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阅兵
进入五月中旬后的天气越来越热,尽管市井坊间到处流传着当今太子穷兵黩武的传言,喧嚣尘起的各种版本的消息与这火辣的天气相比毫不逊色,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的全都没有了声息。时间证明流言终究是流言,一切都没有变,定下心来的老百姓们没空去管朝堂上的波诡云谲,他们只关心今年赋税会不会增加多少,田里的收成会不会减少多少,至于朝堂上是张斗倒李,还是李斗倒王那几筐子烂事,完全与他们没半毛钱关系。
京城三大营如同****之间形成的一样,有好事的官员明察暗访的特意去城北驻兵大营看过,据说回来后全都变得哑口无言。当然更多盯着户部的帐本子的人也是同样失望,原来太子说不动用府库一毫银子真的不是一句虚话。这些一个个浮出水面的事实让一直窝着一口气等着看笑话的于慎行除了干瞪眼再没有别的话好说,而那一众竖着耳朵瞪大眼睛等着发难的言官们,彻底变成霜打过的茄子,焉焉的没了精气神。
就在很多人心理微妙,患得患失的时候,事件的主角朱常洛和叶赫出现在城北大营外。
得到消息的孙承宗老早候在营门外,老远见一队人马来临,孙承宗命令左右连忙下马,伏在道旁恭候。朱常洛下了车驾后,连忙快行几步上前伸双手将孙承宗拉起,嗔笑道:“老师,你明知道我不在乎这个的。”
孙承宗笑得开心爽朗之极:“殿下客气,微臣可不敢当。”一边向静立在朱常洛身后的叶赫点了下头,叶赫抱了下拳,彼此算是打了个招呼。
几人见完礼,孙承宗一马当先,当头领着诸人往军营里走,朱常洛也不客气,一边挪步一边观察,放眼只见军营罗星,纛旗飞扬,一切秩序井然,不由得心情舒畅,回首笑道:“老师学如渊海,胸有韬略,京师三大营有今日之局面,都是你呕心沥血所致。”
城北大营地势空旷,虽然时节近夏,但山风呼啸怒号,吹得人衣袂飘扬,凛然生寒。
得到嘉许的孙承宗脸上没有一点得意之色,反倒笑容收敛,认真的道:“微臣真是不敢居功,若说有功,除了太子,没有一个人可以受得起!”不等朱常洛说话,孙承宗一摆手,口气坚定:“想当初我初来京师三大营时,这里不是营房,倒象……”一时语塞……居然烂到无法形容?朱常洛正自愕然的时候,旁边叶赫忽然插了一句道:“……好象仁义庄!”
孙承宗一拍手,哈哈笑道:“半点不错,比之当年仁义庄分毫不差。”
久已不听仁义庄这个名字,乍闻之下顿时如同时光扭转,忽然想起眼前的孙承宗也是在仁义庄初遇,想起当日种种不由生出一阵神往,心绪有些激荡,随口道:“居然会这么差?”
“如何不是,什么三大营,看着洋洋洒洒几万军兵,说白了就是一群等着种地的农民!”
朱常洛知道这是明朝一直实行屯田养兵制,时间一长,养来养去兵没有了,只剩下一堆会种地的农民。可一旦有敌情来时,指望农民去打仗,简直就是开天底下最大的玩笑。“确实愚不可及,若一个国家的国防已经病入膏肓的时候,这个国家也就离腐朽败亡不远了。”
对于太子这突如其来近乎忏逆的一句话,旁人若是听到了,说不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可是这句话瞬间就说进了孙承宗的心里!不惊反喜,重新审视着朱常洛,惊愕之余生出几许感概欣慰……有这样的明主,就算这个国家烂到根破到底,相信必定会一点一点好起来。
看到朱常洛脸有些白,心情瞬间不好的叶赫皱起了眉头:“是不是有些冷,你身子还没大好,还是快些入营罢。”
中军大帐近在眼前,叶赫的话提醒了孙承宗,连声道:“说的是,咱们进营再说话。”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斥喝声,洪亮的嗓音就算隔得老远还是听得真切之极:“……你们这些怂包蛋,这就不行了?都他娘给老子爬起来好好练,若是敢偷懒,这月二两饷银也就别想要了!当银子是这么好拿的么,没这本事,都滚回去家吃渣子去!老子丑话放在头里,这个月演练的时候,咱们五军营若是输给骁骑营,看老子不收拾死你们。”
此人中气悠长,豪气冲天,一个个字让他吼得如同旱地打雷也似。这家伙是何方神圣?朱常洛好奇的看着孙承宗,后者莞尔一笑刚要说话,不料边上叶赫长眉一扬,忽然扬声道:“刘大混子,你好大的口气,我几天没在,你怎么就敢说五军营能胜过骁将营?”说完一声长笑,身形展动,已经去远。
很久没有见叶赫如此开朗飞扬,望着他如烟般消失的背影,朱常洛忍不住一阵开心,同时再次对那个大嗓门有些好奇:“这个刘大混子,是谁?”
“他姓刘名挺,人送外号刘大混子,能将一柄三十斤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是原来三大营中一名校尉。我见他训练刻苦,勇敢剽悍,便破例提拔了他做五军营副将。”
没有发现朱常洛在听刘挺这个名字时,眼神瞬间变成一口不见底的深井,点了点头道:“物尽其材,人尽其用,三大营交在老师手上,果然没有选错人。”
“殿下再这样说,微臣就得惭愧死了。”听了这句话,孙承宗的脸忽然严肃起来,伸手一指四周:“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话没错,但是想让人卖命,总得先以养字为先……我初受命来这里时,发现营内军兵根本连吃都吃不饱,其时每人每月一百铜钱,营中就连炊具都被人变卖,军兵无法只用这一百钱出去买饭吃;所发饷米,也都是全用杂粮替代,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比喂牲口好一些罢了。”
孙承宗说的这些朱常洛都知道,但知道不代表他不生气。脸色微微放沉,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声音中凛生寒意:“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好,咱们这里呕心沥血重建军营,可文渊阁里的奏疏堆案累牍,一致弹劾我穷兵黩武,幸亏父皇派人弹压,否则还不知要生几许波折。”
知道他嘴上说的轻松,孙承宗却明白就算有皇上的支持,事情也绝不会简单过去,不由得大为担心,瞬间忧色上脸。
朱常洛自信的笑了一笑,眼底决心一往无前:“老师放心,就凭那些蛀虫还啃不倒我,一切都是我不用国库拨银引起。自从改用内帑银两养兵,断了他们的财路自然招忌招恨,眼下且放着些,等我抽开手缓过这口气,我便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怎么吃进去的,便怎么样的连本带利全都吐个干净罢。”
声音平静淡然,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豪气冲宵,看来对方早已是深思熟虑成竹在胸,孙承宗原来心里那点担忧早就随风四散:“能者无所不能,殿下手段神妙,微臣拭目以待。”
二人相视会心一笑,就在军士撩开帐门时,进了半个身子的朱常洛忽然改了主意:“老师,咱们去校场看一看。”
似乎早就看透了他的想法,伸手从一名军兵手中取过一件斗篷,亲手给朱常洛披上,孙承宗笑道:“太子大驾光临,日月生辉。众军兵盼见殿下,如久旱大地之盼甘霖,你要见兵,不敢请,固所愿而。”
孙承说得没有错,得知太子亲临,紧急列队集合的军兵们无一例外全都兴奋已极。自从建营以来,他们这些人训练之余,对于这个太子就有诸多议论,别的他们不知道,孙承宗只告诉他一点:正是因为这位太子,他们现在每月每人才有二两银子兵饷可拿!
二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在万历年间,十两银子可以足够让一户五口之家生活的衣食无忧。一个兵一年二十四两银子足够能让这一家人生活得非常富足。想当初募兵之时,这个优厚的条件根本没有人敢相信,大多数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入了营,就用了一天时间,他们就发现,这里的训练实在恐怖可以要人命……不是假的要人命,是真的要人命的那种。
想当然很多人都挺不住了闹着要走,对此孙承宗丝毫不拦,只是丢下一句话:走可以,但是走了的不要后悔。有些人走了,但是太多数人留了下来,一个是为了那还没到手的银子,二个是因为兵营的伙食确实不错。
一个月后,当闪着光的银子的放在他们手上的时候,手心中传来沉甸甸的坚实感,让所有折腾的只剩半条命的兵全都激动的流下了眼泪。从此再艰苦的训练,再魔鬼式的折腾,对于这些已经点燃热血的军兵们来讲,全都是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
他们知道今天这一切,完全来自一个人,那就是当今太子!
远处传来松涛阵阵,阳光正盛,猎猎风中,校场上朱常洛背负双手现身众兵眼前,望着一水齐刷刷笔直站立,有如插天标枪一样的挺拔笔直的列队军兵,目光从一张张激动的脸上挪了过去,只听孙承宗朗声大喝:“兄弟们,这位就是太子殿下,大伙见个礼罢。”
久闻其名如雷贯耳,可是闻名不如见面,一听眼前这个人就是太子,下边众兵士身形尽管依旧如山屹立,纹丝不动,可眼神却是瞒不得人,无一例外全是惊讶与错愕,他们心中想过千遍万遍的堪比神明的太子,真的是眼前这个身笼阳光,清秀如画的少年?
站在最前面的刘挺偷偷的看了又看,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突然想起说书先生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瞬间茅塞顿开九窍通明,放声吼道:“众军听令,见过太子千岁。”
众军如梦初醒,一齐振臂高呼:“殿下千岁千千岁!”
十万的兵士一齐吼,堪比雷声阵阵,如同山崩地裂,惊涛拍岸般的声浪远远的传了开去,就连远处传来的松涛狂风都压得黯淡无声。朱常洛神情凛然坚定,有如风中之竹雪中之松,凛然威严中自有别样风骨。
待呼声宁定,朱常洛用目环四周,声音有如金声玉振:“各位,在这营中可吃得饱?可穿得暖?”
偌大的校场上,近十万士兵一齐瞪圆了眼,本来以为太子殿子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话,没想居然蹦出这样几句来,一时间雅雀无声,不知怎么回答好。可是不容否认的是,太子殿下这几句话,却实在是……实在是他妈的太窝心了。
眼见快要冷场,刘挺在一边急了眼,猛得跨出一大步:“托殿下洪福,在这里咱们大伙吃得好,穿得暖,每月还有二两银子拿!”他的声音如同敲钟一般远远的传了开去,顿时引起士兵们一阵哄然大笑,刘挺黑乎乎的脸有些发烧,忽然瞪眼喊道:“不准笑,我又没说错!”
却不料他越这样,军兵笑声越响,但是挺拔的身姿依然如旧,没有一人丝毫晃动改变。朱常洛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点了点头,朗声道:“你们吃得饱穿得暖,有银子拿,可以养家糊口,这很好!但是不要忘了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下大明养你们,是为了让你们保家卫国,驱敌御虏,若是有朝一日让你们上阵杀敌,要你们抛头颅撒热血之时,问你们一句,怕是不怕!”
其时校场之上人人肃穆,忽然迸发雷潮一样喊声冲天而起:“保家卫国,责之所在,不畏生死,勇猛杀敌!”
朱常洛心情激荡,踏上三步,朗声道:“好,这才是咱们大明好儿男!我会给你们最好的装备,最好的武器,记着我今天的话……打仗便会有流血,我不能保证你们的生死,但是我能保证你们的父母会有老有所养,你的妻儿会有人护恃照顾!”目光璀璨如星,环视诸兵,忽然伸出手指向前方:“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他日金殿之上,我将亲自给你们之中战功最卓著之人,授金冠,着紫袍!”
兵士们的血已经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兴奋的吼声如万马奔腾般此来彼去。此刻在他们眼里心中,少年太子朱常洛负手而立,比天上撒下万道金光的骄阳更加耀眼,如同降世神祗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立在他身后的孙承宗捻须微笑,一向泰山崩于前不形于色的镇定已经完全被慷慨激动取待,还有死心踏地的心悦诚服。
不远处的叶赫静静的凝视着他,眼底闪着的光比天上太阳还要亮还要热烈。
第257章 大事
从城北大营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将下,残霞满天。耳边传来车声辚辚,心情久久不平静的朱常洛忍不住将车帘掀起,眼前荒天绿野连廓青碧,远处几户人家炊烟袅袅,一行倦鸟展翅飞过天空,叽叽喳喳的归入林梢,一切静谧美好,安静而祥和。
转眼见叶赫骑在马上,微风吹动他的玄衣黑发,倍显意气风发,在一众如狼似虎的虎奔卫中格外的出类拔萃。朱常洛突然发现,既便是在马上,叶赫的身姿也是如同站着一样挺拔笔直,看看他再比比自已,果然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一身生龙活虎的生命活力,自已这辈子只能可望而不可及了……想到那冰火交加的熬煎,朱常洛的好心情瞬间变得微妙,谈不上难过,只是有些怅然不乐。
忽然叹了口气,怅怅然刚放车帘,忽然一阵风来,帘子撩起,一双漆黑如墨的眼蓦然出现,冷不防倒把朱常洛吓了一跳:“你干嘛?”
虽然不知道这个家伙心里想什么,可是他叹的一口气,已以足以说明很多心事。叶赫两道长眉微微拧起,目光在他眼底那团越来越明显的青黑瞟了一眼,决定不再和他兜圈子:“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可以跟我去找他?”
话说这个问题真不新鲜,朱常洛叹了口气,眼光不再看他而是移到天上,静了片静道:“快啦,我向你保证,会很快的。”说完后,放下车帘,靠在车厢上懒懒的闭上了眼。
车帘猛得被挑开,露出叶赫那张因为激动而胀红的脸:“你说的是真的?朱小七,承人一诺,可比千金,你若是敢骗我……哼!”至于若是骗了之后是什么,叶赫一时之间倒想不出来要拿这个家伙怎么办,到了只能重重的哼了一声,算是一切尽在无言中,全凭个人慧根领悟。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都敢威吓自已了……闭着眼的朱常洛有些愤愤然,却连眼皮都懒得睁,不耐烦道:“我真后悔让你来练兵了,越练越傻,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忽然想起什么事,猛得睁开眼来:“还有,叫什么朱小七?我都快十二了,就算叫也得叫朱十二懂不?”
无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叶赫不但不恼反而喜笑颜开,完全不计较他恶劣态度,两只眼睛水洗过般闪闪发亮,语气霸道不容反抗:“我想通了,你活到八十我难道还叫你朱八十不成?以后我就叫你朱小七!你的话我记下了,到时若不守信,可别怪我将你绑了出去。”
不知为什么,心里头有些发涨,嗓子眼有些堵,朱常洛郁闷的发现自已居然有想哭的冲动,伸手狠擦了下眼角,颇有些老羞成怒的探头出帘,“反了你了,我是太子,你不听我的话,就是忤逆,是犯上!”却见叶赫策马急驰,一道轻烟伴着蹄声得得,远处示威似的传来一声清朗之极的大笑。
他的话没吓到叶赫,倒把前边策马驾车的几个军兵吓得不轻,其中一个战战兢兢的回头,却现太子脸色似怒非怒的有些古怪,一呆之后不由得有些担心:“殿下,外头这又是灰又是风的,您还是坐在车里安稳些。”
没等他说完,却见朱常洛已经缩回车中去了。见太子如此从善如流,军兵这才放了心,一抖手中缰绳,神气十足的大喝一声:“驾!”
回到宫中的朱常洛静坐回想,这次巡查三大营的结果,让朱常洛是非常满意的。无论是军兵的精神面貌还是作战素养,都已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巅峰境界。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眼下京师三大营共计军兵十二万。对这个数字,朱常洛并不满意。
他看过成祖实录,也调出兵部旧档察过,做为大明朝最精英的作战力量,京师三大营在巅峰时足有四十几万之多,后来几经蒌缩,到了嘉靖一朝时,勉强也就是十二万之数。据孙承宗的说法,他初接手三营的时候,合计一共不过九万多人,而且这九万多人,真正能打能斗的,凑合着都挑不出一万人来,孙承宗接手以后,采用优胜劣汰的方法,象刘挺这样的猛人就被留了下来,其余混吃等死的全部遣送回乡。眼下自已见到这十二万人,几乎全是他重新张榜招募的,也就是说看在每月二两银子的厚饷份上,这才有了现在的规模与局面。
想起孙承宗说这番话时欲言又止的样子,朱常洛叹了口气,轻轻阖上了眼,陷入闭目沉思中。
“老师,十二万人说起来很多,可是实际上远远不够。”话只一句,内容万千。
帐中气氛瞬间变得宁静,孙承宗和朱常洛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别看孙承宗不说话,但是他心里清楚明白一件事:大明朝别的都少,就是人多。只要拿得出钱,再招十万人,也只是分分钟的事。孙承宗真的没有说假话,三大营门前天天都有一帮热血小伙徘徊不去,而且这几月来,闻讯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用句毫不夸大的话来讲,都在盼得眼睛出血的等着兵营收人。
但孙承宗是老成持重之人,懂得人好收,饷难给,就说眼下这些人每天的吃喝拉撒用,再加上这十二万人一年的兵饷,这一年算下来没有三百万两银子,根本就不敢开门支起这个摊子,所以孙承宗只能沉默。
眼见皱着眉头的朱常洛陷入了沉思,孙承宗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忧,俗话说一口吃不出个胖子,一锨挖不出井来,咱们眼下十二万人,人数固然不多,但胜在个个都是精兵,以一当百不敢说,当十是没问题的。”嘴上说的虽然是笑话,可是语气中的自信不容置疑。
看透了孙承宗的心思,回过神朱常洛笑了笑,心中盘算已定,转头对孙承宗道:“老师,从明日开始,从眼下这十二万人中选出三万精英,空出来的名额,可再募收三万人!”
三万?见孙承宗惊讶的瞪大了眼,朱常洛笃定的点了点头,垂下的眼睫倏然上翻,一双眼睛赫然闪亮,亮得让孙承宗都不再敢直视,慌忙挪开了眼光,就听朱常洛的话在他耳边清析回响:“这三万人留出来,留着建立三营神机营用,我要在他们身上装备最新最好的武器,所以……他们必需是精英中的精英。”
心中咯噔一声响,孙承宗倒吸了口凉气,想起这位太子刚才阅兵之时说的那句话,不由得心中砰砰一阵乱跳。身为京师三大营的都指挥使,他理所当然的知道三大营各有分工,做为一代军事天才,他比谁都知道火器在眼下战争中的厉害,但也知道火器的局限性。
孙承宗低下头的抬了起来,认真问道:“殿下,您说的最新最好的武器是什么?”
对于孙承宗,朱常洛没有什么好瞒的,当下笑道:“今天除了巡营,这个才是我真正来的目的。”
当朱常洛从身边匣子中将一只燧火枪放到孙承宗手里的时候,惊讶已极的孙承宗的脸上的肌肉僵硬了……紧接着朱常洛当着他的面,试验一回之后,孙承宗已经狂喜到完全说不出话。
火绳枪与燧火枪相比,解决不止是打火发射不方便的问题,也解决了火绳枪受制于天气的致命的问题,朱常洛解决的是什么,拥了这样一只火枪队的意义是什么,孙承宗知道的很清楚,而当其后朱常洛从怀中取出一幅图,详细的解释了三段射击法之后,孙承宗震惊的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
在他看来,火枪的威力已经是无与伦比,再配上这种合适进攻方法,孙承宗已经可以想象,未来这只三万人的队伍战力,可以挑过兵力数倍于它的任何一支虎狼之师。了然一切之后的孙承宗二话没说,起身、整衣,后退,然后端端正正的跪下,看着眼前那个眼神清澈,有着洞透一切的明朗智慧的人,用几近虔诚的语气:“殿下智算无双,思虑深远。”说着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仿佛他拜的是神明而不是人。
———
忽然殿门外一声轻响,从出神中醒来的朱常洛抬头看时,正是王安喜眉笑眼的迈步进来。
“殿下爷,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最近天气不错,王安的心情也不错,因为魏朝不见了。为了这个事王安打听过好多人,可没有人知道魏朝那去了,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人间蒸发了,王安高兴之余心里却有点莫名其妙的空落落,但是王安是个很乐天的人,不管怎么说,没有了魏朝,自已就是太子殿下跟前唯一的太监,一想到这里,王安的嘴啊眼啊全都乐得合不拢来。
“嗯,你出宫一次,去莫府请莫江城进宫一趟,就说我有话讲。”
王安笑嘻嘻的应了,正要转身出去,忽然偷眼看他一眼,脚步放缓,似有什么犹豫。
他里待说不说,低头持笔写字的朱常洛早已发觉,哼了一声:“有话说问,问完快滚。”
他这一番笑中带骂,知道他性子的王安倒放下心了,转身笑嘻嘻的道:“殿下爷,奴才斗胆问一句,魏朝去那啦?”
见太子斜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从冰雪中捞出来的,看得王安心里有些发冷发虚,觉得不妙正准备脚底抹油逃走的时候,朱常洛已经收回眼光,淡淡道:“我派他出去办事了,不久就会回宫。”
王安哦了一声,喜眉笑眼顿时打了折扣,蔫不嘟叽的传旨去了。
对于王安心里在想什么,朱常洛心里门清一样,但却无意多管。他和魏朝都有各人的造化,他自然不会多耗精神,他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那就是钱!
自已当着百官已经放出海口,建三大营建大明水师,不会动用国库一两银子,而是只用内帑。可是内帑是什么?内帑是皇帝的私库,真的让万历亲爹大开内库的拿出流水一样的银子养兵?朱常洛不用想都能知道万历的脸会是什么颜色……所以内帑养兵什么的,只能当一个借口,用来堵住众臣的嘴罢了。
那么养兵的银子从那来?从罗迪亚身上敲来的六百万两银子,是要用来做为启动水师之用,这个钱是决计不能动的。而自已手头上这几百万两银子,只能够维持眼下三大营和用来造枪所用,那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花钱如流水,要引活水来,朱常洛理所当然的想到了一个人……莫江城。
忽然苦笑起来,想要重用莫江城,那么必要先解开他的心结。
就在朱常洛摸着头发愁的时候,正在文渊阁办公的李廷机不经意间拿起一本奏疏,翻开只看了几眼后,脸色顿变,倏的立起身来,眼睛瞪得比牛还大。
离他最近的于慎行第一个发现了他异状,难得这几天他气正不顺,于是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刺讽道:“你怎么啦,吃错药了么?”
若是以前,既使于慎行说得比这个狠一些,好脾气的李廷机最多报以呵呵一笑,可是这一次,一反常态的李廷机,不但没露出半点笑容,反而一脸严重,拿起折子就往申时行那里快步走去。
当着众人,于慎行自觉脸上拿不下来,在他经过身边时,紧拉了他一把:“出啥事了,给我看看。”
那知道李廷机理都没理他,伸手扒拉开他的手,不耐烦的随口道:“别闹,出大事了!”
第258章 拒情
《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无论贵贱贫富,孝道都是一门必需要修且不得不修的功课。忝为太子的朱常洛,慈宁宫、乾清宫、坤宁宫这三处地方,是每天必须要去晨昏定醒的地方。但自从上次病倒之后,万历特地派黄锦知会各宫,特旨免了他晨昏定省的规矩,要他安心静养。
带着满腹心事的朱常洛来到坤宁宫的时候,发现昭阳殿内除了几个正在洒扫的宫妇女外,静悄悄并无一人。
宫女剪香迎上前来,未语先笑:“回太子殿下,娘娘去太后宫中请安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二月争位之后,慈宁宫和坤宁宫的关系已经淡到不能再淡,起因就是因为皇后立场坚定,不顾与太后几十年的情份坚决站在自已一边,从那以后,李太后对于王皇后一直心存芥蒂,至今不肯谅解。想到王皇后此时没准正跪在慈宁宫门前,朱常洛心里便是一阵难受。
闷闷坐了一会,见剪香垂手在一旁伺候,忽然心中一动,开口问了一句让他大为后悔的话。
“你可知苏姑娘跟去了不曾?”
剪香瞪大了眼望着朱常洛,好象想到了到什么,圆圆的眼里全是笑意。朱常洛莫名有些别扭,想想自已好象没有说错什么,王皇后喜欢苏映雪,这是阖宫皆知的事情,只要皇后去那,苏映雪都是如影随形。再说自已真的只是问问,天地良心,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姑娘你能不能不用这种眼光瞪人呢?
谁知剪香却摇了摇头,声若银铃般清脆,“回殿下,姑娘她今日身子不爽,皇后让她好生休养,所以没有同去。”忽然抬头看了朱常洛一眼,眼神狡黠灵动,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好教殿下得知,苏姑娘住在听雨轩。”
看着她一脸促狭,朱常洛的脸莫名有点烧:“我不是来找她的。”
剪香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殿下不必和奴婢解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嘴上说不知道,一双带笑的眼却不停在朱常洛脸上乱瞟,到底忍不住:“殿下尽管放心,奴婢嘴紧得狠,就是知道也不会乱说的。”
朱常洛真的坐不住了,站了起来迈步就往外走。
还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一抑制不住的一串轻笑,却是剪香倚着门棂,笑得一脸花开灿烂:“好教殿下知道,往东走不远就是听雨轩。”
一跟头差点栽到地上的朱常洛回过头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自作聪明,我又没说要去听雨轩。”
剪香装出一脸的诚惶诚恐,“奴婢随口乱说的,殿下听听就好。”
对这个娇憨可人自做聪明的姑娘,朱常洛拿她是没有一点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远遁,可刚走出殿门不远,就听里边传出一阵笑:“奴婢只能帮到这里,剩下的全看太子殿下的啦。”
站在殿门外的朱常洛除了一脸的尴尬,只剩下摇头苦笑,真不知王皇后从那淘来这倾世奇葩的丫头。
夜风温柔,花香袭人,沿着碎石铺就的宫径信步随行,心中浮思万千。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剪香总算是蒙对了,他这次是来找皇后的目的,就是为了苏映雪而来。
一个是要对限上次在御花园中对苏映雪的承诺,算起来她进宫时间不短了,如今也是该放她回去的时候。在知道莫江城的对她的心思后,让朱常洛觉得这个事实在刻不容缓,一分钟都等不得。莫江城的心思他明白的很,但是他不想搞拉郎配,更不想自已搅和进这滩混水。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置身其外。
至于苏映雪喂药这件事,朱常洛心里就象压上了一块铅。苏映雪为什么做这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当年选妃的时候,她避自已有如洪水猛兽,而且自已和李青青的亲事已经定下,他很了解苏映雪的性子,想来以她的骄傲,屈居人下这种事决计不屑而为。
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信步走来,忽然耳边传来几声琴音,在晚风薄幕中随风入耳,格外动人心弦。朱常洛收了思绪,琴声已如流泉迸发,喷珠溅玉一般的淌泻出来。
他对于音律一道并不精通,什么宫商角羽徽,它们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它们,若是换成一二三四五六七,没准还能识得一些。但乐声轻柔悦耳,随着温暖夜风徜徉而来,如同****在耳边低声呢喃,说不出的温柔动听。不知不觉中闻声而来的朱常洛受其感染,就连脚步都已轻轻放缓。
忽然听一女声轻轻唱道:“风乍起,吹动一池春水,心似涟漪,情丝为谁泛起;花正妍,弄花香满衣;情如花期,怎锁浓浓春意。”
声似碎玉裂帛纯净清脆,与琳琅叮咚的琴音交相应和,悦耳动听之余似更有无尽心事幽怨难诉。
不知不觉得已听得出了神,茫然抬头看天,一轮清月半吊林梢,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初到济南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圆月清辉,还有那个月下轻舞的身影,朱常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歌声琴声戛然而止,一个女声惊讶道:“外边是谁?”
回过神来的朱常洛沉声道:“是我,苏姑娘可好?”
门开处,苏映雪一身轻绡素衣现身出来,在见到那嫣红欲滴的红唇上时,朱常洛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发烧,声音有些发干,与他的尴尬局促相比,苏映雪表现的落落大方,裣衽一礼:“不知殿下驾临,慢待勿罪。”
昨天校场上十万军兵足以掀天翻海的煞气都没有使他半分畏惧,可是在苏映雪容光丽色之下居然心旌摇动,情急之下朱常洛狠狠干咳了两声,就当给自已壮了下胆。
听雨阁占地不大,但建筑布局甚是精妙,一片假山叠嶂之中,一道曲折小桥直通一亭,下边水声幽幽,竟是一汪清澈见底的小潭,其中碧波映月,莲叶田田。到了亭中,桌上放着一具瑶琴,面前一个香炉,袅袅香气馥郁清雅,配合小桥流水,清风回转,任何人置身此地,心里那点郁气早就这清幽之景涤荡得干干净净。
尽管觉得有些煞风景,朱常洛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不要再拖沓,开口道:“我这次来找母后,是为了你的事情。”脸上镇定心如乱麻的苏映雪,如今听他直接了当的开门见山,再也装不下去,一张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声音低得堪比蚊呐虫鸣:“关于我……什么事?”
朱常洛低着头没有看她的脸色,低声道:“我要来和母后讲,让她放你出宫去。”
脸上的红潮瞬间退得干净,嫣红如花的红唇的颜色都变得苍白,苏映雪寒着声音道:“殿下,想要怎么安排臣女呢?”
鼓了好大勇气说话的朱常洛,并没有察觉出苏映雪的声音与方才判若两人,听她的意思好象并不反对出宫,这让也心生鼓舞,“这个你不必担心,早在一月前工部就已来上报苏府已经修缮一新。这宫内尔虞我诈,诸般倾轧,你在这里久了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话是越说越流利,却没有发现苏映雪的头却越来越低。没等他的话说完,苏映雪一直低着的头倏得抬了起来,目光幽幽闪亮,如同寒夜天星,往外嗖嗖的直放冷光,从喉咙中逼出一句话:“让我走,这是你的意思么?”
朱常洛挪开了眼,不敢与之对视,“相信我,这宫中生活不适合你,早脱身早干净。”
苏映雪凄然一笑,神情由清冷变得放肆炽热,几乎是咬着牙道:“……如果我说,我愿意呢?”苍白的脸上不知是因为气还是羞,瞬间飞上了两片诡异的红,与之同红的还有眼圈。她的话音一落,两人在这一刹那都被雷劈到的感觉,朱常洛真得惊呆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怔忡片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着他的脸色,苏映雪的心已经如同溺水一样渐渐的发沉变冷,手指因为紧张,不知不觉音已经摸到了琴弦之上,眼神迷茫闪烁,兀自抱着一线希望,“我说……我不想离开宫里,我那里也不想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迟钝的人也明了她的意思,更何况心有九窍的朱常洛。
亭内两人默默无语相对,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直到香炉内袅袅而起的香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四散开来的时候,朱常洛这才回过神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并不是你的良伴。”
终于还是拒绝,眼睛忽然紧紧的闭了起来,手里心里一齐咯噔一声,有根弦终究还是断了……忽然想起那首蝶恋花中的一句:何物能令公怒喜,山要人来,人要山无意。恰似哀筝弦下齿,千情万意无时已。
“夜色已深,我要休息了,殿下请便吧。”不知是不是错觉,清冷的声音已经有了点哽咽,已经乱了心神的朱常洛没心思去分析这些,近乎狼狈的站了起来:“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殿下慢走,臣女不远送了。”苏映雪低头裣衽侧立一旁,淡淡月光落在她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倍显肤腻如雪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婉感觉。人非草木,怎能无情,对于苏映雪的表白朱常洛并非没有心动,但是他不想害人。不说自已与李青青已有婚约,就说自已这条命堪比那风中之烛,如今一直在争分夺秒的活着,怎么敢再去害人?他可不愿因为自已,宫中再多几个一辈子孤寂怨寡之人。
朱常洛嘴张了几张,到底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只得叹了口气,大踏步转身离去。
怔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早已煞白脸上写满了浓重的不甘心,他的拒绝对她来讲就象一记狠狠的耳光,抽得她心碎神伤,心神激荡间耳边似乎有一个人声响起:“不要忘记你对我的承诺,现在是你兑现的时候到了……”
“去想尽办法,到他的身边去成为他的女人,到那个时候,你会再次感激我对你的这个要求。”
仿佛再也无法听下去,苏映雪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月色下的脸白得几乎快要透明,嫣红的嘴唇变得苍白干裂,嘴角露出一丝令人心寒的笑意,忽然抬起头,对着黑沉的夜空如同起誓般低声道:“你放心,我欠你的,一定还!”
坤宁宫昭阳殿内,已经从慈宁宫回来的王皇后半躺在榻上,双眉紧蹙,一脸疲倦正合着眼闭目养神,殿外急匆匆进来一个小宫女,行礼之后伏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一些话,王皇后的眼蓦然睁开,眼神全然俱是惊讶和不解:“你……听得可真?”
第259章 坚辞
坤宁宫里人声寂寂,半躺在罗汉榻上王皇后已经坐了起来。在任何人看来,此时的她依旧是那个一举一动从内而外散发优雅雍容的王皇后,可是没有人发现,她的眼神在这个时候变得生硬刚强全是闪着锋锐的棱角。
本能的感觉到殿中气氛变冷,宫女素心连头也不敢抬,颤着声音道:“奴婢不敢撒谎,估计这会太子已经快到了坤宁宫了。”
“你家姑娘现在如何?”
素心低了头,悄声回道:“面上瞧着没什么事,可是奴婢看到她的手上有血。”话虽然不多,王皇后脸上闪过的却是一丝了然的神色,待她说完悠悠叹了口气:“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说完这句话的王皇后再度恢复平常古井无波的平静,“你去吧,将本宫这句话捎给她,让她好好想一下,她是聪明人,想开了自然就懂得是什么意思。”
素心如获大释,磕了头,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回过神来的王皇后怔忡出神,心底除了失望就是疑惑,她不理解太子拒绝苏映雪的理由是什么?以苏映雪的人品、才艺、姿色,以久居中宫见惯沧海的王皇后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女子也称得上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选,以一个女人的视角来说,她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这样的女人。
膝盖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将王皇后从沉思拉了回来,伸手轻轻揉了几下,忽然想起今天见到太后那张平静陌生的脸,还有她那句近乎莫名其妙的话:“你叫我一声母后,哀家就送你这一句话罢,在宫中生活,总得有个臂膀,你无子女傍身,也到时候想想以后的日子了。”
王皇后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她似乎想明白太后这句话中饱含的深意了。自从郑贵妃倒台,端妃赐死,自已皇后这个位子空前的稳固,放眼后宫中已再无半点后患,可是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漫长的看不到尽头,太后的意味深长的话如同预言在耳边回响,王皇后的眼神变得警醒冷肃。
再度摸了下酸痛发涨的膝盖,王皇后不禁苦笑,她这一辈子是靠着太后的庇护过来的,太后能护自已一时,却不能护自已一世,眼下自已虽然平安,但不代表以后日子就会好过。太子之位稳固如山,登上帝位只是旦夕之间,想起那个一身红衣如火,从目光中都透着野气难驯的李青青,王皇后的脸色变得忧虑深沉,太后果然高瞻远瞩……若不未雨绸缪,日后难免后顾之忧。
“母后,儿臣来给您问安。”素心说的没有错,她这边刚走,这里朱常洛已经迈步进来。
见到朱常洛进来,王皇后的脸上眼里全是亲昵温柔,顾不上身子乏力膝盖酸痛,一把将朱常洛从地上拖了起来:“快些起来,你日日理政累得很,前些日子病了你父皇已经知会让你好生静养,免了请安这一套规矩。”
朱常洛笑嘻嘻道:“早就好了,我记挂母后,第一个就上您这来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皇后一脸的全是眉花眼笑:“到了母后这宫里正要好好歇一歇,不必再顾忌这套虚礼。”说着亲自递上一碗茶,等朱常洛接过喝了几口后,不由得含笑道:“母后虽然居深宫,也听说你最近很是做了几件大事,极受朝臣们赞誉,母后很为你喜欢。”
朱常洛摆摆手:“都是父皇替儿臣遮风挡雨才能成功,儿臣可不敢居功。”
身居大功却能不骄不矜,这份气魄度量已有一代帝王风范,王皇后满意的点了点头,见朱常洛要张嘴说话,忽然眼神一动,抢着话头道:“你来的正好,母后有一件事要对说。”
“你这次生病,母后思来想去,就是你身边的没有个得用的人,本宫想着苏姑娘性子人品也都还不错,想将她放到你的宫里去,她人体贴又细心,有她照料你的生活起居,本宫也能少操好多心。”
说的话好象是和他商量,可是口气却是无庸置疑的坚定与不容反驳,朱常洛惊得有些发呆,今天是自已出门没看黄历,要不怎么这天雷一个接着一个?被轰得眼前金星乱冒的朱常洛正张嘴不知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帘外剪香有声音传来:“娘娘,慈庆宫太监王安求见太子殿下,说有紧急要事要报!”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王皇后一愕之后就是一气,好容易用话把朱常洛挤兑到这了,再拿不出个干湿分明来,自已要如何去见苏映雪?
脸瞬间就沉下来,低声喝道:“问下他知道不知道规矩!本宫与殿下在这说话,让他在门外候着些。”
见王皇后神气不善,顿时将剪得骇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二话不敢说,转身就要出去传话。
这辈子第一次觉得王安这个孩子是这么的可喜可爱,这家伙来得太是时候了!朱常洛连忙喝一声:“慢。”随即转身而起,“母后,王安在儿臣身边也有些日子,他能找来坤宁宫,肯定是前朝那边有大事发生,儿臣还是去处理一下的好。”
这番话说的不软不硬,又以国事为重这个大帽子扣下来,可王皇后心里明镜一样的,急什么急?就算是火上房子,还差你一个点头的功夫么?话都挑明挑到家了,你总得有个态度吧,这样一想,心里不知不觉间有些生气,可看到朱常洛躬着身子行礼,难免又觉得心痛,不由得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的性子,也明白你的心思,今天就算了,不过这事,你早晚得给本宫一个答复的。”
直起身子的朱常洛一脸无奈,既然躲也躲不过去,那就长痛不如短痛,正色道:“母后可曾听过一曲一长叹,一生为一人的话?”
一腔心事的王皇后一愣,完全跟不上朱常洛的思维节奏,下意识的回道:“一曲一长叹,一生为一人?”见朱常洛静静点了点头后,王皇后仿佛听到什么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样,原本端庄雍容的姿态完全被震惊慌乱取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直起身来,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你想一生只为一人?”
看着朱常洛淡然又坚定的点了点头,王皇后只觉心头忽然被针扎一样,又痛又木的感觉让她眼前发黑,:“你要知道你眼下是皇储,也就是是咱们大明朝未来的皇上……一生只为一人?你觉得可能么?”
面对王皇后的惊怒交迸的失态,朱常洛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只觉得掌心中那只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不由得心中难过,低声道:“这宫中生活的滋味到底是怎么样,母后比任何人都有体会。所以若不是儿臣喜欢的人,儿臣决计不会让她在宫中受苦。”
这句话就象一块从天上掉下的石头,彻底将王皇后砸得眼冒金星,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狠狠的闭上了眼,强行逼着自已定了定神,直直盯着眼前的朱常洛,王皇后忽然觉得时光瞬间流转到几十年前,眼前的朱常洛和当年的少年万历两相重叠,果然是亲生两父子……连性情都是一样,他们都有所爱之人,却吝啬到那怕分出一星半点给别人!
缓缓推开朱常洛的手,王皇后转过身坐了下来,幽幽叹了口气:“果然一脉相传,好一个情种。”
朱常洛低下了头:“母后,儿臣只想让自已喜欢的人快乐,不要她哀伤。”
王皇后深深吸了口气,肩头微微不可抑制的颤栗,已将她此时的想法彻底暴露,“不必多说了,做为你的母后,本宫不会同意你这样做,违了祖制,皇上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又拿祖制压人?朱常洛叹了口气,“儿臣虔心读过诸位先祖实录,已经决定以弘治先祖为儿臣一生效仿楷模。”
朱常洛口中说的孝宗就是明朝第九位弘治帝,在位期间吏治清明,任贤使能,抑制官宦,勤于务政,倡导节约,与民休息,是明朝史上少见一代明君,亲手开创了明史上少有的“弘治中兴”的局面。
王皇后在听到朱常洛要以弘治帝为终生楷模时,她想到的不是弘治中兴,而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明孝宗是明朝有史以来罕见的对女色一生淡泊的皇帝,他的后宫中不仅没有宠妃,终其一生没有册立过一个妃嫔,一生与皇后张氏过着民间恩爱夫妻式的生活。
到了这个时候,灰了心王皇后已经辞穷,再也无话好说,静了片刻后颓然摇了摇手:“你果然出息了,母后说不过你,你且去吧。”
朱常洛如释重负,不知日后如何,今天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母后好好休息,儿臣忙完了再来听您教训。”
王皇后哼了一声,心道我说一句你有一百句在这抵挡,真不知是谁在教训谁,一时间心中烦乱有如乱麻,不愿再搭理他“你且去罢,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在剪香近乎祟拜的眼神中,朱常洛飞一样的奔出坤宁宫的大门,老远就见王安正在围着门口大石狮,如同蒙了眼罩一样的驴子一样不停的转圈。听声见到太子,不由得大喜过望,“太子爷,你快回去看看吧,申阁老几个在宫里等着您呢。”
回到慈庆宫,见过申时行之后,在见到他送来的那份奏疏后,朱常洛知道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
奏疏落款日期是五月二十六日,辽东巡抚紧急奏报:“急报!前日倭贼自釜山登陆,进攻朝鲜,陆军五万余人,指挥官小西行长,水军一万余人,指挥官九鬼嘉隆,藤堂高虎,水陆并进,已攻克尚州,现向王京挺进,余者待查。”
第260章 授权
从五月底开始,辽东巡抚的那道加急奏疏拉开日本入侵朝鲜的大幕后,其后战报流水一样的一道道的递了上来,从五月二十二日开始,由日本先锋第一军小西行长第一个发起进攻,仅用一个时辰即攻破釜山!其后一路势如破竹,仅用半月便已攻到了汉城,第二军加藤清正,第三军黑田长政随即跟进,一鼓作气击破平壤。
朝鲜国王李昖仓皇出逃,鸭绿江边接连上表明朝,先是请兵相助平叛,到后来直接要求过江庇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宁远伯李成梁集结重兵,陈兵于岸,颇有隔岸观火的意味,同时下了死令,若有敢强行渡江过来的人等,一律杀无赦!
消息传到对岸,朝鲜王族一片恐慌。眼见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全国全道已失七道,李昖急得都想跳江自尽了,幸亏边上有领议政大臣柳成龙拦住。人虽然过不得江,但奏疏没人拦,李昖无奈,只得接连上表,急到最后直接喊出了:“与其死于贼手,毋宁死于父母之国!”
消息传到京城后,朝廷一片哗然。
刚开始接到战报时,朝中很多大臣并不以为然,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认为倭寇肯定是穷疯了,骚扰了大明几十年还不够,居然连朝鲜都抢了?地球人都知道朝鲜那地穷山恶水的,是个连饭都吃不太饱的地方,倭寇去了也没啥好抢的。以至于不少乐观派认为,没必要大惊小怪,用不了多久,倭寇抢几颗人参就会自动退兵了。
可是秉持这种想法的人,很快就变哑巴了,随之而来的朝鲜战况无一不在表明,这次日本是要玩真的!他们不止是去抢人参,而是想吃下朝鲜!这个胃口太大,顿时引起几乎是所有朝臣的一致愤怒,朝鲜是大明的属国,大明还没有舍得下口,你算个神马东西。
一时间朝中议如鼎沸,众人一致喊打,可是对于怎么打分岐极大。一方以兵部尚书石星为代表,主张带兵跨江而战。一方以兵部给事中许弘刚跳出来反对,主张御敌于国门即可,没有必要大做文章。
二人观点不一,争得不相上下,闹得天雷地火般不可开交,就连申时行这样德高望重的老派阁老都弹压不住。这一切朱常洛都看在眼里,却冷眼旁观,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
直到这一天,黄锦一脸谨慎的出现在他的眼前,看着黄锦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朱常洛忽然笑了起来,那一脸的阳光灿烂,倒把传旨命他进宫的黄锦搞了个一头雾水。
六月的日头连颜色都是白晃晃的,炽热的高温似乎能将石头烤得冒烟。尽管外头暑热熏天,乾清宫内丝毫不受影响。殿中间放着几口黄龙戏水的粉彩宽口大缸内,垒叠如山样冒着尖的层层白冰,使整个大殿内沁骨生凉,说不出舒爽宜人。
在万历眼里看出来,发现比起前几天,正在行礼的朱常洛似乎又黑了一点了瘦了一些,不由得有些微不可察的心痛,低哼了一声:“你起来罢。”
“朕听说朝鲜多地已经沦陷,李昖要求过江避难,朝廷上为了这个事闹得乱轰轰,而你……”说到这里的,万历的声音变得严肃,一国之君威风显现:“这等国家大事,又牵连属国安危,你怎么敢予轻视,贻误大事!”
这最后一句话已经有问罪的意味,换成别人此时早已是心惊胆颤,可是朱常洛并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微笑道:“儿臣自辩之前想斗胆问一句,父皇想打算怎么办?”
万历瞪了他一眼,刚才发泄了一下心中不满,心头有阴郁散了一些,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张口就来:“朕只有四个字:唇亡齿寒!”
这四个字足以将万历的态度表露无疑,也让朱常洛的脸上的笑意瞬间不见,万历的这句话,好象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久藏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激动……这么多天来,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的表情变化没能逃得过万历的眼,不知为什么,此刻万历倏然有一种被这小子引进坑的感觉,但是奇怪的是,不但不恼反而还有些窃喜:“日本的野心绝不仅于朝鲜,一旦吞并成功,等他实力大增之日,必定变本加厉!宜速出兵,歼敌于朝,非如此不得贻他日疆患!”
这一番话刚一说完,朱常洛已经应声叫好,两眼闪闪发光:“父皇圣明!儿臣本来还在担忧父皇会受那些庸臣蒙弊,以为御敌于国门之外,任他们闹翻天,与我们大明朝何干!”说到这里朱常洛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光茫闪动,眼神凌厉如同鹰隼:“他们却不知狼子野心,灭朝不是结果,取明才是目的!”
自登位御极以来,万历这一辈子听了太多的夸奖腴词,但他也知道出自真心的夸赞几乎是零,如今能够得到自已最看重的儿子的真心赞美,只觉身上瞬间长出翅膀,若不是手上用力捏紧了龙椅扶手,只要拍拍翅膀就能飞走。
压了压心头惊喜,先咳嗽了一声用来掩饰自已的失态:“既然这些你心里都清楚,可是为什么至今一直没有任何作为?”
面对万历的问责,朱常洛忽然站到万历身前,双手高举过顶撩袍跪倒,恭恭敬敬的一个头磕到了地上。好端端的突然行这么样的大礼,倒叫万历心中一时发怵,皱眉喝道:“好好的,你这是闹什么?”
他低下的头与朱常洛仰起的脸对了个正着,万历忽然发现这个儿子不但黑了些,也长了好些,一张脸仅存的一些稚气完全被英气取待,俊秀的五官越发的俊逸出尘……一怔之后的万历不由自主心生感叹,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
“儿臣想求父皇一件事,不知父皇会不会恩准?”
万历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发现后者的眼睛灿烂璀璨,如同星辰般闪亮。明知下一刻,从这小子口子说出来没准是一件让他难以答应的事,可是在他这样的眼神下,万历发现自已好象已经无法拒绝来自他的任何要求,无奈的挪开了头,警告道:“合理朕自然会应你。”神色虽然严厉,可是语气中的宠溺却是显露无遗。
朱常洛大喜过望,从怀中取出一本早就准备好的奏折,毕躬毕敬的递了上去,“请父皇御览,儿臣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在这上边写得清清楚楚,父皇若是相信儿臣,儿臣保证必有意外之喜。”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就连冰盆内白冰融化时发出微不可察的哧哧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朱常洛半垂着眼,眼眸穿过雨帘般的长睫,将看奏疏的万历脸上的表情一点不拉的尽收眼底。
“来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万历的一声低喝在这殿中嗡嗡回响。
一直守在殿外的黄锦闻声推门进来,小心翼翼的道:“陛下,您有什么事吩咐?”
没有理会黄锦的话,表情已不再平静的万历再度低头那封奏疏快速又看了一遍,原来紧蹙的眉头忽然舒缓,抬起头,看向朱常洛的眼神中焕发出一种奇怪的光采,“原来这些日子,你都在忙这些!”
与有些激动的万历相比,朱常洛显得镇定的多,朗声道:“是,不瞒父皇,只是现在火候不到,但是形势却已到了火候!儿臣不敢贻误良机,所以请父皇给儿子支持!”
儿臣和儿子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是意义却是大为不同。深深的凝视他了那么几瞬,万历忽然仰首放声大笑:“低眉,低眉,你要让朕怎么谢谢你啊,你给朕留了个宝啊!”
听到低眉两个字时,如被雷震的朱常洛为之一呆,而黄锦反应更是巨大,连声音都有些差了腔,顾不得僭越,连忙上前截住话头:“陛下,慎言!”
完全不理会黄锦的阻止,沉浸在往事思绪中的万历笑声渐止渐歇,直到脸上温柔缅怀的神色渐被悲伤思念取待,忽然长叹了口气:“黄锦,拟旨!”
在一旁暗暗叫苦的黄锦正在想着如何善后,在宫里,低眉两个字一直是禁忌之词,皇上这一时随性所至,若是传到太后那里,必定又是一番风波。正在彷徨想招时,冷不防皇上这一声吼,吓得他一哆嗦,连忙答应:“老奴在,皇上您吩咐。”
“即刻传朕的旨意:晓谕内阁六部,文武百官,从今日起,有关朝鲜战事无论大小,一概皆由太子全权定断,所做任何决断与朕所断无异。”
这道旨意份量有多重,朱常洛心里有数,黄锦心里更有数。
他现在是监国太子,但也不过是监国而已;处理内政有内阁,遇上军国大事,必须得禀过万历皇帝之后才可以实行。可是这道旨意下了出去,一切都再也不同,这个太子已经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想到这里,黄锦敬畏看了一眼昂然而立的朱常洛,诚惶诚恐的行了一礼:“老奴谨遵陛下旨意。”
在他转身出去之后,万历转头看着朱常洛,目光中饱含慈色,又有浓烈的希冀重视:“你虽然年未弱冠,但通达睿智,才智权谋却是朕一生见所未见。记得小时候先皇曾给朕讲过三国志,说起三国为君中佼佼者,先皇独尊东吴孙权,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朕一直记忆犹新!”
听他真情流露,朱常洛觉得体内似乎有一股气正在又酸又热的上蹿下跳,心中却又是说不出熨帖快活,一些话都快到了嗓子眼,已经到不吐不快的地步,眼圈都已经有些红了。
“朕有你这样的儿子,日后进了祖陵,也有脸去祖宗!”将手中奏疏递给朱常洛,如同从肺腑中深叹了口气,概然而然道:“尽管放手去做,朕只有几句话送给你。”
从开始到现在朱常洛的心一直砰砰乱跳,弯膝跪下:“请父皇教训。”
万历欣慰的点了点头:“审大小而图之,酌缓急而布之,连上下而通之,衡内外而施之。”
见朱常洛在口中默默念诵这几句话,万历挥手呵呵一笑:“回去好好琢磨,且安心将这场战事结束。容朕了结一件心事后,到时就将大位传你!”
见朱常洛瞠目结舌似还有话要讲,万历却站起身迈步就走,竟连一句都不再听他多说:“朕意已定,你不必多言,回去做好你要做的事即可。”
灯光跳动下朱常洛的脸显得阴暗不定,神情更是忽喜忽悲,就连叶赫什么时候进来,他都没有发觉。
叶赫过来,是因为王安觉得太子殿下从乾清宫归来,神思恍惚中有些不对劲,便自做主张去宝华殿找来叶赫。
他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朱常洛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静静审视片刻,开口道:“出什么事了?”
如梦初醒的朱常洛回过神来,见是叶赫,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笑道:“没什么事。”
叶赫伸手从案上拿起奏疏,几眼看完,皱起了眉头:“日本打朝鲜?你要打日本?”
二人相交已久,只凭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朱常洛已将叶赫心里的想法看了清清楚楚,指着那封奏疏道,嘲讽道:“你不会象前朝那些家伙一样,也在觉我这是在杞人忧天?”
叶赫坦然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捏起来,别过了头:“你又知道?”
朱常洛恨铁不成刚的瞅了他两眼:“你那点小心思还跑不掉我的眼!”
眼神移到远处,其中兴奋之火静静闪烁跳动,似乎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叶赫也有些莫名兴奋,就听朱常洛空灵幽远的声音如同从天外传来,一字一句清析入耳:“叶赫,你知道么……我用了很多心,准备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有了回报,我真是开心的很。”
叶赫怔怔的望着他,虽然完全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可是丝毫不妨碍他感受到来自朱常洛身上浓重之极的感动,尽管不知他在乾清宫经历了什么,但是他知道此刻的朱常洛已经脆弱无比,也许自己再随便说一句话,就会让他如玉碎瓷破,彻底粉碎崩溃。
第261章 关键
朱常洛面前放着两份奏折,这是两份兵部上来的请战折子。一份是兵部尚书石星的,别一份是兵部左侍郎宋应昌的,两份奏疏殊途同归,全都是一力主战;但石星这份字里行间全然挥斥方遒,视群丑有如土鸡瓦狗,弹指就可灰飞烟灭的豪气冲天相比,宋应昌这份就显得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可是石星那份朱常洛只看到半截就丢在一旁,而宋应昌这份却是仔细反复看了几次,灯光跳动下朱常洛脸显得阴暗不定,可是神情淡定依然,就连叶赫什么时候进来,他都没有发觉。
望着窗外浓重夜色的朱常洛,收回视线转头望向叶赫,忽然笑道:“咱们准备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来啦。”
叶赫伸手从案上拿起奏疏,几眼看完,皱起了眉头:“准备什么时候打?”
和叶赫说话不必多讲,只凭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心里的想法已经瞒不了彼此,朱常洛垂下眼皮,语气变得深沉凝重:“战时不等人,片刻不能等。”
叶赫没有说话,而是皱起了眉。三大营并没有建设完全,若是盲目出征,并不是最佳时机。
仿佛已经知道他的想法,朱常洛了然一笑:“不用三大营,我相信,这个机会有很多人迫切想要的。”忽然长声叹息:“时间,我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
叶赫叹了口气,他知道朱常洛这一路至今费了多少心思,遭遇了多大阻力,以前经历的种种都已是风过无痕,可谁知他眼下这份极致尊荣可以说是用命换来,而且还是镜花水月般的泡沫微尘般……破灭只在顷刻,这个人到底是冰雪聪明还是个愚顽痴呆?莫名有些愤愤然的叶赫忽然有些心伤,别过了头,冷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麻贵和熊廷弼已安排到了三大营,剩下吴惟忠,你打算怎么办?”
朱常洛目光闪烁不定,半晌方道:“让麻贵掌五军营,熊廷弼掌骁骑营。”
对于这个任命,本来就在意料之中的叶赫没有丝毫异议,有些难以置信道:“……你准备让吴惟忠管神机营?”
朱常洛噗的一下笑了出来,脸有些微红的叶赫有些恼:“你想怎么样嘛?”
“神机营是咱们的奇兵加伏兵,其重要不言而喻,能让我放心交给的只有一个人。”
叶赫有些紧张,却装做不经意问道:“……是谁?”
良久没有听到人声,叶赫奇怪的抬头一看,却见朱常洛正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二人默视无语,灯火辉映下叶赫的眼如同一方深潭,黑黝黝闪着光,有着能够吞噬一切般的深沉;而朱常洛神色平静,锋芒尽掩,不见棱角,一切都是胸有成竹后的了然。
“那吴惟忠怎么办?”
再度拿起宋应昌那份奏疏,朱常洛嘿嘿报之一笑道:“吴将军是戚少保的部将,对付倭寇经验丰富无比,我自然不会大材小用。”
叶赫看了他一眼,看着他全无阴翳的明亮笑容,这些事已经都在算定之中,自已完全没有必要再去操这个心。目光凝视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发现今夜无星无月,黑沉沉的一踏糊涂,忽然一阵心烦意乱。
听到叹气声,朱常洛好奇抬起头,放下手中奏疏,见叶赫拧着眉头,眼神直直望向远方,明显的是有心事。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见叶赫没有理他,朱常洛讪讪的转过头,“叶大个,你要是真是我大哥就好了。”
叶赫转头瞪着他,一句话想都没想冲口而出:“想得美,我可不想有象你这种连命都不爱惜兄弟。”
看着朱常洛迅速变白的脸,叶赫忽然很后悔,可是话即出口,原来压在心底的思绪就如同找到了出口喷泄的洪水,再也无法压制,几乎是低吼一般:“你天天这样殚精竭虑,可曾想过你自个?”
视线移到远处,眸底有火静静闪烁跳动,声音空灵幽远:“……我说过,我从不担心自已能活多长,只怕自已要做的事做不完。”说完这句话,朱常洛的头忽然沉了下去,语气变得萧瑟,没人看到的眼神却迸出炽热的光。
“就算是赔我上一条命,我也会保你平安。”
这是一句语气平淡到没有丝毫波动的话,可是没有任何人敢无视其中饱含的无尽坚定决心。望着快速隐入黑暗中的矫健身影,朱常洛忽然苦笑,自已中的这个毒怕是已经成了这个人今生不可破除的执念,自已固然是危在旦夕,叶赫并不比自已好过多少……忽然想起始作俑者的那个高大身影,朱常洛的脸色忽然变得寒冷如冰。
京城李伯府内灯火通明,花厅内大开宴席,一道道美味佳肴流水将的摆将上来,觥筹交错间酒香四溢。
主人正是久居京中低调的不能再低调的李如松,此刻高举酒杯,笑容可掬向着一人笑道:“吴大人,戚伯伯和家父是多年好友,您的大名我更是如雷贯耳,只恨咱们一南一北不得亲近,如今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如松这一番话,先不说吴惟忠听了是什么感受,但只对于其他与座诸位高官来说,都是莫名一惊。
第一个皱眉的是兵部尚书石星,第二个皱眉是兵部侍郎宋应昌;二人这才搞明白,搞半天今天李府这顿酒,原来是李如松特地给吴惟忠准备的洗尘接风宴哪……省悟到这一点,宋应昌还好,石星却是一脸的不高兴。
除了吴惟忠,李如松也请过麻贵,但是没有请熊廷弼;奇怪的是麻贵没有来,只派人亲自过府来说了声,理由是军务繁忙,改天一定来府相谢。对于这一点,李如松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的目标很简单,那就是吴惟忠。
瞟了一眼笑成一朵花的李如松,兵部尚书石星心里非常酸溜溜的不得劲。论官职品阶,这里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中,自已无庸置疑的是最大最高的一个,可惜主角却不是自已。看了一眼稳坐三席的宋应昌,见他还是那么一张黑黑的脸,想起平日种种不对付之处,石大人心里这个膈应就更不用提了,若不是顾忌李家权势赫人不好随意得罪,今天这个会他才不会来。
花花轿子人抬人,吴惟忠不但继承了戚继光练兵打仗的本事,同时也把老上级那一套处理人事关系的本事学了七七八八。这也是戚继光陨落之后,戚家军当初跟着他一块打仗的诸多将领都和石头沉水一样渐渐消失,而他却能异军突起,升为游击将军的诀窍所在。总之一句话,做人做官就是得会来事,这个真理无论在那个朝代,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面对李如松如此抬举,吴惟忠自然心领神会。一边爽朗大笑一边连忙站起身来,一碰手中酒杯:“李伯爷是一直在下心中仰慕如天的人物。李将军将门虎子,年前宁夏平叛威镇边疆,将军的锋茫锐意,我辈只配仰望。”
看着二人抚掌大笑,酒到杯干,豪气干云,仿佛天下英雄只他二人。
石星冷眼看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喝到嘴里的酒已变得酸涩难以下咽。这人心情不好看什么都觉得碍眼已极,眼睛四下乱转,已经在心里打谱想个什么招能够离了这里,远远的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坐在下首陪客的李如柏眼睛骨碌碌乱转,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见兄长只顾和吴惟忠高谈阔论,再看石大人的脸色已在往越变越绿路上快步飞奔,心中暗叫不妙,连忙端了一杯酒,大着舌头笑着向石星道:“来来来,石大人,咱们哥俩走一个。”
这还真是没有最烦只有更烦……瞪着眼看着嬉皮笑脸凑上来的李如柏,石星一个头瞬间变得两个大……他能说他很不待见这个家伙么?他是从一品的堂堂六部尚书,就是他爹李成梁在这里,见到自已也得称呼一声大人,这小子怎么就敢和自已称兄道弟了!
尽管心里百般不痛快,石星丝毫没有露在脸上。
能混上六部尚书,石星自然不是简单人。
在他看来,将门功勋子弟按表现来分的话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特低调,特谦虚,比普通人还能装孙子,这种一般都是有底蕴传承的世家子弟;另一种是特狂妄,特嚣张,好像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除此之外那里都容不下他,走路都恨不得能够横着走;在石星的眼里,李家兄弟理所当然的是后一种。
不动声色的扒拉开搭在自已肩头那只手,石星不咸不淡的笑道:“李将军人中之龙,石某不敢高攀,兄弟之称还是免了吧。”
嫌弃我?看不上?原本笑嘻嘻的李如柏眼神有些变冷,忽然呵呵笑道:“石大人说的是,看我喝了几杯,说话都不知轻重起来,着实该罚。”说完进提起酒壶连干三杯,转头看向宋应昌,嘿嘿笑了几道:“宋大人,可否赏个面子,咱们兄弟走一个。”
石星侧目而视,看宋应昌如何应对。却不料宋应昌居然站了起来,“不胜之至。”简单直接麻利快,一仰头干净利索的就干了杯,露出杯底冲着李如柏报之一笑,眼底不动声色的拉了石星一眼。
对于宋应昌出乎意料的举动,石星除了惊得瞠目结舌,简直都要嗤之以鼻了。大明一向讲究以文御武,和一介粗鄙武夫称兄道弟,也不怕失了自已身份。李如柏大喜,伸手大力拍着宋应昌肩头,亲热的不得了。而这个时候,李如松和吴惟忠的谈话已经正式进入主题。
“吴大人这次能够得太子殿下青目,格外拔擢入京,今后必定是平步青云,小弟先在这里提前以贺。”
提起这个事,吴惟忠脸上不但没有喜色,反倒有些疑惑。他的表情没有逃得过李如松的眼,提起酒壶斟过一杯酒,有意无意的就势问道:“兄长莫不是有心事?若是不嫌兄弟见识愚陋,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兄弟愿为兄长参详一番。”
吴惟忠看了他一眼,伸手挡开那杯酒,苦笑道:“兄弟想必知道这次调职入京不止我一位……”
李如松眼底有光闪动,垂了眼皮淡淡道:“嗯,一位是原山西总兵麻贵,另外一位还是家父帐下一员副将。”
吴惟忠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声音转低:“你可知这两位都已接到调令,两位都被调入了京师三大营,麻贵接手五军营,熊廷弼接手骁骑营。”
这个消息确实有点出乎意料,李如松脸色起了变化,肃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惟忠看了他一眼,“就是今天下午,这是从于阁老那里得知的消息,谕旨即日就发。”说到这里,吴惟忠脸上顿生难以掩饰的迷惑之色:“而我却是没有任何安排,于阁老也是不知所以然。”
京师三大营自见光问世以来,风头之劲之猛,已经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个时候朱常洛将麻贵和熊廷弼安排入营,却将吴惟忠甩出来,更让李如松心里一阵发紧。想起这些天自辽东蜂涌而来的大量信件,除了将朝鲜境内的军情描述的详尽无比外,同时老爷子那越来越暴燥的的情绪,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事情真的到了关键的时候。
可是自已明里暗中示意,太子明明心里明白,但时至今日却依旧讳莫如深的态度,让李如松觉既郁闷又憋气。吴惟忠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希望,可是这诡异的安排,又让他一时片刻中猜不出其用意所在,真是怎一个烦字了得。
就在这个时候,厅外一个家人急匆匆的奔了进来。
第262章 践诺
李府花厅宴席依旧在进行,不管与会之人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只从脸上看都是一水的兴高采烈。
放下手中酒杯,李如松忽然低声道:“若是兄弟所料不差,大哥这次奉诏入京,必定是针对朝鲜战事而来。”看看吴惟忠一脸震惊,李如松笑得越发神秘,“兄弟在这里先贺喜大哥了,这一次战功可是比天还大,良机难得,大哥一定好好把握,兄弟可真是艳羡的紧。”
对于这个说法,李如松笑得自信又笃定,因为据他掌握的资料,此时的朝鲜已经到了亡国的边缘。他可以断定,朝廷眼前肯定会有反应,而且会很快!
吴惟忠跟着戚继光打了一辈子倭寇,可以说得上学有专长,术有专攻,他来到京城又能没有被安排实职,这点足够说明了问题,李如松能够想到的,吴惟忠自然也能想的到。但是未见旨意前,一切都只是猜测。吴惟忠一向佩服李家父子之能,如今见李如松不避忌讳说的如此笃定,想来必定是得了内部消息,吴惟忠瞬间心头火热。
所谓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可是事若关已,那必定就是牵肠挂肚。手里酒杯早已放下,觉得刚才喝进肚中那几杯酒好象变成了火,就连目光中已经多了几分炽热的渴望和热切。
这时自厅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家人,神色惶急不定,火烧屁股一样来到李如柏身边,俯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就见扒在宋应昌身上的李如柏瞬间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眼睛清亮亮的如同拿水洗过一般,那里还有半点喝多的样子,随着那个家人连蹿带跳的就出去了。
望着李如柏离去的背影,宋应昌若有所思;一边上倍受冷落的石星气得直瞪眼,暗中咒骂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果然都是十足十的粗鄙武夫。转眼看到笑眯眯如同狐狸的宋应昌,瞬间觉得对方着实面目可憎,恨恨的连灌下几杯酒,试图浇灭心中郁闷块垒。
时间不大,李如柏自外头飞快的奔到李如松旁边,伸手一拉,嘴里急喊道:“大哥,不好了。”
李如松正准备将自已知道的朝鲜战况和吴惟忠透个底,冷不防被兄弟这么一拉,顿觉面目无光,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怫然不悦道:“老大个人了这么不尊重!不好好陪着石大人等人喝酒,这又是撒那门子的疯?”
李如柏不管不顾,“大哥,你起来一会,我有话要和你说。”
就算是平时没人在眼前,李如松也断然不会和兄弟搞这种躲猫猫的游戏的,更何况旁边吴惟忠正在瞪着眼看着他们兄弟二人互动,李如松大怒,脸上飞上几丝胀红,只是碍于贵客在旁,不好马上发作,低喝道:“老二,你喝多了么?”
李如柏平日畏兄如虎,可是今天却好象换了个人,一把拉过兄长的头就咬上了耳朵。李如松又气又窘,转头正好对上吴惟忠一脸错愕,尽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又羞又窘的李如松恨不能拿块豆腐把这个混不吝的兄弟砸死得了。刚想大声呵斥,张开的嘴忽然僵在那里,怒色如潮水瞬间退去,剩下一脸震惊:“……当真?”
李如柏点头如捣蒜,伸手擦了把头上的涔涔而下的汗水,那里还有个不真,十足真金一样的真。
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李如松二话不说,转过身对吴惟忠抱拳行礼:“吴兄,实在不好意思,小弟先失陪一下,等下再来和您陪罪。”
尽管吴惟忠很好奇是什么事能让这兄弟二人如此惊慌失态,但还是很有风度的站起身回礼:“咱们兄弟那来的这许多客套,有事尽管请便。”一抱拳后李如松也不多说,迈步就往后堂奔出,看脚下虎虎生风,确实是紧急无比。这个异常引起了石星和宋应昌等人的注意。
眼看场面要冷,眼珠转了几转的李如柏哈哈大笑:“各位大人,家兄有些私事要处理,稍后就来!就由小弟代他陪罪,今日不醉不归。”说完一拍手,早就准备好的丝竹声起,几个艳丽的舞姬飘了进来,莺歌燕舞,****满堂,总算将厅内僵掉的气氛给暖了过来。
几步来到后厅秘室门口,王安喜眉笑脸抱着拂尘站在一旁,见了李如松躬身问好:“将军请快进吧,咱们爷等着您哪。”
对着王安点了点头,李如松不敢怠慢,在门口整了下衣冠,深深呼吸了几口,这才推门进去。幽幽灯光下坐着一个人,面如白玉雕成一般的俊美,略显几分稚气,但是眼眸翻转间,掩饰不住的尽是任何人都不可抗拒的王者霸气。
果然是当今太子朱常洛,李如松本来沉着的一口气瞬间乱了,心头一阵砰砰乱跳,也不及多想,几个快步上前几步跪倒,有些惶恐道:“殿下怎么不提前知一声,微臣也好洒扫焚香,出门远接。”
朱常洛一把拉住他,笑道:“我是微服来此,图的就是个清静不要惊动人,咱们是自已人,搞这些虚套没什么用。”一句自已人,说得李如松心里暖得热乎乎的,这个礼也就没有行得下去,就势站起低着头小声道:“殿下,青青可是常念叨着你呢。”
一提李青青,这下轮到朱常洛有些尴尬了,点了点头,没有说出什么话。
二人分宾主坐下,李如松恭敬的问道:“殿下日理万机政务繁琐,若有事何劳大驾亲来,只需派人召臣入宫既可。”
朱常洛垂着眼睫,盯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嘴角噙着笑,半晌没有说话。他越是这样,李如松越是不安,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滚了几滚,说不出的煎熬难受。这一瞬间,他已将太子的来意想了千回百种,到最后想到其中几种可能时,李如松怦然心动……眼前即将要发生的什么,让他有种如同做梦般的不真实。
难耐的沉闷终于被打破,灯光下朱常洛的眼睛莹然闪光,似乎终于定了主意,“我今天来,是想和将军说两件事。”李如松的心终于剧烈的跳了起来,就算他在千军万马面前,箭雨矢石之下也没有象今天这一刻这样紧张过,以至于嗓子都有些嘶哑:“殿下有话尽管明说,微臣洗耳恭听。”
朱常洛点了点头:“第一件,是我和青青的婚事。”
李如松的心跳忽然放缓,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些隐隐的失望,“愿闻其详。”
“当年我流落辽东之时,是老伯爷仗义出手相助,这门亲事是我亲口允下,如果青青愿意,我自然信守前盟。”心中那丝不安终于沉了下来,李如松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殿下说笑了,女儿家亲事自古而来都是父母做主,那里容得她来拿主意。”
说起自已那个刁蛮爱女,李如松的眼角已经带上了笑。
朱常洛目光迷离不定,脸上神色变幻,嘴角上翘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低下头微笑道:“这事可不行,我与令媛有过约定,若不和她说清楚了,以后她必会埋怨我,那可不得了。”
对这个太子要说什么李如松茫然无解,但察颜观色看太子样子颇为古怪,知道自已再问也不见得说。本着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的人生准则,李如松暗地定了主意,一会送了太子出去,自已马就上就去找姑娘问问是个什么约定,说不得一定要好好叮嘱她一下,这眼下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这是李家不世出的荣耀,说什么也不能出岔子。
“请问殿下,您说的第二件是什么事?”
见李如松急不可耐的问起第二件,朱常洛变得严肃起来,脸上笑容消失的如同从来没有过,目光变得有些闪烁不定。这些明显之极的改变让李如松大为忐忑不安,以至于坐都有些坐不太住……也许下一秒,从这个少年太子嘴里说出来的,也许不是自已想要的答案。
“当初我曾有三事许诺于伯爷……”似乎回忆起往事,声音变得空洞高远,如同从黑暗深渊中飘来:“今天我来说的这件事,就是为了最后一件事而来。”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李如松的呼吸几为之停顿!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朱常洛的嘴,紧张之极的他已经无意掩饰自已的紧张,如同虎钳一样的手,在坚硬之极的乌木椅上狠狠的捏了下去。
“君子重诺,无信不立。”朱常洛抬起的头,眼神闪着光:“我想好了,就给李伯爷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以完此诺!”
行来大道三万里,一入桃园不知疲,这种感觉随着对方这一句截钉截铁的话音一落,李如松绷紧如弓弦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许是惊喜太过,这一乍然放松下来,如同从百丈悬崖瞬间跌落无底深渊,空空荡荡的一无所依,脸上悲喜交替,一时间哑口无言。良久之后,李如松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默然跪下,对着朱常洛深深的拜了下去。
朱常洛昂然高坐,等他第三拜完,方才抬手微笑道:“将军不必急着谢我,我还有后话没有说。”
李如松吐出一口气,脸上激动神色犹未消退:“殿下有话尽管直说,微臣洗耳恭听。”
“想必将军比谁都清楚如今朝鲜战况如何,此刻出兵朝鲜,确实是个师出有名的最佳良机,但是……”这一句但是,让处在狂喜中的李如松瞬间冷静了不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就听朱常洛的声音清析入耳:“古人云,事情可一不可再,机会我只能给一次,若是成功,自然什么也不必说,若是失败,将军该当如何自处?”
李如松蓦然抬起头,目光直直的望向朱常洛,后者静静的凝视着他,二人对视片刻,李如松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放肆霸道,做为那个战无不胜的李如松,多年养成的李氏子弟独有的骄傲让他不容退却,一扬眉:“若是胜了,殿下又当如何?”
不言败先言胜,足可见李如松对已信心之强,被反问一军的朱常洛不闪不避,反迎着李如松回了一笑,灯光摇曳下显得有些莫名玄虚奥妙,“将军祖上本就出自朝鲜李氏成桂一宗,如今强势回归理所应当。若将军胜,当今朝鲜国主懦弱无能,换换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室内静得吓人,陷入狂喜之境的李如松蓦然放声大笑,在这寂静的秘室之中不停的激荡回响,其中不尽的志得意满让他在这一刻几近忘形,却完全没有察觉此刻他的行为,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是放肆又无礼之极近乎于挑衅。但朱常洛丝毫不以为忤,望着他的脸不动分毫声色,一直到李如松的笑声由大变小,从小到无,最后静静的开口:“若是不胜,将军该当如何?”
居然这样执拗的让自已回答这个问题?毫不客气的李如松傲然回答道:“殿下该当知道,从隆庆四年到万历十九年,家父率领李家军,平蒙古、收叶赫、灭哈达,大仗百余次,大捷十余次,歼敌十万有余,从未尝过一败!”
面对慷慨激昂已极的李如松,面对历数功劳如数家珍的李如松,他的气势、语气、态度,无一都在向自已表明一个事实,他不会败,因为他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李家军。
败这个字,好象从来就不曾出现在李如松的字典上,当然他也没有尝过败的滋味。
面对气吞山河豪情干云的李如松,朱常洛忽然笑了起来,还是那句锲而不舍的话,轻而易举的就终结掉了李如松的骄傲。
“如果败,将军当何以自处……”
第263章 摊牌
从李府秘室出来的时候,夜风中带着合欢树的清香扑面盈怀,耳畔中隐隐传来阵阵丝竹声响,李如松板着脸的送到门口,还要往外再送时,朱常洛微笑着转过头:“将军止步罢,贵客在堂,主人怎能远离?”
微觉有些刺耳的李如松有些不安,勉强拉动嘴角:“殿下说笑了,若论尊贵,天底下有谁能比得上您?且容微臣备马,亲自送您回宫。”对于这样的奉承朱常洛除了一笑了之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身后王安上前一步陪笑道:“将军大可不必,请尽管放心,咱们带着虎贲卫来的呢。”
听到王安这样说,李如松沉吟了片刻,终究忍不住上前一步:“殿下,今日的事……”
黑暗中朱常洛转头看他的脸,就算夜色再沉,也挡不住那人脸上写满的期待和兴奋,当然也有忐忑和疑惑。对方在担心什么和期待什么,朱常洛自然了解,心里却叹了口气……自已明明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可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二的问个不停?可看对方一脸执着坚定,似乎自已不再次给出答案,还真不好意思出这个门。
朱常洛忽然笑了起来,黑暗中眼眸晶莹闪动:“今夜之事,还请将军再思再想,一切就看明日金殿之上,将军如何择选,机会只有一次,请将军慎而重之。”说罢这些后不再迟疑,转身迈步就走。
一句慎而重之,包含了多少意思……说的人有心,听得人有意。李如松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知为什么,原来信心满满的自信在这一刻忽然有了松动,想到朱常洛做出的承诺,又想起他要自已做出的承诺,一时间思绪如飞,居然恍惚惚出开了神,完全没有发现太子朱常洛已经出门而去。
守着门瞪着他的王安大为不满:就算殿下此刻白龙鱼服,你们李府不必大开三门跪地迎接,可这是要走了怎么着也得送出几步吧?瞟了一眼出神的李如松,不由得心里有气,掩门的手难免着意加了几分力。
随着砰的一声大响,让李如松从出神中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太子人踪不见,先骂了自已几句糊涂,连忙抢出门去送。
车辇前一匹高头大马上边端坐一人,见着朱常洛缓步走来,微微一笑,夜色中露出一口白牙灿然生光,向着他伸出一只手,笑喝道:“上来!”朱常洛微笑着伸手相握,那人伸手一用力,朱常洛身如纸鸢飘身上车,追出门来的李如松急上几步喊道:“殿下……”
马上之人蓦然回头,两道锋锐冷酷的眼光如同电闪般扫来。李如松吃了一惊,不自主的停住脚步,定睛一看才认出骑在马上的人正是叶赫。因为他的出现,原来隐在暗处的一行人所有眼神齐唰唰望了过来,一片冷森凌厉的杀气,如实质如潮水般向李如松奔腾袭来。
首当其冲的李如松不由自主轻声咝了一声,他久在军中,对于这种熟悉之极的杀气,感受比常人要敏感的多。心中飒然惊悚,前移的脚步已经停下,发现杀气正是来自对面那一群笔直站立的黑衣玄甲的守卫。带了半辈子兵的李如松只看了几眼就已经断定,这些必定就是刚才王安口中所说的虎贲卫……传说太子用京中难民练了一只虎贲卫,勇敢骁剽无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忽然念头一转,惊叹的心情忽然变成一种莫名的恐惧,所谓知一得十,虎贲卫已经如此,那么这位太子殿下一手建立的三大营又是何等神威?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一般瞬间闪过脑海,让李如松不自觉的抬起头惊讶的瞪着朱常洛,额头上忽然就出了一层细密之极的汗珠。
朱常洛从帘中露出一个头,“将军,可还有什么事要说?”
李如松几句想说的话忽然堵在了嗓子眼里,到了叹息一声:“今日说的事,还请殿下一定守信,无论结果如何,微臣一门感同深受,永志不忘。”黑暗中看不清朱常洛的眼色,只见他的眼眸晶莹闪光:“将军尽管放心,既然说起了,我也提醒将军一句,月盈必亏,水满自流,人贵有自知之明。”
二人在这里打哑谜卖机锋,叶赫静静的站在一旁,忽然开口道:“时候不早,再不回去宫门就要闭了。”
朱常洛点点头:“将军请回罢,明日自然就有旨意颂下。”
“微臣恭送殿下。”车声粼粼远去,李如松静静的怅望,心中充满了不安与兴奋……还有些惶恐。
宽敞的青石大街上静无一人,忽然前面路口拐弯出现了一个红衣少女,微风吹起了她的鬓发,在这温暖的夏夜中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花。叶赫忽然停住马,随着他伸出的一只手,众多虎贲卫握住腰间长刀的手已经松了下来。
瞪着眼前这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李青青忽然觉得脸有些发烧,当年的痴缠爱恋虽然已经过去,可是尴尬却不能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除,就在这时候,朱常洛探头出来:“怎么不走……咦,是你?”看到了挡在车驾前的李青青,不由得瞬间怔住。
李青青眼神好的很,嫣然一笑伸手招了几招:“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于是大街上出现了这么一幕奇景,一男一女并肩前行,离他们将近五十步远的地方,一行车队紧紧跟随。说起来五十步是个很好的距离,即不显得近也不隔得远,看着前面缓步而行的两个人,叶赫忽然叹了口气。
大街上安静的很,二人并肩前行,很有点前世谈恋爱压马路的感觉,到底还是朱常洛终于忍不住:“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大姑娘不休息跑出来,不怕有个好歹?”
听出对方言语中那丝关心,李青青心里甜丝丝的,忍不住笑眯了眼:“本来早已睡下,是二叔找来那班舞妓,又唱又跳又闹,我那能睡得好。本来想起来看个热闹,却正好看到父亲和你并肩出来,你虽然一身便衣,可是我只看一眼的你的影子,就知道是你啦,所以从小门转出来,在这里等着你,你看我聪明不聪明?”
一番话一口气说出来,一行说一行笑,如同珠落玉盘般的清脆无比,受到她的感染,朱常洛不由得莞尔:“你一个人跑出来,李将军知道了会担心的。”
李青青脸也有点红,有些害羞还有些热切的盯了他一眼:“哼,李家出来的人,有那个不会功夫的!我武艺好的很,你不必为我担心。”忽然想起那年辽东宁远伯府门前,李青青大斗叶赫的景象,朱常洛终于忍不住哈哈的笑出声来。
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一转念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哼了一声:“别笑啦,我这次是有正事要和你说的。”
一说起有事,正要触动朱常洛的心事,笑声顿时止住,李青青发现有些不对劲,有些不安道:“你怎么啦?”
朱常洛叹了口气,仰起头看着天,黑沉沉的只见星星不见月,悠然道:“也好,你有事说,我也有事对你说。”
李青青一怔,侧起的脸白皙细腻,眼神清澈透明:“你先说。”
朱常洛摇了摇头:“女士优先,还是你先说吧。”
虽然不懂女士优先是什么意思,但是李青青还是觉得很高兴。嗔怪的瞥了他一眼,害羞的低下了头,声音忽然的放低:“……其实也没什么事,这几天爷爷来了好多信给爹,我娘顺便也捎了一封信给我……你猜上边说了些什么?”
本来在怔怔的听着,在扣到李成梁捎了很多信这句话时,朱常洛的眼神在一瞬间有了些弯化,随即变成平常,嗯了一声,随口道:“娘痛女儿,想必是要你好好照顾自已。”
“嗯,不止这样啦。”好象为了鼓起点勇气,李青青狠狠的哚了两下脚:“娘说,我马上就要过十七岁的生日了,也到了……到了出嫁的时候啦。”话一足作气说的,可是说完之后顿时羞不可遏,连耳根都红得要喷出火来。
朱常洛转过头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身上热度渐渐变冷,李青青心情变得有些糟糕,“喂,你……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回答她的还是沉默,等了片刻没见回答的李青青声音忽然拔高,“我就知道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你就说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和我一般大的姐妹都已经开始出嫁了呢。”
看着一脸委屈大发娇嗔的了青青,朱常洛心里百感交集,良久之后一直叹息,“我都知道。”
正在发脾气的李青青忽然就停了埋怨,清澈的眼神变得有些惊讶也有点惶然。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羞恼,李青青正在微微的发抖,朱常洛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感受到他手传来的温暖,李青青对于刚刚的冲动忽然有些后悔,低了声音道:“嗯,如果你不愿意,再往后延个一年两年也是使得的。”刚说完这句话心里登时大悔,生怕他若是打蛇随棍上同意了,那可怎生得了?可是话说出口如同泼出的水,想收也是收不回来了,一时间患得患失,一张脸蛋红似火烧。
朱常洛摇了摇头,“我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李青青怔怔的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的道:“好……好吧。”
尽管她心里觉得这个时候,不如讨论下婚事来得比较实,可是手被人握着,暧暧的由手到心的感觉实在太好,故事就故事罢,且听着就是了。
“有一个孩子在生下来就很不受他的父亲宠爱,他父亲也有很多的小老婆……”
没等他说完,李青青已经接上了话:“这个爹真不是人,要我说啊,这男人就不该三妻四妾!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哼!这男人都是喜新……”说到这里时李青青忽然就停了嘴,惊讶的瞪大眼,因为一只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的瞪着她:“你听我说完。”
声音霸道无奈还带着丝宠溺,鼻中传来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李青青的心怦怦直跳,小声道:“好啦,人家知道了。”
“其中一个小老婆很不喜欢他,在之后不久悄悄给他下了毒,所以这个孩子注定活不了很长时间……”
不知为什么,李青青心头莫名有些发慌,连忙打断他的话:“别再说了,这女人真坏。”忽然侧过了头盯着朱常洛:“我只用真心待人,相信必定也会换来真心待我。”
面对这个聪明剔透的姑娘,朱常洛没有说话。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夜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
朱常洛的声音如同一方平静了很多年的水,没有一丝的波动:“……那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变成少年,后来遇上了一个女子,定了婚约,可是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他的毒已很快就要发作了,那个少年很担心,他不怕死,但是他怕害了那个女子。”
正在移动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脸色已经变成了煞白,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青青,若你是那个女子,你要怎么办呢?”
寂寒深夜中李青青几乎可以听得到自已的心如擂鼓一样砰砰急跳的声响,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坚捏的手心全是冰凉的汗,静了半晌,忽然慌慌张张的道:“……你说的这个故事一点不好玩,我不想听了,我要回府去。”将门虎女,自然是说走就走,干净俐落。只是速度太快,难免显得仓皇急促,好象逃的一般。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看来她是听懂了,朱常洛凝视着那个飞快消失掉在街角那团如火般的身影,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苦笑,低低地叹了口气,天地在此一刻,好象只剩下他自已。
在这深夜长街上,那个孤单的身影好象快要随风四散,一直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叶赫,叹了口气正要上前的时候,忽然警觉得回头看去……还是原来那个街角,如飞般奔出一个火红的身影,撕去伪装的脚步声,零乱又沉重,就象一个人的心碎后的声音。
第264章 赌局
黑夜向着自已奔来的李青青,急促的喘息,沉重的脚步无一不在表示她的心情已近崩溃边缘,就象一道正在奔跑着红色的火焰,灿烂炫目滚烫,却掩饰不住熄灭前的凄婉。
朱常洛抬起头怔然看着她,发现对方脸孔比方才离开的时候白了好多,不等他开口,急喘着气的李青青脸上一片红潮,咬着牙颤着声音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从来不骗人。”
尽管已有思想准备,可李青青在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瞬间就灰了下去,清澈明亮的眼中瞬间涌出大量的泪水,“这些……为什么不早些和我说?”
朱常洛叹了口气,空旷的街道没有任何人声,在车上低下头俯下身,柔声说道:“现在说也不晚,一切都还来得及。”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珠拭去,动作轻的好象拂去沾在花朵上的露珠:“夜深露重,你快回去吧,不用有任何怀疑,我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李青青狠狠咬住了唇,眼泪唰唰的往下掉,可是她的手却一直抓着那个人袖子不肯撒手。
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朱常洛轻声叹了口气,“故事中那个少年也许不会死,但是此时的他无法给人任何承诺,他只想让某人知道,不想有人为了他伤心,为了日后不后悔,决定要自已拿。”
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李青青哭得哽咽难言,朱常洛狠狠心,轻轻挣开手,转身进了车厢。
盯了一眼哭得稀里哗啦的李青青,一直沉默中的叶赫伸手一挥,车声粼粼,马蹄声声,一行人终于渐行渐远。
寂寥的夜空中终于传来李青青放声大哭的声音,车厢中的朱常洛脸色异常的难看,仿佛他刚刚打碎了别人最心爱的东西。
车帘无声的被撩开,叶赫探进头,朱常洛擦了下眼,扭过了头不去看他。
“你干么要和她说这些?”
“因为到了时候,现在还来得及;眼下一时心伤,胜过一辈子伤心。”
“你就不怕她说出去?”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车帘终于放上了,叶赫什么话也没有说,车厢内再度陷入了安静。
黑暗过去肯定是光明,月落日升,时间从来不会因为那个人停止过它的脚步。
今天朝堂上一道圣旨格人引人发醒,让这些天因为援不援朝这件事争吵到几近白热化的大臣们为之震惊。
圣旨是久不露面的万历皇帝派黄锦发下,言明从今天起,所有一切有关朝鲜军国大事,悉数全交与太子办理。这个关键时候皇上这个态度说明了一切,也让朝中诸臣都明白了一个事实:从今天开始,这个立在丹陛之上的这个少年,离他不远处那个只有一步之遥的位子,坐上去看来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待旨意宣完,朱常洛环视众臣,淡淡目光扫过,群臣无不凛然自醒。此刻的他虽然还不能坐拥天下,但已有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天下大局的的能力。时至今日放眼朝堂之上再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小视。
“李将军可在?”
李如松连忙出班躬身施礼:“微臣在。”
朱常洛静静看了半晌,忽然笑道:“李将军久居辽东,多年统兵作战经验丰富,战或不战,将军肯定有独到见解。”
此时的李如松,可以算得上万众瞩目,所有人的眼光全都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其中不乏石星既羡又妒,还有宋应昌复杂难明的眼神。
尽管已有思想准备,李如松隐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已经用上了力,那里有一份他一夜没睡写好请战奏疏,心情激动有如海潮翻卷,不由自主抬起眼看了高高在上的太子一眼,昨夜种种好象一场梦,让他至今还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忽然想到彼此之间那个近乎赌博的约定,李如松的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捏着奏疏的手瞬间沁满了冷汗。
他明白:这个奏疏一递上,也就意味着自已还有整个李家,从此再没有回头余地。
居高临下的朱常洛正在凝视着他,李如松的手忽然轻轻的抖了起来……
一场即将开始的赌局,没有人愿意想输。
六月夏初,辽东草原上春的气息刚刚褪去不久,因为叶赫那拉河的滋泣哺养,与天齐宽的草场绿草茵茵,洁白羊群安静的低头吃草,一切倍感祥和宁静。
叶赫古城内,首领清佳怒侧着身半躺在软榻之上。若是朱常洛和叶赫在此,当会发现与前几年相比,此时的清佳怒越发病骨支离,已呈油尽灯枯之境。一旁陪坐的正是叶赫部少主那林孛罗,身形比起赫济城更见雄壮,也添了不少彪悍勇猛,唇边也蓄起了短须,一举一动显得精明强干。清佳怒因病已久不能理事,眼下的他已是叶赫部真正的首领。
帐内架着火,支架上烤着一只新宰的整只黄羊。随着火候渐到,已经烤得金黄的黄羊,诱人的肉香飘满一帐,滴落的油脂落到下边火药味堆,哧啦哧啦窜起阵阵青烟。草原人性子疏阔,好客热情,讲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杀羊待客都是常事,可是象这样整只烤黄羊,只有贵客来时才配享用。
那林孛罗有些走神,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阿玛,他怎么会来咱们这里?”
尽管病体支离,眼神依旧清明的清佳怒却并不糊涂,叹了口气:“不管他是谁,看在你兄弟那林济罗的份上,咱们都不能失礼。”
提起兄弟,那林孛罗脸上露出一丝思念,目光有些怅然:“这个家伙自从跟着小王爷走后,这一转眼也都几年了。”忽然恨恨的叹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个混蛋小子就象翅膀长硬的鹰,一飞千里,都不知回来看看阿玛和兄长。他若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打他一顿出出气。”
没想到一向稳重的长子居然还有这么稚气的一面,忍不住呵呵笑了几声,却惹来一阵咳嗽:“罢了,嘴上发狠有什么用,他若回来你喜欢还来不及呢。”被父亲说破心事,那林孛罗也不恼,哈哈一阵爽朗大笑,尽显豪气干云。
清佳怒欣慰的看了长子两眼,叹了口气:“虽然他不在你身边,但是有你在这里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这身子是不成了,这几天就是马奶节,我准备知会各部前来与会,到那个时候,我会将叶赫汗王之位传给你。”虽然只是几句话,尽管已是病骨支离,但是一代草原霸者之气却丝毫不减,昔日锐如鹰隼的眼神失去往日的咄咄逼人,但却更象平静无波的江面,里面隐藏着太多的无奈与不甘。
虽然这些年那林孛罗已经是名符其实的叶赫部首领,但是真到了父亲亲口允诺传位这一天,那林孛罗还是有些惊喜莫名,激动之余腾得一下站起身,脸已经变得通红:“阿玛放心,那林孛罗对天神起誓,绝对不辜负您的期望,将咱们海西女真发扬光大。”
看着志得意满的儿子,清佳怒好象看到自已当年的样子,眼前的儿子就是当年自已的翻版,想当年自已也是野心勃勃,想着统一海西女真,然后统一所有女真,甚到还有挥兵南下的野望,可是随着年纪老去,这些雄心壮志都已经被磨成粉,化成灰,到现在连渣都不剩了,不得不感叹一句,岁月如刀,砍尽人生雄心。
眼见那林孛罗一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的样子,既使在病中,清佳怒也觉得有些不安,正准备敲打他一番的时候,门外进来一兵禀报:“门外有一道人,求见汗王。”
父子二不由自主的对视一眼,齐唰刷的脸色转肃:“快请!”
从半躺着清佳怒这里望过去,帐门打开,冲虚真人高大伟岸的身影出现在帐中,一脸红光,神彩煜煜。那林孛罗已经站起身来,对着冲虚真人行了一礼:“老神仙好。”清佳怒脸上露出笑容,在软榻上勉强起了个半身:“几十年年不见,我已老朽,你却风采依旧犹胜当年,果然是服了仙丹的陆地神仙。”
冲虚真人一抖袍袖,爽朗大笑:“你看我终日奔波,那比得上你权柄赫赫,我这一路行来,尽是听到你的历历事迹,海西女真扈伦、哈达、辉发三部已经式微,只有你的叶赫一族矫矫不群,你这功劳足可名垂青史了。”
清佳怒苦笑:“纵有功业,那又如何,时候到头,还不是一抔黄土?老了老了才看开,什么功名业绩,一切都是空谈罢了,只要我的族人们能够安稳生息,不受杀伐征战之苦,比什么来得都强。”说着连忙招手,示意冲虚真人坐下说话。
这一番话看似出自肺腑之言,听得到人的耳朵感受却是不同。那林孛罗看着父亲,心中颇不以为然,看来父亲真的是老了,失去了进取心的狮子,只会蜷缩在草原上晒太阳躲安逸。而冲虚真人听到这番话,自然之极的脸色忽然一变,抬起眼看了清佳怒一眼,脸色随即如常。
伸手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油茶,冲虚真人低头浅啜一口,一股浓浓奶香冲鼻盈颊,口齿留芳,不由得低声赞了声好,放下手中茶碗,忽然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咱们都已老了,你这里有子成才,当可承继大业,我的龙虎山看来也只能交给叶赫啦。”
提起爱子,清佳怒脸上不由自主浮上一缕思念,忽然叹了口气:“他自小离家被你带到龙虎山习武,当时还不觉得怎么样,这老了老了,我居然没出息起来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苦笑一声:“他眼下跟着小王爷在一块,我看你要他接掌龙虎山的事只怕也得落空。”虽然口气不无惋惜,可是自豪之意溢于言表。
冲虚真人微不可察的哼了一声,眼底飞起几丝寒意,忽然展颜一笑:“老友,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是有几句心腹话想和你说。”
清佳怒有些发愣,看了一眼身边的那林孛罗,低声道:“你先出去罢。”
那林孛罗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违拗,站起身退了出去,只是出帐的脚步声难以掩饰的有些重。
这一细微的发现没有逃得过有心人的眼睛,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冲虚真人忽然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
第265章 挑拨
紫禁城中,太和殿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李如松终于呈上了手中的奏疏。他可以对周围或艳羡或妒忌或鄙视的种种异样注视不加丝毫理会,但是唯一让他不敢也不能忽视的是一个人反应。他已经敏感的发现,就在见到他递上奏疏的那一刻,殿上太子那清澈如同一潭水样的眼神中有了显而易见的惋惜,这个发现使他本来定好的决心在一瞬间有些动摇,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李如松终究还是开了口:“臣请旨带兵援朝,平叛倭寇。”
殿上殿下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随着朱常洛一抬手,王安快步跑下去将李如松手中奏疏呈了上去。
李如松终于吐出一口气,事到如今尘埃落定,他相信这位太子一定会守承诺,可是这一步自已做的真的是对的么?活了半辈子得意了半辈子的李如松生平第一次觉得很疑惑,原来选择这个事情居然是如此之难。前途漫漫莫测高深,此时的他忽然好象一个渴极饿极的人在悬崖峭壁上看一个肥大鲜美的苹果,却发现这果子就挂在枝头最远处一个小枝上,而下边就是万丈深渊。
这是一场人生的赌局,胜了荣耀已极,若是败了,注定一无所有。
自从奏疏递上,就没有人再去理会他心潮起伏不平,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太子身上,而朱常洛此时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封奏折上。不得不说,这是一封内容详细条理分明的奏疏,将五月以来,朝鲜境内发生各种军情记录的条理分明,一清二楚,对此朱常洛悚然动容,这一封奏折足以说明李家军这么多年的不败纪录,确实不是光凭侥幸二个字得来。
终于抬起头来,朱常洛目光冷静深沉:“朝鲜是我大明宗属之国,倭寇狼子野心,悍然发兵强占,于公于私,大明都不能袖手旁观;昨日乾清宫面见父皇时已有明示,为免他日疆界之患,这场战事大明决不可坐视不理。”
说到这个地步,再笨的人也能明白,这场战事是必打无疑。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上位者心意已定,再多说都是枉然,不如省着点唾沫星子养养神。
“从即日起,李如松由陕西提督擢升为辽东提督,专负军事。同时立刻派人加急前往朝鲜,知会朝鲜国主李昖,让其安心配和,合力御敌。”说到这里,朱常洛眼睛扫向朝中众臣,各种表情尽收眼底:“至于经略一职……”尽管对提督是李如松都有些怵头,但和滔天战功比起来,却也算不了什么。
兵部尚书石星第一个出班,一脸的大义凛然,道:“身为臣子当为国分忧,微臣自请领兵入朝平乱。”
群臣班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朱常洛眸光变幻,忽然笑道:“石大人一心为国,忠心可嘉,只是这一路往来奔袭,听说你素来体弱,不宜多动,且静养吧。”
群臣中响起几声微不可闻的嗤笑声,石星的脸瞬间红得有些古怪。李如松忽然踏上一步道:“微臣保举兵部侍郎宋应昌宋大人为辽东经略。”
和身材高大美颜长须的石星相比,宋应昌无论从官职或是相貌来看,这都不是一个两个的差别。太子刚刚否了石星,那宋应昌就更不行了,就在群臣们都以为太子必定不许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就依李大人所请,只盼二位文武齐心,合力破敌御虏,早日得胜还朝。”
脸涨得通红的石星一口老血几乎都快要喷在地上,死死盯着李如松和宋应昌,恨不得上去咬上两口才解恨。
这几日朝内朝外一片忙乱,户部、兵部、吏部忙得团团乱转,各种人事调令,军费准备忙了个一塌糊涂,幸亏内阁能干,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久经大事的老臣,有他们二人坐镇,一切都在乱中有序的快速进行。
六月天气如同下火般热,但比火更热的是人心。
到了这个时候,除了瞎子,但凡是长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新任辽东提督李大将军对于这次出兵援朝的必胜决心,调令如泼水般发将下去,理所当然的第一个调令就是给他自已。事实上辽东铁骑并非只由李如松一人指挥,而是分由几人统领,除了李如松自已掌管有三千人外,他的弟弟李如梅、李如桢、李如梧以及心腹家丁祖承训、查大受等都只有一千余人,合起来总计不过一万多人。
辽东铁骑当仁不让的成为他征调第一军,作为大明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辽东铁骑的人数出人意料的不是很多,但是百战百胜的辉煌纪录让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小觑这支队伍的战力。
征调的第二军,李如松亲自进宫见太子朱常洛,上疏请求调吴惟忠一同参与援朝平叛。
对于这个请求,朱常洛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命人将这份奏疏拿给吴惟忠看,并留言任其自决。据说吴惟忠想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参加。消息传回宫中,朱常洛叹了口气,随即下旨批示同意。李如松大喜过望,有了吴惟忠和他手下四千戚家军的相助,对于这次征朝,李如松心中胜利的砝码又增加了不少。
在征调辽东铁骑和戚家军之后,李如松犹不满足,军令发如走马灯。自万历二十年六月起,蓟州、保定、山东、浙江、山西、南直隶各军接连接到调命,一齐向辽东集结会师,自此援朝军队终于组建完成,以宋应昌为经略,李如松为提督,三军中以中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杨元,左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李如柏,右军指挥官为副总兵张世爵,总兵力四万余人,大小将领三十几人。
这只七拚八凑起来的军队,人数或许不是很多,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是眼下大明可以拿得出来的最强最精锐的军队。
一切都准备就绪,已经身在鸭绿江畔的李如松,并没有匆忙集结出发。多年征战的直觉告诉他,这次在朝鲜等待着他的,肯定是更为强大的敌人,而重要的一点是李如松知道:这次战争他只能赢,却输不起。
所以他只能谨慎再谨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掉以轻心。
辽东那里大兵压境,大战一触即发,在京城中的朱常洛也没有闲着,时间宝贵,他一刻也不敢浪费。孙承宗那里传来的消息,神机营的三万人已经挑选完毕,而其余替补人员也已经募集完毕。
工部侍郎赵士桢这些天来一直在痛并快乐着,三万只燧火枪的任务几乎快将这个老头逼疯。造枪好说,但是燧火枪如何保密让老头愁得发错,做为国家最高机密,燧火枪的工艺无庸置疑的绝对不能有任何外泄,可是如此规模量产,想要做到保密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关键时候还是朱常洛救了急,命他将枪支图纸分开,将每个零件按编号量做,最后统一组装,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但可以提高产量,也避免了工艺外泄。对于这个方法,使太子在赵士桢心里的地位再次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顺利的完成了由人到神的质变。
大明集结重兵既将援朝的消息传遍四方,对于居住辽东海西女真叶赫部来说,自然是第一个的知道。
不是他们的消息有多灵通,而是早在多少天前,做为此刻叶赫部实质名归的当家人的那林孛罗,收到了一封来自辽东总兵府的来信。
信是宁远伯李成梁亲笔写的,遣词用句中非常不客气,可以说是简单粗暴加直接,点名让叶赫部出兵帮助明兵入朝灭寇,这一点让那林孛罗的脸色瞬间变得很不好看,勉强自已不动声色的送走那位大马金刀不可一世的李家信使后,僵在脸上的笑终于冷了下来,一挥手,恰在手边的却并不碍事的铜壶应声飞起,落地后叮里当啷的一声悲鸣吓到了不少人。
冲虚真人缓缓迈进了帐篷,怒气冲冲的那林孛罗见他进来了,脸色瞬间放平,起向招呼他坐下。
看了眼一地狼籍,忽然笑道:“刚见明朝使者怒气冲冲的打马飞奔,敢问贝勒爷可是因为征朝一事烦恼?”
尽管对冲虚真人从那得来的消息有些诧异,但那林孛罗没有隐瞒自已的想法:“自从上次赫济格城一战,海西女真元气一直未复,咱叶赫族的英雄都是天上翱翔的雄鹰,草原里飞奔的苍狼,那个要去听他的差遣,真是不自量力!”说完一拳击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大响。
冲虚真人手抚胡须目光闪动:“这样看来,贝勒已经决定是不会出兵相助的了?”
那林孛罗淡然一笑:“大明要援朝要灭寇,与咱们没有点关系。海西女真人的血只会洒在自已的土地上。”
惊讶发现那林孛罗冷静深沉,不光不被自己言语所激,对整个形势更是洞若观火,几句话连消带打,言语中的机锋和应对能力竟不逊色于那些久经杀场的老狐狸。心中暗自赞叹的冲虚真人微笑:“贝勒爷好志气,可是你知道么,你这边拒绝,建州女真那边已经发兵一枝,相助明军去了。”
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大帐内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起来。已经平静下来的那林孛罗再度变色,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声音变得阴戾低沉:“真人说的可是真的?”
冲虚真人正色道:“怒尔哈赤已经派他的兄弟舒尔哈齐带兵五千,此刻已到了鸭绿江边与明军会师,不日就要过江援朝。”
那林孛罗眉头紧紧拧起:“早就听说建奴和李家关系匪浅,怒尔哈赤想重修旧好,发兵也算是理所应当,不足为奇。”
“贝勒若是真这么想,老道只能说你不但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平静无波的语调,透着成竹在胸的肯定。那林孛罗瞪大了眼凝视着冲虚真人,眸底有光微微闪烁,既有警惕,还有一线掩饰不住的狐疑。
冲虚真人毫不在意,脸上笑容笃定自信。他相信自已既将出口的话,将会给这个海西女真的青年首领带来什么样的冲击。而且他也坚信,对方不可能拒绝自已这个提议。
……有趣好玩的一幕将从现在这一刻正式拉开,尽管冲虚真人的脸上依旧挂着恬淡自然的笑容,可是眼底早已浮上的是一片掩饰不住的狂热。
第266章 宿命
“你说什么?”金帐内传来一声又惊又怒的叱咤,随着叮当一声脆响,好象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帐外几个守卫面面相觑,有一个终究沉不住气忍不住撩开帐门往里看去……只见帐内弥漫着苦涩刺鼻的药味,而一地碎瓷诠释刚才那一声脆响的由来。
半支起身子的清佳怒死死瞪着那林孛罗,一张瘦得透皮见骨的脸上写满了惊怒交迸和不可置信,忽然伸手猛得一捶软榻,厉声低吼道:“你可是疯了么?”
见父亲气得不轻,原本气色就不好的脸此刻更是变得蜡黄如姜,一口气喘得好似灶旁的风箱,那林孛罗心底后悔,声音不由自主的放低,近乎乞求道:“阿玛,眼下确实是千古难逢的良机,咱们海西女真能不能就此壮大,全都在此一举。”
“良机?良机!”清佳怒气得浑身发抖,强行压着心头怒火,低哼了一声:“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样的良机,让你这么突然丧心病狂?”
不得不说父亲的话相当刺耳,那林孛罗垂下了眼皮,兀自耐着性子道:“阿玛,大明这些年来官员贪腐,边备废驰,诸乱频生,已是大乱前兆!咱们世居辽东,却几度受他们欺压逼迫!可就连宁远伯帐下一个不入流的信使,就敢在我的面前放肆无忌!”说到这里,原本低着的声音渐渐变大,也带上一些金戈铁马的铿锵铁意。
清佳怒怔怔的看着他,脸上惊诧的神情已远远大过了恼怒,病得发浑的眼睛里隐隐有泪光。
“此刻大明国内兵将全都集结鸭绿江边,对于咱们来说真的是不世良机!”说完这句话,神情完全亢奋的那林孛罗忍不住站了起来,伸手向外一指,“只要等他们渡江去战的时候,咱们就可以发兵一支,先取辽东,杀了李成梁,从此典基定业,终有一天,咱们叶赫部要马踏南疆,逐鹿中原。”
脸上带着笑,眼睛闪着光的那林孛罗,满心以为自已这一长篇大论字字珠玑的话足够可以打动父亲,却不料事实胜于雄辩,在他讲完后,他看到的父亲依旧是一张铁青色的脸,那林孛罗心头忽然生出一股莫名怒火,声音中带上不愤:“阿玛?”
“别叫我阿玛,我没有你这样糊涂的儿子!”终于忍不住的清佳怒暴跳而起,额上粗大的青筋暴起老高,此刻的他没有一丝半点病重欲死和奄奄一息,恶狠狠的瞪着那林孛罗,大声咆哮道:“你说的这些不是绝世良机,倒是个断送我们叶赫一族的绝世杀机!”
本来低着头的那林孛罗忽然抬起头来,眼底全是浓重之极的桀骜不驯,亢声反驳道:“阿玛,你已经老了,这些事你就不必再多操心,一切交给儿子来办好不好?咱们海西女真龟缩一隅多少年啦,若再不把握住这次机会,只怕这一辈子就得呆在这里牧羊,咱们的族人辈辈世世都要受那些可恶的明人打压勒索,这种日子我受够了!”前半句话还是求恳,可是后半句已经是箭在弦上矢不回头的决绝。
感受到来自那林孛罗那一往无前的凌厉战意,清佳怒脸色由铁青变得雪一样煞白,失去怒火支持的身子终于无力的软到在软榻上,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一派胡言,本末倒置!咱们眼前的敌人不是大明,而是建奴!你在这里发兵攻明,就不怕怒尔哈赤带人来抄了你的后路!”
对于清佳怒这个说法早有所料,那林孛罗没有任何惊讶,笑得云淡风轻:“阿玛不必担心,您能想到的儿子自然想得到而且想得更周全。建狗和李成梁的关系一直不浅,这次征朝舒尔哈齐还带着人去帮忙了呢。儿子实话和阿玛讲吧,咱们带人马直接攻下辽东,不怕建狗不急,他若敢来,正好就地歼之。”说完这番话,那林孛罗忍不住一阵狂笑,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好象一切都已经胜券在握。
软倒榻上的清佳怒怔怔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儿子,初起时愤怒惊诧都已经退得干净,此刻剩下的除了心灰意冷,就有深深的悲哀。佝偻深陷的眼眶中滚出几滴混浊的泪,废然长叹道:“若是攻打建奴,我会全力支持你,但若是去攻大明,你可曾想过你的兄弟那林济罗?你这样做让他在太子身边,在明臣眼里如何自处?”
父亲的话象一把锤子重重的击在那林孛罗的心上,以至于他刚才在看到老泪纵横的父亲,心中生出那些愧疚和不安瞬间消失殆尽,眼神因为嫉妒变得有些红,嘴角微微抽搐,一口气直冲胸臆,忍不住低笑道:“原来阿玛心中只有那林济罗,却没有咱们叶赫一族么?若不是他从小被冲虚道长带到龙虎山学艺,这个汗王之位,是不是早就传给了他?”
清佳怒气得手足冰冷,沉身颤栗,奋力伸出一只手指,颤微微指着他道:“你……放肆!”
说到这个份上再说也是无益,帐内的气氛压抑几近凝固,那林孛罗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狠狠的喘了几口气,知道如果再呆下去的话自已一定会发疯,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父亲,心中又有些后悔和难过,叹了口气放缓声音:“儿子并非无心冒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这事咱们以后再说,请阿玛安心静养罢。”
清佳怒早已说不出什么话,一帐内只有他呼呼急喘的声音,那林孛罗迈开大步来到帐门口,待要撩帐出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道:“阿玛放心,你现在还是咱们叶赫部的汗王,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决逆了您的意。可是儿子还是请你好好想想,这次真是咱们叶赫部出的不世良机啊。”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清佳怒,一直压在他心里的话冲口而出:“难道在父亲的心中,只有一个那林济罗?咱们整个叶赫部的未来比不上您的一个儿子重要么!”
清佳怒疲倦的闭上了眼,刚才又惊又怒将他本来不多的所剩不多的体力全部耗得一干二净,到了现在连个小指都不能再动一动,“你走吧,我会好好想想……”
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居然会这样说,那林孛罗又惊又喜:“阿玛……”
清佳怒奋力转过了身,声如游丝却无比坚定:“出去!”
那林孛罗见父亲如此,不敢再多停留,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转身迈步出帐,垂头丧气的走了。
几个小兵提心吊胆的悄悄摸进来,想将地上一片狼籍收拾干净。却听榻上汗王软弱无力的声音响起:“不必收拾了,去请冲虚道长来,就说我有话讲。”
那个小兵一直近身伺候,自然听得出来此刻汗王的声音和以前大有不同,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清佳怒喝道:“还不快去!”
小兵这才反映过来,连忙哎了一声:“是,马上就去。”转过身刚跑出帐,正要翻身上马的时候,眼前忽然一花,耳边掠过一道清风,带起的凉意使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抬头左右四顾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一丝人影,壮胆似的往地吐了一口唾沫,呸了一声:“真他娘的邪门了。”说完打完,往前边营帐飞驰而去。
清佳怒躺在软榻上,只沉觉周身骨头从缝里往外透着一股酸劲,眼前一阵阵发黑,忍不住一阵剧烈猛咳,忽然觉得嘴角有什么流了出来,伸手一擦,却发现一手全是鲜血。
怔怔盯着手上的血,感受到喉头传来的腥甜,清佳怒的心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自已大限已到,剩下的时间真的不会太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帐内忽然传来一阵清风。
怔忡中的清佳怒忽然就回了神,随即一笑:“果然是你,老友,你早就来了吧。”
笑止风停,一声轻噫,好象没有想到自嘲似的发出一声轻笑:“你果然是一代枭雄,虽然老了病了,可是这心思却半点也不糊涂。我真是很佩服你,海西女真四部中唯独叶赫一枝独秀,果然不是幸致。”
清佳怒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那来的力气,居然强撑着坐了起来,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已让他浑身汗出如浆,“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我的儿子那林孛罗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你这一番挑拨只怕是白费心机,他眼下利令智昏,但是我相信稍加时日他终究会想明白,你的算计注定只是白废。”
“你居然知道是我做的?”冲虚真人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清佳怒摇头苦笑:“不是你还能是谁?就刚刚那一篇宏图大志,不正是你终生孜孜以求的么?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一个儿子被你收了去罢了,就剩这一个儿子你居然还不肯放过,非要将他拿来当成你手中一柄锋锐的刀,为你杀人立功,你的心可算是既狠且毒。”
冲虚真人瞪眼看着此刻的清佳怒,眼前这个人就好象风中残烛,只剩下一点微弱之极的火星,只要吹口气就能将他灭掉,忽然苦笑道:“果然是人老成精,你是什么都看破了,可是不见得别人和你一样。”叹了口气,悠悠道:“你以为是我挑唆你的儿子伐明么?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你就错啦。”
“没必要再故弄玄虚。”清佳怒笑得坦然还有一丝得意:“几十年前我初识你之时,我就知道你机智谋略胜我百倍。不过这次你瞒不了我,那林孛罗和那林济罗是最要好的兄弟,血浓于水,他不是置自已兄弟于不顾的人,你的计划再天衣无缝,只怕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吧。”
几乎是用不屑的目光看了他几眼,冲虚真人忽然背转了身低笑起来,巨大的身影好象一个狰狞狂舞的魔影在四周帐壁上不停的变幻放大,清佳怒脸上笑容不减,身子却已在摇摇欲坠。
“你真的不了解你的儿子!我只是将我知道的一切摆在他的面前而已;而他只是做出了任何一个有点雄心壮志的人都不会拒绝的决定而已!”说到这里,冲虚直从轻蔑之极笑了一声:“知子莫如父,你说的很对,那林孛罗确实不会让他的兄弟置身险境。”
本来再度变色的清佳怒笑得极是开心,眼神中全是傲然得意。
倏然转过身的冲虚真人,眼眸忽然亮起一道诡异之极的光,危险之极又恐怖之极,感到不妙的清佳怒瞬间就皱起了眉头,心头浮上一丝阴影:“你……还有什么阴谋?”
看着一脸警觉的清佳怒,冲虚真人眼神尽是嘲弄:“老友,你的时间不多了,咱们相识一场,当年我受重伤躲到关外,若不是你救了我,我也没有今天,今天我就和你说句实话,也好让你走得安心。”
被一种巨大恐惧狠狠攫住了心,清佳怒紧张的快要喘不过气来,狠狠瞪大了眼:“你又要说什么?”
冲虚真人忍不住笑了笑:“你说的很对,那林孛罗不可能伤害那林济罗,可如果那林济罗不是那林济罗呢?”冲虚真人的语气变得古怪莫测,“所以老友,你可以放心的去了,这场战事,大明逃不掉,叶赫部也逃不掉,你的两个儿子也逃不掉。”
在清佳怒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冲虚真人背转了身子,发出一声阴森冰冷的低笑……清佳怒忽然伸出手,狠狠的捶了几下胸口,一口热血喷出老远,整个身子如同烧烬的纸灰,轻飘飘的倒了下去。
“这是命,还是宿命。结局无论是什么,想必都会很精采……只可惜你没福气看得到了。”
第267章 雄心
大明万历二十年夏天,处处风诡云谲,大明朝集结四万重兵,陈兵于鸭绿江畔;隔江对面的朝鲜在日本强盗的火枪和长刀之下,正在经历战火和鲜血的荼毒,亡国只在顷刻之间。叶赫那拉河畔,青草碧碧,白羊如云,几声直冲上天的的悲嚎打破了这方宁静,“不好了,汗王出事了!”
帐门大敞,一代海西女真叶赫部大首领清佳怒,静静仰卧在软榻之下,死不瞑目的眼和垂在榻下的手,正在努力的向每一个进帐的人表述他死前那一刻经历的极大惊恐和不安,只是已经可惜没人能看得懂他眼里残留的信息,那些让他震惊的秘密他只能带到坟幕中去,这一生也无法再开口说一个字。
得到消息奔赶来的那林孛罗哭得肝肠寸断,虽然认定清佳怒多偏心叶赫一点,但是对已从心来说并无亏待,联想到刚刚自已一时不愤和他争执了几句,转眼就是天人永隔,这一悔如山如海,再也无法回头和弥补。
一片悲泣声中,一个大夫战战战兢兢凑到身边道:“回贝勒,老汗王本来就是油尽灯枯之境,好象……又受了莫大刺激,这心脉断绝,已经……殡天了。”听完这位的话,闻讯而来跪了一地的男女老少又是一片悲嚎。
一片哭声震天中,冲虚真人静静伫立人群中,默默看着发生这一切,脸上微带着哀泣之色却不是为了清佳怒,而是为了自已。
看了一眼正在被人处理后事的清佳怒,只见他一双眼瞪着大大,散开的曈孔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冷泠死死的盯着自已……既然想看,那就看个够吧,死人和活人不过是一息之别,你生时我尚不惧,死了又能奈我何?冲虚真人忽然就扭过头,微不可察的冷笑一声,几步来到那林孛罗跟前,沉声道:“死者已矣,生者节哀,贝勒爷肩有重任,多少大事等着你去干,怎么还有空暇在这做小儿女啼哭状?”
伏在地上的那林孛罗怔怔的抬起头来,一双眼红肿不堪,这个发现让冲虚真人忽然想起清佳怒死前说的一句话:那林孛罗和那林济罗亲兄弟,即便他一时利令智昏,可是总有一日会想得明白,你的算计注定必会落空……言犹在耳,历历可闻,冲虚真人脸上已经变了颜色。
“你的父汗已经殡天,贝勒也该着手准备继位大事。”
一言惊醒梦中人,那林孛罗哀泣之念顿消了不少。海西女真并分四部均奉叶赫部为尊,如今清佳怒死讯一旦传了出去,难保其他三部不会趁机有别的想法,冲虚真人的话恰到好处的给他提了醒,所谓未雨绸缪,正是早做准备的当口,眼下确实不是难过的时候。擦了眼泪,翻身而起:“道长提醒的是。”
冲虚真人点了点头:“贝勒当机立断,日后必成大器,老汗王在天有灵,必定会欣慰安心。”不敢去看榻上的父亲,那林孛罗摇了摇头:“道长说错啦,我不是一个好儿子。”
此刻叶赫部诸多将领都在帐外守候听命,那林孛罗于伤父巨痛中,处事繁杂顺滑流畅,不见丝毫慌乱,派兵遣将井井有条,而手腕更是圆融高妙,神态威仪中铁意决断,一一安排既定,诸人领命而去,本来乱纷纷的情况瞬秩序井然。这一切落在冲虚真人眼里,不由得莫名之光频频闪动,若有所思。
一切大事安排完之后,那林孛罗断定没什么纰漏后忽然想起一事,瞬间红了眼眶,低声喝道:“来人,去找信使快马加鞭去京城叫那林济罗回来,他是父汗最喜欢的儿子,若不来送一程,阿玛走的不安心。”
跪着领命的那个信使转身刚要走,一直没说话的冲虚真人忽然出声道:“且慢。”
这一声威严低沉,在一片哭喊声中显得清析无比,那林孛罗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愕然:“道长,你有什么事?”冲虚真人点了点头,眸光变化万千却一言不发,转身迈步出帐而去。
那林孛罗似有所悟,剩下那个信使左顾右盼的看着那林孛罗,完全不知要怎么办才好。直到良久之后,那林孛罗叹了口气:”你且下去准备,若有命可即刻行走。”交待完之后那林孛罗转身出帐,放眼四顾,见不远处的冲虚真人一身杏黄道袍正负手而立,似在仰首观云,任凭草原长风吹得他袍袖飞扬猎猎作响,油然一种不言而喻的凄凉之感。
“道长为什么要阻拦,你是我父汗是多年老友,又是那林济罗的师父,自然知道那林济罗是阿玛的眼珠子心头肉,若不来见最后一面,阿玛会走的不安,日后我也没脸见兄弟。”
冲虚真人转过身来,和平常一贯表现出来的清和平淡截然不同,此刻他的脸上尽是嘲讽之色:“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做为海西女真新一代汗王,你此时表现着实让老道失望之极。”那林孛罗茫然不解的瞪着冲虚真人,脑海中一团乱麻,明明觉得冲虚真人说的没有什么道理,可是偏偏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良久之后默然道:“我心绪已乱,请道长不吝指点。”
满意的看了一眼那林孛罗低下的头,冲虚真人的眼底瞬间异光迸发:“你要尽孝,没人阻拦,但你这辈子若只想做个仰人鼻息,被人呼来喝去的一个区区汗王,便尽管去派信使入京报讯,老道可以预见,到时不止你弟弟那林济罗会归来,朝廷也会有封赏有谥号,正好给你阿玛来个风光大葬……”
他的话没有说完,那林孛罗悍然出声打断,神情变得阴冷无比:“我们海西女真,一辈子只敬天敬地,谁稀罕要他大明朝的封赏?我只要那林济罗归来就可以了。”
冲虚真人也不恼,轻笑了两声:“可是你只要通知了那林济罗,就和通知当今太子朱常洛一般,我的那个好徒儿和当今太子爷的感情深厚,只怕远远胜过你这位亲哥哥了。”
那林孛罗瞬间涨红了脸,愤怒低吼道:“道长,莫要乱说话。”他处于盛怒之中,清明已失,完全没有发现说到亲哥哥三个字时,在冲虚真人眼底闪过的那一丝意味深长的光……那道光中保含了好多信息,只是没有一个人会看得懂。
“贝勒也不必愤怒,老道只是说出事实,并没有什么恶意。”
深通张驰有道的冲虚真人口气变缓,“老道只想问贝勒一句话,是想继续仰人鼻息,还是趁此不世良机,带领海西女真铁骑闯出一片事业?”
这句话带着不能抑制的煸动性,足够让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鲜血沸腾,生即为人,谁愿意甘居人下?看着那林孛罗高高扬起的眉,冲虚真人的嘴角已经露出了笑容,因为那林孛罗的答案肯定会和他想一般模样。
那林孛罗仰起头,放眼青山白云绿草,目光变得火烧般炽烈:“草原宽广如海,我们的族人世世代代在这里放牧,也该换换地方了,听说中原大地锦绣万里,山河如画,我想去那里走上一走,看上一看!”
冲虚真人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草海上远远的传了开去,与长风呼啸会和一处,草原上到处都是他的笑声,其中有掩饰不住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让那林孛罗有些疑惑,但随后冲虚真人只用一句话就打破了他的那一丝疑虑:“先取辽东,定基立业,而后挥师南下,大事必成。”
看着悚然动容的那林孛史,冲虚真人怡然微笑:“贝勒雄心大志,老道有生之年,乐看一代霸主纵马中原,幸何如之。”那林孛罗眼如晨星,哀泣悲痛全都换成了意气风发:“他日入主中原之时,必不敢忘道长今日指点之恩。”
本来停了的笑再度响起,由低到高小由变大,和风混在一声,远远飘扬开去,将那不远处金帐中传来的一片哭声压得完全没有了声音……
朱常洛今天没有上朝,而是带了一行人往城北营而来。
因为地势峭拔的缘故,城北不象城里那般炎热难耐,凛冽山风扑人面,带来一片沁骨凉爽。
二次来到军营,和上次感觉又有不同。第一个不一样就是发现与和上次只有孙承宗出来迎接相比,这次营门口齐唰唰站着一排人。从车辇上下来的朱常洛第一眼就看到了当前立着两个人,右手是沉稳老成的孙承宗,左手是一脸坚毅的麻贵。二人见着朱常洛,都是一脸带笑迎了上来。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在这个地方能够见到麻贵,朱常洛非常开心。这个历史上以骁勇善战的著名将领,论本事并不比李如松稍逊半分,从宁夏一役后,他的表现让朱常洛断定他就是一块埋在土里的黄金。
由麻贵想到李如松,朱常洛的心情有些沉重。就在这个时候,孙承宗身后忽然飞出一个身影,伴着一声哈哈大笑:“殿下,熊飞白都快要想死你啦。”冷不防被一个人来个熊抱,朱常洛冷不防惊了一跳,随即哈哈一笑:“熊大哥,我也想死你了。”
孙承宗带着笑上去分开,说道:“好啦,这成何体统,我看你是在辽东野惯了,想试试朝中言官的文刀吏竹笔的滋味了。”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警醒,熊廷弼不是糊涂人,登时明白过来,笑嘻嘻放了手,眼神中尽是狡黠:“我不怕,我有太子殿下罩着,谁敢动我。”说完笑嘻嘻看向叶赫:“叶兄弟,好久不见。”
叶赫冰山一样的脸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伸手一只手挡住他即将扑过来的身形:“你若是敢过来,我就给你丢山底下。”看着熊廷弼吃瘪,众人一齐哄堂大笑,连有些拘谨的麻贵都忍不住莞尔。
众人见礼之后,由孙承宗带着头往中军大帐直入而过,分别落座之后,朱常洛开门见山,向麻贵道:“这次调将军入京,只任五军营副将,倒是委屈将军了。”
放下手中茶碗的麻贵倏然站起,一脸正色道:“殿下是听真话还是假话?”他这样一说,熊廷弼第一个哈哈一笑:“将宫真是开玩笑,咱们殿下从来就是爱真话。”
麻贵呵呵一笑,伸手一抱拳:“说真话就是当初在来三大营前,微臣以为被贬回京了呢,可是来到这军营,见识了这五军营,微臣只有叹为观止这四个字!好听的不太会说,只有一句话:微臣这条命从此任殿下差遣,只等着跟着太子建功立业罢!”
几句话截钉截铁一样铿锵有声,一时间帐内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
朱常洛点了点头:“今天来我有几句实心话和大家交个底,咱们这只军队可不是练来看练来玩的,大家都准备好罢,估计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这一句话就象一颗火种丢进滚滚烫冒烟的油锅,一股火腾得一下熊熊烧起,在座几个人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各人从对方眼底看到的都是意料之中的惊喜。
熊廷弼头一个沉不住气,一个高跳起,大叫道:“殿下,那这次援朝平寇为什么不交给我们来,要知道兄弟们天天练,身上的劲都快憋爆了。”他的这句话引起了在场除了叶赫之外所有人的共鸣,包括孙承宗在内的一道道眼光齐唰唰的向朱常洛身上飞去。
第268章 正事
大帐内鸦雀无声,安静的近乎死寂。麻贵眼神发亮,背脊却已悄悄挺直;熊廷弼微微急喘,神情亢奋迫切;孙承宗面色沉静,似乎若有所思;唯独叶赫一双眼寒光锐利,看着朱常洛一言不发。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聚在那位少年太子身上,因为所有的不解都在等着他的回答来解开。
朱常洛垂着眼睑,阳光射到他的脸上再被他的长睫剪出细碎光影,声音却是如同浸过冰的水:“练兵如同砺刃,只有日练夜练,狠练精练,练得锋芒毕露,练出最精锐的状态,只有到了这个火候,这样的虎狼之师一经放出,才会一战成功,名动九州。”
他的话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慷慨激昂,可入了在场几人的耳中,每个人的心中都象被铁锤狠狠的来了几下,气血如同点燃的火,在胸中不可抑制的翻滚汹涌,就连孙承宗这样的老成持重的人呼吸都变得粗重,麻贵的眼睛从刚才那一刻开始一直就在闪光,最沉不住气的熊廷弼几乎是跳起来道:“……这一天,要什么时候才能来?”
朱常洛扬起脸,眼睛轻轻眯起,几根修长白玉样的手指在案上敲了几下,最后停了下来:“不会等太久,再耐心些罢……”此时在众人眼里,这位少年太子脸上闪着坚定的光,眉宇间藏不住尽是傲意与霸气:“会很快的,快则三月,慢则年底!”
终于吃到定心丸,在座几位一齐轻咝一声,脸上都露出狂喜期待的神色,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说完这些话的朱常洛,眼底眉梢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黯然。叶赫侧脸看着他,在听到很快两个字时忍不住心中一酸,随即低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帐内再度陷入了沉默,各人都在想着心事,麻贵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朱常洛一礼:“殿下请座,微臣要回五军营了。”……用得着这么分秒必争么?熊廷弼愤愤的瞪了他一眼,眼珠子转了几转,有样学样的站起来:“殿下,我也回骁骑营去。”
对于二人的急切,朱常洛没有让他们如愿,而是一挥手:“麻贵将军且慢,一会我还有话讲。”一听太子这样讲,麻贵不敢怠慢,但是人虽然坐下,心却早就飞回了营,不停的盘算着如何再好好练上一练,这一瞬间的功夫,已经想过了十几个战阵,七八个攻略。
朱常洛转过头,澄如秋水般的目光落在熊廷弼的脸上:“熊大哥,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呢。”
在熊廷弼的心中,朱常洛和天上的神明没有什么不同,听到神居然有事要求他,面目生光之余顿生不敢置信之感,眉开眼笑道:“殿下尽管吩咐,就是要我的命也使得。”
朱常洛笑了一笑:“熊大哥的命金贵的要死,我可要不起。”随即敛起笑容,变得正色:“熊大哥回京之后可曾见过莫大哥?”
这个时候提起莫江城?有引起莫名其妙的熊廷弼挠了挠头:“在到三大营前,我一直在莫府住着呢。”朱常洛嗯了一声,一边伺候的王安从袖子取出一张卷好的纸递了过来,朱常洛伸手接过之后,似乎微微犹豫了一下后转递给熊廷弼,后者一头雾看着手中卷纸,红绫束腰,封口处有吏部朱印弥封,一看就知这是朝廷调令。
“殿下,这是什么?”暗中稀罕的熊廷弼完全的不知所以。
“这是户部广盈库、军储仓二处六品主事任命文书。”
“给莫江城?”在得到朱常洛肯定的点首示意后,熊廷弼轻声咝了一声,随即惊讶的抬起头来,眼底一派惊喜。
他入官场也不是一年两年,自然知道偌大朝廷庞大的诸多机构中,除了人人仰之弥高的内阁,再往下数就是六部位高权重。而六部之中,自来就以吏部为尊,而户部紧居其二;做为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来说,十年苦读,一朝龙门,穷一生之力只要能够进入六部,这一辈子仕途就算平顺已极。
因为掌握一国钱粮赋税户部与其他部不同,除了尚书侍郎外,特别设立了宝钞提举司、印钞局、广盈库、军储仓四处直隶机构。听名思义,就可知这四处权力之重,远非其他散职可比。事实也证明,但凡接手这四处的官员,无一不是当今天子的心腹。别看眼下这官阶只是一个六品的主事,但历任户部尚书、侍郎,多是从此四处而出。
熊廷弼叹了口气,自已这拿的那里是一份文书,这就是一份前途无限光明的未来户部尚书的委任状啊……莫江城有这种际遇,已经可以用一步登天四个字形容!熊廷弼感叹莫江城的好福缘时,也真心为好友感到高兴,可是心中忽然一动,感到一阵奇怪,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头:“……殿下高看重用他,怎么不直接派人传旨?”
朱常洛摇了摇头,脸色有些沉重:“我不想勉强他。想来想去,这事还是交给你比较好。”
勉强,这是什么话?熊廷弼顿时有些愕然,做为莫江城的好兄弟好朋友,彼此了解极深。别看他家大家业,但身为商贾之人,即便是穿金戴银,却是地位低下屡受人欺,走那都没有人看得起。这道任命对于莫江城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鱼跃龙门的好机会,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怎么太子就用上了勉强二字?
眼睛转得几转,熊廷弼脸色变得严肃,上前一步:“殿下,如果有什么事,您可直接对我讲。”
其实他不说,朱常洛也要说,也没避讳孙承宗与麻贵,就将莫江城入宫觐见,正好自已病发,后来见到苏映雪后,莫江城回去一场大病这件事淡淡说了一遍,他说的很快,说白了就是简单将那件事叙述了一遍,然后就住了口。
麻贵听得一头雾水,完全的不知东南西北;孙承宗极富智计,但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对于他来讲,堪比用擀面杖吹火,实实的一窍不通;他们两个不知头尾,可熊廷弼已是听得明明白白,嘴里不知不觉竟然有了丝淡淡苦味……眼前不由自主浮起那一抹俏丽倩影,原来对她有意的不独自已一个,熊廷弼心头不乏失落之意,却是一闪即过,转眼就是云开月明般的清爽。
“殿下用意深厚,熊飞白替兄弟先谢过。明天我就出营找他,他要是还敢犯糊涂,我打也打醒了他!大丈夫立身于天地,当以建功立业为要,儿女情长,那也得看缘份,强求无益。”只有他自个心里清楚,话虽然说的莫江城,实际上无异于自解。
说罢后大踏步扬长出去,只是步伐匆匆,难免有些局促凌乱。看着熊廷弼的背影,好象有点明白过来的孙承宗一笑道:“殿下春风化雨,无论是熊兄弟还是莫兄弟都是屡承恩泽,只望他们能够理解殿下的用心良苦就好。”
朱常洛摇了摇头,笑容有些苦:“老师你不要夸我了,熊大哥是什么样的人不用多说,就说莫江城确实是个不何多得的人材,咱们能够有今天种种,他出力甚多。我所做所为就是在为国选材,力求不使黄金入土,明珠蒙尘,他日就算我不在时,大明朝廷有你们在,那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地方了。”这几句话由心感叹,居然不知不觉中说了几分真相。
听前边的那几句话时,孙承宗一直在连连点头,深有同感,可后边这一句一经入耳,孙承宗霍然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殿下……为何做此不祥之语?”这才意识到自已一不小心失言了,心里先警告自已句,抬头见孙承宗一脸惊慌,连忙开朗一笑:“开玩笑啦,老师不要当真。”
一直没有说话的叶赫,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掠过一丝悲伤和怒气,随即低下头。孙承宗惊疑不定,看了一眼朱常洛,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个时候王安恰好进帐来,笑眯眯道:“殿下,工部赵大人带人将东西都送过来了。”
朱常洛站起身来,眼神变得迫切热烈,“说了这么多闲话,终于到了办正事的时候啦。”
一听说要办正事,顿时引起几个人的注意力,朱常洛心情看来极好,一脸春风当先就走了出去。
一行人来到校场之上,果然见来自工部的车马人夫溜须源源不断的自营门涌入,每人肩杠马挑着尽是大木箱,看着甚是沉重,不知里边是什么玄虚,赵士桢正在不停的呼喝指挥,要人夫轻拿轻放,小心磕碰。
见太子来了,赵士桢一脸红光的迎了上来纳头就拜,道:“老臣姿质弩钝,不堪大用,所幸这次没有误了太子大事。”见他比之前清瘦了不少,朱常洛有些心痛,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老大人劳心戮力,于朝廷有大功,常洛心里记下了。”
这次赵士桢没有客套,二人相视一笑。群臣如股肱,贵在知心,客套话不必多说,彼此心中有数,一切尽在不言中。
其实在看到赵士桢的时候,孙承宗已经隐隐的猜到这里边是什么了。人的名树的影,赵士桢善做火器之名他久有耳闻,联想到前些天朱常洛来大营时的惊人之举,孙承宗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狂喜,眼睛已经开始发光:“微臣斗胆猜上一猜,这里边莫不是上次说的燧火枪?”
朱常洛哈哈一拍手:“果然不愧是老师,见微知著明察秋毫。”
孙承宗大喜!虽然朱常洛上次探营时已经向他展示了燧火枪的威力和用法,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快的做出这么多的枪,看着那几百口大木箱,由此可以看出来,太子在这方面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这时赵士桢已经命人将一口箱子打开,孙际宗实在忍不住急步上前,拿出一把比划一下,入手份量不轻不重,上了生漆的木质枪托拿在手里,说不出的舒服自然。比他认识的火绳枪相比起来,后者枪身明显要长,这样设计的更适合于作战,射程远,杀伤力大,在看到扳机处那个小巧的特殊装置后,孙承宗已经是爱不释手,眼底全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狂热喜爱。
第269章 诚服
到了明朝万历年间,火枪说不上是个什么稀罕的东西。但是今天城北大营校场上,在场几人都是京师三大营领军人物的眼里,火枪的意义从这一刻开始重新演绎。
枪声一落,等不及硝烟散尽,熊廷弼第一个忍不住飞奔上前,看那个百步外倒在地上假人胸口处轰出一个大洞,正在往外汩汩冒着黑烟。看着那个深深的黑洞,虽然是个假人,熊廷弼倒吸了一口气,但也没觉得多稀罕。他在辽东这几年没有白过,火枪在李家军铁骑内并不罕见,熊廷弼对火枪印象一向是停留在威力奇大,但局限性太多这个层面上。
虽然如此,火枪的威力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以小视,熊廷弼如是想,做为当今最著名的战领之一的麻贵想的更是多了些,看到太子如此大手笔,居然搞了这么多火枪,除了即惊且佩,再没有别的想法。
这时朱常洛等人都上来围观,对于这种出乎意料大的杀伤力,就连叶赫都不禁大吃一惊!刚刚试枪时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回映,那边赵士桢扳机一动,火焰喷发,一声巨响之后这边人已倒地,迅猛快疾,无与伦比,叶赫的脸色变得有些惊讶,同时也意识到以他就种身手来说,全神贯注之下一次或可躲过,但有一点他可以断定,决对不敢保证每次都能躲过。
远远的盯了一眼朱常洛,眼光复杂难明的叶赫忽然有些怅然……发觉自已和他相交越久,怎么就越发不了解这个人。由火枪想到当初在赫济格城,绝境之中也是他用黑泉子做出神火弹,大败怒尔哈赤,救了自已父兄还有海西女真一族人。那个时候,叶赫就有种冲动,很想打开这个人的脑子看看,里边到底还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想到久没见面的父兄,心里顿生想念。
诸人的反应都被朱常洛一一收在眼底,已经有些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瞳中似有星光璀璨跳动,他知道在当下大多数人眼中,在这个还以冷兵器为主流的作战观念下,由火绳枪褪变成的燧火枪的出现马上会给这些人带来何等样的震惊。
麻贵见多识广,虽然讶异于这只枪的威力,但是到底没有失了风度,抚须笑道:“赵大人能做出这么多火绳枪,诚是难能可贵,只是你是火器大家,应当知道这火枪威力虽然奇大,可惜有几个弊病无法更改。”一边说眼睛扫向那上百口大箱,不由得皱了起眉,深为担忧道:“这么多火枪,只怕是……”
他的一句只怕是还没有说完,赵士桢早就懂了他意思,一挥手止住,哈哈笑道:“将军见多识广,你的夸赞老夫收下,可不敢当大家二字。”说着叹了口气,敬佩的看一眼离他不远处笑意盈盈的那个人,赞道:“事实胜于雄辩,将军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一会就可以见识到咱们太子的本事啦。”
麻贵肃然变色,眼睛变亮,已经琢磨出点味来:“赵大人的意思,这火枪不是出自你手,而是……咱们太子殿下?”在得到后者肯定的点头答复之后,麻贵的眼神瞬间变得难以置信。
火绳枪虽然稀罕,但是绝不可能是太子首创吧?赵士桢是本朝公认的火器大家,不可能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所以麻贵敏锐的察觉这其中定有文章。他的神情没有能跑得过赵士桢的眼底,不过他懒得和他解释,只用了一句话就终结了麻贵的疑惑:“将军少安勿燥,马上可以见分晓。”
他这里大卖关子,全然不管麻贵心里种种疑问,好象装了几百只小猫正在百爪挠心般难受。赵士桢哈哈一笑,手挥处,早有准备的工部人员快速上前,一口气搬了上百个假人,距众人百步外一字排开。
含笑看着一切布置将好,朱常洛向孙承宗问道:“老师,上次访营之后,那个法子可有训练?”
恋恋不舍从那一支支锃光闪亮的枪支上收回眼神,孙承宗转身回话,神情一反常态的有些忐忑:“您传下的三段射击法,微臣揣磨了好久,恕臣大胆,结合三大营特性再考虑到燧火枪的特性,微臣……稍微做了一些改动,不知殿下会不会怪罪?”
和孙承宗比起来,朱常洛只是占了站在巨人肩膀上,比眼前这些人多了几百年见识的光,但孙承宗是一代军事大家,他说不妥那自然是有不妥的地方。对于这一点,朱常洛坚信不疑。
他们俩个所谈内容想当然引起在场很多人的注意,熊廷弼和麻贵凑了上来,朱常洛毫不避讳,笑道:“战法这种东西,我本来就是一知半解,老师即然说不好,肯定是有缺点,说出来咱们大伙参详一下。”
他越这样谦逊,越让边上所有人觉得太子纯属客气,孙承宗心里觉得不安,但还是鼓足勇气决定说出来。就在这个时候,赵士桢上来说道:“殿下,一切都已布置就绪,可以开始了。”朱常洛忽然改了主意,“老师且慢说,先从神机营挑出百名军士来这里,咱们先试了枪,再听你演讲战法可好?”
一听还要试枪,这可比讨论战法什么的好玩多了,早已心痒难搔的熊廷弼,头一个出声叫好:“殿下,能让我来试一下么?”朱常洛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边上叶赫冷哼一声:“要来也是我来,你等下一轮吧。”麻贵虽然没有说话,但两眼炯炯放光,明显也是心痒难搔。
大家纷纷大笑,熊廷弼心胸也不狭隘,忍不住跟着笑:“叶赫,你就使劲的欺负我吧。”
军兵如山,动如迅风骤雨,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一个百人队整齐划一下进入场中,当前一人气宇轩昂,精神百倍,到了前边半跪行礼:“神机营参将骆尚志,见过殿下,见过各位大人。”声音嘎崩脆响,众人只觉耳边接连打了几个雷一样。
看着朱常洛一脸欣赏,孙承宗指着他向朱常洛笑道道:“他名叫骆尚志,号云谷,浙江绍兴余姚人,和刘挺一样,都是从几万人中挑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勇猛悍将。”
朱常洛伸手示意他起来,骆尚志起身而来,不骄不卑,垂手站在一旁,自有一种渊停岳峙的大将风范,熊廷弼刚刚被叶赫抢后了一顿,这个时候终于有了机会,低声向叶赫道:“比武功我自然不如你,可是比力大你末必比的他过。”叶赫哦了一声,眼神在对方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定在他粗如小水桶一样的手臂上,熊廷弼得意洋洋:“看到了吧,这两臂子的力气可大着呢,人送外号‘骆千斤’。”
见人已来齐,朱常洛不想多加担搁,转头向赵士桢道:“开始吧。”
这一百人从原本赤空拳到眼下人手一枪,本来军容已是极盛,这一装备齐全,更是令人眼前一亮,整个士气瞬间焕然一新,肃杀军扑面袭人,让熊廷弼情不自禁的捏紧了手,脸上笑容早就消失好象从来没有过。
随着孙承宗一声令下,百人队一阵紧急移动,由原来的方阵变成一字长形,分成二排,五十人一组,前排者半膝跪下,后排举枪虚势待发。
麻贵一代名将,熊廷弼在李成梁帐下久历练,知道这是火枪突袭时必用之法,说起来也没什么稀罕,但是他们一向佩服朱常洛之能,收起心里那一分小视,全都屏住了气,静静观看。
骆尚志见准备完全,左手高高举起,打雷似的喊了一声:“射!”
后排军兵顿时扣动板机,这几十枪连在一处,道道火光冲天而声,响声如雷声阵阵,现场所有人都被震得耳朵发麻,嗡嗡做响。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放在前面百步远的人形靶子上时,只有麻贵好象发现了什么,原来镇定自若的大将之风早已不见,熊廷弼离他最近,也就模糊听到几个字:“……不可能,不可能!”
还没搞懂为什么不可能,奇变又再发生,只见放完第一枪的后排倏然半跪,前边一排快速移动补位,举手又是一枪,放了一枪之后,随即半跪而下装弹,此来彼去,配合的熟极而流。一阵硝烟过后,原来所剩无几的人偶又接着倒下几个,竟然好象无有停歇一样,三轮之后,枪声停歇,那百十个假人形已经完全倒下,而从开枪到现在,也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已……场中一片硝烟散后,原来摆在那里的一片人偶无一例外全都倒在地上,前排的一些早就轰得稀烂。
不但麻贵眼睛发直,就连熊廷弼也变了脸色:“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没有举火呢?”
对于他的自言自语,麻贵忽然接上了话:“是啊,你也看出来了?”
话的意思是一样,可是二人都看出来的却不一样,麻贵看到的是这个火枪不需要再象放鞭炮一样先燃引线,而是只需要扣到板机即可发射;而熊廷弼因为在辽东的关系,接触过火绳枪,他发现的是不知如何做到的,放枪之后居然不需要清理枪膛,可以做到流水一样的攻击!
火枪的威力无庸置疑,但因为这两个致命的缺点,注定它在恶劣条件环境下和在移动如风的铁骑面前,只能形成一波猛攻的火力,一旦被突破,对上来去如风的骑兵时就全然没有了效用。
可今天朱常洛展于在他们眼前完美表现,完全颠覆了他们之前对火枪的所有认知。
历史终于翻开了不平凡的一页,这个进步的意义足以让任何一人为之瞠目结舌。
二人眼光一碰,眼底全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惊奇。忽然不约而同的奔出来,从百人队前边二个军兵手中夺过枪,也不用瞄准,就空中放了一枪之后,一同放下枪来,转过头望着含笑的朱常洛,二话不说,转身跪倒:“殿下神机妙想,我等敬服!”这个时候,似乎只有用这一句话才能表达心中的敬服。
而这个时候朱常洛正在讶异的瞧向孙承宗:“老师改变就是变三为二?”
“不错,微臣先前按照殿下所传法子训练,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是火绳枪,因为发射繁琐,用三段射击法或许不错,可想到殿下那次试枪,我忽然觉得不如改成两段射击法更好,也更简练一些。”开口后的孙承宗眼睛闪光琅琅而谈,说到兴起时,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起图来,边指划边讲,将自已参悟出来一套攻防方略就地演划出来。
屏气宁神静听的朱常洛看得很明白,孙承宗是根据京师三大营设计的这一套攻防方法,简单的说就是遇到战局之时,先由神机营的火枪兵在前,五军营步兵在后,负责原地防守,由火枪进行远程打击,再等敌军突围接近后,步兵和火枪兵交换位置,这时候再由骁骑营骑兵出马分左右两翼,尽可能斜向对方主阵冲击。这样三大营互相结合,以正辅奇,必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可。
一气呵气说完心中所想后,孙承宗手中树枝咯嚓一声断成两截,朱常洛已经忍不住拍手叫好!
麻贵和熊廷弼互相对视,看着立在面前的两个人,麻贵和熊廷弼二人不约而同长声叹了口气。对他们这种姿质高绝的人来说,甘居人下的这个滋味肯定不好受,可不能也不得不承认,对于朱常洛和孙承宗二人确实是心悦诚服的甘拜下风,没有第二句话可说。
第270章 阋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损兵折将败我军威灭我士气,你还有脸回来!”鸭绿江明军驻扎中军大帐内传来一声愤怒咆哮,怒气冲天的李如松据案向下俯视,与平时镇定自若相比,此刻的他眼底已被怒火烧红,全然一派野兽吃人一样的凶狠,而本来该上座的辽东经略宋应昌却在一旁侧座上稳稳的坐着,静静的打量眼前情形,却没有说话。
帐下跪着的正是从朝鲜溃逃而回的祖承训,这位踏上朝鲜国土,当着朝鲜国主和朝鲜领议政大臣柳成龙的面喊出“当年我曾以三千骑兵攻破十万蒙古军,小小倭兵,有何可怕!”这样壮烈口号的辽东副总兵,最终他的轻敌被血的教训逼着他将这句豪言壮语吞了回去,只是教训着实惨烈无比。他虽然是活着回来,可是付出的代价极为惨痛,带去三千精英连死带伤几近二千余人,副将史儒力战而死。
跪在地上的祖承训一声也不敢吭,正应了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这句话,回想入朝之后发生种种,尤如浮生一梦。他长年带兵和蒙古诸部在边界征战,熟悉各种战事战法。尽管入朝后,朝鲜时任领议政大臣柳成龙见明军数量稀少,便隐晦的和他说日本军兵不但人多还颇为凶悍,需要小心对待。别看祖承训嘴上狂妄不羁,他既不是白痴更不是傻子,还不至于狂到认为自已真的可以拿三千胜敌十五万。
走时特地面授机宜让祖承训明白,李如松派他前来先行一步的目的就是为了先震慑,试探对方的虚实和反应,为之后大部队渡江入朝开个好头。针对这个情况他的算盘打得比较精,觉得自已前冲一下,若是能拿下几个城池,这先锋第一功自然是光采无比。同样若是见风不好,也可即时调头,立足防守绝对没有问题。更何况在他的心里,一直认定倭寇就是一群穷疯了的傻缺,他们在大明抢了几十年,如今抢不到了就盯上了朝鲜,强盗的目的就是为了抢点财物,这样的军兵贪生怕死,毫无战斗力可言。
事实上好象真的和他想的一样,祖承训这一路猛攻,受到的反抗几乎没有,一如势如破竹般的高歌猛进,一直打到平壤城门前,祖承训自信心已经空前暴涨,只要拿下平壤,这援朝第一功稳拿定了!没有丝毫的犹豫,一马当先带兵直冲入城。
没有一声呐喊,没有一声狂呼,进城之后迎接明军的只有喷火的枪口和雪亮的刀光。直到这个时候,祖承训才明白已经掉进了敌方设置简单的陷阱,先前步步顺利就是对方等待的这个机会,这样的谋略和耐心让他一颗心冰凉而绝望,这才省悟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在犯错,这一路步步顺昨竟是一步步走向败亡。
“末将轻敌冒进,才有今日大败。不但葬送了二千多兄弟的性命,也丢了大明朝李家军的脸。祖承训没脸再见老伯爷和将军,任凭将军以军法处置,祖承训心甘拜领,不怨不悔。”
回过神来的祖承训脸如死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静等李如松发落。李如松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这援朝第一战本以为派出祖承训可以来个当头彩,却没有想居然挫了士气成了笑柄!若不是看在祖承训是跟着父亲多年的老人,李如松真的有种冲动,很想把他拖出去砍了他的脑瓜用他的鲜血祭旗。
倒是坐在一旁的宋应昌抬起头看了祖承训一眼,见他不推不诿,直承其罪倒是有些意外。等他侧眼看到李如松一张脸涨得通红,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宋应昌在心里冷笑一声:自从领兵入朝以来,这位二世祖骄横跋扈,果然如同传说中一样目无余子,妄自尊大,从没有将自已这个辽东经略放在眼中,难怪他力压石星,而保举自已来做这个辽东经略,也许早就存了心将自已当个傀儡。
一念及此,宋应昌顿觉一股无名火烧,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可是眼神冷酷中微带些讥诮。
“宋大人,依你看祖承训该如何处置?”
听到这一声,宋应昌怒火瞬间破胸而出!这那里是问自已的意见,这完全是打算让自已背黑锅!尽管心里已经气炸,但宋应昌不是个莽撞人,他知道就凭自已是无法奈何李如松,鸡蛋碰石头的结果就是自已决计没有好下场。
沉思了片刻,宋应昌开口道:“若以军法论,祖承训当斩!”
就算早有思想准备,梗着脖子的祖承训还是浑身一震,瞬间脸如死灰。当然和他一起变脸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李如松,先是瞬间黑了脸,然后从鼻中冷哼一声,见宋应昌不为所动,脸色越发变得难看。这一切都没能逃得过宋应昌的眼底,眼看火候已到,再搞就是过犹不及的时候,宋应昌开口接着道:“但念在此时战事末开,丧了士气已是大忌,若再斩首大将,于战不吉,于势不利。依本座之意,可先将祖承训收入大牢,至于他这次损兵折将失利之罪,就等圣上的旨意罢。”
本来李如松的脸色已经和缓很多,可在听到圣上二字,顿时有些古怪,斜眼冷笑道:“大人动作好快。”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从他这一句话中足以听出好多内容的宋应昌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本座是辽东经略,逢事上达天听,乃是理所应当份内之事,莫不成将军以为本座是在胡做非为不成?”
军政不合,两大巨头的冲突导致这大帐之内气氛顿时变冷,眼看就要闹僵的时候,忽然帐外闯进来一个人,笑嘻嘻道:“大哥,朝鲜国主命人送来几坛烧酒,我闻着味道不错,有功夫咱们兄弟俩喝一杯?”
一听这个声就知道正是当今左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李如柏。李如松和宋应昌一齐皱起了眉头,却又都有一些释然后的轻松,
李如松喝道:“身为左军统领,大战就在眉睫,还敢谈什么喝酒,先出去领三十杀威棒吧。”
一边和宋应昌打过招乎,李如柏笑道:“大哥莫要吓我,不说眼下咱们还不到出兵的时候,要打起来,别人不知你还不知道么?想当初咱们兄弟跟着爹出征的时候,你看到过我那次有贪生怕死过么?”他这个人一向嘻皮笑脸,极难正色说句实话,见惯了他嘻皮笑脸的混不吝模样,这一正言厉色,让在一旁宋应昌很是刮目相看,忽然见他一双好眼黑白分明,那有半点平时无赖惫懒,不知为什么,宋应昌心里忽然就是一动!
一时被兄弟说得语塞的李如松倒没有什么话好说,片刻后哼了一声,正要再说,宋应昌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淡淡站起身来:“事情暂时就这么定了罢,先将祖承训收入大牢,等渡江入朝之后,让他戴罪立功就是。”
李如柏大喜,眼底脸上全是欢喜之色,几步上前对着僵在地上祖承训就是一脚,笑骂道:“咱们李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家伙,还不向宋大人谢恩。”一身大汗的祖承训如蒙大赦,感激的看了一眼李如柏,听话的谢过李如松,又谢宋应昌时,不料宋应昌摆手不受,只淡淡说了一句:“祖将军还是先谢过你家二爷吧。”
李如柏眼神变化,但脸上依旧那种众人熟悉的混不吝样子,可是背转身后,眼底有光一闪即逝。
帐外进来人将垂头丧气的祖承训带走后,宋应昌冷冷起身,淡淡道:“事情已了,本座回帐休息,二位将军慢慢喝酒罢。”一个酒字余韵悠长,到最后居然还拐了个弯。李如柏笑嘻嘻毫无所觉,李如松却是尴尬到不行。
看宋应昌离去的背影,李如松绷着的脸这才放了下来,看着兀自颤动起伏的帐门,忽然冷笑道:“原以为是个锯口剁嘴的闷葫芦,却原来是个藏着爪牙的老虎,倒是我小看他了。”李如柏没有说话,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刚才他分明看到宋应昌撩开帐门走的那一刻,冲着自已露出了一丝奇怪之极的笑……
及时回过神来李如柏笑了一笑,一双黑白分明的好眼眨了几下,语气诚恳道:“这个宋应昌倒是个明白事理知情识趣的人,大哥日后在有人场合时多给他几份面子就是了,咱们大明一向以文御武,这些文官有些傲娇酸气也是正常,我看他为人倒还不错。”
对于兄弟的劝告,李如松没等听完已经拉下了脸,轻斥道:“你懂得什么!父亲与我生平最恨这些穷儒腐丁,全都是些追逐利之辈!至于这个宋应昌,应该知道他能当上辽东经略那是我抬举他,若是识相,这场天大的战功就分他一些,若是不识趣,当年宁夏总督魏学曾就是前车之鉴。”说完又皱眉瞪眼向李如柏道:“你以后和这些人走得远一些!”
无缘吃了一顿排揎的李如柏低下了头,嘴里诺诺连声,低头着意示伏软。看着投在地上的影子,李如柏的嘴角忽然漾出一个无声冷笑……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从小到大的五兄弟在父亲的眼里,好象只有李如松一个人是他的亲儿子,父亲唯独相信和器重的永远只有他一人。自已从十四岁上战场以来,冲锋陷阵,每战在前,浴血重生,却从来得不到来自父亲和兄长的一分应得的重视。在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哥的眼中,自已好象永长不大的弟弟,只要有他在,自已似乎只能扮演一个乖乖听话的角色。
或许李家儿子太多,实在是太拥挤了些……当冷笑变得无比灿烂时,李如柏已经抬起了脸。
看来这场朝鲜战事来得正是及时,李如柏的眼已经变得闪闪发光,听说日军那个小西行长很厉害,只是不知自已这位天之娇子一样的大哥比起来,那个更厉害一些?抬起的脸上笑容已经变得真诚自然,口气也是恭恭敬敬,只不过声音却带上几分洞悉世情的苦涩:“从打小起,我就知道我不成器,只有跟着大哥才会有出息,大哥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就对啦。”
见李如柏伏软,李如松满意的出了一口气,声音放缓:“你知道就好,要不是这次左军副总兵如何能轮到你的头上。”
心里一阵发紧,隐在袖子里手背上青筋突突乱跳,脸上却越发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哥的提携我心里有数,兄弟豁上这条命,也要帮助大哥马踏朝鲜驱除倭寇,到时咱爹这个一品宁远伯,少不得由你来袭了。”
指着李如柏哈哈大笑,李如松响亮的笑声中有着说不尽的志得意满,“你啊,果然是井底的哈蟆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说到这里霍然站起,一掌拍到案上,“朝鲜一战关系重大,无论如何也要拿下来!只要成功,咱们李家得到的岂是一个小小宁远柏的爵位可以比拟!”
说完这一句,李如柏蓦然发现兄长的眼神中尽是渴望之极的光,沉浸在对未来怅想中的李如松却没有发现,他的兄弟李如柏正在侧面静静看着他,眼底全然一片若有所思,眼睛忍不住潮湿闪亮,却用极诚恳的语气说道:“如柏恭祝大哥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李如松手一挥:“传令下去,七天后,我要亲自带兵跨江入朝!”
李如柏二话不说,应了声是,麻利转身出去。
出帐后沉着脸快步疾走,走出好一段路后霍然止住脚步,蓦然回头遥望中军大帐,眼神如电般遽然生光。