赫有样学样。
早在朱常洛进门时,万历皇帝早就留上了神。几个月不见,比起印象中似乎长大了不少,不复先前那个稚童样貌,身为人父的万历心中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观其行步履如飞,观其色脸色白皙,那有半点中毒的样子,同样留着神的不止万历一个人。下毒的彩画已被她秘密处死,无法再问。难道彩画敢骗自已?难道他没有中毒?诸般念头纷杂,让郑贵妃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平身吧。”在黄锦的暗示下,发怔的万历终于收回神来,一句平身听得人嗓子眼发紧。黄锦暗暗叹息一声,毕竟是亲父子,说不关心是假的,看来皇长子在皇上心中还有一定份量的。
同样听出来味道的还有郑贵妃,斜眼看了一眼万历,又盯了一眼朱常洛,一股无名妒火中烧,心中发狠:就算贱命有天佑又如何,即然侥幸没死逃得一命,外头天高海远识相的就该别再回宫来,即然回来搅混水,就不要怪本宫心狠!
“桂枝,抱三殿下出来,见过他的兄长。”
皇三子?朱长洵?朱常洵有点愕然,和叶赫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没等他俩多想,一阵脚步声响,一群足足有二十几人的队伍,桂枝牵着一个胖大小子的手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星捧月中的朱常洵,不过才三岁,已经胖得如同一只肉球,大脸大手大肚子,好一个福相。朱常洛只看了一眼,心中无限感概,脑海中如电般闪出一组信息。
因为这个皇三弟,由此衍生的国本之争,大臣们与他的皇父斗了十五年,共逼退首辅四人,部级官员十余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员人数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罢官、解职、发配,斗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因为这个朱常洵,婚费白银三十万两,封地洛阳,造王宫耗银二十八万两,超出明朝王制的十倍还多。万历犹不足,将查抄出来的张居正所有产业尽付于朱常洵,赐田二万顷,川蜀盐税一半尽入其手,凡此种种,可谓举其一国举一人。由此导致军费不足,灾民遍野,国力衰退,加速了明朝败亡。
凡是种种,朱常洵真担得上一个福字,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福王!朱常洵有些羡慕看着这个小胖子,身为人子,能够得到父亲母亲的百般呵护与疼爱长大,就是最幸福的吧。
虽然不明白郑贵妃安排自已见朱常洵是什么意思,本着见招拆招,来者不惧的原则,朱常洛忽然笑了起来,快走了几步,无视一脸惊骇的桂枝,伸手拉住朱常洵肥肥白白的小手,“三弟好,我是你大哥。”
桂枝乍见朱常洛,眼前又浮现出那天永和宫亲眼所见之景,不由得放声尖叫一声。她叫不要紧,朱常洵才刚三岁,被桂枝一惊,顿时嚎哭起来。郑贵妃再也坐不住,伸手将朱常洛推开,抬手又给了桂枝一个耳光,然后将朱常洵抱在怀中百般哄劝。
朱常洛被她推了个趔趄差点跌倒,还好叶赫手快一把扶住。万历视而不见,一脸紧张的连声召太医来看朱常洵有没有惊到。
朱常洛冲叶赫苦笑:看到了吧,这才叫亲儿子呢。叶赫摇摇头,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看着那个躲在郑贵妃怀里犹抽泣不止的朱常洵,朱常洛不由得好笑,如果让万历和郑贵妃知道这个宝贝蛋在几十年后被李自成做成福禄宴吃掉,不知会做何感想。
兄弟第一次相见以失败而告终,郑贵妃对朱常洛的怨憎越发添了几分。以她今日今时的地位自然懒得再和朱常洛虚以委蛇,站起身来对着万历行了一礼,“陛下,咱们洵儿怕是有些不爽利,也不知是不是见了什么脏东西,臣妾带他去御花园走走,顺便去寿康宫烧柱香,去去邪气。”
听到这句话后万历微不可察的眉毛一抖,心中一丝不悦,强压住不快,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常洛恭送郑母妃。”冷冷看了一眼弯腰恭敬的朱常洛,郑贵妃眼光冰冷,轻哼一声,转身便走。
黄锦在一旁默不作声,周围一众人的神色表情没有一点逃过他的眼,在看到万历那一丝不悦的表情时,黄锦笑了,作吧,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相对郑贵妃的不善,朱常洛表现的云淡风轻,只有在听到那句脏东西的时候,脸上微微露出受伤的神色,恰到好处的露在了万历眼底。
尴尬归尴尬,该说的话却是一句也不能少。沉默片刻后,万历终于开口了。“腊八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禀父皇,那天常络和母妃用完腊八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等醒来后发现在一辆密封的马车之上。常洛身小力微,反抗不得,只得示弱。每天留心听他们交谈,好象是一个什么红封教所为。”对于这个问题,朱常洛早有准备,张口就来。
红封教?叶赫以为这是朱常洛信口胡编,看皇上一脸认真凝重的表情,不由得好笑。
他却不知道,最近万历频频接到锦衣卫的秘报,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红封教已经在京城接连闹出几个案子,早就引起了万历的注意。就在朱常洛说出这个名字后,万历对朱常洛离奇出宫的事已无半点怀疑。
“他们一路北行,一直到常洛遇到那林济罗,是他把我救出来的。后来我们一路辗转来到辽东,找到宁远伯,以后发生的事,父皇想必也都知道了。”几句话轻描淡写,将自已离宫这几个月的行程简单的交待完。
“陛下,看来腊八那天皇长子与恭妃娘娘是让红封教那些奸人当成郑贵妃和皇三子了,这些杀千刀的奸人,可得好好治一治!”黄锦似有意似无意的来了这么一句话。
“只怕末必!他们的目标就是对朕来的!”该死的红封教!万历恨恨的一拍桌子,“去叫纪纲来,朕有话要吩咐”
纪纲是锦衣卫总都统,也是万历最贴心的保镖加密探头子。在这京城里,提起锦衣卫绝对比阎王还可怕。
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首辅大臣,任你权赫滔天,功劳盖世,只要犯到锦衣卫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也是皇上再怎么荒唐不上朝,皇权依旧稳固如山,锦衣卫功不可没!
黄锦连忙应是,走之前朝着朱常洛施了一礼,“老奴恭喜皇长子殿下平安回宫,小殿下福泽天佑,福寿绵长。”
黄锦颇有意思的示好,朱常洛心领神会,“多劳公公惦记了。”笑容真诚大方,态度不卑不亢,看在万历眼里,不禁刮目相看。
“平安回来就好,你还是住永和宫吧。”
这关就算过了?朱常洛心中一松,出宫一事能够这样化险为夷最好不过。
“你就是清佳怒的二子那林济罗?”
叶赫响亮答应一声,整个人就好象一柄出鞘利剑一般,孤直挺拔,锐气直斫人心。
“果然英雄出少年,你的父亲是草原上的雄鹰,想来你也不差,即然为质子,朕封你为六品带刀侍卫,就留在朕的身边如何?”起了爱材之念的万历眼前一亮,点头嘉许。
传旨回来的黄锦连忙快行几步,俯到万历耳边小声道:“万岁爷不可。”没等万历发问,黄锦伏在万历耳边低低的声音道:“万岁爷是千金之躯,护卫一职何等重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万历一愣,果然是自已唐突了,可是这话已出口,如何收回?
“陛下,皇长子独居永和宫,难免孤单。依奴婢看,那林济罗小贝勒和皇长子极为亲厚,不如就让他们做个伴。一则可以保护皇长子;二则也可显示我天朝上国对叶赫一族的亲厚,您看如何?”
第60章 龙门
四月的京城春回大地,桃李芳菲开得如雪如烟争奇斗妍,烂漫春色从枝头开到心头,似乎连人心也都活泛开来。只可惜春光如酒,人情似纸,三千微尘里,各有业障。
二进宫的朱常洛这几天经历好多了事情,拜皇帝,谒太后,见皇后,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要走的过程,还好乾清宫那关即然过了,下边这几关都好说。慈宁宫李太后一如既往的关怀了几句,坤宁宫王皇后异常的激动,拉着手问长问短,朱常络一一回答。
直到见着躺在床上痴痴呆呆昏睡的恭妃时,朱常洛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王皇后一旁陪着心酸。
“你的母妃从腊八那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每日浑浑噩噩,见人就笑,依本宫看着这样倒好,不用再担惊害怕,比以前开怀了很多。”
看恭妃沉睡的脸上带着几丝笑容,想起以前过得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眼前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讲没准真的是一种幸福,朱常洛一阵心酸难言。
腊八一碗粥,生死两重天,自已成了一个只有十年之寿的落魄王子,而恭妃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清醒过来。这个公道终究还是要靠自已讨回来!
朱常洛站起身,就在恭妃榻前对着王皇后大礼参拜,三个头磕在地上崩崩做响。没有王皇后,此刻恭妃恐怕已尸骨无存,这个头是该磕的。
“本宫视你如亲生,所做不过略尽本份而已,你倒是不必如此。”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行此大礼,要扶的手伸出去犹豫了下又收了回来。
“母后几番回护之恩,常洛刻骨铭心,这三个头母后受之无愧。”
一声母后叫得王皇后心中一片滚热,“洛儿,你再度回宫母后心中欢喜无尽,可是母后更愿意你不要回宫来!你这一回来,只怕会令很多人寝食难安了。”
仿佛要印证她这一句话一样,沉睡中的恭妃忽然尖叫起来,“快跑……洛儿快跑,有人要害……你……”手用力的在空中抓了几下,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
王皇后伸手轻轻拍了拍恭妃,温声道:“妹妹,好好睡吧,没有会害得了咱们皇长子的。”受到安慰的恭妃渐渐宁静,复又睡了过去。
“母后放心,常洛即然敢再度回宫,自然不惧风雨。”从恭妃身上挪开眼光,朱常洛脸色平静。淡淡几句话却让王皇后感觉到那平静之后蕴藏着的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好,有志男儿当如是!母后那怕舍了这个皇后的位子,也会帮助你的。不论你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王皇后相信自已没有看错人,助他便是助已。
从坤宁宫回来一连几天,叶赫发现朱常洛似乎添了很多心事,问他也不说,今天更是比平常早了两个时辰休息,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忍不住出声发问,“朱小七,你有心事?”
明天是三年一度万历十六年春闱之日,也是熊廷弼前去应考的日子,叶赫以为朱常洛是在为了这个件事担心。
“你放心吧,我上午出宫见过熊廷弼了,他那人你还不知道,自信满满一直让我捎话给你,他是必中的。”
朱常洛能说什么?他能说原来历史上的熊廷弼在万历二十六年中进士,后授保定推官进入仕途么?现在才万历十六年好不好?这样强行改变历史,对于熊廷弼包括他自已,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朱常洛有点担忧。
朱常洛的担忧是有原因的,这次回来他才知道,申时行避嫌在家不理朝政,王锡爵回乡侍疾不在内阁,这些本该在万历十九年发生的事情,居然活生生提前了三年。而教过自已三个月的沈一贯,居然提前进入了内阁。
这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有一个感觉,因为自已的出现,历史已经慢慢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今后要怎么进行,就连他也掌握不了。这让到现在为止,一直按照既定历史前进的朱常络产生了一丝警惕,看来自已不能再墨守成规,也要学会与时俱进了。
“睡吧,我们明天去给飞白鼓鼓劲。”朱常洛终于闭上了眼睛。事情千头万绪,且顾眼下吧,但愿熊廷弼能够一举中下会元,在今后朝堂之上,将会是自已一个不小的助力。毕竟自已眼下能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积蓄力量,所有的、一切的力量,而且要快!
至于避嫌在家的申时行,朱常洛早就想见一面。可想到自已刚回宫,明里暗地不知多少双眼晴在盯着自已的一举一动,忍吧,眼下还不到时候。
第二天朦朦胧胧间,耳边传来叶赫喊声,“朱小七,你个死猪,都寅时了,再不起来你的熊廷弼就该下场了。”
朱常洛茫然睁开眼,脑中犹是一片混乱。一晚上梦里前世今生交错,一会梦到自已在家和父母吃饭,一会又梦到自已跪在万历跟前,和他大声争着什么。这一乍然醒来,还真的有点分不清身处何地。
接过小太监小福子的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顿时神清气爽,“走,叶赫,我们去送熊飞白进贡院,祝他一路青云,前程似锦!”
叶赫此时是他的六品护卫兼伴读,论起自由与威风,比他这个不受人待见的皇长子风光好多,这一路走出来,和叶赫打招呼的多的很,和朱常洛打招呼的却是凤毛麟角,对此叶赫得意洋洋。
等他俩到了考场之外,放眼望去一片人山人海,考场贡院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许多人早在丑时就已经来到了这里。贡院内外俨然上演一出浮世记,有的学子孤身一人,有的仆从成群,有的弱冠少年,有的耋耄华发,大家都是来考试的,心情难免紧张,凑在一处交头接耳,个个忐忑不安。
小福子机灵的很,一溜烟的跑入场中,一会就见熊廷弼扒出人堆兴奋的向他们跑了过来。自李如梅走后,熊廷弼留在京城,租了个小小院子,就等着今日参加会试。
见朱常洛和叶赫亲自来了,熊廷弼又高兴又感动,“殿……公子,您怎么来了?”
一个殿字没出口便吞了回去,朱常洛点头笑了一笑,“飞白兄大才,此一下场,必定金榜题名的!”
熊廷弼心中感动莫名,低声道:“知遇之恩,涌泉难报。熊飞白但有所进,都是殿下所赐!”
“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三天之后,给我们考个会元出来!”一句话说的豪气冲天,熊廷弼喜不自胜。
就在这时候,他的小书僮纸墨兴头头的举着一个小纸条跑了过来。
“少爷你看,我给你买来了什么?”
叶赫好笑,“纸墨,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纸墨笑嘻嘻道:“好教叶少爷知道,刚在那边一群人围着的,有一个人说只要买了他的这个估题,今科必中!有好多人抢着要买,我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哩。”一边笑一边将那张纸递给熊廷弼。
卖考题?朱常洛忽然心中一动,就在熊廷弼好奇的要打开纸条时,朱常洛出人意料的一把夺过,几人都是一愣,朱常洛不动声色,“万事早定,何必自乱心曲,你只需将素日底蕴发挥便可,看这劳什子有什么用。”
一声钟鸣,悠扬震耳。贡院门口的已有官员出现,这意味着考试即将开始,举子们纷纷开始排队,机灵的纸墨哎哟一声,边跑边叫:“少爷,我先去给你排着队,你可快点来哦。”
看着前边的一些举子已经举着双手,在让几个官员摸身检查,然后领了号牌进入贡院之中。
十年寒窗苦,一朝入龙门!是上九重天还是入黄泉池,尽在这一道门!
熊廷弼深深吸了口气,对朱常洛和叶赫二人一点头,拿着装着文房四宝的盒子向着纸墨排队的地方走了过去,步伐淡定从容,不露分毫急燥。
这份气度就连叶赫都忍不住赞了一声,“朱小七,你眼光真不错。哎,你知道今年主考官是谁么?”
旁边小福子机灵,连忙递上话,“奴婢听说,今年主考官是内阁王家屏大人,同考官是吏部给事中顾宪成大人。”
会试好比千万人共闯独木桥,十年寒窗能否一日跃龙门,考官的作用举足轻重。就凭这一分知遇之恩,足够用学生们用一生来报答。所以每逢****之年,主考官和同考官万人瞩目。
每三年一度的为国选器的会试,除了特殊情况皇上钦点考官外,可以说是约定俗成,主考同考一般都出自内阁。
内阁是什么地方?紫禁城内文渊阁,那里是大明所有官员挤破头都想进入的地方,能够在这里挂上名,意味着你的权力和地位在这个大明帝国已经处于巅峰,一人之下,睥睨众生。
申时行和王锡爵不在的情况下,王家屏身为主考,可以说是实至名归,并无异议,可是顾宪成是什么人?一个吏部的六品给事中能力压沈一贯成为同考官,看来必定是上面的意思了,可为什么顾宪成这个名字这么耳熟呢?
思路随着一声清脆鼓响被打断了,这意味着三天会试第一场“经”论正式开始。虽然对于熊廷弼才具百分之百的相信,可是考试这个东西玄乎的很,有些时候运气远比才能来得重要,这些不是他或是任何人能够操纵的了。
等等……操纵?偶然跳到脑海中这个词使朱常洛心脏大大的跳了一下,连忙打开自熊廷弼手里抢过的那个纸团,展开一看,上边白纸黑字,清楚明白写着会试第一题: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